国史讲话 女真的勃兴（上）

12世纪的初年，有一个很僻陋的民族勃然兴起于黑龙江边，在十五年之内打灭了一个强国，又占据了半个大国，执掌亚洲的牛耳有一百年的历史，这就是女真。这确是很可骇诧的事。

契丹是蒙古族。女真在契丹的东边，是东胡种，即满族。他们的地方南接高丽，东到日本海，恰当现在东三省东北大部和俄领沿海洲。他们的国名（或部族名），自汉魏以来中国书上所记没有一定，他们的组织如何也不能确实知道：实在他们离中国太远，太少接触了。隋唐时，他们唤做靺鞨，分为黑水和粟末二大部。唐太宗打高丽时，粟末部曾经出兵十五万，帮了高丽把唐兵打败。到唐玄宗时，黑水部酋长到中国来入朝，玄宗赐他姓名为李献诚，将他所据的地方立了黑水府，就任命他为黑水府都督。后来粟末部渐强，建立渤海国；黑水部臣属于他，再不前来进贡，这黑水府就无形地取销了。五代时，契丹强盛，渤海国给契丹灭掉。靺鞨民族亡国之后，散住在混同江（即今松花江，在吉林省界内）一带。他们住在江的西面的，算是契丹的百姓，称为“熟女真”；住在东面的，不算是契丹的百姓，称为“生女真”。但生女真虽不是契丹的百姓，却也是契丹所管。后来契丹因避兴宗（宗真）的名讳，把女真的真字缺去末二笔，变做女直。

生女真僻处东北，风俗极朴陋，体质极强悍，善于骑射。他们里面有一个完颜部，世居按出虎水（按出虎，译言金）的源头。辽道宗时，完颜乌古鼐做辽的节度使。他的先人在本地已有了六代的经营，所以到他那时基础已经打得很好，渐渐地强盛起来。邻近的部族附属他的很不少。他有九个儿子，同心协力，开辟疆土，在许多的部落中就成为最强的一部。

乌古鼐的孙儿有一个名唤阿骨打的，很有雄才和大志。契丹曾经起过一次叛乱，自己打不平，阿骨打帮了他们就打平了。他从此知道契丹虽大，并不可怕。辽天祚帝是一个嗜好打猎的人，每年差人到女真去索取名鹰和海东青（海东青是一种猎鸟，能捉天鹅），女真人不胜其扰，他派去的使者又是贪黩得很，以至闹得怨声载道。阿骨打趁着这个机会，起了诸部的兵二千五百人反叛契丹。契丹国家虽大，但竟没有剿灭他们的能力。

1115（宋徽宗政和五，辽天祚帝天庆五）年，女真的将佐一齐劝阿骨打改称尊号。阿骨打遂即皇帝位，国号大金（当以按出虎水得名，但阿骨打自己说是取不变不坏之义），改元收国。这便是金太祖。

天祚帝听得这个消息，发下诏书，招他降顺；他写的回信也招天祚帝降顺。天祚帝去的诏书称他的姓名，他写的回信也称天祚帝的姓名。天祚帝受不下去，发兵七十万亲征。但金的锐气方张而辽的暮气已盛，七十万大兵竟没有用！

契丹屡屡打败，只得向金国求和。有人对金太祖说，自古英雄开国，一定要先求得大国的封册的。太祖依他的话，就请辽帝对他行封册的典礼；并且要求辽帝岁贡物品，称他为兄。天祚帝不敢不依他的请求，但又不愿意这样办：弄些小巧，册封他为“东怀国皇帝”，册文中也没有称他为兄的话。东怀是什么？原来即是《周书》上说的“小国怀其德”的意思，他看金是东边的小国呢！金太祖懂得这个道理，把封册退了回去。

起初，宋朝的内侍童贯领兵打吐蕃，夺回失去的三州，顿时骄傲得不可一世，以为契丹也对付得过了，自请出使辽国，侦看风色。有一个燕人马政，前去见他，和他规画夺回幽州一带土地的计策；他听得很高兴，就带他回宋，换姓名为李良嗣，领到徽宗处，把这番意思说了。徽宗听他说出宋与女真夹攻契丹的一个奇计，也非常高兴，赐他姓了国姓。从此，马政变为赵良嗣。不久，就差他由海道到金通好，说明这个主意。金太祖答应了。

金太祖要见一见他自己的手段，就出兵伐辽的上京，邀赵良嗣同行。果然马到成功，守将把城降了。当下他们二人议定夹攻的计划：金国打辽的中京（今热河平泉县），宋国夺取燕云故地。但宋国收回了燕云以后，应送金国岁币若干。赵良嗣回宋，把这些情形报告徽宗，徽宗满心欢喜，答应事成之后，把送与辽国的岁币照样送与金国。

辽天祚帝碰着这样的强邻，还是只管打猎。金太祖打到中京时，天祚帝正盘桓在鸳鸯泺（湖名，在今热河赤峰县西）上，听得这个消息，慌张失措，只得轻骑逃入夹山（在今察哈尔丰镇县西）。金兵乘势攻克西京（今山西大同县）。

宋国为履行夹攻的协约，由童贯带兵伐燕，不想竟被辽将耶律大石打败了。第二次交战，又在卢沟桥（在今北京城西南三十里）失败。童贯满腹的高兴，竟受了这两次的挫伤；恐怕回不得朝廷，只得秘密派人到金国，请把燕京也归他们打下。金太祖知道有利可图，就带兵由居庸关（在今北京西北一百里）打入燕京。

起初，宋国与金国约定的是要取还石敬瑭割与契丹的故地；后来想起营州（今直隶昌黎县）、平州（今直隶卢龙县）、滦州（今直隶滦县，以上三州今倶属津海道）是五代时刘守光要做大燕皇帝而割与契丹的，也要收了回来。屡次派赵良嗣到金国请求，金太祖只是不许。他不但不许加给这三州，并且责备宋国出兵失期，还不应当遵照原约给地，只肯给燕京及山前六州（蓟、景、檀、顺、涿、易，今京兆及津海、保定两道的北部，山前谓燕山之南）。后来他打下了燕京，便给宋国一封信，说道：

燕京是用本朝的兵力打下来的，所有的租税应当完全归本朝收取！

宋国急切要得地，答应他在岁币四十万之外再加代税钱一百万贯，粮二十万石，换取燕京和六州；初时的奢望是打消了。金人既受了宋国的钱米，却又把燕京的职官和富户一概迁徙到自己境内。童贯等到得燕京，可怜只是一所空城了！

女真未建国时，是没有文字的。自从他们日益强盛，捉获了契丹人和汉人，方始行用契丹文和汉文。金太祖很看重文字，叫他的子弟都去学习；又命完颜希尹制了女真字体，颁行本国；还在各处访求文学之士，邀他们到国都中去阐扬文化。一个草野的民族，开始与经过数千年的陶冶的汉族文化接触，当然兴起极深的景仰心，愿意急急地同化了。于是太祖阿骨打改名旻，他的弟弟吴乞买改名晟，斜也改名杲，算是“日”字头的一辈；他的兄子黏没喝改名宗翰，斡本改名宗幹，斡离不改名宗望，弟子蒲卢虎改名宗磐，算是“宗”字排行的一辈。姓呢，都是完颜。

太祖在位九年，死了。弟晟继位，是为太宗。

金太宗三年（1125），捉获了辽天祚帝，辽国完全灭了。

辽国的平州军节度副使张瑴{音jué}降金，太宗任为平州留守。过了不多时，张瑴叛了金国，把平州献与宋国。徽宗贪了一点小便宜，欢迎他投降。太宗派兵打平州，张瑴逃入燕京。太宗派人责备宋国，宋国怕他，只得杀了张瑴，把首级送去。这是金人恨宋的一件事。

宋的内侍谭稹宣抚两河燕山诸路，很收了些金国的叛亡之民。金人向他索取宋人所许的钱粮，他又说这是赵良嗣口头答应的，没有凭据，不肯照付。这又是金人恨宋的一件事。

辽天祚帝逃匿在夹山时，宋国秘密派人去教他投降自己。辽帝虽然没有来，但金与宋的仇怨又因此深一重了。

积了这许多仇恨，金太宗便决意南伐。宗望打下幽州，长驱而进。宋人四面逃窜，没有一个能抵御他们的。金兵到了内地，徽宗急得没有办法，只得下诏罪己，向各处征兵，自己传位于太子桓（钦宗）。那时太学生陈东等伏阙上书，请杀弄权误国的大臣和宦官蔡京、童贯、王黼{音fǔ}、梁师成、李彦、朱勔{音miǎn}六贼以谢天下（蔡京、王黼是误国的宰相；童贯、梁师成是擅弄威福的宦官；李彦是在西北搜刮民财的；朱勔是在东南搜刮民间珍宝的—即花石纲）。钦宗听从了他们的话，把这六贼杀的杀，逐的逐。朝廷上算有了一点新气象。

钦宗派使者到金军求和，宗望不答应。1126（靖康元）年，宗望渡过黄河，直逼汴京。钦宗吓极了，豫备逃走；兵部侍郎李纲泣谏，请死守这个国都。钦宗便任他为亲征行营使，抵御金军。太宰李邦彦等都主张割地求和，钦宗便派人到金营去请求。宗望对使者“望天讨价”，说出以下的几项条件：

（一）犒师金五百万两，银五千万两，牛马一万头，表段一百万匹。

（二）割中山（今直隶定县）、太原（今山西阳曲县）、河间（今直隶河间县）三镇之地。

（三）尊称金帝为伯父。

（四）以宰相和亲王送金国做押头。

使者回来说了，钦宗为急于救亡，不敢“着地回钱”，一一地答应了。第四项最容易做到，立刻令他的弟弟康王构和少宰张邦昌前往做抵押的专使。第三项也不费力。只是第一项最难：他刮借京城中民财，只得到金二十万，银四百万，一切的藏蓄都已空了，还没有达到金人所要索的总额的二十分之一！

过了几天，四方勤王之师渐渐来了，钦宗又想战了。都统制姚平仲夜袭金营，不幸没有得胜，他自己逃走了！钦宗吓得很，废了行营，免了李纲的职，表示对于金人道歉。陈东和京城市民数万人伏阙上书：请复用李纲。钦宗勉强听从他们的请求，改任李纲为防御使。

金人疑心康王不是真的亲王，要换一个王爷去代。钦宗命弟肃王枢前往，康王和张邦昌都回来了。宋为履行第二项的条件，把割三镇的御笔书送去。宗望得了这书，不等到金币数足，就拔队回国。但宋的外交政策太胡乱了，一方面发御笔书割地，一方面又密诏这三镇固守不割。不但如此，还送蜡书（放在蜡丸中的密信）给辽的贵族，要他们做内应，以为他们抱着亡国之痛，一定肯答应的。以前是想和金夹攻灭辽，现在是想和辽夹攻平金了！但天下的事情哪有这般容易！

蜡书发了几通，都给金人捉获。金太宗很怒，又命宗望和宗翰分道伐宋。宗望克了真定（今直隶正定县），长驱到汴。宗翰克了太原和洛阳，也长驱到汴。宋国累次派使请和，二帅要求尽割了河东、河北两路的地（即今直隶、山西两省），才肯罢兵。

正在磋商和议的时候，有一个兵丁，名唤郭京，自己说能用“六甲法”（六甲是一种役使鬼神的方术，即呼风唤雨之类）生擒金国的两帅。钦宗这时也急昏了，听得有这种不劳而获的便宜事情，乐得一试，就赐与金帛数万，叫他自己募兵。郭京尽唤守御的兵下城，自坐城楼上出兵挑战。金人鼓噪而进，郭京的兵完全败死。郭京道：

不忙！只要我自己下去作法。

他下了城，竟引了余兵逃去了。金兵登到汴京城上，守城的兵一时大乱，逃得精光。这算是北宋亡国的一出趣剧！

这时，钦宗只得带了大臣，自到金营中奉表请降；并照了他们的要求，献出河北路与河东路。金人不肯就此罢休，加索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宋国比以前更穷，而金国的需索比以前更凶，哪里能够足数！1127（钦宗靖康二，高宗建炎元）年，金人再邀钦宗到营中，续逼徽宗出宫，后妃、太子、宗戚男女三千余人悉赴军前，城中子女、金帛、宝玩、车服、器用、图书，没有一件不搜索而去，公私上下一切都空！

金国二帅令宋国百官议立异姓做中国皇帝，百官仰承他们的旨意，联署推张邦昌。金人就册封张邦昌为楚帝，带了徽宗、钦宗以及宗室的许多人北还。二帝到了金国，金太宗封徽宗为昏德公，钦宗为重昏侯，把他们送到五国城（今吉林三姓城）居住。后来他们就死在那里。

北京前门外有一条延寿寺街，诸位知道吗？延寿寺是辽金时一个极大的寺院，现在的琉璃厂一带统统是寺中的基地。听说宋国的二帝送到北方时，曾在这个寺里居留了几天。

经了这一回的变故，中国就亡了一半。后来康王构（即高宗）虽继续了宋室的帝位，但只是一个偏安于南方的局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