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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史讲话 蒙古的立国(上)

作者:顾颉刚 分类:历史传记 更新时间:2025-01-06 12:15:00 来源:本站原创

在13世纪的初叶,有一个民族勃然兴起于蒙古,他们有极强悍的体力,极精锐的骑兵,极严明的军律,所以他们东征西伐,所向无敌,没有多少时候,灭了四十多个国家,成立了四个大汗国,占有亚洲的大半部和欧洲的东部,打通了欧亚交通的大路。这真是一个空前的事业。至今欧洲人谈起这件事,还有些儿惊恐,“黄祸”一名即由此而来。虽则他们的荣耀的寿命不过百余年的历史,但他们已给与全世界人民一个极深的印象。这就是蒙古族,先前名作鞑靼,而在中国方面唤做元朝的。

契丹的历史有《辽史》,女真的历史有《金史》,蒙古的历史有《元史》,都在《二十四史》之内。但这种史都是汉族人编的,他们忌讳的地方很多,而且文字欢喜修饰,所以容易失真。他们本国人作的史,辽、金两国的现在还没有发现,元朝却有一部《元秘史》,是蒙古人用蒙文做了而明初人用汉文翻译的,我们很可以从这里面得到许多真实的史料。即使书中的材料也有靠不住的,但总不致失去他们的游牧部落的真相。所可惜的,这一部书只记铁木真(元太祖)和窝阔台(元太宗)两朝的事情,且记的也不完全。但更有天外飞来的幸事,把那时的材料给与我们,即是意大利人马哥波罗(Marco Polo)到中国来,在忽必烈(元世袓)的朝上做官,他回国后作成一部游记,叙述那时的事迹。这书很可以接着《元秘史》。这三朝原是元朝中最重要的时期,我们很可以在这二书上看出他们的创业期的状况。我现在作这一篇讲话,就用《元秘史》的材料作骨干。

鞑靼国分白鞑和黑鞑两部,都住在戈壁沙漠之北。白鞑部的人颜色稍白,住在阴山的北面,克鲁伦河的东面,即今察哈尔特别区的东北部及外蒙古车臣汗的东南部。他们也像女真般的分生、熟二种:近汉地的唤做熟鞑靼,他们以种植为生;远的唤做生鞑靼,专以游牧为生。生鞑靼人极强悍,但是自己境内没有铁矿,所以也就没有兵甲,只磨了兽骨做成箭镞。黑鞑部的人身材既短,面貌又丑,住在克鲁伦河的西面,即今外蒙古车臣汗西部。他们也是游牧部落,随了水草而居,以打猎为生。

如今说的成吉思汗的一族,是从黑鞑部中起来的。《元秘史》说他们的袓先是一只苍色的狼和一只惨白色的鹿,它们相配了,一同渡过腾吉思湖(即今里海),来到斡难河(即今敖嫩河,在外蒙古车臣汗的西北部,为黑龙江的源)的上流不儿罕山(即今肯特山的东南部,亦在车臣汗西北)前面,产了一个人,名字唤作巴塔赤罕。这不知在什么时候。《秘史》说他们传了二十三世到成吉思汗:以二十岁传一代计算,这一件故事应当放在8世纪的中叶,在汉族史上是在唐代的中期。但这仅是一个极粗浅的猜想而已。

巴塔赤罕传了十世,到脱罗豁真。他生了两个儿子,大的名都蛙锁豁儿,小的名朶{音duǒ}奔篾儿干。这位哥哥只有一只眼,生在额上,能望见三站远的东西。有一天,他和弟弟同上不儿罕山,望见有一丛百姓行来,他对弟弟道:

这丛百姓里有一辆黑车子,上面载着一个女儿,她生得好。若是不曾嫁人呵,你就可以讨来做妻子。

朶奔篾儿干下去看了,这女儿名阿阑豁阿,果然生得好,也不曾嫁人;他就娶了。

阿阑豁阿是豁里秃部落(在今热河界内)的官人豁里剌儿台的女儿。这位官人为什么带了他的女儿和百姓到不儿罕山来呢?只因豁里秃地面上的貂鼠、青鼠(即今灰鼠),野物被自己部落中禁约,不得打捕,他烦恼了;听得不儿罕山的野物很多,所以投来了。他们住在这里,成为豁里剌儿一姓。

都蛙锁豁儿死了,他的儿子不把朶奔篾儿干做叔叔般看待,撇下了他,自己远处去了。他留在那边,有一天,上山捕兽,在树林里遇见一伙人,正杀了一只三岁的鹿,把它的肋骨肚脏煮着。朶奔篾儿干向他们讨肉吃,他们把鹿的头皮连肺自己留了,其余的肉都给了他。他把鹿肉驮着回去,路上又遇见一个穷困的人,领了一个儿子行来,向他哀求道:

我肚子饿,我养不了这个孩子,你若肯把鹿肉给与我时,我便把这孩子送与你。

他依了他的请求,把一只鹿的后腿给与他了,把那人的儿子换来,在家里做使唤的。

阿阑豁阿起先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丈夫死后又生了三个。先前的两子起疑了,暗地里讲道:

我们的母亲既没有房亲兄弟,又没有丈夫,如何生了这三个?家中只有这个用鹿肉换来的使唤人,莫非就是他生的吗?

这种话渐渐地传给他们的母亲知道了。春间一日,阿阑豁阿烧热了一锅羊肉,把五个儿子一齐唤来,在她的前面排列坐着,每人给与一支箭杆,叫他们折;一时都折断了。再把五枝箭杆捆成一束,叫他们折;五人轮着,再也折不断。于是母亲开言道:

你们两个大的疑惑这三个弟弟,这也是人情。你们不知道,每天夜里有放黄白光的人从天窗上进来,把我的肚子摩挲,他的光明透入我的肚里,我就有孕了。这样看来,他们显然是天的儿子,不可比做凡人。久后他们要做帝王呵,你们休得造次地说!

于是她接着教训道:

你们五人都是我一个肚子里生下来的,像刚才五枝箭杆一般:各自一支呵,哪一个都折得断;你们同心呵,便如五支捆在一起,他人再不能来损伤你们了!

后来,阿阑豁阿死了,她的四个儿子看最小的弟弟孛端察儿很弱,不当他兄弟看待,不把家产分与他。孛端察儿气了,自己叹道:

我住在这里做什么!我独身出去,由他要死就死,要活就活,岂不爽快!

他就骑了一匹青白色秃尾子的马,顺着斡难河行去,到了一处,盖了茅草的屋子住下。

住了几时,他看见一只小小的黄鹰正在抓一只野鸡,忽然动了一个念头,拔下了几根马尾做个套,把这黄鹰套住了。他没有东西吃,见山崖边有狼围住的野物,射杀了,或者见有狼吃残的食料,拾起了,把自己吃剩下来的养了这头鹰。如此过了一冬。到春天,鹅鸭都来了,孛端察儿将他的黄鹰饿了飞放,捉到无数。一时吃不尽,挂在枯树上,不久都臭了。

他的一个哥哥忽然想起他了,沿了斡难河去寻他。行到一处,问那地的百姓,有没有那般的人骑了那般的马来,他们答道:

有个那般的人,骑着那般的马。他再有一个黄鹰飞放着。日里到我们这边吃马奶子,夜间不知道他在哪里宿。但见西北风起时,鹅鸭的翎毛像雪片一般地刮下来,想必是住在那里罢。

正说话间,他望见一个人来到,果然是他的小弟。他们就同回去了。

孛端察儿在马上对他的哥哥说道:

人的身子要有了头才好呵!衣服要有了领才好呵!

说了,他的哥哥不懂得,没有答应。他再把这话说了两遍,他的哥哥才问道:

你尽说这两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他道:

恰才你在那里看见的那一丛百姓,他们没有个头脑管束,大小都一般,我们很可以把他们掳来,做我们的百姓呵!

他们到了家里,兄弟们商量之下都以这个计划为然,便由孛端察儿做了头哨,把所有的百姓都掳了回来。从此,他们人口也有了,茶饭使唤的也有了。

他们这一族从此强大起来。孛端察儿的子孙很兴旺,做了一族中的主人。又经了九传,到合不勒,做了黑鞑靼的合罕(合罕,即可汗,一部酋长的称谓)。这时是在12世纪的初叶,正当金国初兴,辽、宋残灭之际。

白鞑靼本来没有铁器,自从换得了宋国的铁钱之后,大作军器,又把鱼皮制成盔甲,兵力更强了。这时女真族的武功正是煊赫一世,不知道螳螂捕蝉,黄雀也正在螳螂之后呢。他们的西北边防空缺,白鞑靼就乘时兴起,屡来寇边了。金太宗时,他们自称大蒙古国,改元天兴。金兀术带了八万兵去打,哪知连年不能打胜,只得用金币来讲和。兀术临死时,上给金帝的遗表,也说西夏和北蒙终是他们的后患。到1170年顷(金世宗大定间),金国人忽然传唱一首歌谣,道:

鞑靼来,鞑靼去,

赶得官家没去处!

官家,即是皇帝,所以金世宗非常忧虑,以为鞑靼要赶去他了。他就下令痛剿,每年向北方剿杀一次,希望把他们的壮士都杀完,唤做“减丁”。白鞑靼因之一蹶不振。

在捕鱼儿海子(今名贝尔池,在蒙古车臣汗东部)和阔连海子(今名呼伦池,在黑龙江省西部)的中间,住着一种塔塔儿人。黑鞑靼合罕合不勒死后,传位于他的堂弟俺巴孩。俺巴孩为嫁女儿与塔塔儿,亲自送去,却给他们拿住,送到金国去了。他们为甚么要把他执了送与金国,《秘史》上没有言明,或者就为了减丁的缘故,白鞑靼闯下的祸要黑鞑靼一同负责呢。当下黑鞑靼人立了他的侄儿忽图剌为合罕。这时约在1200年顷。

忽图剌的侄儿有一个唤做也速该的,他有一天在斡难河边放鹰,看见篾儿乞人(鞑靼中的一种)赤列都正迎了他新娶的妻子回去,那妇人生得颜色很美,他随即回家,引了他的哥哥和弟弟奔来。他们夫妇见了害怕,这妇人在车内唤她的丈夫道:

那三个人的颜色好生不善,必要害你的性命。你快些走罢!你只要留得性命,像我这般的妇人总可以娶到。你若是记挂我,请你用我的名字诃额仑叫唤你的后娶的妇人好了。

说罢,就把穿在身上的衫儿脱与他做纪念。赤列都刚在马上接得衫儿时,也速该弟兄们已奔近了,他就打马沿了斡难河而逃。他们三人赶他,一连过了七个山冈,赶不上,才回来,牵了车子,将那妇人包围着走。诃额仑哭道:

我的丈夫的头发不曾被风吹过,肚子不曾饿过,如今走去,是怎生的艰苦呵!

她号啕大哭,哭得把河里的水、山上的树木都震动了。回到也速该家中,就做了他的妻子。

忽图剌合罕为了俺巴孩的仇雠,到塔塔儿处报复,厮杀了十三次,不曾得胜利。也速该在战事中,掳得塔塔儿的将领铁木真等回来,那时诃额仑正怀孕,在斡难河边产了一子,因此就取名为铁木真,纪念自己的武功。这是1162年的事。这小孩子就是将来创立蒙古大帝国的成吉思汗。

铁木真九岁时,他的父亲也速该带他往母舅家索取女儿为妻,在半路上遇见了德薛禅,邀他们到他家里,唤他的女儿孛儿帖出来相见。这女儿生得好,比铁木真大一岁,也速该便把她聘下,命儿子留在那家做女婿,自己回去了。

也速该回去时,遇见塔塔儿们做筵席。他在路上走得饥渴,下马歇了。不想塔塔儿们认识他,暗地里互相招呼,说道:

也速该来了,我们为铁木真被掳的冤仇,不要把他放过!

他们就在饭食中下了毒药,送与他吃。他吃了上马,在路上就觉得身子不好;行了三天到家,便死了。临死的时候,嘱人把他的儿子铁木真领了回来。

有一年的春间,俺巴孩合罕的两个夫人祭祀祖宗时,诃额仑带了儿子去得缓了,她们就不给与她祭祀的茶饭。她想起亡夫,不免发了几句怨言,她们闹起来了,把他们母子撇下,自己走了。诃额仑好生忍耐,拾着果子,掘着草根,把儿女们一个个地养大。她时时把报复泰亦赤兀惕[眉批:泰亦赤兀惕,可改泰赤乌。](俺巴孩一族的姓氏)兄弟们的仇雠的一件事教训儿子。

泰亦赤兀惕兄弟们忽然想起来了:

以前撇下的铁木真母子们,如今莫不似飞禽的雏儿般毛羽丰满了,走兽的羔儿般长大了?

他们就领了一伙人去看。这些人到时,铁木真母子们心中害怕,把三个年纪小的弟妹藏在崖缝里,大一点的弟弟上前斗射。泰亦赤兀惕们大声叫道:

我们只要你们的哥哥铁木真,其余的人都不要!

铁木真更害怕了,上马逃入山中;被他们瞧见了,随后追上。铁木真钻入密林里,他们进不去,就散布在周围守着。他在密林里住了九天,不曾吃过一顿茶饭。他想:

这般无名的死是不值得的,不如出去的好!

他牵马下山时,便给他们捉获了。

他们捉获了他,替他戴上一面枷,在他们的百姓中传出号令,教每个营中都押他住上一夜。有一天,他们正在做筵会,铁木真把看守的人用枷梢打倒,逃出来了。他先逃到斡难河边林内卧着,又恐被人看见,投在斡难河的溜道里,卧在水中,只露出面目来。那个被打倒的人大声叫唤,泰亦赤兀惕们聚来,在白日般的月光里挨排着寻,他竟给一个人寻见了!幸而这人本来就很瞧得起他,悄悄地对他说道:

正为你这般有见识,所以他们要妒忌你。你谨慎些!等我们散了之后,你自寻你的家去罢!

他果得逃了出来,与他的母亲弟妹们相会。他们迁了一处地方,依然打捕土拨鼠和野鼠吃着过活。

铁木真自从定亲之后,与他的外家久已音问隔绝。这时他寻到德薛禅家,娶了孛儿帖回来。她呈上拜见翁姑的礼物,内有一个黑貂鼠的袄子。铁木真道:

我的父亲也速该在时,和克烈部的脱里罕交情很好,约为兄弟,他便似我的父亲一般。如今他在土拉河(在今外蒙古土谢图汗北部)边黑林子里住着,我把这袄子送与他罢。

脱里罕见了这个盟兄弟的儿子,收了他的夫人的袄子,很快乐,安慰他道:

你的离散了的百姓,我来与你收拾完聚好了。

有一天清早,天还没有大明的时候,诃额仑母亲使唤的老妇人喊道:

母亲,母亲,疾快起来!我听得田地颤动的声音,莫不是从前害苦了我们的泰亦赤兀惕兄弟们又来了!母亲疾快起来!

于是一家的人都起来了,铁木真骑了一匹马,并准备了一个从马,他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每人骑了一匹马,他的妹妹由他的母亲在马上抱着,到不儿罕山去了。独有孛儿帖夫人没有马骑,落在后面。这警醒他们的老妇人要把她藏起,教她坐在黑车子里,驾了一只花牛而行。她要走得快,尽把花牛打着,不料车轴子竟折断了。正在想和她的少主母步行入山时,一伙军人已赶到了,斥道:

这车子里是什么人?

老妇人回道:

载着的是羊毛。

军人下马,将车门拉开一看,原来是一个年少的妇人!他们就把她们拖下车来,驮在马上,去袭铁木真了。

这些军人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原来这是篾儿乞人,他们为了三十年前也速该夺取赤列都的妻子诃额仑的仇怨,到现在才来报复呢。他们绕了不儿罕山三遍,捉不到铁木真,就道:

我们要报夺取诃额仑的仇怨,如今已把铁木真的妻子拿住了,这仇也算报了!

说着,下山回家去了。

铁木真在山中躲了三天,见篾儿乞去远了,才下山来,椎胸告天道:

只因豁阿黑臣老母(老妇人的名)像黄鼠狼般能听,像银鼠般能见,所以我才躲得过我的小性命,被不儿罕山遮救了!这山以后须时常祭祀,我的子子孙孙也须一般祭祀!

说讫,对了太阳把系腰挂在颈上,帽子挂在手上,椎胸跪了九跪,用马奶子酒奠了(这是鞑靼人祭天的礼)。

于是他投奔到脱里罕处求救。脱里罕便起了二万军马,又请住在东方的札木合(孛端察儿的七世嫡孙)也起了二万军马,合兵攻打篾儿乞,篾儿乞慌忙走时,他们的军队也紧紧跟着,就在夜里掳掠。铁木真在一班走的百姓内高声呼唤孛儿帖的名字,他的妻听得,跳下车来,和伴着的老妇人一同走到他的马前,握住了缰绳。在很明的月色之下,彼此都认清了。孛儿帖给篾儿乞抢去时,已被他们配了赤列都的弟赤勒格儿。这时赤勒格儿吓极了,只管拣了黑暗窄狭的地方钻去,叹口气道:

我原像一只黑老鸦,命分里只可吃些残皮;一时忘形,却想吃雁和鸬鹚,现在弄得大祸到了我的头上来了!

铁木真等在这里,一阵地把篾儿乞人的房子推倒,把他们的美妇人尽数掳掠而回。

自此以后,铁木真很有些威望。加以他的容貌不像一般黑鞑靼人的丑陋,他的待人不像一般部长们的暴虐,所以他很得人心,鞑靼中各部落有许多投附在他的麾下的。数年之间,他聚了好几万人。众人会同商议,立他做合罕,尊号为成吉思。成吉思是蒙古语“天赐”之意,合罕即是汗,所以我们称他为成吉思汗。他们推他为合罕的时候,大家对他盟誓道:

打仗时我们做前哨,把掳得的美女和好马送与你;打猎时我们首先出去,把各种的野兽围来与你。如在厮杀时违了你的号令,或在平日坏了你的事,听凭你把我们离了妻子家财,抛撇在没有人烟的地方!

铁木真既做了合罕,就命令手下的人,哪个带刀,哪个带弓箭,哪个管饮食,哪个管养马,哪个管牧羊,哪个管修造车辆,哪个管家内人口,哪个如远箭近箭般做使者(谓往来应对之事),一一地委付了。

这是1206年的事,铁木真年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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