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史讲话 蒙古领土的扩张（三）

凡是读过欧洲中古史的，一定知道有“十字军”（Crusade）的一件事。十字军是怎么一回事呢？简单说来，是基督教与伊斯兰教 [19] 的冲突。原来耶稣的坟在耶路撒冷（Jerusalem），每年基督教徒去朝谒圣地的不计其数。后来这块地属于土耳其了，土耳其是信奉伊斯兰教的，他们因为宗教的不同，对于朝谒圣地的人常常加以虐待。欧洲的基督教徒不服气，起了十字军来夺取耶路撒冷。自从1096至1270年，在一百七十五年之中，起了七次兵。可是这些军队多半是平民，他们的组织杂乱得很，又没有公认的首领，所以不曾得到什么结果。

如今我们要讲的，是1252年蒙古人第三次的西征，这次的行军在时间上是相当于第六次的十字军，在战线上也归结于耶路撒冷的附近（十字军是从西到东的，蒙古人是从东到西的，耶路撒冷一带便是联接他们路线的枢纽），在目的上也是攻击伊斯兰教的国家。但蒙古的军队不像十字军那样没有组织，他们是极有力的，所以能在亚洲西部攻灭了两个伊斯兰教的大国—木剌夷（Mulahida）和八吉打（Baghdad）—又向西去，直打到非洲的埃及。

这次西征的主将，是旭烈兀。他是成吉思汗的孙子，拖雷的儿子，蒙哥（宪宗）和忽必烈（世祖）的弟兄。蒙哥做了大可汗，就派旭烈兀管着西域。不久，因木剌夷和八吉打不听命令，派他起兵征伐。蒙古人大举的西征共有三次，第一次由亚洲正西到西北（从西辽到俄罗斯），第二次由亚洲西北到欧洲东部（从俄罗斯到马札克），这一回第三次西征乃是由亚洲正西直到亚、欧、非三洲的交界处。旭烈兀在蒙古大帝国中的功绩，和他的堂兄拔都差不多。拔都打平了俄罗斯，建立了钦察汗国；他打平了木剌夷诸国，也就建立了伊儿汗国。

要讲木剌夷和八吉打，不能不知道一点伊斯兰教的情形。伊斯兰教是第七世纪之初穆罕默德（Mohammed）创立的，他是阿拉伯（Arabia）人，用他的信教徒的兵力征服阿拉伯全部和叙里亚（Syria）等地方，以教主而兼国王，建设伊斯兰教的帝国。他死了之后，这教皇的位子称为“哈里发”（Caliph），这字是代天治事的意思。到8世纪的中叶，哈里发建都于底格里斯河（Tigris）边的八吉打城（Bagdad），这便是这一讲里要讲的八吉打国。这个都城的直径有五英里远，住着二百万人口，极为富庶，文化程度也很高。在9世纪时，这个城是世界上最富最大的城。如今到了13世纪，已经渐渐地衰败下来了。各属国国王即位时虽依旧要受哈里发的册封，各属国国王的祈祷文和钱币上虽依旧要用哈里发的名字，但只是一个虚名的羁縻，实际上哈里发已没有什么指挥的权力了（比了现在的罗马教皇还好一点）。话虽如此，八吉打终究是一个亚洲西部的文化中心点，它经过了四百余年的历史，凡是伊斯兰教的经典以及法律、化学、物理、天文、音乐、堪舆术、相术，都有研究的人，总不失其为一个学问的荟萃之所。

穆罕默德的女婿阿里（Ali），也是继承做哈里发的。他有很好的道德、很高的智识，他把希腊哲学家的哲理参入自己的宗教之中，但给保守旧义的教徒反对了，把他杀死。他的一派从此成为伊斯兰教的别派，称为十叶教（Shi’ism）。这派的人在八吉打的东边、里海的南面立了一国，称为伊思马耳（Ismailis），国王的位称为“伊玛姆”（Imām），地位比哈里发次一等。他们这个教本来是正大光明的，不料积渐改变，凡是教徒都有替教主报仇的义务，所以暗杀的手段特别利害。邻邦遭了他们的毒手，恨极了，大家唤他们做“木剌夷”，意思是不走正路的邪教。这个绰号渐渐地遮掩了正式的国名而把它代替了。

木剌夷蓄养剌客的事，《马哥波罗游记》中有一段记载写得很好。这段文字的大意如下：

那里的王在山谷中间拣了一处风景最好的地方，造了一个大花园，种了许多嘉树奇花，盖了许多亭台楼阁；画栋雕梁，珠帘绣幕，装饰得讲究非凡。池沼里面倾注了美酒、牛乳、蜂蜜。后宫里养着许多美丽的女儿，穿了很漂亮的衣服，学习歌舞，常常到亭池间游嬉。山谷的口子上立了关，别人是进不去的。

这个国王选了民间喜弄武艺的少年，叫他们住在宫里，练习技击。这些少年有给国王赏识的，国王在食物中暗地投了麻醉剂给他吃了，乘他昏迷的时候，马上抬到迷谷里去。药性退了，他醒来，所见的东西全不是原来的样子了：那里有好的东西吃，有好的酒饮，有好的女孩子伴着他，他以为是到了天堂里了。过了几天，又给他吃了一点麻醉剂，把他抬出谷来。那时国王就召见他，问他数日来看见的是什么，他一一说了，听的人都羡慕得了不得。

国王在这时候，就对许多人说：

我们的教主穆罕默德说的：“凡是服从上帝命令的人都可以进天堂。在天堂里，无论什么嗜好都可以满足。”你们听了：我和穆罕默德的地位是平等的，凡是服从我的命令的也可以永远住在天堂里享受幸福。你们勉力罢！

血气正盛的少年听了这种话，哪有不感激涕零，誓以身报的。因为这样，所以邻国的君主和他们的国王有什么不合，常常给这班少年刺死。

但木剌夷的武侠少年虽是这等地勇敢，终究抵抗不住猛虎一般的蒙古人的锋芒。

1256年，旭烈兀到了波斯。一路酋长豪族都来迎师，并献狮子等物。他命令他们，各各带兵同诛木剌夷。木剌夷的王兀克哀丁科沙（Rokn ud-din Kulshah）知道他们的声势浩大，屡次派人进谒，请求缓期纳款。旭烈兀知道他意在缓兵，不许他的请求，依然节节进攻。那时天气正寒，人马乏食，利于急攻，就定议用炮火轰击，谕令五日出降，过期便要把全城的人民杀完。但那里的人民愿意死守，旭烈兀炮火攻城时，他们也在城上尽力发弩相拒。有一天大风雪，蒙古兵都生了冻瘃{音zhú}，不能仰攻。但明天晴了，他们就继续发炮了。到第四天上，木剌夷人力竭而降。他们的王把金玉宝货一齐献出，旭烈兀看着数目不多，完全赏给众将官。因为木剌夷国内许多城堡都险峻不容易攻下，所以旭烈兀许木剌夷王不死，叫他派人招降，一时大小五十余堡不费兵力而定，他们把这些城堡都毁坏了。他们国内有许多书籍和测天仪器，旭烈兀也都收了；在他的眼光里以为没有用的便烧了。

木剌夷全境既平，旭烈兀想把这王杀了，但因前已许过他不死，恐杀了他给天下人取笑，迟迟未发，只把待遇渐渐地低落了下来。兀克哀丁科沙心中不安，请入朝大可汗。到了蒙古，宪宗拒绝不见，送他回来。走到半路，蒙古官把他和随从的眷属一起杀了。他的国民，早由旭烈兀分配到各个营内，在他入朝的时候也全都杀了。

旭烈兀灭了木剌夷，就进攻八吉打。那时八吉打的哈里发是木司塔辛（Mostasim），爱听音乐；有一次头痛时，乐官做了七十二弦的新式琵琶弹了，他的病就好了。他因为这般，所以国事的权都操在几个大臣的手里。八吉打有一处地方，是十叶教人住的，哈里发纵容亲军去抢了。他的用事大臣谟牙代丁也是奉十叶教的，怨他杀害了他的同教，就与旭烈兀暗通消息，许为内应。他又劝哈里发裁减兵额，节省兵饷，有紧急的时候再征兵入卫。木司塔辛本是一个极吝啬的人，就答应了。

旭烈兀派人送信给哈里发，信上说：

我征木剌夷时，请你出兵帮助，为的是要巩固我们的友谊。你的兵却是永不来。谚语道：“太阳落了月才有光，太阳出来时月就落了。”我们蒙古自从我祖成吉思汗西征，灭了无数国家。这些亡国逃民到了你的国境，你就开门延纳。等到我们的兵来时，你就准备抵抗了。现在我自己来了，你如果是一个见机的人，快快毁平了城堡，亲来请降。要是愿意打仗，也快些聚集了军马等候着。到了飞走的路都没有时，你可不要懊悔咧！

哈里发是受人尊敬惯了的，向他请封的国王都要向他的驴腿上接吻，他哪里受得了这种气，即刻答书道：

你们得了十天工夫的徼倖就自信为世界上惟一的帝王，看自己的命令像上帝的命令一样地不可反抗，你们不知道自西至东，凡是信从上帝奉行正教的都是我的臣仆。只要我一动怒，伊兰（Iran，里海南面一带地的总名）的百姓都立刻起来攻击你们了。你们还说什么毁平城堡的话！

蒙古使者出城时，八吉打人民汹汹地围住了他，要把他杀了。幸亏存心卖国的大臣谟牙代丁派兵保护，方始逃出。

使者回来说了，旭烈兀大怒道：

哈里发失礼！天许我同他战，一定是赦他不得的！

又派人去说道：

上帝已经把世界给与成吉思汗的子孙了，哈里发如要抗命，只有开战！

哈里发听得他真要开战，不免软了下来，遣使到旭烈兀处说，从来攻击八吉打的没有一个不受到天罚，引了许多证据。旭烈兀虽斥为妄言，但究竟因为他是一个伊斯兰教的教皇，确也有些踌躇。他命手下的起课先生占了一卦，报说这事必无成功，并且进攻之后要犯着六种灾难：（1）军士染疫而死，（2）天不出日，（3）天不下雨，（4）有旋风地震倾覆世界，（5）土地没有收获，（6）大汗过了六个月即死。但佛教的僧侣是不怕伊斯兰教的，还是劝他速即进兵。他不听，召了木剌夷的天文家取断。八吉打与木剌夷虽同奉伊斯兰教而派别不同，所以这位天文学家说：

起课先生的话是不一定准的，不如攻了八吉打再来占卜罢。

他又引了以前哈里发给人杀死的事实，证明他们的承受天命未必可靠。旭烈兀经了许多人的怂恿，就下动员令了。

1257年冬，旭烈兀到了底格里斯河边，用羊胛骨占卜，得了吉兆，就渡河南下。军队所过的地方惊扰得很，男女逃避，争舟而渡。蒙古军背水立阵，和八吉打的兵打了一天，没有输赢。到了晚上，两军都在河边扎营歇息。八吉打的军营扎在低地，蒙古军乘夜决堤，把他们的兵淹死了无数。

八吉打的都城跨着底格里斯河，分为东西二城：西城有子城，东城的城墙尤其高厚，城上筑敌台一百六十三个。旭烈兀分军围东西城，并在上游排列了许多炮船，防他们逃逸。一方面他又筑营掘濠，拆了人家的墙砖做自己的炮台。哈里发怕了，派大臣前去，请照前议毁了城堡投降。旭烈兀笑道：

这是从前的话呵！现在我们到了八吉打的城下了，可不能这样办了！

他派人到城里声言道：

蒙古人要把八吉打人民搬到叙里亚去，愿意去的可以就出来。

愿意搬去的人果然出了城，蒙古人把他们分配到各个营中。明天，完全杀了。

哈里发到了这时，只得领了三个儿子和法官、教士、贵族等三千人出降。蒙古兵进城大杀大掠，到第七天上方才封刀，死的已八十万人，房屋已烧去大一半了。死尸像山一般地积着，臭气熏天。因此旭烈兀只得扎营在城外。一个四百年的文化中心，六百年的宗教中心，到这时竟摧残净尽！

旭烈兀到了哈里发的宫中，大设宴会，命手下人把哈里发牵来，对他说：

你是此地的主人，我是客人，你有什么东西送给我啊？

木司塔辛战战兢兢地开了库门，献上锦衣二千件，黄金一万的那（的那，币名），还有许多别的珠宝。旭烈兀摇头道：

这一点东西只可赏给我的底下人，还有呢？

木司塔辛没法，只得领他们去取窖藏；他们从井里捞起来，又得了不少的黄金珠玉。历任的哈里发的积蓄到这时完全给旭烈兀取去了。

木司塔辛自己知道活不成了，请求旭烈兀许他沐浴就死。同死的有他的长子和宦官五人，都裹了毡毯，放在大路上，驱着战马蹴蹈而死。因为照蒙古的规矩，王侯是不应斩首的。据另一说，蒙古军开发窖藏时，取出黄金无数，旭烈兀唤哈里发把它吃了。他请免，旭烈兀斥道：

你既经吃不下去，为什么不分给将士？这明明是蓄积了防我呵！

就把他杀了。还有一说，旭烈兀入宫后，看见黄金满库，大为惊诧，召了哈里发来，责备他道：

你这样地贪财，有了这些黄金，不用来修整武备，只管藏匿起来，以致为我所擒，你真是死有余辜了！

于是把他关在库里，不给饮食。哈里发竟在库里活活饿死。这几个说法不知道哪一个是真的。

木司塔辛的叔父逃到阿拉伯，埃及国王迎他到自己国里，立为哈里发，受他的册封。不久，他想恢复故国，带兵还乡，但不幸也给蒙古人打死。虽则他的族人还在埃及继续做哈里发，可是寄托在人家的屋下做关门皇帝，只有一个空名罢了。到后来，连这个空名也给土耳其灭掉了。

旭烈兀打平了八吉打，更往西去，打叙里亚。叙里亚是埃及的属国，都城是德木古斯（Damascus），在地中海的东岸。叙里亚人听得蒙古兵到了，都恐惧得很，逃到埃及的很多。那时正在冬天，他们在途中冻死了不少。蒙古兵到时，德木古斯的城虽坚，兵虽多，但因为兵的里面有阿拉伯人，又有土耳其人，军心不齐得很，不多几时这座坚城就给旭烈兀攻破了。城破之后，大杀五日，大掠半月，捕捉了童幼妇女十万人。

旭烈兀占了叙里亚，又遣将渡红海，打算取埃及的迷思耳（Misr），但没有成功。

1259年，宪宗病重。旭烈兀听得此信，便下令班师，遣将留守叙里亚。班师时，经过俾路芝和北印度，又掠取了几个城邑。从此以后，从蒙古一直往西，到地中海，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一些没有阻挡了。

后来旭烈兀镇守西域，建都于波斯北部的大不里士（Tabriz，在里海西岸）。1264（世祖至元元）年，世祖忽必烈册封旭烈兀为伊儿汗。这个汗国的地方，东至阿母河（Amu Daria，在今俄属土耳其斯坦），西至叙里亚，南至阿拉伯海，北与钦察汗国接壤。欧洲人称它为东鞑靼国（钦察汗国称为西鞑靼国）。

钦察汗国的伯勒克汗与旭烈兀有私仇，他列举了旭烈兀的罪状，兴师声讨。旭烈兀迎战，颇失利。埃及王比拔而斯（Bibars）因旭烈兀占夺叙里亚，很怨他，借了这个机会，与伯勒克联兵，一致攻伐旭烈兀。不久，旭烈兀病死了。这两个敌国的兵戎却并不因他的死而停止，依然连续下去，直到伊儿汗国的亡灭。

伊儿汗国的土地完全是伊斯兰教的根据地。武力的统一固然有力，但总不及宗教的可以摄伏人民的内心。当成吉思汗初打入花剌子模的时候，他因为那里伊斯兰教盛行，偏要侮辱伊斯兰教。伊斯兰教是戒饮酒的，他命取酒囊放在教堂中。又把《可兰经》包在马足上，命伊斯兰教教士替他牵着马缰绳。他又登了教士的讲台对众人说：

上帝生我，是要我做了执鞭的牧人，来鞭笞全世界的人民的。若不是你们得罪了上帝，天为什么要生我呢！

这种事情在开创时是不妨有的，因为那时有的是武力，原不怕人家的反对。到了基业已定，志在守成，那时惟一的重要事情就是延揽人心了。所以成吉思汗虽是侮辱伊斯兰教，旭烈兀虽是屠绝了两个伊斯兰教教主的国家，但伊儿汗国的第五主合赞（旭烈兀的曾孙），他就要一反祖宗的行为。他知道伊斯兰教中有一种传说，说伊斯兰历六百九十年（伊斯兰历，以教主穆罕默德避难之年为元年，这元年是耶稣纪元622年）要出一个贤能的汗振兴他们的教；他为印合这一个豫言起见，所以自己就洗澡入教，祈祷上帝，厚赐教士，改去拜偶像的旧习惯。

合赞既得民心，就悉心提倡文化，整顿政治。他看了天方台仪器，自运巧思，创制了许多新仪器。他引了幼发拉底河（Euphrates）溉田，于是境内悉成了肥土。他下令垦田，四年后始完粮，于是兵燹{音xiǎn}之后的许多荒野都成了平畴。他熟于蒙古的世系、族派、姓氏等掌故，命他的臣子波斯人拉施特哀丁（Rashīd al-Dīn，1247—1326）用阿拉伯文（即今回回文）著《蒙古全史》（1307年成书）。我们现在能够知道一点蒙古的史实，这部书有极大的功劳。大家说，这是蒙古建国西域以来第一个贤能的汗。可惜1304年他就死了，年纪只有三十四岁。

合赞三传之后，伊儿汗国继嗣屡绝，疏族登了汗位，民心不安。那时花剌子模、八吉打等地方又复独立，国势更不振了。到1370年，便给驸马帖木儿灭掉了。总计伊儿汗国的始终，共有一百多年的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