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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艺录 一 鉴赏论

作者:钱锺书 分类:诗词戏曲 更新时间:2025-01-06 12:44:56 来源:本站原创

(一)钱先生的“擘肌分理”

余十六岁与从弟锺韩自苏州一美国教会中学返家度暑假,先君适自北京归,命同为文课,乃得知《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等书 (1) 。绝鲜解会,而乔作娱赏;追思自笑,殆如牛浦郎之念唐诗 (2) 。及入大学,专习西方语文。尚多暇日,许敦宿好。妄企亲炙古人,不由师授。择总别集有名家笺释者讨索之,天社两注 (3) ,亦与其列。以注对质本文,若听讼之两造然;时复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资吾操觚自运之助。渐悟宗派判分,体裁别异,甚且言语悬殊,对疆阻绝,而诗眼文心,往往莫逆冥契。至于作者之身世交游,相形抑末,馀力旁及而已。孤往冥行,未得谓得。游学欧洲,都抛旧业。归舶邂逅冒君景璠,因以晋见其尊人疚斋先生 (4) ,并获读所著《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其书网罗掌故,大裨征文考献,若夫刘彦和所谓“擘肌分理” (5) ,严仪卿所谓“取心析骨” (6) ,非所思存。余谓补笺洵善矣,胡不竟为补注耶。景璠嗤余:“谈何容易。”少年负气,得闲戏别取山谷诗天社注订之。多好无恒,行衢不至,补若干事而罢。出乎一时技痒,初不笃嗜黄诗也。《谈艺录》刊行后,偶与潘君伯鹰同文酒之集。伯鹰盛叹黄诗之妙,渠夙负诗名,至是几欲一瓣香为山谷道人,云将精选而详注之。颇称余补注中欧梅为官妓等数则 (7) ,余虽忻感,然究心者固不属此类尔。(346页)

这一则钱先生讲自己的治学经验,谈关于如何提高对诗歌的鉴赏力问题。钱先生十六岁时从读选本入手,有《古文辞类纂》、《骈体文抄》、《十八家诗抄》,即对古文、骈文、大家名家诗都读了。进一步结合任渊注来读《山谷集》、《后山集》,用法官断案的眼光,把作者和注者看作两造,看注释是否符合作者的情意,用老吏断狱的方法来作判断。这样就要查对书证,寻根究柢,索阅所引书,验其是非。这种老吏断狱的读书法,确实是做到切实的研究。钱先生这样做的用意,还不在于看任渊注得是否正确,在于通过纠正任渊注的疏失与不足,找出黄庭坚诗用词的来历,进而探索他的诗句中所表达的情意,结合他所表达的情意和用词造句来探索他的表达方法,即“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运用到自己的创作中去,“资吾操觚自运之助”。通过这样研究,懂得作者怎样形成各个流派,具有怎样不同的风格,甚至用词造句也有不同,从而探索到作者的诗眼文心,诗眼即作者在用词上的惨淡经营,文心即作者在表达情意上的用心。这样的研究,就接触到刘勰讲的“擘肌分理”,对作品的词语结构作细致分析,得出他所要表达的情意,和所运用的艺术技巧。也像严羽说的“取心析骨”,“取心”即指探索作者的灵魂,“析骨”即指分析作者的文词。

这一则里讲的,可以从《关于〈宋诗选注〉的对话》里得到印证。日本内山精也君来上海复旦大学从王水照教授研究诗的对话,见《文史知识》一九八九年第五期。《对话》讲到“检阅所引书,验其是非”时说:“内山:首先使我们感佩的是钱先生引用资料的严格和他的闻名于世的渊博。有关宋诗的资料,迄今为止似乎还没有作过系统的整理。钱先生却从基本文献直至个别生僻的零星材料,差不多囊括无遗。他凡有引用,必定是第一手材料,并译注卷次。我们因翻译(《宋诗选注》)所需,一一作了查对,几乎没有什么误脱的地方。资料准确是一切学术工作的前提和基础,但像钱先生这种经得起查核的著作是并不多见的。”

钱先生又说:“欲从而体察属词比事之惨淡经营”,《对话》中讲到:“王:钱先生曾说,‘我有兴趣的是具体的文艺鉴赏和评判’。他正是从苦心搜集的大量资料基础上,加以选择、排比、综合、分析,也就是说,一切从具体特殊的审美经验和事实出发,来进行经验的描述、一般的概括和理论的推演,从具体上升到抽象,来把握古今中外相同和相通的‘文心’或人类一般的艺术思维。例如徐俯有一联名句:‘一百五日寒食雨,二十四番花信风’,《宋诗选注》指出此联名句曾为南宋陆游、楼钥、彭陶孙、钱厚等人所摹仿,又为金人张公药所沿袭,连类引证,充分反映了江西诗派‘脱胎换骨’的时代风尚和影响。”按陆游《春日绝句》:“二十四番花有信,一百七日食犹寒。”陆游的诗句显然摹仿徐俯,一百五日指距冬至一百五日为寒食节,一百七日已过了寒食节,所以徐俯句显得自然。这里既体会到属词比事的不同,也看到江西诗派的影响。

《对话》还讲到“王:叶绍翁‘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一联,注文引了五个用例,更可看作这一意象的演化小史:唐人的不及叶氏的‘醒豁’,陆游的不及其‘新警’,张良臣的不及其‘具体’。这里有来龙去脉的爬梳,有优劣长短的评赏。一个意象的产生总不是孤立的、静止的。对意象作出历史的动态的描述和分析,此书中是大量的,也使人心折。”这里谈到对意象探讨,已经牵涉到“擘肌分理”,“取心析骨”了。

(二)论“一字之差,词气迥异”

《弇州山人续稿》卷一百五十《吴中往哲象赞》于归震川曰 (8) :“先生于古文词,虽出之自史汉,而大较折衷于昌黎、庐陵。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超然当名家矣。 (9) ”《赞》曰:“风行水上,涣为文章;当其风止,与水相忘。剪缀帖括,藻粉铺张。江左以还,极于陈梁。千载有公,继韩欧阳。余岂异趋,久而始伤。”钱牧斋《初学集》卷七十九《与唐训导汝谔论文书》、卷八十三《题归太仆文集》、《有学集》卷四十九《题宋玉叔文集》、《列朝诗集》丁集卷六又卷十二重叠引《赞》语 (10) ,皆窃易“久而始伤”为“久而自伤”,以自坚其弇州“晚年定论”之说。周栎园《书影》卷一记弇州晚年翻然自悔 (11) ,本牧斋所说,而引《赞》中此句,作“始伤”不误。归玄恭编《震川全集》 (12) ,末附弇州《赞》及《列朝诗集》中震川传,亦作“始伤”,已据弇州原文以校正牧斋引文。而《明史·文苑传》、《四库总目》卷一百七十二《震川文集》提要均作“自伤” (13) ,则未检《弇州续稿》而为牧斋刀笔吏伎俩所欺。李元仲《寒支二集》卷一《答叶慧生书》云 (14) :“及元美末年为震川赞,乃曰:‘余岂异趣,晚而自伤。’盖伤震川之不可及也。”吕叔讷《白云草堂文抄》卷三《再复严明府书》云 (15) :“究之王李所成,不能轶出于韩欧之徒之上。晚而自伤。竟屈伏于震川之下。”蒋子潇《七经楼文抄》卷四《与田叔子论古文第二书》 (16) 甚许弇州,言其非真推震川,乃“老而怀虚,自贬以扬之”,却仍谓弇州有“久而自伤”之语。近贤论著,因循不究。盖众咻传讹,耳食而成口实矣。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者,方知震川之不易得,九原不作,赏音恨晚也。“自伤”者,深悔己之迷途狂走,闻道已迟,嗟怅何及也。二者毫厘千里。曰“岂异趣”者,以见己与震川,同以“史汉”为究竟归宿,特取径顿渐不同,未尝假道于韩欧耳。弇州弟敬美《王奉常集》卷五十三《艺圃撷馀》云 (17) :“正如韩柳之文,何有不从左史来者。彼学而成为韩为柳,我却又从韩柳学,便落一尘矣。轻薄子遽笑韩柳非古,与夫一字一语必步趋二家者,皆非也。”足资傍参。弇州《读书后》卷四《书归熙甫文集后》 (18) 须与《四部稿》卷一百二十八《答陆汝陈》合观。陈眉公《妮古录》引弇州语 (19) ,亦见《续稿》卷一百七十五《与徐宗伯书》,其书与卷一百八十一《与李仲子能茂》、卷一百八十二《与颜廷愉》,胥可阐明此《赞》。《书谱》记王逸少评书云 (20) :“锺张信为绝伦 (21) 。吾书比之锺张,锺当抗行,或谓过之,张草犹当雁行。”弇州晚岁虚 气退,于震川能识异量之美,而非降心相从,亦不过如逸少之于锺张而已。何尝拊膺自嗟、低头欲拜哉。牧斋排击算州,不遗馀力,非特擅易前文,抑且捏造故事。如记弇州造访汤若士 (22) ,若士不见,而尽出所塗抹弇州文集散置几案间,弇州翻阅,默然而去。王山史《砥斋集》卷二 (23) 《书钱牧斋汤临川集序后》即谓其“欲訾弇州”,所“述事似饰而未确”:“预出之以度弇州之至耶?抑延弇州至堂而后出之耶?”窃谓征诸《玉茗堂尺牍》卷一《答王淡生》 (24) ,则若士“标塗”弇州集,有人“传于”弇州“之座”而已;卷三《复费文孙》明言旧与弇州兄弟同仕南都,“不与往还”。牧斋不应未睹二牍,而悍然杜撰掌故,殆自恃望重名高,不难以一手掩天下耳目欤!牧斋谈艺,舞文曲笔,每不足信。渠生平痛诋七子、竟陵,而于其友好程孟阳之早作规摹七于 (25) 、萧伯玉之始终濡染竟陵,则为亲者讳,掩饰不道只字。窜改弇州语,不啻上下其手,正是一例。(385—387页)

这一则讲钱谦益篡改王世贞《吴中往哲象赞》的归有光赞,把原文的“久而始伤”改为“久而自伤”。这一个字的篡改,用意有很大不同,所以归入鉴赏类。这一个字的篡改,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态度,牵涉到王世贞对归有光的评价与对自己的评论,所以关系不小。揭发这一个字的篡改,也揭发了钱谦益的用心和为人,这也有关对钱谦益的评价,所以钱先生作了详密的考证。钱谦益的篡改,影响很大,不但《明史·文苑传》里引用了,连博学如纪昀,在《四库全书总目》里也引用了,因此使李世熊、吕星垣、蒋湘南都承袭错误,这就不得不加以辨正了。

钱先生揭发钱谦益的篡改:一据《弇州山人续稿》作“久而始伤”,二据周亮工《书影》引作“始伤”,三据归庆编《震川全集》末附引《赞》作“始伤”。除据了这三证外,还引了王世懋《艺圃撷馀》的话作旁参一,再引王世贞《读书后》讲归有光的话作旁参二,再引王世贞《四部稿》的《答陆汝陈书》作旁参三,再引陈继儒引王世贞语作旁参四。这样举了三个明证与四个旁参,证明钱谦益的篡改原文,已铁案如山,不可动摇。钱先生更指出这一个字的篡改的用意。“一字之差,词气迥异。”“始伤”,能识归有光的异量之美,认为归有光的学习韩愈、欧阳修,与自己学问门径不同,但同以学习《史记》《汉书》为归宿,这点起初不认识,这时开始认识,因而伤悼他。不过表示赏识他而已。“自伤”是伤自己的迷途狂走,开道已迟。这一字的篡改,歪曲了王世贞原意,来贬低王世贞。像纪昀的《四库全书总目·震川文集》:“初,太仓王世贞传北地信阳(李梦阳、何景明)之说,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有光独抱唐宋诸家遗集,与二三弟子讲授于荒江老屋之间,毅然与之抗衡。”“世贞初亦抵牾,迨于晚年,乃始心折。”“自明季以来,学者知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泝秦汉者,有光实有力焉。”这里讲王世贞“以秦汉之文倡率天下”,又讲有光“由韩柳欧苏沿洄以泝秦汉”,就归宿到秦汉讲,两者并无不同,只是取径不同而已。称作“自伤”,是自伤迷途狂走,变成“异趋”,与世贞说的“余岂异趋”相矛盾了。因此纪昀论述也有矛盾,纪昀既认为两家同趋秦汉,何用“自伤”?钱先生又指出钱谦益捏造故事来贬低王世贞。指出他“舞文曲笔,每不足信”,又举出他痛诋明代七子与竟陵派锺谭,但掩饰他的好友摹仿七子与濡染竟陵,更作了批驳。

(三)论诗注引文

方氏《瀛奎律髓》颇薄雁湖《半山诗注》 (26) ,屡屡言之。偶观其书,实亦未尽如人意。好引后人诗作注,尤不合义法。如羼入集中之王逢原《寄慎伯筠》诗“宜乎倜傥不低敛”句,雁湖注乃引吕居仁诗。昔李善注《文选》,于《洛神赋》“践远游之文履”句下,引繁钦《定情诗》云:“有此言,未详其本”,亦不过征及同时作者,雁湖则何藉口哉。故卷三十六末刘辰翁评曰:“尝见引同时或后人诗注意,不知荆公尝见如此等否。”深中雁湖之病。(79页)

这一则讲诗注的引文问题,跟鉴赏有关。方回对李璧的王安石诗注不满,如王安石《冬至》:“都城开博路,佳节一阳生。”方回评:“李参政(璧)注:‘博路,未详。’予谓常日禁赌博,惟节日不禁耳。”这里即指出李璧注得不够。钱先生指出李璧注,把王逢原的诗混入王安石集中。还指出李璧又引后人的诗作注,吕居仁,吕本中字。吕本中生在王安石后,王安石看不到吕本中的诗,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安石诗不合。再说王逢原是王令的字,王令死得比王安石早。引吕本中的诗来注王令的诗也不合。钱先生引李善注《文选》,《洛神赋》中有“践远游之文履”句;“繁钦《定情诗》曰:‘何以消滞忧,足下双远游。’有此言,未详其本。”钱先生认为繁钦与《洛神赋》作者曹植是同时人,曹植可能看到过繁钦的诗。李璧引吕本中的诗句来注王安石诗,王安石没有看到过吕本中诗,这样引用就不合了。引用作者前人的诗句来注作者的诗是可以的,因为作者写诗时,有时用典故,其中有引用前人诗句,从前人诗句中有所触发。引前人诗句来注,可以从前人诗句中体会作者的情思,所以引前人诗句作注是必要的。引作者的后人诗句作注,作者看不到他后人的诗句,作者不可能从后人诗句里得到触发,这样引用就没有必要了。

(四)论注诗要识作者手眼

(黄庭坚)《题落星寺》第三首:“小雨藏山客坐久。”青神注引《庄子》:“藏山于泽。”按仅标来历,未识手眼。胜处在雨之能藏,而不在山之可藏。贾浪仙《晚晴见终南诸峰》云 (27) :“半旬藏雨里,今日到窗中。”庶可以注矣。坐久者,待雨晴而山得见;山谷《胜业寺悦堂》诗所谓:“苦雨已解严,诸峰来献状”是也。韩致尧《丙寅二月二十三日抚州如归馆作》云 (28) :“好花虚谢雨藏春。”元遗山《晴景图》云:“藏山只道云烟好”,用“藏”字亦可参观。新补三十、《题息轩》:“万籁参差写明月。”青神注:“万籁见上。”按《有不为斋随笔》丁云 (29) :“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是也。“写”指月中竹影言(参观《管锥编》256页)。此句一、二字指声,五、六、七字指影,三、四字双关声影言之,兼逸少之“群籁参差”,与柳子厚《南 》之“迴风一萧瑟,林影久参差 (30) 。”(339页)

这一则讲注解诗要识得作者的手眼即技巧。如黄庭坚诗:“小雨藏山客坐久。”要注意这个“藏”字。这里说成“雨藏山”,贾岛说成山(西南诸峰)“藏雨”,即山藏于雨里,在诗里可说“藏雨里”。用“雨藏山”,好像雨是有知,可以藏物,是拟人化。说“藏雨里”,好像山是有知,山藏于雨中了。再说“今日到窗中”,即山到窗中,和“峰来献状”,把山或峰说成是有知的,也是拟人化手法。又黄庭坚诗:“万籁参差写明月。”在这里要了解作者的心情,所以用王羲之兰亭诗,“群籁虽参差,适我无非亲”来注,写出了作者以群籁为适我相亲,表达喜爱群籁的心情,这样的注,跟作者心情有关,是好的。“万籁参差”是写声,“写明月”是写影。“写明月”是写于明月的意思,即月亮把竹影写在地上,也是拟人化手法。“参差”既是声的参差,即“群籁参差”,也是影的参差,即“林影参差”。这样细致地分析,才能识得作者的心眼,认得作者的技巧和心情。

这里讲参观《管锥编》256页,即讲“写”字:“《日知录》举师涓‘静坐抚琴而写之’,出《韩非子·十过》,而《外储说》左上又有‘卜子妻写弊袴也’;一言仿效声音,一言仿效形状,先秦以来,此意沿用。”这是说一个“写”字,在“抚琴而写之”里,指仿效声音;在“写弊袴”里,指仿效形状。但在“万籁参差写明月”里,一个“写”字,在一句话里,“万籁”指自然界的声音。“万籁参差”,这个“参差”是写声,仿效声的不齐。“写明月”,指月中竹影参差,是写影,仿效竹影的参差。“参差”是双关声影,“写”兼指写声写影。

(五)论引后注前

余此论有笼统鹘突之病 (31) 。仅注字句来历,固宜征之作者以前著述,然倘前载无得而征,则同时或后人语自可引为参印。若虽求得词之来历,而词意仍不明了,须合观同时及后人语,方能解会,则亦不宜沟而外之。《文选》开卷第一篇班孟坚《两都赋·序》之“朝廷无事”句下,善注引蔡邕《独断》而自白曰:“诸释义或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他皆类此”;《东都赋》之“体元立制”句下,善注至引晋人杜预《左传注》“体元以居正”为汉文来历,此类时一遇之。《西京赋》之“右平左墄”句下 (32) ,善注引《西都赋》“左墄右平”,以班证张,又如以繁钦诗与曹子建赋互印矣。刘须溪评雁湖注语 (33) ,亦不可一概而论。如卷三十八《送王覃》云:“山林渺渺长回首,儿女纷纷忽满前”,雁湖注引谢师厚诗 (34) :“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姑胥郭》云:“旅病愔愔如困酒,乡愁脉脉似连环”,雁湖注引东坡诗 (35) :“下第味如中酒味”;皆牵合无谓,兹不多举。卷四十七《黄鹂》云:“娅姹不知缘底事,背人飞过北山前。”雁湖注引苏子美诗 (36) :“娅姹人家小女儿,半啼半语隔花枝”;按《苏学士文集》卷八《雨中闻莺》曰:“娇 人家小女儿”,雁湖改字以附会荆公诗,尤不足为训。顾复有捉置一处,使人悟脱胎换骨之法者,如卷四十《送望之赴临江》云:“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馀。”雁湖注引山谷《黄雀》诗 (37) :“头颅虽复行万里”;卷四十六《韩信》云:“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雁湖注引山谷:“功成千金募降虏,东面置坐师广武,虽云晚计太疏略,此事亦足垂千古。”然此二注之意,早发于吴曾《能改斋漫录》卷十矣 (38) 。又按吴书论《送望之出守临江诗》一条,《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引作《复斋漫录》 (39) 。南宋人书中所引《复斋漫录》多见于今本《能改斋漫录》中,即如雁湖注卷二十二《即事》“静憩鸡鸣午”句,卷二十八《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恩从隗始诧燕台”句,皆引《复斋漫录》,《丛话》后集卷二十五、卷三十二亦然,而两则均见《能改斋漫录》卷三。《能改斋漫录》卷七考论荆公《张侍郎示东第新居和酬》此联甚详,不应卷三又有寥寥数语,两条之一当出《复斋漫录》;卷三论荷囊条《丛话》后集卷三十六引作《复斋漫录》,而《芦浦笔记》卷三纠《能改斋漫录》有之 (40) 。斯类疑莫能明。《四库总目》卷一百十八《能改斋漫录》提要云:“辗转缮录,不免意为改窜,故参错百出,不知孰为原帙也。”卷一百三十五《白孔六帖》提要小注云 (41) :“按《复斋漫录》今已佚,此条见《苕溪渔隐丛话》所引。”然于两《漫录》之莫辨葛龚 (42) ,初未措意也。(389—391页)

这一则讲注中引文,是帮助鉴赏用的,所以归入鉴赏类。作品中引用典故,说明作者写作时,想到这个典故,引入作品中。注中把这个典故引出来,可以体会作者引用这个典故时,从这个典故中有什么触发,帮助读者去体会作者的情思。因此注中引文,倘引作者以后人写的文辞,是作者所看不到的,就起不了这个作用。那么注中引文可不可以引用作者以后人的文辞呢?钱先生从《文选》李善注中研究这个问题,认为倘从作者前人的文辞中找不到可以引证的资料,或者找到了前人的资料而看不明白,那么引用作者同时人或以后人的资料来加以证明,还是可以的。比方《文选》里班固《两都赋·序》的注里引了蔡邕的话,即引后人的话来注前人的作品,说明“引后以明前,示臣之任不敢专”。大意是说,引后人的话来做说明,表示我不敢专用自己的话来说。又像引班固的话来注张衡的赋,引繁钦的诗来注曹植的赋,即引作者同时人的话来做注。照李善注看,只要引用得当,也是可以的。

钱先生又引李璧注王安石诗作例来看。如“儿女纷纷忽满前”,这话很明白,用不着引证,李璧却引谢景初的“尽呼儿女拜灯前”,谢诗是讲有贵客到来,所以尽呼儿女来拜见,跟王安石诗的情景不同,这样引用完全没有必要。再像引苏轼的“下第味如中酒味”,来注王安石诗的“旅病情惜如困酒”,“旅病”当指行旅中的困顿,“下第”指考试落第,两者的心情不同,因此用“中酒”来注“困酒”也不确切。再像李璧引苏舜卿的“娇 人家小女儿”,改为“娅姹人家小女儿”,来注王安石“娅姹不知缘底事”,“娇 ”指小女儿的神态,王安石的“娅姹”指黄莺的鸣声,这样改字来引证,更不对了。

钱先生又指出引后以明前,也有引得比较好的,如王安石《送吕望之赴临江》:“黄雀有头颅,长行万里馀。想因君出守,暂得免苞苴。”黄庭坚《黄雀》诗:“牛犬垂天且割烹,细微黄雀莫贪生。头颅虽复行万里,犹和盐梅傅说羹。”李璧引“头颅虽复行万里”来注。“头颅行万里”,见《后汉书·袁绍传》:袁绍子袁尚、袁熙战败走辽东救公孙康,康把他们捉住,坐在冻地,袁尚求一条席子。康说:“卿头颅方行万里何席之为?”遂斩两人头送给曹操。王安石用这个典故,说黄雀有头颅,可以飞行万里。想因吕望之出去作临江太守,黄雀得免于被捕杀作苞苴,苞苴指用物包裹。黄庭坚把王安石诗改写成黄雀虽然可行万里,还是要被捕杀来作菜羹。即用王安石诗来分出新意,所以称为“脱胎换骨”。再像王安石诗:“将军北面师降虏,此事人间久寂寥。”见《汉书·韩信传》:韩信领兵击赵陈馀,广武君李左东劝陈馀深沟高垒勿与战,他引精兵二万袭其粮道。陈馀不听,韩信遂进兵击杀陈馀,擒李左东。信解其缚,师事之。王安石用这事来赞美韩信。李璧引黄庭坚的诗来作注。黄庭坚把王安石的两句诗化成四句,这也是“脱胎换骨”之法,这样以后注前,可以使人了解怎样“脱胎换骨”,还是有作用的。下面讲《复斋漫录》今已佚,见《苕溪渔隐丛话》中引用,有的又见于《能改斋漫录》,两书引用《漫录》,究竟谁引谁,已不可考了。

(六)论纠正误注

(黄庭坚)《次韵文潜立春日》三绝句第一首云 (43) :“眇然今日望欧梅,已发黄州首重回。试问淮南风月主,新年桃李为谁开。”天社谓是忆东坡 (44) ,东坡谪于黄州;欧阳修、梅圣俞,则坡举主也。按此诗乃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时山谷已罢太平州。《外集》载崇宁元年六月在太平州作二首之一云:“欧靓腰支柳一涡,小梅催拍大梅歌”;又《木兰花令》云:“欧舞梅歌君更酌。”则是欧梅皆太平州官妓。太平州古置淮南郡,文潜淮阴人,阴者水之南;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曰“淮南风月主”。蓋因今日春光,而忆当时乐事,与庐陵、宛陵,了无牵涉。南宋吴渊《退庵遗集》卷下 (45) 《太平郡圃记》自言作挥麈堂,卷上《挥麈堂诗》第二首云:“欧梅歌舞怅新知”,亦其证验。天社附会巾帼为须眉矣。(10—11页)

这一则讲注释,注释要求正确,一定要对原文有正确理解,才能注得正确。这里说任渊把黄庭坚诗句注错了,所以注错,是因为他只看文字表面是“今日望欧梅”,想到欧阳修、梅圣俞是苏轼应科举考试时的举主,是苏轼在想望他们。他没有查这首诗的写作年代,不考虑他写这首诗时还有别的诗里也提到“欧、梅”。这样一考查,这首诗是崇宁元年十二月中作。他在崇宁元年六月里作的诗里写的欧梅,都指太平州官妓。他在这年十二月,已罢太平州,所以说“今日望欧梅”了。光这样考查还不够,再查诗里的“淮南风月主”是指张耒,张耒时方贬黄州安置,黄州宋属淮南路,故称他为“淮南风月主”,与诗题的“次韵文潜”相合。这样说还不够,再举出吴渊所记“欧梅歌舞”来作证。说明钱先生要纠正任渊注的错误,要经过多方考证,要举出多种证据,才能下一结论。从这里告诉我们,要读懂一首诗,对于诗中的疑难问题,经过怎样的反复探讨,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来。

有人对钱先生这种解释提出不同意见,认为黄庭坚诗:“眇然今日望欧梅”,任渊注:“王羲之帖云:‘当今人物眇然。’”眇然指人物已不在,故想望欧阳修、梅舜俞,任渊注不误。按王羲之帖的“人物眇然”,“眇然”形容人物,是指人物不在。黄诗“眇然今日望欧梅”,“眇然”指“望”,这个“眇然”,如《庄子·德充符》,“眇乎小哉”之意,即有状微小意。因欧梅指太平州官妓,故用眇然来想望;倘指欧阳修、梅圣俞,则为黄庭坚推尊的前辈名公,不能称眇然望了。这是说同一个“眇然”,用来指人物是一个意义,用来指“望”是另一个意义,不可混淆。这更证明钱先生解释的正确。

(七)元好问论黄庭坚诗解

遗山诗中“宁”字,乃“宁可”之意,非“岂肯”之意。如作“岂肯”一解,则“难将”也,“全失”也,“宁下”也,“未作”也,四句皆反对之词,偏面复出,索然无味。作“宁可”解,适在第三句,起承而转,将合先开,欲收故纵,神采始出。其意若曰:“涪翁虽难亲少陵之古雅,全失玉溪之精纯,然较之其门下江西派作者,则吾宁推涪翁,而未屑为江西派也”:是欲抬山谷高出于其弟子。然则江西派究何如。乃紧接下一绝曰:“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盖举后山以概其馀西江诗人,此外比诸郐下,不须品题。遂系以自述一首,而《论诗绝句》终焉。《遗山集》中于东坡颇推崇,《杜诗学引》称述其父言:“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而《论诗绝句》伤严寡恩如彼,倘亦春秋备责贤者之意。遗山所深恶痛绝,则为江西派,合之《中州集自题》绝句,更彰彰可见。(153页)

这一则讲元好问《论诗》中论黄庭坚的诗:“古雅难将子美亲,精纯全失义山真。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江西社里人。”钱先生先抓住“宁”字来讲,认为是“宁可”的“宁”,即宁可向黄庭坚拜倒,不作江西诗派中人。即把黄庭坚突出于江西诗派以外,认为黄庭坚还是可取的。虽然黄庭坚的诗不如杜甫诗的古雅,全失李商隐诗的精纯,但还是好的。元好问为什么要向黄庭坚下拜,在《论诗》里没有说。《论诗》说的“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称谢灵运“池塘生春草”为“新”。但黄庭坚论诗并不主张“新”,因此这跟黄庭坚无关。又说:“传语闭门陈正字,可怜无补费精神。”这是批评陈师道作诗时,闭门苦思。即把陈师道代表江西诗派,贬低陈师道即贬低江西诗派。钱先生又引元好问《杜诗学引》称“近世惟山谷最知子美”。朱弁《风月堂诗话》:“山谷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浑成地步。”元好问“宁下涪翁拜”,可能就为了这点。所以他的诗里就称杜甫的古雅,李商隐的精纯,认为黄庭坚都不及。虽不及,但他“以昆体工夫,到老杜混成地步”,所用的工夫还是好的,所以还推重他吧。

(八)元好问评苏诗

《纪文达公文集》卷九《赵渭川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抄序》云 (46) :“东坡才笔,横据一代,未有异词。而元遗山《论诗绝句》乃曰 (47) :“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又曰:‘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二公均属词宗,而元之持论,若不欲人钻仰于苏黄者,其故殆不可晓。余嘉庆壬戌典会试三场 (48) ,以此条发策,四千人莫余答也。惟揭晓前一夕,得朱子士彦卷,对曰:南宋末年,江湖一派 (49) ,万口同音,故元好问追寻源本,作是惩羹吹虀之论;又南北分疆,未免心存畛域,其《中州集》末题诗 (50) ,一则曰:‘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 (51) ;一则曰:‘若从华实论诗品,未便吴侬得锦袍 (52) 。’词意晓然,未可执为定论也。喜其洞见症结,急为补入榜中”云云。《策问》五道见卷十二。按此说是矣而尚未尽。“华实”二字,正可与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参观。钱竹汀《十驾斋养新录》卷十六云 (53) :“吕本中《江西诗派图》意在尊黄涪翁 (54) ;后山与黄同在苏门,诗格亦不相似,乃抑之入江西派,诞甚矣。元遗山云:‘论诗宁下涪翁拜,未作西江社里人’;又云:‘北人不拾江西唾,未要曾郎借齿牙。’遗山固薄黄体而不为,亦由此辈尊之过当,故有此论”云云。竹汀是节亦有语病,而差与纪序相发。遗山“诗到苏黄尽”一绝后即曰:“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此绝亦必为东坡发。“俳谐怒骂”即东坡之“嘻笑怒骂皆成文章”;山谷《答洪驹父》第二书所谓 (55) :“东坡文章短处在好骂”,杨中立《龟山集》卷十《语录》所谓 (56) :“子瞻诗多于讥玩”;戴石屏《论诗》十二绝第二首所谓 (57) :“时把文章供戏谑,不知此体误人多。”“岂宜时”即东坡之“一肚皮不合时宜”,《遗山文集·东坡诗雅引》曰 (58) :“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云云,绝句中“坡诗百态新”之“新”字、“雅言都不知”之“雅”字,皆有着落。按《后山诗话》亦云 (59) :“诗欲其好则不好,苏子瞻以新。”(15l—152页)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中论苏轼、黄庭坚诗。纪昀提出问题:元好问《论诗》说:“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苏诗百态新。”即认为“苏诗百态新”不好,苏门果真有忠臣,应该起来反对“苏诗百态新”。为什么要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又说:“只言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只说诗到苏轼、黄庭坚已到了尽头,沧海横流又是谁呢?这是说苏诗的百态新加上黄诗,造成沧海横流。那么,对苏黄诗不满又是为什么呢?他说“其故殆不可晓”。因此纪昀做考官时出了这个问题。考生朱士彦认为宋在南,金在北,南北分隔。北人看不起南人,认为南人未必胜过北人,因此元好问的贬低苏黄,未为定论。即认为元好问提的问题,是出于北人贬低南人的私心,并不正确。

钱先生认为这样回答还不够。又引钱大昕说,认为江西派等人推尊黄庭坚过分,引起元好问的反感,所以要贬低苏黄。钱先生认为钱大昕的说法也不够。钱先生指出元好问又有“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宜时”,是批评苏诗好骂的缺点。认为今人学了苏诗的好骂,反去批评古人的拙劣,认为古人除开雅言别的都不知道。即批评苏诗的好骂,苏诗的百态新,都不是雅言,不够雅正。黄庭坚也指出苏轼文章的短处在好骂。杨时指出苏轼诗多讥玩,即讥讽开玩笑。戴复古认为把文章供戏谑是不好的。元好问又说:“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即批评苏轼文章的不够雅正。这样看,所谓“苏诗百态新”的“新”,即《后山诗话》说的“苏子瞻以新”,认为“新”不好,即认为苏诗的“新”失去雅正,即“不能近古”,不够雅所以不好。

元好问《论诗》又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谢灵运尝诗思不成,忽梦谢惠连,即得“池塘生春草”之句,以为似有神助。那么元好问也赞成“新”的,为什么又反对“苏诗百态新”呢?原来他反对的“百态新”,即反对苏诗的“俳谐怒骂岂宜时”,认为“俳谐怒骂”不宜入诗,一入诗即有失雅正。“池塘生春草”这句新而自然,不失雅正,所以得到他的称赏。他《论诗》又说:“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南窗白日羲皇上,未审渊明是晋人。”称赞陶渊明的诗是“天然万古新”的,这个“新”跟自然和性情真淳结合,所以是好的。这样看来,苏诗的“百态新”,除了“俳谐怒骂”以外,也有很多自然真淳的好诗,应该归入元好问赞赏的“新”字中去。元好问反对的苏诗“百态新”,应限于“诽谐怒骂”一类的苏诗。

(九)注明诗旨

(黄庭坚)《次韵题粹老客亭诗后》:“客亭长短路南北,衮衮行人那得知。惟有相逢即相别,一杯成喜只成悲。”青神注引韦应物诗 (60) :“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按仅道末句来历,未明诗旨。《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六《跋胡少汲与刘邦直诗》,引其诗有曰:“梦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风树作离声”,可以参印。客亭乃旅途暂歇止处,《楞严经》卷一所谓:“譬如行客,投寄旅亭,或宿或食。宿食事毕,俶装前途,不遑安住。”亦有素昧平生,忽同投止,虽云萍偶遇,而针芥相亲,如王子渊《四子讲德论》所谓 (61) :“非有积素累旧之欢,皆途觏卒遇,而以为亲者。”羊胛易熟 (62) ,马足难停,各趁前程,无期后会,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山谷诗即其意。胡诗似反用唐长孙佐辅《别友人》:“谁道同衾又分手,不如行路本无情。”(337—338页)

这一则讲注解要探索诗的意旨,引史容注黄庭坚诗,有“未明诗旨”的。这首诗的末句是“一杯成喜只成悲”。史容注了这句话的出处,这是好的。但这句话包括这首诗的主旨是什么,没有注。再看注引韦应物的诗:“此日相逢非旧日,一杯成喜亦成悲。”此日相逢是喜,但此日已非旧日,是悲。这个悲喜的变化,由于此日与旧日的不同。但黄庭坚诗,写本不相识的人,在客亭相会,王勃《滕王阁序》:“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与韦应物诗写客中与旧友相逢不同,那他的“一杯成喜只成悲”,就与韦应物的所以悲喜是不同的,但又为了什么?没有说,所以“未明诗旨”了。怎样来说明诗旨?钱先生引《楞严经》来说明萍水相逢的相亲,再引王褒《四子讲德论》说明途中猝遇的相亲,这样说明虽本不相亲,却“逢真草草,别愈依依”,即写出客中作别的依依不舍的感情,这样来点出诗旨。又用胡少汲诗来作比照,从中可以说明诗旨。钱先生又指出胡诗反用长孙佐辅诗,长孙佐辅诗认为还不如行路人本来是无情的,胡诗却写离情。这说明注解一首诗,光引字句的出处不够,还要注明诗旨,注明诗旨可用有关的诗句或情事作参照。

(一○)注诗要识用典意

(黄庭坚)《再次韵寄子由》 (63) :“风雨极知鸡自晓,雪霜宁与菌争年。何时确论倾樽酒,医得儒生自圣颠。”自注:“出《素问》 (64) 。”青神注引《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庄子》:“朝菌不知晦朔”;小杜诗 (65) :“蟪蛄宁与雪霜期”;《难经》 (66) :“狂、颠之病,何以别之。自高贤也,自辩智也,自贵倨也,妄笑好歌乐也。”按山谷整联实点化晋唐习用俪词,青神未识其全也。《风雨》诗当引末章之“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郑笺》云 (67) :“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是以刘孝标《辩命论》云 (68) :“诗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故善人为善,岂有息哉。”较“鸡鸣喈喈”,更切山谷用意。陆机《演连珠》末章云:“是以迅风陵雨,不谬晨禽之察;劲阴杀节,不凋寒木之心。”《文选》李善注;“冒霜雪而松柏不凋。鸡善伺晨,虽阴晦而不辍其鸣。”《晋书·载记吕光传》载吕光遗杨轨书云:“陵霜不凋者,松柏也。临难不移者,君子也。何图松柏凋于微霜,而鸡鸣已于风雨。”又《晋书·桓彝等传》史臣曰:“况交霜雪于杪岁,晦风雨于将晨。’盖两事相俪久矣。曰“鸡鸣已”,曰“晦风雨”,皆以《风雨》末章为来历。山谷同时人曾子开《曲阜集》 (69) 卷四《次后山陈师道见寄韵》亦云;“松茂雪霜无改色,鸡鸣风雨不愆时。”与山谷此联渊源不二。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自注误以“狂”为“颠”,青神引文附和之,而未纠正。“自圣”乃《难经》五十九所谓“狂疾始发之候”,若夫“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初不“自高贤,妄笑乐”。今世术语言“躁”与“郁”,略当“狂”与“颠”之别矣。(340页)

这一则讲注解要确切,要识得作者用典故的含意。这里引黄庭坚的两句诗及史容的注来作说明。黄庭坚诗:“风雨极知鸡自晓”,史容注:《国风》:“风雨凄凄,鸡鸣喈喈。”这样注也对,不过对“鸡自晓”不切。因此钱先生指出当注《诗·郑风·风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所以要引这两句,是据《郑笺》说:“鸡犹守时而鸣,喻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在引了这两句外,最好再引《郑笺》,提出“守时而鸣”来,这样就切合“鸡自晓”了。不仅这样,还点出“君子虽居乱世,不改变其节度”,即把黄庭坚这句诗的用意也点出来了。再说黄庭坚用这个典故还有他用六朝文的意思在内,因此钱先生又引刘峻《辩命论》里的话,来说明作者这样说“鸡自晓”的用意。钱先生又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来考虑,联系作者引用六朝文,引出陆机《演连珠》来,点明“晨禽之察”,称鸡为晨禽,正结合“守时而鸣”。再用“寒木之心”来对,就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这就结合“雪霜宁与菌争年”了。陆机称“迅风陵雨”,即疾风暴雨,更夸张了。

又黄庭坚诗作“宁与菌争年”,即岂与菌争年。史容注:“《庄子·逍遥遊》篇:‘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小年也。’杜牧《题魏文贞》:‘蟪蛄宁与雪霜期,贤哲难教俗士知。’诗意谓松柏冒霜雪,岂与朝菌较修短耶?”史容这个注是好的,指出朝菌是朝生夕死,所以它不知道阴历的月初(朔)月底(晦)。蟪蛄过不了冬,所以不知春秋。它们都是生命短促的,所以是“小年”。史容的注,倘只引“朝菌不知晦朔”,好像和原句的“雪霜”无关了,所以又引了“蟪蛄不知春秋”,但这句也没有点出“雪霜”来,所以又引了杜牧诗:“蟪蛄宁与雪霜期。”这样“雪霜”点出来了。但“雪霜”是结合“蟪蛄”来说的,不结合“朝菌”,所以史容在注里把“蟪蛄不知春秋”也引了,这是好的。但原诗用“雪霜”还有“冒霜雪而松柏不凋”的意思,即把鸡鸣不已与松柏不凋两事连用,由来已久,钱先生举出陆机《演连珠》、郭吕光遗杨轨书、《晋书》史臣日,直到宋曾肇的诗,都把这两事联用,所以黄庭坚诗里用“雪霜”也有把这两事联用的意思在内。史容注没有指出这一点,没有点出作者用“雪霜”的用意,是不够的。又用“雪霜”本指“冒雪霜而松柏不凋”说,但原句不指松柏,却说“宁与菌争年”,钱先生指出:“山谷不明言松柏,而以菌作反衬耳。”用“雪霜”是指“冒霜雪而松柏不凋”,含有指松柏意,因此这里有松柏岂与菌争年意,用菌来反衬松柏的长年,这里运用修辞的反衬手法,史容没有指出来,又是不足处。最后,黄诗说的“自圣”,钱先生指出本于《难经》“狂疾始发之候”。即是狂疾的病,不是颠疾。又“颠疾之作,患者意不乐,直视僵卧”,史容引作“自高贤,妄笑乐”都与“自圣”不合。指出史容注的错处。从这里看出钱先生对注解研究的深入与细致。

(一一)理趣诗解

《鹤林玉露》卷八曰 (70) :“杜少陵绝句云:‘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泥融飞燕子,沙暖睡鸳鸯。’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大抵古人好诗,在人如何看,在人把做甚么用。如‘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等句。只把做景物看,亦可不把做景物看。”魏鹤山《黄太史集序》曰 (71) :“山谷晚岁诗,所得尤深。以草木文章,发帝机杼,按指《雨丝》诗。以花竹和气,验人安乐。”按指《斌老病起游东园》诗。明王鍪《震泽长语》卷下 (72) 《文章》门曰:“‘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人与物偕,有吾与点也之趣。‘片云天共远,永夜月同孤’;又若与物俱化。谓此翁不知道,殆未可也。”清尤侗《艮斋杂说》卷二亦曰:“杜诗云:‘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邵尧夫诗云:‘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 (73) 子美非知道者,何与尧夫之言若有合也。予为集一联云:‘水流云在,月到风来。’对此景象,可以目击道存矣。”(229页)

这一则讲理趣诗。如杜甫《绝句》,“或谓此诗与儿童之属对何异。余曰:不然。上两句见两间莫非生意,下两句见万物莫不适性。于此而涵咏之,体认之,岂不足以感发吾心之真乐乎?”(《鹤林玉露》)这里指出,对杜甫的《绝句》,看出其中含有道理,这个道理即“见两间(天地间)莫非生意,万物莫不适性”。这个道理含蓄在景物中,所以是理趣诗。又如杜甫《江亭》,借“水流”缓缓和“云在”,联系“心不竞”“意俱迟”,结合景物来表达心意。还如石曼卿《题章氏园亭》诗:“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从“禽对语”里悟出“乐意相关”,从“树交花”里悟出“生香不断”,这也是结合景物来说明情趣。再像“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直与水相通”,写出作者对景物的感受,野色无边,水天一色。魏了翁讲黄庭坚的诗,称《雨丝》诗:“烟云杳霭合中稀,雾雨空蒙密更微。园客茧丝抽万绪,蛛蝥网面罩群飞。风光错综天经眼,草木文章帝杼机。原染朝霞成五色,为君王补坐朝衣。”这是用雨丝可以使草木开花,成为草木文章,代替天帝的杼机,转为君王的朝衣。这就是就景物发挥理论。又《斌老(黄斌老)病起游东园》:“主人心安乐,花竹有和气。时从物外赏,自瓮酒中味。”从花竹的和气里,体会人心的安乐。从景物中联系人的心情,像《论语·先进》里曾点说:“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是说,杜甫从自然景物中有体会,跟曾点的说法相似,曾点说得到孔子的赞许。宋理学家邵雍的“月到天心处,风来水面时”,对自然景物也有体会,说明跟杜甫的理趣诗有一致处。这里在形式上有两种:“迟日江山丽”一首只写景物的美好,跟“月到天心处”一致,不写作者的体会,作者的体会含蓄在诗中不写出来。一种是“水流心不竞”,作者的体会写出来了。

(一二)理趣和理语解

(1)

常建之“潭影空人心”,少陵之“水流心不竞”,太白之“水与心俱闲”,均现心境于物态之中,即目有契,着语无多,可资“理趣”之例。香山《对小潭寄远上人》云:“小潭澄见底,闲客坐开襟。借问不流水,何如无念心。彼惟清且浅,此乃寂而深。是义谁能答,明朝问道林”;意亦相似,而涉唇吻,落思维,只是“理语”耳。(547页)

这一则讲“理趣”和“理语”的分别,常建《破山寺后禅院》:“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看到山光,潭影,体会到“悦鸟性”、“空人心”,即自然界的风光适于鸟类的生活,使人忘掉各种烦恼,这种道理,结合景物来写,写得比较含蓄。只说“悦鸟性”,不说适于鸟类的生活。只说“空人心”,不说使人忘掉各种烦恼。杜甫《江亭》:“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李白的“水与心俱闲”,也都一样。看见水缓缓流,云停着不流走,就产生“心不竞”“意俱迟”的感觉。看到“水”的悠闲,产生悠闲的心意。这都是结合景物来透露一点心情,不讲道理,道理含蓄着不点明,所以是“理趣”。白居易的诗,写了景物,不是透露一点心情,是把道理都讲出来了,讲水的“清且浅”,比心的“寂而深”,把水的“不流”,比心的“无念”,这样一讲,就是“理语”而不是“理趣”了。

(2)

余尝细按沈氏著述 (74) ,乃知“理趣”之说,始发于乾隆三年为虞山释律然《息影斋诗钞》所撰序,按《归愚文钞》中未收。略曰:“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王右丞诗 (75) :‘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韦苏州诗 (76) :‘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柳仪曹诗 (77) :‘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皆能悟入上乘。宋人精禅学者,孰如苏子瞻 (78) ;然赠三朵花云:‘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意尽句中,言外索然矣。”乾隆九年沈作《说诗晬语》 (79) ,卷下云:“杜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俱入理趣。邵子则云:‘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以理语成诗矣。王右丞诗不用禅语,时得禅理。东坡则云:‘两手’云云。言外有馀味耶。”乾隆二十二年冬选《国朝诗别裁》,《凡例》云:“诗不能离理,然贵有理趣,不贵下理语”云云,分剖明白,语意周匝。乾隆三十六年冬,纪晓岚批点《瀛奎律髓》 (80) ,卷四十七《释梵类》有卢纶、郑谷两作,纪批皆言:“诗宜参禅味,不宜作禅语”;与沈说同。随园故持别调,适见其未尝以虚心听,公心辩耳 (81) 。本归愚之例,推而稍广。则张说之之“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江中诵经》;太白之“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常建之“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朱湾之“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九日登青山》。皆有当于理趣之目。而王摩诘之“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按归愚谓摩诘不用禅语,未确。如《寄胡居士》、《谒操禅师》、《游方丈寺》诸诗皆无当风雅,《愚公谷》三首更落魔道,几类皎然矣。孟浩然之“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刘中山之“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一作香山诗;白香山之“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顾逋翁之“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李嘉祐之“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卢纶之“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曹松之“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则只是理语而已。(223—224页)

这一则讲“理趣”,“理趣”与“理语”不同。理语是在诗中说理,是抽象的;“理趣”是通过形象来表达含蓄的道理,是趣味的,是诗的。钱先生考证沈德潜讲理趣之说,始于乾隆三年的一篇序文,指出“诗贵有禅理禅趣,不贵有禅语”。即诗贵有理趣,不贵有理语。接下来举出具体例句:王维诗:“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是写诗人的游览,走到水尽疑无路处,可以坐着看云的起时,是写景物,不是说理,但其中含有理,即到走不通时,不必失望悲观,可以静观事物的变化。又:“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即在松风吹、山月照时,不必感到孤独寂寞,正可以解带弹琴,领略幽静的趣味,说明幽静的可喜。又韦应物诗:“经声在深竹,高斋空掩扉。”念经声在深竹,指斋外有竹林,念经时没有人听,只有声在竹林中。高斋空掩扉,没有人来,写出隐居的幽静境界。又:“水性自云静,石中本无声,如何两相激,雷转空山惊。”写山中水石相激作雷声,这里含有两物本是静的,相激会发巨响的道理。柳宗元诗:“寒月上东岭,泠泠疏竹根,石果远逾响,山鸟时一喧。”这里写月亮,写泉声鸟声,还写山中的幽静的境界。又:“山花落幽户,中有忘机客。”人忘掉机心,才能看到山花飘落到幽静的门上。这些诗句,都从景物中悟出一种道理或情境来,所以是理趣,不是理语,是诗,不是说理。苏轼《三朵花》序称房州有异人,常戴三朵花,郡人因以三朵花名之。诗称:“两手欲遮瓶里雀,四条深怕井中蛇。”王文诰注:“佛经,人身如瓶,神识如雀。”两手欲遮,即欲阻止神识不飞出去,是办不到的。“佛书,人有逃死者,入井,则遇四蛇伤足而不能下。四蛇以喻四时。”这是说,要求神识保持在身内,四时无害,不可能。这两句不是通过景物来寓意,是用佛教的说法来讲的,是理语不是理趣。又引杜甫诗;“江山如有待,花柳自无私。”江山花柳待人去欣赏,指出大自然是无私心的。又:“水深鱼极乐,林茂鸟知归。”说明环境影响的重要。又:“水流心不竞,云在意俱迟。”说明看到水流云在,争竞的心停滞了。都是理趣,是诗。宋代邵雍的诗:“一阳初动处,万物未生时。”冬至一阳生,冬至节一个阳气开始发动处,万物还没有生长的时候。这是理学家在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

袁枚《随园诗话》驳沈德潜诗无理语的说法,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大雅》:‘于缉熙敬止’,‘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何尝非理语,何等古妙。”按《诗·大雅·文王》:“穆穆文王,于缉熙敬止。假哉天命,有商孙子。”这是说,美好的文王,啊,光明而尊敬,固守啊天命,抚有商朝的子孙。穆穆,美好。于,叹美辞。缉熙,光明。止,助词。假,固守。“于缉熙敬止”,赞叹文王的光明敬慎,是感叹句,是说明文王的光明敬慎,不是说理。《诗·大雅·思齐》:“不闻亦式,不谏亦入。”指文王不闻善言,也自敬慎;不听见谏劝,也入于道德。这两句说明文王的德行,不是凭空说理。诗写形象,可以叙事,可加说明,以上的话,属于说明部分,不是凭空说理。袁枚这话是不确的。

《瀛奎律髓》卷四十七,卢纶《题云际寺上方》:“空门不易启,初地本无程。”纪昀批:“不好处正在言禅。诗欲有禅味,不欲着禅语。”空门两句指佛门不易开,即出家做和尚不容易。“初地”当指初禅地,指佛家修禅定是没有程限的。这是佛家语,是禅语,好比理语,不是理趣。再像唐代张说:“澄江明月内,应是色成空。”从澄江明月交辉中,感到水月空明,写出一种境界,是理趣。“应是色成空”是对景物的说明,理趣中可以用说明句。李白:“花将色不染,心与水俱闲。”从花的不染色里感到色(指色、声、香、味、触五境)的不染,从水的闲引起心的闲,即从景物中引起感触,是理趣。常建的“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从山光引起鸟悦,从潭影引起心空,也是借景物来引起感触。朱湾的“水将空合色,云与我无心”,从水空一色,引出云与我都无心的感想,也是借景物来抒感,是理趣。再像王维的“山河天眼里,世界法身中”,天眼指佛家能看到一切人们看不到处。法身指佛家所称佛法所成的身。即山河在天眼里,世界在法身中,即山河世界都在佛法笼罩之中,即讲佛法。孟浩然的“会理知无我,观空厌有形”,从理和空来说,知道无我,讨厌有形,是说理。刘禹锡的“法为因缘立,心从次第修”,是说理。白居易的“言下忘言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是说理。顾况的“定中观有漏,言外证无声”,佛家在禅定中观察有烦恼,言外之音证明是无声的,是说理。李嘉祐的“禅心起忍辱,梵语问多罗”,佛家禅定的心,起于忍辱,佛教的梵语问多罗树叶,即贝叶,写佛经用,即问佛经,也是理语。曹松的“有为嫌假佛,无境是真机”,有所作为,嫌于假借佛事,没有心境才是真的机缘。也是说理。这节用了不少具体例句,说明理趣与理语的不同。

(一三)婉曲和理趣解

夫言情写景。贵有馀不尽。然所谓有馀不尽,如万绿丛中之著点红,作者举一隅而读者以三隅反,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其所言者情也,所写者景也,所言之不足,写之不尽,而馀味深蕴者,亦情也、景也。试以“三百篇”例之。《车攻》之“萧萧马鸣,悠悠旆旌”,写两小事,而军容之整肃可见;《柏舟》之“心之忧矣,如匪浣衣”,举一家常琐屑,而诗人之身分、性格、境遇,均耐想象;《采薇》之“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写景而情与之俱,征役之况、岁月之感,胥在言外。盖任何景物,横侧看皆五光十色;任何情怀,反复说皆千头万绪;非笔墨所易详尽。倘铺张描画,徒为元遗山所讥杜陵之“珷玞”而已 (82) 。挂一漏万,何如举一反三。道理则不然。散为万殊,聚则一贯;执简以御繁,观博以取约,故妙道可以要言,着语不多,而至理全赅。顾人心道心之危微,天一地一之清宁 (83) ,虽是名言,无当诗妙,以其为直说之理,无烘衬而洋溢以出之趣也。理趣作用,亦不出举一反三。然所举者事物,所反者道理,寓意视言情写景不同。言情写景,欲说不尽者,如可言外隐涵;理趣则说易尽者,不使篇中显见。徒言情可以成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是也。专写景亦可成诗:“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是也。惟一味说理,则于兴观群怨之旨 (84) ,倍道而驰,乃不泛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而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使寥廓无象者,托物以起兴,恍惚无朕者,著述而如见。譬之无极太极,结而为两仪四象 (85) ;鸟语花香,而浩荡之春寓焉;眉梢眼角,而芳悱之情传焉。举万殊之一殊,以见一贯之无不贯,所谓理趣者,此也。如心故无相;心而五蕴都空 (86) ,一尘不起,尤名相俱断矣。而常建则曰:“潭影空人心”,以有象者之能净,见无相者之本空。在潭影,则当其有,有无之用;在人心,则当其无,有有之相。洵能撮摩虚空者矣。又如道无在而无不在,王维则曰:“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以见随遇皆道,触处可悟。道无在者,“莫向虚空里钉橛”是也,见《传灯录》卷十 (87) 。道无不在者,“将无佛处来与某甲唾”是也。见《传灯录》卷二十七。道非云水,而云水可以见道,《中庸》不云乎:“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道之上下察也” (88) ;《传灯录》卷十四载李翱偈,亦曰:“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天水在瓶。”此理固儒释之所同窥也。(227—228页)

这一则先讲诗的婉曲格,再讲理趣。所谓婉曲格,言情写景,在情景外有言外之音,即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如“万绿丛中一点红,闹人春色不须多”。写的是“万绿丛中一点红”,但从这一点红中已经衬出满园春色来了,所以说“见点红而知嫣红姹紫正无限在”。像《诗·小雅·车攻》,写的是马鸣萧萧,旗子悠扬飘荡两件小事,但从中看出军中肃静无喧哗,士兵不乱动,极写军容的整肃。又如《诗·邶风·柏舟》,写心的忧伤,如穿了不洗的污垢衣裳。讲的是一件小事,但诗里写的是一位正妻,正妻有这样感觉,正说明她的身分没有得到尊重,她的性格柔弱受欺,她的处境可悲,即有言外之意。再像《诗·小雅·采薇》,写从前出去参军时,杨柳依依,含有亲人依依不舍的送别的感情。现在归来,大雪纷飞,含有行旅的艰苦,从怀念亲人,到征役的情况,岁月的感慨,都在言外。因为人事是复杂的,所以诗人只选择人事中某些留有印象的事来写,通过这些小事来反映出没有说出的情意,这就构成诗的婉曲格。要是对所经历的事,都加以铺张描绘,在短篇中,不仅没有必要,而且不美了。在长篇中有些铺张描绘,别有作用。如杜甫《北征》,写他在安禄山作乱时,从凤翔回到鄜州的家里,到家时,看到“平生所娇儿,颜色白胜雪。见爷背面啼,垢腻脚不袜。床前两小女,补绽才过膝,海图拆波涛,旧绣移曲折,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当时是闰八月,他的娇儿没有袜穿。他的两个小女,衣裳破裂,用旧的刺绣布剪下来打补钉,弄得绣花布上的天吴水神和紫凤花纹,颠倒在短衣上。这样琐碎地写,是有作用的。他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说:“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他是士大夫,可以免交租税,免去服兵役,还这样穷困,那当时的平民百姓,既要交租税,还要服兵役,他们的极度穷困就可想而知了。在长篇叙事诗中细写琐屑的事,是通过这些描绘,来反映更广阔的生活。就更广阔的生活说,这些琐屑的描绘,还是有言外之意的。

再讲理趣,假如讲人心的危而难安,道心的微而难明,那只是说理,是理语,不是理趣,不成为诗。至于言情的句子,如曹植《杂诗》:“去去莫复道,沉忧令人老。”这是抒情,结合“去去”来说,不是抽象说理,是诗。再像写景,如谢灵运《登池上楼》:“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诗人从池塘里生长春草、园柳上鸣禽声的变化中,看到春天的蓬勃生机,这里也有言外之音,是诗。至于写物态来明理,写器用来明道,如常建的“潭影空人心”,以潭水清澄,能照物影,见到有象的潭水的清净,想到无象的人心的清虚,这是通过有象的潭影来说,所以是理趣。王维的“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这首诗写《终南别业》,在终南山上。走到水尽头处,无路可走了,那就坐下来休息,可以欣赏云的起来,悟出随遇而安的道理,这是理趣。再像“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写的是鸢飞鱼跃,含有在上面在下面都可以观察。从具体事物中见道,是理趣。唐代李翱作的偈语,从云在青天和水在瓶里可以体会出道理来,即理趣,不是空洞说理。

(一四)折柳解

《致酒行》:“主父西游困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 (89) 王注:“攀树而望行人之归,至于断折而犹未得归,以见迟久之意。”尚未中肯,试申论之。古有折柳送行之俗,历世习知。杨升庵《折杨柳》一诗咏此 (90) ,圆转浏亮,尤推绝唱,所谓:“垂杨垂柳绾芳年,飞絮飞花媚远天。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杨有仁编《大全集》卷三十 (91) ;参观梁元帝《折杨柳》:“垂柳复垂杨”,薛能《杨柳枝》第四首 (92) :“抛向桥边与路边。”)然玩索六朝及唐人篇什,似尚有折柳寄远之俗。送一人别,只折一次便了;寄远则行役有年,归来无日,必且为一人而累折不已,复非“河上江上一,而是门前庭前。白香山《青门柳》 (93) :“为近都门多送别,长条折尽减春风”;邵谒《苦别离》 (94) :“朝看相送人,暮看相送人,若遣折杨柳,此地无树根”;鱼玄机《折杨柳》 (95) :“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翁绶《折杨柳》 (96) :“殷勤攀折赠行客,此去江山雨雪多。”此赠别之折柳也。《乐府诗集》卷二十二《折杨柳》诸篇中 (97) ,有如刘邈:“高楼十载别,杨柳濯丝枝。摘叶惊开 ,攀条恨久离”;卢照邻:“攀折聊将寄,军中书信稀”;韦承庆:“万里边城地,三春杨柳节。不忍掷年华,含情寄攀折”;张九龄:“纤纤折杨柳,持此寄情人”;李白:“攀条折春色,远寄龙庭前”;孟郊:“赠远累攀折,柔条安得垂。青春有定节,离别无定时”,又“枝疏缘别苦,曲怨为年多”。太白又有《宣城送刘副使入秦》云 (98) :“无令长相思,折断杨柳枝。”此寄远之折柳也。苟以宋诗解唐诗,则陈去非《简斋集》卷八《古别离》言赠别 (99) :“千人万人于此别,柳亦能堪几人折”,文与可《丹渊集》卷十九《折杨柳》言寄远 (100) :“欲折长条寄远行,想到君边已憔悴。”各明一义,阐发无剩矣。《古诗十九首》之九 (101)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贡,但感别经时。”虽不言何“树”,而“感别经时”,攀条遗远,与《折杨柳》用意不二。长吉诗正言折荣远遗,非言“攀树远望”。“主父不归”,“家人”折柳频寄,浸致枝髠树秃,犹太白诗之言“长相思”而“折断树枝”,东野诗之言“累攀折”而“柔条不垂”、“年多”“别苦”而“枝”为之“疏”。太白、长吉谓杨柳因寄远频而“折断”,香山、邵谒、鱼玄机谓杨柳因赠行多而“折尽”以至断根;文殊而事同。盖送别赠柳,忽已经时,“柳节”重逢,而游子羁旅,怀人怨别,遂复折取寄将,所以速返催归。园中柳折频频寄,堪比唱“陌上花开缓缓归”也。行人归人,先后处境异而即是一身,故送行催归,先后作用异而同为一物,斯又事理之正反相成焉。越使及驿使“寄梅”事 (102) ,久成诗文典实,聊因长吉诗句,拈“寄柳”古俗,与之当对云。(379—38l页)

这一则讲古代的折柳赠别,从李贺《致酒行》里的“折柳”讲起。因钱先生评王琦注“未中肯”,牵涉到对“折柳”的正确理解,所以归入“鉴赏”类。王琦注认为主父偃西游不归,家人折断门前柳,以见迟久不归之意。照王注,把柳枝折断,表示他迟迟不归。这样说不中肯。钱先生指出,古代折柳送行有两种:一种是送别时折柳送行,举明杨慎的《折杨柳》,点明“别离河上还江上,抛掷桥边与路边”。在桥边送别时,折柳送行,行人走时,把柳枝抛掷桥边。在江边送行时,折柳送别,行人上路时,把柳枝抛掷路边。在这里,钱先生不光讲折柳送别,还赞杨慎这首诗,“圆转浏亮,尤为绝唱”。钱先生又讲到梁元帝《折杨柳》:“巫山巫峡长,垂柳复垂杨。同心且同折,故人怀故乡。”这不像送别折柳,是怀念故乡而折柳。同心同折,当是家人在怀念远人,远人在怀念家人,所以称同心同折了。唐薛能《柳枝》:“游人不折还堪恨,抛向桥边与路边。”这跟杨慎的“抛掷桥边与路边”相似,说游人不折,当指游子不折,还是送行的人折的吧。

钱先生又举出折柳送人的例子,有白居易、邵谒、鱼玄机、翁绶四例。又指折柳寄给远人的诗,有刘邈、卢照邻、韦承庆、张九龄、李白、孟郊的诗。又举出宋陈与义、文同两例,各明一义。再归结到李贺诗的折柳遗远。最后以折梅寄远与折柳寄远相对,说明有折柳寄远的事。

(一五)想与因的结合解

《石林诗话》:“外祖晁君诚善诗,黄鲁直尝诵其小雨愔愔云云 (103) ,爱赏不已。他日得句:马 枯萁云云,自以为工。以语舅氏无咎曰 (104) :吾诗实发于乃翁前联。余不解风雨翻江之意;一日憩于逆旅,闻旁舍有澎湃鞺鞈之声,如风浪之历船者,起视之,乃马食于槽,水与草龃龉于槽间,而为此声。方悟鲁直之好奇,殆适相遇而得之。”窃谓石板所记,即可尽信,亦未得此诗作意。《山谷内集·六月十七日昼寝》云:“红尘席帽乌靴里,想见沧洲白鸟双。马龁枯萁喧午枕,梦成风雨浪翻江。”天社注曰:“闻马龁草声,遂成此梦也。《楞严》曰:如重睡人,眠熟床枕,其家有人,于彼睡时,捣练舂米;其人梦中闻舂捣声,别作他物,或为击鼓,或为撞钟。此诗略采其意。以言江湖之念深,兼想与因,遂成此梦”云云。真能抉作者之心矣。夫此诗关键,全在第二句;“想见”二字,遥射“梦成”二字。“沧洲”二字,与“风雨”亦正映带。第一句昼寝苦暑,第二句苦暑思凉,第三句思凉闻响,第四句合凑成梦;意根缘此闻尘,遂幻结梦境,天社所谓“兼想与因”也。脉络甚细,与晁氏之仅写耳识者,迥乎不同。诸君不玩全篇,仅知摘句,遂觉二语之险怪突兀耳。(251—252页)

参观《管锥编》489页论山谷此诗。李义山《柳》:“柳映江潭底有情,望中频遣客心惊。巴雷隐隐千山外,更作章台走马声。”《无题》言“车走雷声”,此篇则言“雷转车声”;巴山羁客,怅念长安游冶,故闻雷而触类兴怀,听作章台走马。义山诗言醒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山谷诗言睡时之想因结合,心能造境也。适堪对照。(568—569页)

这一则讲任渊(天社)作黄庭坚《昼寝》诗注能抉发作者的文心。而叶梦得对这首诗的体会,从马在槽里吃草,水与草与马龁草所发的声音,有如风雨翻江。这样来理解这首诗,只凭耳中听到的来说,就跟这首诗的开头两句无关,没有体会到作者的文心。任渊的注,引《楞严经》解释梦境,提到“想”与“因”。“想”是诗里点明“想见”,这就同开头两句结合。钱先生指出第一句言昼寝苦暑,因此想凉,想到沧洲的凉快,那里有水上的白鸟成双。再讲“因”,因马龁残萁喧午梦,这就造成想与因结合而成梦,造成“梦成风雨浪翻江”。风雨浪翻的声音,从马龁枯萁的因所造成的;就“翻江”的江来说,从“想见”来的。这就是想因结合而成梦了。

李商隐的《柳》诗,也是想因结合。“想”的是“望中频遣客心惊”,从作客到想望长安。“因”是“巴雷隐隐”,由雷声引出“车走雷声”的车声,由车声引出在长安的“章台走马”声。这是醒时的想与因的结合。这样,想与因的结合,既写梦境,又写想象了。

(一六)断章取义与破除执著解

禅人活参话头,可用诗句。李邺嗣《杲堂文钞》卷二 (105) 《慰弘禅师集天竺语诗序》所谓:“诸释老语录每引唐人诗,单章只句,杂诸杖拂间,俱得参第一义。是则诗之于禅,诚有可投水乳于一盂,奏金石于一堂者也。”窃谓此即春秋时“赋诗断章”之充类横决耳 (106) (参观本书288页又《管锥编》224—225页)。西汉人解《诗》亦用斯法,观《韩诗外传》可知 (107) 。何良俊《四友斋丛说》 (108) 卷一谓“读《诗》亦当与读诸经不同。引伸触类,维人所用。韩婴作《诗外传》,正此意也”;卷二历举《左传》用《诗》诸例,“不必尽依本旨,盖即所谓引伸触类者”。陈兰甫《东塾读书记》 (109) 卷六引元钱惟善作《外传》序称其书“断章取义,有合孔门商、赐言《诗》之旨”;因申论谓《孟子》、《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引《诗》者,多似《外传》,“其于《诗》义,洽熟于心,凡读古书,论古人古事,皆与《诗》义相触发”。《汉书·儒林传》记王式以《诗》为“谏书”,《昌邑王贺传》记龚遂以《诗》为“人事浃,王道备”。(参观吕诚之文《读史札记》 (110) 乙帙《汉儒术盛衰下》、《诗无作义》。)盖触类旁通,无施勿可,初不拘泥于《诗》之本事本旨也。刘辰翁《须溪集》 (111) 卷六《题刘玉田题杜诗》云:“凡大人语不拘一义,亦其通脱透活自然。观诗各随所得,或与此语本无交涉。”其子将孙序王荆公《唐诗选》(《永乐大典》卷九百七《诗》字下引,四库辑本《养吾集》漏收 (112) ),亦云:“古人赋《诗》,犹断章见志。固有本语本意若不及此,而触景动怀,别有派发。”后来王船山《诗绎》论“兴观群怨” (113) 曰:“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常州派说词曰:“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 (114) 。”皆西汉“外传”、南宗“活句”之支与流裔也。谷隐“药语”之喻 (115) ,乃释典常谈。《中论·观行品》第十三曰 (116) :“大圣说空法,为离诸见故。若人于空貌生见者,是人不可化。譬如有病,须服药可治;若药复为病,则不可治。”《大智度论》卷三十一 (117) 《释初品中十八空》曰:“又如服药,药能破病;病已得破,药亦应出。若药不出,则复是病。”《大般涅槃经·如来性品》第四之五曰 (118) :“如是大乘典,亦名杂毒药;如酥醍醐等’及以诸方蜜,服消则为药,不消则为毒”(参观《管锥编》13页引古希腊怀疑派语)。其旨即《庄子·庚桑楚》所谓 (119) :“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郭象注;“若无能为有,何谓无乎。一无有则遂无矣。无者遂无”;王先谦《庄子集解》引宣颖云 (120) :“并无有二字亦无之”(参观《管锥编》448页)。又王阳明《传习录》徐爱《序》记 (121) :“门人有私录先生之言者,先生闻之,谓之曰:“圣贤教人,如医用药,皆因病立方,初无定说,若拘执一方,鲜不杀人矣”;又《传习录》卷下一友问“静坐时将好名、好色、好货等根逐一搜除”,阳明正色曰:“这是我医人的方子,真是去得人病根。你如不用,且放起,不要作坏我的方子。”皆针砭今语所谓“教条”之病也。(415—417页)

这一则从读诗讲起,讲到读书。先讲佛家禅宗活参话头,可用诗句。如《坛经·行由品》称神秀把佛教的基本精神归纳为四句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用文学比喻的语言说明佛教的宗教修养。又称惠能提出顿悟主张:“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反对神秀提出渐修的方法,认为人人都有佛性,不用渐修,可以顿悟。像这样用文学语言来讲佛法,要求领悟,不要求研究运用文学语言的比喻手法。这就是禅宗的活参话头。禅宗还可以引诗参禅,如《谈艺录》288页称:“窃观禅人接引话头,每取诗人名句为之。《五灯会元》卷二十袁觉至谓客曰:东坡云:‘我持此石归,袖中有东海。’山谷云:‘惠崇烟雨芦雁,坐我潇湘洞庭;欲唤扁舟归去,傍人谓是丹青。’此禅髓也。”这是用诗句来参禅,诗句说此石中有东海,借来说明此物中有佛性。把惠崇的画看作真的潇湘水和洞庭湖,实际上非真。借来比佛家讲的真实和虚妄的关系。这就是春秋时“赋诗断章”的发展。“赋诗断章”是借诗句来抒发我的情意,不顾诗的原意。用诗句参禅,是借诗句来讲佛教的道理,也不顾诗的原意。参观《谈艺录》288页,即上引《五灯会元》中语。又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盖‘断章’乃古人惯为之事,经籍中习见,皆假借古之‘章句’以道今之‘情物’,同作者之运化;初非征援古语以证明今论,如学者之考信。”又:“卢文弨《抱经堂文集》卷三《校本〈韩诗外传〉序》称‘《诗》无定形,读《诗》亦无定解’,援引‘各有取义,而不必尽符乎本旨’。”这里讲韩婴作《韩诗外传》也是“断章取义”,不符合《诗》的原意的。又引陈澧《东塾读书记》引钱惟善序,称“孔门商、赐言《诗》之旨”。《论语·八佾》:“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商是子夏的名字。子夏引三个诗句来问孔子,孔子讲绘画的事后于白底子。子夏问,礼是后起的吗?孔子和子夏都不讲诗句的原意,另外引到礼是后起上去。《论语·学而》:“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赐是子贡的名字。子贡和孔子问答,引了《诗·卫风·淇澳》中两句话,说明好礼更重要。《诗经》中的这两句话,说明治理玉石的,要精益求精。子贡抛开原诗的意义,引出好礼更重要,也是另讲一意。这是说明孔门就是这样讲诗的。因论到《孟子》的引《诗》、《礼记》中《坊记》《中庸》《表记》《缁衣》《大学》中的引诗,也像《韩诗外传》不顾诗的原意,另外加上新意。《汉书·儒林传》称王式以《诗经》当谏书,即不以《诗经》为文学书,用作政治书,也是不顾《诗经》的原意,从政治角度来立论。又《武五子传·昌邑王贺传》记龚遂说:“大王诵《诗》三百五篇,人事浃,王道备。”不把《诗经》当作文学书,当作论人事和王道的书,也是另立角度来讲诗的。刘辰翁讲“观诗各随所得”,各人各有所见,不管诗的原意。清王夫之讲“兴、观、群、怨”说:“作者用一致之思,读者各以其情而自得。故《关雎》,兴也,康王晏朝,而即为冰鉴。‘ 谟定命,远猷辰告。’观也,谢安欣赏而增其遐心。人情之游也无涯,而各以其情遇;斯所贵于有诗。”这是说,作者写诗要表达一致的思想感情,读者读诗,各人各用他们的思想感情来有所感受。所以《关雎》是用“关关雎鸠”来起兴,借雎鸠的和鸣来引起君子想以淑女为配偶,这是诗人一致的想法。但是鲁诗说:周康王一朝晏起,夫人不鸣璜,宫门不击柝,《关雎》之人,见几而作。(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这是说,《关雎》讲后妃之德,周康王起得晚了,夫人就要警戒他,诗人就作《关雎》来作为鉴戒。其实这个意思,诗里没有,是鲁诗说加上去的。再像《诗·大雅·抑》:“ 谟定命,远犹辰告。”是说大臣的谋划决定命令,按时通告各地,指正月向各地颁布政令。《世说新语·文学》称:“谢公(安)曰:‘ 谟定命,远犹辰告。’谓此句‘偏有雅人深致’。”按这两句本指大臣发布政令说的,谢安根据自己体验,把它说成“雅人深致”。常州派讲词,说:“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即形象大于思维,作者写诗用的形象是表达作者的情思。但诗的形象大于作者的情思,读者可以从诗的形象中体会到作者没有的情思。

钱先生又提出谷隐“药语”之喻。比如服药是为了治病,病治愈了,服的药也应消除,倘药留在体内,即起副作用,又成为病了。就像奶油及蜜,吃下去身体吸收了就好,不吸收成病,就成了毒了。佛家讲“色即是空”,就是要破除认为所见诸色为实,即破除执著。要是有人执著了空,那也是一种执著,也要破除,不破除不行。参考《管锥编》13页:“古之哲人有鉴于词之足以害意也,或乃以言破言,即用文字消除文字之执,每下一语,辄反其语以破之。”“古希腊怀疑派亦谓反言破正,还复自破,譬如泻药,腹中物除,药亦泄尽。”

钱先生又引《庄子·庚桑楚》中的话,“有”是从哪里来的呢?不能说从“有”那里来,而是从“无”来。倘“无”能够产生“有”,那怎么叫“无”呢?即不但要破“有”,也要破“无”,连“无有”二字也要破除。王守仁《传习录》的徐爱《序》:“门人有记下先生的话的”,先生的话是针对学生的毛病说的。离开了学生的毛病,先生的话就不能执著,也要破除。这里讲的破除执著,即反对教条。执著某一种话就要成为教条,就得破除。

(一七)论言为心声

至遗山《论诗绝句》云:“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则视此又进一解。匪特纪载之出他人手者,不足尽据;即词章宜若自肺肝中流出,写心言志,一本诸己,顾亦未必见真相而征人品。吴处厚《青箱杂记》卷八云 (122) :“文章纯古,不害为邪。文章艳丽,不害为正。世或见人文章铺张仁义道德,便谓之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因举宋广平、张乖崖、韩魏公,司马温公所作侧艳词赋为证 (123) 。魏叔子《日录》卷二《杂说》卷二谓 (124) :文章“自魏晋迄于今,不与世运递降。古人能事已备,有格可肖,有法可学,忠孝仁义有其文,智能勇功有其文。日夕揣摩,大奸能为大忠之文,至拙能袭至巧之语。虽孟子知言,亦不能以文章观人”。此二者则与遗山诗相发明。吴氏谓正人能作邪文,魏氏及遗山皆谓邪人能作正文。世有爱《咏怀堂诗》者 (125) ,刺取南雷《汰存录》所谓“不幸存录”,为阮圆海洗雪,盖未闻此等议论也 (126) 。固不宜因人而斥其文,亦只可因文而惜其人,何须固执有言者必有德乎。严介溪《生日》诗云:“晚节冰霜恒自保。”爱《钤山堂集》者,亦可据此以辩分宜门如市而心如水耶 (127) 。(161页)

这一则论元好问《论诗》中的“心画心声”一首。《扬子法言·问神》:“故言,心声也;书,心画也。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杨雄认为言语是心的声音,书辞是心情的表现,有了言语或书辞,这个人是君子或是小人就现出来了。这是说,一个人的言语或文辞表达他的真实心情。元好问不同意这个看法,认为“心画心声总失真,文章宁复见为人”。文章哪能看出为人是君子或是小人。“高情千古《闲居赋》,争识安仁拜路尘。”潘岳字安仁,他谄媚贾谧,等贾谧的车出来,他望见车尘就拜倒在地。这样谄媚大官的人,却写了《闲居赋》,元好问认为他在这篇赋里,表达了高情千古,好像极其高尚,与他的行为相反,说明从文章里看不出一个人来。因此他提出“心画心声总失真”,是反对扬雄的说法的。

那么扬雄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扬雄又说:“言不能达其心,书不能达其言,难矣哉!惟圣人得言之解,得书之体,白日以照之,江河以涤之,灏灏乎其莫之御也。”他认为对于不了解作者的人说来,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他可能不理解。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懂得作者的言和书中的用意,像太阳照耀般明白,像江河洗涤那样干净,没有比它更明白了。对于了解作者的人,他听了作者的言语,看了作者的文辞,他会从作者的言语和文辞中了解作者的心情。作者说了真话,他知道这是真话,还知道他说真话时的心情。作者说了假话,他也知道作者是在说假话,也知道作者为什么要说假话的心情。因此说:“声画者君子小人之所以动情乎?”对于了解作者的人说来,对作者的话或文辞,会从中看到作者的“动情”,感触到作者的心情,所以能分清作者说的是真话或假话,能感触到作者说真话或假话时的心情,所以“声画形,君子小人见矣”。因此,君子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君子的心和动情,小人的言和书,是真实地表达小人的心和动情,听的人都能知道,并不失真。元好问说“心画心声总失真”,这是对扬雄的话的误解。假使扬雄来读《闲居赋》,就会看出潘岳是热衷做官的人,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

再看潘岳《闲居赋》:“岳尝读《汲黯传》,至司马安四至九卿,而良史书之,题以巧宦之目,未尝不慨然废书而叹,曰:‘嗟乎!巧诚有之,拙亦宜然。’”这是说司马安巧于做官,四次做到九卿。自己拙于做官,所以“迁者三而已矣”,三次升官而已,终于除名。从这里看,潘岳感叹自己拙于做官,羡慕司马安巧于做官,并没有什么“高情”。他又说:“昔通人和长舆(峤)之论余也,因谓拙于用多。”认为和峤说他多才,但拙于用他的多才,这也说明他叹自己多才而不得大官。他又说:“虽吾颜之云厚,犹内愧于宁蘧。有道吾不仕,无道吾不愚,何巧智之不足,而拙艰之有馀也。”这是说,宁武子、蘧伯玉,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退。他跟他们不一样,所以自愧脸皮厚,所以感叹自己不会巧于做官,只是拙于做官。可见他叹自己不会巧于做官,对于前贤感到自己脸皮厚。看他这样的自白,显出他热衷于做官,并没有什么“高情千古”了。

从另一角度看,元好问的话也有道理。即词章不一定能见真相而征人品。文章质朴的并不妨碍他为坏人,文章艳丽的并不影响他为正人。如宋 是正人,他做的《梅花赋》:“若夫琼英缀雪,绛萼着霜,俨如傅粉,是谓何郎。清香潜袭,疏蕊暗臭,又如窃香,是谓韩寿。”这里用三国时的何晏面如傅粉来比梅花的白,用晋代韩寿的偷香来比梅花的香。这是用男子来比花,比较突出,写得艳丽,并不妨碍他是正人。再像韩琦的《点绛唇》:“病起恹恹,画堂花谢添憔悴。乱红飘砌,滴尽胭脂泪。”写的是闺秀词。司马光的《西江月》:“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写的是艳情词。再像张咏的《劝酒惜别》:“春日迟迟辗碧空,绿杨红杏描春色。人生年少不再来,莫把青春枉抛掷。”写的是追欢作乐。但并不妨碍他们都是正人。

钱先生又指出邪人能作正文。像明阮大铖阿附魏忠贤,是奸党,可是他的《咏怀堂诗集》,有摹仿陶渊明的《园居诗》,自比正人。像明朝的奸相严嵩,陷害正人,可是他的《钤山堂集》,却自称“晚节冰霜”,说了假话。按照扬雄的说法看,从他的“晚节冰霜恒自保”里,既可以看出他说了假话,可也从这句假话里看出他想借这假话来掩饰他的作恶多端,从而达到美化自己的私心。

(一八)论“观物不切,体物不亲”

张文成《游仙窟》描摹生动,而节目粗疏 (128) ,不顾时逐事迁,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于是有声有色,而不类不伦。深宵开宴,睹梁间燕子双飞,黑夜涉园,见“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元曲如郑德辉《 梅香》第二折樊素唱 (129) :“趁此好天良夜,踏苍苔月明。看了这桃红柳绿,是好春光也呵。花共柳,笑相迎,风和月,更多情。酝酿出嫩绿娇红,淡白深青。”郑氏如盲人之以耳为目,遂致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昼也。学者斤斤于小说院本之时代讹错(参观《管锥编》1296—1304页),窃谓此特记诵失检耳,尚属词章中癣疥之疾。观物不切,体物不亲,其患在心腹者乎。(396页)

这一则讲作品中“观物不切,体物不亲”的毛病。张 的《游仙窟》是唐人传奇,在中国失传而保存在日本,后来又从日本传入。写路过神仙窟,受女主人十娘五嫂款待的故事。其中“描摹生动”,如写十娘:“天上无双,人间有一。依依弱柳,束作腰支;焰焰横波,翻成眼尾。才舒两颊,孰疑地上无华;乍出双眉,渐觉天边失月。”这里用弱柳比腰,横波比眼尾。不仅用比喻,还比优劣,颊比花,说“地上无花”,即无花可比颊,颊胜花。用眉比新月,说“天边失月”,即眉胜新月,所以“失月”。这些即“描摹”生动。小说写张郎初见十娘时,向十娘借宿,进入门内,“于时夜久更深,沉吟不睡”,这里已写明夜深了。后面却写:“五嫂曰:‘张郎新到,无可散情,且游后园,暂适怀抱。’其时园内,杂果万株,含青吐绿,丛花四照,散紫翻红。”“其时,园中忽有一雉,下官命弓箭射之,应弦而倒。”先写入门已经深夜,经过饮宴后再游后园,没有过夜,忽又变成白天,这就是“节目粗疏”的一例。钱先生因称为“徒知景物之铺陈,浑忘景光之流转”。

钱先生又指出郑光祖《 梅香翰林风月》,写丫头樊素教小姐夜游花园,看到桃红柳绿。所以钱先生称“郑氏如盲人之以耳为目,遂致樊素如女鬼之俾夜作昼”。郑氏指小姐,听丫头唱,所以是以耳为目,樊素在夜中能看见景物,所以是“如女鬼”了。不过《 梅香》还比较好些,因为那夜有月,所以还可看到一些,只是不可能像剧中写的那样色彩鲜明。《游仙窟》写深夜游园。“余乃咏花曰:‘风吹遍树紫,日照满池丹。’”不写月明,却写“日照”,与前写夜深相矛盾了。

钱先生又提出“小说院本之时代讹错”。王骥德《曲律》卷三《杂论》上:“元人作剧,曲中用事,每不拘时代先后。马东篱《三醉岳阳楼》赋吕纯阳事也,《寄生草》曲用佛印待东坡,魏野逢潘阆,唐人用宋事”;徐复祚《三家村老委谈》:“《琵琶记》使事大有谬处。《叨叨令》云:‘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涧’,《鲍老催》云:‘画堂中富贵如金谷’;不应伯喈时,已有唐文皇、石季伦也!”马致远的《三醉岳阳楼》是写唐朝人吕洞宾的事,但在这个剧本里写了宋朝人佛印和苏东坡、魏野和潘阆的事,这是时代错乱。高则诚写的《琵琶记》是写汉朝蔡伯喈的事,里面写了唐朝的小秦王,晋朝的金谷国,这也是时代错误。但是戏剧小说跟历史不同,这样的时代错误,好比宋朝人佛印和苏东坡假定生在吕洞宾时代应该怎样表现,这是癣疥之疾,不算大毛病。至于“观物不切,体物不亲”,那就不符写作的要求,成为“腹心之疾”了。

这里又提到参观《管锥编》1296—1304页,即指文章中的时代错乱。如谢庄《月赋》:“陈王初丧应、刘,端忧多暇。……抽毫进牍,以命仲宣。”按曹植初封陈王时,王粲(仲宣)早与应 、刘桢同岁俱殁矣,所以曹植不可能命王粲作赋,这是时代错乱。钱先生认为“词章凭空,异乎文献征信,未宜刻舟求剑”。即认为这样的假托是可以的。“即就此赋而论,王粲之年寿不必与事实相符,而王粲之词旨不可不与身分相称。”这篇赋写王粲说:“委照而吴业昌,沦精而汉道融。”王粲是魏臣,曹植是魏的藩王。王粲“对大魏之藩王,谀敌国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吴与一统之汉并举而颂祷其业盛道光。罔识忌讳,至于此极,难乎其为文学侍从之臣矣。”王粲是魏的文学侍从之臣,说话不应失去身分。钱先生认为词章不妨假托,所以有的时代错乱还不必计较。但作品中人的说话,不可不与他的身分相称。在这里,钱先生认为小说院本的时代错乱还是小毛病,观物不切,体物不真才是大毛病。

(一九)论诗词的寄托说

常州词派主“寄托” (130) ,儿孙渐背初祖。宋于庭言称张皋文 (131) ,实失皋文本旨。皋文《词选》自《序》曰:“义有幽隐,并为指发”;观其所“指发”者,或揣度作者本心,或附会作词本事,不出汉以来相承说《诗》、《骚》“比兴”之法。如王叔师《离骚经序》所谓 (132) :“善鸟香草,以配忠贞,飘风云霓,以为小人”云云,或《诗·小序》以《汉广》为美周文王 (133) ,《雄雉》为刺卫宣公等等。亦犹白香山《与元九书》所谓 (134) :“噫,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岂舍之乎。假风以刺威虐也,因雪以愍征役也,感华以讽兄弟也,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皆以为诗“义”虽“在言外”、在“彼”不在“此”,然终可推论而得确解。其事大类西方心析学判梦境为“显见之情事”与“幽蕴之情事” (135) ,圆梦者据显以知幽。“在此”之“言”犹“显见梦事”,“在彼”之“义”犹“幽隐梦事”,而说诗几如圆梦焉。《春秋繁露·竹林》曰 (136) :“诗无达诂”,《说苑·奉使》引《传》曰 (137) :“诗无通故”;实兼涵两意,畅通一也,变通二也。诗之“义”不显露,故非到眼即晓、出指能拈;顾诗之义亦不游移,故非随人异解、逐事更端。诗“故”非一见便能豁露畅“通”,必索乎隐;复非各说均可迁就变“通”,必主于一。既通正解,馀解杜绝。如皋文《词选》解欧阳永叔《蝶恋花》为影射朝士争讧 (138) ,解姜尧章《疏影》为影射靖康之变 (139) ,即谓柳絮、梨花、梅花乃词所言“显见情事”,而范希文,韩稚圭、徽钦二帝本事则词所寓“幽蕴情事” (140) ,是为词“义”所在。西方“托寓”释诗,洞“言外”以究“意内”,手眼大同(参观第232页《补订》一),近人嘲曰:“此举何异食苹婆者 (141) ,不嗜其果脯而咀嚼其果中核乎。”闻皋文之风而起者,充极加厉,自在解脱。周止庵济《介存斋论词杂著》第七则曰 (142) 。“初学词求有寄托,有寄托则表里相宣,斐然成章。既成格调,求无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又曰 (143) :“非寄托不入,专寄托不出。意感偶生,假类毕达。万感横集,五中无主。”谭仲修献《复堂词话》(徐仲可珂辑 (144) )第四十三、四十六、八十六则反复称引止庵此说,第二十四则曰:“所谓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复堂词录序》又曰 (145) :“侧出其言,傍通其情,触类以感,充类以尽。甚且作者之用心未必然,而读者之用心未必不然。”宋于庭《论词绝句》第一首得二家语而含意毕申矣 (146) 。盖谓“义”不显露而亦可游移,“诂”不“通”“达”而亦无定准,如舍利珠之随人见色,如庐山之“横看成岭侧成峰” (147) 。皋文缵汉代“香草美人”之绪 (148) ,而宋、周、谭三氏实衍先秦“赋诗断章”之法 (149) (参观《管锥编》224—225页),犹禅人之“参活句”,亦即刘须溪父子所提撕也 (150) (参观第100页《补订》二)。诺瓦利斯尝言 (151) :“书中缓急轻重处,悉凭读者之意而定。读者于书,随心施为。所谓公认准确之读法,初无其事。读书乃自由操业。无人能命我当何所读或如何读也。”瓦勒利现身说法 (152) ,曰:“诗中章句并无正解真旨。作者本人亦无权定夺。”又曰:“吾诗中之意,惟人所寓。吾所寓意,只为我设,他人异解,并行不倍。”足相比勘。其于当世西方显学所谓“接受美学” (153) ,“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拆散结构主义”,亦如椎轮之于大辂焉。吴冲之省钦《白华前稿》卷十二《勉斋诗序》云 (154) :“诗者、学之一端。有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如《晨风》之悟慈父 (155) ,《鹿鸣》之感兄弟同食也 (156) 。所言在此,反若不必在此,则镜花水月,与夫羚羊挂角之喻也。古之诗人,原本性情,读者各为感触,其理在可解不可解之间。”意亦“无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而取禅语为“喻”也。窃谓倘“有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可取譬于苹果之有核,则“无寄托”之“诗无通故达诂”,不妨喻为洋葱之无心矣(参观第285页《补订》一)。(609—611页)

这一则谈诗词的“寄托”说,从常州词派谈起,说“儿孙渐背初祖”。初祖指常州词派的开创者张惠言,儿孙指后来的继承者宋翔凤等人。说宋翔凤讲的,违背张惠言的本旨。张惠言在《词选》的《序》里讲:“义有幽隐,并为指发。”作品的意义不点明,可加以指明。指明的有的是根据作者的本意,作者不说明的加以说明;有的是附会作词的本事,作者对某一事而发,引用这件事来阐发,离不开汉人讲《诗经》《楚辞》的“比兴”手法。像汉人王逸在《离骚经序》里讲的,屈原《离骚》里讲的“善鸟”“香草”,用来比喻忠贞的人;《离骚》里讲的“飘风”“云霓”,用来比喻小人。这就是说明作者没有点明的本意。再像《诗·周南·汉广》的《小序》:“《汉广》:德广所及也。文王之道被于南国,美化行乎江汉之域,无思犯礼,求而不可得也。”是赞美周文王德教的诗。《诗·卫风·雄雉》的《小序》:“《雄雉》:刺卫宣公也。淫乱不恤国事,军旅数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旷,国人患之而作是诗。”这两首诗的《小序》,是结合赞美周文王、讽刺卫宣公的本事来说的。

再像白居易《与元九书》里讲的:“风雪花草之物,“三百篇”岂舍之乎?顾所用何如耳。设如‘北风其凉’,假风以刺威虐也;‘雨雪霏霏’,因雪以愍征役也;‘棠棣之华’,感华以讽兄弟也;‘采采芣苢’,美草以乐有子也。皆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这里讲《诗经》中讲的风雪花草都有用意,如《诗·邶风·北风》:“北风其凉。”孔颖达《正义》:“寒凉之风,病害万物。兴者,喻君政酷暴,使民散乱。”借风来讽刺君政酷暴。又《诗·小雅·采薇》:“雨雪霏霏。”雪下得大,写战士冒雪归来的辛苦。又《诗·小雅·棠棣》:“棠棣之华。”指郁李的花茂盛,比喻兄弟的亲和。又《诗·周南·芣苢(音浮以,车前子,治妇人不孕)》:“采采芣苢。”是为了乐有子女。都是借风雪花草来起兴,而另有含意。然而它们的含意到底是可以推求的。这像心析学,即精神分析学分梦境为“显见之情事”,如风雪花草是显见之物;又为“幽蕴之情事”,如借风以刺威虐,因雪以愍征役,感华以悦兄弟,美草以乐有子。刺威虐、愍征役、悦兄弟、乐有子,是幽隐之情事,诗里不说出来,但可以探求。钱先生再引“诗无达诂”、“诗无通诂”的说法,这里含有二义:一是诗意不是畅通的,即诗义不显露,一定要从幽隐中加以探索。一是诗义不游移,不是不同的各种说法都可以迁就变通。已经确立了一个正解,别的解释都要杜绝。

像张惠言《词选》解释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张惠言评:“‘庭院深深’,‘闺中既以邃远兮’。‘楼高不见’,‘哲王又不寤’也。章台游冶,小人之径。‘雨横风狂’,政令暴急也。乱红飞去,斥逐者非一人而已,殆为韩(琦)范(仲淹)作乎?”张惠言的解释,把这首词比作屈原的《离骚》,把“庭院深深”,比作《离骚》中的“闺中既以邃远兮”,说楚怀王在宫中隔得很远,见不到。“楼高不见”,比作《离骚》中的“哲王又不寤”,说楚怀王又不醒悟。乱红飞去,大概因为韩琦、范仲淹被排斥而作的吧。照这个解释,那么讲庭院、杨柳、帘幕、风雨、乱红,是显见的事物,讲哲王不寤,政令暴急,斥逐者非一人,是幽蕴情事。再像姜夔《疏影》:“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下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张惠言评:“此章更以二帝之愤发之,故有昭君之句。”这首词,写梅花的“苔枝缀玉”,写“翠禽”“修竹”“一片随波去”,是显见情事,写徽钦二帝的忧愤,是幽蕴情事。对张惠言解释这两首词,有不同意见。王国维《人间词话》说:“固哉,皋文之为词也!飞卿(温庭筠)《菩萨蛮》、永叔(欧阳修)《蝶恋花》、子瞻(苏轼)《卜算子》,皆兴到之作,有何命意?皆被皋文深文罗织。”对欧阳修《蝶恋花》,夏承焘《唐宋词选》解释道:“这词写妇女的痛苦。她被关在深深庭院里。她的丈夫却玉勒雕鞍在外游荡。她登上高楼,也望不见他。感叹青春消逝。泪眼问花,是无人可诉;花不能语,不得花的同情;乱红飞,花也凋谢了;花被吹过秋千去,秋千是她和丈夫旧时嬉戏之处,触动愁恨,不堪回首。”对姜夔《疏影》,文研所编的《唐宋词选》说:“上片把梅花暗比被遗弃的美人,不为汉宫所重,终致客死异域的王昭君。下片怨春风无情,把梅花吹落,等人们重见幽香,为时已久。大概借咏梅来感伤自己身世,觉得自己未受到朝廷的赏识和重用,为此抱屈。”经过这样解释,张惠言说的“为韩范作乎”,“更以二帝之愤发之”,就都不可靠了,作者并无那种用意。这也说明“诗无达诂”了。

钱先生认为假定张惠言的解释可以成立,通过“为韩范作”和“二帝之愤发”来理解这两首词,好比吃苹果不好果脯而嚼果核,说明钱先生对这样解释并不赞赏。钱先生又指出周济的解释更进一步,称“无寄托”则“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不同的读者可以提出不同解释。谭献提出“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即作者没有的意思,读者也可以用自己的意思来加以解释。这样,张皋文的解释还是想根据比兴说来解释,宋、周、谭三人的解释像“赋诗断章”,可以不顾原作者是什么意思,读者认为它有什么意思就可以作什么解释。所以钱先生说,“常州词派主‘寄托’,儿孙渐背初祖”了。钱先生在《管锥编》224—226页讲引诗有两种:一种是“赋诗断章”,不顾诗的原义。如《中庸》引《大雅·旱麓》,“鸢飞戾(至)天,鱼跃于渊。岂(恺)弟君子,遐(何)不作人。”指鸢飞到天,鱼跃出渊,君子何不培养人,指君子一定培养人。《中庸》:“《诗》云:‘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言其上下察也。”指鸢飞在上,鱼跃在下,上下都要考察。这样引诗,和诗的原意不同,是一种。再像《诗·小雅·大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当时有公家田、私人田两种。《孟子·滕文公上》:“《诗》曰:‘雨我公田,遂及我私。’惟助为有公田。”孟子讲助法,助法分公田私田,引《诗》作证,这是用诗的原义。引诗就有这两种:用诗的原意;不用诗的原意的。解诗也有这两种,推求诗的原意的;讲自己的感受,不用诗的原意的。

钱先生又提到“接受美学”,“读者与作者眼界溶化”。“接受美学”把作者的本意和读者读了作品所产生的感受融化为一。既承认作品的客观地位,又考虑到读者的接受活动,认为作品是作者和读者之间的中介体,它的外观和内部结构都在时间和空间中随接受环境而改变着。钱先生又引吴省钦说,“所言在此,所感在彼”,即有所寄托说,需探索作者的本意。一种是所言在此,所感不必在此,即无寄托说,读者可以见仁见智,各为其说。钱先生又说参观第285页《补订》一:“法国新文评派宗师言,诵诗读书不可死在句下,执著‘本文’,原是‘本无’,犹玉葱层层剥揭,内蕴核心,了不可见。”这是主张无寄托说,认为作者的寄托“本无”,不可求。钱先生因说:“‘有寄托’之‘诗无通诂达诂’,可取譬于苹果之有核。”寄托是核,从表面文字上不容易看出,即“无通诂达诂”。“‘无寄托’之‘诗无通诂达诂’,不妨喻为洋葱之无心矣。”“无心”即作者无寄托,读者可以随意解释。这里是不是有两种:一种是解释诗的,一种是讲读诗的感受的。前者是讲作者的命意,作者有寄托,通过作品来探索他的命意,但不要牵强附会;作者没有寄托的,要结合作品来探索作者的命意,作者没有寄托一定也是有命意的。后者是读诗时,由于形象大于思维,作者所写的形象,大于作者的命意,读者可以通过作者所写的形象,结合自己的经历,提出作者所没有想到的感受,这是一种再创造。对这种再创造的感受,读者也可以发挥,不过不要说成是作者的本意,即解释还重在探讨作者的本意。

(二○)李贺《恼公》诗赏析

牧之议长吉“少理”即黎二樵评长吉所谓“于章法不大理会”也 (157) 。王琢崖《李长吉诗歌汇解》于《昌谷诗》末引宋吴正子语而申之曰 (158) :“妍媸杂陈,天吴紫凤。”马星翼《东泉诗话》卷一 (159) 谓长吉诗“篇幅稍长,则词意重复,不可贯注。如《恼公》长律重见者四十馀字,花开、露飞、金蛾等字皆三见”,亦颇中其失,而未勘入深处。《恼公》如第三联以下云:“注口樱桃小,添眉桂叶浓。晓奁妆秀靥,夜帐减香筒。钿镜飞孤鹊,江图画水葓。陂陀梳碧凤,腰袅带金虫。杜若含清露,河蒲聚紫茸。月分蛾黛破,花合靥朱融。发重疑盘雾,腰轻乍倚风。”入手出场,便费如许笔墨,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已相形而繁简失当矣。且此七十字中,行布拉杂。“月分蛾黛破”二联当承“注口樱桃小”一联,皆写体貌也,而忽为“香筒”,“钿镜”、“江图”三句写陈设语隔断。“陂陀”喻高髻也,此联写头发腰肢,亦当紧承写口眉语,而同遭横梗;四句之后复有“发重”、“腰轻”一联,则既苦凌乱,复病重叠。“杜若”一联犹《离骚》之言“荷衣”、“蓉裳”、“兰佩”,形容衣着,与“陂陀”一联之言“梳”、“带”,虽尚可衔接,而插在“注口”云云与“月分”云云之间,终如适从何来,遽集于此。“靥朱融”四十字后又有“妆秀靥”,非善忘即不惮烦耳。皆“不可贯注’,“章法欠理会”之显例也。《恼公》一篇奇语络绎,固不乏费解处,然莫名其器者亦无妨钦其宝。鄙心所赏,尤在结语:“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冷语道破幸灾争宠情事;不落弦肠欲断之窠臼,出人意表,而殊切蛾眉不让之机括,曲传世态。如哀丝豪竹之后,忽闻清钟焉。《乐府诗集》卷三十五陈后主《三妇艳》第一首 (160) :“大妇避秋风,中妇夜床空。小妇初两髻……可怜那可同”;第九首;“大妇怨空闺,中妇夜偷啼。小妇独含笑……夜夜画眉齐。”皆言三妇宠爱专在小者一身,大、中均索寞如房老。长吉用“中妇”字,意中当有此等落套语,力破陈言而翻旧案,“夜床空”者却笑“画堂空”,岂非与古为新、脱眙换骨哉。长吉《谢秀才有妾缟练改从于人》诗第一首:“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情景适相对照。“阿姊”正如“中妇”,然其“良人”别有欢“会”,则自伤弃置,不喜而悲矣。良宵好月,“阿姊”“中妇”,一戚一欣,猩啼狒笑,正如古谣所谓“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也。《昌谷诗》初云“光露泣幽泪”,而继云:“风露满笑眼”,似亦“章法”欠“理会”之例。歌德 (161) 论卉植生成,拈出“直立倾向”与“盘旋倾向”;近世德国谈艺者本之以论文,谓著作才分“挈领之才”与“铺张之才”,人鲜兼美。“梁栋”、“章法”、“意驭文藻”胥属“挈领”、“直立”边事,长吉才质殆偏于“铺张”、“盘旋”者欤。(368—369页)

这一则主要讲李贺《恼公》诗,也谈到李贺诗缺少讲章法,长于铺张、盘旋。钱先生先引杜牧《李长吉诗歌序》:“使贺且未死,少加以理,奴仆命骚可也。”这话即认为李贺诗于理不足,所以说“少理”。又称“于章法不大理会”,即不顾章法。又称“妍媸杂陈,天吴紫凤”。杜甫《北征》:“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天吴是水伯,即水神,与紫凤,都绣在织品上的,剪下来作补丁,补得颠倒了。这里说李贺诗用词颠倒,即不讲究次序。钱先生结合《恼公》来作说明。《恼公》诗王琦注:“今谓可爱曰可憎,即恼公之意,盖狭斜游戏之作。”看钱先生所引诗句;“注口”“添眉”,指女方的口和眉,接写“晓奁”、“夜帐”、“钿镜”、“江图”,指女方的用物,即奁匣、床帐、钿镜和江图。接写“梳碧凤”,指梳凤髻,“带金虫”指首饰,接写“杜若”、“河蒲”是植物。接写“蛾黛破”、“靥朱浓”,指眉和脸,接写“发重”、“腰轻”是发和腰。写女方的口、眉、髻、眉、脸、发、腰,分隔在三处,就看出他不善于安排了。但从这里也可看出李贺的善于铺张和盘旋。如写眉,称“添眉桂叶浓”,当指唐代妇女画阔眉,阔处画如桂叶;又说“月分蛾黛破”,指新月如钩,“破”字分开之意,即眉的两头又画细眉,即眉的中间画阔眉,两端画细眉,两次写眉,即盘旋,两次比喻,用“桂叶”,“月分”作比,即铺张。再如写脸颊,“晓奁妆秀靥”,指对奁镜在颊上点赤点;又说“花台靥朱融”,王琦注:“如好花点缀于腮侧,是其笑靥之施朱。”写她既在脸颊上点了赤点,再在腮侧点上红花。两次讲点颊是盘旋,又称颊侧点红花,大概当时点赤痣,称作红花是夸张。又“陂陀梳碧凤”,碧指青丝的头发,凤指凤髻,一种发式,陂陀状高髻。“发重疑盘雾”,用盘雾来形容发多。两次讲发是盘旋,用“陂陀”“盘雾”来形容是夸张。钱先生指出“描写其人,几占全诗七之一,以下叙述情事波折”,这是“繁简失当”,即不善于安排。又指出他叙述凌乱,复病重叠,即“章法欠理会”。

钱先生对《恼公》一篇,又“钦其宝”,佩服它其中有宝。宝在结尾:“汉苑寻官柳,河桥阂禁钟。月明中妇觉,应笑画堂空。”王琦注:“将与别去(男方将与女方别去),入汉苑而寻春色。又闻河桥之外禁钟已止,不能复留。阂与碍同,止也。言与美人会遇之时,极其欢乐。回忆在家之中妇独眠而觉,应笑画堂空寂矣。他人于此多用怨字,而长吉反用一笑字,其意婉而深矣。”这是王琦的理解。再看钱先生的理解:“汉苑’一联”,即“萧郎陌路,侯门如海之意”。即“侯门一入深如海,从此萧郎是路人”。即女方进了汉苑秦宫,比侯门,为侯门家娶去,男方碍于禁地,不能再会。“乃忽撇开此郎之怅然,而拈出他妇之欣然。‘中妇’犹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之‘黄娥’,指同曲或同适而稍齿长色衰者;其人应深喜胜己之小妇一去不返,莫予毒也,清夜梦回,哑然独笑。”按《恼公》上文:“黄娥初出座,宠妹始相从。”王琦注:“黄姑谓其长者,宠妹谓其次者。”又“蜀烟飞重锦,峡雨溅轻容”。王注:“蜀烟峡雨,即为雨为云之意。重锦轻容,指其衣裳衾枕而言。重锦,锦之熟细者。纱之至细者,有所谓轻容。”这是说年轻的宠妹,与男方欢会。因此结尾四句,并不像王琦注所说,男方到汉苑去别恋官柳,因汉苑禁钟是禁地,男方进不去,而女方一入侯门,即宠妹一入侯门,所以黄姑喜而笑了。钱先生的解释,与诗的上文结合。上文讲黄姑是长者,即相当于中妇,宠妹是次者,即相当于小妇,小妇已被侯门娶去,所以中妇“清夜梦回,哑然独笑”。钱先生这样解释,与诗的上文紧密呼应,王琦注抛开上文,作男方“回忆在家之中妇独眠而觉,应笑画堂空矣”。把“中妇”解作“在家之中妇”,既与上文“黄姑”“宠妹”不相应;又“中妇”对“大妇”或“小妇”而言,男方何以独念中妇?且家中之中妇,当思念在外之丈夫,何以笑“画堂空”呢?王注实不可通。钱先生赞赏这个结尾,是结合陈后主《三妇艳》来的。《三妇艳》写宠爱专在小妇。李贺诗中只写中妇小妇,小妇去而中妇笑,这是“破陈言而翻旧案”,相当于后人说的“脱胎换骨”了。钱先生又引李贺另一首诗;“月明啼阿姊,灯暗会良人。”“阿姊”相当于“中妇”,这里的“阿姊啼”,与上文的“中妇笑”,构成对照。

钱先生又引李贺《昌谷诗》,前面说:“光露泣幽泪。”指露如哭泣的泪,指幽恨。下面说:“风露满笑眼。”喜极而笑,笑出泪水来了。一悲一喜,前后矛盾,似亦不合章法。这又回到讲李贺诗的不注意章法了。

(二一)李商隐《锦瑟》诗赏析

何屺瞻《义门读书记·李义山诗集》卷上则曰 (162) :“此悼亡之诗也。首特借素女鼓五十弦之瑟而悲、泰帝禁不可止以发端,言悲思之情,有不可得而止者。次联则悲其遽化为异物。腹联又悲其不能复起之九原也。日思华年,日追忆,指趣晓然,何事纷纷附会乎。钱饮光亦以为悼亡之诗,与吾意合;庄生句取义于鼓盆也。亡友程湘衡谓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次联言作诗之旨趣,中联又自明其匠巧也。余初亦颇喜其说之新。然义山诗三卷出于后人掇拾,非自定,则程说固无据也。”义门“初喜”之程氏说,详著于王东溆《柳南随笔》卷三 (163) :“何义门以为此义山自题其诗以开集首者。首联云云,言平时述作,遽以成集,而一言一诺俱足追忆生平也。次联云云,言集中诸诗,或自伤其出处,或托讽于君亲;盖作诗之旨趣,尽于此也。中联云云,言清词丽句,珠辉玉润,而语多激映,又有根柢,则又自明其匠巧也。末联云云,言诗之所陈,虽不堪追忆,庶几后之读者,知其人而论其世,犹可得其大凡耳。”程说殊有见,义门徒以宋本义山集旧次未必出作者手定,遂舍甜桃而觅醋李。“庄生”句乃用《齐物论》梦蝶事,非用《至乐》鼓盆事,何得谓“取义”悼亡。梦蝶鼓盆固庄生一人之事,然见言梦蝶而断其意在鼓盆,即在文字狱诗案之“兴也”、“笺云”,亦属无理取闹。譬如见言“掩鼻而过”,乃断其隐指“输钱以观”,以二事均属西施也(市人输金钱一文见西施事,见《孟子·离娄·西子蒙不洁》章孙奭疏、又《碉玉集·美人》篇 (164) ;见言盗金,乃断其隐指盗嫂,以二事均属直不疑也 (165) ;于义安乎。濠梁之乐、髑髅之叹,举凡漆园行事,无不可射覆者,何以独推知为鼓盆哉。义门笑“纷纷附会”,而不免躬自蹈之。

张孟劬《玉溪生年谱会笺》卷四至云 (166) :“沧海句言李德裕已与珠海同枯,李卒于珠崖也;蓝田句言令狐绚如玉田不冷,以蓝田喻之,即节彼南山意也。”释“沧海”句或犹堪与第46页补订所引“拜佛西天”之谑相拟;释“蓝田”句则原语无可依附,于是想入非非,蛮凑强攀。苟尽其道,亦无妨曰:“蓝令、田绹皆双声;日能暖人,故有黄棉袄之谑,狐裘更暖于棉袄。蓝田日暖隐指令狐绹,的然无疑。”盖尚不足比于猜谜,而直类圆梦、解谶;心思愈曲,胆气愈粗,识见愈卑,又下义门数等矣。

施北研《元遗山诗集笺注》卷十一《论诗三十首》之十三注引厉樊榭说此诗 (167) ,亦以为“悼亡之作。锦瑟五十弦,剖为二十五,是即其人生世之年。今则如庄生之蝶、望帝之鹃,已化为异物矣。然其珠光玉润,容华出众,有令人追忆不能忘者。在当日已惘然知尤物之不能久存,不待追忆而始然也。”施注称其说之“简快”,而未言出处,检樊榭著作亦不得。冯氏《玉溪诗集笺注》卷二说此诗后半首 (168) ,与樊榭冥契。

汪韩门《诗学纂闻》则非“悼亡”之说 (169) ,谓义山“以古瑟自况”:世所用者,二十五弦之瑟,此则五十弦之古瑟,“不为时尚”,犹己挟文章才学而不得意也;“不解其故,故曰无端,犹言无谓也”;自顾“头颅老大,一弦一柱,盖已半百之年矣”;晓梦“喻少年时事”,春心指“壮心,壮志消歇”;追忆谓“后世之人追忆”,可待犹言“必传于后无疑”;当时“指现在”,言“后世之传虽可自信,而即今沦落为可叹耳。”梁茝林《退庵随笔》卷二十极称其解 (170) 。程、厉、汪三家之说,道者寥寥,皆差能紧贴原诗,言下承当,取足于本篇,不抄瓜蔓而捕风影。

余窃喜程说与鄙见有合,采其旨而终条理之也可。义山《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有云:“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乃直白自道其诗也。《锦瑟》之冠全集,倘非偶然,则略比自序之开宗明义,特勿同前篇之显言耳。

“锦瑟”喻诗,犹“玉琴”喻诗,如杜少陵《西阁》第一首:“朱绂犹纱帽,新诗近玉琴”,或刘梦得《翰林白二十二学士见寄诗一百篇、因以答贶》:“玉琴清夜人不语,琪树春朝风正吹。”锦瑟、玉琴,正堪俪偶。义山诗数言锦瑟。《房中曲》:“忆得前年春,未语含悲辛。归来已不见,锦瑟长于人”;“长于人”犹鲍溶《秋思》第三首之“我忧长于生”,谓物在人亡,如少陵《玉华宫》:“美人为黄土,况乃粉黛假,当时付金舆,故物独石马。冉冉征途间,谁是长年者。”或东坡《石鼓歌》:“细思物理坐叹息,人生安得如汝寿。”义山“长于人”之“长”即少陵之“长年”、东坡之“寿”。《回中牡丹为雨所败》第二首:“玉盘进泪伤心数,锦瑟惊弦破梦频。”喻雨声也,正如《七月二十八日夜与王郑二秀才听雨后梦作》所谓:“雨打湘灵五十弦。”而《西昆酬唱集》卷上杨大年《代意》第一首 (171) :“锦瑟惊弦愁别鹤,星机促杼怨新缣。”取绘声之词,传伤别之意,亦见取譬之难固必矣。《寓目》:“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则如《诗品》所谓:“既是即目,亦惟所见” (172) ;而《锦瑟》一诗借此器发兴,亦正睹物触绪,偶由瑟之五十弦而感“头颅老大”,亦行将半百。“无端”者、不意相值,所谓“没来由”,犹今语“恰巧碰见”或“不巧碰上”也(如吴融《上巳日》:“本学多情刘武威,寻花傍水看春晖。无端遇着伤心事,赢得凄凉索漠归”)。首两句“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言景光虽逝,篇什犹留,毕世心力,平生欢戚,“清和适怨”,开卷历历,所谓“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

三四句“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言作诗之法也。心之所思,情之所感,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如庄生逸兴之见形于飞蝶,望帝沉哀之结体为啼鹃,均词出比方,无取质言。举事寄意,故曰“托”;深文隐旨,故曰“迷”。李仲蒙谓“索物以托情”,西方旧说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近说谓“情思须事物当对”(参观《管锥编》63页,又628—629页),即其法尔。

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言诗成之风格暖境界,犹司空表圣之形容《诗品》也 (173) (参观第47页补订)。《寄谢先辈》以“屋势”、“河声”品其诗,此则更端而取“珠泪”、“玉烟”。《博物志》卷二记鲛人“眼能泣珠” (174) ,《艺文类聚》卷八四引《搜神记》亦言之 (175) ;兹不曰“珠是泪”,而曰“珠有泪”,以见虽凝珠圆,仍含泪热,已成珍饰,尚带酸辛,具宝质而不失人气。《困学纪闻》卷十八早谓“日暖玉生烟”本司空图《与极浦书》引戴叔伦论“诗家之景”语 (176) ;《全唐文》卷八百二十吴融《奠陆龟蒙文》赞叹其文 (177) ,侔色揣称,有曰:“触即碎,潭下月;拭不灭,玉上烟。”唐人以此喻诗文体性,义山前有承、后有继。“日暖玉生烟”与“月明珠有泪”,此物此志,言不同常玉之冷,常珠之凝。喻诗虽琢磨光致,而须真情流露,生气蓬勃,异于雕绘汩性灵、工巧伤气韵之作。匹似挦撦义山之“西昆体”,非不珠圆玉润,而有体无情,藻丰气索,泪枯烟灭矣。珠泪玉烟,亦正诗风之“事物当对”也。近世一奥国诗人称海涅诗较珠更灿烂耐久 (178) ,却不失为活物体,蕴辉含湿。非珠明有泪欤。有人尝品目歌德一剧本曰:“如大理石之光润,亦如大理石之寒冷”;海涅诗文中喻人物之仪表端正而沉默或凉薄者,每曰:“如大理石之美好洁白,而复如大理石之寒冷。”差同玉冷无烟焉。谋野乞邻,可助张目而结同心。

七八句“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乃与首二句呼应作结,言前尘回首,怅触万端,顾当年行乐之时,即已觉世事无常,抟沙转烛,黯然于好梦易醒,盛筵必散。登场而预有下场之感,热闹中早含萧索矣。朱行中《渔家傲》云 (179) :“拚一醉,而今乐事他年泪”,“而今”早知“他年”,即“当时已惘然”也。拜伦深会此情 (180) ,尝曰:“入世务俗,交游酬应,男女爱悦,图营势位,乃至贪婪财货,人生百为,于兴最高、心最欢时,辄微觉乐趣中杂以疑虑与忧伤,其故何耶。”不啻为“当时已惘然”作笺矣。(434—438页)

这一则分析李商隐的《锦瑟》诗,《锦瑟》诗历来有各种不同解释。这里先对各种不同解释加以评论,再加分析,原文较长,因此分段。第一段评何焯《义门读书记》的解释。何焯认为《锦瑟》是悼亡诗,即悼念妻子王氏的诗。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借素女弹五十弦的瑟而悲,表达悲思。次联:“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从庄周梦里化为蝴蝶,望帝的魂化为杜鹃鸟,说明王氏化去,即王氏死去。三联“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是哀悼她不能复生。末联:“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说“追忆”,跟“思华年”,想念她的年轻时,这是明显的悼亡诗。何焯又引程湘衡说:这是李商隐把它放在诗集的开头,来讲他的诗的,即有以这首诗代序的意思。次联讲作诗的旨趣,即庄生晓梦化为蝴蝶,表示得意;望帝托杜鹃鸟哀鸣,表示哀怨。中联讲它的匠巧,即讲他的诗的技巧,像珠的有泪,玉的生烟。何焯认为李商隐原本的集子已经亡失。现在流传的集子,出于后人搜编,不是李商隐自定,那么程说实无根据。何焯讲程湘衡说比较简单,钱先生找出程的原话来看。程说:首联指出平时做的诗,一言一语都是追忆生平。次联指出集中的诗,有的是自伤的,有的是托讽的,即把望帝托杜鹃鸟的哀鸣比自伤,把庄周梦里化为蝴蝶说成托讽。中联指诗写得珠辉玉润,说明它的技巧。末联指出诗里讲的,不堪追忆,可供研讨。钱先生指出何焯否定程说是不对的。即使李商隐诗集不是原编,但把《锦瑟》这首诗放在全集的头上,还当是有所本的。钱先生再驳斥何焯的悼亡说。“庄生”句是用《庄子·齐物论》梦蝶事,原文说:“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自得貌)蝴蝶也。”讲他做梦变成蝴蝶,栩栩自得,跟悼念亡妻无关。不是用《庄子·至乐》鼓盆事,原文说:“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讲“鼓盆”是指妻死,讲“化蝶”与妻死无关。不能因为都是庄子的事,就把“化蝶”拉扯到“鼓盆”上去。好比《孟子·离娄下》:“西子蒙不洁,则人家掩鼻而过之。”西施用不洁而有臭气的帽子戴在头上,人皆掩鼻走过。孙奭疏:吴王夫差有令,西施入市,有人愿看西施,交金钱一文。这是关于西施的两件事,不能把“蒙不洁”牵扯到“交一文”。再比方汉人直不疑,有人疑他偷金子,有人疑他偷嫂子,这也是两件事,不能胡扯。讲到庄子,还有庄子与惠子在濠水桥上观鱼之乐,庄子见髑髅的感叹,凡是漆园小吏庄子的事,无不可以用作猜谜,何以独知为鼓盆呢?即“梦蝶”不是“鼓盆”,与亡妻无关。这是驳何焯的说法。

第二段引张采田说,讲“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认为唐宰相李德裕贬官到珠崖,死在那里,与珠海同枯,所以称“沧海”句。说用蓝田产玉比令狐绹的入相,《诗·小雅·节南山》:“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用太师尹氏的地位比南山的高。所以这里用蓝田山产玉来比令狐绹入相。“日暖”比令狐绹的威势。钱先生认为这样解释“沧海”句,可比“拜佛西天”之谑:“董若雨《西游补》第五回,孙行者化身为虞美人,与西施、绿娘等联句,脱口而出曰:‘拜佛西天。’诸女哗怪,行者强颜文饰曰:‘文字艰深,又费诠释。天者夫也,西者西楚也,拜者归也,佛者心也;盖言归心于西楚丈夫也。”按李德裕死在珠崖,不在沧海,与珠有泪也无关。“蓝田”句拉扯到令狐绹,蛮凑强攀,更无道理。

第三段引施国祁注元好问《论诗》的“望帝春心托杜鹃,佳人锦瑟怨华年”的注,引厉鹗说。钱先生又称冯浩注《锦瑟》后半首:“浩曰:此悼亡诗定论也。”“余为逐句笺定,情味弥出矣。”“今者抚其弦柱而叹年华之倏过,思旧而神伤也。”次“取物化之义,兼用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义山用古,颇有旁射者。”“五句美其明眸,六句美其容色,乃所谓追忆也。”“当时睹此美色,已觉如梦如迷,早知好物必不坚牢耳。”这里有新解,即认为“五十弦”“剖为二十五弦,是即其人生世之年”。按李商隐在开成三年(838)与王氏结婚,大中五年(851)王氏死,计共经历十三年。如王氏为二十五岁死,必十二岁出嫁始合,不近情理。所以这个新说不合。至于把“化蝶”变成“鼓盆”,钱先生已经驳过,不用再驳了。至于“物化”说,庄周梦中化为蝴蝶,醒来还是庄周,并没有“物化”,所以“物化”说也不合。

第三段讲汪师韩说,可说是不得意说。即五十弦的古瑟,不合时尚,比自己怀才不遇。“晓梦”“喻少年时事”。按晓梦指“栩栩然蝴蝶也”。栩栩是自得之貌,与“不得意”之说不合。“春心”指“壮心,壮志消歇”。按“托杜鹃”指哀怨,光说“壮志消歇”,似还不够。

第四段钱先生来解释这首诗,用程湘衡说,即认为这诗放在集首,有代序言之意。钱先生按照这个意思来解释《锦瑟》篇。李商隐曾讲他的诗:“星势寒垂地,河声晓上天。夫君自有恨,聊借此中传。”冯浩笺:“‘星势’二句,言声光在此而感发在彼,方引起谢(指先辈)自有恨,借我诗传之,故纪念甚多也。”这是说,他的诗写的是声光在此,而感发在彼,即写的是锦瑟,而另有感发。这种感发不光是他自己的,也包括先辈的在内,所以先辈自有的恨,也可借他的诗来传达。说明他的诗所反映的内容包括先辈的恨在内。钱先生指出这是“直白白道其诗也”。这是直接说出他的诗的作用。把《锦瑟》放在全集之首,那就是用《锦瑟》作为自序来开宗明义,概括全集的诗,只是不加点明罢了。这是因为《锦瑟》只有八句,与《谢先辈防记念拙诗甚多,异日偶有此寄》是古诗,不限句数,可以在诗中点明,《锦瑟》是律诗,限定八句,不便点明罢了。

第五段开始对《锦瑟》诗作剖析。先讲“锦瑟”,说明用“锦瑟”来比喻诗,好比用“玉琴”来比喻诗,引了杜甫、刘梦得的两例来作证。这是一方面。钱先生又指出,李商隐还有别的诗里也用了“锦瑟”,那是另有所指,说明钱先生就是这样全面看问题。如“锦瑟长于人”,指锦瑟比人可以长期保存,比人的年寿长,这里就有悼亡的意思。钱先生在这里又引唐诗人鲍溶、杜甫及宋苏轼的诗来作说明。钱先生又引李商隐的“锦瑟惊弦破梦频”,这个“锦瑟惊弦”是喻雨声,又引两个诗句来作证。说明用“锦瑟”一词可以作出各种比喻。钱先生又引李商隐的《寓目》:“新知他日好,锦瑟傍朱栊。”这是看见窗栊(犹窗台)旁的锦瑟,想到新知往日的欢好,“他日”指往日。钱先生指出这是“既是即目,亦惟所见”,即看到锦瑟,就想到新知往日的欢好。因此首联写的,亦从看到锦瑟,想到古代锦瑟的五十弦,感到自己快近五十岁,引起感触。包括“平生欢戚,‘清和适怨’”,锦瑟弹奏的音调,有“清和适怨”,这四个字既指锦瑟的音调,也指诗中间四句,“月明珠有泪”指“清”,“日暖玉生烟”指“和”,“晓梦迷蝴蝶”指“适”,“春心托杜鹃”指“怨”,“适怨”正指“欢戚”。

第六段讲三四句,钱先生在上文指出“欢戚”“适怨”,即指“庄生晓梦迷蝴蝶”,即“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栩栩,自得之貌,即“欢”即“适”。“望帝春心托杜鹃”,伤春的心,托杜鹃哀鸣,即“戚”即“怨”。这个意思,上文已经指出。所以这里另说一意,即“寓言假物,譬喻拟象”。即借“晓梦迷蝴蝶”来寄托“逸兴”,借“春心托杜鹃”来寄托“沉哀”。《管锥编》63页称:“胡寅《斐然集》卷十八《致李叔易书》载李仲蒙语:‘索物以托情谓之比,触物以起情谓之兴,叙物以言情谓之赋。’颇具胜义。”又629页:“‘叙物以盲情’非他,西方近世说诗之‘事物当对’者是。”“吴文英《风入松》:‘黄蜂频探秋千索,有当时纤手香凝’,不道‘犹闻’,而以寻花之蜂‘频探’示手香之‘凝’‘留’,蜂即当对‘闻香’之事物矣。”这样看来,这蝴蝶、杜鹃即成为当对“逸兴”与“沉哀”的事物了。所谓“以迹显本”、“以形示神”,即以蝴蝶、杜鹃的迹和形,显示“逸兴”“沉哀”的本和神了。这就接触到“作诗之法”了。

第七段讲五六句“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用形象来显示诗的风格或境界,好比司空图的《诗品》,通过各种形象描写来显示各种不同的风格。参见《谈艺录》47页,讲“品目词翰,每铺陈拟象,大类司空表圣作《诗品》然”。又如杜甫《喜为六绝句》:“或看翡翠兰苕上,未掣鲸鱼碧海中。”用“翡翠兰苕上”来表示一种秀丽的风格,用“鲸鱼碧海中”来表示一种雄奇的风格。用“珠有泪”来表明自己的诗“虽凝珠圆,仍含泪热”;用“玉生烟”来表明自己的诗虽如玉润,尚有蓬勃生气。说明自己的诗像珠圆玉润那样光润而富有生气,不像后来的西昆体诗虽富丽而缺少气韵。

第八段讲结句,呼应首二句。“此情可待成追忆”,此情即“华年”的情事,“追忆”即“思华年”。“当时”即当年行乐之时。“已惘然”是已有“好梦易醒,盛筵必散”之感。

钱先生对《锦瑟》诗的剖析,给我们怎样鉴赏作品作出很好的范例。钱先生在剖析这首诗时,先探索前人对这首诗的各种不同解释,一一加以辨析,指出各种说法的问题,如悼亡说,结合李德裕、令狐绹的政治背景说;如不得意说,指出这几种说法的错误不恰当处,对程湘衡的略比自序的开宗明义说,认为合理,可以通解全诗。在赏析全诗时,对“锦瑟”一词,就李商隐全集中所用“锦瑟”的句子,作了全面的分析,再结合用“玉琴”喻诗的两例,作出解释。对“迷蝴蝶”“托杜鹃”,既结合锦瑟的音调“适怨”来说,又结合文艺理论的“索物以托情”及“事物当对”来说。对“珠泪”“玉烟”,既结合司空图《诗品》,又结合杜甫的论诗来说,还结合外人称道海涅及歌德的作品来说,“谋野乞邻,可助张目而结同心”。这样来作鉴赏,可以破千古之惑,探作者之心,对《锦瑟》诗的解释,作出定论了。读者不必再有“只恨无人作郑笺”之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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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古文辞类纂》:七十四卷,清姚鼐编。 《骈体文抄》:三十一卷,清李兆洛编。 《十八家诗抄》:二十八卷,清曾国藩编。

(2)  牛浦郎:《儒林外史》中人物。

(3)  天社两注:任渊所作黄庭坚的《山谷诗内集》注,陈师道的《后山集》注。

(4)  疚斋先生:疚斋,冒广生号,有《后山诗天社注补笺》十四卷。

(5)  刘彦和:南朝梁刘勰字。《文心雕龙·序志》有“擘肌分理”说。

(6)  严仪卿:宋严羽字。有《沧浪诗话》,后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称:“其间说江西诗病,真取心肝刽子手。”“吾论诗,若那吒太子析骨还父,析肉还母。”

(7)  欧梅为官妓:见《如何纠正诗注》。

(8)  《弇州山人四部稿》:一百七十四卷,《续稿》二百七卷,明王世贞撰。 归震川:明归有光,称震川先生。

(9)  昌黎:唐韩愈。 庐陵:宋欧阳修。

(10)  钱牧斋:钱谦益号,有《初学集》一百十卷,《有学集》五十卷,《列朝诗集》八十一卷。

(11)  周栎园:清周亮工号,有《书影》十卷。

(12)  归玄恭:清归庄字,编《震川文集》三十卷,《别集》十卷。

(13)  《明史》:三百三十六卷,清张廷玉等撰。 《四库总目》:《四库全书总目》二百卷,清纪昀撰。

(14)  李元仲:清李世熊字,有《寒支初集》十卷,《二集》六卷。

(15)  吕叔讷:清吕星垣字,有《白云草堂文抄》七卷。

(16)  蒋子潇:清蒋湘南字,有《七经楼文抄》六卷。

(17)  敬美:明王世懋字,有《王奉常集》六十九卷,中有《艺圃撷馀》一卷。

(18)  《读书后》:八卷,明王世贞撰。

(19)  陈眉公:明陈继儒字,有《妮古录》四卷。

(20)  《书谱》:一卷,唐孙过庭撰。

(21)  锺张:三国魏锺繇、后汉张芝,皆善书法。

(22)  汤若士:明汤显祖号。

(23)  王山史:清代作家王弘撰,字无异,号山史。有《砥斋集》十二卷。

(24)  《玉茗堂尺牍》:六卷,明汤显祖撰。

(25)  程孟阳:清程嘉燧字。

(26)  方氏:元人方回有《瀛奎律髓》四十九卷。 雁湖:宋李璧,号雁湖居士,注王安石诗。 半山:王安石号。

(27)  贾浪仙:贾岛字,唐诗人。

(28)  韩致尧:韩偓字,唐诗人。

(29)  《有不为斋随笔》:十卷,清光聪谐撰。

(30)  柳子厚:柳宗元字,唐作家。

(31)  鹘突:糊涂。

(32)  墄(cè测):台阶。

(33)  刘须溪:宋刘辰翁号,有《须溪集》。 雁湖:宋李璧号,有《王荆公诗注》五十卷。

(34)  谢师厚:谢景初字,景初与王安石同时人。

(35)  东坡:宋苏轼号东坡居士。苏轼与王安石同时而稍后。

(36)  苏子美:宋苏舜卿字,较王安石稍早。

(37)  山谷:宋黄庭坚号山谷道人。黄庭坚后于王安石。

(38)  吴曾:宋人,有《能改斋漫录》十八卷。

(39)  《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六十卷,《后集》四十卷,宋胡仔撰。

(40)  《芦浦笔记》:十卷,宋刘昌诗撰。

(41)  《白孔六帖》:一百卷,《六帖》唐白居易撰,《后六帖》宋孔传撰。

(42)  葛龚:东汉人,善文辞。有人请龚代撰奏文,其人抄写时,并抄龚名,忘写己名。时人语曰:“作奏虽工,宜去葛龚。”

(43)  文潜:张耒字,宋诗人。

(44)  天社:任渊字,宋学者,注黄庭坚诗。

(45)  吴渊:南宋文人,有《追庵遗集》。

(46)  纪文达公:清纪昀谥文达,有《纪文达公遗集》文十六卷,诗十六卷。《四百三十二峰草堂诗》四卷,清黄璟撰。

(47)  元遗山:金元好问号,有《论诗三十首》。

(48)  嘉庆壬戌:一八O二年。 会试:在京师考进士试。

(49)  江湖派:南宋陈起编《江湖小集》九十五卷,录六十二家诗,称他们为江湖派,有洪迈、叶绍翁等人。

(50)  《中州集》:十卷,元好问编,选金代诗。

(51)  江西唾:江西诗派的残馀,即不仿效江西派作品。 曾郎:曾慥,有《皇宋诗选》五十七卷,选诗二百馀家,欧阳修、王安石、苏轼、黄庭坚诗都不选,摹仿王安石《唐百家诗选》不选李白杜甫。这是说,金人不取江西诗派,不是仿照曾慥的不选黄庭坚诗。

(52)  锦袍:《隋唐嘉话》:武后游龙门,命群臣赋诗,先成者赐锦袍。东方虬受赐未安,宋之问诗就,文理兼美,乃就夺锦袍赐之。李延寿《北史文苑传序》:“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气质则理胜其词,清绮则文过其意。理深者便于时用,文华者宜于咏歌,此其南北词人得失之大较也。”

(53)  钱竹汀:清钱大听号,有《十驾斋养新录》二十卷。

(54)  吕本中:著《江西诗社宗派图》,推尊黄庭坚(涪翁),以陈师道(后山)列入江西派。

(55)  洪驹父:宋洪刍字。

(56)  杨中立:宋杨时字,有《龟山集》四十二卷。

(57)  戴石屏:宋戴复古字,有《石屏集》六卷。

(58)  《遗山文集》:四十卷,金元好问撰。

(59)  《后山诗话》:一卷,宋陈师道撰。

(60)  青神:宋人史容号,注《山谷外集诗》。

(61)  王子渊:汉王褒字,论见《文选》。

(62)  羊胛易熟:喻时间短促。

(63)  子由:苏辙字,北宋散文家。

(64)  《素问》:二十四卷,古医书。

(65)  小杜:唐杜牧称小杜,别于杜甫称老杜。

(66)  《难经》:二卷,扁鹊撰,古医书。

(67)  郑笺:汉郑玄对《诗经》的注解。

(68)  刘孝标:梁刘峻字。《辩命论》见《文选》。

(69)  曾子开:宋曾肇字,有《曲阜集》四卷。

(70)  《鹤林玉露》:十六卷,宋罗大经撰。

(71)  魏鹤山:宋魏了翁,筑室白鹤山下,学者称鹤山先生。

(72)  王鍪:有《震泽长语》二卷,分经诗、文章等。

(73)  邵尧夫:邵雍字,宋理学家。

(74)  沈氏:沈德潜,字归愚。著有《说诗晬语》、《唐诗别裁》等书。

(75)  王右丞:王维,字摩诘。官至尚书右丞。

(76)  韦苏州:韦应物,曾做苏州刺史。

(77)  柳仪曹:柳宗元,字子厚。

(78)  苏子瞻:苏轼字。

(79)  《说诗晬语》二卷,沈德潜论诗之作。

(80)  晓岚:纪昀字。 《瀛奎律髓》:四十九卷,元代方回编,选唐宋五七言近体诗加批语。

(81)  随园:袁枚《随园诗话》卷三:“或曰:‘诗无理语,予谓不然。’”见《谈艺录》222页。钱先生指出袁枚说的“理语”,只是格言,与“理趣”不同。

(82)  杜陵之“珷玞”:珷玞(wǔf ū武夫),像玉的石块。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排比铺张特一途,藩篱如此亦区区。少陵自有连城璧,争奈微之识珷玞。’元稹(微之)在《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里,称赞杜甫诗的排比铺张,元好问认为元稹不识杜甫诗的真正好处,赞美似玉的石块。

(83)  人心道心之危微:《书(伪古文尚书)·大禹谟》:“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注:“危则难安,微则难明。” 天一地一之清宁:《老子》:“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注:“一,各是一物之生所以为主也,物皆各得此一以成。’

(84)  兴观群怨之旨:《论语·阳货》:“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集注》:兴,“感发志意。”观,“考见得失。”群,“和而不流。”怨,“怨而不怒。”

(85)  无极太极,两仪四象;《周易·系辞上》:“是故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无极是产生太极的,太极是天地未分以前的一团元气,两仪是天地,四象是四时。

(86)  五蕴:佛家称色(形相)、受(情欲)、想(意念)、行(行为)、识(心灵)为五蕴。

(87)  《传灯录》:宋释道原撰《景德传灯录》的省称,专记禅宗各家语录。

(88)  《中庸》:《礼记》中的一篇,宋儒把它抽出单行,为《四书》之一。 “鸢飞戾(至)天,鱼跃于渊”:《诗·大雅·旱麓》篇句,注:“言上下察也。”

(89)  《致酒行》:李贺诗。王琦注,“《汉书》:‘主父偃西入关见卫将军,卫将军数言上(汉武帝),上不省。资用乏,留久,诸侯宾客多厌之。’”长吉引以自喻。

(90)  杨升庵:明代作家杨慎号。

(91)  杨有仁:明人,杨慎第三子。编有《大全集》。

(92)  薛能:见《全唐诗》558卷。

(93)  白香山:白居易,号香山居士,有《白居易集》七十一卷。

(94)  邵谒:见《全唐诗》605卷。

(95)  鱼玄机:女道士,见《全唐诗》804卷。

(96)  翁绶:见《全唐诗》600卷。

(97)  《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98)  太白:李白字,有《李太白全集》三十六卷。

(99)  陈去非:宋陈与义字,有《简斋集》十六卷。

(100)  文与可:宋文同字,有《丹渊集》四十卷。

(101)  《古诗十九首》:见《文选》。

(102)  “寄梅”事:盛弘之《荆州记》:“陆凯与范晔相善,自江南寄梅花一枝诣长安与晔,并赠晔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见《太平御览》卷九七○。

(103)  《石林诗话》:两卷,宋叶梦得撰。 晁君诚:宋晁端友字。他的《宿济州西门外旅馆》:“寒林残日欲栖鸟,壁里青灯乍有无。小雨愔愔人不寐,卧听羸马龁残刍。”

(104)  无咎:晁补之字。宋文人。

(105)  李邺嗣:清人,字杲堂。有《杲堂文抄》六卷,《诗抄》七卷。

(106)  赋诗断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时在外交场合上念诗句,不管原诗的意思,借用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

(107)  《韩诗外传》:十卷,汉韩婴撰。

(108)  何良俊:明人,有《四友斋丛说》三十八卷。

(109)  陈兰甫:清陈澧字,有《东塾读书记》二十五卷。

(110)  吕诚之:近人吕思勉字。

(111)  刘辰翁:宋人,有《须溪集》十卷。

(112)  《永乐大典》:明成祖永乐元年令解缙、姚广孝等编辑,全书22877卷。经兵火散失,中华书局征集近800卷,影印出版。现存800馀卷。 《养吾斋集》:三十二卷,元刘将孙撰,清臣据《永乐大典》辑出。

(113)  王船山:清王夫之,居衡阳之石船山,学者称船山先生。有《诗绎》一卷。

(114)  常州派词:清嘉庆以后的词派,常州词人张惠言所开创,强调比兴寄托。 “作者未必然,读者何必不然”:见谭献《谭评词辨》。

(115)  谷隐:即青原第七世,襄州智静大师。“药语”见下文。

(116)  《中论·观行品》:指的是《中观论》四卷,龙树菩萨撰,青目菩萨释,姚秦鸠摩罗什译。《观行品》是其中一篇。

(117)  《大智度论》:龙树菩萨撰,秦罗什译,百卷,是释《大品般若经》者。

(118)  《大般涅槃经》:指的是《涅槃经》,分大乘涅槃经、小乘涅槃经两种。

(119)  《庄子》:三十三篇,战国庄周著,晋郭象注。

(120)  王先谦:清学者,有《庄子集解》八卷。 宣颖:注《庄子》者。

(121)  王阳明:明代理学家王守仁,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有《传习录》三卷。

(122)  吴处厚:宋人,有《青箱杂记》十卷。

(123)  宋广平:宋璟,封广平郡公,为唐贤相。 张乖崖:张咏号,为宋名臣。 韩魏公:韩琦,封魏国公,宋大臣。 司马温公:司马光,赠温国公,宋大臣。

(124)  魏叔子:清魏禧字。有《日录》三卷。

(125)  《咏怀堂诗》:明阮大铖的诗集,四卷。

(126)  南雷:明黄宗羲,学者称南雷先生。 圆海:阮大铖字。

(127)  严介溪:明严嵩号,有《钤山堂集》三十五卷。 分宜:严嵩,分宜人。

(128)  张文成:唐张 字,有《游仙窟》小说。

(129)  郑德辉:元郑光祖字,有《 梅香翰林风月》杂剧。

(130)  常州词派:清常州人张惠言字皋文,开创常州词派,主张词有寄托。

(131)  宋于庭:清宋翔凤字,常州人。

(132)  王叔师:汉王逸字,有《楚辞章句》十七卷。

(133)  《诗·小序》:《毛诗》每首诗前的小序,见《毛诗正义》四十卷。

(134)  白香山:唐白居易号香山居士。 元九:元稹排行第九。

(135)  指现代奥地利精神分析学家弗洛伊德(Freud)对梦的研究,有专著,中文译本作《梦的解析》。

(136)  《春秋繁露》:十七卷,汉董仲舒撰。

(137)  《说苑》:二十卷,汉刘向撰。

(138)  《词选》:二卷,清张惠言选。 欧阳永叔:宋欧阳修字。

(139)  姜尧章:宋姜夔字。 靖康之变:宋钦宗靖康二年(1127),金虏宋徽宗、钦宗北去,北宋亡。

(140)  范希文、韩稚圭:宋范仲淹、韩琦字。 徽钦二帝:北宋最后二帝宋徽宗、钦宗。

(141)  近人:指二十世纪上半叶英国讽刺小说家奥威尔(G.Orwoll)。 苹婆:果名,别称凤眼果。

(142)  周止庵:清周济字介存,号止庵,有《介存斋论词杂著》一卷。

(143)  《宋四家词选》:无卷数,清周济选。

(144)  谭仲修:清谭献字,有《谭仲修先生复堂词话》一卷。 徐仲可:清徐珂字。

(145)  《复堂词录》:六卷,清谭献撰。

(146)  宋于庭:清宋翔凤字,有《忆山堂诗录》八卷。

(147)  舍利珠:佛骨,相传佛圆寂后焚化,骨成为舍利珠,击之不坏,焚亦不焦,有光明神验,随人见色。 “横看成岭侧成峰”:见苏轼《题西林壁》。

(148)  香草美人:汉王逸《离骚经章句》:“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

(149)  宋、周、谭三氏:清宋翔凤、周济、谭献。 “赋诗断章”:《左传》襄公二十八年:“(卢蒲癸)曰:‘赋诗断章,余取所求焉。’”春秋时外交场上,各国外交官为了外交上的需要都唱诗,节取诗的一章来表达己意,不顾诗的原意。

(150)  刘须溪:宋末刘辰翁字,有《须溪集》十卷。子尚友,亦能文。

(151)  诺瓦利斯(Novalis):十八世纪德国哲学家。

(152)  瓦勒利(Valéry):现代法国诗人。

(153)  “接受美学”: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以来西方文学研究中一种新兴的方法论。首先由西德汉斯·罗伯特·尧斯提出论争,见一九六七年他发表的《文学史作为文学科学的挑战》一文。其核心是主张从作品的接受者前景去研究美学问题。

(154)  吴冲之:清吴省钦字,有《白华前稿》六十卷。

(155)  《晨风》之悟慈父: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称《诗·秦风·晨风》:“《韩诗外传》:赵仓唐对(魏)文侯言:中山君击(魏文侯子)好《晨风》,诵‘忘我实多’以感文侯,文侯大悦。”

(156)  《鹿鸣》之感兄弟同食:《诗三家义集疏》:“《易林》用《齐诗》,其《升之乾》云:‘白鹿呦鸣,呼其老少。喜彼茂草,乐我君子。’”这里的老少,当包括兄弟在内。

(157)  杜牧:字牧之。后人称为“小杜”。唐文学家。 长吉:李贺字,唐诗人,有《昌谷集》。 黎二樵:清人,有批点《李长吉集》四卷,《外集》一卷。

(158)  王琢崖:清王琦字,有《李长吉诗歌汇解》四卷,《外集》一卷。

(159)  马星翼:清人,有《东泉诗话》一卷。

(160)  《乐府诗集》:一百卷,宋郭茂倩编撰。

(161)  歌德:德国诗人兼小说戏剧家。

(162)  何屺瞻:清何焯字,学者称义门先生,有《义门读书记》五十八卷。 义山:李商隐字,唐诗人。

(163)  王东淑:清王应奎字,有《柳南随笔》六卷。

(164)  孙爽:宋人,有《孟子正义》十四卷。 《琱玉集》:类书,残二卷,未署撰人。

(165)  直不疑:《史记·直不疑传》:不疑没有偷金,有人疑心他偷。不疑无兄,有人说他偷嫂。

(166)  张孟劬:近人张采田字,有《玉溪生年谱会笺》四卷。

(167)  施北研:清施国祁号,有《元遗山诗集笺注》十四卷。 厉樊榭:清厉鹗号,有《樊榭山房集》二十卷。

(168)  冯氏:清冯浩《玉溪诗集笺注》三卷。

(169)  汪韩门:清汪师韩号,有《师学纂闻》一卷。

(170)  梁茝林:清梁章钜字,有《退庵随笔》二十二卷。

(171)  《西昆酬唱集》:二卷,宋杨亿(字大年)、刘筠等作。

(172)  《诗品》:三卷,梁锺嵘撰。引文见《诗品·序》。

(173)  司空表圣:唐司空图字,有《诗品》一卷。

(174)  《博物志》:十卷,晋张华撰。 鲛人:《博物志》:“南海水有鲛人,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能泣珠。”

(175)  《艺文类聚》:一百卷,唐欧阳询撰。 《搜神记》:二十卷,晋干宝撰。

(176)  《困学记闻》:二十卷,宋王应麟撰。

(177)  《全唐文》:一千卷,清董诰、曹振镛等编。

(178)  奥国诗人:指十九、二十世纪奥地利诗人、剧作家霍夫曼斯塔尔。 海涅:十八、十九世纪德国诗人。

(179)  朱行中:宋代词人朱服字。

(180)  拜伦:十五世纪英国浪漫主义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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