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诗歌笺释三种 氓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传】氓，民也。蚩蚩，敦厚之貌。布，币也。【笺】季春始蚕，孟夏卖丝。【通释】诗当与男子不相识，则称“氓”；约与婚姻则称“子”，子者，男子美称也。嫁则称“士”，士者，夫也。足见立言之序。蚩蚩，盖极状其痴昧之状，又为戏笑之貌。“布”与“丝”对言，宜为布帛之布。《盐铁论·错币篇》曰：“古者市朝而无刀币，各以其所有易无，抱布贸丝而已。”至《毛传》“布，币也”，据《周官注》：郑兴曰：“布者，布参印书，广二寸，长二尺，以为币，贸易物也。‘抱布贸丝’，抱此布也。”【义疏】《韩》说曰：“氓，美貌。”蚩，亦作“嗤”，云：“志意和悦也。”美民为氓，犹美士为彦，美女为媛也。蚩蚩者，乃笑之痴也。匪来贸丝，来即我谋。【笺】匪，非；即，就也。此民非来买丝，但来就我，欲与我谋室家也。送子涉淇，至于顿丘。【传】丘一成，为顿丘。【笺】言民诱己，己乃送之涉淇水。至此顿丘，定室家之谋，且为会期。【传疏】《尔雅·释丘》郭注云：“成，犹重也。”《水经·淇水注》云：是顿丘之西北，皆淇水之所径流，故女子送男子，必涉淇而后至顿丘也。匪我愆期。子无良媒。【传】愆，过也。将子无怒，秋以为期。【传】将，愿也。【笺】将，请也。【传疏】期，会期也。【义疏】此氓欲为近期。故妇言，非我故欲过会合之期，因子尚无善媒耳。将子无怒，秋以为期可乎？初念尚知待媒，虽有成约，犹欲以礼自处也。妇欲待媒而氓怒。【集传】赋也。氓，民也。盖男子而不知其谁何之称也。蚩蚩，无知之貌，盖怨而鄙之也。○此淫妇为人所弃，而自叙其事，以道其悔恨之意也。夫既与之谋而不遂往，又责所无，以难其事；再为之约，以坚其志，此其志亦狡矣。以御蚩蚩之氓，宜其有余，而不免于见弃，盖一失其身，人所贱恶。始虽以欲而迷，后必有时而悟。是以无往而不困耳。士君子立身一败，而万事瓦裂者，何以异此。可不戒哉！

乘彼垝垣，以望复兴。【传】垝，毁也。复关，君子所近也。【传疏】毁，犹缺也。【义疏】《广雅·释诂》：“复，重也。”复关犹《易》言重门。近郊之地，设关以讥出入，御非常，法制严密，故有重关。妇人所期之男子居在复关，故望之。不见复关，泣涕涟涟。【传】言其有一心乎君子，故能自悔。【笺】用心专者怨必深。【义疏】《鲁》“泣”作“波”。《鲁说》曰：“涟涟，流貌也。”《韩说》曰：“涟涟，泪下貌。”既见复关，载笑载言。【笺】则笑则言，喜之甚。尔卜尔筮。体无咎言。【传】龟曰卜，蓍曰筮。体，兆卦之体。【笺】尔，女也。复关既见此妇人，告之曰：“我卜女筮女，宜为室家矣。兆卦之繇，无凶咎之辞。”言其皆吉，又诱定之。【义疏】《齐》、《韩》，“体”作“履”。《韩说》曰：“履，幸也。以二语为男告女之词，承上文“载言”实之。《齐》“体”作“履”者，《礼·坊记》：子云：“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怨益忘。《诗》云：‘尔卜尔筮，履无咎言。’”郑注：“尔，女也。履，礼也。言女乡卜筮，然后与我为礼，则无咎恶之言矣。言恶在己，彼过浅。”履、礼，古通用。合下二句释云：此妇自恨卒为情诱，违其待媒订期之初念。以尔车来，以我贿迁。【传】贿，财；迁，徙也。【笺】信其卜筮皆吉。故答之曰：“径以女车来迎我，我以所有财迁徙就女也。”【集传】赋也。复关，男子之所居也。不敢显言其人，故托言之耳。○与之期矣，故及期而乘垝垣以望之。既见之矣，于是问其卜筮所得卦兆之体。若无凶咎之言，则以尔之车来迎，当以我之贿往迁也。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嗟鸠兮，无食桑葚。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传】桑，女功之所起。沃若，犹沃沃然。鸠，鹘鸠也。食桑葚过，则醉而伤其性。耽，乐也。女与士耽，则伤礼义。【笺】桑之未落，谓其时仲秋也。于是时，国之贤者刺此妇人见诱，故于嗟而戒之。鸠以非时食葚，犹女子嫁不以礼，耽非礼之乐。【传疏】此妇人自明持正以礼，即下章“女也不爽”之意。【义疏】《韩》“于”作“吁”。沃，溉灌本义，肥、盛、美，引申义。沃若，与“沃沃”、“有沃”同词。古人状物，必叠二文，以尽形容之妙。《说文》：“葚，桑实也。”《疏》：“鹘鸠，班鸠也。”鸠类非一，以鹘鸠冬始去，今秋见之，以为喻。《韩》“于”作“吁”者，《外传》二引“《诗》曰：‘吁嗟女兮，无与士耽’，皆防邪禁佚，调和心志。”《荀子·非相篇·杨注》：“士，未娶妻之称。”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笺】说，解也。士有百行，可以功过相除。至于妇人，无外事，维以贞信为节。【集传】比而兴也。沃若，润泽貌。○言桑之润泽，以比己之容色光丽。然又念其不可恃此而从欲忘反，故遂戒鸠无食桑葚，以兴下句戒女“无与士耽”也。士犹可说，而女不可说者，妇人被弃之后，深自愧悔之辞。主言妇人无外事，唯以贞信为节，一失其正，则余无可观尔，不可便谓士之耽惑，实无所妨也。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自我徂尔，三岁食贫。淇水汤汤，渐车帷裳。【传】陨，堕也。汤汤，水盛貌。帷裳，妇人之车也。【笺】桑之落矣，谓其时季秋也。“复关”以此时车来迎己。【通释】食贫，犹居贫。古人妇先贫贱后富贵者，不去。诗言“食贫”，正以不当去之义责之。【传疏】而，犹“且”也。徂，往。尔，犹“矣”。“自我徂尔”，犹云“昔我往矣”也。凡车不帷裳，故《传》云“帷裳，妇人之车。”渐者，渍也。渍车至于帷裳，以喻家道之难，犹不敢失其故常，下章“三岁为妇”至“靡有朝矣”，即承此意而申言之。【义疏】《齐说》曰：“桑之将落，陨其黄叶，失势倾侧，而无所立。”诗言桑落，特绘其落之情状，谓将落时，其叶必先黄而后陨。喻妇人色必先衰，而后被弃逐之。车即“复关”之车，上文所云“尔车”也。此妇更追溯来迎之时，秋水尚盛，己渡淇径往，帷裳皆湿，可谓冒险，而我不以此自阻也。以上四句，皆不爽之证。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传】爽，差也。极，中也。【传疏】《诗述闻》云：贰，当为“贰”之讹。贰，即“忒”之借字也。爽与忒同训为差。“女也不爽，士贰其行”，言女也不差，士则差其行耳。罔，无也。无中，即是二三之谓。【义疏】王（引之）、陈（乔枞）说是诗，言我无爽忒，汝之行乃差忒。所以然者，汝之心失其中，不专一其德。而有二三耳。故初至于暴，而其后见弃逐也。【集传】比也。极，至也。○言桑之黄落，以比己之容色凋谢。遂言自我往之尔家，而值尔之贫；于是见弃，复乘车而渡水以归。复自言其过不在此而在彼也。

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言既遂矣，至于暴矣。兄弟不知，咥其笑矣。【传】咥，咥然笑。【笺】靡，无也。无居室之劳，言不以妇事见困苦。有舅姑曰妇。无有朝者，常早起夜卧，非一朝然。言已亦不解惰。【通释】言不可以一劳计，犹“靡有朝矣”，言不可以一朝计也。遂，成也。“言既遂矣”，犹云，与子成说。【传疏】《雨无正·传》：“遂，安也”，此“遂”字亦可训为安。“既遂”句承上四句说下，此谓“女也不爽”也。“至于暴矣”句以起下文，此谓“士贰其行”也。○《说文》：“咥，大笑也。”【义疏】《韩说》曰：“靡，共也。”自称为妇，乃妇之常。《释名》：“妇，服也，服家事也。”服家事，即同室服劳，正为妇之本职。“靡，共也”者，言三岁之中，食贫同居，共室家劳瘁之事。夙夜，犹朝暮也。○遂，安也。此妇人言我既安然为汝妇矣，不料见遇浸薄，乃至酷暴不堪。始则相陵，后乃逼逐，不能不归。从前奔从复关之时，不告于兄弟，后至夫家始末情事，兄弟亦茫然不知。今见我归，但一言皆之，皆咥然大笑，无相怜者。静言思之，躬自悼矣。【传】悼，伤也。【义疏】我静思之，惟身自伤悼，为匪人所诱耳。【集传】言我三岁为妇，尽心竭力，不以家室之务为劳。早起夜卧，无有朝旦之暇。与尔始相谋约之言既逐，而尔遽以暴戾加我。兄弟见我之归，不知其然，但咥然其笑而已。盖淫奔从人，不为兄弟所齿，故其见弃而归，亦不为兄弟所恤，理固有必然者，亦何所归咎哉！但自痛悼而已。

及尔偕老，老使我怨。淇则有岸，隰则有泮。【传】泮，陂也。【笺】泮，读为“畔”。畔，涯也。言淇与隰皆有厓岸，以自拱持。今君子放恣心意，曾无所拘制。【疏】老者以花落色衰为老。【传疏】《传》训“泮”为“陂”者，谓泮乃阪之假借字。阪与隰对文，隰者，下湿，其边高之处谓阪，亦谓之陂。阪亦厓岸之异名。下隰之有阪，犹淇水之有岸也。【义疏】严粲云：“诗言‘总角之宴’，则此妇人始笄，便为此氓之妇，三岁不应便老。盖言始也将与汝偕老，今未老而已见弃。若从尔至老，其被暴戾必有甚者，愈使我怨也。”按，“及尔偕老”，即复关从前信誓之词。此妇云，今已见弃，尚何所言！徒使我老增哀怨耳。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传】总角，结发也。晏晏，和柔也。信誓旦旦然。【笺】我以其信相誓旦旦耳，言其恳恻款诚。【通释】《释文》：“‘宴’如字。本或作‘ ’者非。”《正义》“经有作‘卯’者，因《甫田》‘总角 兮’而误也。”按，作“ ”者是也， 即 字之渻，为总角貌。“ ”与“宴”古音正合。【传疏】《礼记·内则》：子事父母，总，拂髦。妇事舅姑，总。男女未冠者，拂髦，总角。郑注云：“总，束发也，垂后为饰。”“总角，收发结之。”《传》意诗之总角，即《内则》之“总”，不必就女子未笄时言也。又《杂记》下：“女虽未许嫁，年二十而笄，礼之，妇人执其礼。燕则鬈首。”注：“既笄之后去之，犹若女有鬌紒也。”孔《疏》云：“燕居则去其笄而鬈首，谓分发为鬌紒也。”然则此诗言总角，犹即卷首之谓欤？宴，谓安也。【义疏】《鲁说》曰：“晏晏 ，悔爽忒也。”总角者，童女直结其发，聚之为两角。自为童女时即见。此氓，是贸丝非一次，至长成后，乃与相期约耳。始则言笑和柔，继则信誓诚恳，所以诱之者备至。陈乔枞云：“ 为憯之意。”：《说文》：“憯，痛也。”伤痛者，至诚迫切之意。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笺】反，复也。曾不念复其前言。己焉哉，谓此不可奈何，死生自决之辞。【传疏】不思其反，誓词也。已，既也。焉，犹然也。言今反覆不常，不思其前日信誓，亦既然哉！此皆弃背悔恨之词。【义疏】《礼·表记》：“《国风》曰：“信誓旦旦，……亦已焉哉”，郑《注》：“此皆相与为婚礼而不终也。……言今不思其本恩之反覆。反覆之不思，亦已焉哉。无如此人何，怨深也。”愚按，不思，反覆其前言。郑释为不恩其本恩之反覆，此《齐说》异义。【集传】赋而兴也。泮，涯也。高下之判也。旦旦，明也。○言我与汝本期偕老，不知老而见弃如此，徒使我怨也。淇则有岸矣，隰则有泮矣，而我总角之时，与尔宴乐言笑，成此信誓，曾不思其反复，以至于此也。此则兴也。既不思其反复而至此矣，则亦如之何哉，亦已而已矣。《传》曰：“思其终也，思其复也。”思其反之谓也。

【序】《氓》，刺时也。宣公之时，礼义消亡，淫风大行，男女无别，遂相奔诱。花落色衰，复相弃背。或乃困而自悔，丧其妃耦。故序其事以风焉：美反正，刺淫泆也。

【《诗沈》】　诗人述弃妇之言，以明苟合之无终，其为戒深矣。……行径如绘，一一出自口中，恬不知耻。昔人谓《谷风》节节是哀，《氓》诗节节是供牒也。此妇之奔方三岁，而颜之衰败比于“桑之落”者，非但作劳使然也。所迁之贿尽，食贫在室，以至衰落之如是耳。然则男子之“来即我谋”，非贪色盛，亦利财多。财色去而爱绝，可不戒欤！

【《诗本谊》】　《氓》，伤奔女见弃也。

【《诗经原始》】　《氓》，为弃妇作也。○此与《谷风》相似而实不同。《谷风》寓言，借弃妇以喻逐臣，此则实赋，必有所为而作。如汉乐府《羽林郎》、《陌上桑》，及《古诗为焦仲卿妻作》之类，皆诗人所咏，非弃妇作也。观其以氓直起，亦某甲、某乙无知之人耳。特其事述之足以为戒，故见诸歌咏，将以为世劝焉。……女殆痴于情焉者耳。故其自叹，则以桑之荣落，喻色之盛衰，以见氓之所重，在色不在情。己又未免为情所累，以致一误再误，至于不可说。转欲援情以自戒，则其情愈可矜已。李白诗云：“以色事他人，能得几时好！”况所事者又蚩蚩氓乎！宜其有“白头吟”也。……此女始终总为情误，固非私奔失节者比。特其一念之差，所托非人，以致不终，徒为世笑。士之无识而失身以事人者，何以异是？故可以为戒也。

【《读风臆评》】　疏宕清活。后乎此者，子舆、子瞻。诗文之妙，多以客代主。此殆有托而鸣者耳，勿作弃妇辞看。

【《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　三百篇中，尤其《国风》，女子作品，实在不少。如《绿衣》、《燕燕》、《谷风》、《泉水》、《柏舟》、《载驰》、《氓》、《竹竿》、《伯兮》、《君子于役》、《狡童》、《褰裳》、《鸡鸣》，或传说上确有作者主名，或从文义推测得出。我们因此可想见那时候女子的教育程度和文学兴味，比后来高些；或者是男女社交，不如后世之闭绝。所以我们的情感有发舒之余地，而且能传诵出来。内中有好几篇最能发挥女性优特色。如：

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谷风》）

如：

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毋怒，秋以为期。（《氓》）

这两首，都是弃妇所作。追述从前爱情，有不堪回首之想。一种温厚肫笃之情，在几句话上全盘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