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类编 诗话类编卷之十

云间嘉候父王昌会纂辑。

鬼怪

牛僧孺本传自述：下第归宛叶，夜失道，径至庙所，望之如大宅，入焉。须臾，青衣引美人至，问生姓名，具以对。因询夫人何氏？曰：乃汉薄太后，此其庙也。因叙次君臣礼，谦让答拜。继而戚夫人、王嫱、杨贵妃、齐潘妃杂至，各叙礼毕，因命酌，谈人间事。复弹琴各鼓哀怨，极尽绸缪之情。太后曰：今夕秀才邂逅到此，诸娘子又偶相访，无以尽欢，盍各赋诗言志。遂各授笺笔。薄后诗先成曰：月寝花宫得奉君，至今犹愧管夫人。汉家旧是笙歌处，烟草几经秋复春。王嫱诗曰：雪里穹庐不见春，汉衣虽旧泪垂新。如今最恨毛延寿，爱把丹青错画人。戚夫人曰：自别汉宫休楚舞，不能妆粉恨君王。无金岂得迎商叟，吕氏何曾畏木强。太真诗曰：金钗堕地别君王，红泪流珠满御床。云雨马嵬分散后，骊宫不复舞霓裳。潘妃诗曰：秋月春风几度归，江山犹是邺宫非。东昏旧作莲花地，空想曾披金缕衣。再三邀余作，余应命吟曰：香风引到大罗天，月地云阶拜洞仙。共道人间惆怅事，不知今夕是何年。别有善笛女子，短发丽衣，貌甚美而目多媚，与潘妃偕来。太后与接坐居左，时令吹笛，往往亦及酒。太后顾而问曰：识此否？石家绿珠也，潘妃养作妹，故潘妃与俱来。太后因曰：绿珠岂能无诗乎？因吟曰：此日人非昔日人，笛声空怨赵王伦。红残翠减花楼下，金谷千年更不春。诗毕，酒既至，太后笑曰：牛秀才远来，今夕谁人为伴？戚夫人先起，辞曰：如意成长，固不可，且不。宜如此。潘妃辞曰：东昏以玉儿身死国除，玉儿不敢负他。绿珠辞曰：石卫尉性严急，今有死，不可及乱。太后曰：太真今朝先帝贵妃，不可言其他。惟昭君嫁呼韩单于，固自困苦，且寒地胡鬼，能何为？幸无辞。昭君不对，低然羞恨，俄各归休。余为左右送入昭君院。会将旦，侍人告起，昭君垂泣持别曰：此非郎君久留地，宜亟还，便别矣。幸无忘向来欢。使朱衣送往太安。抵西道，旋失使人所在，时始明矣。余就大安，里人云：此十余里有薄后庙。余却回望，庙荒毁不可入矣。

吴泰伯庙在东阊门之西，每春秋季，市肆皆率党祈福，多图善马彩舆子女以献之，非其月亦无虚日。乙丑春，有金银行首𫄙合其徒，以轻绡画美人侍女，捧胡琴以从，其貌出于旧缯者，名美人为胜儿女巫方舞。有进士刘景复送客之会陵，置酒于庙之东通波馆，而欠伸思寝，乃就榻。方寐，见紫衣冠者言曰：三让王奉屈。刘生随而至庙，周旋揖让而坐。王语刘生曰：适纳二胡琴，艺甚精而色姝丽，知吾子善歌，故奉邀，作胡琴二章，以宠其艺。生歌曰：繁弦巳停杂吹歇，胜儿调弄逻逤发。四弦拢撚三四声，唤起边风驻寒月。大声漕漕奔泥泥，浪蹙波翻倒溟渤。小弦切切怨飔飔，鬼泣神悲低悉窣。侧腕斜挑掣流电，当秋直戛腾秋鹘。汉妃徒得端正名，秦女虚夸有仙骨。我闻天宝年前事，凉州水西作城窟。麻衣右衽皆汉民，不幸胡尘暂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崩腾恣唐突。玄宗驾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三时没，一朝汉民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呜咽。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剑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闭闲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索堆车徒硈硈。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魂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血泪应阑干。歌成，落笔，草札而献。王寻绎数四，召胜儿以授之。王之侍儿有不乐者，怒色形于面。生时恃酒，以金如意击胜儿破，血淋襟袖，生乃惊起。明日视绘像，果有损痕。歌今传于中吴。

司马才仲初在洛下，昼寝，梦一美人牵帷而歌曰：妾本钱唐江上住，花开花落，不管流年度。燕子衔将春色去，纱窗几阵黄梅雨。才仲爱其词，因询曲名，云是黄金缕。且曰：后日相见于钱塘江上。及才仲以东坡先生荐，应制举中等，遂为钱塘幕官。其廨舍后堂，苏小墓在焉。时秦少章为钱塘尉，为续其词后云：斜插犀梳云半吐，檀板轻敲，唱彻黄金缕。梦断彩云无觅处，夜凉明月生春浦。不逾年，而才仲得疾，所乘之舟泊河塘，柁工遽见才仲携一丽人登舟，即前声喏，而火起舟尾，仓忙走报，家巳恸哭矣。

政和攺元，七月之望，士人杨彦采、陆升之载酒出游莲塘，夜泊横桥下。月色明霁，酒各半醒。彦采倚而寐，邻船有琵琶声，意其歌姬舟也，蹑而窥之，见灯下一姬，自弄弦索。二人径往见之，询其所由，答云：妾大都乐籍供奉女也，从人来游江南，值彼往云间收布，妾独处此候之，尚未回也。二人命取舟中馂余肴核，就灯下同酌。姬举止闲雅，姿色娟丽。二人情动于中，稍挑谑之，姬亦不以为嫌。求其歌以侑觞，则曰：妾近日游访西子陈迹，得古歌数首，敢奉清尘，不讶为荷。凡一歌，侑饮一觞。歌曰：风动荷花水殿香，姑苏台上宴吴王。西施醉舞娇无力，笑倚东窗白玉床。再歌曰：吴王旧国水烟空，香径无人兰自红。春色似怜歌舞地，年年先发馆娃宫。又曰：馆娃宫外是苏台，郁郁芊秆草不开。无风自偃君知否，西施裙裾拂过来。又曰：半夜娃宫作战塲，血醒犹杂宴时香。西施不及烧残蜡，尤为君王泣数行。又曰：春入长洲草又生，鹧鸪飞起少人行。年深不辨宫娃处，夜夜苏台空月明。又曰：几多云树倚青冥，越熖烧来一片平。此地最应沾恨血，至今青草不均生。又曰：旧苑荒台杨柳新，菱歌清唱不胜春。只今惟有西江月，曾照吴王宫里人。彦采曰：歌韵悠柔，含悲耸怆，固云美矣。第西施乃亡人家国，妖艳之流，不足道也。愿更他曲，以涤尘抱，何幸如之。姬更歌曰：家国兴亡古来有，吴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亡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彦采曰：此言固是，然皆古人陈言，素所厌闻者。大都才人四山五岳，精灵间气之所聚会，有何新声，倾耳一听。又歌曰：家是红罗亭上仙，谪来尘世巳多年。君心既逐东流水，错把无缘当有缘。歌竟，掀蓬揽衣，跃入水中。彦采大惊，汗背而觉，一梦境也。寻升之共话，醉眠，觉后不能窹也。翌日，事传吴下。

延祐初，永嘉滕穆之绍兴游聚景园，时宋亡巳四十年，园中台观皆巳颓毁，惟瑶津西轩岿然独在。生至轩下，凭阑少憩，俄见一美人先行，一侍女随之，风鬟云鬓，绰约多姿，望之殆若神仙。生于轩下屏息以观其所为。美人言曰：湖山如故，风景不殊，但时移世换，令人有黍离之悲尔。行至园北太湖石畔，遂咏诗曰：湖上园亭好，重来忆旧游。征歌调玉树，阅舞按梁州。径狭花迎辇，池深柳拂舟。昔人皆巳没，谁与话风流。生素放逸，不能定情，于轩下续吟曰：湖上园亭好，相逢绝代人。嫦娥辞月殿，织女下天津。未会心中意，浑疑梦里身。愿吹邹子律，幽谷发阳春。吟已，趋出，问美人姓名，曰：妾乃芳华姓卫，故宋理宗朝宫人，年二十四而殁，殡此园之侧。今晚因往演福堂访贾贵妃，蒙延坐久，不觉归迟，致郎君于此久待。即命侍女曰：翘翘可于舍中取禋席酒果来。今夜月色如此，郎君又至，不可虚度，可便于此赏月也。因与生谈谑笑咏，词旨清婉，复命翘翘歌侑酒，即于座上自制木兰花幔一阕，命翘翘歌之曰：记前朝旧事，曾此地会神仙。向月地云阶，重携翠䄂，来拾花钿。繁华总随流水，叹一塲春梦杳难圆。废港芙蕖，断堤杨柳摇烟。两峰南北，只依然。辇路草芊芊。怅别馆离宫，烟销凤盖，波没龙船。平生银屏金屋，对添灯无熖夜如年。落日牛羊陇上，西风燕雀林边。歌毕，美人潸然垂泪。生以言慰解，仍微词挑之，即起谢，携手而入，假寝轩下。将旦，挥悌而别。至昼，往访于园侧，果有宋宫人卫芳华之墓，左一小丘，即翘翘所葬也。

湖州郡学倪升，成化丁酉，假读一僧舍，壁间忽辟双扉，一少女，态貌整秀，衣饰黯淡，真神仙中人也。升不能制。是夕，援之宿，女嘱曰：以君文学之士，故千金之躯，一旦丧于今日，慎勿泄露，终当为箕帚妾耳。乃赋二律，诗曰：窗掩蝉纱怯晚风，碧桐垂影路西东。自怜燕谷无春到，谁信蓝桥有路通。良玉杯擎鹦鹉绿，精金带束荔枝红。鸳鸯帐里空惊起，羞对青铜两鬓蓬。又云：梦断行云会晤难，翠壸银箭漏初残。鸳鸯倦绣香犹在，雀扇题诗墨未乾。满院落花春事晚，绕庭芳草雨声寒。掌中几字回文锦，安得郎君一笑看。自是生语笑起仆不一。生。父知其妖眩，速召昭庆禅师方公，夜方建坛，仗剑危坐，剑堕至一地没。平旦，启土丈余，一棺中女子，面色如生，亟投诸火，升疾始愈。

上官守弘治壬戍，云南巡按使者宿某驿，明烛独坐，忽闻窗外有女人声，吟曰：夜月悬金镜，春风飏锦帆。江花如有意，飞点绣衣衫。又曰：旭日转洪钧，园林万树新。画屏朝弄色，彩槛夜移春。巢雀俱堪托，人家尽不贫。独怜寒谷底，黄叶尚凝尘。公大诧曰：有是哉！女乎！何以至此？女曰：妾非人，有沉冤欲诉耳。公令前，即跪灯下泣曰：妾钦州许巡检女也。五年前从父赴任至此，驿夫悦妾貌，毒杀父，犯妾，妾固不从，罗巾缢死，尸犹瘗园中，浅土才覆面耳。惟大人怜察。忽不见。明祭，公集驿夫庭下曰：五年前，有许巡检负重罪逃至此，有能捕获者，厚赏一卒曰：曾有人杀之矣。公大怒曰：杀者即汝也。一讯即吐实。发女尸园中，面如生。命具棺殓，移葬之，而械囚具奏，斩于市。

先朝边将汤胤绩，突与胡战败，身死月余，口外某驿。天色将暝，忽一兵官至，驺从甚盛，坐中堂，索笔砚灯烛，闭户而寝。明发开户，寂然无人，但见壁间有诗云：手持长剑斩渠魁，一箭那知中两腮。胡马践来头似粉，乌鸦啄处骨如柴。交游有义空挥泪，弟侄无情不举哀。血污游魂归不得，当年空筑望乡台。人始知为汤公也。寇元弼言：徐州通判李绹有子，七岁善诗，忽咏落花云：流水难穷目，斜阳𠃓断肠。谁同研光帽，一曲舞山香。父惊问之，若有物凭者，自云是谢中令。问研光帽事，云：西王毋宴群仙，有舞者戴研光帽，簪花舞山香。一曲未终，花皆落去。

唐王公远轩，因游苧萝山，问西施遗迹，留诗石上曰：岭上千峰秀，江边细草春。今逢浣溪石，不见浣溪人。回顾见一女子，素衣琼佩，谓轩曰：妾自吴宫离越国，素衣千载无人识。当时心比金石坚，今日为君坚不得。轩知其异，又贻诗曰：佳人去千载，溪山久寂寞。野水浮白烟，嵓花自开落。猿鹤旧清音，风月闲楼阁。无语立斜阳，幽情入天幕。西子曰：诗则美矣，未尽妾之所寄也。乃答诗曰：娇花岩外晓相怜，幽鸟雨中啼不歇。红云飞过大江西，从此人间怨风月。既暮，巳散，期来曰，会于水滨。翌日，轩往，西子巳在焉。自是留逾月乃归。有郭素者，闻其事，亦游苧萝，留诗泉石间，莫知其数，寂无所遇。无名子嘲之曰：三春桃李若无言，却被斜阳鸟雀喧。借问东邻效西子，何如郭素学王轩。闻者大笑。

维扬万贞者，大商也，多在外贸易财宝。其妻孟氏，先寿春之妓人也，美容质，能歌舞，薄知书，稍有词藻。春独游家园，四望而吟曰：可惜春时节，依前独自游。无端两行泪，长只对花流。吟罢，泣下数行。忽有少年，容貌甚美，逾垣而入，笑曰：何吟之苦耶？愁绪千端，岂如且偷顷刻之欢。孟氏初拒之，少年曲为调弄，孟氏命笺续赋，诗曰：谁家少年儿，心中暗自欺。不道终不可，可即恐郎知。少年得诗，喜不自胜，乃答之曰：神女配张硕，文君遇长卿。逢时两相得，聊足慰多情。自是孟遂私之，挈归巳舍。少年貌既妖艳，绸缪好合。逾年外至，孟氏忧惧且泣。少年曰：勿恐，吾固知其不久也。言讫，腾身而去，阒无所见。

正统间，龙川所千兵张广祈嗣于霍山，梦第八位支伽罗汉降生。及生子，果异相，名本正。久之，归，生子才数月，本正感疾卒。是日，里士人蓝碧归县，遇本正于途，䄂出一封付碧，曰：以贻我家尊。及归，方知其卒，尸尚未殓。碧发书，皆永诀思亲之语。诗曰：离却山门十八年，双亲慈爱阿娇贤。那堪归路西风急，空染尘埃半世缘。有人泊舟采石，夜闻鬼哭，既而若讴吟者，达旦，大书一诗沙上云：长鲸吹浪海天昏，兄弟同时吊屈原。千古不消鱼腹恨，一家谁识鴈行冤。红妆少妇空临镜，白发慈亲尚倚门。采石江边肠断处，一轮明月照双魂。读之，亦可惜哉。

晋王敬伯，会稽人。少好学，善鼓琴。年十八，仕于东宫，为卫佐，休暇还乡，过吴，维舟中渚，登亭望月，怅然有怀，乃倚琴歌泫露之诗。俄闻户外有嗟赏声，见一女子，甚有容色，谓敬伯曰：女郎悦君之琴，愿共抚之。既而女郎至，姿质婉丽，绰有余态，从以二少女，乃抚琴。挥弦，调韵哀雅，复脱头上金钗，叩琴弦而和之，歌曰：月既明，西轩琴复清。寸心斗酒争芳夜，千秋万岁同一情。歌宛转，宛转凄以哀，愿为星与汉，光景共徘徊。其二曰：悲且伤，参差泪成行。低红掩翠方无色，金徽玉轸为谁锵。歌宛转，宛转情复悲，愿为烟与雾氛氲。对容姿，意韵繁谐。将去，留锦卧具数物，以遗敬伯。敬伯报以牙火笼、玉琴轸。至虎牢。吴令刘惠明有爱女早世，舟中亡卧具，于敬伯船获焉。敬伯具以告，果于帐中得火笼琴轸。

女郎名妙容，字丽华，洛阳士人某，乘舟过某渡，夜立船头，偶占诗云：银汉无声月正明，谁人窗下读书声。思续其尾，未就，误堕水死，灵爽不散，每夕辄闻哦此二句。舟人恐甚，无敢宿是地者。偶一达官来，知其故，令往泊舟，至夜果闻焉，遂续之曰：游魂何事不归去，辜负洛阳花满城。自是遂息。

大仆卿素庵张公文言：洛阳有隶卒长脚姓王者，素不识字，一日仆地，殒而复苏，遂喜吟，见物辄占诵。前二句鄙俚，后二句即新巧有趣。咏蜂房云：好个蜂窠儿，恰似半截藕。同堂生子孙，各自开户牗。咏鹭云：好个鹭鸶儿，毛羽甚皎洁。青天无片云，飞下一团雪。年余，仍仆地而窹，遂不复能。扣其故，茫然无知。众诗鬼所凭事者，录得数百首，不能悉记。

太和时，盐州防御使曾孝安孙曰季衡，年少好色，所居书院有王使君女殁于中。季衡每焚香注念，冀二睹灵异。久之，果现形，相与夜会旬月，惟嘱季衡勿浦。又久之，一偶与人谈论，艳丽风情，竟言其事。至夕，女至，色惨气阻，谓衡曰：固郎君负约，亦冥数。将绝，泣赠诗云：五原分𬒮真胡越，燕析莺离芳草歇。年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季衡惭悔，酬以诗云：莎草青青雁欲归，玉腮珠泪洒临岐。云鬟飘去香风尽，愁见莺啼红树枝。呜悒而别。

薛昭者，唐元和末大使也。偶避祸，夜逃，遇兰春宫，见古木四荫，昭逾垣而入，潜于古殿之西间。是夕，风清月皎，见阶间有三美女，笑语而至。昭趋谒，问姓氏，长曰云容张氏，次日凤台萧氏，次曰兰翘刘氏。因留设席谐谑。昭复问容何氏夫人？容曰：某乃开元中杨贵妃最爱侍儿也，尝令某独舞霓裳。妃赠诗曰：罗䄂动香香不巳，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至今犹能记忆。昭又问兰、凤二子，容云：亦当时宫人美姿者，葬吾穴之侧，故相朝夕。三女共命掷骰子，云采胜者与昭荐枕，竟属云容、凤台，因请击席而歌，进云容酒。歌曰：花枝不定几含幽，今夕阳春独换秋。我守孤灯无白日，寒云陇上更添愁。兰翘和曰：幽谷啼莺整羽翰，尾沉玉冷自长叹。月华不忍属泉户，露滳松枝一夜寒。云容和曰：韶光不鉴分成尘，曾饵金丹忽有神。不意薛生携旧律，独开幽谷一枝春。昭亦和曰：误入宫墙漏网人，月华清洗玉阶尘。自疑飞到蓬莱顶，琼艳三枝半夜春。更兰二妃辞去，昭与容同枕席焉。

进士赵合者，太和初游五原，路经砂碛，因露宿焉。中宵明月，忽闻砂中有女子悲吟曰：云鬟消尽转蓬稀，埋骨穷荒无所依。牧马不嘶沙月白，孤魂空逐雁南飞。合急起询之，乃姓李氏，道遭羌党杀而掩于砂中者。

会昌中，进士颜濬下第游建业。中元日，出游瓦棺阁，遇二美人谈笑间，邀濬归舍，问其姓氏曰：某陈朝张贵妃，某即陈孔贵嫔。所谈皆陈朝故事。遂命觞洽饮。贵妃题诗云：秋草荒台响夜虫，白杨凋尽减悲风。彩笺曾擘欺江总，绮阁尘绡玉树空。孔贵嫔曰：宝阁排云称望仙，五云高艳拥朝天。清溪犹有当时月，应照琼花绽绮筵。又从旁一美人，姓赵，名幼芳，亦吟诗云：皓魄𭃡圆恨翠娥，繁华浓艳昔如何。两朝惟有长江水，依旧行人作逝波。濬亦和曰：箫管清吟怨丽华，秋江寒月绮窗斜。惭非后主题笺客，得见临春阁上花。

须臾众散，独濬与贵妃𮄊鸡鸣而别。明日，濬踪之，则近清塳，松桧丘墟。询之于人，乃陈朝宫人墓也，怆然而返。

沈警，字玄机，吴兴武康人也。美风调，善吟咏，为梁东宫常侍，名著当时。每公卿宴集，必致骐邀之。语曰：玄机布席，颠倒宾客。其推重如此。后荆楚陷没，入周，为上柱国，奉使秦陇，途过张女郎庙，行旅多以酒殽祈祷，警独酌水，具祝词曰：酌彼寒泉水，红芳掇岩谷。虽致之非远，而■之略俗。丹诚在此，神其感录。既暮，宿传舍，凭轩望明，作凤将雏含娇曲。其词曰：命啸无人啸，含娇何处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怜宵。又续为歌曰：靡靡春风至，微微春露轻。可惜关山月，岂无几处明。音旨清婉，颇异于常。忽见一女子，褰帘而入，再拜云：张女郎仲妹，见使致意。警异之，乃具衣冠，未离坐。而二女巳入，谓警曰：跋涉山川，因劳动止。警曰：行役在途，春宵多感，聊因吟啄，稍遣旅愁。岂意女郎猥降仙驾，愿知伯仲。二女郎相顾而笑。大女郎谓警曰：妾是女郎，妹，适庐山夫人。长男指小女郎云：适衡山府君。小子并以生日同觐大姊，属大姊今朝层城未旋，山中幽寂，良夜多怀，辄欲奉屈，无惮劳也。遂携手出门，共登一辎軿车，驰空而行。俄至一处，朱楼飞阁，备极焕丽。令警止一水阁，香气自外入内，帘幌多金缕翠羽，缀以珠玑，光照室内。须臾，二女郎自阁后乘羊车而至，揖警就坐，又具酒殽共酌。及酒酣，大女郎歌曰：人神相舍兮后会难，邂逅相遇兮暂为欢。星汉兮夜将阑，心未极兮且盘桓。小女郎歌曰：洞箫响兮风声流，清夜兰兮管弦遒。长相思兮衡山曲，水断绝兮秦陇头。又歌曰：陇上云车不复居，湘川班竹泪沾余。谁念衡山烟雾里，空看鴈足不传书。警乃歌曰：义起曾历许多年，张硕凡得几时怜。何意今人不及昔，暂来相见更无缘。二女郎相顾流涕，警亦下泪。小女郎谓警曰：阑香姨、智琼姊，亦常怀此恨矣。警见二女郎歌咏极欢，而未知密契所在。警顾小女郎曰：润玉，此人可念也。良久，大女郎命履与小女郎同出，及门，谓小女郎曰：润玉可伴沈郎寝。警欣戚如不自得，遂携手入门，巳见小婢前施卧具。小女郎执手曰：昔从二妃游湘川，见君于舜帝庙，读湘君碑，比来相念颇切，不谓今宵得谐宿愿。警亦备记此事，执手款叙不能。小婢丽质前致词曰：人神路隔，况姮娥妒人不。肯留照，织女无赖，巳复斜河。寸阴几时，何劳烦语。遂掩户就𮄊，备极欢昵。将晓，小女郎起，谓警曰：人神事殊，无宜于画。大姊巳在门首，警于是抱持，致于膝上，共叙离情。须臾，大女郎即至，复置酒。警歌曰：正值行人心不平，那宜万里阻关情。只今陇上分流水，更泛从来呜咽声。警乃赠小女郎指环。小女郎赠警金合欢结，歌曰：心缠千万结，缕结几千回。结怨无穷极，结心终不开。大女郎赠警瑶镜子，歌曰：忆昔窥宝镜，相望看明月。彼此俱照人，莫令光影灭。赠答极多，不能备记。

开元六年，有人泊舟于河湄者，见岸边枯骨，因投食而与之。俄闻空中媿谢之声，又吟诗曰：我本邯郸士，祇役死河湄。不得家人哭，劳君行路悲。

苏州虎丘山寺嵚崟，石林玲珑，楼雉叠起，绿云窈窕，入者忘归。大历初，寺僧夜见二白衣上楼，竟不下，寻之无所见。明日，峻高上见题诗二首，信鬼语也。其一示幽独居云：高松多悲风，萧萧清且哀。南山接幽陇，幽陇空崔嵬。白日徒煦煦，不照长夜台。虽知生者乐，魂魄安能回。况复念所亲，恸哭心肝摧。恸哭更何言，哀哉复哀哉！其二答处幽子云：神仙不可学，形化空游魂。白日非我朝，青松围我门。虽复隔生死，犹知念子孙。何以遣悲惋，万物返其根。寄话世上人，莫厌临芳樽。庄生问枯骨，王乐成虚言。今山后有墓林，古塳累累，其坟尚存焉。

又按：李道昌于大历十三年为苏州观察使，一日游虎丘山，亲见二鬼，题前诗二首。道昌异其事，遂具奏。闻准敕令致祭。道昌为祝文曰：呜呼！万古丘陵，化无再出。君若何人，能行诗笔？何代而亡？谁人子侄，曾作何官？是谁仙室，寂寞夜台？悲乎白日，不向纸上，石中隐出，桃源三月，深草垂杨，黄莺百啭猿声。断题姓字，宁辩贤良。呜呼哀哉！叹昔青松岭上，嵯峨碧山。大唐正业，巳记诗言。痛复痛兮何处宾，悲复悲兮万古坟。能作诗兮动天地，声悲怨兮泪沾巾。感我皇兮列清酌，愿当生兮事明君。是时祭后，经数日，再有诗二绝于石云：幽冥虽异路，平昔忝攻文。欲知潜寐处，山北两孤坟。后于寺山之北，果有二坟，极高大，荆榛丛茂。询诸耆老，竟不知姓氏，至今存焉。皮日休和云：念尔风雅魂，幽咽能攻文。空令伤魄鸟，啼破山边坟。陆龟蒙和云：灵气犹不死，尚能成绮文。如何孤窆里，犹自读三坟。

进士杨𬓲，家于渭桥，以居处繁杂，颇妨肄业，乃诣昭应县长借石瓮寺文殊院。居旬余，有一红裳女子，既夕而至，容色姝丽，姿态动人，𬓲常悦者，皆所不及。徐步于帘外，歌曰：凉风暮起骊山空，长生殿𬭲霜叶红。朝来试入华清宫，分明忆得开元中。𬓲曰：歌者谁耶？何清苦之若是？红裳又歌曰：金殿不胜秋，月斜石楼冷。谁是想故人，褰帷吊孤影。𬓲拜于门。既即席，问𬓲之姓氏，𬓲具告𬓲祖父母、叔兄弟，中外亲族，曾游石瓮寺者，无不熟识。𬓲异之曰：得非鬼物乎？对曰：吾魂气升于天，形魄归于地，是无质矣，何鬼之有？曰：非狐狸乎？对曰：狐狸接人，一中其媚，祸不旋踵。某世业功。德，实利生民，某虽不淑，焉能苟媚而欲奉祸乎？𬓲曰：可闻姓氏乎？曰：某燧人氏之苗裔也。因叙历代火德，以志其所自。𬓲曰：歌舞丝竹，四者孰妙？曰：非不能也。盖承先祖之明德，禀炎上之烈性，故奸声乱色，不入于心。某所能者，大则铄金为五兵，为鼎鼎钟镛，小则化食为百品，为炮燔烹炙。动即煨山岳而烬原野，静则烛幽暗而破昏蒙。然则抚朱弦，咀玉管，骋纤腰，矜皓齿，皆冶容之末事，不足为也。昨闻足下有幽隐之志，籍甚既久，愿一款颜。由斯而来，非敢自献。然宵清月朗，喜觌良人，桑中之讥，亦不能耻。傥运与时会，少承周旋，必无累于盛德。𬓲拜而纳之。自是晨去而暮还，唯霾晦则不复至。常遇风雨，有婴儿送红裳诗，其词云：烟灭石楼空，悠悠永夜中。虚心怪秋雨，艳质畏飘风。向壁残花碎，侵阶坠叶红。还如失群鹤，饮恨在雕笼。久之，谓𬓲曰：公违亲而就偶，一被瑕玷，其能洗涤乎？非但损公之盛名，亦当速某之生命耳。𬓲不能舍。家童归告𬓲乳母，母乃潜伏于佛榻，俟明以观之，果自隙而出，入西幢澄澄然一灯矣，因扑灭，后遂绝。红裳者，舒信道中丞宅，绕屋皆古木茂竹，萧森如山麓间。其中便坐曰懒堂，皆有大池，子弟群处讲习，外客不得至。方盛秋佳月，一夕，舒呼灯读书，忽见女子揭帘入，素衣淡装，举动妩媚，而微有悲涕容，缓步而前曰：妾本丘氏，父作商贾，死于河南，但与继母居，茅茨小居，相去只二三里。继母残暴，不能见存，又不使媒妁议。婚姻无故捶击，急走逃命，势难复归，倘得蓄为婢子，固所大愿。舒甚喜。俄一小青衣携酒肴来，即促膝共饮。女敛𬒮起致辞曰：绿净湖光，浅寒先到美蓉岛。谢池幽梦属才郎，几度生春草。尘世多情易老，更那堪，秋风袅袅，晚来羞对。香芷汀洲，枯荷池沼，恨锁横波，远山浅黛无心扫。湘江人去叹无依，此意从谁表，喜趁良宵月皎。儿难逢，人间两好，莫辞沉醉。醉入屏山，只愁天晓。盖寓声烛影摇红也。舒愈爱惑女，令青衣归，留共寝。

王荣老尝官于观州，罢官渡观江，风作，不得济。父老曰：公舟中必有奇异，此江神极灵，当献之得济。荣老顾无所有，止有黄鲁直草书扇头，题韦应物咏徐州西涧诗一绝云：独怜幽草涧边行，上有黄骊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公耴视惝惚之势，曰：我犹不识，鬼宁识之乎？持以献之，香火未收，天水相照，如两镜对展，南风徐来，帆一饷而济。予谓江神必元祐迁客之鬼，不然，何嗜诗之深耶？

杜光庭载毛仙翁事，名干，字鸿渐。大中时，张为薄游长沙，获女奴于岳麓下，惑之，岁余成羸疾。仙翁二见曰：子妖气邪光，浃遍肌骨，苟不相值，殒于旦夕也。以一粒授为，于香炉焚之，郁烈之气闻百步，魅妾一号而毙，乃木偶人也。疾遂廖。为作诗别之曰：羸形感神药，削骨生丰肌。兰炷飘灵烟，妖怪立诛夷。重睹日月光，何报父母慈。黄河浊衮衮，别泪流澌澌。黄河清有时，别泪无收期。为后入钓台山，访道而去。孙恪游洛中，睹大第，叩屏无应者。有女子𢳣萱草吟。云：彼见是忘忧，我观同腐草。青山与白云，方长我怀抱。青衣曰：故袁长官女，见求适人。遂纳为室，治家甚严。后生二子，恪往南海为经略判官，至端州峡山寺。袁氏欲至寺访旧识，既至，若熟其道，因持碧玉环献僧曰：此是院中旧物。斋罢，有猿数十下高松。袁氏恻然题壁曰：无端造化几湮沉，罔被恩情役此心。不如逐伴归山去，长啸一声烟雾深。诗毕，遂裂衣化为老𫞤，跃树而去。恪惊异，询僧，僧方悟为沙弥时所养二猿。开元中，高力士过此，怜其慧黠，以束帛𠃓之，献上阳宫。安史之乱，不知所之。碧玉环乃胡人所施，系于𫞤颈上。

常彦温少不羁，落魄京师，偶闲步过一宅，望见楼上有一女子，靓妆丽服，倚阑凝伫而歌。彦温屡见之，稍玩，乃逾垣而入，见门户四辟，寂无人迹，遂登其西楼，但见积尘满几，上有一幅纸，字墨尚新，题一词曰：禁鼓初传时下打，虚过清风明月夜。眼如鱼目几时乾。心似酒旗终日挂，银汉低垂星斗斜。院宇空寥灯烛卸，西楼潇洒有谁知。独自上来独自下。彦温出，问其邻，皆云：此屋多祟，无人敢居，将百余年矣。彦温爱其词调，乃名之曰倚西楼，云：久戍人偏老，长征马少肥。郭元振警句也。元振尝山居，夜有人面如盘，出灯下，元振以此诗题其颊，遂灭。明日出行，巨木上有白耳，此句在焉。

嘉靖年间，费文宪公尝搆别业，其基乃宋柴侍郎之故居，公颇勤劳建造。一日卓午，有缝袍冠带士题栋柱曰：我昔犹君昔，公今胜我今。盛衰皆有数，不必苦劳心。公视之，俄不见。

贾魏公尹京日，忽有人来展剌谒曰：前江南国主李煜，相见，则一清癯道士也。公曰：太师巳物故，何得及此？曰：某幼探释氏，未达，误有所见，今为狮子国王。偶思钟山而来，怀中耴一诗授公曰：异国非所志，烦劳殊清闲。惊涛千万里，无乃见钟山。公读之随手。

唐神龙中，庐江何让之赴洛，遇上巳日，将陟老君庙，瞰洛中游春冠盖。庙之东北二百余步，有大丘三四时，亦号后汉诸陵。故张孟阳七哀诗云：恭文遥相望，原陵郁脢脢。原陵即光武陵。一陵上独有枯柏三四枝，其下盘石，可容数十人。坐见一翁，姿貌异常，抱膝南望，吟曰：野田荆棘春，闺阁绮罗新。出没头上日，生死眼前人。欲知我家在何处，北邙松柏正为邻。俄有一贵戚，金翠车舆如花之婢数十，连䘧笑乐而出𡽪安门，抵榆林店，又睇中桥之南北，垂杨拂于天津，繁花明于上苑，紫禁绮陌，轧乱香尘。让之方叹栖迟，独行踽踽，巳讶前吟翁非人。翁忽又吟曰：洛阳女儿多无柰，孤翁老去何。让之遽欲前执，翁倏然跃入丘中，让之从焉。初入丘，曛黑不辨，翁巳复本形矣。遂见三大狐跳出，尾有火熖如流星。让之却出玄堂之外，门东有一筵巳空。让之见一几案上有朱盏笔砚之类，有一帖文书，纸尽惨灰色，文字则不可晓解。略云：应天狐超异科策八道。后文甚繁，难以详载。让之获此书帖，喜而怀之，遂跃出丘穴。后数日，水北同德寺僧志静来访让之，说云：前者所获丘中文书，非郎君所用，留之不祥。其人近捷上界之科，可以祸福中国郎。君必能却归此物，它亦酬谢不薄。其人谓志静曰：吾巳备三百缣，欲赎购此书，如何？让之佯许诺。未几，遂有敇捕内库，被人盗贡绢三百匹，寻踪及此。俄有吏掩至，直挈让之囊检焉，果获其缣，巳费数十匹，执让之赴法。让之不能雪，卒毙枯木。

韩梦云，福清诸生也。嘉靖甲子，授经于邑之蓝田，道过石湖山，见遗骸焉，哀而掩之。其夜，宿于蓝田书舍，忽闻异香满室。顷之，二童子入门，投剌曰：娘子奉谒。梦云愕然，则丽人巳立灯下，敛衽而拜曰：妾委身草莽，二百年于兹矣。君子厚德，惠及骸瘠。静言感念，衔结焉忘。偶作小图，用伸寸报。遂出袖中彩障二轴以遗之，题其标曰万鸟啼春。梦云罄折拜受，因询其家世。丽人曰：妾楚人也，姓王氏，名秋英，澹容其别号也。父曰德育，元至正闲，以兵曹郎参军入闽，妾从父之任，见执强寇至石湖山，不忍受污，投崖而死耳。梦云曰：卿能诗乎？曰：惟先生命。于是启齿微吟曰：咄咄复咄咄，二百年来滞闽越。回头往事付空华，泪逐西风寒剌骨。当时恨不早，见几扁舟。一叶陇襄归，海上风烟蓦地起。一家骨肉随流水，渺渺残魂寄碧岑。花开花落古犹今。相逢此日无它物，赠尔平生一片心。梦云击赏久之，遂申伉俪之私。枕上作满江红一阕曰：偶度银河，霎时间云收雨歇。枉做了丛莽溪头，一塲轰烈。风雨百年心，家国存亡千里月。媿今宵勾引蔓藤，又添凄切。烟花耻应难雪，云雨债何时灭。只为尘缘，把白瑜玷缺。高唐梦禋情如海，望帝山中泪成。血。羞睹着嫦娥，长自在璚瑶阙。比晓起，谓梦云曰：妾以感遇之故，失身于君，惟君始终之，君之惠也。不者曲且在君，妾何敢言！遂飘然而去。自是数曰一至，则究校经籍，扬榷古今，意洒如也。是岁之冬，梦云归自蓝田，独坐于其家之小楼。秋英遣向者童子遗以诗曰：朔风振撼似潇湘，满树归鸦噪夕阳。不见王孙停马，惟闻牧竖唤牛羊。荒山野水悲长夜，懒鬓疏容怯冻霜。漠漠阴云愁黯黯，几时相对一炉香。梦云乃以除夕设主于楼，荐以酒酣，凭云肩作临江仙一阕曰：灯火满城鸣竹爆，家家收舍残年。春阳初转动朱弦。金炉香几缕，袅袅散轻烟。又人事天时又一岁，迎春送腊开筵。多情杯酒更烹鲜。殷勤斟玉斝，相对泪潸然。明年寒食，梦云复携鸡黍过秋英坟上。少顷，秋英至，设席籍草，讴唱相和。梦云以巨觥酌秋英曰：今日之乐，千古一时，可无片词以纪盛事。于是秋英乃作潇湘逢故人慢一阕曰：春光将暮，见嫩柳拖烟，娇花带雾，顷刻间风雨。把堂上深恩，闺中遗事，钻火留锡，都付却落花飞絮。又何心，挈罍提壶，斗草，踏青载路。子规啼，蝴蝶舞，遍南北山头。纸灰绿醑，奠一丘黄土。嗟海角飘零，湘阴凄楚，无主泉扃，也能得有情鸡黍。画角声吹落梅花，又带离愁归去。因谓梦云曰：妾怀君之子，今将免身矣，当产君家，食以生人乳少许，乃可育于人间也。遂与梦云并辔同归。梦云妻子皆安之。客有问及澹容前身者，以诗答之曰：地老天荒一化人，寒烟衰草度芳晨。冥冥渺渺无生死，岂有前。身与后身。其二曰：茕茕痩魄濯寒流，偶为尘缘世外游。莫道此生原不灭，生生灭灭一浮沤。后月余，产一丈夫子，时乙丑年四月十八日也。梦云妻闻之大喜，徧觅人乳以食之。于是里人求观者如堵矣。秋英乃谓梦云曰：神奇之事，愚者骇焉。儿育于君，恐招物议，妾当归楚，寄儿于楚人，后十八年，图与相见未晚也。乃作留别诗曰：两年𬴐会梦魂中，聚散人间似转蓬。岁月无情催去燕，关河有信寄来鸿。剑沉延浦光终合，瑟鼓湘灵调自工。它日扁舟寻旧约，夕阳疏影楚云东。遂将儿擘瓦升屋而去。忽一日，遗梦云以诗曰：处处青山叫子规，家家乳燕铸芹泥。独怜知巳千山外，遥望白云双眼迷。是后每岁巧夕一过小楼。尝作满江红一阕曰：蓐暑谁收，秋声报梧桐一叶。又听得蛩泣阶除，鴈啼沙碛。清光玉宇本无尘。无柰妒云遮素魄，意难忘。倏忽驭飙轮。寻旧约，柳风疏，欢情折，芙露冷，离愁结。这滳滳丁丁，不堪苦咽。梦魂河汉隔年期，骨肉𮤚山千里别，两关情。极目楚山云，龙江月。迨至万历壬午，遗书梦云，招之入楚，曰：儿寄湘阴黄朱桥，今弱冠矣，君得无意乎？妾请为乡道。暇间赋得长相思二篇请教。其词曰：长相思，相思长。独鹤高飞九回翔。楚天嘹唳惊胡霜。侧身东望泪沾裳。思君间阻天一方。欲往从之河无梁，临流欲溯川无航。江东渭北恨参商，安得共此明月光。长相思，相思长。其二曰：长相思，相思长。寒虫唧唧九回肠。中夜为君起徬徨。期君不至倚胡床。衰草澹烟漫陇襄，愿言载道历盘塘，扁舟一叶过武昌，身随鸿鴈度衡阳，无令戚戚滞湖湘，长相思，相思长。

是年，梦云不果行，明年乃行，自洪塘买舟，秋英巳先至矣，与之同𮄊处，它人莫见也。及至湘阴，果有黄朱桥者，湘阴豪宗也。有三子，曰鹤筭、鹤龄、鹤鸣。鹤筭得之，神女叩门授儿，忽不见，以白布裹儿也，而题以血书曰：血书尺帛裹呱儿，抱送君家好护持。乙丑之年辛巳月，甲申日主丑初时。闽生楚长人非幻，阳气阴胎事亦奇。莫道螟玲难似我，恩深还有报恩期。末书十八年后，闽有韩梦云来，此其子也。及梦云至，相视愕然。梦云具道其详，朱桥大骇。鹤筭持父哭，几不自胜。是时鹤筭巳婚𠃓氏女，不能从父之闽，梦云遂留饮数十日而别。秋英乃从梦云入闽。闽士大夫及当道诸公，往来玉融，卜事求诗者，踵相接也。万历祭巳年，秋英谓梦云曰：妾以冥数得侍巾栉，不自韬敛，藉藉人间。今者宾客如云，答之，则事涉漏泄，不答，咎且归君。然亦尘缘巳尽，吾将从此逝矣。梦云及妻子闻之，惊愕挽留，秋英亦挥涕而别。于是合家皆号恸，为之举丧，今遂寂然。天顺年间，有邹生者，师孟宗鲁，庆元县人。素闻杭州有山水之胜，携琴剑往观之，凡遇琳宫梵宇，无不登临。又闻会稽山以为天下第一奇观，遂策马往游，爱其秀丽，退不及还。正踟蹰间，忽然丛林之内，灯烛荧煌，意为庄农所居，乃疾趋投宿。至彼，则门户嵬峨，一青衣童子自内而出。生近前而揖曰：失路至此，欲假一宿，随之而进，见二少年美人，盛妆危坐，见生降榻祗迎，问生姓名，呼侍妾设酒以待。二美姬执檀板歌天仙子词一阕以侑酒。词曰：金屋银屏畴昔景，唱彻鸡人眠未醒，故宫花落夜如年。尘掩镜，笙歌静。往日繁华都是梦境。天上晓星先破暝，明灭孤灯随只影，翠眉云鬓麝兰尘。空叹省，成悲哽，无数落红堆满径。歌讫，美人遽止之曰：勿歌此曲，徒增伤感。生起致问曰：仙娃阀阅何郡，郎君何人？美人颦蹙曰：妾本姓花，名唤丽春，临安府人也。侨居于此，二百余年。先夫赵祺，表字咸淳，与妾为夫妇，十年而卒。妾今寡居，誓若有人能咏四季宫词，称妾意者，即与成婚，杳无其人，不知先生能之乎？生遂濡笔而吟四绝云：其一曰：花开禁院日初晴，深锁长门白昼清。侧倚银屏春睡醒，绿杨枝上一声莺。

其二，锁窗倦倚鬓云斜，粉汗凝香湿绛纱。宫禁日长人不到，笑将金剪剪榴花。

其三，桂吐清香满凤楼，细腰消瘦不禁愁。朱门深闭金环冷，独步瑶阶看女牛。

其四。金炉添炭烛摇红，碎剪琼瑶乱舞风。紫禁孤眠长夜冷，自将锦被傍薰笼。下笔立成，不加点缀。

美人曰：咏出宫词，若身处其地者，真佳作也。妾幸遇君子，愿托终身。遂入室就寝，极尽绸缪。美人就枕上吟曰：幽闭深宫几度秋，妆台尘锁不胜愁。故园冷落凌波袜，尘世经添海屋筹。阴伉俪谐阳伉俪，新风流是旧风流。追思向日繁华地，尽付湘江水上沤。自是将一年，忽一日，美人对生，泪下如雨云。本欲与君偕老，不料上天降罚。今夕尽此一欢，明朝永别，君宜速避。因长叹悲吟，艳质罄成兰蕙土，风流尽化绮罗烟之句。及明，美人急促生行。未数里，忽雷雨交作，火光遍天。巳而云散雨收。生复往其处视之，则华屋美人，不知所在。边有一古墓，枯骨交加，震碎流血。生大恐惧，急寻旧路，回至寓所，询问诸人，乡人言曰：此处闻有花丽春者，乃宋度宗妃，其墓亦在山侧。生因忆其言，所谓姓赵名祺，即度宗讳，而咸淳乃其纪年也。

镇江褚必明，医人也，称国手。正统乙巳，因视疾往远村，归抵中途，天色巳暝，俄大雨如注，见路傍一丛林，蓊郁可依，疾趋避之。至则昂然二居所，随扣其门，一女盛妆出迎曰：诚良缘，事出天定，非人也。即携生入，见壁中挂采莲曲一幅，曲乃女所自制者。生朗诵之，曲曰：采莲朝下湖西曲，短𬒮轻绡斗妆刺。小红艇子驾双桡，荡浆破摇镜光绿。荷叶荷花飏锦云，鸳鸯两两护波纹。荷钱郎喜似侬钿，藕丝还爱似侬裙。湖头昨夜西风雨，沙嘴新添三尺水。翠倒红翻相向愁，波心半露青莲子。采莲复采莲，回船正迎浪。不思归去迟，只嫌明月上。明月团圆湖水秋，清光满面照人羞。郎家只隔湖南宅，咫尺横波日夜流。湖南复湖南，彼岸石头岩。欲上无由上，掩面空自惭。阅诵既毕，遂解衣就𮄊，极其欢美。巳而闻鸡鸣声，女辞起衣。生一张目，但见日光映体，亟起视之，乃坦卧于一荒塳。

洪武初，吴江沈韶，年弱冠，美姿容，尝遨游襄、汉间，访琵琶亭，吟白司马芦花枫叶之篇，徘徊久之。于时月明风细，人静夜深，方耴酒共酌，闻月下仿佛有歌声。韶趋出，见丽人，因问姓氏。丽人曰：妾伪汉陈主婕妤郑婉娥也，年二十而死，殡于近亭。二侍女，一名钿蝉，一名金鴈，亦当时之殉葬者。妾沉郁独居，无以适意。今幸对此良宵，复遇佳客，足以偿矣。使钿蝉归，耴酒殽，饮于亭上，自歌其词，曰：郎忆之乎？即顷所讴之念奴娇也。词曰：离离禾黍，叹江山似旧，英雄尘土。石马铜驼荆棘里，阅遍几番寒暑。剑戟灰飞，旌旗鸟散，底处寻楼橹。喑呜叱咤，只今犹说西楚。憔悴。玉帐虞兮，灯前掩面，泪交飞红雨。凤辇羊车行不返，九曲愁肠慢苦。梅瓣凝妆，杨花翻曲，回首成终古。翠螺青黛，绛仙慵画眉妩。歌竟，劝韶尽饮。数杯后，韶豪态逸发，议论风生，与丽人谈兀末群雄起灭事，历历如目睹，且词陈主行事之详。丽人凄然泣数行下，泣巳收泪曰：且谈风月，不必深言，徒令人怀抱作恶耳。因口占一诗曰：凤槛龙舟事巳空，银屏金屋梦魂中。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凭君莫话兴亡事，泪湿胭脂损旧容。诵而索和，韶即依韵赓以酬之曰：结绮临春万户空，几番挥泪夕阳中。唐环不见新留袜，汉燕犹余旧守宫。别𫟍秋深黄叶坠，寝园春尽碧苔封。自惭不是牛僧孺，也向云阶拜玉容。丽人𬣾𬣾曰：可谓知音。宿留月余，不啻胶漆。一夕，丽人语韶曰：与郎冥契，尽在来朝设饮食，与韶送程。既晓，亲送生大门之外，掩袂障面而还。韶犹悲不自巳，残泪盈眶，顾盻之间，失其所在。韶作琵琶佳遇诗云：忆昔少年日，加冠礼初成。春衣紫罗带，白马红繁缨。吴中自昔称繁华，回还十里皆荷花。窥红问绿谢游冶，与余共泛星河槎。星槎留连盆浦边，空亭醉访琵琶弦。银篦击节不堪问，锦袜生尘殊可怜。庐山月下犹未去，娉婷玉貌湖边遇。追随钿鴈双娇娆，直入金屏最深处。春风东来绽牡丹，洞房香雾滃椒兰。含情惯作云雨梦，鸳枕生愁清夜阑。前朝佳丽夸环燕，图出千人万人羡。太真颜色赵肌肤。绣帐悬灯几回见，情缘忽断两分飞，归来如梦还如痴。缥囊留得万金赠，凄凉忍看徒伤悲。徒伤悲难再得。当初若悟有分离，此生何用逢倾国。

进士祖价，祖咏之孙也。落第后，尝游商山中，行李危困，夕至一孤驿，去驿半里许，有一空佛寺，无僧居。价与仆夫投之而宿。秋月甚明，价独玩月，来去而行。忽有一人自寺殿后出，揖价共坐，说论经史，因朗吟云：家住驿北路，百里无四邻。往来不相问，寂寂山家春。又吟南冈夜萧萧，青松与白杨。家人应有梦，远客巳无肠。乂吟白草寒露里，乱山明月中。是夕苦吟罢，寒烛与君同。夜久，遂揖而退。至明日，问邻人云：此前后数里，并无人居，但有书生客死者，葬佛殿后南冈上。价知是鬼，为文吊之而去。

建州刺史魏朋，辞满后，客居南昌，素无诗思，后遇病，迷惑失心，如有人相引接。忽索笔写诗云：孤坟临清。江，每睹白日晚。松影摇长风，蟾光落岩甸。故乡千里余，亲戚罕相见。望望空云山，哀哀泪如霰。恨为泉台客，复此异乡县。愿言敦宿昔，勿以弃下贱。诗意如其亡妻所赠。未几，朋亦卒。明经王绍，夜深读书，有人隔窗索笔，绍与之，于窗上题诗曰：何人窗下读书声，南斗阑干北斗横。千里思家归不得，春风肠断石头城。诗讫，寂然无声，乃知非人也。明月清风，良宵会同，星河𠃓翻，欢娱不终。绿樽翠杓，为君斟酌。今时不饮，何时欢乐？此鬼诗也。客云：当是鬼中曹子建所作。东坡亦以为然。尝语张文潜曰：旧时鬼作人语，今时人作鬼语。二公大笑。

宋郑仆射尝游湘中，宿于驿楼，夜遇女子诵诗曰：江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顷刻不见。

郑郊，河北人，举进士，下第，游陈、蔡间。过一蒙上，有竹二竿，青翠可爱，因驻马吟曰：冢上二竿竹，风吹常袅袅。久不能续。闻冢中言曰：何不云下有百年人，长眠不知晓。郊惊问之，不复言矣。

晋昌唐燕士好读书，隐于九华山。常日晚，天雨霁，燕士步月上山，夜既深，有群狼壅道，不得归，遂匿于深林中。俄有一白衣人，循涧而来，吟步自若，乃吟曰：涧水潺潺声不绝，溪垄茫茫野花发。自去自来人不归，长时惟对空山月。燕士将与之言，倏没。

虞文靖在宜黄时，尝倚楼吟诗，有五更鼓角吹残雪之句。忽隔溪一童揖而言曰：角可吹，鼓不可吹。亟命召之，巳失所在。盖诗鬼也。

唐晅，开元中，娶张氏，留之渭南庄，而身入洛，累月不得归，妻病卒。晅归𫟘南，追其陈迹，感而赋诗曰：寝室悲长簟，装楼泣镜台。独悲桃李节，不共夜泉开。魂兮若有感，髣髴梦中来。是夕，风露清虚，晅耿耿不寐，更深悲吟前悼亡诗。忽闻暗中若泣声，初远渐近。晅惊异，乃祝曰：傥是十娘子之灵，何惜一相见？答曰：隐显道隔，相见殊难，亦虑君有疑心，妾非不欲尽也。晅誓无疑贰，俄命灯烛立阼阶之北，晅趋前泣而拜，妻答拜。晅乃执手叙生平甚悉。晅怃然赠诗曰：泽阳桐半死，延津剑一沉。如何宿昔内，空负百年心。妻遂裂带题诗曰：不分殊幽显，那堪异古今。阴阳涂自隔，聚散两难心。又曰：兰阶兔月斜，银烛半含花。自怜长夜客，泉路以为家。晅含涕言叙，悲喜之间，不觉天明，登车去，久之方灭，举家皆见。开元中，有幽州衙将姓张者，妻孔氏，生五子而卒。后娶李氏，悍妒虐遇五子。子不堪其苦，哭于其母墓前。母忽于冢中出，抚其子痛哭久之，因以白布巾题诗赠张者曰：不忿成故人，掩泪每盈巾。死生今有隔，相见永无因。匣𫟚残妆粉，留将与后人。黄泉无用处，恨作塳中尘。有意怀男女，无情亦任君。欲知肠断处，明月照孤坟。五子得诗，以呈其父。父恸哭，诉于连帅。帅上闻，敕李氏决一百，流岭南，停职。

大历九年春，平章事元载早朝，有献文章者，令左右收之。其人言：若不读，请自诵一首。诵毕不见，方知非人耳。诗曰：城东城西旧居处，城里飞花乱如絮。海燕衔泥欲下来，屋里无人却飞去。载后竟破家，妻子被杀又一本云：城南路长无宿处，荻花纷纷如柳絮。海燕衔泥欲作窠，空室无人却飞去。

正统辛酉秋，巡抚周文襄赴京议事，与二客偕，次夹马营，见两岸石椁败露，因问客曰：曾见鬼乎？客曰：未见。文襄曰：吾曾见一鬼甚奇，盖吾乡庐陵老儒周尚山之魂也。尚山在京求仕不偶，都御史刘观延作馆宾，同乡诸缙绅交往甚久，物故于宣德二年，魂忽附于翰林修撰尹凤岐之次子，求见。诸故旧于吾尤切。尹公来，请诸公以什此事。吾时为越府长史，与文渊何御史南云程中书、吏部郑侍郎之弟同往，但见此子面壁而卧，何执牙牌叱之曰：甚么人在此无礼！其子朗吟曰：诸公滚滚尽朝臣，不信阴阳与鬼神。刘观家中曾识面，如何问我是何人？谓吾曰：长史先生王佐才，连朝相请不轻来。胸中无限不平事，要与从容话一回。又曰：抑𤲅为我述行状，东里与我作墓志，并诸公哀挽之作，萃为一集，烦公一叙。吾曰：先生今亦奚用哉？曰：九泉之下，也是眉目，如老尹得一敕命，即在地下夸耀于人。遍问故旧，且挽南云手云：南云内翰凤池仙，笔上生花正妙年。我在沉沦君独奋，人生穷达总由天。又吟曰：缙绅知巳满朝端，总是相思会面难。此位郎官不相识，丰姿绝似郑天官。盖天官之弟不曾会面也。正叙话间，忽厉声曰：尹公公，我借令子聪明，以发生平不平之意，何故说乃于吾儿而见殃？众愕然，未知其意。盖尹公以吾辈三四人来，聊致少祭，作祭文遣之。前语实文中语，然文未脱稿书房。又与叙话处隔远，何遽知其然耶？众皆奇之。吾问曰：先生今欲何为？曰：吾无他，惟一念不忘故旧，欲与一会耳。尹公以乡里之故，特此相累，可于某日备二十卓盛筵，延诸公，更烦长史先生为主，会讫则去，必不见殃于子也。耴纸笔来，为我列诸姓氏。言既，其子齁齁而睡，移刻即欠伸张目，惊见吾辈在坐，起为礼，问其所言，懵然莫知也。至期，诸公悉集，其魂又附于此子，备谈旧事，尽欢而散，从此遂息。其年，此子中举。

薛䕩，河东人。幼时于窗内窥见一女子，素服珠履，独步中庭，叹曰：良人负笈游学，艰于会面，对此风景，能无怅惋。因吟曰：夜凉独宿使人愁，不见檀郎暗泪流。明月将舒三五夜，何来别恨更悠悠。又䄂中出一画兰卷，子对之微笑，复泪下，吟曰：独自开箱觅素纨，聊将经笔𭂁芳兰。与郎图作湘江卷，藏耴斋中。当卧观，其音甚细而亮，闻有人声，遂隐于水仙花中。忽一男子从丛兰中出，曰：娘子久离，必应相念，阻于跬步，不翅万里。亦歌诗曰：相期逾半载，要约不我践。居无乡关隔，邈若山川限。神交惟梦中，中夜得相见。延我入兰𭘮，羽帐光璀璨。珊然解宝魅，转态皆婉娈。欢娱非一状，共恊平生愿。柰何庭中鸟，迎旦当窗唤。缱绻犹未毕，使我梦魂散。于物愿无鸟，于时愿无旦。与子如一身，此外岂足羡。又歌曰：忆昔初邂逅，玄虫鸣树间。崔𬯎卺饮好，鷾鸸又将还。隐几夜不寐，朱火飏青烟。蝒没䌷坟素，借以开我颜。辗转复反侧，伤彼关雎篇。沉吟下阶步，四五月方残。嗟哉牛女星，遥遥隔河端。鸳机不成疋，服箱良独难。虚名如有益，敢惜同心肝。歌巳，仍入丛兰中。䕩苦心强记，惊讶久之。自此文藻异常，盖花神启之也。一时传诵，谓二花为夫妇花。人家纳采，必以罗锦绒缕金银丝，制此花，合成一处，以为夫妇永谐之兆，以遗之。语曰：不贻夫妇花，金玉亦咨嗟。夫妇花一盒，笑语喧闺合。当时重之如此。大历中，有人独行到凤凰台，望见一男子、一妇人，相和而歌，声彻云际。妇人歌曰：深闺寒锁难成梦，那得同衾其绣床。一自与郎江上别，霜天更自觉宵长。男子和曰：纤阿敛照窗风起，渐觉霜寒逼玉床。幽恨从来无早暮，不知宵漏向人长。

又歌曰：愁听黄莺唤友声，空闺曙色梦𭃡惊。窗前纵有花笺纸，难寄妾心字字明。

和曰：遥知把笔怯禽声，密语书来屡自惊。若道花笺传不尽，幽情含处巳分明。

又歌曰：寂静璇闺度岁年，并头莲叶又如钱。愁人独处那堪此，安得君来其枕眠。

和曰：愁多四月日如年，金错囊无买醉钱。满地落花愁不寐，非关明月夜迟眠。

又歌曰：卧病匡床香屡添，夜深犹有一丝烟。怀君无计能成梦，更恨砧声到枕边。

和曰：寒灯未灭夜愁添，轻帐低垂薄侣烟。忘却闺中病无寐，空教魂梦到君边。

歌罢，其人迫而视之，乃二亲焉。一类猪而体特高，蔚有文彩；一类龙而小徧体纯黄色。其人惊而走。行者问之，因语其故。共往观之，寂然无所见，惟竹书一束在地。耴视简策，毁，文不可辨。惟首隶书，地出梓桐，伪失厥众，邪土立言。灌平获诵，于古有文。乍得斯人，慈心勿用。笔冠日。轮三十二字建康小史：曹著见庐山夫人，夫人命女婉出，与著相见，女欣然，命婢琼枝令耴琴出，婉抚琴而歌曰：登庐山兮郁嵯峨，晞阳风兮排紫霞。欣良运兮畅云柯，乘云龙兮乐太和。琴歌既毕，婉便回去。

张不疑开成四年，应宏词，寓京师，以钱六万，置青衣，鸦鬟垂耳曰春条，善书，音旨清婉，有所指使，无不惬适。又潜为小诗曰：幽室𬭲妖艳，无人兰蕙芳。春风三十载，不书罗衣香。不疑素礼门徒，尊师者，谓不疑曰：郎君有邪气。不疑令作法。春条朴然作声，视之，一朽冥器耳，背上题曰春条，衣服，若蝉壳然。

唐彭城刘山甫，中朝士族也。其先官于岭外，侍从北归，泊船于青草湖，登岸见有北方毗沙门天王，因诣之，见庙宇催颓，香灯不续。山甫少年而有才思，元随张处权，请郎君咏之，乃题诗曰：坏墙风雨几经春，草色盈庭一座尘。自是神明无感应，盛衰何得却由人。是夜，梦天王降责，自云：我非天王，南岳神也，主张此地，汝何相侮！俄而惊觉，而风浪陡起，倒樯绝本，沈溺在即，遽起悔过，令撤诗牌，然后巳。山甫自序。唐薛准，官至员外郎，丧乱后，不养继母，盘桓江淮间，道门寄榻。游江南，至吉州訚早观，遇修黄簏齐道士升坛行法事，准亦就列，忽失声痛叫云：中箭，速请笔砚，口占一诗曰：盖国深恩不𠃓酬，今离继母出他州。谁知天怒无因息，积恶终身乞速休。顷便卒。天复辛酉年事。斯人也，必有隐慝而致阴诛。古者史籍，皆以至孝继母闻于列传，盖以常人难行而巳，能行即亲。母可知也，岂可以继而同行路哉？薛事足垂戒矣。

蔡君谟作福守日，有一书生投诗来谒云：远入青青叠叠峰，峰前真宰读书宫。半嵓冷落高宗雨，一枕凄凉吉甫风。烟锁豹眠闲雾，露，井凋旧梧桐。九龙山下英雄气，尽属君家世胃中。君谟异之，寻令人伺其所归，至一山下，忽不见，四顾无人，唯一社屋尔。意其社神也。

昆山莲玻周翁，子和之父也。嘉靖辛卯秋，召仙叩子和秋闱消息。有降箕者曰：我巡检也。正德中，窃升斗于石浦司，捕盗吴淞江上，贼势猖獗，反为所杀，姓氏湮没，不显人间。遂赋诗曰：几番西浦又黄昏，千古难消剑戟痕。惟有吴淞江上月，清光夜夜照孤魂。赋毕，不答翁所问而逝。然子和竟以是秋捷。开元末，裴武公军营，夜宿武林，帐前，见一介胄者，掷一纸书而去。武公耴视，乃一诗曰：屡策羸骖历乱峋，丛岚映日昼如熏。长桥驾险浮天汉，危栈通岐触岫云。却念淮阴还得计，又嗟忠武不堪闻。废兴尽系前生定，休衒英雄勇冠军。武公得诗，大不悦，纸随手落为烬，出师大不利，武公射中臆下，病月余卒。

秦太虚言：宝应民有以嫁娶会客者，酒半，客一人竟起出门，主人追之，客若醉甚，将赴水者，主人急持之。客曰：妇人以诗招我。其辞云：长桥直下有兰舟，破月冲烟任意游。金错满堂何所用，争如年少去来休。仓皇就之，不知为水也。然客竟亦无他。夜会说鬼，参寥举此，聊为之记。

进士曹唐以能诗名世，尝得句云：水底有天春寂寂，人间无路月茫茫。忽见二素衣妇人徐步，吟赏此句。数日，唐卒。

宁越灵山县外六山相连，故名曰石六山。岩谷奇伟，山容秀绝，旧为墟市，居民益广，商旅交会，至于成邑。郡胥宁赏主藏于驿口，尝以未晓起盥栉，俄一女子至，荷筠筒候门，徘徊羞怯，将汲井。赏凝睇久之，盖美色也。欲加以非义，拒不肯。赏奋怒，令驿卒系之柱间，殊不慑怖。至晓始悲告求释。赏再诘之，收泪而言曰：碧嵓之前，绿水之滨，乔木之上，白云之间，君幸勿相苛窘，他日当自知。赏命解䌸遣之，与俱出门，倏尔不见，惟筠筒在焉。赏料必灵山之精，邀朋辈好事者，挈壸酒往游，冀有值遇，略无所睹。日将暮，云阴四合，于林杪一白猕猴，引手垂足，且往且来，掷一木叶堕前，其大如扇，书二十字于上，墨犹未乾。其词曰：桃花洞口开，香蕊落莓苔。佳景虽堪玩，萧郎尚未来。众传观惊叹，即随失之。赏虑其为妖薛，亟率众奔归，消息遂绝。后十年，县市一少年，狂醉继日，因过嵓畔，入一石室，逢女子，秀色夺目，留盻不能进步，女亦注视，含笑而迎，遂留饮同寝，各各惬适。居数曰，女于席上歌曰：洞府深沉春日长，山花无主自芬芳。凭栏寂寂看明月，欲种桃花待阮即。少年不思归。女曰：与君邂逅合欢，恨不得偕老。君之家人失君久，晓夕叫呼，寻访于绝崦孤寂之𭏟，行且抵此，恐为不便，君宜遽归。犹眷恋弗忍，不获巳而行。及家巳三更，妻孥言失之两月矣，后亦无恙。

史弥远死巳久，一夕，其家闻叩门声曰：丞相归。举家骇匿。比入门，灯轿纷纷，升堂即席，子妇皆出，罗拜讯。慰平生，历历嘱家事，索笔题诗云：冥路茫茫万里云，妻孥无复旧为群。早知泡影须臾事，悔把恩雠抵死分。

王雪村与马鹤窗泛湖，雪村善召箕仙术，每吟咏有窘阻，则叩仙续之。仙箕常携以随，鹤窗因请召之。箕既动，鹤窗问仙何名，即书云：有事但问。问毕告名。鹤窗曰：有句云：棒瑶觞，南国佳人，一双玉手。久未有对，即书云：跌宝座，西方大佛，焚六金身。二人方惊愕，箕运如飞，复成一律云：此地曾经歌舞来，风流回首即尘埃。王孙芳草为谁绿，寒食梨花无主开。郎去排云叫闻阖，妾今行雨在阳台。衷情诉与辽东鹤，松柏西陵正可哀。后书云：钱唐苏小小，敬和鹤窗畴昔湖桥首唱。巳而箕寂然不动。二人相顾若失，称叹久之。

林玠与其弟塘同赴会试，至鹅湖驿，玠得疾，瑭扶以归，甫及门卒，其魂郁不散。家人每接之梦寐，仿佛闻其声迹。灵几间器物或自动，乃如紫姑神法，置箕布灰于几，箕辄自举，遂令人扶之，箕运不休，就视则皆诗文也。别父母，有句云：如今我巳终天别，何计能酬寸草心。别兄弟云：鸿鴈层云怜只影，池塘芳草忆残春。别妻云：寄言与尔无他说，节义米霜不可虚。赋书楼极目云：清风摇动砚池云，飞鸿点破江山影。观莲云：呼童泛美酒，对此红芳倾。若人巳仙去，此花空自馨。作文赠序，凡七十余首，家人次以成编，自名之曰静庵遗玉𭃡箕动。成文之时，亲友临者毛发竦竖，久之，则答问如平生矣。如是年余乃巳。

京师宣武门外有寺曰归义，凡士大夫送行，多于其间。嘉靖中，刑部副郎苏志皋一日饯客，先至僧房，壁间有李镇所画判子一副，乃脱靴为壸，令一鬼执而投之。一鬼执酒壸于判后窃饮之。苏因暇𭟼，题诗以嘲云：芭蕉秋影送婆娑，醉里觥筹射鬼魔。到底不知身后事，酆都城外更如何？苏友高东谷时为光禄少卿，夜梦绿衣使者揖曰：苏司寇嘲𭟼太重，求为解之。次日，高告于苏，苏思而告以归义之故。两人相笑别去。高复梦绿衣曰：我以公与苏司寇交厚，专为求解，何置不言。高明日，颛往苏处，特拉同至。归义复题云：蟠桃频窃酒频倾，总是区区儿女情。莫道不知身后事，目光如电照幽冥。是夕，高复梦绿衣来谢，盖亦异云。

宣和末，忽有题字数行于瑶仙殿左扉云：家中木蛀尽，南方火不明。吉人归塞漠，亘木又摧倾。始不可辨，后方知金贼之变。家中木，宋也，南方火乃火德，吉人、亘木乃二帝御名。又有鬼书一卷，其纸薄如蝉翼，日中无影。纸长四尺，高二尺。

宣和七年十二月二十八曰，围城时，有一黄衣，自称鬼郎中，送书与宝簏宫徐知常。黄衣人不知所在。

方矫亭集中有纪异诗二首，其一云：壬辰夏孟月既望，夜入酉，东邻季氏子，年可十八九，门外闻作声，蓬蓬似鼓缶，开门出视之，四鬼捽其首，逾墙，更越树，势若风雷吼，捽至野庙中，乱被老拳殴。父毋竞号呼，踪踪竟无有。亲邻各𬙇炬访觅，遍林薮。夜半忽自归，状貌殊狞丑，其身长丈余，见者骇而走，腹大非故态，瞪目且摇手。母妻环问故，稍语即开口，青紫色浮面缧。袣痕映肘，僵卧三日苏，不能记谁某此理，终莫诘。语怪戒鲁叟。

萧腾有故妾得魅疾，腾来，乘间听之，乃入妾屏风𫟚作歌曰：结爱梓林肆，胡桃轻去亲。逢欢羊口岸，讶汝不识人。

杜甫十余岁，梦人令采文于康水，觉而问人：此水在二十里外。乃往求之，见峨冠童子告曰：汝本文星典吏，天使汝下谪，为唐世文章。云诰巳降，可于豆垄下耴。甫依其言，果得一石，金字曰：诗王本在陈芳国。九夜扪之麟篆熟，声振扶桑享天福。后因佩入葱市，归而飞火入室，有声曰：邂逅秽吾，令汝文而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