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话类编 诗话类编卷之二十三

云间嘉侯父王昌会纂辑

诗赏，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是涉世语；贵者虽自贵，弃之若埃尘，是轻世语。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是出世语。每讽太冲诗，便飘飖欲仙。

曹孟德乐府，如苦寒行、猛虎行、短歌行，脍炙人口久矣。其希僻罕传者，若不戚年往，忧世不治，存亡有命，虑之为蚩。又云：壮盛智慧，殊不再来；爱时进趣，将以惠谁。不特句法高迈，而识趣近于有道，可谓文奸也巳。

沈约八咏诗云：登台望秋月，会圃临春风。岁暮愍衰草，寒来悲落桐。夕行闻夜寉，晨往听晓鸿。解佩去朝市，被褐守山东。此诗乃唐五言律之祖也。夕夜晨晓四字，似复非复，后人决难下也。东坡诗：朝与乌鹊朝，夕与牛羊夕，二句尤妙，亦祖沈意。

谢灵运天质奇丽，运思精凿，虽格体创变，是潘、陆之余法也，其雅缛乃过之。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宁在池塘春下耶？桂席拾海月，事俚而语雅；天鸡弄和风，景近而趣遥。欧公云：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读有奇趣。如日暮巾柴车，路暗光巳夕。归人望烟火，稚子候檐隙。又言：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又曰：蔼蔼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才意高远，造语精到。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东坡则曰：山中老宿依然在，案上，楞严巳不看。细味之，无龃龉态，对甚的而字不露，真得渊明遗意也。渊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诗家视渊明，犹孔明视伯夷也。其集屡经诸儒手校，然有问来使诗云：尔从山中来，早晚发天目。我屋南窗下，金生几丛菊。蔷薇叶巳抽，秋兰气当馥。归去来山中，山中酒应熟。此篇世盖未见，独南唐与晁无咎家二本有之。李太白浔阳感秋诗有云：陶令归去来，田家酒应熟。盖取此也。王荆公在金陵作诗，多用渊明诗中事，至有四韵诗全使渊明诗者，且言其诗有奇绝不可及之语。如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田诗人以来无此句也。然则渊明趋向不群，词彩精拔，晋、宋间一人而巳。唐人有诗云：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及观元亮诗云：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便觉唐人费力。如桃源记言尚不有汉，无论魏晋，可见造语之简妙。盖晋人工造语，而元亮其尤也。

峨眉山月半轮秋，影入平羌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此是太白佳境。然二十八字中有峨眉、平羌、清溪、三峡、渝州，使后人为之，不胜痕迹。矣。益见此老𬬻锸之妙。文死英华有送史司马赴崔相公幕一首云：峥嵘丞相府，清切凤凰池。羡尔瑶台鹤，高栖璚树枝。归飞晴日好，吟弄蕙风吹。正有乘轩乐，初当学舞时。珍禽在罗网，微命若游丝。愿托周周羽，相衔汉水湄。此或太白之逸诗也。不然，亦是盛唐之作。太白诗如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及沙墩至梁苑，二十五长亭，大舶夹双橹，中流鹅鹤鸣之类，皆气盖一世，学者能熟味之，自然不浅矣。太白诗：天山三丈雪，岂是远行时。又云：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岂是殊非。变幻二字，愈出愈奇。孟蜀韩琮诗：晚日低霞绮，晴山远画眉。青青河畔草，不是望乡时。亦祖太白句法。

陈光泽见示所藏广成子画像，偶记李太白诗云：世道日交丧，浇风变淳厚。不求桂树枝，反栖恶木根。所以桃李树，吐华竟不言。大运有兴没，群动若飞奔。归来广成子，去入无穷门。因写以示之。今人舍命作诗，言开口便说李、杜，以此观之，何曾梦见他脚板耶？

古乐府：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沈水看，侬作博山𬬻。李白用其意，衍为杨叛儿歌曰：君歌杨叛儿，妾劝新丰酒。何许最关情，乌啼白门柳。乌啼隐杨花。君醉留妾家，博山𬬻中沈香火，双烟一气凌紫霞。

古乐府：朝见黄牛，暮见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李白则云：三朝见黄牛，三暮行太迟。三朝又三暮，不觉鬓成丝。古乐府云：郎君欲渡畏风波。李白云：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古乐府云：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李反其意云：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古人谓李诗出自乐府古选，信矣。其杨叛儿一篇，即暂出白门前之郑笺也。因其粘用，而古乐府之意益显，其妙益见。如李光弼将子仪军，旗帜益精明，又如神僧拈佛祖语，信口无非妙道，岂生吞义山，拆洗杜诗者比乎？少陵于太白独厚于诸公，至云：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醉眠秋共被，携手日同行。三夜频梦君，情亲见君意。其情好可想。遁斋闻览谓：二人名既相逼，不能无相忌，真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也。

或问余：东坡有言：诗至于杜子美，天下之能事毕矣。老杜之前人固未知有老杜，后世安知无过老杜者？余曰：如一片花飞减却春，若咏落花，则语意皆尽，所以古人既未到，决知后人更无好语。如画马诗云：玉花却在御榻上，榻上庭前屹相向。则曹将军能事与造化之功，皆不可以有加矣。至其他吟咏人情，模写物景，皆如是也。老杜谢严武诗云：雨映行宫辱赠诗。山谷云：只此雨映两字，写出一时景物。此句便杜牧云：杜诗韩笔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搔。天外凤凰谁得髓，何人解合续弦胶。观此，则杜甫诗，唐朝以来，一人而巳。

作诗在于炼字，如老杜飞星过水白，落月动沙虚，是炼中间一字。地拆江帆隐，天清木叶闻，是炼末后一字。酬李都督早春诗云：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若非入与归二字，则与儿童之诗何异？

数物以个，谓食为吃，甚近鄙俗。独杜子美善用之云：峡口惊猿闻一个。两个黄鹂鸣翠柳，却绕井桐添个。个临岐意颇切，对酒不能吃。楼头吃酒，楼下卧，梅熟，许同朱老吃。盖篇中大槩奇特，故可映带。

诗语大忌用工太过，盖炼句胜则意必不足，语工而意不足，则格力必弱，此自然之理也。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可谓精切，而在杜集中，本非佳处。不若暂止飞乌将数子，频来语燕定新巢，句出天然。其用事若宓子弹琴邑宰日，终军弃𦈡英妙时。虽字字皆本出处，然比今日朝廷须汲黯，中原将帅忆廉颇。虽无出处一字，而语意自到。故知造语用事，虽同出一人之手，而优劣自异，信乎诗之难也。史记：秦虎狼之国也。唐史：太宗龙凤之姿，而子美诗云：谶归龙凤质，威定虎狼都。各易一字，最为妙处。洪氏辨证谓急急能鸣鴈，轻轻不下鸥。能鸣用庄子语，不下，用列子语。于此见其用出处下字之法。老杜放船诗云：直愁骑马滑，故作泛舟回。对雨云：不愁巴道路，恐湿汉旌旗。江月云：天边长作客，老去一沾巾。对联中十字作一意，诗家谓之十字格。又客夜诗云：客睡何曾着，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诗云：山豁何时断，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

老杜受字、进字、逗字，最用工夫。吹面受和风，修竹不受暑，飞燕受风斜。野航恰受两三人，树湿风凉进，山谷进风凉。残生逗江汉，远逗锦江波。阴铿诗有行舟逗远树。古之作者，初无意于造语，所谓因事以陈辞。如杜子美北征一篇，直纪行役尔。忽云：或红如丹砂，或黑如点漆，雨露之所濡，甘苦齐结实。此类是也。文章只如人家书乃是。引韵便失粘，既失粘，则若不拘声律，然其对偶特精，则谓之骨含苏、李体。如杜子美卜居诗云：浣花流水水西头，主人为卜林塘幽。巳知出郭少尘事，更有澄江销客愁。无数蜻蜓齐上下，一双㶉𪉅对沉浮。东行万里堪乘兴，须向山阴上小舟。

诗出于三百篇，三百篇诚多识鸟兽草木，然不过就其所见，触物而为之，何尝炫奇标异。试取三百篇而读之，大率闲雅，且都，出于田夫里妇之口，何者不委宛曲折，琅然可诵，而乃务以朴野质直为能，自脱笔墨蹊径，不落藩篱乎？老杜语多质朴，滥觞于苏、黄诸君，不知老杜之所以高妙特立，正不在此。如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如阴房鬼火青，坏道哀湍泻。如青眼高歌望吾子，眼中之人吾老矣。如万里悲秋长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如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如三年笛里关山月，万国兵前草木风。如五更鼓角声悲壮，三峡星河影动摇。如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如金粟堆前松柏里，龙媒去尽鸟呼风，如斯须九重真龙出，一洗万古凡马空。不大悲壮乎，如公主歌黄鹄，君王指白日。如中宵驱车去，饮马寒塘流。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如云气生虚壁，江声走白沙。如吴楚东南拆，乾坤日夜浮。如星随平野阔，月漫大江流。如诏从三殿去，碑到百蛮开。如山河扶绣户，日月近雕梁。如楼雪融城湿，宫云去殿低。如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如锦江春色来天地，玉垒浮云变古今。如织女机丝虚夜月，石鲸鳞甲动秋风。如江光隐见鼋鼍窟，石势参差乌鹊桥。不大瑰丽乎？如落月满屋梁，犹疑照颜色。如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如勿为新昏念，努力事戎行。如妾身未分明，何以拜姑嫜。如信美无与适，侧身望川梁。如孰知是死别，且复伤其寒。如少壮几时柰老何，向来哀乐何其多。如古人白骨生青苔，如何不饮令心哀。如青丝络头为君老，何由却出横门道。如君王旧迹令人赏，转见千秋万古情。如野馆浓花发，春帆细雨来。如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如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如亲朋尽一哭，鞍马去孤城。如江清歌扇底，野旷舞衣前。如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谩焚香。如疏灯自照孤帆宿，新月犹悬双杵鸣。如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不大宛转流利乎？老杜、子美，其大者灼灼若是，乃一切置不论，而独耴其粗扑以为擅塲，老杜有灵，不胡卢地下乎？刘路左车为予言，尝收得唐人杂编时人诗册，有送惠二归故居诗云：惠子白驹痩，归溪惟病身。皇天无老眼，空谷滞斯人。崖密松花熟，山杯竹叶新。柴门了生事，黄绮未称臣。真子美语也。白驹或作驴字。

诚斋云：诗将尽而味方永，乃善之善也。如子美重阳诗云：明年此会知谁健，醉把茱萸仔细看。夏日季尚书期不赴云：不是尚书期不到，山阴野雪兴难乘。

诗有六义，后世赋别为一大文，而比少兴多，诗人兼之者，惟杜子美能之。如新月诗：光细弦欲上，影斜轮未安。谓德不称位，风也。微升古塞外，巳隐暮云端。谓才升即隐，似当日之事。河汉不攺色，关山空自寒。河汉是矣，而关山自凄然有所感兴也。庭前有白露，雅也。暗满菊花团。谓天之泽止及于庭前之菊，其成功之小如此，颂也。子美此诗，盖指当时肃宗事。桃花细逐杨花落，黄鸟时兼白鸟飞。李商老云：尝见徐师川说，一士大夫家有老杜墨迹，其初云：桃花欲共杨花语，自以淡墨改三字，乃知古人字不厌攺也。不然，何以有日鍜月炼之语？杜子美诗有冷蕊疏枝半不禁，语固佳矣，而不若山意冲寒欲放梅为尤妙。又荷叶荷花净如拭，此有得于佛书，以清净荷华喻人性之意，故梅之高放，荷之清净，独子美识之。

自古工诗，未尝无兴也，睹物有感则有兴。今之作诗者，以兴近乎讪，故不敢作，而诗之一义废矣。老杜莴苣诗云：两旬不甲拆，空惜埋泥滓。野苋迷汝来，宗山实于此。皆兴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适题处士菜园则云：耕地桑柘间，地肥菜常熟。为问葵藿资，何如庙堂肉。则近乎讪矣。作诗者苟知兴之与讪异，始可言诗。

杜工部题壁诗：林花着雨胭脂湿，湿字为蜗蜒所蚀。宋苏长公、黄山谷、秦少游偕僧佛印特游观之，因见缺一字，各出一字补之。长公云润字，山谷云老字，少游云嫩字，佛印云落字。觅集验之，乃湿字也。出于自然，而四人遂分生老病苦之说。诗言志，信矣。

谢安石见阮光禄白马论不即解，重相咨问，阮叹曰：非惟能言人不可得，正索解人亦不可得。桂公有云：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亦谓此耳。夫刿玺心腑，指摘造化，如探大海出珊瑚，柰何令逐臭吠声之士轻读之也？至于有美必赏，如响之应，连城隐璞，卞生动容；流水离弦，钟子拊心。古人所以重知巳而薄感恩，夫岂欺我！

杨大年云：李义山诗，陈恕酷爱一绝云：珠箔轻明复玉墀，披香新殿斗腰肢。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叹曰：古人措辞寓意，如此深妙，令人感慨不巳。大年又曰：邓帅钱若水举贾谊两句云：可怜半夜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钱云：措意如此，后人何以企及。鹿门先生唐彦谦为诗，纂慕玉溪，得其清峭感怆，盖其一体也。然警绝之句亦多有。杜审言，子美之祖也。则天时以诗擅名，与宋之问相唱和。其诗有绾雾青条弱，牵风紫蔓长。寄语洛城风月道，明年春色倍还人之句。若子美林花带雨胭脂湿，水荇牵风翠带长。又云：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虽不袭耴其意，而语脉盖有家法矣。商璠云：元嘉巳还，四百年内，曹、刘、陆、谢，风骨顿尽。今昌龄克嗣厥迹，如明堂坐天子，月朔朝诸侯。清乐动千门，皇风被九州。庆云从东出，泱漭抱日流。又独饮霸上亭，寒山青门外，长云骤落日，东来寂巳晦。又苍荻塞沧江，石头岸边饮。又长亭酒未酬，千里风动地。又京门望西岳，百里见郊树，飞雨祠下来，霭然关中。暮又奸雄乃得志，遂使群心摇。赤风荡中原，烈火无遗巢。一人计不用，万里空萧条。又百泉势相荡，巨石皆却立。昏为蛟龙怒，青见云雨入。又去时三十万，独自还长安。不信沙塲苦，君看刀箭瘢。又云起太华山，云山互明灭。东风始含景，了了见松雪。又槠楠无冬春，柯叶连峰稠。险壁■苍黑，烟含清江楼。叠沙积为岗，崩剥雨露幽。石脉尽横亘，潜潭何时流。斯并惊耳骇目，略举其十数句，中兴高作可知矣。■尝睹昌龄斋心诗、吊轵道赋，谓其人孤洁恬澹，与物无伤。晚节谤议沸腾，言行相背，及沦落窜商，竟不减才名。固知善毁者不能掩西施之美也。

皮日休孟亭记云：明皇世，章句之风，大得建安体，论者推李翰林、杜工部为尤介。其间能不愧者，惟吾乡之浩然孟先生也。先生之作，遇景入咏，不钩奇抉异，龉龊人口，㴠㴠然有干霄之兴，若公输氏，当巧而不巧者也。北齐美萧悫，芙蓉露下落，杨柳月中疏。先生则微云澹河汉，疏雨滳梧桐。乐府美王融，日霁沙屿明，风动甘泉烛。先生则有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谢眺之诗，句精者，有露湿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先生则有荷风送香气，竹露滳清响，此与古人争胜于毫厘间也。高仲武云：钱起诗格清奇，理致清澹，粤从登第，挺冠词林，文宗右丞，许以高格。右丞殁后，员外为雄。革齐、宋之浮游，削梁、陈之靡曼，迥然独立，莫之与京。且如鸟道过疏雨，人家残夕阳。又牛羊上山少，烟火隔林深。又长乐钟声花外尽，龙池柳色雨中深。皆特出意表，标准古今。又穷达恋明主，耕桑亦近郊。则礼义克全，忠孝兼著，足以弘长名流，为后楷式。

高仲武云：崔峒诗文彩焕发，意思雅淡，如清磬度山翠，闲云来竹房。又流水声中视公事，么山影里见人家。此亦披沙拣金，时时见宝也。按峒寄李明府云：松堂寂寂对烟霞，五柳门前集晚鸦。流水声中视公事，寒山影里见人家。观风共美新为政，计日还应更触邪。可惜陶潜无限酒，不逢篱菊正开花。丽情集载湖州妓周德华者，刘采春女也，唱刘禹锡柳枝词云：春江一曲柳千条，二十年前旧板桥。曾与美人桥上别，恨无消息到今朝。此诗甚隹，而刘集不载。

禹锡生公讲堂诗：高坐寂寥尘漠漠，一方明月可中庭。山谷、须溪皆称其可字之妙。按佛祖统祖载：宋文帝大会沙门，亲御地筵，食至良久，众疑日过中，僧律不当食。帝曰：始可中耳。生公乃曰：白日丽天，天言可中，何得非中？遂举箸而食。禹锡用可中字本此，盖即以生公事咏生公堂，非杜撰也。彼言白日可中，变言明月可中，尢见其妙。元和以后，诗人之全集可观者数家，当以刘禹锡为第一。其诗入选及人所脍炙，不下百首矣。其未经选全篇如：棼丝瀑云：飞流透嵚隙，喷洒如丝棼。含晕迎𭃡旭，翻光破夕曛。余波绕石去，碎响隔溪闻。却望琼沙际，逶迤见脉分。乐府绝句云：大艑高帆一百尺，新声促柱十三弦。杨州市𫟚商人女，来占西江明月天。咏砚云：烟岚余斐亹，水墨两氤氲。好与陶真白，松窗写紫文。咏莺杂体云：莺能语，燕多情，春将半，天欲明。始逄南陌，复集东城。林疏时见影，花密但闻声。营中缘催短笛，楼上欲定哀筝。千门万户垂杨𫟚，百啭如□烟景晴。五言摘句如：桃花迷隐迹，棕叶慰忠魂。又：残兵疑鹤唳，空垒辨乌声。又：路尘高出树，山火远连霞。又登台所瑞景，飞步翼□。咏花云：香归陶令宅，艳八李王家。园景云：传粉琅玕节，薰香函蓞茎。榴花裙色好，桐子药丸成。妓席云：容华本南国，妆刺学西京。月落方收鼓，天寒更炙笙。七言如：中国书流让皇象，北朝文士重徐陵。又桂岭雨余多鹤迹，茗园晴望似龙麟。又连樯估客吹羌笛，荡浆巴童歌竹枝。又：眼前名利同春梦，醉𫟚风情敌少年。又：野草芳菲红锦地，游丝撩乱碧罗天。又：春城三百九十桥，夹岸朱楼隔柳条。又三花秀色通春幌，十字春波绕宅墙。又：海峤新辞永嘉守，夷门重见信陵君。又：水底远山云似雪，桥边平岸草如烟。又，外集有观舞一诗云：山鸡临清镜，石燕赴遥津。何如上客会，长䄂入华烟。体轻若无骨，观者皆耸神。曲尽回身去，层波犹注人。宛有六朝风致，尤可喜也。刘禹锡金陵五题自序云：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乐天棹头苦吟，叹赏良久，曰：石头诗云：潮打空城寂寞回，吾知后之诗人不复措辞矣。高仲武云：刘卿员外有吏干而犯上，两度迁商，皆自耴之。诗体虽不新奇，甚能炼饰。十首巳上，语意稍同，于落句尤甚，此其短也。然春风吴草绿，古木剡山深。明日沧洲路，归云不可寻。又沙鸥惊小吏，明月上高枝。又细雨湿衣看不见，闲花落地听无声。截长补短，盖玉徽之颣欤。又得罪风霜苦，全生天地仁。伤而不怨，亦足以发挥风雅矣。白乐天不为赞皇公所喜，每寄文章，李缄之一箧，未尝开。刘梦得或请之，日：见词则回吾心矣。乐天未冠，以文谒顾况，况睹姓名，熟视日：长安米贵，居大不易。乃卷卷读其芳草诗，至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叹曰：吾谓斯文遂绝，今复得子矣。前言戏之耳。然又不若刘长卿春八烧痕青之句，语简而意尽也。

高丽使过海，吟诗云：沙鸟浮还没，山云断复连。时贾岛在舟，诈为稍人续吟三联云：棹穿波底月，船压水中天。丽使惊赏久之，遂不复敢吟。评诗家谓元浅白俗，郊寒岛瘦，此是定论。岛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有何佳境？而三年始得一吟，泪流如并州及三月三十日二绝，乃可耳。又秋风吹渭水，明月蒲长安。置之盛唐，不复可别。

唐自景云以前，诗人犹习齐、梁故态，率以纤巧为工。开元后格律一变，遂超然度越前古。当时虽李、杜独据关键，然一时流辈，亦非大历、元和间诸人可跂。如王摩诘，世固知之矣。独贾至未见深称者。五言如极浦三春草，高楼万里心。楚山晴霭碧，湘水暮流深。忽与朝中旧，同为泽畔吟。停杯试北望，还欲泪沾襟。又越井人南去，湘川水不流。江边数杯酒，海内一孤舟。岭峤同迁客，京华即旧游。春心将别恨，万里共悠悠。如此等类，便置老杜集中，虽明眼人恐未易辨也。何逊之诗，极为少陵推服，尝曰：能诗何水曹是也。少陵尝引昏鸦接翅归，金粟裹骚头等语，今集中无之，则轶者不沙矣。他如团团月隐洲，轻燕逐风花。野岸平沙合，连山远雾浮。岸花临水发，江燕绕樯飞。游鱼上急濑，薄云岩际宿。诸语皆采为巳句，但少异耳。古人论诗，但爱逊露滋寒塘草，月映清淮流。夜雨滴空阶，晓灯暗离室为佳。然逊句如此者甚多，如天暮远山清，潮去遥沙出。疏树翻高叶，寒流聚细文。室堕倾城佩，门交接𫷉车。萧散烟霞晚，凄凉江汉秋。薄云岩际出，初月波中上。江暗雨欲来，浪白风初起。枝横郤月观，花绕凌风台。又水影漾长桥，蛱蝶萦空戏，川平看鸟远，皆秀拔可喜。颜黄门乃谓其每病辛苦，饶贫寒气，不几失实乎？李绅𭃡以古风求知于吕温，温见齐煦诵悯农诗曰：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滳禾下土。谁知盘中飧，粒粒皆辛苦。又曰：此人必为卿相。果如其言。

张迥少年苦吟，未有所得，梦五色云自天而下，耴一团吞之，诗遂精雅。迥有寄远诗曰：锦字凭谁达，闲庭章又枯。夜长灯影灭，天远鴈声孤。蝉鬓凋将尽，虬髯白也无。几回愁不语，因看朔方图。携卷谒齐巳，点头吟讽，无𭣧，为攺虬髯黑在无。迥遂拜为一字师。

唐卢延让业诗，二十五举方登第。卷中有狐冲官道过，狗触店门开之句。租庸调张□亲见此事，每称赏之。又有饿猫临鼠冗，嚵犬舐鱼砧句，为中书令成涒所赏。又有粟爆烧毡破，猫跳触鼎翻，为蜀王建所赏。卢谓人曰：平生投谒公卿，不意得力于猫鼠、狗子也。人闻而笑之。唐司空图尝赋诗云：穷辱未甘英气阻，狂疏还有正人知。又云：名应不朽轻仙骨，理到忘机近佛心。又云：霄汉逼来心不动，鬓毛白尽兴犹多。后闻帝弑，遂不食呕血而死。读诗者以晚唐诗人目之，可乎？平生自号知非子，又曰耐辱居士。其诗又有绿树连村暗，黄花入麦稀，诚可贵重。又云：四座宾朋兵乱后，一川风月笛声中。句法虽可及，而意甚委曲。王勃或言亡命为僧，恐未必然。但游梵宇三觉寺云：杏阁披青磴，雕台控紫岑。叶齐山路狭，花积野坛深。萝幌栖禅影，松门听梵音。遽忻陪妙躅，延赏涤烦襟。四十字无一不工，岂减沈佺期、宋之问哉？裴行俭以器识少王、杨、卢、骆，彼颛以富贵骨相耴人，而文以器识之说，吾未见裴之合于四君子也。

唐高适宫两浙观察使，过杭之清风岭，即诗家东山景也，题诗云：绝岭秋风巳自凉，鹤翻松露湿衣裳。前村月落一江水，僧在翠微闲竹房。厥后高适阅稿，以月落时江水随潮退，止半江矣，思攺一字为半字。巡至台州，事竣，复登僧房，索笔攺之，僧云：月前有一官过称，此诗佳矣，但一字不如半字。巳攺易而去。高适惊问何人？僧曰：义乌骆宾王也。古人一字斟酌不苟，其识见之迟速不同耳。张旭以能书名世，人罕见其诗。有春草帖一诗云：春草青青万里余，边城落日见离居。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书。可为绝倡。又崔鸿胪所藏有旭书石刻三诗，其一、桃花矶云：隐隐飞桥隔墅烟，石矶西畔问渔船。桃花尽日随流水，洞在清溪何处边。其二、山行留客云：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其三、春游值雨云：欲寻轩槛倒清尊，江上烟云向晚昏。须倩东风吹散雨，明朝却待入华园。字画奇怪，摆云捩风，而诗亦清逸可爱。好事者模为四卷悬之。崔署踏歌词二首：彩女迎金屋，仙姬出画堂。鸳鸯裁锦绣，翡翠帖花黄。歌响舞行分，艳色动流光。

庭际花微落，楼前汉巳横。金壶催夜尽，罗䄂舞寒轻。笑乐畅欢情，不尽看天明。末十字，上七下三，新体妙思，前此未有。刘昭禹，字休明，婺州人也。少师林宽，为诗刻苦。风雪诗云：句向夜深得，心从天外归。尝与人论诗曰：五言如四十个贤人，著一字如屠沽不得。觅句者若掘得。玉合子底必有盖，但精心求之，必获其宝。在湖南累为宰，后署天策府学士、严州刺史，卒于桂州幕中，有诗三百首。殷璠云：高才而无贵位，诚哉是言也。曩刘桢死于文学，左思终于记室，鲍昭卒于参军，今常建亦满于一尉。悲夫！建诗似初发通庄，却寻野迳，百里之外，方归大道。所以其旨远，其兴僻，佳句辄来，惟论意表，正如松际露月明，清光犹为君。又山光悦鸣性，潭影空人心。此例数十句，并可称为警言。策一篇尽善者，战余落日黄，军败鼓声死。今与山鬼邻，残兵哭辽水。思既邈苦，词又警绝。潘岳虽云能叙悲怨，未见如此。章。蜀路有飞泉，亭中诗板百余篇。后薛能佐李福于蜀道过此，题云：贾椽𭦌空去，题诗岂易哉！悉去诸板，惟留李端巫山高一篇而巳。巫山高云：巫山十二峰，皆在碧虚中。回合云藏日，霏微雨带风。猿声寒过水，树色暮连空。愁向高唐望，秋风见楚宫。章八元题慈恩塔云：十层突兀在虚空，四十门开面面风。却怪鸟飞平地上，自惊人语半天中。回梯暗踏如穿洞，绝顶初攀似出笼。落日凤城佳气合，满城春树雨蒙蒙。元白见其诗曰：不谓严维出此弟子。畅当时平淡多隹句，如钓渚亭云：花发多远意，凫鴈有闲情。迟晖耿不暮，平江寂无声。天柱隐所云：荒径饶松子，深萝绝鸟声。阳岸全带日，宽嶂偶通耕。山居云：水定鹤翻去，松欹峰俨如。又寒林苞晚菊，风絮露垂杨。湖畔闻渔唱，天边数鴈行。皆有远意。郑谷在袁州，齐巳携诗诣之，有早梅云：前村深雪𫟚，昨夜数枝开。谷曰：数枝非早也，不如一枝。齐巳不觉下拜。自是士林以谷为一字师。郑谷咏落叶，未尝及凋零□而意自含。诗曰：返蚁难寻穴，归禽易见窠。蒲阶僧不厌，一个俗嫌多。又题燕云：年去年来来去忙，春寒烟暝度潇湘。低飞绿暗和梅雨，乱入红楼栖杏梁。闲几砚中窥水浅，落花迳底得泥香。千言万语无人会，又逐流莺过短墙。此诗亦甚着题。又按：司马温公同幕，以妓会僧庐，王荆公往闯之，使妓逾墙而去。荆公戏集句云：年去年来来去忙，暂偷闲卧老僧房。惊回一觉游仙梦，又逐流莺过短墙。

杜牧之早秋诗云：疏雨洗空旷，秋标惊意新。大暑去酷吏，清风来故人。樽酒酌未酌，晚花𫫾不𫫾。铢秤与缕雪，谁觉老陈陈。此言大暑如酷吏之去，清风如故人之来，倒装一字，便极高妙。晚唐无此句也。先辈才高意异，心鄙元、白，良有以也。唐人咏物诗，于景意事情外，别有一种思致，不可言传，必心领神会始得。如陆鲁望白莲诗云：弃蘤多蒙别艳欺，此花真合在瑶池。还应有恨无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妙处不在言句上。宋人都晓不得。如东坡咏荔枝，圣俞咏河豚，此等类非诗，特俗所谓偈。唐杜荀鹤为杜樊川妾，生遗腹子，诗有父风，吟咏颇多，往往入于粗俗。有评者曰：杜诗三百首，妙在一联中。春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余玩之，终不如次联更妙。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二语寥寥，而君臣上下遇合处情皆若此。杜以两言括之，可谓简而尽，怨而不怒者矣。韦应物诗云：心同野鹤与尘远，诗似冰壸彻底清。又送人诗：冰壸见底未为清，少年如玉有诗名。此可为用事之法，盖不拘故常也。唐人虽小诗，必极工而后巳，所谓旬鍜月炼，信非虚言。小说：崔护题城南诗，其始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后以其意未完，语未工，改第三句云：人面秪今何处在。唐人工诗，大率如此，虽有两今字不恤也，耴语意为主耳。

灵山一峰秀，岌□殊众山。盘根大江底，插影浮云间。雷霆常间作，风雨时往还。象外悬清景，千载长跻攀。此唐人韩垂题金山寺诗也，当为第一。张祐诗虽佳，而结句终日醉醺醺，巳入张打油、胡钉铰矣。

唐彦谦绝句诗，用字隐僻，而讽谕悠远，似李义山。如奏捷西蜀，题沱江驿云：野客乘轺非所宜，况将儒服报戎机。锦江不识临邛酒，幸免相如渴病归。即李义山相如未是真消渴，犹放沱江过锦城之意也。其余如登兴元城观烽火云：汉川城上角三呼，护跸防边列万夫。褒姒塳前𤇺火起，不知泉下破颜无。邓艾庙云：昭烈遗黎死尚羞，挥刀斫石恨谯周。如何千载留遗庙，血食巴山伴武侯。此即唐人题吴中范蠡庙云：千年宗国无穷恨，只合江边祀子胥之句也。

汉殿云：鸟去云飞意不通，夜坛斜月转桐风。君王寂虑无消息，却就真人觅巨公。首首有蕴藉，堪吟咏，比之贯休、胡曾辈天壤矣。考其世，盖僖宗时人也。薛据为人骨鲠，兼有气魄，其文亦不卑，自伤不达，故著古兴诗云：投珠恐见疑，抱玉但垂泣。道在君不举，功成叹何反。怨愤颇深至。又如寒风吹长林，白日原上没。又穷冬时晷短，日尽西南天。可谓旷代佳句。忽见寒梅树，开花汉水滨。不知春色早，疑是弄珠人。此王适梅花诗也。又蜀中旅怀一首云：有时须问影，无事则书空。弃置如天外，平生似梦中。别离同夜月，愁思隔秋风。老少悲颜驷，盈虚悟翟公。二诗俱非开元以后句法。汉贾捐之议罢珠崖疏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乘亭鄣，孤儿号于道，老毋寡妇，饮泣巷哭，遥设虚祭，想魂乎万里之外。后汉南匈奴传。唐李华吊古战塲文全用其语意，总不若陈陶诗云：誓扫匈奴不顾身，五千貂锦丧胡尘。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𫟚人。真夺胎换骨矣。绝句李益为胜，韩翃次之。权德舆、武元衡、马戴、刘沧五言皆铁中铮铮者。猿啼洞庭树，人在木兰舟，真不减柳吴兴。回乐峰三章，何必王龙标、李供奉李群玉人日梅花诗：半落半开临野岸，团情团思媚韶光。玉鳞寂寂飞斜月，素手亭亭对夕阳。亦有思致。玉鳞寂寂飞斜月，真奇句也。暗香浮动，恐未可比。

方干诗清润小巧，盖未升曹、刘之堂，或者耴之大过，余未晓也。王赞尝称之曰：镘肌涤骨，冰莹霞绚，嘉殽自将，不吮余隽。丽不葩芬，苦不癯棘。当其得志，倏与神会。孙㓣尝称之日：其秀也蕊于常花，其鸣也灵鼍于众响。其所作登灵隐峰诗云：山叠云霞际，川倾世界东。送喻坦之诗云：风尘辞帝里，舟楫到家林。此直儿童语也。寄喻凫云：寒芜随楚尽，落叶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过楚寒方尽，浮淮月正沉。赠路明府诗云：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赠喻凫又云：才吟五字句，又曰几茎须称心。寺中凫云：云接停猿树，花藏浴鹤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树，岩飞浴鹤泉。其语言重复如此，何其窘也！至于野渡波摇月，空城雨翳钟，白猿垂树窗边月，红鲤惊钩竹外溪。义行相识处，贫过少年时等句，诚无愧于孙、王。

晚唐江东三罗，罗隐、罗虬、罗邺也。皆有集行世，当以邺为首。如闺怨云：梦断窗前啼晓乌，新霜昨夜下庭工。不知帘外如圭月，还照边庭到晓无。南行云：腊晴船暖䴙鹈飞，梅雪香沾越女衣。鱼市酒村相识徧，短梧歌月醉方归。此二诗隐与虬皆不及也。

韩退之雪诗，冠绝今古，其耴譬曰：随风翻缟带，逐马散银杯，未为奇特。其模写曰：穿细时双透，乘危忽半摧。则意象超脱，直到人不能道处耳。荆公讥退之诗曰：纷纷易尽百年身，举世无人识道真。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第三句用退之为陈言之务去，末句全用其赠崔立之诗语。盖退之所以训立之者，以立之虽豪于文，而往往蛟螭杂蝼蚓，所以谓其无益而费精神耳，岂谓文章无补于世哉？荆公之言，亦可谓无忌惮者矣。

东坡居士曰：柳宗元雪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视郑谷乱飘僧舍之句不侔矣。

欧公语人日：某在三峡赋诗云：春风疑不到天涯，二月山城未见花。若无下句，则上句不见佳处，并读之，便觉精神顷出。文意难评如此，要当着意详味之耳。或疑六二诗未尽妙，以质子和。子和日：六一诗只欲平易，如西风酒旗市，细雨菊花天，岂不佳。晚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岂不似少陵耶？

胡苕溪云：圣俞诗工于平淡，自成一家。如东溪诗云：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山行诗云：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春阴诗云：鸠鸣桑叶吐，村暗杏花残。杜鹃诗云：月树啼方急，山房人未眠。似此等句，须细味之，方见其用意也。会老堂口号云：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初谓清风明月，古今通用语，后读南史谢𬤝传云：入吾室者但有清风，对吾饮者，惟当明月。文忠公文章固优，辞亦精致如此。

三吴僧义海，以琴名世。六一居士尝问东坡琴诗孰优？东坡答以退之听颖师琴，公曰：此秪是听琵琶耳。或以问海，海曰：欧阳公一代英伟，然斯言误矣。昵图儿女语，恩怨相尔汝，言轻桑细屑，真情出见也。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塲，言精神余溢，竦观听也。浮云柳絮无根带，天地阔远随飞杨，言纵横变态，浩乎不失自然也。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凰。又见脱颖孤绝，不同流俗，下里声也。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言起伏抑扬，不主故常也。皆指下丝声，妙处惟琴为然，琵琶格上声，乌能尔邪？退之深得其趣，未易讥评。

霄汉瞻佳士，泥涂任此身。只一任字，即人不到处，在众人必曰笑曰愧，独无心任之，所谓视如浮云，不易其介者也。继云：秋天正摇落，回首大江滨。大知并观，傲睨天地，汪汪万顷，奚足云哉！诗之用事，不可牵疆，必至于不得不用而后用之，则事辞为一，莫见其安排斗凑之迹。苏子瞻尝作人挽诗云：岂意日斜庚子后，忽惊岁在巳辰年。此乃天生作对，不假人力。

韦苏州诗云：落叶蒲空山，何处寻行迹。东坡用其韵曰：寄语庵中人，飞空本无迹。此非才不逮，盖绝唱不当和也。东坡罗汉赞云：空山无人，水流花开。此八字还许再道否？明月易低人易散，归来呼酒更重看。又当其下笔，风雨决，笔所未到气巳吞。又醉中不觉度千山，夜闻梅香失醉眠。又李白画象：西望太白横峨岷，眼高四海空无人。大儿汾阳中令君，小儿天台坐忘身。平生不识高将军，年浣吾足乃敢嗔。此东坡诗体也。东坡晶善用事，既题而易读，又切当。若招持服人游湖不赴云：却忆呼卢袁彦道，难邀骂坐灌将军。柳氏求字，答云：君家自有元和脚，莫厌家鸡更问人。天然奇特。

王直方诗话云：东坡咏画蜗牛诗𭃡云：中弱不胜触，外坚聊自郛。升高不知疲，竟作粘壁枯。后攺为腥涎不满壳，聊足以自濡。余以为攺者胜。前辈云：文字频改，工夫自出，此诗所以不厌攺也。老杜有云：新诗题罢自长吟。欧公作文，先贴于壁，时加窜定，有终篇不留一字者，后人安有此等工夫？

有明上人者，作诗甚难，求捷法于东坡。东坡作两颂以与之。其一云：字字觅奇险，节节累枝叶。咬嚼三十年，转更无交涉。其二云：衡口出常言，法度法前轨。人言非妙处，妙处在于是。乃知作诗到平淡处，非力所能。东坡尝有书与其侄云：大凡为文，当使气象峥嵘，五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余谓不但为文作诗。者，尤当耴法于此诗，终篇有操纵，不可拘用一律。苏子瞻林竹婆家初闭户，翟夫子舍尚留关。始读殊未测其意。盖下有娟娟缺月黄昏袅，新居紫翠间。系懑岂无罗带水，割愁还有剑铓山。四句，则入头不怕放行，宁伤于拙也。然系懑罗带，割愁剑铓之语，大是险诨，亦何可？东坡少年有诗云：清吟杂梦寐，得句旋巳忘。固巳奇矣。晚商惠州，复有一联云：春江有佳句，我醉堕渺莽。则又加一等。评书家谓笔随年老，岂诗亦然耶？韩子苍曰：丁晋公海外诗云：草解忘忧忧底事，花名含笑笑何人。世以为工。及读东坡诗曰：花非识面常含笑，鸟不知名时自呼。便觉才力相去如天渊。

白乐天长恨歌云：玉容寂寞泪阑千，梨花一枝春带雨。人皆喜其气韵之佳也。东坡作送人小词云：故将别话调佳人，要看梨花枝上雨。虽用乐天句，别有一种风味，非点铁成金手不能为。此子美自比稷契，人未必许也。然其诗云：舜举十六相，身尊道何高。秦时用商鞅，法令如牛毛，此自是稷契人口中语也。又云：知名未足称，局促商山芝。又云：王侯与蝼蚁，同尽随丘墟。愿闻第一义，回向心地𭃡。乃知子美诗外，尚有事在也。月晃长江上下同，画桥横截冷光中。云头滟滟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佛氏解为银世界，仙家多住玉华宫。地雄景胜，言不欲乘风。此苏子美垂虹亭观月诗也。雄放轩昂不羁，如其为人，佛氏极工，而世惟咏其上一联金饼彩虹之句，何也？又如山蝉带响穿疏户，野蔓蟠青入破窗，亦佳句。陈后山次韵黄楼诗云：一代苏长公，四海名未巳。少公作长句，班马安得拟？张文潜赠李德载诗云：长公波澜万顷海，少公峭拔千寻麓。皆谓二苏也。

钱塘强幼安与唐庚论坡诗之妙，子美以来，一人而巳。其叙事简当，而不害其为工。如岭外诗叙虎饮水潭上，有蛟尾而食之，以十字说尽，云：潜鳞有饥蛟，掉尾耴渴虎。只一渴字，便见饮水意。且属对亲切，它人不能到也。

王子直诗话云：东坡先生作筠归真亭诗，有会看千字诔，木杪见龟跌。龟跌是碑座，不应见于木杪，指以为病。初不知亭在山半，自下望碑，则龟跌正在木杪，岂真在木上耶？杜子美北征诗云：我行巳水滨，我仆犹木末。岂亦子美之仆留挂木末如猿猱耶？

坡有欲吐狂言喙三尺，怕君嗔我却须吞。常疑其语太怪。及观杜集，亦有临风欲恸哭，声出巳复吞。韦苏州高歌长安酒，中愤不可吞，乃知自有来历。坡集有全篇用事者，如贺人生子自：郁葱佳气夜充闾，喜见徐卿第二雏。至我亦从来识英物，试看啼出定何如𭟼张子野买妾自锦里先生自笑狂，身长九尺鬓眉苍。至平生谬作安昌客，略遣彭宣到后堂。句句用事，曷尝不流便哉？

子美诗云：天欲今朝雨，山归万古春。盖绝唱也。惠州诗亦云：雨在时时暗，春归处处青。又云：片云明外暗，斜日雨边晴。山转秋光曲，川长暝色横。皆闲中所得句也。

韩子苍言：作诗不可大熟，亦须令生。近人论文，一味忌语生，往往不佳。东坡作聚远楼诗，本合用青山绿。水对野草闲花，此一字太熟，故易以云山烟水。此深知诗病者，然后知陈无巳所谓宁拙毋巧，宁朴毋华，宁粗无弱，宁僻无俗之语为可信。

子瞻作诗长于譬喻，如和子由诗云：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瓜，鸿飞那复计东西。守岁诗云：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巳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柰何。画水官诗云：高人岂学画，用笔乃其天。譬如善游人，一一能操船。龙眼诗云：龙眼与荔枝，异出同父祖。端如柑与橘，未𠃓相可否。皆累数句也。如一联有少年辛苦真食蓼，老境清闲如啖蔗。如一句有雪𫟚菠菱如铁甲之类，不可胜纪。子瞻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明月几时有把酒问清天，快语也。大江东去浪淘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壮语也。杏花疏影𫟚，吹笛到天明。又高情巳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爽语也。其词在浓与淡之间。

东坡逼韩文公庙碑，有云：作书诋佛𮗸君王，要观南海窥衡湘。鹤山魏氏深以为非。盖以臣谏诤，惟冀事之必成，岂有预知无益，而姑以钓名之理哉？迩日有送张兼素商官云：未下词头日，犹疑得祸深。其待今日为何日邪？顾乃自以为得，不亦异乎？

子由诵楞严经，悟一解六亡之义，自言于此道更无碍。然其作风痹诗，乃有数尽吾则行，未应堕冥漠之句，则于理尚有碍也。而东坡乃谓子由闻道先我，何耶？东坡奉新别子由诗云：何以解我忧，粗了一事大笑。遁儿诗云：中年添闻道，梦幻讲以详。故赠钱道人诗云：首断故应无断者，冰消复那有冰知。主人苦苦令侬认，认主人人竟是谁。又云：有主还须更有宾，不如无镜自无尘。只从半夜安心后，失却当年觉痛人。赠东林总老诗云：溪声便是广长舌，山色岂非清净身。夜来八万四千偈，他日如何举示人。如此善句，虽宿禅老衲不能屈也。

苏少公云：吾兄子瞻商居儋耳，琼州进士姜唐佐从之游，气和而言道，有中州士人之风。子瞻爱之，赠以诗曰：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且告曰：子异日登科，当为子成此篇。崇宁二年，随计过汝阳，以此句相示。时子瞻之丧再逾岁矣，览之流涕，乃为足之云：生长茅间有异芳，风流谩下古诸姜。适从琼管鱼龙窟，秀出羊城翰墨塲。沧海何曾断地脉，白袍端合破天荒。锦衣不日千人看，始信东坡眼力长。

唐荆州每解举人，多不成名，号曰天荒。至刘锐舍人以荆州解及第，曰破天荒。东坡作诗，词格超逸，不复蹈袭前人。其诗有：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自然富贵出天姿，不待金盘荐华屋。朱唇得酒晕生脸，翠䄂卷纱红映肉林。深雾暗晓光迟，日煖风轻春睡足。雨中有泪亦凄怆，月下无人更清淑。始知造物有深意，故遣佳人在空谷。元丰间，东坡谪黄州，寓居定惠院。院之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时，必为携客置酒，巳五醉其下矣，故作此长篇。平生喜为人写，盖人间刊石者自有五六本云，亦平生得意诗。东坡暾字韵三首，皆摆落陈言，古今人未尝经道者。三首并妙绝，第二首尤奇。诗云：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蓬莱宫中花鸟使，绿衣倒挂扶枼暾。抱丛窥我方醉卧，故遣啄木先敲门。麻姑过君急洒扫，鸟能歌舞花能言。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粘空樽。注云：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间物也。杨诚斋云：七言八句，一篇之中，句句皆奇，一句之中，字字皆奇，古今作者皆难之。如东坡煎茶诗云：活水仍须活火烹，自临钓石耴深清。第二句七字而具五。意水清，一也，深处耴清者，二也；石下之水，非有泥土，三也；石乃钓石，非常之石，四也。东坡自汲，非遣卒奴，五也。大瓢贮月归春瓮，小杓分江入夜瓶，其状水之清极矣。分江二字，此尤难下。雪乳巳翻煎处脚，松风仍作泻时声，此倒语也，尤为诗家妙法，即杜少陵红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也。枯肠未易禁三碗，卧听山城长短更。又翻却卢仝公案。仝吃到七碗，坡不禁三碗，山城更漏无定，长短二字有无穷。

岭下保昌县沙水村进士徐信言，东坡北归时，过其书斋煮茗，题璧书一帖云：尝见王平甫自负其甘露寺诗：平地风烟飞白鸟，半山云木卷苍藤。余应之曰：精神全在卷字上，但恨飞不称耳。平甫沉吟久之，请余易，余遂易之以横字，平甫叹服。大抵作诗当日煆月炼，非欲夸奇斗异，要当淘汰出合用事。此建中靖国元年正月三日甲子，玉局老书。而赵德麟以为陈知默诗，东坡必有误矣。东坡作雪诗云：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后见王荆公云：道经以两肩为玉楼，以目为银海，是使此事否？坡退曰：惟荆公知此出处。世传荆公尝诵先生此诗，叹云：子瞻乃能使事至此。时其婿蔡卞在旁曰：此句不过咏雪之状，妆点楼台如玉楼，弥漫万象若银海耳。荆公哂焉，谓曰：此出道书也，而卞曾不理会。于玉楼何以谓之冻合，而下三字，则云寒起粟；于银海，何以谓之光摇，而下三字，则云眩生花乎？起粟字，盖用赵飞燕虽寒，体无胗粟也。

近世有蜀人任渊，尝注宋子京、黄鲁直、陈无巳三公诗，颇称详瞻。若东坡先生之诗，则援据闳博，指趣深远，渊独不敢为之说。

某顷与范公至能会于蜀，因相与论东坡诗，慨然谓予：足下当作一书，发明东坡之意，以遗学者。某谢不能。他日又言之，因举二三事以质之曰：五亩渐成终老计，九重新扫旧巢痕。遥知叔孙子，巳致鲁诸生。当若为解？至能曰：东坡窜黄州，自度不复收用，故曰新扫旧巢痕。建中𭃡，复召元祐诸人，故曰巳致鲁诸生，恐不过如此耳。某曰：此某之所以不敢承命也。昔祖宗以三馆养士，储将相材。及官制行，罢三馆，而东坡盖尝直史馆，然自谪为散官，削去史馆之职久矣，至是史馆亦废，故云新扫旧巢痕。其用字之严如此。而凤巢西隔九重门，则又李义山诗也。建中初，韩、鲁二相得政，尽收用元祐人，其不召者亦补大藩，惟东坡兄弟犹领宫祠。此句盖寓所谓不能致者。二人意深语缓，尤未易窥测。至如车中有布乎，指当时用事者，则尤近而易见。白首沉下吏，绿衣有公言。乃以侍妾朝云尝叹黄师是仕不进，故此句之意戏言其上僭，则非得于故老，殆不可知。必皆能如此，然后无憾。至能亦大息曰：如此诚难矣。

黄山谷奕棋呈任公渐诗云：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象两棋。心似蜘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湘东一目诚堪死，天下中分尚可持。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方万里云：山谷前诗云：坐隐不知岩月乐，手谈胜与俗人言。亦佳句。碧落枯枝，尽奕者用心忘身之态。至东坡则云：胜固欣然，败亦可喜，优哉悠哉，聊复尔耳。盖东坡素不解棋，不究此味也。黄山谷有诗云：百叶缃桃苦恼人，又云：欲作短歌凭阿素，丁宁夸与落花风。其后攺苦恼作触拨，攺歌作章，攺丁宁作缓歌。乃知诗不厌攺。

前辈讥作诗多用古人名姓，谓之点鬼薄。虽然，亦在用之如何耳，不可执以为定论也。如山谷种竹云：程婴杵臼立孤难，伯夷叔齐食薇痩。接花云：雍也本犁子，仲由元鄙人。此虽多用，善于比喻，何害为好句。

欧阳季默尝问东坡曾直诗何处是好？东坡不答，伹极口称重黄诗。季默云：如卧听疏疏还密密，晓看整整复斜斜，岂是佳邪？坡云：正是佳处。

蜀人石异与黄曾直在黔中时，游从最久，尝言见鲁直自矜诗一联云：人得交游是风月，天开啚画即江山。以为晚年最得意，每举以教人，而终不能成篇。盖不欲以常语杂之。然曾直自有山围宴坐画啚出，水作夜窗风雨来。余以谓气格当胜前联也。

山谷云：尝得两句云：清鉴风流归贺八，飞杨跋扈付朱三。未知可赠谁，遂不能成章。又尝嘲一俗人云：浊气扑不散，清风倒射回。东坡言无以复加。寇莱公诗野水无人渡，孤舟尽日横之句，深入唐人风格。𭃡授归州巴东令，人皆以寇巴东呼之，以比𮧯。苏州之类，然当富贵时，所作诗皆凄楚愁怨。尝为江南春二绝云：波森森，柳依依。孤村芳草远，斜日杏花飞。江南春尽离肠断，苹蒲沙汀人未归。又曰：杳杳烟波隔千里，白苹香散东风起，日落汀洲一望时，愁情不断如春水。凡深于诗者，尽欲慕唐人清悲怨感以主其格，语意清切，脱洒孤迈。不知清极则志飘，感深则气谢。莱公富贵时，送友使岭南云：到海只十里，过山应万重。人以为警绝。时窜海南，至境首雷，州吏呈图经，迎拜于道。公问州去海近远，曰：只可十里，憔悴奔窜，巳兆于此矣。

荆公金陵怀古诗：逸乐安知与祸双，双字最佳。史龟策传：祸与福同，刑与德双，圣人察之，以知吉囟。又荆公诗：绿搅寒芜出，红争暖树归。妙在归字，盖用老杜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李白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意。用事琢句，妙在于言其用而不言其名。此法惟荆公、东坡、山谷三老知之。荆公曰：含风鸭绿粼粼起，弄日鹅黄枭枭垂。此言水柳之名也。又夏诗云：缲成白雪桑重绿，割尽黄云稻正青。白雪则言丝，黄云则言麦，亦不言其名也。

赵章泉云：荆公北山诗绝句云：细数落花因坐久，缓寻芳草得归迟。知诗者于此不可以无语。或以小诗复之曰：谁将古瓦磨成砚，坐久归时总是机。草自偶逢花偶见，海沤不动瑟音稀。章泉曰：此所谓可言诗巳矣。荆公诗有细数落花之句，欧阳公有静爱竹时来野寺，独寻春偶过溪桥之句。二公皆状闲适，而荆公为工。

荆公诗用法甚严，尤精于对偶。尝云：用汉人语，止可以汉人语对，若参以异代语，便不相类。如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之类，皆汉人语也。此法惟公用之不学拘窘卑凡。如周颙宅作阿兰若，娄约身归宰堵波，皆以梵语对梵语，亦此类也。

山谷云：诗有规模其意而形容之，谓之夺胎法。唐顾况诗云：一别二十年，人堪几回别。其语简缓而意精确。荆公诗云：一自君家把酒杯，六年波浪与尘埃。不知鸟石岗头路，到老相寻得几回。此皆夺胎法也，学者不可以不知。

熙宁𭃡，张掞以二府𭃡成，作诗贺荆公，公和曰：功谢萧规惭汉第，恩从隗始诧燕台。以示陆农师。农师曰：萧规、曹随高帝论功，萧何第一，皆摭故实，而请从隗始，𭃡无恩字。公笑曰：子善问也。韩退之斗鸡联句：感恩惭隗始，若无据，岂当对功字也？乃知前人以用事三字偏枯，为倒置眉目，返易巾裳，盖谨之如此。

苕溪渔隐曰：荆公春日绝句云：春风过柳绿如缲，晴绿蒸红出小桃。余尝疑蒸红必有所据。后读退之桃源图诗云：种桃处处惟开花，川原远近蒸红霞。盖出陈文惠公尧佐吴江诗云：平波渺渺烟苍苍，菰蒲才熟杨柳黄。扁舟系岸不忍去，西风斜日鲈鱼乡。后人于其地立鲈鱼乡亭，和者百余人，皆不及也。又碧澜堂诗云：苕溪清浅霅溪斜，碧玉光寒一万家。谁向月明中夜听，洞庭渔笛隔花。二诗曲尽东南之景，后之作者殆无措手。夏文庄守安陆，宋莒公兄弟尚皆布衣，文庄异待之。命作落花诗，莒公曰：汉皋佩解临江失，金谷楼危到地香。子京曰：将飞更作回风舞，巳落犹成半面妆。是岁诏下，兄弟皆应举。文庄曰：咏落花而不言落，大宋须状元及第，又风骨秀重，异日作宰相，小宋非所及，然亦须登严近。后皆如其言。故文庄在河阳，闻莒公登庸，以别纸贺曰：昔年安陆，巳识台光。盖谓是也。

宋莒公见晏元献佳句，每书于斋壁，如无可柰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静寻啄木藏身处，闲看游丝到地时。楼台冷落𭣣灯夜，门巷萧条扫雪天。巳定复摇春水色，似红如白野棠花之类，后人不易及也。复斋谩录云：晏元献因观王琪大明寺诗板，大加称赏，召至同饭。饭巳，有同步游池上，春晚有落花，晏云：每得句书墙壁间，或弥年未尝强对，且如无可柰何花落去二句，至今未能对也。王应声云：似曾相识燕归来。自此辟置馆职，遂跻侍从。林和靖梅诗疏影暗香一联，诚为警绝，然其下霜禽粉蝶一联，则与上联气格全不相类。若出两人，乃知诗全篇佳者诚难得。唐人多摘句为啚，盖以此。大抵和靖诗喜于对意，如伶伦近日无侯白，奴仆当时有卫青。又如破殿静披荠臼古，斋房闲试酪奴春之类，虽假对亦不草草，故气格不无少贬。然其五言如夕寒山翠重，秋静鸟行疏。长句如桥横水木巳秋色，寺倚云峰更晚晴。又如烟含晚树人家远，雨湿春蒲燕子低。此等句又何害其为工夫太过。

山谷云：欧阳文忠公极赏林和靖梅诗疏影暗香之句，而不知和靖则有咏梅一联云：雪后园林绝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似胜前句。不知文忠何缘弃此而赏彼？文章大槩亦如女色，好恶止系于人。

胡苕溪云：山谷喜雪后园林一联，王直方又爱和靖池水倒添疏影动，屋檐斜入三枝低。谓此句与山谷所称，真可处伯仲之间。余观此句略无佳处，直方何为喜之？真所谓一蟹不如一蟹。

石曼卿张氏园亭诗云：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又如筹笔驿诗云：意中流水远，愁外旧山青。此数句极佳。曼卿为人豪放，胸次极高，而诗乃方严缜密，如此便是他好处，可惜不得用于世耳。曼卿一曰：春初，见阶砌初生之草，其屈如钩，而颜色未变，因得一句云：草屈金钩绿未回。遂作早春一篇，旬日方足，成曰：檐垂冰箸晴先滳，草屈金钩绿未回。其不逮先得之句远甚。始知诗人一篇之中，率是先得一联云，或一句，其最警拔者是也。

南朝孔欣乐府云：相逢狭路间，道狭正踟蹰。辍步相与言，君行欲焉如？淳朴久巳散，荣利迭相驱。流落尚风波，人情多迁渝。势集堂必满，运去庭亦虚。竞趋尝不暇，谁肯顾桑枢。未若及初九，携手归田庐。躬耕东山畔，乐道读玄书。狭路安足游，方外可寄娱。此诗高趣，可并渊明。欣早岁辞荣，不负其言矣。

多景楼晁君成诗曰：楼上无穷景，楼前正落晖。开轩跨寥廓，览物极纤微。云破孤峰出，潮平两浆飞。东溟看月上，西度认僧归。木落吴天远，江寒越舶稀。鱼龙邻海窟，鸡大隔淮沂。草色迷千古，波声荡四围。废兴怀霸业，融结想天机。浩浩群流会，沉沉百怪衣。登临真伟观，回首重歔欷。方万里云：此诗无一字一句不工，孰谓宋诗非唐诗乎？李方叔之孙大方，字允蹈，少时尝作思故山赋，诸公间称之，以为似邢居实。晚得一鹖冠，今为杂买塲寄予诗一篇，多有警句。如三百年来今几秋，天地自老江自流。如笛声吹起白玉盘，正照御前杨柳碧。如可怜一代经纶业，不抵钟山几首诗。如□院落花人不到，黄鹂飞下石榴阴。大似唐人。吴兴赵孟𫖯

庭臬木叶下，陇首秋云飞。又太液沧波起，长杨高树秋，置之齐梁月露间，矫矫有气，上可以当康乐而不足，下可以凌子安而有余。

赵子昂书画绝出，诗律亦清丽。其溪上诗曰：锦缆牙樯非昨梦，凤笙龙管是谁家。意亦伤甚。岳武穆墓曰：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句虽佳，而巳意涉秦越。至对兀世祖曰：往事巳非那可说，且将忠赤报皇元。扫地尽矣。其画为人所题者，有日：两岸青山多少地，岂无十亩种瓜田。至江心正好看明月，却抱琵琶过别船，则亦几乎骂矣。然南渡、中原之句，若使他人为之，则深厚简切，莫有过之者。宋承旨不善作六朝语，而思春曲十韵如：南浦沉书传素鲤，东风将恨与新莺。

物华半老胭脂𫟍，春雾轻笼翡翠城。

因弹别鹤心如剪，为妒文鸳绣懒成。

阳台树密朝霞迥，巫峡潮回暮渚平。等句，特精工流丽。与孟载诗皆七言排律妙倡，第稍异唐调耳。仲珩春夜词、采桑曲皆工。

林子羽七言律如珠林积雪明山殿，玉涧飞流带𫟍墙。

诸天曰月环龙衮，九域山河拱象筵。

衲经鴈宕千峰雪，定入蛾眉半夜钟。

云边夜火悬沙驿，海上寒山出郡楼。皆气色高华，风骨遒爽。而诸选诗家例耴其

堤柳欲眠莺唤起，宫花乍落鸟衔来等句，乃其下者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