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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山劫 第三集

作者:郑证因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6 13:15:35 来源:本站原创

一 孽缘巧合

王太冲困处石洞中,如待死之囚,凶狠的道姑妙昙,竟是告诉王太冲,已得圣母的慈悲,给王太冲疗伤,以免痛苦,并令年轻道姑妙月去取药物,这个妙昙守在这里,不住地问王太冲家乡中都有什么人?住在密云县什么地方?王太冲此时自己忖量一下,事已至此,自己是取了杀身之祸,现在不知道她是什么用意,但是带累了全家也就无可如何,只有她问什么就说什么,也不掩饰,也不说假话,答的话很自然。此时那个妙月已经走进来,手中托着一个木盘,把它放在一旁,那个妙昙道:“妙月,你把他扶起来,给他身上的伤口擦上药,能够止痛去毒,再把那丹药给他服下去,回头再赐给他些饮食,他精神自能恢复,伤势自能痊愈。”

妙月把王太冲扶起。在她动手一搀扶时,王太冲不住地哎呀着。妙月悄悄用力往左猛一推王太冲的肋下,口中出了声道:“你也挣扎一下,怎么坐不住。”王太冲矍然警醒,身躯赶紧趁势倒去,用手撑住了地,喘息着道:“太叫大师笑话了,我敢情老了。”这个妙月把王太冲又扶起,跟着王太冲还是身躯不住地晃动。妙月赶紧招呼道:“求师兄慈悲,帮我一下,叫他倚在石壁那里就好了。”妙昙走过来帮着妙月,把王太冲架着倚在石壁那里,妙月把王太冲身上的两件短衫剥下来,跟着把木盘中的药物拿起来,用棉花蘸着碗中的油膏,往伤处擦,连臂上也给擦了许多,这个东西,王太冲觉得真好,凡是油膏涂擦之处,立刻觉着十分清凉,火热的疼痛立减。把伤处全擦过之后,妙月又从一个瓷盘中取过七粒丹药来,放在王太冲的掌中,叫他赶紧吞下去,还递过一杯清水来。王太冲此时已把这条老命交给她们,任凭她们是好意还是恶意,都无法抗拒,只好把药也吞下去。妙月更把两件短衫给王太冲披在身上。

那个妙昙向王太冲道:“王太冲,你应该感念圣母的慈悲,现在伤处疼痛已减轻了吧?”王太冲点点头道:“谢圣母的慈悲,好得多了。”王太冲只有低着头,却不敢尽是看她们。这个妙昙向妙月打招呼道:“回头再赐给他些饮食。”说罢转身走去。那个妙月也把那个盘子端起,随着退出去。王太冲觉得她这种药物还真个灵效,连先前所受的伤,疼痛全减轻多了,但是究竟不知道她们是何居心。

工夫不大,妙月又到来,这次却用一个木盘,送来一碗稀粥,放在了王太冲的面前,却一句话不说,在把这个盘子放下时,她忽然向王太冲的手上一碰,又塞进一个纸团,说声:“王太冲不要不知自爱,赐你这碗粥,赶紧吃下去。”王太冲抬起头来,看了这个妙月一眼,妙月脸上忽现怒容,转身走去。王太冲赶紧地把头低下,自己见妙月行动诡秘,一句别的话也不敢和自己说,王太冲也十分谨慎,当时也就没敢看这个纸团,因为正对着洞门口。他把这碗粥端起来,喝了下去,过了一刻,听得洞门那里静悄悄的没有声息,才慢慢地把短衫穿好,把木盘推了推,口中还不住地哼哼着转过身去,向石壁这面倒下,慢慢地把手中纸团展开,仔细地辨别,见上面写着:“暂时没有杀你之意。”只这几个字,王太冲就辨别了半晌,因为里面有三个字写的是白字,这个妙月似乎不太会写字,认的字也不多,底下还写着:“她叫你干什么,只有照办。”就是这么简单的两句话,王太冲猜测了半晌才把意思看明白。他赶紧把这个纸团塞入口中,嚼了嚼咽下去,不留痕迹,可是也猜测不出她们究竟还要叫自己做什么,伤痛略减之下,他竟倒在那里睡去了。

王太冲精神被折腾得也过分疲劳了,忽然被人唤醒,王太冲觉得眼前很亮,挣扎着转过身来,却见这四个道姑又全到了面前,两个道姑提着两盏纱灯,面前放着一个小桌,上面放着纸张文具,王太冲也不知道这是做什么。这时那妙昙向王太冲道:“这半天多工夫,你的伤好些么?”王太冲带着感激的神色,慢慢地支持着坐起,点点头道:“谢大师的慈悲。”那妙昙接口道:“是圣母的慈悲。”王太冲赶忙改口道:“不错,是圣母的慈悲,我身上的伤,痛楚已减,真是妙药灵丹。”妙昙说:“你已经说过,你念过多年书,现在叫你写一封信给那仁和镇的齐寿山,你告诉他,自己因为有急事,遇到了同乡人,事情万分紧急,不容迟缓,从县城中已然赶回密云故乡,不及面辞,万分抱歉,表侄陆蛟也叫他随后起身回密云。”

王太冲怔呵呵地问道:“大师,我没回去呀,是不是这封信写过,也就是我最后的时候到了?大师,我现在决不说哀求的话,因为个人的事已做错。我这个人倒是有一点决心,只要把话和我说明,糊涂只有一次。走错了步,不能挽回,现在我只求叫我死个明白,大师,你也看得明白,方才给我的药,我是爽快吃下去,我没有疑心,大师,你可以告诉我,是不是要打发我?”这个妙昙正色说道:“王太冲,从此后不要胡言乱语,我们在圣母座下,不许说一句假话,既己告诉你只要你自己知道悔改一切,候你伤好后一定送你还乡。这天妃洞是圣母修真之处,不是常人能够随便进来的地方,你虽有一身罪孽,可是叫你能够到了这里,也很不容易了,现在你受到圣母惩罚,但也得到解救,可是绝不能叫你在此处随便传扬,仁和镇你是不能去了,但是齐寿山是一个善人,他更是一心道的好弟子,岂能叫他落个不白之名。你一个人突然失踪,他如何向乡邻父老交代,这是叫你安他的心,一切事不要再怀疑,你只要敬谨遵从圣母的慈谕,就是你的福缘,是你的造化。”

王太冲幸而有那个妙月暗地指示,叫自己遵从他们的命令,不要违抗,看来现在还没有杀害自己之意。王太冲遂点点头道:“大师,我王太冲这条老命现在完全在圣母掌握中,叫我生,叫我死,全在圣母了。”这个妙昙脸上有些喜容,遂叫妙月把这个小矮桌又往王太冲面前搬了搬,墨已经磨好,信纸信封,全摆在那,另外有两名道姑举着纱灯,在两旁照着,王太冲遂照着妙昙所说的情形,提起笔来,在信笺上一挥而就,写完之后,抬着头向妙昙道:“这个信叫谁送去?”妙昙道:“信封上你只写敬烦尊驾代交仁和镇齐寿山收启,下面你写上自县城内拜发,不用具月日时候。”王太冲遂照着她的话,把信封也写了。妙昙把信看了看,信封也仔细地看了一遍,向王太冲道:“你是一个很有身份的人,能文能武,怎的竟做出不聪明的事来,可惜!”说到这,信笺上的墨迹已干,折叠一下,装入信封内。

这时妙昙面色一沉,问王太冲道:“王太冲,你个人虽是六十多岁的人,但是你是个练武的,身体很健强,圣母更知道你家乡中很有些田园,有妻有子,一家温饱,为什么自取杀身之祸,死后全要置身地狱,永世不能超生。据圣母这两天查明,尼山一带尚有奸人,可是和你说的年岁不对,这人很狡猾,行踪诡秘。王太冲你可不要自误,你所说的三个人中,只有一个相似,王太冲,倘若圣母查出你的话不真实,欺人欺天,你可要陷于万劫不复了。”

王太冲听她这个话也是一惊,也越发地知道这个妙昙狡诈,她骗得自己写完这封信,才问这些话,王太冲赶忙为自己留退步,毫不迟疑地说道:“我不能再害自己,我所说的全是实情,至于他们是否另行勾结了他人,就非我所知了。”说到这,更嗐了一声道:“这全是我害了他们。”这个妙昙说道:“王太冲,我也不再问你,现在圣母已派护法的大仙们彻查恶人们来踪去迹,只要能够查明,你所说的全是实情,你可以早早地回转故乡,和一家人团聚。”王太冲点头答应着。妙昙吩咐妙月把这张矮桌连同文具全都撤去,另两名道姑把纱灯也熄灭了,她们一同退出了石洞。

王太冲在她们走后,自己心中好生着急,最担心的是怕连累了齐寿山和陆蛟,也落在他们手内。自己总想着问问这个叫妙月的,但是她有时进来,给王太冲送些饮食,决不允许王太冲问话。王太冲需要便溺的时候,她虽是一个女道姑,但是无法,并且这种地方不请求过,个人也不敢招她们的凌辱。有时候这个妙月却带领着王太冲出这个石洞。只要一离开石洞门,就什么也看不到,越是在这种地方,王太冲认为这个妙月倘有救自己之意,这是很好的机会,就是传递个字条,也比较便利,黑暗中有谁看得见。可是这个妙月谨慎异常,在这黑暗中,总是用宝剑来引路,只准王太冲抓住她宝剑的尖头,随着她走。并且出去的时候,虽是方向看不见,可是往哪里转总还记得,好像不是一个地方。便溺之处是一个极小的石洞,里面也不知道从哪里透进一些光亮来,脚底下有几块巨石架着,并且下面的水声永远是那么响着。王太冲对于这种神秘莫测的地方,漫说逃走之心不敢妄想,就是这一带究竟是什么形势,全都无法辨别。好厉害了,分不出白天黑夜来。王太冲现在只落了个不再受他的严刑拷打,饿了有吃的,渴了有喝的。可是那个妙月竟是毫无动作,一点信息也没有。这些天始终是她个人管着这个石洞,饮食便溺也全是她照顾,王太冲也不知道自己到这里是多少时候,是几天,是几夜,没法辨别了。王太冲在这种地方只有饿不死渴不死,自己也处处地谨慎着,不敢多给她们添麻烦。

这次王太冲又请求妙月带他出去,妙月仍然同先前一样,用宝剑引领,仍然到了一个小石洞中。王太冲在便溺完了之后,刚往外走,自己伸手来摸她的宝剑尖时,忽然听得妙月发话道:“不要出来。”王太冲赶紧把身形停住,外面静了一刻,忽然这个妙月探身来向王太冲道:“你把身形掩蔽着,仔细地听我说,听我问,我这里需要察看着外面,你不要随便发话。”王太冲心里腾腾跳着,连答话也不敢回,妙月说完话,身形在黑暗中隐去,接着又很快地探进这石洞半边脸,声音很沉着很低微,王太冲还真得侧耳细听,因为里面有水声扰乱。

这个妙月道:“老人家,你还记得我这个人么,大约你全忘了吧?”王太冲不敢随便答话,因为她已经嘱咐过,不许随便说话,不是极要紧的事,不要开口。妙月继续道:“七年前,在江苏省金陵地面夫子庙前,有一伙走江湖卖艺的,你曾拉住一个小女孩的手,给了许多钱,那个小女孩就是现在的我,你可能想起来了吧。”说到这,妙月忽然说声:“往里退一步,不要声响。”王太冲赶紧往后撤一步,故意地又蹲在巨石上,这个妙月身形隐去,不大的工夫,宝剑又伸进来,王太冲赶紧站起,仍然凑在石洞边,妙月接着发话道:“只有今夜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你现在仍很危险,他们现在不杀害你,为的是要搜捕你的党羽,你那个表侄陆蛟,已然逃走了,他能活下去,就仗着他在仁和镇的几次呓语,救了他自己的命。他们认为那陆蛟确是个好少年,可是他很快地在第二天就脱身逃走了。他们虽则派人追赶,并没追到他。只要你的党羽被擒,也就是你最后之时。现在我和你讲话很危险,幸而他们也因为已查出有人在对付他们,正召集所有的人,在洞中议事。但是人心难测,你是否相信我这个苦命女,尚不可知。趁着这次机会,我把我的出身来历告诉你,你好对我讲实话,也好救你自己。因为离开这个地方,就没有和你讲话的机会,只有这里是一条路,有人走过来,我可以看得见,你被囚的石洞,就不成了,四通八达,连我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身旁会有人出现。”说了几句话,这个妙月又赶紧地离开,她是在察看是否有人到来。

王太冲此时已经想起,不错,七年前的金陵夫子庙前,那里是一个江湖人聚集的所在,看到一拨走江湖卖艺的,跑马解,女筋斗。见这伙人虽是走江湖,以这种小巧之技来谋生,但个个都是极好的功夫,内中一个年轻的少妇,虽则是久走风尘,但是掩不住她天生的媚态,这个女的好俊的一身本领,牲口上玩的几种花样,惊险万分,最后三个人上了数丈高的纤板子,在上面练的几手功夫,真是叫人惊心动魄,并且带上一个小女孩,看情形只有十二三岁,那么点小小年纪,竟也身形轻巧异常,在上面被一男一女,有时抓住两手,有时抓住两脚,在那毛竹竿的架子上,把这个孩子左右抛动,那种玩意儿练出来,真叫人胆战心惊,替她担心,简直是拿命换钱,并且听见这个小女孩招呼那个少妇嫂嫂。他们一场练下来,得的钱很多。一班游手好闲的子弟,和那寻花问柳的少年,似乎全被那少妇引动得不住地发着怪声叫好,大把地扔钱。他们这伙人中,有一个老头子,那个小女孩呼他爹爹,也是一手好双刀,并且还真是北派武林正宗的真传,还有一个老婆婆,年纪已在六旬以上,可是腰腿壮健异常,她那一条镔铁齐眉棍舞动起来,呼呼的风响。

王太冲对这伙走江湖的有些疑心,因为他们有许多地方和普通走江湖卖艺的不同。当时因为他们得的钱很多,计算起来,他这一伙人,除去挑费还能剩钱。王太冲也不再疑心他们,因为他全家已经能温饱,不至于再做犯法的事了。这伙人若是真的借着卖艺掩饰本来面目,暗中做些不法的事,那还了得?王太冲本身是个练武的人,眼中看到这伙人有这么好功夫,不由得对他们十分注意。真等着散场子时,但是人还围了一大堆,不肯走。他们全从上面下来,一齐地捡着地上的钱。

王太冲却抓出一大把钱,招呼那个小女孩子,拉住她的手,向她说道:“你这点小小年纪,就练这么好功夫,真不容易。”这小女孩见王太冲是个有年岁的体面人,也含着笑谢了谢,把钱接过去,答道:“我十二岁了,从六岁就练。”王太冲似乎当时还问了这个孩子的名字,她叫小翠,至于姓什么可就忘了。但是他们这伙人,似乎讨厌别人问他们话,更记得那怪模怪样的老婆婆,尤其无情无理,她对于客人的好意帮助,毫不承情,竟呵斥那个小姑娘去收拾场子,不准说话。自己当时也不便因为这些闲事怄气,并且这班走江湖的也不是好惹的人物,王太冲在金陵也没有什么耽搁,就到别处去了。后来虽则不断地走大码头,但再也没碰到他们。并且这种无关的事,王太冲早已把她忘掉了,哪知道事隔六七年,眼前这个道姑妙月,竟是当年卖艺的小翠。她已经长成了,并且落在这种地方,真是怪事!这个妙月说一阵,往前面查看一次,十分谨慎,十分留意,她把自身的经历拣要紧的说与了王太冲。

原来妙月的遭遇极惨。这伙江湖人,竟有一段凶杀惨忍的恶事,妙月也是一个被害的人,使她落在别人手中,无法挣扎,使她陷身在天妃宫恶魔手中,这更是她的胞嫂一手造成的。

妙月原来姓蓝,原籍是河北沧州人,爹爹蓝大勇,哥哥蓝三秀,全是吃江湖饭的出身,他们全练得一身好武术。这蓝三秀随着爹爹和小妹妹小翠,就是游荡江湖,母亲早已死去,他们在湖南地面走码头。到了长沙乡下,蓝三秀娶了一房妻室,这个女人姓沙,叫沙玉娇。他们自身是吃江湖饭的,所以接近的也是这一班人,事情也是冤怨缘,遇合得很容易。

这沙玉娇,只有一个老母沙婆子,住在山旁。蓝大勇带着儿子和小女儿移转码头时,他们那时到处打把式卖艺,挣的钱很少,过着极苦的生活。一天,走在山边,赶上天气突变,雨下得很大,便跑到一个人家避雨,这就是沙玉娇母女的家。这爷儿三个的行装打扮,旁人一看就知是走江湖的。这个沙婆子对于他们爷儿三个殷勤招待,雨下得连绵不住,沙婆子母女便做饭款待他们。因为从这里出去一二十里才有镇甸,天已经黑了,沙婆子就留他爷儿三个住在家里。沙婆子这个女儿长得姿色秀媚,不像一个乡下姑娘。

二 鬻技勾奸

晚间沙婆子和蓝大勇谈得很对劲,这沙婆子毫不隐瞒地把娘两个的出身来历,告诉了蓝大勇。原来她丈夫在世时,也是一个走江湖跑码头的,并且娘儿两个也全练得一身功夫,只是沙婆子的丈夫被仇家所杀,母女二人才流落在湖南地面。沙婆子还会看香治病,这些事也全是江湖人骗财的把戏。可是从沙婆子言谈中流露出娘两个无依无靠,没有男人照顾,走到什么地方,都被人欺侮,女儿沙玉娇,是已经嫁过人的,但丈夫又死了,更明向蓝大勇说有意把玉娇嫁给蓝三秀。沙婆子是爱他年轻力壮,又有本领,并且愿意帮助他们走江湖跑码头,自己为是做个老年的倚靠,决不叫蓝大勇父子花什么。

蓝大勇对于这种事真是求之不得,儿子岁数已经大了,小翠还太小,似乎也需要有个女人来照顾爷儿几个缝连补缀,何况沙家母女也都是江湖人出身,觉得门当户对。她虽是嫁过人,但自己一个卖艺的想给儿子娶媳妇也谈何容易,于是,便爽快地答应了,潦草成了婚。蓝大勇对于沙婆子母女住的这个地方虽有点怀疑,可也没放在心上。这个地方四无邻居,蓝大勇想自己是走江湖卖艺的,也不怕什么,就是她出身不正,自己却房无一间,地无一亩,爷儿三个只有一捆刀枪,三条穷命,怎么全好。成亲之后,蓝三秀真是欢喜万分,平白地得了这么个既美貌又有本领的媳妇,真是飞来的福。小翠那时不过九岁,因为从六岁上爹爹哥哥就教她练功夫,所以身体发育得极好,看看就像十岁以上的孩子。大伙在这里住了没多日,沙婆子真的是怎么说怎么办,娘两个收拾收拾,扔下两间破草房,随着蓝大勇父子走江湖跑码头去了。

这个沙玉娇跟着他们卖艺,真是走到哪里,钱赚到哪里,这爷儿两个高兴得把这个沙玉娇敬若天神,总是那么哄着她,赚的钱也完全由她掌管。慢慢地蓝三秀就由爱变成了怕,沙玉娇说什么算什么,她说往哪去,就得跟着她走。这沙玉娇相貌也好,本领也有,可是渐渐地露出她本相来,脾气非常坏,凶狠异常,对于小翠,倒是十分喜爱,虽然是在外跑着码头,只要有了工夫,就教给小翠本领。赚钱多了,又买了两匹马,雇了一个伙计,置了些鲜明的器械。

这个小翠虽则有吃有穿,可是这个嫂嫂督饬得十分严厉,蓝大勇虽是心疼爱女,也是惹不起这个儿媳妇,并且也没有理由说她不对,她完全是好意成全这个孩子。所以任凭沙玉娇怎么对付小翠,爷儿两个全不敢多说一句话。蓝大勇只盼着在外再跑二年,多积蓄些钱,不再干这个了,回转沧州原籍,买些地,去安安静静地过庄稼日子。王太冲遇上他们时,他们已结合二年多,已走了好几省。可就在王太冲遇上他们之后,蓝三秀父子突然厄运当头。

就在这金陵地面上,沙玉娇遇到了旧日的熟人,这个人叫聂小峰。蓝大勇父子一点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可是沙玉娇对他十分亲热,口口声声管他叫师弟,给蓝大勇、蓝三秀引见,告诉这爷儿两个:“聂小峰是我的师弟,我爹爹在世时,一同在江湖上跑过好多年,只为爹爹被害时,仇家太厉害,所以各自分散开,已经好几年不见了,聂小峰是我爹爹当年最爱的一个徒弟,也是最小的一个徒弟,本领很好。这可好了,我们这班人又多了一个好帮手,我这师弟加入咱们这个班子,可以正式成一个马戏班,我们混个三年两载,积蓄些钱就得了。”沙玉娇是高兴万分。

蓝大勇、蓝三秀父子二人,现在已经完全受沙玉娇的挟制。蓝大勇可不大愿意,身边原有一个伙计王虎,这人很年轻,长得非常健壮,力气大,功夫倒是平常,并且和蓝大勇叙起来,也是沧州大枪剑的门徒手下传的功夫。这个王虎是山东登州府人,蓝大勇在扬州地面遇到他,把他收在身边,因为自己又添了两匹马,他给照顾着,他虽则流落到南方,但是满口的山东话,有时候在场子里,叫他也练几手,倒很有趣,学几句南方话,更是叫人发笑。可是这个沙玉娇却把这个王虎收到他们身边,蓝大勇又有些后悔。这个沙玉娇却有些垂青于这个王虎,常现出一副淫荡的面目。可是这个王虎又直又倔,性情十分固执,他对蓝大勇十分忠实。沙玉娇虽则故意地百般引逗,这种行为长了谁看不出来?无奈这个王虎只是低着头干活,不懂什么叫情面,有时候实在被沙玉娇逼迫急了,这个王虎简直就要动刀。这一来,蓝大勇放了心,知道这小伙子是一条好汉,他虽然年轻,倒还能守得住江湖人的戒条,那个沙玉娇日子一长,也就对王虎死了心。

蓝三秀虽是怕这个女人,也曾因为这些闲事吵过几次,可是没弄出什么丑事来,并且沙玉娇也只是对王虎有些不规矩的行为,他们走各码头,因为沙玉娇的姿色美丽,常常招来一班酒色之徒,跑到店中来引诱,可是沙玉娇手段狠辣,往往叫他们白白地花了许多钱,落个一场空而去。这样辗转地走了各处,此番遇到的这个聂小峰,蓝大勇可是十分惊心了。他总是个老江湖了,眼睛里看得出好歹来,和这个聂小峰一见面,就知他是个厉害人物,并且和沙玉娇可称得年貌相当,这个聂小峰身形面貌,不像个跑江湖的粗鲁汉子。蓝大勇虽则不愿意,可他做不得主,自从沙玉娇跟着跑江湖以来,可以说全仗着她母女二人的力量,赚了很多的钱,一家人穿的戴的有新有旧,全比从前富裕多了。在这种情形下,蓝大勇实不敢得罪这个儿媳,她一说出是她师弟,又是她爹爹最爱的徒弟,要是不容他加入这个马戏班,说不过去,也显得自己不懂得江湖义气,况且这个儿媳妇和沙婆子又不是好惹的,如果翻了脸自己还没理。他只有打定主意,严厉地监视着,别叫他们闹出笑话来。

这个聂小峰归在他们一路,也立刻换了一身走江湖卖艺的衣服。但是他虽则变了装,还是那么干净利落,一身紫灰布的短衫裤,完全是沙玉娇给他亲手裁做的,周身镶着白边,密排的白纽扣,穿在身上,那么合体,那么俊俏。青绢子包头,一双抓地虎快靴,一下场,和沙玉娇站在一处,全会认为这是一对夫妇。蓝三秀是个身躯粗壮的汉子,但是出去卖艺这些事没有关系,漫说他是一个男人,就连沙玉娇、小翠也全是凭本领赚钱。这聂小峰武功本领也很好,打得一手极好的梭子镖,刀法纯熟。踩绳,上纤板子,全使唤得来。那个沙玉娇还是最爱和他做对手,两个人一上场子,差不多十回有八回过家伙,两人施展起功夫来,是真杀真砍,这是走江湖卖艺的很少见的,所以他们的事情是一天比一天好,每到一个大码头,只要有庙会的地方,三天五天工夫,就能赚个百八十吊钱。钱赚得多,气也就跟着粗了。

蓝三秀也不是痴傻之流,他跟爹爹带着小妹也跑了多年码头,沙玉娇的一切情形,真叫他十分不满、十分气恼。沙玉娇对于聂小峰那份照应、那份关心,这爷儿两个真有些看不下去了。小翠虽则年岁不大,但是一个在江湖上跑的孩子,也懂得什么了,每逢沙玉娇和聂小峰凑在一处说笑时,她便赶紧躲开,也看着他们情形不对。那个沙婆子对于聂小峰好像和她无关,既不近,也不远,沙玉娇的所作所为,她是一句也不拦阻。蓝三秀抽冷子和老爹爹说起这个聂小峰和女人的行为,说可有些不大对了,我们一个跑江湖卖艺的,如真弄出些丢脸的事来,还怎么活下去。

蓝大勇听了蓝三秀这些话,面目变色,愤声说道:“你这个不争气的东西,还有脸和我说!我们是走江湖卖艺的,从来不懂得那些个礼节;可是这些事,却是绝不允许的。她是你的女人,你是她的丈夫,你这么不争气不能管她,你和我说有什么用,我一个做公爹的能说些什么?一句话说走了嘴,我就枉在江湖上闯了。你和她是夫妇,怎么打,怎么闹,没有人笑话。你怕她,不敢管,我看早晚我这条老命非送在你们手中不可!”说得蓝三秀红头涨脸,自己也觉得十分惭愧,怎么竟这么怕她?找爹爹诉苦,反挨了这么一顿申叱。蓝三秀不敢和爹爹再说下去,便愤愤而去。

沙玉娇也是越闹越厉害了,虽则他们跑码头,走到哪里全是住店,在大家眼皮子下,也不容易闹出什么事来。可是有时候,沙玉娇和聂小峰一早就离开店房,不是往树林中,就是往山边去游玩。他们出去卖艺总是午后。蓝三秀对他们是注了意,一看不见他们两人,就紧追出去寻找。可是这种事哪里防备得了?有一次这两人,一个说上街买东西,一个说到山上去转悠,整整去了一上午,还未回来。蓝三秀遂向山边去找这个女人,赶到转上山坡,就听得一片笑语戏谑之声,这种声音听着太觉刺耳,蓝三秀怒冲冲地闯了过去。可两人坐在草地上,看着蓝三秀到来,毫不介意。蓝三秀带着怒,叫他们立时回店,因为时候已经不早了,吃过饭就得出去铺场子,这两人竟是跟随回到店中。

这次蓝三秀实忍不下去了,和沙玉娇大闹起来,两人这次吵得很凶。蓝三秀把多日来听到看到的不满意事,全发泄出来,责备沙玉娇一个有丈夫的人,不应该这样和一个年轻的师弟随便地亲近。可是沙玉娇她对于这蓝三秀一句不让,说聂小峰是和她一起长大起来的,跟亲姐弟一样,你没抓到别的凭据,就这么信口诬蔑人,不成。两人越吵越厉害,竟动起手来,可是蓝三秀却是干吃亏,这个沙玉娇身手矫健,蓝三秀哪里打得着她,自己反被她摔了一下,这个蓝三秀也真个急了,竟抓起刀来拼命,可别人哪能真个叫他们动上家伙,蓝大勇一路呵斥,小翠、王虎拼命地劝,店中还有别的客人也在劝解,可是夫妇吵架,任凭嘴里说什么,大家作好作歹地一劝解,也就算揭过去了。

聂小峰因为他们话中已经把自己牵连上,他立时就要走。沙婆子对夫妻俩吵架,始终作壁上观,不管也不劝。可是,此时聂小峰要走,这个沙婆子却动了怒,立时大闹起来,比沙玉娇更是无情无理,认为蓝三秀欺侮人,想把聂小峰挤走,如果这样谁也甭想活着,一块死,有谁算谁。这个沙婆子一发威,她的一身本领,蓝三秀、蓝大勇都见过,这个老婆子十分厉害,她这么蛮不讲理,真个动起手来,可就得出人命。蓝大勇只好作好作歹地把这位亲家劝住,又申斥了蓝三秀一顿,抚慰了一番聂小峰。老头子真是苦在心里,说不出的难过。因为闹翻了实在惹不起他们。这个蓝大勇虽然把事情压下去了,聂小峰也留住了,可他自己却夹气伤寒,一头病倒。

这种病不好治,他是心病。那个沙玉娇从这次吵架之后,也不肯出去做生意,一连在店中住了有十天的工夫,是干耗挑费。而且越发地不像话了,和这聂小峰凑在一处,他们说的话,旁人都没法听懂。蓝三秀虽则跟她是夫妇,但是沙玉娇究竟是什么地方人,她们说得含糊,始终不知道。常在江南各码头跑,对于南省各处的方言,蓝三秀也会些,可是这两个人近来聚在一处,说起话来,竟完全是四川的土语,这种话太不好懂了。蓝三秀干生气没办法,这么一班人完全不出去做生意,住店要店钱,人吃马喂,再耗下去,就要困住了,蓝三秀只好把眼泪流在肚子里,反劝着沙玉娇照旧出去做生意。可是蓝大勇这场病,却没个好了。他刚好一些,因为眼中看到可气的事,又反复了,弄得身体软弱异常。自己虽则挣扎着,愿意和他们一同出去,可也做不了什么了,索性每次上场子,就不叫他出去,留在店中。小翠心疼老父,但是她得出去跟着卖艺,只有暗地落泪,在没人的时候,拉着老父哭,问老爹爹有什么办法。

蓝大勇只是摇头叹息,拉着小翠流泪,说道:“苦命的孩子,我们还有什么办法,这是我一片痴心找来的祸。我奔走江湖挨饿受苦,可是个铁铮铮的汉子。我只盼望着给你哥哥成家立业,有个好媳妇帮着,积蓄着多置几亩地回转沧州。这是我一时糊涂贪便宜,觉得像白捡一样得了这么个好儿媳,哪知道是这个凶淫刁恶的东西,这是受穷的命,受苦的命,这真是自取其祸。我现在不盼别的,只盼你这个嫂嫂能够扔下我们不要,我们也许还能活下去。只是你这个没出息的哥哥,叫我没有办法了,你不信,如真叫他和你嫂嫂散伙,他一定不肯。小翠,只苦了你年纪太小,我这个病恐怕不容易好了。”

小翠究竟还是一个孩子,听到老父说这样绝望的话,只有痛哭。她也知道哥哥怕嫂嫂,管不了她。这个聂小峰尤其是万恶,嘴甜心苦,小翠只想和老爹爹躲开他们,宁可讨饭吃,也不和他们在一起,因为自己已经两次看见他们不做好事。蓝大勇赶忙地拦住小翠道:“苦命的孩子,你可千万留神,这种话不要出口了,你这个嫂嫂和这个亲家妈,我已经渐渐地看出,她们完全是绿林中的人物。你看只在这南几省来回转,我连着和他们说了好几次,往两广川陕转一遭,说什么他们也不肯去,可是她说得好一口四川话。他们过去的事诡秘异常,我们已经和她在一起好几年的工夫,想离开她,她能叫我们走么,没有法子,好好忍耐下去吧。”小翠还不敢尽在老爹身旁哭,赶紧拭了拭泪躲开。

沙玉娇越闹越厉害了,有时就毫无顾忌地和聂小峰说笑打闹。蓝三秀也是和他们三天一吵,两天一闹。这时,他们到了钱塘地面,在这里待了不少日子,最后的几天,他们住在一个小客栈中,连续有官人到店中对他们检查盘问,问的情形很严厉。更有住店的客人不断地私下问小翠、王虎,盘问沙玉娇聂小峰身上的事。可是从这两个人口中问不出什么,他们所知道的也只是别人所能知道的。情实沙玉娇、聂小峰除去他两人那种苟且的行为之外,对于地方上没有什么犯法的事,所以这班人对于有人问时,却是很坦然地告诉他们。但是过了没有三天,本来在这里还要铺四五天场子,可是沙玉娇一定要起身,要奔江苏地面,赶镇江金山寺的庙会。这一班人遂起了身,离开钱塘。从动身后,沿途上沙玉娇竟不肯再做生意,只是紧着赶路。蓝三秀也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问她时只说金山寺那里能多挣钱,早早去了要占个好地方,可以捞摸一下,补补这些日来的亏空。不过沿途上,尽从小镇甸上走,躲着大城市的大码头。蓝大勇还是病体缠绵,仗着自己有牲口,他可以骑着牲口走。

这天到了江苏境内,在一个和浙江交界的地方,是一个极小的镇甸,名叫杨林港。到这里时,天色已经不早,只有一个小店,并且是带住家的。这种地方,本来没有大拨的客人,到天黑之后,任什么没有,想买点东西全费事。蓝大勇一连走了这么几天路,虽是骑在牲口上,也是十分劳累,精神很不好,落了店之后,这里饮食也不方便。沙玉娇倒是和店家商量着,弄了一顿晚饭,大家饱餐一顿。蓝大勇是生长北方的人,沙玉娇这天对于他这个老公公似乎十分体贴,竟叫店家单独地给蓝大勇做了一碗汤面。他们租了三个房间,王虎和聂小峰住在一起,沙婆子、蓝三秀、沙玉娇住在一个屋,小翠跟老爹爹蓝大勇住在一个屋内。

可是到了半夜,蓝大勇竟折腾起来,腹泻不止,一阵比一阵厉害,并且疼得浑身出了汗。这一闹大家全起来了,沙玉娇像是很着急地搓着手道:“这可怎么好。”问店家这镇甸上可有医生,店家摇头道:“这种小地方哪里有医生?老师傅好好地怎么泄起肚来?”沙玉娇告诉他们老师傅病已很久,这是晚饭吃的多些,求店家找些鲜姜红糖,好给他止泄。可是这种地方又哪里找这些东西?勉强找了一点姜冲了一碗红糖水,叫蓝大勇喝下去,简直是没有用,急得这班人全是束手无策。

三 父兄惨毙

店家说十几里外,倒是有大镇甸,那里有治病的医生,但是黑夜里人家也不肯来,把个蓝三秀急得只是抓住头发转,小翠吓得直哭,聂小峰、王虎忙服侍蓝大勇。等到三更过后,蓝大勇眼看不行了。他病的日子久,仗着自己是个练武的,所以还能支持得住,此时这么一连几十次的腹泻,到后来简直是气息奄奄,连动也不能动了。最后大家看他实在不成了,只好把他搭上床去。蓝大勇肚腹一阵疼痛,两眼瞪得突出眼眶子,一班人全站在床前,小翠抓着爹爹的手只是哭,蓝三秀也是直流着泪。蓝大勇看了看面前的人,把头一仰,蓝三秀赶紧跳上床去,把爹爹扶住,不住地招呼道:“爹爹你别扔下我们,等天亮了,我们找医生救你。”

蓝大勇突然哎呀一声,瞪着眼看了看蓝三秀,又看了看小翠,抬头又瞅瞅床前的沙玉娇、聂小峰,自己眼角竟是也流下泪来,却伸手指着伙计王虎,王虎赶紧地到了近前,把蓝大勇的手抓住道:“老师,你有什么话,你别着急,不要紧,泄几次肚是常有的事。”蓝大勇此时把王虎的手抓得很紧,咬着牙哼了一声,不住地喘着道:“王虎,你……你救我一家,哎呀!我怎么这么惨!”

王虎见蓝大勇的情形,似乎有许多话说不出口来,他也看出老师傅不好了,只这半夜的工夫,脸上完全变了样,忙说道:“老师傅,别这么多想,没有一点事。”蓝大勇突然把王虎的手一甩,颤巍巍的双手往起一抬,一指蓝三秀道:“你……你……你好可怜!”这句话没落声,咕噜的一口痰堵上来,蓝大勇气绝身亡。这件事真是叫人急死,蓝三秀等一齐放声痛哭。老头子是一个久病的人,大家只有痛心是住在这种地方,连个医生没处找去,看着他死去。并且这种死法弄得屋中很脏,大家忙着收拾一阵,店主还是直说着闲话。不过他不敢惹这班人,到天亮后,只好在附近镇甸上买了一口棺材,就葬埋在杨林港边。

蓝大勇腹泻来得太突兀,死得也太快,可是他分明是因为腹泻而死,并且是病了多日之人,这在情理上也说得下去。蓝三秀等虽有怀疑,也只能埋怨店家做的饭不大干净,或是混了生水,不过这种事无凭无据,也不愿多惹意外的是非。内中只苦了小翠,自己只仗着这么个亲人照顾着,老爹爹一死,哥哥是那么怕嫂嫂,自己也得屈服在她的凶悍管束之下,只好含悲忍痛,随着他们离开了杨林港,一直地来到金山。

在金山待了十天的工夫,生意还不错,赚的钱不少。可是在离开金山之后,走出有两站路,这一天正赶上阴天,渐渐下起雨来,他们往双塘口一个大镇甸赶,那里有一个庙会,可以铺三天场子。可是中途遇雨,雨下得并不大,不过所走的都是乡路,完全是落乡,也不知道沙玉娇犯了什么毛病。这班人是跑江湖的,全有雨具,冒着雨走路不过慢些,算计着到天黑后,也不过二更天左右,足可以赶到双塘口。那是一个极大的镇甸,时候晚些也方便。可是在经过离着双塘口只有三十多里的一个大村庄时,沙玉娇也没说是找地方避雨,而是赶着又沿着一段山边走去。刚走出三四里地,在山边孤零零有一座三官庙,这座庙是上不着村,下不着店,有两进房子,但是看情形已经破败。沙玉娇一定要在这里停留下来避雨。她说的话没有人敢不听,一班人只好进了这个三官庙。

敢情真是一个空庙,里面没有人,迎面还有一座大殿,似乎失过火,烧得前面格扇全没有,不过房子没倒。后面还有一排房子,大约是当初这个庙里道士们住的地方,不过门窗不整,土蔽尘封,便把牲口牵进这个迎面的大殿内。后面这三间房子,只有偏着东边的一间还能住人,西边的屋顶已塌下了一大片,两边还有配房,可是东配房只剩了房架子和一堆砖墙,西配房却停着五口棺木,全是人家寄存庙中的灵柩。大家本想在这里避一避雨就走,可是沙玉娇竟变了主意,她告诉蓝三秀,这是多好的地方,又省钱又省事,还省得顶着雨走。蓝三秀不愿意,沙玉娇却一定要在这里住下来,明天早早地再赶奔双塘口,她向大家说:“我们一个走江湖的人,处处想舒服,那是绝不行的,我们有锅有米,庙墙有井,还怕什么,露宿风餐,是走江湖的人应该吃的苦!”这个话竟把蓝三秀问住,遂在这里安置起来。

沙玉娇来到这里后,喜怒无常,不知犯了什么脾气,只叫蓝三秀和她在后面,连他的妈妈沙婆子也不要,叫他们这班人全到前面那个露着天的三官殿去歇息,还不住地唉声叹气,感慨身世,向蓝三秀说着:“这种生涯,我真有些厌倦了,早晚我要找一座深山古庙,任什么人也不见,再不想在江湖上受这种罪。”蓝三秀也摸不清她是犯了什么病,好在这班人平时总是预备着饮食以及走长路必须用的东西。这倒是一个跑江湖必须有这种打算,因为漂流四海,到处是家。走到什么地方,不能避免地找不到住处,寻不到饮食。所以不管到什么地方,时时地带着两三天的粮食,蜡烛、灯火这些东西也长时期地要预备着。

蓝三秀因为老爹爹才死不久,心里难过,心里也想沙玉娇可能也因为老公公死去,短了一个帮手,心情不好。所以蓝三秀此时反倒十分安慰着她,忙着和王虎、聂小峰打水,支起锅来做饭,小翠去喂牲口,沙婆子打扫大殿。这个沙婆子走到什么地方,总是烧香叩头,哪儿有庙,她必要去烧香,这个三官殿已经破败到这个样子,里边的泥像,也有掉了脑袋的,也有断了胳膊的,就这样她还跪在那里磕了一阵头,也不知她是求什么,看她这种举动,好像是一个极慈悲的老婆婆,其实她的心和她的行为,完全相反。大家忙乱一阵,煮了一锅饭,有带着的咸菜和腌咸蛋,大家分开了在大殿吃。可是沙玉娇不肯过来,她拉着蓝三秀单独在后面吃饭。

她把自己用的一个竹子编的竹兜子取出来,里面有酒有肉,不知她什么时候买了许多腊味,向蓝三秀说:“我今天心里特别闷得慌,你陪着我喝几杯酒解解闷。”蓝三秀也因为从爹爹杨林港死后,沙玉娇和聂小峰就没有怎样亲密地在一起,心里也觉得高兴些。不过蓝三秀是个不会喝酒的,但是沙玉娇这么和自己亲近,哪好拂她的美意,忙赔着笑脸道:“这几天,一来因为爹爹死,二来下了十几天场子,你也太累了,咱们双塘口的庙会赶下来,好好地歇两天,这一带的景致多好,散逛两天,自然不再郁闷了,我是不会喝酒的,我可真应了那句话,舍命陪君子。”沙玉娇似乎有些喜色,他们在后面有吃有喝,一阵说,一阵笑,连小翠也不敢到后边去了。她和沙婆子凑在一处,挤在殿角那里。聂小峰和王虎却跑到神案上去睡。沙婆子还直闹着,说他们不敬神佛该雷劈,这两个人都不听她的。这种地方虽是带着灯火,由于外边的小雨还在下着,大家都想着早些歇息,天一亮了好早早地赶路。沙玉娇和蓝三秀,全吃得醉醺醺,两个人手挽着手从后面出来,向大殿里看了一下。

这里点着一盏油灯,昏昏暗暗,因为没有格扇,风吹着灯焰,摇摇摆摆。好在是个夏天,这几个人歇在这里倒还显得凉爽。那个沙玉娇似乎酒吃得多了些,身躯不住地晃着,看了看神案上的聂小峰、王虎,却笑着说:“三秀,你看,这是人头上供,你看这两个不知死的鬼,摆在供桌上,一高兴,这两个人就许敬了神。”蓝三秀也是嘻嘻地笑着。沙玉娇拉着三秀转向殿角,见小翠和沙婆子全躺在铺盖上,沙玉娇却向沙婆子道:“妈,你倒吃得饱睡得着。”沙婆子欠了欠身说道:“丫头,你找了这么个好地方,我真是没法子管你这种怪脾气的女儿了,这是什么地方,非在这里住,从来荒村野庙都是不干净的地方,你知道妈是好佛的人,我这两只老眼,是曾经圣水洗过的,天黑以后,我看这三官庙内一片凶气,好姑奶奶,早些睡,早早地去吧。”沙玉娇道:“妈尽会说这些个,后面好几口棺材,我全不怕,咱们是干什么的,一个走江湖的,怕什么,我爱这种地方,赶明儿你们走,我住在这里修行了。”她说到这,竟狂笑起来,拉着蓝三秀的手,走出大殿,口中还在说着:“三秀,咱们也睡去。”沙玉娇和蓝三秀走向后面,这个大殿内立刻清静下来。

聂小峰、王虎全睡着了,这种地方只苦了小翠,她哪里睡得着,虽则眼前有这几个人仗着胆子,也觉得这种野庙鬼气森森,附近连个人家都没有,自己躺在那里,辗转反侧只是睡不着,更是一阵阵的心惊肉跳,形神不安,闭上眼就想到老爹爹死时的惨状,两眼瞪得那么大,自己赶紧把眼睁开,看了看身旁的沙婆子,也似乎睡着了,神案上的王虎,更是一片鼾声。从那破房顶子看去,黑沉沉的天空,显得那里好像有黑影子直晃,小翠赶紧闭上眼,任凭自己怎样想睡就是睡不着,迷离中忽然听得好像哪里发出一声怪叫,吓得她一身冷汗,侧耳细听,过了一刻,又听得有些咕咚咕咚的声音,也不知道出自哪里。正在她怀疑不定的时候,突然听得有人在怪叫:“你们快来呀!可了不得!三秀要坏!”

小翠头一个跳起来,因为都是穿着衣服睡,便赶紧招呼沙婆子,王虎、聂小峰也全惊醒,怔呵呵地向小翠问:“什么事?”小翠道:“你们快着,后面嫂嫂喊,我哥哥不知怎么的了?”小翠头一个跑出殿外,踏着地上的泥水荒草,转向殿后,她头一个来到后面这间破房子内,里面蜡烛还点得很亮,此时沙婆子、聂小峰、王虎也全飞跑进来。一进这个屋,本来门也不齐全了,没有阻拦,更是东半边住人,小翠头一个闯进东间,只见沙玉娇握住了蓝三秀的两手,一个劲地哭着,不过她的神情,小翠看在眼里。她已经是十四五岁的姑娘,又是怒又是羞。在这种荒凉的野庙中,她竟是衣衫不整,敞着怀,露着里面的兜肚,下身的中衣、裤脚也散着,这种神情非常猥亵,她分明是脱去衣服睡的。哥哥的神情更糟了,光着膀子,下身盖着一个布单子,这个破板铺是这庙中原有的。小翠不好赶到近前,问沙玉娇道:“嫂嫂,我哥哥怎么的了?”

沙玉娇只哭着道:“他完了,一阵肚子疼痛,都没容我离开这,他就说不出话来了。”小翠此时也顾不得哥哥穿衣服没穿衣服,扑上前来,抓住三秀的一双胳膊,连喊带哭,可是这个蓝三秀,哪里还能说得出话来。王虎、聂小峰全围在近前,不住地招呼道:“三秀,三秀。”沙婆子过来,把沙玉娇拉了一把道:“姑娘,你真气死我,你拉着他手有什么用,还不把衣服穿好等什么。”沙玉娇被她妈呵斥着,也是羞得遮着脸,转过身去,把衣服整理好。此时小翠哭得几乎死过去,可是没用了,可怜蓝三秀一句话没说,就这么咽了气。

小翠可真有些不想活了,摸了摸哥哥的胳膊,全凉了,口角边似乎还有些血迹,她不禁挺身站起,扭过头来,向沙玉娇厉声地问道:“嫂嫂,我爹爹死,怨他素日有病,我哥哥生龙活虎的一个人,这是怎么回事?他是什么病死的?你得说,我一家三口,全完了,嫂嫂,他倒是什么病,死得这么快,你怎么不早招呼我们?”

沙婆子这时把小翠的胳膊一抓道:“姑娘,你还问么,你问不得。”小翠道:“有什么问不得,这么一个人无故地死了,我非问不可。”沙婆子哼了一声,拉着小翠到门边,附耳低声说了一阵,便叹息着说道:“这全是命里该当,你嫂嫂固然是不对,可是你哥哥也是找死,这是三官庙,他们这样胡闹,怎会不遭报。”说得小翠面红过耳,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小翠也是满怀悲愤,怀着一肚子冤屈,此时她口中不由得带出怨言来,认为爷兄两个死得冤枉。这一来,反把这个毒恶淫妇沙玉娇惹翻了,她跳过来,把小翠从地上抓起,柳眉倒竖,目露凶光,厉声喝问道:“丫头,你胡说些什么!他们死,是该死,短他们吃的还是短他们穿的?你父亲无缘无故地生起病来,带累得人跟着他受了许多罪,耗了许多钱财。至于你哥哥,我是一个做嫂嫂的,你是一个做小姑子的,他这么死了,我不便向你一个姑娘开口,告诉你,你当我亏心,我没有什么不能说的,不能讲的,他喝了两杯酒,死缠我,我是他女人,我若不依从他,又说我有别的心了,他竟这么突然肚子疼得暴死,难道是我把他害死的么,你这丫头好没良心,我嫁了三秀,帮助他赚了多少钱,你们一家人吃饱了,穿齐了,他们短命鬼活不下去,我能拉住他们么?丫头,你放明白些,你敢血口喷人,我要你的命,你快说,你有什么疑心,咱们讲个明白。”

小翠平时就被她打怕了,并且她手底下十分厉害,自己方才也是一阵悲愤难伸,趁着哥哥刚死,痛快痛快。她此时不依不饶起来,自己是无凭无据,她反咬一口,小翠哪还答得出话来。还是沙婆子把沙玉娇拉开,呵斥着不许她再闹,又向小翠道:“小翠,你往后可不许这么信口胡说,你要是疑心,只管去报官,我们不怕什么,只可怜孩子你,无投无奔,无依无靠,你嫂子平时拼死命地教你练功夫,还不是为了成全你,在江湖上闯出个人物来。你也应该有些良心,你哥哥这样病死了,见不得人,我们虽是跑江湖的,也要顾些脸面,不要闹了。这个地方太凶,待不得,千不怨万不怨,全怨玉娇不听话太任性,非住在这里不可,终归闹出这种凶事来,咱们赶紧把死人收拾收拾,早早地离开这里。”

小翠此时真叫万分无法,只有哭泣,自己想着和他们拼命,但是父兄死得虽是可疑,却无凭无据,真要是往官家告他们,万一死的没有别的缘故,他们也不会管自己了,自己投奔哪里,况且沙玉娇也未必叫自己走得开。已经到此,只有咬定牙关,委曲求全地随着他们,日子长了,或许能得到父兄死的真情实况。现在把自己这条命再送了,更是全家含冤而死?所以小翠只得向沙玉娇说软话,央求她别再哭闹。

那个沙婆子还是紧催着走,说是她早看出这是个凶地,但不能把蓝三秀的尸体扔在这不管。聂小峰出了个主意,从停在厢房的棺木中找一口结实的,把里面死人骨头弄出去,管他是谁家的,扔在这种没主的地方,就是没主的灵柩。聂小峰说了就办,小翠什么事全做不得主,沙婆子更说些个吓人的话。他们竟打开一口棺木,把一堆枯骨扔出去,将蓝三秀就这样装在这里,真是死得太惨了,这种情形,小翠真是有说不出的苦,只有那王虎像是自己的人,但是他一个当伙计的又能怎样?他们这种事办得就叫欺负人。已经到了后半夜,雨还没住,那个万恶的沙玉娇,招呼大伙顶着雨走,她骑着一匹牲口,沙婆子和小翠娘两个骑一匹,冒雨而行,赶奔双塘口。这种事真叫人痛心,生龙活虎的一条汉子来到这,半夜工夫,竟装到棺材里。小翠若是平常女流,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死,因为跟随他们没好的。不过她究竟是武师的女儿,更有北方豪爽的性情,一身功夫练得很好,决心要设法查明究竟,为父兄报仇。

到了双塘口,天也就亮了,在这里投店落脚,小翠仍然是不时地哭。那个沙婆子倒不住地劝着她,安慰她。在这里本要多住些日子,可是这场雨下得这个庙会不甚火炽。并且沙玉娇也因为蓝三秀死在三官庙,说是在这一带待下去心里难过,第三天就离开了双塘口,一直地奔江北。

王虎在蓝三秀死后,好像呆头呆脑,什么也不懂,对于蓝三秀父子的死去,似乎不大关心。他照样地操作,低着头,不爱和别人说话,他应该做的事情全做到。离开了双塘口之后,走出两站路,到了名叫桃花荡的地方。听人传说,这里最近有一个极大的集场,正是粮食市和蚕丝大宗交易的时候,这里很能铺场子,做几天生意,他们这班人遂在这里住了下来。

四 莽汉杀奸

到这里后,沙玉娇跟聂小峰出去看搁场子的地方,不叫别人跟随。沙婆子知道这里有个观音庵,她也忙着去烧香,店中只剩了王虎、小翠。小翠在他们出去之后,想到自己现在落到孤身一人,只得跟随他们,恐怕早晚自己也得不到好结果,沙玉娇对自己管得过严,那个聂小峰更是凶狠,自己前途茫茫,又不知道爹爹和哥哥究竟是怎么死得这么怪,她坐在屋中哭着。王虎忽然走进来,进屋之后,把风门子关得很严,并且把窗上的纸弄破些,往外不住地张望。

小翠看他这种举动很害怕,好在是白天,赶紧把眼泪拭了拭,把面色一沉,向王虎道:“王虎,你做什么这么鬼鬼祟祟的?”王虎凑到破纸孔往外望着,扭过头来,见小翠脸上很难看,皱着眉,瞪着眼,说道:“翠姑娘,你做什么这个样子?你知道,王虎是个人,我只会做人的事,我这是怕这群万恶的东西回来,你对我怀疑,你是该死。”小翠道:“你可知她的厉害,你对我这样,他们要疑心,你有什么事?”王虎道:“翠姑娘,你不要打搅,我告诉你,他们爷儿两个死得可疑,并且我找得一点东西,这件东西太万恶了,我可不能再忍耐下去。不过我明着动不了他们,哪一个也比我本领大,死在杨林港的,无法找证据,可是在三官庙,三秀师傅分明是被这个恶淫妇害死,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王虎从怀中掏出一个布围子来,抛到小翠身边。

小翠赶忙抓起来看时,是一条洗脸手巾,上面尽是黑紫色的血,已把手巾全染满。小翠看见这个东西,不禁心惊胆战,向王虎问:“王虎,这是哪里来的?”王虎道:“这就是三秀死时在他尸身搭出来后,我进去帮着他们收拾行李,因为那时天没亮,屋中黑,把这个恶淫妇的一个枕头掉在了床后,我把枕头找起来,却又摸到了这么一块血手巾,我遂藏在身上,没被他们看见。小翠,这就是他们杀人的证据。”小翠道:“对了,王虎,我哥哥口角边分明还有些血迹,但是不多,我也不敢在他们面前说,他们太恶,不饶我。”王虎咬着牙说道:“这分明是她把三秀用毒药毒死,口中鼻中流出黑紫血来。因为三秀已经发出极大的喊声,这个恶淫妇慌了手脚,赶紧地把血拭净,一时间失于检点,竟抛在板铺后,她才呼唤我们前去,小翠,我非给他们爷儿两个报仇不可。”小翠道:“王虎,你有这个心可要从长计议,他们可太厉害。”刚说到这句,王虎道:“快藏起来,他们回来了。”小翠赶忙地把这个血手巾装到裤兜子内,那个沙玉娇和聂小峰,似乎在外面吃了酒饭,全是红头涨脸地回来。

这时,王虎才从屋中走出来,那沙玉娇眉头一皱,问王虎道:“王虎,你干什么?”王虎道:“没有什么事,牲口要上料,店里的草料不好,我向翠姑娘要几个钱,她没有。”沙玉娇哼了一声道:“年轻的小伙子,你可估量着,不想活下去了?”王虎道:“老板,这叫什么话,我这个人你还信不过我么?愿意买草料就买,不买没有我的包涵,咱们牲口值钱啊。”沙玉娇掏了一把钱丢给王虎,带着怒气走进屋中。

沙玉娇此时变颜变色,小翠已经从床上走下来,招呼了声:“嫂嫂,你回来了。”沙玉娇哼了一声道:“我回来得不是时候吧?”说着话,走到近前,突然一伸手,叭的一掌打在小翠脸上。小翠哎哟一声,往旁躲闪,向沙玉娇道:“嫂嫂,你这是怎么的,凭什么无故打我?”沙玉娇道:“我打你?我宰了你,你个死丫头,怎的忘了自己是一个年轻大姑娘,王虎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你和他往一处凑,想做什么?”

幸而王虎在院中所说的话,小翠全听到了,忙辩解道:“他向我要草料钱,难道就有了错么,嫂嫂你别这样待我。”沙玉娇此时突然一把把小翠的头发抓住,小翠忙抓她腕子,沙玉娇呵斥道:“死丫头,你敢动手,我摔死你,我这个嫂嫂一片好心,想成全你,你在我眼皮下,敢胡作非为,就不能饶你。”她说话工夫已经照着小翠的身上用力地一顿打,虽则是用手掌,可是手底下力量大,小翠在她这种凶悍盛怒之下,真不敢还手了。只好口中喊着:“嫂嫂,你可冤屈了我,我不是那样人,你不容我活下去,我死不好么?”

沙玉娇手底下不停,连拧带打,口中在呵斥着:“你想死?我好几年的功夫,没那么容易,我只问你,往后还敢随便和王虎说话么,你不改正,我把你废了,叫你死不了活受罪。”此时聂小峰也进来劝解,沙婆子烧香回来也跟着把沙玉娇劝开,问起因为什么,小翠哭诉原因,沙玉娇尚在跳着脚地骂,沙婆子作好作歹把沙玉娇推到旁边屋中去。小翠已被她打得遍身是伤,坐在床上只有痛哭,沙婆子却拉着她的手,劝道:“姑娘,你嫂嫂性情不好,但是你想想,她这几年来对你是一片好意,完全是成全你的心,今天的事,虽然是误会,可是现在你只有依靠我们娘两个照顾你。你太年轻,虽是在江湖上跑了些年,一个姑娘人家,知道的太少,容易受骗,她是不应该这么打你,可是管得很对,你不能怨恨她。从此后,你要处处谨慎些,你还年轻,并且咱们走江湖卖艺,虽则是辛苦事,但是这二年来,并不甚苦,生在江湖里,都是苦命人,不能跟富家小姐去比,我们能赚钱,有吃有穿,无拘无束,不也很好么,再过几年,找一个年貌相当,有真本领的,把你嫁出去,你不就熬出来了么,我老婆子虽也是自幼闯荡江湖,我可是好佛的人,我实在疼你,好姑娘,不要往窄路上想,像我老婆子这个年岁,我还不想死,活一天挣一天,我有这个结实的身体,耳不聋,眼不花,我活着很高兴,你年轻轻的,早着呢,往后我劝劝她,不叫她再这么打你,有这个亲家妈照顾你,不会叫你吃亏。”

小翠哪禁得住这么个老江湖,一片甜言蜜语,说的是入情入理,并且对于小翠还是一片好心,更兼今天的事,尤其不敢叫他们知道丝毫。王虎是一个粗鲁汉子,好在沙玉娇只在院中说了几句闲话,始终没找他。自己不敢再哭再闹了,恐怕沙玉娇那个性情,惹翻了她,她是天不怕地不怕,再去找王虎,王虎若在情急之下,口中流露出她有谋杀父兄的嫌疑,那一来王虎非死在他们手中不可。王虎是没本领,只是力气大,动上手立时会送命,何况他们人又多。小翠吃了这么大亏,受了这么大的侮辱,只好忍耐下来。

沙婆子忙着查看小翠身上的伤痕,还把自己收藏的一瓶子药送给她,说:“这是很难得的东西,我是轻易不给别人用,这是你亲家爹当年在世时朋友们送的,比什么治伤药都灵验,无论多重的伤,服下去立时能够止疼消毒,力量最大。你把它喝下些,身上被她打的伤,就会很快好了,也不疼了。”沙婆子对于小翠是百般安慰,连哄带劝,小翠真个把她所给的药服下去了。

到了晚间,沙玉娇也怒气全消,便搭讪着和小翠说话,并且表示自己是爱护她,成全她,决无一点恶意。小翠只盼望他们不再找寻王虎。可是,他们从此后对于小翠监视很严,无形中总有个人看着小翠,就没有机会再和王虎说话了,小翠也真的不敢再惹他们。沙婆子的药灵验异常,服下去后痛楚已减,第二天已能跟随他们出去,照旧地卖艺了。

在这双塘口,一连五天的工夫,生意很好,沙玉娇对于王虎似乎也不再记恨,赚了钱回来,也给他买酒买肉犒劳他。庙期过后,从双塘口起身,沙玉娇心意是想着索性先不往江南去,就在江北一带找几个大码头,看看情形如何,再赶奔安徽凤阳一带。从双塘口起身,走出两三站路,这一带没有大地方,生意不怎么好,遂在路上没有什么耽搁。这天因为贪赶路程,多走了二十里路,错过了大站,到了一处小地方,地名李家渡,是一个极小的村落,向当地人一打听,再往前走,还得出去二十多里路,才有大镇甸。这是一个渡口的地方,统共不过几十户人家,沿着河岸一带,完全是芦苇地,所住的人家也全是使船的砍柴的穷人,这里倒有一家小店,就叫李家店。地方虽则荒凉,可是这班人无论走到什么地方是不怕的。

不过这个小店房间太少,只有两间房,还有一间堆放柴草的屋子,门窗全没有,并且这种小店也没有马棚,另外两间全被小贩们住下。店家一家子四五口,只挤在一间屋内。来到这种地方真是没有办法。其实论理,应该是沙玉娇、沙婆子、小翠住一间,聂小峰和王虎住一间。沙玉娇偏不这样,她说这两天路走得非常辛苦,她屋中不要人,并且她要洗澡,所以自己得占一间屋子,叫沙婆子和小翠全睡在旁边屋内,聂小峰和王虎只好到那间草房。聂小峰虽然是沙玉娇的情人,可是也很怕她,沙玉娇说什么听什么,奉命唯谨。在店中胡乱地吃过晚饭后,好在天气热,马棚里只不过蚊虫多些,他们在江南各地,全带着行路人必须用的纱帐子。王虎和聂小峰在这半间草棚内地上,铺上草和芦苇,上面放上铺盖,把两个蚊帐全吊在房梁上,这么睡倒也舒适。

小翠和沙婆子也因为一路上劳累,早早地歇息下,天热,窗子全支起,此地虽是江北,也和江南一带一样,无论多穷的地方,热天这种蚊帐是不能短少的,没有这种东西,就没法睡。她们这两间屋子紧挨着,沙玉娇在旁边屋中,她一个人折腾,小翠和沙婆子已然睡着。可是歇了一会儿,小翠终因为满怀心事,一肚子冤屈,睡到半夜,一阵急怒攻心,醒了转来,想想自己所经历的事,现在竟落得这么个悲惨结果,活下去又能怎样,这三个人十分的厉害,这些天暗中已经体察出,他们无形中对自己有些防备,自己纵然不想活下去,但是要报杀父兄之仇很不容易,真要是弄不死这个恶淫妇,自己就非死不可,这样谁还给我们爷儿三个报仇。她翻来覆去地想,再也睡不着。

这时耳中忽然听得旁边沙玉娇的屋中,有两个人在说话,声音虽低,只隔着一层板墙也听得见。赶到仔细辨别,是一片淫声秽语。暗骂声这对狗男女又到了一处。小翠赶紧用两只胳膊把耳朵堵上,抱着头,不再听下去。眼中可是不住地流着泪,越发地认定爹爹和哥哥全是死在这个狗男女手中,自己真是痛不欲生。耳中是什么也听不见了,倒觉得安静些。沙婆子似乎睡得很沉,小翠是决睡不着了,因为天热,这么抱着头哪受得了?把胳膊抬了抬,听得旁边屋中没有声息了。自己暗暗念佛,这分明是不怕人了,他们就这么干下去,自己看在眼中,怎么活下去?小翠悲愤欲死之下,不知过了多大时候,从窗口往外一望,外面黑沉沉,只有从对面房檐子,看到天上的星斗。

这时突然听得旁边屋中暴喊声起,哎哟了一声,跟着就是哗啦噼叭的乱响。小翠在惊惶之下坐起,沙婆子睡得那么实,也一蹙身,从床上跃起来,好快的身形,一个“燕子穿帘”式,竟从支着的窗口蹿了出去。小翠连鞋也没顾得穿好,赶快地从屋中闯出来,这时只听沙婆子在怪叫着:“玉儿,你怎么样了,哎呀,你受了伤,小峰,你也伤了么?”小翠这时也闯了进来,她往屋里一探身,靠床旁的一盏油灯,窜着黑烟子。只见床上的沙玉娇一身血迹,里边还有个人正是那聂小峰,肩头也是往下流着血,这两个狗男女全是赤身露体。这时沙玉娇却在喊着:“我死不了,你们快追呀!”小翠一探头,赶紧退回来,那个沙婆子狂喊着:“好大胆的凶徒,竟敢动我们。”她从屋中闯出来,手中已抓起一口刀,一个箭步,飞身窜向对面的房头。

小翠看见这种情形,蓦然心中一惊,口中狂喊着:“王虎,你快来!”拼命往破房那里跑去。到了马棚这里,连招呼了两声,没人答应,她就知道坏了,显然这是王虎干的事。这时沙婆子已经翻出店去,对面房间内的小贩们全熄灯睡下,他们也在喊着什么,店主那里听得房头上咚咚的响,更有这种怪叫的声音,虽则全爬起来,可不敢往外闯。小翠这时已到了草棚前,聂小峰是没在这儿了,她刚伸手去抓王虎那个蚊帐,此时草房旁边唰的响了一下,小翠没敢出声,就听得旁边一个低微的声音招呼道:“小翠,我完了!”小翠在这种时候,可吓死了,这分明是王虎的声音。

幸而沙婆子已经追出去了,那两个狗男女没穿衣服,稍有耽搁,小翠口中故意喊着:“怎么,王虎往哪里去了?”她摸到近前,抓住王虎,咬牙说道:“你怎么这么大胆,还不快走!”王虎道:“我右胯被她踹伤,爬不上墙去了。”此时聂小峰已经在喊:“好万恶的东西,敢动二太爷。”小翠在情急之下,看到这个墙头没有多高,只不过五尺左右,便自己一纵身,单臂跨住墙头,低声招呼:“王虎,快!”王虎一努力,往起一蹿,抓住小翠的一条左臂。小翠也把全身的力量用上,竟把王虎拉出墙头。王虎已然从墙头翻下,小翠听得聂小峰已经出了屋子,赶紧一飘身下来,拉着王虎,顺着墙边,很快地下了一道土坡,窜进苇塘。

小翠悲声说道:“王虎,你怎么这么冒险,你是找死,你还不快快逃命去!”王虎道:“你还不跟我一同走?”小翠哼了一声道:“你个人逃命,不用再管我,我若是和你一处走,洗不清这种侮辱,何况我还有血海深仇,我豁出这个身体,非把这三个狗男女置之死地,才算甘心。王虎,我至死忘不了你,赶快走,再迟延,你可就要走不脱了,我也不能耽搁,咱们今生大约不易再见了。”王虎道:“翠姑娘,可惜我没砍死他们,你留在这可危险了,将来你会毁在他们手中的。”小翠赶快说道:“王虎,我只要这条命活下去,别的事我全不管了。有人来了,别出苇塘,越远越好。”小翠可真不敢再迟延了,赶紧嗖嗖一连两个纵身窜出来,顺着小村边转过来,这时那沙婆子也正从这个小村里如飞而至。

小翠赶忙地迎上前来,沙婆子喝问道:“小翠,可望到贼人的踪迹?”小翠道:“并没看到,渡口边我全搜索到了,没有人迹,船只也没有移动,亲家妈,究竟是怎么回事,可看见王虎么?”沙婆子道:“你还提他,他颇有嫌疑,赶紧走,苇塘这边搜索一下。”这句话说得小翠心头腾腾乱跳,但是这种事好像暗中被造物安排一般,竟无形中救了小翠的命,全是当局者迷。沙婆子、聂小峰、沙玉娇都是老江湖,十分厉害,他们眼底下什么事全看得出,沙婆子若不是这一句话,小翠和王虎的形迹必败露,小翠当时就得死。苇塘里的泥土是湿的,她和王虎逃进苇塘,足迹宛然,天一亮,沙玉娇、聂小峰没个不搜查,那一来,任凭小翠如何说,也遮盖不下去。

此时沙婆子带着小翠,从苇塘边窜进来,分拨着苇草,唰唰的响着,在附近搜一阵,停一阵,仔细听一回。这样一来全把足迹踏乱了。不大的工夫,聂小峰提着一条索子枪也搜寻过来了,他的伤轻,照样能动作。这时聚在一处,聂小峰向沙婆子道:“好厉害的家伙,逃得真快,师母,你看见王虎了么?”小翠忙接口道:“真是怪事,怎么不见?别是他已经追贼去了?他可不成,非死在贼人手中不可。”聂小峰哼了一声道:“这个杂种,他会追贼,我看今夜下手的就是他。”沙婆子不大相信,一旁说道:“他有几个脑袋敢动我们,就凭他那点本领?”聂小峰哼了一声道:“人心难测。”

五 合谋奸占

这时店家也举着灯笼出来了,附近的人家也被闹得全起来。沙婆子和聂小峰、小翠,转回李家店,往草棚中看了看,哪有王虎的踪迹,聂小峰向小翠道:“你不是喊他好几声,他没有答应吗?”小翠道:“是,我是招呼他,我赶紧看看咱的马匹丢失没有,已经不见他的踪迹。”这时聂小峰向店家把灯笼要过来,把草棚照了一下,这个王虎是踪迹不见,旁边矮墙头那里泥土剥落了一大堆,这一来,越发证明,这个王虎是从这里走的了,可是沙婆子还是不信,认为他没有这么大胆。

现在沙玉娇已经给自己收拾着上了药,她是被剁了一刀,可惜因为屋中灯光太暗,没看见来人的面貌。这个王虎是聂小峰离开草棚之后决意下手的,他知道,长了恐怕他们也不容自己待下去,并且沙玉娇对自己已起疑心,恰巧今夜住在这么个荒凉的地方,这狗男女竟然聚在一处,不做好事,王虎越发难以忍耐,再加上因为小翠,虽是有本领,终是一个姑娘家,虽则告诉她蓝大勇、蓝三秀一定是他们谋害的,但小翠是否敢下手报仇毫无把握。更因为他们监视得太严,连个说话的工夫全没有。王虎是山东血性汉子,他认定个人是堂堂男子汉,眼见蓝老师、蓝三秀全被他们谋杀,论江湖义气,论师门的出身,个人应该给他们报仇雪恨。这个王虎也是豁出死去,所以他在聂小峰离开草棚之后,找了一把顺手的刀,便悄悄地到了沙玉娇住的这间屋窗下,窗户也是支着,王虎在这里直等了一个多时辰,听得这狗男女似乎全睡沉了。也是这两个狗男女艺高人胆大,聂小峰进来之后,就没有把门关严,所以王虎很容易进了屋中。

毕竟王虎个人本领太差,平时眼中又看到他们全有一身轻快的功夫,床上挂着蚊帐,桌上的灯光如豆,他把蚊帐掀起,这一刀要是砍准了,也就把沙玉娇砍死,聂小峰死不了也不易活下去。可是,他只掀起蚊帐的左边,咬牙往起一举刀,刀尖撞在蚊帐的顶子上,沙玉娇一动,这个王虎手底下就没准了,一刀砍下去,没砍在他两个的脖项上,完全剁在沙玉娇的胸前右臂上,刀尖子落在聂小峰的肩头上。这一刀剁下来,那个沙玉娇竟是往起一翻身,竟把王虎的刀打落,仗着屋中黑暗,可是她是躺在床外边,王虎向外一转身,沙玉娇也是用足了力,一脚就把王虎踹出屋门。这还仗着她是没穿鞋,倘若穿着鞋,王虎也就走不脱了。因为屋中黑暗,他们始终没辨别出来人的面貌。

王虎在地上一滚,她这一狂喊,王虎心里明白,自己紧窜到前面,就没敢开门逃走,知道走不脱,还打算隐身墙角,其实沙玉娇、聂小峰受伤轻重,他也不知道,只盼望他们全追出去,自己抓得一匹马,就可以逃命了。阴差阳错,沙婆子只想着是江湖上的仇人,自己旧日的仇家,丝毫没想到是这个莽汉子王虎,所以紧往外追。小翠随后应变,算是救得王虎脱身逃走。

沙玉娇的伤不轻,虽则赶紧地用他们自己的刀伤药按在伤口,已经穿上衣服。现在这个恶淫妇是无所顾忌,对于聂小峰来到她屋中的事,也不再隐瞒。听到这三个人并没把行凶的人追上,不住地骂这班人是废物,会容这个恶徒逃走。幸而小翠是随着沙婆子睡的,对于她没有什么疑心,现在只是王虎不见了,沙玉娇认定是他干的。赶到天亮之后,聂小峰的伤势轻,照旧动作,店里的人问怎么回事,沙婆子告诉店家:“这些事你们不必过问,我们是仇杀,没有店家的牵连,不必多管。”天亮后还不见王虎的踪迹,这一来连沙婆子也全疑心了,辨别着矮墙头发现有人出去的情形,聂小峰更查这一带的形迹,他认定是往苇塘中逃走的,并找出一行足迹,是一直地往北逃去的。他回得店来,又把王虎行李中的一只旧鞋找出来,拿到苇塘中一查看,里面的足印跟王虎的脚印是一般大小,认定了是他了。这一来沙玉娇更是愤怒万分,不住地骂着,还牵连到小翠,尽力地追问:“王虎究竟和你说过什么,他为什么下这种毒手,我和他有什么仇?”小翠只有一个不知道,任凭沙玉娇骂,任凭她闹,好在她现在不能动手打人。小翠只有打定了主意,不管怎么只能低头忍受。

那个沙婆子不住地私下和沙玉娇窃窃私语,也不知她们说些什么。沙玉娇得在这里养伤,王虎这一走,小翠算是受了罪,喂牲口遛牲口,全是她的事,还得服侍沙玉娇。聂小峰和沙玉娇从这天起,竟公然地成为夫妇,不再背着小翠了。小翠只有低头操作,总是躲得他们远远的。沙玉娇在这里养了六七天,伤势略轻些。这种小地方住着不方便,便从李家渡起身,赶奔安徽凤阳。小翠在沿途上操作一切,一点也不敢偷懒,自己是下了决心的人,任凭受什么磨难,总得等机会,要动手就得把他们全料理了。因为王虎这次打草惊蛇,他们已经时时戒备起来,越发没有下手的机会。

到了凤阳地方,这个恶淫妇也是贼心发旺,在这地方撂地做生意,事情依然很好,只是短了王虎,真短了一个好帮手。一天,他们在收拾场子,竟又遇到两个熟人,一个叫吴玉川,一个叫卢五。这个吴玉川年纪只有二十七八岁,长的相貌比起聂小峰来,尤其奸诈,那个卢五是个四十多岁的粗壮汉子,相貌凶恶,身体特别健壮。这两个人和沙玉娇这班人遇上之后,互相打着招呼,十分亲热。他们管这沙婆子叫师伯母,一听他们这种称呼,就知他们是一门人。沙婆子把他们带到店中之后,和沙玉娇、聂小峰聚在一个屋中,不叫小翠在一旁,彼此间说话是一阵声音高,一阵声音低,凡是可以听得见的,全是无关紧要的话,江湖上打把式卖艺一类的言辞。小翠觉得吴玉川、卢五也不是好路道,见他们这么聚在一处,说话的情形十分可疑,小翠和他们住在相连的房间内,自己不禁留了心,听听他俩究竟一阵阵说些什么。

房间也是板墙子,找了个有隙缝的地方,偷往隔壁看。敢情屋中这几个人,似乎讲说着一件很不痛快的事,一个个面目上全是愁眉苦脸。那个沙婆子正坐在靠墙壁这边,小翠只望到她的背影,沙婆子却用手一拍桌案道:“我很想就着我老婆子这个气在,把这件事办个结果出来,谁死谁活,也就省得死不闭眼了。”

那个沙玉娇坐在正面,几个人围着一张桌子,摆着些酒菜,面前全放着酒杯,沙玉娇这时却低声招呼了声:“妈。”跟着向板墙这边一努嘴。沙婆子却跟着说道:“没有关系,她自己的命,还不知谁管着,还能管别人的闲事么,只是注意着些店中人,‘火窑’里面太杂乱。”跟着又说道:“我老婆子这些年来东奔西走,我也够了,当初不过是为的事情闹得太大,恐怕有多管闲事的人,我还真没想到夏家还有后人,我老婆子也不是怕事的,也不是怕人,不过我们在江湖上这么漂流着,不是长事,总要找一个好好安身的地方,那时不用他来找我们,我们倒要搜寻他的下落,反正是势难两立的事,我们不能把这个祸根斩断,就叫他来斩断我们,全是一样的事。你们哥儿两个说实话,是想往哪里去,别在我老婆子面前弄这种鬼吹灯的手段,也不必送空头人情,咱们说真的,谁用得着谁时,谁伸伸手,那是一家人的义气,在此凑巧相遇,要说是给我老婆子送信来,那是骗鬼,我才不信呢。”

此时那个吴玉川却赔着笑脸道:“师伯母,你老人家怎么还是当年那个脾气。”沙玉娇在一旁答道:“玉川,她老人家好得多了,这几年真可以说是藏锋敛锐,不是还吃着这碗饭,老人家轻易不肯出手了,整天念佛烧香。”吴玉川这时正扭着头向板墙这边,只见他面带笑容,说道:“师伯母是个大善人。”沙婆子哼了一声道:“玉川,你敢在我面前放肆,我可要赶你走,你不要欺负我了,你们这群小鬼头,谅还禁不住我老婆子一收拾,说正经话,打算做什么去,是不是想用几个钱?”

这时沙玉娇没容吴玉川答话,忙说道:“玉川、卢五哥,你们这是想往北省去是不是?大概这几年闹得也够厉害,有人想对付你们,这才闯了码头么?依我说,听师姐的话趁此洗手,我们在这些码头,干了这几年,事情很好,我们也该稍行敛迹,不然真弄个没有立足之地,叫咱们跑到阴山背后过那种穷乡僻壤的生活,过得惯么?这个行当虽则不大高,但是我们总算凭本事赚钱,不管是什么人也干涉不着我们,我们转这些码头,到处里干干净净,现在打出道路来,先前虽则还有些靠不住,可是架不住这几年的工夫,哪一年也去两次,他们的疑心尽敛,各处的‘鹰爪孙’们也不再注意我们。你们哥儿两个,何不跟着我们混几时,何况妈又有那种打算,要了结这段事,不用再潜踪敛迹,躲躲藏藏,这一来早晚容易会上,你们干不干?哥儿两个放明白些,北几省不好吃,人地生疏,哪容易就打出道路来?”

那个吴玉川忙答道:“师姐,这几年你越发练得老辣了,怎么我们心里想的事,你竟替我们说出来,我从一看见你们娘儿两个就拿定了主意跟随你们。”这时沙婆子却在用沉着的声音说道:“小鬼头你可估量着,你若是安着不好的心,惦着我们身边这个,我揭了你的皮,你可知道,我们是下本钱的买卖,你转别的念头,就是不想活下去了。”那个吴玉川忙说道:“老人家也太多疑了,在老人家和师姐面前,我焉敢胡来,实在告诉老人家,我们哥儿两个,不只于想洗手,我们听到老人家一心奉佛,这真是好事,现在这人可也快到北方来了。”

说到这,他底下话没说下去,用手指蘸着杯中酒,在桌上写了一阵,沙婆子是背着脸,小翠看不见她的脸色,可是沙玉娇、聂小峰是坐在里边,见他们面上全有惊愕之色,聂小峰和沙玉娇更彼此相视了一下,只听沙婆子说道:“玉川,虽则咱们已经相隔这些年,可是你这小鬼头的毛病,我是知道,专会信口开河,人家喜欢听什么,你说什么,她两个怎会到北方来,你简直是满口胡说。”

吴玉川道:“这种事我骗你有什么用,实不相瞒,连我哥儿两个也是受到指示而来,那一带有不能待下去的原因,何况这个主儿,是不敢屈居人下,她在哪一个码头上也是要抢头一份,此次她也是负气要到北省另创一番事业,叫同道们看看,究竟谁的本事高。好在她来不来与我们无关,能够真个来了,与我们多少有利,过去全是有关系的人,好意思不照顾照顾我们么?”沙婆子道:“那是自然,有我老婆子这个老面子,谅她们不好意思对我不客气一些,不过我听得这个家伙手底下太辣,不是什么好相与。”吴玉川道:“她们的手段是因人而施,不能一概而论,不过什么时候来却不敢定,究竟到什么地方,也不是我所能知道的,师伯母不嫌弃我们,我们哥儿两个愿在老人家手下效力。”

那个聂小峰在一旁,始终没说什么话,只是随声附和,哼一声,哈一声,看他的情形是不大高兴。他们所谈的也就是这些事,有许多话小翠听不懂,并且还有许多说出半句,底下的话就收住,大致上可以听出这班人出身全是绿林,大约全是川边一带的飞贼巨盗,自己怎么命这么苦,落在这班人手中。此时他们的话风已转,谈些闲事,小翠也不敢再听下去,赶紧在床上装睡着。他们这一席酒直吃到二更过后。小翠不过心中很怀疑,那个吴玉川所说的什么人要到北方来,像沙婆子母女和聂小峰那么刁狡的人物听着,也全现惊异之色。此时沙婆子从旁边屋走过来,把小翠招呼起来,问她吃过饭没有?小翠已经受到沙婆子的嘱咐,只准她叫妈,不必再加上“亲家”二字,为得走江湖卖艺有许多便利处,小翠忙答道:“妈,我已经自己吃过了,身上觉累,睡了一觉。”沙婆子道:“小翠,明天你就轻松多了,咱们又添了两个帮手,跟我去,我给你引见引见,这全是玉娇他爹当日同门中人。”说着话,遂领着小翠过来,给吴玉川、卢五引见,叫小翠招呼他们师兄。这两个人显得很规矩,也全招呼了声师妹,多一眼也不看,全扭过头去。

沙玉娇向小翠道:“去招呼伙计,你帮着他们收拾收拾屋子,叫店家再开一个房间,叫你两个师兄住。”小翠赶忙地招呼店家来,沙玉娇问道:“还有空闲的单间么?”伙计忙答着道:“有三个单间呢,老板去看看。”沙玉娇拉着沙婆子道:“妈,咱去看看房间。”小翠赶忙收拾桌上的碗盏,往盘子里放,等伙计来取,因为屋子小,聂小峰招呼着吴玉川、卢五到院中去谈话。

这个小翠虽则是跟着爹爹哥哥走江湖卖艺,那个蓝大勇倒很念过几年书,因为幼年习武的时候,家乡里有学房,带着儿子女儿走江湖,在闷的时候,不断地教给小翠认识字,为的出门人方便。可是小翠并没念过书,他们一个打把式卖艺的,也不带着笔墨这些东西,有时候蓝大勇就用茶水在桌上写,用刀尖子在地上画,小翠又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记性也好,几年的工夫,竟认识了几百字,自己也不断地用刀尖子在地上画着玩。自从遇到了沙玉娇母女之后,就没有这个工夫了。现在收拾桌上碗盏,想起方才吴玉川在桌上用酒写字,这时见屋中正好无人,看一看是不是已经擦去,不过工夫已大,虽则酒迹犹存,已经辨不真切,只看见一个“柳”字,旁边又有“五姑”两个字,不知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多看,因为聂小峰、卢五、吴玉川就在门前,小翠便趁着收拾碗盏把酒迹完全抹去,店伙也跟着进来,帮着把桌椅全照样摆好,碗盏全收拾去,屋中打扫于净,沙婆子母女已经看好了房间回来,卢五、吴玉川另住在一个房间内。

自这天后,这两个人遂加入了这个马戏班,不过小翠是越发痛心,死了自己两个亲人,跑了一个王虎,添了两个他们的同党,尤其是这个吴玉川,看那相貌就不是好东西,他似乎很怕沙婆子,可是对小翠却十分露出不良之念,但是他还不敢有非礼的行为,眉梢眼角一举一动,小翠哪会看不出来,自己只有躲着他。那个沙玉娇对这个吴玉川似乎很关切,才聚了几天,就说说笑笑,好像极亲近。那个聂小峰竟带出不满意来,小翠预感到他们这就要闹出事来。这个淫荡凶狠的妇人,大约她把吴玉川、卢五留下就没安好心。果然换了两个码头以后,聂小峰已和沙玉娇变脸争打了两次,可是聂小峰终于是落了下风。眼看着就要弄出凶险的事来。小翠倒是暗中庆幸,他们只要窝里斗,不论弄死哪一个,都少了一个敌人。小翠又哪里知道她自身的祸事到了。

从凤阳转码头,又走了几个地方,在安徽省巢县的地界,小翠竟被这个吴玉川逼迫起来,绝不像先前怕人的情形,动手动脚。这天也是住在一个店房,因为天气不好,下着雨,不能出去铺场子。沙玉娇和聂小峰在睡午觉。他们包的是一个跨院,沙婆子出去烧香,卢五出去上街买零用东西,小翠在屋中睡着,这个吴玉川竟趁机闯进来,强行非礼,小翠在情急之下,动手打了这个吴玉川,可是吴玉川手底下也很厉害,他今天真个是万恶,情形是不怕人。小翠高喊嫂嫂,可是吴玉川却已把小翠按在床上,把嘴堵住,这时沙玉娇、聂小峰都跑来了,那个吴玉川这才把小翠撒手。

沙玉娇进得屋来,像她那种性情,应该立时发作,可是她竟冷笑了两声,问那吴玉川道:“你是不想活了,你敢这么胡闹,我妈回来,揭不了你的皮!你想怎么样吧?”这个吴玉川竟用起无耻的举动,跪在沙玉娇、聂小峰面前,他自己承认是爱上了小翠,愿意娶她做老婆,绝不是什么随便地找便宜。小翠在羞愤难当之下,抽冷子抓起刀来,向吴玉川砍去,可是沙玉娇把腕子叨住,把刀夺了过去,接着一抖腕子,呼的一下,把小翠抛在床上,带怒说道:“你个死丫头,有嫂嫂给你做主,你拿刀动手,你杀了人,我们也得吃官司,你想害谁?”小翠被摔在床上,哭了起来,沙玉娇反呵斥道:“小翠,你可放明白些,你别这么豁出不要脸去,这叫店家和客人们听见,我们全没脸活下去,事情要从长计议。”说到这,向吴玉川道:“没出息的东西,还不滚出去,什么事也得等我妈做主,你若是这么任意胡为,你可提防着你这条小命。”

六 夜会巫婆

吴玉川跑出去之后,沙玉娇坐在床边,反倒劝起小翠来,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总在江湖上这么跑,又长了这份俏秀的面庞,恐怕走到哪里也逃不过是非,我们又不能不吃这碗饭,你名正言顺地嫁了人,有了丈夫,再没有人敢来欺负你,自己想想,你屡次三番闹这种事,我们走江湖卖艺,卖的是艺,不卖身,咱们是扎一刀子冒鲜血的好朋友,吴玉川这个小伙子,你别把他看凡了,是江湖上很好的一条汉子,他身上的功夫,十成没露出二成来,连小峰都未必是他的敌手。小翠你别痴心妄想,你已经披上这张江湖人的皮,乡绅富户,没人家要你,可是叫你嫁一个庄稼汉子,粗头笨脚,泥胳膊泥腿,你看得惯么?干什么的终归要找干什么的,我们只有嫁走江湖的人最合适。真要叫你嫁到那种平常人家,小翠,你别糊涂,你觉着你不错有本领,人家平常人家怕你是女飞贼,你就是带着二十亩地,也没人敢要你。你想嫁什么人?落在这条道上,就得低头认命。”

这时沙婆子已经回来,进得屋来就问什么事,沙玉娇把她拉到门边,低声说了一阵,这个老婆子似乎很动怒,往床前凑,吓得小翠直往里躲,沙婆子却拉住了小翠的手,小翠可是真怕她,她的力量是见过,只要一伸手,自己就得废了,小翠满脸泪痕,招呼了声:“妈。”沙婆子道:“好孩子,不要怕,我问你,这个小鬼头他动了你么?我把他碎尸万段,他好大胆子!”小翠忙说道:“妈,他啰唣我,我就喊嫂嫂来了,他反正算欺负我了。”沙婆子哼了一声道:“便宜了他,没有我老婆子的话,他敢动你,我叫他死无葬身之地。”这一来吓得小翠倒不敢言语了。

沙婆子呵斥道:“小峰,把这个小鬼头叫来。”聂小峰似乎不敢去,却赔着笑脸道:“妈,在店里,你可别和他过分生气,不方便,年轻的小伙子……”沙婆子道:“不用你废话,我想毁他,能在这里么?叫他来,我得问他。”聂小峰答应着出去,跟着听得门边似乎聂小峰和吴玉川在低声说着话,那个吴玉川不肯进来,聂小峰还在打趣地道:“你方才的胆子哪儿去了?进去吧,多磕头,老人家气一消就没事。”门一开,吴玉川被聂小峰推了进来。他可好,一进门没往里走,就跪在那,口中不住说着:“师伯母,你得成全我。”沙婆子要往起站,却被沙玉娇按住道:“妈,你就这里说。”

沙婆子道:“小鬼头,你好大胆,你眼中还有人么,我早告诉过你,不许你生恶念,你敢不听我老婆子的话,你是活腻了。”说到这竟把床旁边一只木凳抓起,吓得沙玉娇、聂小峰全挡住道:“妈,你开恩别砸他。”沙婆子冷笑一声道:“他禁不住我这一木凳。”说话间嘎叭嘎叭把木凳的四条腿全折断,往地上一抛,向吴玉川道:“小鬼头,你的胳膊腿有这么结实么!你究竟想怎么样?给我说痛快话,不然这个凳子就是你的榜样,你走到天边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这个吴玉川只是连连叩头,向沙婆子道:“师伯母,我不能改口了,不过我事做得糊涂,我愿意娶她,跟她白头到老,我若安着图一时的便宜,天诛地灭。”沙婆子呵斥道:“有这种心,也该向我说明,你怎的眼中无人,竟敢这么做?”吴玉川只是叩头哀求沙婆子开恩,沙婆子余怒未息地向吴玉川呵斥道:“我老婆子是信佛的人,你在神前设誓,把小翠嫁给你之后,你至死不许变心,只要有我老婆子的眼在,你敢错待了她,到那时也许不等神佛报应你,我就叫你遭恶报。”

小翠在旁一听,这太不像话了,这个万恶的东西,欺负我不算,反让我嫁他。但是小翠怀着一身隐痛,在这群虎狼包围之下,真不敢强硬了,她抓住了沙婆子的手道:“妈,你不能这样做,我至死不能嫁他。”沙婆子遂拍着小翠的肩头道:“姑娘,有妈来给你做主,他不能错待你,我们江湖人要嫁什么人?你只听妈的话,自有好处。”任凭小翠怎样说,怎样哭,沙婆子是决定这样办了。立刻叫聂小峰去找店家借来香炉蜡台,买来高香,竟叫吴玉川点起香来,跪在那,在神前宣誓,这种情形分明是合谋欺负人了。

小翠在这种形势下,除了死,就得走,但是这两条道,自己全不能用,父兄之仇未报,倘若离开他们这班人,让他们远走高飞,自己又哪里去找他们,守在他们身边,还容易设法下手,何况现在自己伶仃孤苦,无投无奔,沧州老家没有人了,一个少女走到什么地方去?可怜小翠在万分无法下,只好被他们威胁着,就这么委委屈屈嫁给了吴玉川。这件事他们是各有私心,沙玉娇和这个吴玉川已有勾结,聂小峰也不是好惹的,眼看着又要起凶杀的事情,沙玉娇用移花接木的手段,把小翠嫁给了吴玉川,叫聂小峰相信吴玉川已经有这么个好老婆,就绝不会再和自己勾搭了。聂小峰也是这么想,沙婆子这个老虔婆,更是万恶,嘴甜心毒,她的那种狠辣、凶恶完全藏在这种假慈悲里面,她为了小翠不能逃出手去,叫小翠安心做自己的摇钱树,所以沙玉娇向她一示意,就立刻这么装模作样,对小翠还显着是一片好心。这个老婆子万恶极了,小翠真是忍辱含羞,无法抗拒。

他们从宿州地面辗转到了山东境内。这天来到武城县,到这里当天晚间,竟有人到店中找吴玉川、卢五。这个人到来之后,小翠倒也看见,是一个乡下人打扮,但是眉目间已然看出,也是一个久走江湖的人物。他来到这里之后,把吴玉川、卢五叫到一旁,低声说了一阵,跟着吴玉川把沙婆子、沙玉娇、聂小峰全招呼过去,和来人相见,跟着这个人便匆匆离去。沙婆子从旁边屋过来,脸上带着喜容,沙玉娇也跟过来。小翠对于他们这种诡秘情形,知道反正没有好事。沙婆子却向小翠道:“你现在是我一家人了,一切事情你要知道,也要你去做,我早已说过,我们漂流各地,总不是个办法。并且这几年,辗转各码头,也太辛苦,现在我们要得到极好安身之地,有一个极有力量的人物做我们的领袖。因为你是北方人,或者不知道,我们过去全在川边一带,那一带早年有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以侠盗的行为浪迹江湖,在川广一带,纵横数十年,威震江湖,此人名叫柳天侠,不过现在他已去世,他有一个最钟爱的女儿,名叫柳云娘,这柳云娘是天生奇才,既得了家传的一身绝技,能打好几种暗器,更是知书识字,和她父亲一样的行为,也在江湖上闯荡了十几年。她身边有一个得力的人,名叫邓五姑,也是女中魁首。这两个人现在要到北方来开码头,另闯一番事业。柳天侠门下很多,他去世之后,这班人全愿意为老恩主的女儿效力。他们在川边已经成立过一个善会,名为‘一心道’,现在到北方来,仍然要开山立教,不过做法不同,我们能归入她手下混几年,将来全不愁后半辈子。并且她的力量极大,智谋超群,在她指挥调度下,任何人绝不是敌手,现在得你丈夫吴玉川和卢师兄的接引,我们这班人,不必在江湖上再闯荡了,一齐归入柳云娘麾下,比咱们干这个可强多了,这是件大喜的事,不过事情要十分严密,只要接到柳云娘命令,一切行动全要谨遵她的指示。我老婆子过去和她父亲柳天侠有些渊源,谅还能对我们照顾一二。但是此人做事法令极严,她指示的事情,只有照着去做,稍有违背,就是死无葬身之地。她处治人最厉害,都叫你不知道死在何人之手。但这些事不用怕,我们是旧日同道,现在帮助她昌大善门,只要好好地在她麾下效力,是不会获罪的。”

小翠听沙婆子这么说着,只有点头答应,知道沙婆子所说的,就是吴玉川初来时用酒水在桌上所写的人。小翠在暗中只心惊肉跳,自己知道个人的命运,完全操在他们手中,到现在弄得越陷越深,归入这个柳云娘麾下,也是他们川边一党,自己今生今世这个仇,恐怕不易报了,还不知个人落个怎么死。小翠心中虽则这么想,脸上可不敢带出一点迟疑的神色来。沙玉娇更是在一旁尽力地颂扬这个柳云娘和邓五姑的智谋。他们自从得到这个信之后,可就不出去做生意了。沙婆子指示着吴玉川、聂小峰等出去置备东西。牲口卖了,所有马戏班用的家伙,也全卖掉,只留了个人用的兵刃暗器,跟着买了许多衣物,可是在这个地方对于所买的衣物全没动,打起包裹,立刻起身。在离开县城之后,尽拣那荒僻的小道走。转上一处山道,找了一处清静的地方,把包裹打开。大家把衣服全换了。沙婆子、沙玉娇、小翠全是出远门眷属的打扮,吴玉川、聂小峰全换了商人的衣服,卢五却打扮成一个长工模样。把江湖人的装束完全换去。

从山里转出来,一直赶奔峄县,躲开大镇甸,也不入县城,找了一个小村庄,名叫张家庄,告诉人家是走错了路,这一班人住在一个小店中。这里离山边近,吴玉川、聂小峰、卢五不断地出去,一走就是一整天,也不知道他们出去做什么,一连待了三天的工夫。到了第四天,吴玉川和卢五出去,聂小峰留在店中。他们今天回来得很早,来到屋中低声向沙婆子、沙玉娇、小翠说道:“已经到了,敢情打前站的人,几个月头里就全下来了,事情办得真叫人不敢不服,现在已经把信息传过去,首领听说我们这班人愿意同心合力归入她一心道下效力,很喜欢,大约今天晚间就可以召见你们娘儿三个。行踪极秘,在什么地方还不知道,只有等着信息到来,自有人引领着前去。可是我们空跑了这几天腿,大约我们还见不着。”沙婆子听了很喜欢。沙玉娇拉着小翠的手道:“妹妹,你真有福气,你除非遇到我们,哪会有今日。这种非常人物,是不容易见到的。倘蒙召见,一切要看我的眼色行事,不准多说话。”小翠只有答应着。

到了晚间,那沙婆子出来进去的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不安起来。已经到了起更时候,这种小镇甸上,睡得全很早,店门全关闭了,忽然外面有人打门。吴玉川赶紧地迎出去。这个人说话的口音像本地人,还提着个灯笼,进店门之后,大声向吴玉川说道:“表兄,你们住在这里,今天才听见信,打发我赶紧来接她们娘儿三个。不容易地来到这儿,哪能够不往我们那儿去?大家聚会聚会。”吴玉川道:“我们是在这里等人,有我们两个伙计,还带着许多行李,他们是因为柜上事耽搁的,估量他们也就是晚到一天,谁知在这里等了三天了。他们还不来,我们不等了,明天一早就要起身。”来人道:“那可不成。妈妈那个脾气,你是知道,她说什么办什么,就是明天走,今夜也得接她们娘儿三个到我们那里去住,你们明天赶路,一点不误事。”说话间吴玉川领着来人,走进屋中。

这个人年纪在四旬左右,生得黄焦焦一张脸,两道细眉,一双三角眼,尖鼻子薄嘴片,穿着一身庄稼人的衣服,进门之后,嘴不闲着,管沙婆子叫姑妈,说什么当时就得跟他走,这种故意做作。沙婆子随声附和着,娘儿三个立刻随着他起身。小翠此时真如笼中之鸟,任凭人摆布了,深更半夜带着到什么地方也不知道。走出店后,离开这个小镇甸,转向山道。这人倏然把灯笼熄灭,抛入树林中,问沙婆子道:“老前辈,还认得我么?”沙婆子道:“我年岁老了,记性不大好,你大概姓金?”这个人道:“不错,老前辈,你记性还不差,当初咱们见面的时候太少,我叫金英,老前辈,咱们紧走一程吧,道路还很远呢。”这个人报出姓名之后,别的话一句不说。他竟是一下腰,施展开夜行术的功夫。沙婆子、沙玉娇、小翠,也只得各自施展开轻身本领,疾走如飞。这个人脚底下好快的功夫,仗着在这山边走,道路还平坦,小翠、沙玉娇全是在轻身术上死下功夫的人,所以都能跟得上。沙婆子莫看那么大年纪,敢情她这一施展出夜行术来,始终没叫这个金英把她落下。

这一气就是六七里路,经过了几个极小的村落,也是躲得远远地走。这个金英忽然把脚步放慢,向沙婆子道:“老前辈,我真钦服你,你这么大年纪,脚底下功夫还这么硬,真难得,前面入山口了,道路不大好走,放慢些。”小翠这几年还没有像今夜这么一气奔驰数里,身上已经见了汗。前面转进一个小山口,在星月之下,辨别出这一带十分荒凉,也听不见附近有犬吠之声,这是没有人家住的地方了。顺着山口内一条小道,一直往里走进来,忽高忽低,往里走进也就半里路,忽然那金英向沙婆子招呼道:“别动。”离着面前不远,一棵树帽子上面“嘎叭”的响了一下,听着是树折断的声音,这个金英跟着一抖手,打出一件东西,隐隐听得靠那棵树的附近山道上,铮的一声轻响,是铜钱落地之声,跟着树帽子上又是“嘎叭”一响,金英低声向沙婆子打招呼:“我们进。”一直地顺着山道往前紧走过来。到了树底下,这个金英却向沙婆子说道:“老前辈,你看天上的三星多亮。”沙婆子懂得,这是隐语,是向这里把守的人报“字”,报“数”。他再没别的话,一直地从树下穿过来。沙婆子、沙玉娇、小翠,已经全看到树帽子上有人把守,可是彼此绝不搭话。一直地又顺着一段山坡走过来,连着转了两处山弯,全是有阻挡,金英打暗号,打青铜钱,报字,才顺利地过来。

小翠虽则从小随着父亲哥哥奔走江湖,跑各码头,但是他们始终是卖艺,和这种人物没交结过,今夜随着沙婆子、沙玉娇走上这片荒山,这么个没有人迹的地方,竟有这么些阻挡,足见这伙人的厉害了,越发为自己的未来恐惧。自己知道的事情太少,爹爹哥哥所教给自己的,也不过是走江湖吃把式饭应有的规矩,和各地风土人情习惯,对于这些和绿林人一样的举动,小翠是一窍不通。

眼前是一段短短的山坡,隐约地看到上面似乎有一座孤零零的小庙。在那种时候,是逢山必有庙,逢村必有庙。这种地方还不用问,准知道是山神庙。这个金英引领着,一直地扑奔这个山坡上走来。离着这座小庙有两三丈远,金英抖手先打出一枚青铜钱,忽然对面唰唰的一连飞出四枚青桐钱,全落在山道上。金英赶忙招呼道:“止步。”沙婆子等立刻停身站住,小庙那边黑沉沉的也望不到人迹。不大工夫,从山庙内窜出一人,向山道这边跑过来,相离已近,这人招呼了声:“金老二,叫你进庙,来人暂等。”这个金英答应了声,随着这人如飞地跑向那个小庙。他脚底下极轻,一点声音没有。他们走进庙内,沙婆子等静静地在外等待。好个荒凉的地方,这一段山道就没有看到有山居的人家,现在除了山道上的草木被风摇动着,唰唰的作响,就是远处夜猫子叫的声音。等了工夫不大,那个金英从庙里出来,一连几个纵身,就到近前,他只说了声:“随我来!”便转身头前引路。沙婆子和沙玉娇、小翠全跟随在他后面,一直到了这座山神庙前。

这种小庙就是一间较大的屋子,此时两扇木门尚虚掩着,从门缝中只能看到一点暗淡的灯光,稍远了,什么也看不出来。这个金英把门一推,先走了进去,接着低声招呼了个“快”字。沙婆子带着沙玉娇、小翠赶紧地走进里面。金英赶紧把两扇木门关上。这娘儿三个来到里面,见这山神庙内,没有多大地方,里面黑沉沉阴暗暗,只有迎面神案上有一个铁灯,放出一点昏黄的灯光。神案前,也没有座位,只在一个树墩上,坐着一个人。小翠看这人完全是出家人的打扮,一件青色的道袍,头上罩着包头,手中拿着一个拂尘,背后背着一口长剑,一派道姑装束,看那情形,年岁是不小,总有三旬以上,但是面貌俊秀,一脸媚气,可是面色沉着。旁边站着一个,看情形也就是二十多岁,生得面貌俊秀,只是眉梢眼角全往上吊着,在俊秀中带着一股子杀气,也是道装,背剑,静悄悄站在那里。

七 掳劫木工

沙婆子平时那么狂放的人,此时竟是向前跪倒,口称:“首领,我老婆子给你问安。”这时迎面坐的这个道姑,站起来,答礼道:“老婆婆快请起,不要这样,我们全是旧日同道,你是老前辈了。”沙婆子行礼站起,更向旁边站的那个拜了拜道:“五姑,你也来了。”那个道姑也含笑答礼。小翠知道当中坐的那个就是所说的柳云娘,旁边站的是邓五姑,看她们相貌也没有什么惊人之处,只是这个柳云娘,虽则那么大岁数,脸上却一片妖淫之气。沙玉娇赶忙一拉小翠,两个人全跪倒行礼。沙玉娇自己报着名道:“晚辈沙玉娇,和义妹蓝小翠,给首领叩头了。”这个柳云娘点点头道:“你们起来。”两人行礼站起,又向那邓五姑行礼,礼毕站在一旁。这个柳云娘却不住打量着沙玉娇和小翠,问沙婆子道:“老妈妈,一别十余年,玉娇长大了,出息得这么好,大约本领也不差吧?这个蓝小翠,可就是吴玉川说的他新娶的女人么?”沙婆子忙答道:“正是玉川的女人,也就是我老婆子的义女,是个可怜的孩子,首领,你要多提拔她。”柳云娘道:“在你身边的人,不会错了,老妈妈,你的精神倒还很好,现在我已经算是入了佛门的人,此次到北方来,我要昌大门户,为我一心道在北方开大善门。我的性情,老妈妈你是知道的,我不伸手便罢,伸手我就要大做一下,有你们这班人肯来帮我的忙,我很喜欢,这两个姑娘能够好好地听我教训,我要成全她们。我早已入手布置了一切,你们现在能够为我门下尽些力,我们的事,是荣辱与共。但是我自忖还有力量,使我一心道昌大光明起来。我现在的事很忙,恐怕没有机会和你们常相见,现在我指示你们两件事去做,跟着赶到尼山,沿途随时有人来关照你们,从今夜起,你们就是一心道下的弟子,这是我来到北方开善门创教的人物,你们将来全要得极大的好处。但是一切事,需要严格地遵守我的命令,行踪需要谨慎。”沙婆子答应着,可是她却始终没说出是办什么事。

柳云娘跟着向沙婆子道:“现在我给你引见两个人,因为金英他得马上离开这一带,没有工夫和你们再见。”说到这,柳云娘把拂尘向上一甩,跟着从承尘上面唰唰的落下两个人来,从上面落下来,一点声息也没有,吓得沙玉娇和小翠全往后退。这两个人下来之后,向柳云娘躬身一拜,跟着直起身来,往旁一站,和邓五姑站在一起。小翠才看清这两个人的面貌,一个年纪在三旬左右,生得瘦小枯干,两腮无肉。另一个很年轻,也是身形短小。一个穿着青色的短装,一个穿着蓝布短衫裤。小翠也是行家,从上面往下落,这种轻快的身形,这两人的功夫全够纯的了。此时柳云娘指着那个年岁大些的道:“他叫邹鸿林,是我门下很忠实的弟子。”又指着那个年轻的道:“他叫黄阿根,天生来的身轻体健,翻山越岭,如履平地。”跟着向这两人指引着和沙婆子、沙玉娇、蓝小翠互相见礼,然后吩咐道:“你们回去之后,大约天也快亮了,立时起身,但是这一带不许你们再现行踪,也不准再落店,至于你们做的事,在沿途中自有人指示,这是在我门中尽力的时候,也是最要紧的时候,不得误事,现在仍叫金英领你们回去,不过是另走一条路,我们也就起身,大约我们得到尼山再见了。”沙婆子一一地答应着,更向柳云娘拜谢提拔之意,此时柳云娘把拂尘一抖,还欠身相送了一下,沙婆子很恭谨地带着沙玉娇、小翠退出了山神庙。

出得山神庙之后,果然不走来时的路,顺着庙后转过来,所经过的地方非常难走,在离着这山神庙附近一里地内,金英一边往前走着,一边不住地把青铜钱往外打着,似乎这一带全有人埋伏。从这种情形看来,小翠知道这个柳云娘手底下有不少人,自己和沙婆子、沙玉娇更是他们召来的,但是看那柳云娘,在那小庙内还隐藏着人,分明是暗存警戒监视之意。这种人这么狡诈多疑,不知道沙婆子为什么竟这样甘心为她所用?自己就想不出理由来。小翠哪里又知道,她们另有一番事,沙婆子母女的踪迹,被她们发现之后,不赶紧归附她,恐怕在这一带就没有立足之地了。所以她对付柳云娘娘也是这么恭谨异常。

她们被这金英引领着,走一段又一段,尽是山路。小翠和沙玉娇都很累。进山本没有多远的路,可是被他这么引领着走,竟不知走出多远来,直到东方破晓,那个金英才停住脚步,向沙婆子道:“我们应该分手了,转过前面这片树林,有一段小山口,先查看一下,附近没有行人,再行出山,我们前途再会了。”这个金英说罢,已经耸身一纵,窜进一片乱林中,如飞而去。

沙婆子在金英走后,长吁了一口气,她似乎轻松了许多,辨别辨别眼前的形势,照着金英指示,穿过一片树林子,果然面前现出一个小小的山口,往下面一看,敢情已经到了所住的那个张家庄附近。这时因为天刚刚亮,路上没有行人,沙婆子向沙玉娇、小翠打招呼,全是紧纵身形,出了这个小山口。在山边略站了站,用树林子隐着身。天渐渐地亮起来,那个村庄已经有人向外走来,沙婆子这才带着他们从树林里转出来,进村口回店,这样就不显着可疑了。回到店中,店家知道是往亲戚家回来。到了屋中,聂小峰、吴玉川、卢五,全是彻夜未眠等候着。这三人忙迎着问:“见着了么?”沙婆子点点头,坐下歇息,把此去山神庙见过柳云娘、邓五姑的情形告诉他三人。聂小峰等听着很喜欢,沙婆子嘱咐聂小峰等:“我们午后起身,因为我们走得太累了,得歇息一下。”沙婆子和沙玉娇、小翠睡了一觉,到午后才起来,梳洗完,在店中吃过饭赶路。沙婆子告诉聂小峰等:“离开店房之后,我们的人得分散开走,不要聚在一处了,我们还得提防着随时接到指示,也好照着指示去办理。”小翠直到此时也不明白他们这班人是何居心,放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走江湖卖艺不干,却非要投到别人身旁,受人管辖。

跟随他们起身之后,沙婆子把小翠带在身边作一路,聂小峰、沙玉娇作一路,卢五、吴玉川作一路,分开走,但是相隔不甚远,有时卢五、吴玉川故意绕着道,可是相隔也不过半里。现在已经遵照柳云娘的指示,行踪越发地要严密,专拣那荒凉的小道和偏僻的小村庄走。到黄昏时候,沙婆子已经在向走在前面的吴玉川、卢五、沙玉娇、聂小峰打过招呼,因为前面再出去不远,就是三合佃,那是一个大镇甸,可是不准入镇甸,只让卢五一个人去买些可以带的食物,就要跟着把形迹隐去。卢五已经头一个走下去照办,其余人斜奔三合佃的西北,因为再出去不远,就是一条小道,地方很僻静,很荒凉,沙婆子带着小翠往前走出只有一箭多地,就听得背后有一阵牲口奔驰之声。这是一条土道,这种地方行人极少,小翠一回头,只见远远地来了一匹驴,驴上坐定一个乡下妇人,穿着件蓝布衫,头上还蒙着一块蓝布包头,看样子就是当地一带的乡下女人。小驴走得很快,眨眼间已到近前。驴上这个女人一回头,沙婆子也在注意看这个女人。沙婆子一看之下,不禁哦了一声,刚要开口,驴上的这个女人,却向沙婆子一扬手,指了指前面的一片坟地,接着一抖缰绳,小驴的四蹄放开,如飞地直奔前面那片坟地而去。

小翠也觉这个驴上的女人很熟,只是想不起是什么人。沙婆子匆匆疾走,紧赶了过去,小翠也紧跟在后面追了过来。到了这片坟地前,那女人连驴带人全隐入这片坟圈子内,外面有树木挡着,看不见她。沙婆子四下张望了一下,拉着小翠的腕子,穿林而过,到了这片坟地里面。那个女人已经在坟圈子内等候,那头小驴在坟头旁边吃草。沙婆子紧走到女人面前,躬身施礼道:“五姑,你这是从哪里来。”小翠跟在沙婆子背后,一听沙婆子这种称呼,不禁吃惊,仔细辨认之下,这才看出果然是山神庙所见的邓五姑,她这种乔装改扮,把整个人完全变了样子,肉皮子显得又黄又黑,立刻显得年岁大了许多,从脚底下到头顶,一片的黄土气,完全是庄乡人,一点也看不出是风尘中的人物,改扮得可真高明。小翠也忙行礼。邓五姑问沙婆子道:“你们怎么到得这么晚,邹鸿林已经找了你们一次,没遇到,我赶到张家庄去探问,知道你们起身过晚,果然你们才走到这里。”沙婆子忙说道:“五姑,你得多担待,老婆子是有年纪了,夜间山路走得过多,歇息了半天,真是罪过。”邓五姑微笑道:“不要介意,好在没和你定时间,现在告诉你,过去三合佃,出去也就是十五里,那里有一个黄家大坟,正守着一个村庄,和一片桑林成三角形,容易辨认。到那里时,有七个人,你们须把他们护送到曲阜县县城以北靠尼山的北山脚下,那里有人接应,但是总得有三天的路程,这七个人还要不露踪迹,并且不得走脱一人,老妈妈,这件事你能担当么?”说着,邓五姑从身边取出一个极大的大钱来,这种东西虽则到处皆有,但已经不是当时通行的货币了,全把它当成玩物。这个大钱举在邓五姑的掌中,沙婆子容色庄重,双手合十道:“只要首领信得过我,我愿意接受这个命令,定不误事。”邓五姑这才把这枚大钱交与沙婆子。沙婆子接过来,放入囊中,没有别的话。邓五姑把那小驴的缰绳拢过来,临走时说道:“不过二更要赶到黄家大坟,不要误事。”沙婆子答了声:“我绝不误事。”邓五姑把小驴的后胯一拍,她已经腾身跃上驴背,往坟围子的破口处如飞而去。

小翠也不敢问这些事,知道自己算是陷身地狱中了,简直是往火坑里跳了。她们这种行为,分明是在为非作恶,这叫什么开善门,立善会?可是不敢多说一句话。沙婆子此时似乎很郑重,带着小翠,也紧走出坟围子,在三合佃附近,和聂小峰、沙玉娇、吴玉川聚合,一起回到山边极清静的地方。大家坐在了山坡的树根底下,吃些食物,沙婆子挨个地附耳低声地把邓五姑所传的命令告诉他们,这其中只有小翠一人是惊心,他们这班人听了沙婆子的话,似乎不大介意,好像是平常事。在这里歇息片刻之后,便起身赶奔黄家大坟。

路上是紧走,因为相隔着十几里地,到了起更后,就已经赶到了目的地。果然像邓五姑所说的情形,这黄家大坟和前面的村庄以及那片桑林,全是斜对着。沙婆子相度了一下地势,遂在这个黄家大坟边各自把身形隐起。这种地方,荒凉异常,一片黑沉沉的野地,村庄里时时发出犬吠之声,路上是绝没有行人了。众人隐身在这里,悄悄地等待,听得村庄那边已经交过了二更,野地里毫无动静,这男女六人连一个说话的也没有。又等了不大的工夫,忽然靠着左边一棵大树树干上,叮咚的响了两下,沙婆子早已预备好,赶紧地把两枚青铜钱叠在一起,手指上一用力,把两枚青铜钱也打出去,也是打在树干上,铮一下,也发出响声来。突然,一条黑影到了面前,向沙婆子招呼道:“老妈妈,你们人全到齐了么?”沙婆子也辨不出来人的相貌,答了声:“到齐了。”这来人说道:“随我来。”沙婆子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沙玉娇等一班人全紧跟着沙婆子,一直地从黄家大坟边扑向斜对面那片桑林前。那个人走在沙婆子头里,一直地进了桑林。这片树林很大,足有数百株桑树。往里面穿行了一阵,他头里连续地用青铜钱打出去,到了这片树林子当中树木稀疏之处,从树后又转出两个人,低声招呼着道:“五弟,他们全到了么?”这个人答道:“全来了,咱们可以交代了。”沙婆子、沙玉娇等一班人已到近前,这三个人转身又绕过几株树去,跟着又有两个人迎上来合到一处。先前现身的那个却站到沙婆子身旁,低声说道:“老妈妈,现在奉首领命,先不叫我们在你面前报‘万儿’,这里有一点东西,请你对一下。”他跟着从身边取出一个古钱来,沙婆子也赶紧把自己那枚古钱取出来,彼此一碰,各人仍放入囊中,这人跟着向沙婆子道:“你这里来。”沙婆子跟他又转过一排树,只见面前地上黑乎乎坐着一堆人,一个个全是年轻的壮汉,并且身上全背着做工的家具,可是每个人全是双臂倒绑着,嘴里堵着东西。此时所来的人已经撤身走去。

这真是一个极艰巨的任务,计算起来,就是整夜地走也得三天,并且一路上这班人还不得落在外人眼内。沙婆子挨个地查看一下,自己略微思索一下,挨个地向沙玉娇、聂小峰附耳低声嘱咐了一番。尤其是十几个人在一处,必须挑荒僻的道路,还需要黑夜赶路,沙婆子可不敢耽搁,立时就得起身了。沙婆子把面前一个壮汉口中堵的东西掏出来,沙玉娇、聂小峰一旁用兵刃监视着。沙婆子容这个壮汉呕了一阵,因为他们只是被这么监视着走,并没有受伤,也没有饿着肚子,沙婆子此时已知道这班人的来路。这个壮汉立刻说道:“你们这是安什么心,我们全是安分守己的手艺人,这样对待我们,我们犯了什么罪!”沙婆子道:“你叫什么名字?”这个壮汉道:“我是一个干木工的木匠,我叫朱三。”沙婆子突然把一口短刀举在他的胸前,厉声呵斥道:“我只准你说这句话,不论什么事,你只要敢再妄自开口,那是你死期到了,只要你敢妄想脱逃,准叫你落个分尸之惨。你们这班人放明白些,现在用你们这班人尽些力,只要把事情做完,依然送你们还乡,不过所去的地方,不许你们知道,既没有杀害你们之意,临到送你们回去时,给你们的钱,准够你们吃二年的。现在只有顺情顺理地好好走,敢违抗我的命令,你看这个。”沙婆子突然把那口短刀一甩扎在地上,身旁正有一棵碗口粗的小树,也有丈余高,沙婆子突然一晃身,双掌横着向外一挥,击在这棵树干上,只听咔嚓一声,树竟连根折断,向外倒去。

这个沙婆子正是向他们示威,跟着回过身来,把短刀拔起,呵斥道:“你们不过现在略微吃些苦,只要老老实实地听从我老婆子的命令,就没有丝毫的危险,绝不动你们。胆敢倔强违抗,你们的血肉之躯,大约没有这棵树结实吧。”跟着喝令把那人的嘴照样堵好,立刻叫这七个壮汉随着起身,在荒野中走了一阵。这些工匠全是年轻力壮的汉子,在沙婆子这班人的严厉督饬之下,走得很快。在峄县边上尽有山路可走,这一带他们掩行藏很容易。走了一夜,已经窜入乱山中。到天明后找了一个极隐蔽的地方停留了一下,打发聂小峰、吴玉川出山到附近的镇甸上采办食物。他们这一白天的工夫,又叫吴玉川和卢五头里下去探道,试探路径,选择好所应走的道路,连山居的人家都要躲避着。小翠此时也得照样跟着他们监视被掳劫的七名壮汉。小翠已换了一种心念,个人父兄之仇不能不报,但是最近这一发现这个柳云娘,她领率一班绿林作恶人物潜入山中,分明是在倡导邪教,这种事将来必给地方上造成无边大祸。自己不过是一个流落江湖的女子,现在落在匪徒的手内,只能含羞忍辱,等待时机。但是父兄只不过两条命,看他们这班人的举动,不知还要有多少人被害,惨死在他们手中。好在这些日来,个人为得要留着这条命活下去,所以也带出认了命。沙婆子等也全相信了自己,不过好像是有一件事情隔膜着,对于所做的事,绝不瞒着自己,什么话全告诉,但对于自己这个人,似乎还有一些提防,这是她们亏心的地方。我这么已经失去贞操,怀着大仇未报,这条命又操在他们手中,何不索性哄信了他们,能够知道她们一切的罪恶,将来我万一能够轰轰烈烈地做一下子,我这个流落江湖的女孩子,也就死也值得了。小翠心念这一转变,便越发咬紧牙关,自己安心是不能忍的也忍,不能受的也受。小翠这个打算可是对了,她们才能叫她活下来。若论沙婆子、沙玉娇的性情,凶狠恶毒,小翠若是稍有对她们仇视的表现,随时随地会落个死无葬身之地。

八 修筑秘窟

一连走了两天的山道,小翠还不知道在聂小峰、吴玉川探查道路时,已经杀害了好几个山居的穷人,因为他们所在的地方,阻碍了道路,使他们没法躲避,全冤冤枉枉地死在他们手中。到了第三天,已到了尼山的北山,名叫虎头岗。到时天已快亮了。这七个壮汉被沙婆子这个老江湖,一路上威胁利诱,他们倒真个没有再脱逃之意,全认为自己是凭着血汗挣钱的穷人,既无财产,又无田地,被招工的招来,和他们无怨无仇,总不会杀害自己,所以一路上倒省了许多事。到了虎头岗附近,因为已经到了指定的地点,不能再往前走了。沙婆子令众人寻觅栖身的所在,等候柳云娘的命令。

可是在天没亮之前,已经有人到来,和沙婆子一班人递了暗号,合在一处。来人全是乡下人打扮,更不是先前所见过的人。引领着沙婆子等,押解着这七个壮汉,过了虎头岗。走了一段极荒凉的山道,曲曲折折,就连沙婆子等也全把方向转得迷了,辨不出东南西北了。走到天亮,转进一个山谷,这个地方,是一片山峰下。大概这地方是山塌陷下去,形成了十几丈宽二十多丈长的一段盆地,又像山沟,地势十分险恶,并且看出地面上所有的石头,全被冲刷得干干净净。下暴雨的时候,这里大约是许多山头泄水之处,只有极窄的一个入口处,草木很多,靠着里面有一片木板房屋,搭盖得十分简陋,只能是略避风雨。这里敢情早有人安置好了,一个石灶上架着大铁锅,木板房内聚集着二十多名同样的壮汉,口音不同,可全是山东一带的人。有四个彪形大汉在监视着,沙婆子被引领到这里之后,把这七个壮汉也送到了木屋内。

此时引路进来的一名壮汉告诉沙婆子说,他叫胡德,奉首领命令,仍然叫沙婆子等看守这三十多人。只要他们有安心脱逃的,只管下毒手。沙婆子和沙玉娇等,一看这种地势便放了心,因为只要把出口的地方把守住,漫说是一班工匠们,就是有多大本领的人,也不容易往外闯。这里白天不准动烟火,日没之后才许给这班匠人们饮食。原来在这里守护的人,在沙婆子等到后,全行撤去。沙玉娇看到这里有这么多的壮汉,虽然他们所有的器具全被取走,但是来到这里后,更不叫捆绑他们,只是不叫随意走出木屋,这种事也很难防了。因为连自己这班人全不准和这班工匠们说话。他们虽则全被吓住,难保没有想设法脱逃的。沙婆子倒是毫不介意,只告诉沙玉娇、小翠、聂小峰等要严厉监视,在这山沟的出口处,换着班的留人把守,随时查看他们。他们只要敢生恶心,想逃出去,那是他死期到了。到这里后,一天的工夫也没见有什么人来。到了晚间便把这个木屋的两扇门关闭,聂小峰、卢五、吴玉川分头守在外面,从外面也能看到里面。沙玉娇和小翠把守在山沟口,沙婆子不时地也出来巡视。半夜了,也得不到柳云娘的命令,也不知道要守到几时,但是沙婆子还是很小心地守在木屋附近。

到了后半夜,哪知道竟发生了变故。他们防守得这么严,这三十多名壮汉中,竟有两个安心要逃走。他们想虽则没被杀害,但是这种情形,绝不会得到好结果,形同囚犯,比犯了罪还厉害。内中有两个身躯也健壮,他们还是济南府附近的人,一个叫吴宝林,一个叫邱三,这两个人秘密的商量好,已经找出木屋后可以破坏的地方,竟在后半夜,把木屋的墙角凭着力气,弄开了尺许。聂小峰等竟丝毫没有察觉。这吴宝林、邱三爬出去之后,他们早已打算好了,要拼死命地从木屋后一片笔直的山壁上爬上去。可是这种地方,虽则他们年轻力壮,可是他们已被监视了六七天,又走了好多天路程,折腾的力量全差了,何况这个山沟内,四面山形陡峭,两人又没有别的本领,又怕惊动了看守的人,知道这班人全是飞贼巨盗一流,只要被他们发觉就没命了,两人只好拼死命地往上爬。

这里有十几丈高,还是最矮的一段。那个吴宝林比较年轻些,已经爬到离上面只有一两丈远了,那个邱三却落后了好几丈,沙婆子正坐在这片像敞棚的木屋旁,闭目养神地歇息着。聂小峰、吴玉川、卢五全在木屋前,提着家伙来回走着。那个逃走的邱三,他一下子脚底下蹬滑了,木屋后这片山壁上哗啦的响了一下,石土滑落。这种地方四周山壁是不断有声息的,所以聂小峰等依然没理会,可是沙婆子却矍然惊起,她往起一耸身,已经翻到木屋上面,一眼望到后面山壁半腰,有黑影子蠕动,这个沙婆子便发出怒叱声:“好大胆的东西,竟敢生心逃走,你下来吧!”这个沙婆子从木屋上耸身一跃,已经蹿上山壁。这个老婆子手底下真狠,她竟把这个邱三一把抓住,往后一甩,邱三一声惨叫,呼的一声,摔倒在木屋后,骨断筋折,宛转哀号。沙婆子一个“鹞子翻身”,又落到了木屋的顶子上。此时上面那个吴宝林,听得下面的喊声,知道已经有人发觉,他拼死命地连抓连蹬,爬上山头,哪知道身形刚往上一滚,黑暗中已经有人在呵斥:“下去吧!”这个吴宝林死得好惨了,从十几丈的山头上被猛打下来,摔到木屋后,脑浆迸裂,血肉模糊。

此时聂小峰、卢五全闯进了木屋,手拿着刀威吓着道:“你们这群自己找死的东西,敢动一动,把你们碎尸万段!”立刻把灯拨亮,查点人数,只短了两人。沙婆子已经翻身下来,聂小峰忙招呼道:“这里边逃走了两个。”沙婆子恨声说道:“这两个东西已被打下来,他们是自己找死了。”但是沙婆子十分惊心,因为小沟口那里,沙玉娇、小翠也听到这里出了事,她们在向这边打着招呼。这说明她们并没移动守在那里。沙婆子这才知道这个山沟四周不只是自己这一家人在奉命把守,敢情另外还有人在暗中监视。沙婆子认为监护不力,这是会栽跟头的,盛怒之下,大骂聂小峰、吴玉川、卢五。

这时聂小峰已经点起两支火把,插在木屋外,令卢五守在木屋中,把木屋墙角破坏的地方,先行堵塞,跟着把吴宝林、邱三全搭了过来。那个邱三还没死,可是也摔得腿折胳膊断,头破血流,而那个吴宝林已经咽了气,一个脑袋全摔碎了。他们把这两个人放在木屋前,沙婆子在木屋对面一块大石头上一坐,喝令把木屋中那二十九名壮汉全行带出来,叫他们排在木屋前。这班壮汉看见这两个逃走的人落到这种结果,一个个面目变色。沙婆子厉声呵斥道:“你们这群该死的东西!此次把你们带到这里,何尝难为你们?不过是想用你们的力量和手艺来做些日子工。只是我们的举动,不能被一班人知道,所以行踪隐秘些。我老婆子是一个好佛的人,绝没有杀害你们之意,更愿意保护你们,这两个死囚,竟敢这样妄生恶念,想要逃出去,这是他们自取死路,怨得谁来。此番明白告诉你们,只要好好地听从命令,你们所做的事情,自然早晚也会告诉你们究竟为什么这样,与你们本身上有利没有害。现在有一个道法极高的人,已到了这里,实告诉你们,你们现在已经离开山东境内,在一个海岛边上,你们只要敢妄生恶念,漫说你们逃不出去,就是逃出去,也走不多远,就得死在荒凉无人的地方。只要好好地等候着带你们去操作,事情完了之后,你们可以安然回家。现在以这两个人为榜样给你们看,哪一个再敢妄想脱逃,就照他两个处置。”跟着立刻喝令聂小峰、吴玉川动手分尸,这两个人一阵乱刀,便把吴宝林、邱三剁成一段一段的。沙婆子还叫聂小峰、吴玉川把这两个人的两条发辫带着血肉割下来,挂在木屋内,还把这两个人的四肢,悬在山沟口两旁。沙婆子呵斥着警告这班工匠,叫他们常常看看这种惨状,警告自己,不要再生异心,自找分尸之惨。这一来可把这班壮汉们威吓住了,谁还敢再生丝毫妄想,只想好歹地活下去,万一能够放回去,还可以骨肉团圆。这班壮汉又被赶回木屋内。

沙婆子却把聂小峰等叫到面前,严厉地申叱了一顿,叫他们要越发地小心谨慎,今夜的事,我们已是丢了大脸。聂小峰也觉得自己实有疏忽的地方,不该轻视这班壮汉。沙婆子转到山沟那里,沙玉娇、小翠已经看得明白,沙婆子悄悄告诉她们要小心谨慎,首领那里还派有人暗中监视,我们初到这里,若是连这点事也做不好,那也显得我们太无能了。沙婆子围着山头转了一周,竟找不到暗中监视之人的踪迹。

赶到天快亮时,山沟那边来了人,把沙婆子单独叫到一旁,传达柳云娘的命令。现在抱月峰已经起建天妃宫,柳云娘已经主持全山,立坛布道,正式地和这一带善男信女们相见了。来人附耳低声告诉沙婆子一番,并嘱咐沙婆子,柳云娘已经成为天妃圣母,现在已经大兴土木,起盖天妃宫,后山这里所有的壮汉也就要用了。逃走两人的事,已得报告,首领让告诉沙婆子,这点事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今后应对他们严厉监视,并赏给他们这些人酒食,夜间就要带他们去做工了。沙婆子听到来人所传达的命令,知道柳云娘并没有怪罪自己,十分高兴,叫沙玉娇、小翠把所赐的酒食全搬进山沟内,这时来人已经走了。

天亮之后,沙婆子亲自到木屋中,向这二十九名壮汉宣示道:“此番带你们到这里来,你们不必再胡乱疑心,是毫无恶意。只为这一带妖孽屡兴,附近千百里内全要遭到大劫。现在有真仙降临,来救这一方黎民百姓,免此大劫。不过这一带的凶魂恶鬼,妖狐僵尸,十分厉害,这位上仙要把他们完全收服了,所以要在这里建筑一座降妖的洞府,当地一百里地内的人不能用,并且事情需十分严密,如走漏了风声,这班妖魔恶鬼,会越发地猖狂起来,不知要多死多少安善的良民,所以把你们从很远的地方召来,正是为的叫你们完成这几件大事。今夜就带你们入山,我老婆子对你们全是一片慈悲之心,只有照顾你们。我可把话交代在头里,此次带领你们去办这种完成善举的工程,所去的地方,已经入了仙府之地,到那种地方,我没有力量再管你们或是保护你们,只要你们敢再有一毫恶意,到那时遭到仙府的惩罚,恐怕你们就要死无葬身之地了。话和你们说明,听也在你们,不听也在你们。”这班工人知道死生全操在人家手内,那个吴宝林、邱三死得那么惨,现在血淋淋的发辫四肢还挂在那里,谁不想活下去,并且他们也没有打骂,只是担心不能叫大家回家,眼前倒没有什么可怕的事,因此,一齐地答应着。这时沙婆子便分给他们酒肉食物,每人一份。这班工人原本以劳力谋生,虽则内中也有几个很精明的,认为这种举动,隐藏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绝不会像这个老婆子说的,但他们也不敢有什么举动,谁不怕死,谁不惜命,现在沙婆子说什么,他们也只好答应什么,驯顺异常。

到了晚间,来了两个人,把这班人全聚在一起。来人怪模怪样,既不像僧,也不像道,穿着件黑色的道袍,大热的天,他们却在头上蒙着青色的包头。这两个人年岁不差上下,全有四旬左右的光景,身躯健壮,颇带着一种怕人的威严。他们把这二十九名工人全行写了姓名年岁、所会的手艺,内中单挑了八个手艺极好的木工,排成一队,其余的仍叫沙婆子率领。他们头一拨引领着前面走,沙婆子和沙玉娇这班人一旁监视着。山沟这里也不留人看守,可是沙婆子心里明白,这里附近全有人。前面的人引领着,顺着山沟转过来,黑沉沉一片乱山头,连一点灯火之光都没有。道路崎岖难走,这班工人只有小心跟着走,他们也知道不只眼前这班人个个厉害,大约附近一带还有人在暗中监视。

从这片乱山头,忽高忽低地走了一阵,又转进一带全是极低的地方,越走地势越低洼,形如走在极深的山谷里一样。从一片山峰下转过来,又走进了一片极长的山沟,前面地势平展,这个地方竟看不出是原旧山势,好似人工造成的一块四四方方的大盆地,里面山石一堆堆地涌起,形如坟头子一般。此时前面的人,喝令这些工人站住,不大工夫,从对面一片树木丛杂的地方,又走出二十多名短衣汉子。这时四周树木下全插着松油火把,可是火光只能照到树下,往高处就看不到。靠北边是一座高大的山峰,像屏障一般。内中一人单把那八名木工巧匠领走,跟着另一个却把沙婆子唤向一旁,取出一张图来,指给了沙婆子看。他们从别处领进来的壮汉,一共是二十二个人,加上她这十九个人,一共是四十一名。把这班人分开,叫沙婆子和沙玉娇小翠等,按照这张图所指示的情形办理。沙婆子受到来人的指示,看到图上所画的情形,已然明白,遂把这四十一名工匠分成了四队,由沙婆子监视着,叫聂小峰、吴玉川、沙玉娇、卢五这四个人各领一队,叫他们照着所吩咐的,督领这班壮汉去操作。

他们这班人原本是工匠,但现在叫他们做的活,只是搬运巨石。由沙婆子指挥,在这里纵横交错叠起石墙来,绝不像是房屋的情形。好在这里原本是乱石起伏,有高有低,这张图样,画的人是极有心计的,计算得十分严密,完全是借着原有的形势。石堆的高矮,地势的起伏,利用附近一带现成的一块块巨石,只半夜工夫,已经把这个形势改变了,把几处低的地方,用石块叠了起来,方圆五十多丈的地方,全成了段落。就这样工作直干到天快亮了,一个个的工人全累得筋疲力尽。

在这种不知方向,不知远近的乱山中,现在你就是叫他们跑,他们也没法跑了。那八名木工,已被送回到那个山沟内,这班匠人被带回来,全是累得要死,整天地睡觉,歇息,这样夜间操作,白天囚禁在木屋中。一连十几天工夫,这一带深谷中的工程就大致完成了。完全成了十几座石洞,最艰巨的是最后的几天,石洞的顶子不准用木架做支架,顶子上完全用一块块石块,要把这个圆形顶子架成,在最后这些天,工人们一个个累得全缓不过气来。内中就有几个发着怨言,说更不知囚在这里多少天才算完。哪知道淡淡的几句闲话,分明是不会被人听见,可是在收工前,这两个说话的竟遭了殃。突然山峰下出现一个道姑,指名把这两个说话的唤到面前,告诉他们:“早已经向你们宣示过,这是为降世的真仙来修筑降妖洞府,附近一带全有山神土地来保护,你们不肯尽力地工作,口发怨言,实难容恕,应受惩罚。”立刻叫卢五、聂小峰,把这两人打得皮开肉绽。还是一班工匠们跪在地上求情,才把他们带回来。两人被打得已经不能行动,搭到木屋中,沙婆子还依然在威吓他们:“为佛门效力,只有诚心诚意,好好地去做,才能得到上仙的保佑,功德完成之日,自然安然地回转故乡。今日的事,你们必该知道警戒,这叫作暗室亏心,神目如电,人不能觉察,上仙那里尽知,你二人才遭到这种惩罚,所有的工人都应知警戒。”

九 秽乱妖洞

这些日来,小翠跟着也是整夜的辛苦,看到他们这种举动,越发惊心,自己真不明白他们想做什么,竟建筑这种秘密的所在。赶到石洞完成之后,这石洞上面,又是十几天的工程,完全是搬运沙石,把这一带铺平,又移挪了许多的树木,栽种在上面,一处处看到的只是乱石堆,再也找不到下面石洞的痕迹。连小翠也弄不清,把下面十几座石洞全行封闭,从什么地方才可以走到里面去。这个工程完成之后,这些匠人被带了回来,歇息了三天,接着便把他们一拨拨陆续带走,但是走了的就没有看到回来。最后的一拨带去之前,叫他们把所有在这里搭盖起来的木屋全都拆除,把所有的木材搬进山去。最后这十几个人,也单有人领走。小翠想这里已没有存身之地,难道还叫我们在这里待下去么。

最后这班工匠被领走后,却有人到来,向沙婆子等一打招呼,这六个人全被带着走出山沟。一路疾行,也不是每天夜间率领工匠所走的道路了,而是从山沟上面转过去,一路绕着几座山峰走了一段很长的路,竟从一座山峰的峰腰过来,盘旋着到了山峰下一片乱树丛中,眼前看到一点昏黄的火光,在一个石坡下,有一个人在那里举着一支火把等着,他面前堆有一块块的大青石,约有十几块,每块青石估量着都有二三百斤重。沙婆子来到近前,见这石坡上,现出一个洞口,这个执火把的人,说声:“老婆婆到了,赶紧进洞,现在已到了吉时,再晚了就不能进去了。”沙婆子向这人行了个礼,这个人看了看沙婆子六个人全到齐了,遂举着火把,首先走入,沙婆子向后面招了招手,沙玉娇等全紧跟着沙婆子走进洞门。

洞里面黑暗异常,只有三尺多宽的地方,往下是一段斜坡。走进里面后,举火把这人,招呼沙婆子等站住,小翠看这里似乎像在山道上刨的一段石沟,往前看去任什么也看不出来,只好静悄悄站在这里。这个举火把的从沙婆子身旁退回去,他把火把探出洞穴口晃了两下,又退回来,跟着听见嘣嘣的几声响,震耳欲聋,这个洞穴口从外面竟被人堵塞,小翠心想,这可好,简直要把我们葬埋在地内,到此时他这里的人,还是这么行踪诡秘,在洞穴外并没看到有人,此时竟有人用巨石封洞。这个执火把的,立刻头前引路,顺着这条夹壁道,连转过两个弯,前面便有一个坚固的木门。出了这木门,举火把的竟把木门带过来,用一把大铁锁锁上,火把跟着熄灭。此时沙婆子等一班人,全在黑暗中。这人呼唤道:“随我走。”沙婆子等仍然紧跟他身边,所走的地方仍然觉得没有多宽,并且左右不住转折,走出没有多远,眼前突然现出光亮来,一处石壁上有油槽,上面冒着昏黄的火光,可以略辨眼前景象,小翠看出来,这正是前些天他们监视几十名工人所建筑的石洞。因为大致的形势还辨别得出。他们被引领到一座石洞内,里面也摆着些桌凳,来人立刻退出。

不大工夫,那个邓五姑来到石洞里,依然是山神庙中所见的那种装束。邓五姑来到后,先把沙婆子带走,跟着把聂小峰、吴玉川、卢五等唤走,只剩了沙玉娇、小翠在这里。过了很大工夫,沙婆子回来向沙玉娇、小翠说道:“现在,我们一心道已然昌大起来,所有这一带百姓已然归入天妃圣母法坛下,差不多全是一心道的弟子了,只是天妃宫的工程浩大,现在还有几处没完工,我已蒙圣母召见,并且派了我的差事,我要入天妃宫去当差效力。我们能够得到圣母这样另眼看待,除了应该在圣母前效力之外,我们个人所想的、所愿望的一切事,将来全能实现,不久的将来,我们每个人都能得到一份极好的家私,我老婆子年岁已高,没有什么贪心的,像你们姐儿两个全很年轻,将来后半生,全仗着圣母慈悲,才能有享不尽的福。不过,现在要好好地在圣母座前当差,一点规矩不要差。圣母最慈悲,她的教规也最严厉,方才我在圣母前已经听到对你两人十分喜爱。邓五姑已掌天妃宫的大权。这天妃洞,就是圣母住的所在,不是她最亲信的人休想到得此处。这个地方虽是我们亲自监视着建筑起来,但是还有许多地方不是我们所能知道的。少时自有人引领你们去朝拜圣母,被留在她的身边。小心当差,没有苦恼,一切劳苦的操作,另有人去做,不用你们,只要你们能够好好地听从指示,办些个轻而易举的事,你们都是能做到的。你们二人全是有夫之妇,但是这里却不准随便地住到一处,不得到圣母的允许,他们不能随便进来,更不许你们随便多走一步,这里有四五处是你们能到的,少时自有人指引。”沙玉娇和小翠只有点头答应着。沙婆子又告诉二人自己虽则在天妃宫中当差,她会不断地前来看望。说罢,沙婆子赶紧走了。

过了一刻,有一名道姑提着一个包裹前来,告诉沙玉娇、小翠赶紧把衣服更换,照她一样装束。小翠打开包裹一看,里面是全套的道装,衣服鞋袜齐全。这人又领着沙玉娇、小翠到旁边一个石洞中,告诉这里就是她姑嫂二人的寝室。这里一切安置得齐齐整整,只是见不到天日。小翠也不明白,这片石洞,上面全封闭了,可是下面一点也不显得气闷,似乎有许多通风透气的地方。两个人把这服装更换之后,立刻跟着这个年轻道姑,走出石洞,顺着一条夹道似的地方走过去,眼前又现出一个洞门。小翠在这里是处处留心,但是她一看这种情形,就知道这班人狡诈万分,无论到了什么时候,没有真诚对人。现在眼前现出的这座石洞,绝不是人工造的,而是天生的一座极大的山洞。这个情形可就怪了,地底哪会会有这种地方。走进洞口,里面很大,是一个长形的石洞,两边石壁、石槽内全放着光焰。石壁内所点的壁灯很亮,也没有黑烟子往上蹿,石洞内旃檀气扑鼻,真好像一座修仙的洞府,靠里边高悬着一架黄绸子帐幕,八字分开,高高挂起。贴着里面石壁,有一张石床,上面铺着黄缎子铺垫,床前一架香炉,香烟缭绕,从炉隙中冒出来。石床上端坐的正是那位柳云娘。她一身青色的服装,衬着她那一副俏面庞,倒真有些像传说中的修仙修道的女仙了。

沙玉娇、小翠赶忙到大香炉前跪倒,朝上叩拜。两个青色道装的道姑,侍立在床两边。沙玉娇、小翠叩头之后,仍然跪在那里,这时听得这个柳云娘说道:“也是和你姐儿两个有缘,山神庙一会之下,我很喜爱你们,年轻聪明,现在把你们带到天妃洞内,我要拿你们当最亲近的人看待。这里的事,也不用对你们详说,就是我有力量昌大门户,使千万人皈依到我法坛下,做我一心道的信徒,这是我敢自信的事。你们好好地在天妃洞内当差,一切事情,按着我的坛规去做,将来对你们全有个打算,能够叫你们后半生享无穷之福。我这是教门,不许像俗家那样呼名唤姓,玉娇,赐你法名妙昙,小翠,赐你法名妙月,此后就这样呼唤你们了。我身旁这两个是我从川边带来的,一个叫妙云,一个叫妙露,什么事听她二人的招呼。你们初来此处,一切不熟悉,不该去的地方,不许你们多走。”小翠和沙玉娇诺诺地连声答应道:“谢圣母的慈悲。”两个人见柳云娘没有旁的吩咐,赶忙叩头站起。柳云娘又赐给她们每人一口长剑,背在身上,那个叫妙云的道姑才领她们退出来,带领着沙玉娇、小翠在这附近几个石洞中转了一圈,指点她们每天应该做的事。不过是收拾各洞室,事情是极清闲,最苦恼的是这里边不辨昼夜。除去她们面前这几个石洞,所经过的夹道中,有灯火可是辨识道路,分明别处还有许多洞室,小翠和沙玉娇却不能随便地去,只要不是指定的地方,往前多走一步,立刻就有极锋利的宝剑到了近前,不是躲闪得快,就要被刺伤。这种地方待下来,真叫人苦恼万分。

但是隔了些时,却能辨别出昼夜来了,就是那妙云、妙露起居的时候。但是从他们口中流露出来,他们每人起居正好是反了个个儿,大概这天妃洞的外面到了白天,却是她们入睡的时候;外边到了黑夜,却是她们最忙的时候,昼夜颠倒。小翠待了没多时,便知道这班人全是狡诈欺人的家伙。有许多事不叫自己和他们在一处,但是眼中虽则看不到,耳中还可以听得到。有时候竟是听到不准她去的地方,传出一片欢呼笑闹的声音,非常杂乱。可是这种地方无法查看。小翠在这种情形下越发谨慎,因为不只天妃洞中一片诡秘,连沙玉娇对自己也似乎总存着一份怀疑之心。小翠知道不好好地买她们的欢心,自己就不用打算再有出头之日了,索性地加着十二分小心,在洞中操作,事情可是十分清闲,只有洒扫焚香,收拾这位自称天妃圣母的柳云娘的起坐之所。

大约经过足有十几天的工夫,她这种一片小心谨慎,对沙玉娇亲热地巴结,沙玉娇对她才渐渐地好些了。不过沙玉娇竟慢慢地在这天妃洞中掌起权来,大约她是得到了天妃圣母的宠幸,就连天妃圣母所带来的妙云、妙露,也得听她的指使了。这天小翠奉沙玉娇的命令,和她一起离开这里,转过去一片很长的夹道,来到一个石洞前,沙玉娇嘱咐她:“你近日来当差谨慎,圣母已经十分喜爱你,这里还有一点未完的工程,有八个木工在这座洞中操作,派你和妙云分班监视,要严厉地看着他们,不准他们有一点违背规矩的地方,有敢不听命令的,只管动手斩杀。”小翠对于这件事暗中庆幸,多日来没叫自己去的地方,现在竟是破例地叫自己可以到这里,这一来,可以渐渐把全洞情形看个明白,倒是从什么地方出入。沙玉娇吩咐完之后,叫小翠在这里等候。不大工夫,在夹道前面一片黑暗之处,有木门开启的声音,跟着沙玉娇、妙云各提着利剑,引领着八名匠人走过来,把他们赶进这个石洞中,里面早已安置好了木料和木工用的器具,一概齐全。这班工人被带进石洞之后,借着石洞壁上的油灯,小翠看到他们个个身上全有伤痕,都扎裹着。一个个愁眉苦脸,可是没有一个敢说话的。沙玉娇交给木工一个图样,叫他们照样做,只要做得跟图样不符合时,就要受到严厉的惩罚。小翠对于这些事,一点也不懂得,也不过问,只是注意监视他们。

沙玉娇退出之后,把这扇坚固的木门带上加了锁。这门上有五寸见方的一个方孔,在外面可以看到石洞中的一切。沙玉娇和妙云已经退去,叫小翠在这里把守着。小翠见这班木工大约是已经全被打怕了,他们把所给的图样看了一下,丝毫不敢偷懒,立刻操作起来。至于他们做出来的东西,小翠全不明白,不知道做什么用,一件件的全是奇形怪状,既不像门,也不像窗。就这样,大约每隔半天和那妙云换一次班。匠人们大约也是做一整天工,照旧由沙玉娇把他们带去歇息。每一件东西做成之后,有的尺寸极大,有的尺寸极小,但是这些东西做成之后,也不知什么时候运走。这样一连好几天,小翠无意中找到了一处夹道,这个夹道中竟有的地方听得似乎是有风声水声,可是无法找到通向外边的地方,心里十分焦躁。但是小翠的厄运还不只这样,那个吴玉川也始终没和自己见面。

这天,沙婆子到来,小翠监工刚完,两人在洞中相见,沙婆子很高兴,向小翠勉励了一番,说是圣母对她十分嘉奖,将来越发地要好好提拔她,可是最后沙婆子却严厉嘱咐:“圣母任何命令可不准违抗,只要你敢稍违她的命令,就是断送了你个人一生,落个死无葬身之地,那可就太冤枉了。现在这天妃宫已经昌大起来,所有的善男信女全归到一心道下,香火之盛,为从来所未有,你只要好好地听从命令,这天妃洞就是你一生的造福之地,这全看你个人了。”小翠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在沙婆子面前也只有说些感激的话,表示自己心无二念,只愿在圣母面前效力,决不违背她的命令。

沙婆子跟着在这里坐了一刻,那女弟子妙露竟送来一个包裹交与沙婆子,赶到妙露走后,沙婆子把这包裹打开,里面是一身灰黑色的衣服,还有一个和面具一样的东西,正可以扣在头上,看着是一个头骨的架子,衣服也是一个人的骨骼形状,所有做成骨骼的地方,上面绿森森的还在闪着光。沙婆子把这些东西检点了一下,里面还有两个小包,她打开看了看,小翠待在一旁,也不懂是什么东西,问沙婆子道:“妈,这是做什么?”沙婆子道:“这些事不是你问的,这是奉圣母命,叫我去做一些事。”沙婆子正在收拾这个包裹,沙玉娇也进来了,沙婆子向她说道:“我听到圣母告诉我,小翠这些日来,当差很尽力,也很规矩,她能得到圣母的欢心很难得。你是她嫂嫂,倘若她有什么事还看不开,你要好好地管着她,我总盼望着,你们能够好好地在圣母前尽些力,我们这一家人将来能得到无穷的后福。”小翠此时很疑心,但是没法问,沙婆子对自己这么问,这么嘱咐,言辞闪烁,真摸不清是什么意思。不一会儿,沙婆子便匆匆走了。

沙婆子走后,沙玉娇却向小翠说道:“你这些日来当差效力,也就知道比过去跑江湖好了,清闲自在,饮食一切比那富厚人家还好得多,一个跑江湖的人,能这样很不容易了。但是可怕的事,全没叫你看到。你别看圣母面貌慈祥,说话温和,据我所知,只这几天的工夫,就有两个她最亲信的门下犯了大规,一个遭到火焚,一个遭到分尸。”小翠以为她是威吓,说不定安什么坏心,自己听了,也并不回答。沙玉娇道:“妹妹,你敢是不信么,你跟我来,我叫你看点东西。”小翠只好跟随沙玉娇走出这间石洞。

离开眼前这里,又是一片黑暗,连续着转了几个弯,仍然是一个长形的夹道,却看到在左边的墙壁上透出一线微光,沙玉娇拉着小翠来到这个石洞前,洞门关闭,可是旁边石墙上全有寸许宽的隙缝,已经看到墙壁很厚,全是一二尺宽的巨石垒起,沙玉娇指着一处隙孔叫小翠往里看,小翠仔细地往里一张望,不禁吓得叫出了声。

只见里面石壁上,冒着昏黄的火光,可以辨别里边的形状,这石洞并不大,方圆只有一丈五六,下面成一个锅形,里面竟搁着四具尸体,有的是血肉模糊,整个的人被解开了。在那最矮的地方,却有两处枯骨,尚在冒着青烟,完全是被烧化了的。小翠哪还敢再看,赶忙退回来,拉着沙玉娇道:“嫂嫂,你快领我走,我不敢看这个!”沙玉娇冷笑一声,把她领了回来。小翠想着方才见到的情景,就觉得眼前仍呈现着那种惨状,这真是一个魔鬼的地方,怎的他们这样的厉害,竟任意杀人,这些惨死的人,犯了什么大罪?

那沙玉娇似乎把这些事看得很平常,依然那么笑容满面地向小翠道:“叫你看看这个,也就是叫你自己警戒着,无论什么事,只要你稍违圣母的命令,那就是个榜样。”说完了话,沙玉娇更嘱咐着:“以后不要管我叫嫂嫂,只招呼我师兄好了,天妃洞中不准再有俗家那种称呼。”小翠此时只有心中难过,她的话唯有答应着,自己想,这沙婆子母女二人所说的话,完全是愚弄人,这是什么地方,还求一生的幸福,我真就这么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么?自己弄得孤零无依,落在一班魔鬼之手,简直不知什么时候死了。

十 翠姑惨睹

这天大约是晚间,小翠的难关到了。天妃圣母竟然召见了她。见了之后,圣母竟告诉小翠道:“妙月,你能够这么好好在我面前当差效力,我很喜欢,现在你已经是我的最信任弟子,此后天妃洞没有你不能到的地方了。我这天妃宫尚有一个大力量的人来为我们主持全局,这位就是一心道祖,也是掌管着一心道整个道教的创教人,你竟得到他的欢心,现在你赶紧去沐浴更衣。妙月,我的教规至严,妙昙曾不断地告诉你,你可不要自取灾祸,到时连我全得跟着获罪,那就无法慈悲你了。”小翠想,这个天妃圣母虽则没明说叫自己去做什么,但绝不会是好事。不容她答话,柳云娘立时吩咐那个妙云把小翠带出去沐浴更衣。

小翠在这种地方,只有从命,绝不敢抗拒,这绝不是小翠怕死惜命,愿意这么苟且偷生,她是胸怀大志,个人这么忍受着一切,总想着有一天能重见天日,能够从自己手中覆灭这班恶魔,那才是心愿。赶到沐浴更衣之后,小翠被这个妙云领着,从自己历来没到过的一条黑暗的夹道走过来,黑暗中却见到不时地有锋利的兵刃,从两边墙壁上探出来,也不知道人隐藏在什么地方。被领进一个极大的洞室中,这里所见的景象全不一样了,里面铺陈华丽异常,全是自己从来所没看见过的东西,也就是耳中听说过,只有大官大宦才用得起的一切。

洞室中出现一个很怪的人,头上挽着发髻,情形像出家的道士,坐在铺着黄缎绣金龙的坐垫上,旁边站着两个女子,全是妖艳异常。那个妙云领着小翠到这里之后,叫她口呼道祖,叩头。可怜到了这种地步,哪还有抗拒之力,在这种地方除了一头撞死,没有别的方法。从这次起,小翠算是被这个自称道祖的怪人奸占了。不过可不是天天叫她来,每隔个三天五日,把她召到这里,伺候这个道祖。小翠只有痛泪偷弹,当着人连哭都不敢。那个沙玉娇说的话越发叫小翠刺耳,她说小翠得到这个教祖的宠信,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事。小翠对于她明面上只有屈着心的敷衍,暗里痛恨入骨。自己想到什么时候是出头之日,可是自己咬定牙关,不到最后咽气的时候不甘心。

过了些日,小翠也想开了:好在我这有颗心,我是不甘堕落的。我这个身体,嫁了吴玉川就非本愿,现在我只好做这种无耻的女子,随他们的便吧,只要能叫我得了势,得了手,我要喝尽这班恶人的血,自己才算对得起自己。这时小翠的一切行动,较先前果然好多了,不过在这种地方,个人总得时刻警戒着,全得试探着去做,因为这班恶魔布置得十分严厉他们这种方法尤其是万恶。小翠虽则身体受到他们摆布侮辱,但是心是铁的一般,决不被他们摇动。他们完全用一种互相监视,无论任何人,谁对谁全没有真心。所以每个人的一举一动,全时时在危险中。小翠渐渐地把这个天妃洞,全可以走到了。虽则被这个道祖强行霸占,连他究竟叫什么,是怎么个来路都不知道。小翠自从被他霸占之后,一连好多天,没叫她再去做别的事,可是那个道祖似乎是一个极万恶的东西,喜新厌旧,十几天后,就再没有来召小翠去。

这天又传来命令,叫她照旧去监工,并且这两日的工作也越发加紧,督饬工人一刻不能松懈。这班工匠们,操作完时,把所做出来的东西摆在那里,石洞中的木料堆在一旁,他们所用的器械,都是有数目的,每到收工时,必须按数查点一下。小翠对于这些事十分厌恶,先前还照着他们的话去查点,可是看到这群工人如同待死之囚,在这天妃洞内,他们哪还敢有丝毫的不轨行动,所以竟有些疏忽了。

这天晚间,突然妙云、妙露前来召小翠去朝见圣母。小翠见妙云、妙露的神色很不好,立刻随着她们到了圣母洞中。小翠行礼之后,圣母带怒说道:“妙月,我对你是另眼看待,你竟敢这么不知自爱,在天妃洞中不好好地当差,我这里是明察秋毫,任何人不准有一点欺心的行为,如有欺心行为,那也是他自取灭亡。我来问你,派你去监工,他们的用具你可曾查过?”小翠知道坏了,一定是在这上面出了事。她们十分厉害,自己说不得假话。小翠叩着头坦然承认,收工时自己大致看了一下,并没有再详细地点数目,因为每次都是一件件排放在那里。

圣母呵斥道:“大胆孽障,你敢这么疏忽个人的职务,这点轻而易举的事,不能尽心尽力,你是认为圣母可欺么?”小翠知道自己生死就在眼前,忙悲声说道:“弟子不敢欺骗圣母,实是一时大意,实出无心,我从此再也不敢这样了,求圣母恩典我!”圣母冷笑一声道:“妙月,论你的事,应该立时处死,这是我天妃洞最犯禁的事,但是你素日当差还知谨慎,在我面前也不敢说欺骗的话,我这次慈悲你,留你这条命,此后再犯过错,决不宽恕,拉出去打。”小翠知道再哀求没用了,被架到洞门口,责打了四十竹杖,下半身全被打伤。小翠只有一片哀呼,求圣母饶恕她。杖责之后,没有再加别的刑罚,把她架回洞中,叫她养伤。

这时洞中似乎很忙乱,不住地有脚步声走过,赶到沙玉娇回来,小翠躺在床上,不住呻吟着,被打得很重。沙玉娇看了看伤势,取出药来,给她敷上,问小翠道:“你觉得委屈么?”小翠忙说道:“师兄,我可不敢那么想,圣母对我这是多大慈悲,我做了错事,应该死,圣母居然留了我这条命,只受了一顿杖责,我实在感激圣母对我的慈悲。”沙玉娇点点头道:“妙月,你还明白,你知道你这次惹的祸可太大了,你受的惩罚很轻,这是天妃洞中从来没有的事。”小翠道:“师兄,我还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只知道我疏忽,没有照着所吩咐地去办。这是我疏忽,该死,师兄,从此后我再也不敢了,我要努力好好地当差,求得圣母的欢心。”

沙玉娇听了小翠这个话,似乎十分欢喜,问小翠道:“你能这么想,从此后谨慎地当差,再不会受到责罚。告诉你,那个石洞中竟发现短少了一柄锋利的板斧。妙月,你想想,这不是杀身之祸么?幸亏你能够谨慎小心,平时没有和这群木工们讲过话,圣母那里查得明白。妙月,你我是自己人,咱们彼此间用不着说假话,圣母并没有未卜先知的本领,可是我们的一举一动,她全能知道,你也就应该明白,这里是如何情形了。那八名木工已被严刑拷打,只为现在还有用他们之处,不能把他们置之死地。可是事情也怪,在严厉拷问之下,他们异口同声,说是那柄板斧一定是从石洞洞角他们便溺的一个石隙中漏下去了,可是细查那个地方,倘若把那柄板斧放下去都很费事,不是故意地绝不会把板斧送入那个石隙之中。但他们又从没离开过人,搜查遍了,不见板斧的下落,那石隙下面又无法搜索,不把石洞底完全掘开,就没法子查看,下面是极深的山沟,到现在还无结果。可是这群木工们也并没有什么可疑的情形,这个事多怪!妙月,你小心些吧,但盼不再发生别的事情,就是你我之福了。妙月,你也知道这种地方,只要犯了规矩,惹得圣母发了怒,可就真得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了。”小翠自己也十分后悔,在沙玉娇面前,不停地责备自己不应该这么疏忽大意。过了好几天,小翠的棒伤已经渐渐地痊愈,可是始终不再派她去监工了,她也不知这群木工究竟怎么样了,自己监视了他们许多天,但是这群木工中一个也没有一点异样的情形,小翠知道自己恐怕还有危险,这柄板斧是很厉害的凶器,倘若被隐藏起来,非出事不可。

果然不出小翠所料,这群木工完成了最后的一件工作,做好了一扇很大的木屏,可一连三次运出去又被送回来。原来这扇木屏当中有一根木柱,虽是完全按照设计所画的尺寸制作的,可他们就是装不上。一天夜间,天妃洞中调集了一班洞中当差的人,一个个完全是青色服装,脸上全蒙着面具,只露着两眼,谁也辨不出谁的面貌来。小翠也是这样装束,和沙玉娇一同随着这班人,一共是十二个人,每人手中全是锋利的兵刃,把这八名木工由石洞中带出来,叫他们跟随着一同走。小翠这时心里跳得自己都能听到,这种举动分明是一种极严厉、极危险的事。

这八名木工,被带领着从一片黑暗的夹道中走出来,出来的路很远,这十二件兵刃,分前后监视着,八名木工两个一排,谁也不许挨着谁,在这黑暗的长夹道中走。内中有一个木工,因为脚底下一绊,摔了一下,后面这六个监视的人,刀剑齐下,几乎当时就把这人分了尸。木工不过是失足摔倒,他已经赶紧爬起来跟着走。监视的这份严厉,叫人胆寒。别说是说话,走路错一步,刀剑就到了身上。赶到出了这片夹道,眼前地势平展,竟像一个很大的屋子,出了一道门,所走的路渐渐往上高起,前面已经看到有火把之光。直走到一个高坡上,十几磴台阶上面却是一个平台,小翠等这班人分立在平台两旁,眼中是能看得到面前的景象,可是看不出多远。小翠看出这是一个极大的神案后面,一座高大的木龛,嵌入墙壁中,可是外面看不出有多远,在这神座面前有一个黄幕,木工们已被喝令停步,全到了这高台下面。

内中一人却提着兵刃,从他说话可听得出是男子的口音,他指点着这班工匠们,把这个八尺多高,五尺宽的木屏装在这神龛的背后。木屏当中的一根木柱要能够叫这个神龛的背子,能够随便地转动,可是最大的难度是转动时不准发出声音。这就要求木轴装得十分合适,并且两旁有缝隙的地方必须合拢。因为这扇木屏很重,所以木匠们得大家伸手去做。这种东西本来是匠人的一种手艺,要用尺来量,尺寸要一分不差,哪个地方稍大着一丝,装上去就有声音了。这班工匠们动手把木屏装上去,小翠也提着剑在一旁监视着。他们这次已经分派好了,这十二个人中,固定八个人各要注定一个木工的动作,只要哪一个匠人有往外窥探,或是手底下操作显出可疑来,就得立时下手杀戮。另外四个从神龛中出去,站在大神龛前,在黄幕后把守着。守卫得这是多么严密,木工们只是低着头,丝毫不敢迟延地操作着。

果然这种东西是匠人们的手艺,到了他们手里,立刻能够把毛病找出来,向监视的一个头目人,说明了安装的方法和怎样避免出声的方法。他们动手把上下的轴眼另换了,然后叫这里监视的人把灯油取来,灌在轴眼内,上面的轴眼也照样地浇上油,木工们说,下边的轴眼轻易不用动,油是不易干的,上面隔个三五天注一次油。木屏转动时,果然声息毫无,灵活异常。这个木龛下面是一个整扇的磨盘式的木盘,托着这扇木屏,和木龛的底座可不连着。

最后安装好,内中一个木工,在簿子上知道他名叫俞平,也是这班木工中最老实的一个,他总是那么低头操作,从来没见他随便说话,此时在最后把木屏装好,试着转动之时,这个俞平突然从他身上短衫里亮出一把板斧,动手之间,竟把神龛外面的两个监视的砍倒,整个的身躯硬往黄幕外闯去。监视这名木工的可不是小翠,这还仗着小翠没被指定是监视这个俞平。彼此间谁也辨别不出是谁来,小翠只知沙玉娇就在自己的身旁,别人她也辨别不出。这个木工身形非常巧妙,他就是在最后试着这个木屏转动之下,这木屏是一定的规矩,是自左而右,再翻过来是自右而左,两边木屏的边子全有合缝的地方,自然挡住,他此时用力向外一推,身形应撤回来,可他顺势已经蹿上这个木盘,身形整个随着木屏转出去,倏的一下,木屏合拢,人已到了外边。

奉命监视这个木工的,正是妙云,她一剑砍去,已经被木屏挡住。其余七个人,各用手中的兵刃摆动,把这七个木工阻挡住,但也并没有动作。单有四个人守在木龛左右最近的地方,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他们也丝毫没有想到,所以当这俞平闯出神龛时,里边除去小翠手底下略慢,一个个全把兵刃递到木工的项上,随着一片怪叫的声音,木工们的肩头项上个个受了伤。小翠不敢不下手了,也把自己监视的一名木工肩头刺伤,威吓着不许动。但是木龛里的人,一个往外追的也没有,也不把那木屏转动。这七个木工哀声呼唤:“师父们饶命,我们没敢犯规矩。”他们一个个全吓得跪在那里,浑身颤抖。

这时,竟有两名监视的取来一堆绳索,挨个地把这七个木工双臂倒绑,叫小翠等每人抓着一个,把他们押回来。小翠自己心里不禁心惊胆战,这种情形可了不得,木工们在石洞中已被挨个地搜查一遍,身上什么也没有,可是这个逃走的木工,却突然现出一把利斧,这情形很显然,就是在那阴黑的夹道中,有一个木工失脚摔倒,这定是他弄鬼的时候,但是这种情形,小翠弄不明白他这把利斧藏在何处?怎会取到手中?小翠知道自己这条命恐怕不易活了,定和那丢失的板斧有关。小翠心想这是什么人?这个人胆大包天,真是拼出自己的命不要,入天妃洞卧底,他这人好厉害,但他能逃出去么?恐怕未必活得了吧!把这班木工带回来之后,赶进石洞中。此时只留下两个人看守,就是小翠和妙露,现在她们已经各自把头上蒙的面具解去。

隔了不大工夫,听得后面石洞中似乎传出云板的声音,这是从来所没听见过的,又过了一刻,只见沙玉娇和妙云手中各擎着一束燃烧着的香,来到这个石洞前,喝令小翠和妙露把石洞的门开了,将七个木工引领出来。沙玉娇、妙云举着这两束香在头前引路,绕这石洞旁转过来,走进一个深长的夹道中。小翠此时看到沙玉娇、妙云那种动作,知道没有好事了。果然她们把这七个木工带到了小翠曾经看见里面有被惨杀的石洞前。这时沙玉娇取出一把钥匙,跟着向木工们说道:“你们现在已得到圣母的慈悲,在这里稍候一刻,送你们还乡,更能得到极大的赏赐。”此时这个石洞内壁上的灯光已经没有了,黑洞洞的,木工们被倒绑着双臂,还在迟疑。沙玉娇呵斥道:“你们敢违抗圣母之命,那可是自寻死路了,还不赶紧往里走。”更喝令妙云和小翠,用剑逼着木工们往里走。走进去的人,头一个就摔倒在里面,后面的还在迟疑,沙玉娇一手举着香,她和那个妙露一齐动手,一个一个地全推了进去,立刻把这扇坚固的门关闭,里面一片哀求的声音,可是沙玉娇和那妙露举着两束香往旁边转出去,小翠和妙云还是站在洞门这里。

不大工夫,听得里面一片惨叫的声音,这石墙上有许多处寸许大的隙缝,从那里能看到里面。此时石洞中一片火光,大约里面已经燃烧起烈火,那七个木工哀号喊嚷,但是能向哪里逃?赶到后来,只听得一片惨叫。小翠吓得面目变色,虽则石洞顶子上面有透气的地方,但是石洞的墙壁上,细孔中,也能放出那股子腥臭之气,约有半个多时辰,里面才声息毫无。可怜这七个木工,竟是全被火化。目睹这种惨绝人寰的事,小翠此时如醉如痴,木立在那里,自己真不知置身何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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