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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斗的青春 第四章

作者:雪克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6 13:19:10 来源:本站原创

一 谈心

李铁带队员大闹枣园据点,缴获了十多支新驳壳枪,五支撸子,一千多发子弹。区游击队也扩大到三十多人了。方圆几十里地一下就哄扬开了。又加上反资敌、破电线、对敌斗争的胜利和地道的开展,群众情绪高涨起来了。赵青的伤也养好了,带着他收容的四五个队员归了队,帮助李铁给队员上课,分组突击挖地道,工作非常积极。两人也合作得很好。李铁觉得朱大江对赵青的许多看法倒是有些过分了。这天李铁和赵青分开,赵青带一组队员到段村。李铁带一组队员来到张村,已经是天快亮了。刚安排好了叫队员们去休息,就接到了许凤叫小曼捎来的信,说叫他准备一下,就要来跟他研究一下战斗总结和小队的情况。李铁心想:也好。从那天跟许凤争了几句之后,总觉得自己心头像堵上块石头,非常不舒服。打了枣园宪兵队回来之后,知道许凤那天黑夜整整在院里立了多半夜,晚饭也没有吃,一见同志们回来,她是那样的欢喜和关心,见她对自己还是跟过去一样,好像一点也不记那天晚上的话,就更难过了。接到许凤的信之后,为了踏实地写点材料准备汇报,就点上油灯,到黑屋里去了。他连日挖洞累得厉害,写着写着就躺在草苫子上睡着了。这工夫许凤轻轻地从入口处钻了进来,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李铁身边,见李铁手里还捏着钢笔,脸颊却压在本子上,睡得正酣。他是乏透了。许凤轻轻地拿起他身旁的大袄给他盖在身上,端了他头前的小油灯,退回到入口附近,把油灯儿放在土坯上,靠着粮食口袋坐好,掏出笔记本来写着什么。屋里静极了,只有钢笔在纸上发出断续的嘶嘶声,伴着均匀的呼吸声。

李铁一觉醒来,想起自己的汇报提纲还没有准备好,赶紧坐起来,向灯光那边一看,只见许凤披了件青色夹袄,坐在灯旁,把一个本子摊开放在膝盖上,左手支着下颏稳静地沉思哩。李铁闹不清自己睡了多久,竟没有听见许凤进来,机灵地打着舒展问道:“你什么时候来的?有敌情吗?”

“我来好半天了。敌人的宣抚班来开会,没什么大不了。你够累了,再睡一会儿!”

“够啦!”李铁拿起钢笔和笔记本,凑近灯光坐下。

“李铁同志,这次战斗,我已经报告周政委了,他听了表示很满意。特别叫我代他问你好,问队员同志们好。这件事各村都嚷动啦,说这次打垮了王金庆的宪兵队,比下场透雨还痛快。维持会长张书生更靠近咱们了,托联络员捎信出来,要求同咱们接头。伪军、伪警当中几天来有二十多个人托联络员找咱们拉关系。联络员们的腰杆也硬起来了。一直藏着的区干部也露头了,我已经派人去找他们。最近咱们就开个会,把工作全面地布置一下,使各种斗争一齐开展起来。”

李铁嗯了一声,起来活动着手脚,向许凤问道:“县委不是同意了调张俊臣同志出来工作吗,你跟他谈过了没有?”

许凤笑起来说:“我从县里开会回来就找他谈了,叫他担任区抗联主任。为这还和张立根闹了一阵子气呢。”

李铁一笑道:“大概张立根也要求出来吧?”

许凤说:“正是这样。正跟老张谈话,立根来跟我闹起来了,他非要求出来工作不可,好说歹劝才噘着嘴走了。”

李铁点点头说:“立根现在可不能叫他出来,张村是咱们的根据地,还要依靠他领导好这个村的工作呢。”

“对,我也是这么想。”许凤合上笔记本,沉默了一下抬起头来微笑着说,“李铁同志,咱们谈谈心好吗?”李铁眼睛一亮,兴奋地说:“好,谈吧!我早就想谈谈哩。”

许凤亲切地望着李铁说:“是啊,咱们早就应该坦白地谈谈,我相信咱们一定能合作得很好的。如果我有什么叫你不痛快的地方,你就坦率地批评我吧。”

李铁嘿嘿地笑了一声说:“我早就准备向你做检讨了,如果说咱们之间有不愉快的话,那是怨我。坦白地说,对你这个女政委,刚来时,我是有点看不起。我还觉得你对我不放手……”

“好!坦白直爽,是工人阶级的本色。怎么的,还想做长篇检讨吗?”许凤说着大黑眼珠热情灼灼地笑了。

李铁挑战似的一扬眉毛说:“这么严重的思想问题,不向政委做检讨就完啦?”

许凤豪放不羁地笑起来说:“不完怎么办?难道还要打四十大板吗?”

李铁不由得愉快地微笑了。这种信任的语气和无拘无束的态度,使他突然对许凤产生了一种尊敬的心情,他吸了一口烟,眯着眼睛盯着那粗粗的烟卷,微笑地吹出一股烟来,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许凤亲切地小声问道:“好久没有回家看望大娘了吧?”

“是啊!实在没有时间啊。”李铁想不到她谈起这个来了。

许凤笑道:“我倒是替你看望了她老人家一次呢,前几天我到县委去汇报工作,回来路过你们村,宿在你家里了。大娘已经搬到你兰表姐家去了。知道吗?老人家跟我说了一夜知心话儿,我把咱们在河边见面的故事说给她听了,她又是欢喜又是埋怨。她真是个好母亲。她非常喜欢我,给我煮鸡蛋、包饺子,还非要认我做干女儿呢。你不认为这是私人拉拢吗?”

李铁不由得一笑说:“不敢反对,可我从来没有感到有认干娘的必要。”

两个人都笑起来。

许凤深思地叹口气说:“你对我的批评很值得我警惕。说实在的,我真是感到需要学习你的许多优点呢。”

李铁忙说:“得!得!我这个人哪,满身都是缺点,又粗鲁又傻,要不人家都跟我叫傻子呢,你可能不了解我。”许凤笑道:“不对,我已经开始了解你一些了。比方说吧,你从小就喜欢泡在河里摸鱼捉虾,身上弄得紫溜滑光,像条大泥鳅,动不动就跟人打起来,谁硬跟谁拼,身上三天两头带着伤。”

李铁听着也笑了,一皱眉望着她。

许凤微笑着继续说:“还有,你只念过三年小学,十四岁就到天津学徒,经常挨打受骂。后来你偷着读书把饭烧煳了,叫经理打得不能动了。有一次你放跑了一个将要被捕的印刷工人,经理又要打你,你就把经理打了一顿,还在人家嘴里塞上炉灰,浑身泼上泔水,赌着一口气跑了,一路讨饭回了家。‘七七’事变后你就参加了部队。一九四○年负伤留在地方上,当了一阵子通讯员又参加了手枪队。我说得对吗?”

李铁笑着点点头,连声说:“对!对!我就是这么一个老粗,不会知识分子那一套,所以……”

“不,你读的书不少,你是个直爽忠诚的同志,能跟你在一起工作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不过我的确还有不了解你的地方!”

“什么地方?”

“你的对象是谁呀?一定在路东哪个区工作吧?提出来,请县委调到咱们区来才好。”

李铁一听,笑的鼻子喷出一股烟来说:“对象,根本没有!”

许凤惊异地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李铁摇摇头说,“这一点嘛,连我自己也不明白。”

“奇怪的说法。”许凤忍不住笑了。

李铁激动地说:“这有什么奇怪,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决不向一个女人低声下气地追求什么爱情,永远不会这样!”说着像跟谁赌气似的把手往下一劈。

“何必这样呢!”许凤忍不住笑了。

“笑什么!特别是在目前这种残酷情况下,我不耐烦谈这种问题。”李铁说着鼻子里喷出一股烟。

许凤爽快地一笑说:“好!我希望你无保留地对我提点意见。”

李铁严肃地望着许凤说:“咱们都读过毛主席的《论持久战》,对于抗日战争的胜利是充满信心的。但是,只有信心并不能胜利,现在,对于我们来说什么是最需要的呢?应当认真想想。”

许凤点头沉思地说:“提得好,那你认为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什么呢?”

李铁斩钉截铁地说:“依我看,别的都是其次,最需要的应当是勇敢,再勇敢!无所畏惧,这也就是我对你的希望。”

许凤说:“好嘛!那咱们就谈谈勇敢这个问题吧。说起勇敢,我告诉你一件事。这次我去县委汇报工作,周政委一见面就问我,你看李铁这个人很勇敢吗?”

“你怎么回答呢?”李铁眉毛一扬,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问。“我说,不含糊,是个勇敢的同志!”许凤一笑,接着说,“当时周政委还讲了你的一个故事呢!他说在收编一支土匪部队的时候,派你去谈判。那土匪头子亮出枪来,两个土匪把尖刀逼在你的心口上,可是你面不改色,眼都不眨一下,反而哈哈大笑,终于说得那土匪头子低了头……”

李铁笑了笑说:“小事一段,提它干什么!”

许凤沉思地说:“为工作一发愁,我就越来越信服周政委那天说的话。这样的勇敢,对于我们来说是太不够了!”李铁听着这句出乎意料的话,不觉一惊,张开嘴,睁大了眼睛,哑然地望着许凤。

“对于一个共产党人说来,有了出生入死的勇气还不够,更重要的是,要有给千万人指明方向和开辟道路的勇气。”许凤叹口气说:“这话说着容易做起来可就难啦。敌人气势汹汹,闹的乌烟瘴气,困难这么多,干部、群众思想这么乱,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我过去那么做了,有赞成的,也有反对的,究竟怎么办才对呢?听周政委指示的时候,觉得挺明白,可一回来看看这乱纷纷的局面,听听各种意见,心里七上八下的又没有准主意了。我日夜捉摸,非找到一个正确的方向不可!但是又担心,就算找到了,能坚持吗?如果一提出来遭到大家反对,又怎么办呢?我翻来覆去地想啊,你看,多么可笑。我总认为,革命嘛!怕这怕那还行!只要找到的是真理,我就说,就坚持!”

李铁听着心里豁然开朗,好像自己的精神突然跨上了一个新的高峰似的,一拍腿说:“对呀!”

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两人都持枪站起来,接着扑通扑通一阵响,黑屋的入口扒开了,射进一道白光,听着外边是大娘的声音:“小曼,你进去干什么?”

“我去看看他俩。”

一阵轰轰响,小曼钻进来,正碰上许凤往外钻,小曼故意和许凤顶一下头,在她耳边小声说:“凤姐,看你那圆髻披毛大襟褂儿,打扮得多像小媳妇儿。”

“死妮子!”许凤在小曼胳膊上轻轻拧了一把。

“哎哟!凤姐拧死我啦!”小曼假装啼哭地喊起来。

“活该!使劲拧!谁叫你净画眉掉嘴的。”大娘说着也笑了。

他们三个人笑着赶紧往外钻出来。见阳光亮的刺眼,已经是晌午天气。

许凤、李铁出来扫扫身上的土。

许凤问大娘道:“这一回敌人来干了些什么啊?”

大娘说:“这一回是伪军大队长张木康来召集老百姓开会,他讲了好半天话,说是来安民哩。还说,他们是正大光明,不打人,不抢东西,希望老百姓同心合力确保治安,铲除那些钻在洞里不敢见阳光的八路。”

小曼笑着一跳脚说:“你还给汉奸做宣传哪。”

大娘嗔了小曼一声说:“别打岔,张木康话还没有讲完,马大奶奶就在一个汉奸怀里扯出一条女人花裤子来。接着老太太们都挤上去扭住汉奸们,这个说丢了布,那个说丢了钱,第三个说挨了打,男女老少都吵嚷起来,七嘴八舌质问张木康,弄得张木康那黑胖脸直出汗。他下不了台就急了,拔出枪来就向半天空打了一枪。伪军们支上机枪把人们吓唬了一顿。办公人就去说好话,给了他们一些钱,他们才滚蛋了。”

秀芬和队员们也都来了,听大娘说了都笑起来。

许凤笑道:“这是敌人新研究出来的一套思想战哩。”李铁挥着拳头说:“不管什么战,汉奸们就是有一个毛病,非打不行!”

二 年轻的政委

夜深人静,灯光下,李铁伏在桌子上,写着恢复工作的意见。写了几行,不满意地赌气把纸揉成一团,在灯火上点着烧了。凝神苦想了一会,疲倦地打个哈欠,用拳捶捶头,到院里水瓮里舀了一瓢水,往自己头上一冲,噗噗地擦了一气。抬头一看,许凤那屋也闪着灯光。回到屋里又坐下拿起笔来写,可是依然茫无头绪。他站起来小声地责备自己:“党需要的是我的头脑,难道我没有头脑吗?”听见萧金从房顶上下来和郎小玉小声说着话,他们换岗了。

敌人挨了打击之后,连续在各村抢小麦,抓人,更疯狂起来。我们的武装力量暂时还无力阻止敌人的活动,李铁心中急得冒火。他在反复地想:究竟怎样进行对敌斗争呢?一支接一支卷着烟卷吸着,凝神地望着跳动的灯光,把几年来的经验和现在的情况比较着,把各种斗争的关系衡量了一番,又翻开毛主席的《论持久战》看了一会,突然眼睛一亮,拿起钢笔把写好的几行字哧哧地划了去,立起来寻思道:“不对,这么提是不明确的,应该说:坚持武装斗争,是一切斗争的中心。对!要坚持,一切工作都是为了武装斗争的胜利。不然,一切工作为了什么呢?”他感到心胸豁亮了。立刻坐下,抓起钢笔疾速地写起来。左手里的烟卷头灼着手指了,手疼得一抖,赶紧扔到地上踩灭了,甩甩手,读着才写完的字句。灯油烧干了,他抬头看窗纸发白,天已大亮,忙噗的一声吹灭了灯,立起来攥起拳头捶着胸膛,深深呼出一口气。听见有人一声咳嗽,回头一看,屋门口站着许凤,朝他微笑着说:“李铁同志,你这样白日黑夜连轴转,看你工作刚开始就要糟蹋坏了身体。”

李铁嘿了一声说:“你也没有睡呀!”随后用手拍得宽阔的胸脯咚咚地响,笑着说,“听见了吗,顶得住,这是特殊材料制成的。”

许凤满意地笑起来。李铁说:“笑啥,这是斯大林同志说的。怎么样?开会的人来了几个?”

许凤说:“才到齐,几个人老是嘟嘟囔囔,怕叫敌人包围受损失。”

李铁说:“看咱们的干部成了惊弓之鸟啦。”

李铁一面说着,赶紧草草地洗了把脸,刷刷牙齿。叫着许凤说:“走吧,开会去!”

许凤轻轻地问他道:“怎么,你也不休息一会儿吗?”李铁一甩手,抓起文件说:“不用,开完了会打总儿睡。”

两人刚迈步往外走,不料胡文玉一脚踏进了屋门。李铁一见高兴地喊道:

“哈哈!老胡同志!”

李铁伸手拉住胡文玉,亲热地让他坐下,迅速地卷支烟卷,打火让他吸着。

许凤看了不由一笑说:“你俩这么亲,一定是老朋友啦?”

李铁笑道:“当然啦!老胡同志还是我们的老师哩,我在军区受训的时候,他给我们上过政治课嘛。”

胡文玉抚今追昔,不禁脸红了一下。忙说:“别客气!不是你,恐怕许凤同志的命也没了,我得好好请请你哩。”

李铁哈哈笑起来,一拍手说:“好的!我准备着吃你的……”说完,笑着抓起小文件包儿,点点头往外就走。

许凤刚说声:“一块儿走嘛!”李铁已经出去了。

胡文玉吸着烟,尽力掩饰着自己那顾虑重重的神色。他在那天和许凤失散之后,被敌人快追到赵庄才脱了险。到了赵青家喘了喘气儿,就又要去找许凤。小鸾缠着他,哪里肯放,胡文玉正无可奈何地跟小鸾央求着要走,赵青却派人打听来了许凤脱险的消息,这才放心住下了。胡文玉第二天写了封信给许凤,说自己吐了血,又病了。小鸾几天不放他出门。又添油加醋地告诉他,听说李铁一来就追许凤,这长那短……胡文玉一听,恨不能立刻去找许凤弄个明白,正好就接到许凤的回信,要他去开会,小鸾不好再拦。他自己倒觉着见了区干部们脸上无光,可是又一想:我应该用行动去挽回自己的威信,争取许凤的爱情,为什么不去!于是认真做了一番准备,就来了。一看许凤和李铁这情景,心里对小鸾那话就将信将疑地思虑起来。

许凤这时立在屋门口,跟张立根说了几句话。回身走近胡文玉说:“那天好险,你怎么就又吐血了?”

胡文玉趁没有人来,一下紧握起许凤的手说:“不要紧!那天我本来要立刻返回去找你,赵青见我吐了血,死死拦住我,派村里人找你去了。当时我可偷着哭了一场,以为再也见不着你了呢。”

许凤忙抽回手来,看了他一眼说:“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嘛!该去开会了。”

胡文玉歪头看着许凤,小声问道:“你对李铁印象怎么样?”

许凤坦然地一笑说:“很好的同志嘛!”随即岔开话头问,“我的信你看了?”

“看了。”

“那你一定准备好了意见吧?你在会上可要跟过去一样呵!我没有经验,你可不要冷眼旁观看我的哈哈笑。”

胡文玉听了忙截住说:“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两人说着话儿走出屋来,见李铁还在院里打拳哩,一见他俩出来忙收住手脚,跟上一块儿走。他们说着话往北院走去,正碰上大娘抱柴火做饭。大娘见他们急急地走,站下埋怨道:“不等吃饭又走啦。你们这些年轻人,总是这样。”说着一努嘴埋怨地看了他们一眼。

许凤一笑说:“大娘,一会儿就来吃。”

正说着赵青扶着手杖来了,一见李铁就笑着走过来亲热地拉着手,皱着眉说:“看你,满眼红丝,又熬夜了是不是?要保重身体嘛!”

李铁点点头说,“这算什么,你忘了咱们游击队是夜游神吗?你快点把东边几个村的地道搞好,咱们在一起活动吧,队长和指导员不在一起像什么话。”

赵青说:“当然,我恨不能立刻搞好,咱们就一起带小队跟敌人干一场!”

赵青拉住李铁的手和许凤并肩走着,小声地说:“曹区长这个老同志,真是成问题,一听说开会就火了。昨天晚上我去看他,跟我吵了好一阵子。一会儿来了我看还得发脾气。不过你最好不要说他,免得搞坏了关系。”

李铁一歪头望望赵青问道:“为什么?”

赵青吃惊地说:“你难道不晓得,他是咱们县有数的老党员之一,脾气傲得很,动不动就训人:你这个小猴儿崽子,少来吹毛求疵,老子革命的时候,你还吃屎哩!拍桌子,摔板凳,谁敢惹他!县委还说,你们要尊重他。”

李铁一摇头说:“尊重是一回事,批评对谁也不能例外。”

正说着,队员蔡二来背着枪从旁边走过去。

李铁叫住他,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看你弄得这个脏样子,怎么搞的,好像连块毛巾也没有吗?”说着从衣袋里掏出自己才买的一块新毛巾递给他。蔡二来接过来,望望赵青和李铁,笑嘻嘻地跑了。

开会是在北院东厢房里。一屋子人,炕上躺着的,坐着的,歪倚在墙角落里的,横三竖四。屋里雾腾腾,弥漫着一股烟草味。许凤呛得咳嗽两声,把门帘打起来。人们见李铁一进屋,顿时欢腾起来,围上问长问短。赵青把不认识的同志,向李铁介绍了一番。刚坐下来要开会,外边有人说了一声:“曹区长来了!”

人们听见,呼啦一下都跑出去,亲热地迎接他。只见曹福祥那圆胖脸上的红润消失了,变得又黄又瘦,皮肉发皱,两腮都凹进去了,头顶更秃了,胡子也更长了。可是他仍然那么笑哈哈地摸摸这个的头,拉拉那个的手。他扶着拐棍无限感慨地说:“不容易呀!咱们是活下来了。可是许多同志却再也见不着面了。”

干部们一问才知道,原来大扫荡那天他被敌人追得吐了血,接着就生了一场大病,发高烧,昏迷不醒。幸亏曹大嫂大手大脚的能干,夜里把他转移到娘家去,连夜挖了个密洞藏起来,不管谁问都说失踪了。经过这些日子的治疗,病才好些了,他就扶着棍非要出来工作不可,大嫂只是不依,经过一番争执,这才允许他和支部书记见面。于是,曹福祥就叫支部书记和区委取得了联系。昨天一接到通知说开会,曹大嫂就怎么也拦不住了。这时,正好赵青到那村去了。赵青赶忙去看了他,两人就这长那短地议论了一番。曹福祥听赵青说许凤当了区委书记,就是一惊。又听说她怎样不管不顾地死打硬拼,心里就不由得恼火起来。曹福祥爱护干部们,就像父亲爱护儿女一样。一听说谁牺牲了,就禁不住流下老泪。现在眼看着只剩下这么几个干部了,再碰上这么个莽撞的领导人,把干部拿去冒险死拼,这哪能行?他这么一想,就恨不得立刻见到许凤,好好批评她一顿。于是他三步并做两步地奔了来。一见干部们,就想起牺牲的十多个同志,勾起满怀悲痛之情。这时,许凤说:

“老曹同志,你不知道,我们已经用你的名义,出了通知和布告。那些伪组织人员和伪军一见了你的名字就害怕。群众一看你还在,就安心多了。”

曹福祥满意地说:“好!你用得好!”

秀芬接着说:“老大伯,敌人正悬赏捉拿你哩!”

不知道谁冒了一句:“曹区长改个名吧!”

曹福祥说:“叫他拿吧!我老曹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拿住了无非给他一颗人头。要是拿不住,可就得看我的啦!”他停了一会儿,用烟斗指着许凤说,“我反正人老骨头硬的了,死了也没什么。党还有多少血本?可不能这么慷慨呀!你们年轻,没有做过地下工作,大手大脚的,采取这种工作方法可不行啊!敌情这么紧,一下把全区干部召集到一块儿开会,出了事就吃不消。”

许凤平静地小声说:“不要紧,老曹同志,咱俩先到一边谈谈。”

两个人走出来,立在门口。曹福祥说:“你说吧,对我有意见只管提好啦!”

许凤心里纳闷,为什么一见面他就好像有股气呢?只得耐心地小声说:“老曹同志,你也这么说,大家更沉不住气了,还是鼓动鼓动才好。你这一来好极了,你赶紧把伪组织掌握起来。开完了会,咱们再好好研究一下区公所的工作。”

曹福祥见许凤不接受自己意见,反来批评自己,就认为许凤自高自大,不尊重别人,心里就火了。他大着嗓门说:“好,你们不听我的话,我不能眼看着革命受损失,我找周政委去!”说了往外就走。

赵青赶紧跑过来拦住说:“老曹同志,不要动火,你是老同志嘛!”

李铁忍不住走到曹福祥跟前厉声说:“老曹同志,你这不是故意和同志为难吗!”

曹福祥一听,气得指着李铁道:“你这是什么话!我要对党负责,我不能不管,我一定要找周政委去!”说着往外就走。

大家目瞪口呆,不知道这股风是哪里刮来的。劝也不听,拉也拉不住,他直劲要走。

许凤抢过去正面挡住曹福祥,冷静地说:“老曹同志,在这样的时候,你不应该帮助一个年轻的同志吗?想想你这样会起什么作用啊!”许凤严肃地望着曹福祥。两个人对看着。许凤的眼睛正气凛然。两人的眼光较量了一会儿,曹福祥低下了头,气夯夯地回进屋里,一甩袖子坐下了。

在紧张的空气中,干部们都偷眼观察着这年轻的女政委,不知她能不能像过去胡文玉那样,先做个像样的报告,分析形势,提出任务,让大家讨论。大家静静地等着。出乎意料之外,许凤没有先向干部做大报告,却向每个干部望了一下说:“同志们,谁有良民证,拿出来吧!”

干部们互相望着,区公所的助理员杜玉良先拿出了良民证放在桌上。随后又有几个干部都拿出了良民证。许凤把良民证拿起来递给秀芬说:“把它烧掉!”

秀芬立刻拿着良民证出去了。这件事又引起了几个人不满。胡文玉说:“用不着烧这个。在这种残酷的环境中,这个东西在必要的时候能保证干部的安全。”

杜玉良紧跟着说:“其实这不过是一种准备,谁思想上也不会真去依靠它,我觉得有总比没有好。”

起先干部们都没做声,后来见胡文玉不同意这件事,一句话就引起了干部们的议论:“咱们邻区就不像咱们这样,他们隐蔽得非常好,敌人也不注意他们。”

“从高村张家头那一仗和闹了枣园以后,敌人又在咱们区增加了两个据点,还派了五个宪兵来。五个宪兵都是叛徒。敌人的活动越来越疯狂,手段越来越毒辣。弄的连地道也没法挖了。”

“咱们区工作也特别乱。有好几个村都大闹起来,吃伙饭挖地道。还给群众开了会,挖一丈给一斤小米,好家伙!简直太突出了,太暴露了。这么一闹,敌人对咱区越来越凶了。”

连着六七个人都责备工作搞坏了,干部恐怕存身不住了,好像区委把什么都干坏了。有的还说,一样是党的领导,可邻区的干部有好多带有良民证。

大家正在议论纷纷,张俊臣厉声喝住,伸出大手说:“我们的工作好极啦!我看是你们的脊梁骨被人抽去了吧,稀泥软蛋!……”

许凤连忙止住了张俊臣,严肃地说:“这是一个原则问题!在这方面一点也灵活不得。我们必须先在区干部中肃清这种合法思想。它会严重地影响斗争的坚决性。保留这个的同志,就没有本钱叫群众烧掉良民证,也就没有办法动员群众反对敌人的统治。”

大家都静静地听着,胡文玉看着许凤,见她仍然没有做报告,倒是说自己能力不够,希望大家共同出主意想办法。随后她叫每个同志报告一下自己了解到的情况。许凤正听着汇报,忽听一声枪响,张立根跑来嚷:“快!敌人离村还有一里多地!”

一阵乱腾,大家钻了洞。大娘跑来把屋子拾掇好,炕上放上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和盆盆罐罐就跑了。一会听见村里一阵敲锣的声音,喊叫开会的声音,敌人在村里挨户搜查起来。

区干部们都钻在洞里。这个洞在开会的屋里,是他们挖的最大的一个洞,一共有七八丈长,可是二十来个人钻在里边就显得小了,又没有出口,气眼又小,一会儿就感到憋气了。不多时就听到院里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嚷叫声,接着翻箱倒柜,拔锅踢风箱,用木棍顿地,用大镐刨坑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响起来。看看快刨到洞顶上来了,顶土随着吭吭的声音突鲁突鲁地往下直落。人们剧烈地喘息着,紧张地睁大了眼睛望着洞顶。李铁守在洞口,抓紧枪等着打。许凤坐在干部中间听着曹福祥他们一些人小声地埋怨,心里好生难过。又纳闷不知这毛病出在什么地方。看看再往近处刨下来就要完了,往外冲大白天不知能逃出几个。忽然顶土不落了,一阵脚步奔跑声,敌人走开了。这时胡文玉说:“我们不能再蹲在这儿等死,应该出去,趁敌人不在这院冲出去,或者另钻别的洞。”

经胡文玉这么一提,就乱了。有的说宁可出去在屋里顶住拼,也比在这里边叫敌人掏出去好。有的说一定能冲出去。赵青也说:“同志们,到了应该壮烈牺牲的时候,就要勇敢地去拼,这样退缩等死是不行的!”李铁守在洞口,把驳壳枪顶上子弹,闪着明如朗星的眼睛,板着严厉的面孔,望着人们,看着许凤,人们都动起来了,有的要去开洞口。许凤握着手枪果断地说:“同志们,谁也不许乱动。都坐好!”

要开洞口的人,听许凤一说,又见李铁一动不动,脸带嘲笑,神气威严不可犯,就都不动弹了。小曼紧紧依着许凤,睁大了眼看着每个人。洞里静下来了,人们心情可非常紧张,互相望着,干渴得咽着唾沫,急促地呼吸着。油灯因为缺少空气,昏黄色的灯火光像熄灭的样子。又一阵沉重的脚步声过去了。就这样紧张地相持着,等待着。过了好久,就听着外面有人轻轻地向洞口走来,接着扑隆扑隆一阵响,洞口射进了一道白光,是大娘扒着洞口在说:“快出来吧,敌人走啦,这次可真险啊!”大家钻出洞来,个个弄得浑身是土,许凤到外边一看,到处刨了好多坑子,家具糟蹋了一地。大娘因为跑到别处去了没有挨打。一问才知道敌人在这一带刨了好多家。据联络员张福臣说,这里正刨着,一股敌人在西头刨出来了两个藏粮食的地洞,这边的敌人就跑到那里刨去了。当洞里大家嚷着要冲出去的时候,敌人正在房上和院子里坐着,光机枪就有好几挺。干部们一听吃惊地咦了一声。许凤心里可犯了疑惑:显然是敌人知道了开会的地点,但是不知道洞口。这是怎么泄露的呢?正在想,人们又纷纷提出来,要求停止开会,立刻分散。许凤说:“不行,会一定要开完。”

商量了一下,待到天黑,全体转移到了王庄,先做饭吃,接着开会。许凤心里焦躁,吃了几口再也吃不下去。拾掇清楚,已经十点钟了,会议又开始了。胡文玉要求发言,他开着会,内心一直矛盾的厉害。他明白自己的意见一定和许凤的观点不一致。发言吧?怕影响和许凤的感情;不发言吧?内心实在不同意许凤的做法,不说出来,憋得难受。有意见不讲,还怕叫许凤埋怨自己冷眼旁观。他思前想后,觉得还是应该把自己想的意见说出来。他鼓足了勇气,神色严肃地看着发言提纲,感情激动地说:“白天我们只是谈了些琐碎事,在谈具体工作之前,我想应该先弄清冀中的形势,因为这是关系到战略思想的问题。冀中的特点是什么呢?是平原,这就是说没有山,没有森林,而敌人的据点又这么多。应该采用什么方式去反对敌人呢?有人说用武装斗争。但是部队垮了,我们没有武器。光有人能不能算有武装呢?同志们,我们不想想,只闭着眼睛蛮干一气,就会犯原则错误。因此我们必须系统地总结过去的经验教训,提到理论的高度,认真研究出切合实际的一套政策。过去盲目乐观盲目斗争的危害性问题;根据地发生质变的问题;退却的必要性问题;斗争方式的灵活性等一系列的问题,都应该好好解决!”他从各方面论证了他的观点,是那样有理有据,使人难以辩驳。许凤听着心里结成一个又一个的疙瘩,而这些问题都是她一时解决不了的,心里越着急,越烦躁,不觉脸上出了汗,蹙着双眉迎着屋门,让凉风吹拂着,低头记着。胡文玉讲完了向大家扫了一眼不无得意的神色,又加了一句:“我想今天必须把这些问题讨论清楚,作出结论。”

大家都向许凤看着。李铁见她那样,心里愤愤地直替她难堪。听胡文玉一说完,立刻粗声粗气地说:

“我不同意胡文玉同志的发言,现在不是开学习讨论会,就应该讨论具体工作嘛!”

胡文玉感到有伤尊严,脸一红,激动地用烟斗一指李铁说:“我们不能轻视理论。没有革命的理论就没有正确的行动!”

李铁双眉一扬愤愤地说:“你那理论都是胡说八道!一句话,你怕打仗!怕死!”

胡文玉反感地一拍桌子说:“你不能这样随便污辱同志!”赵青咳嗽一声冲着李铁说:“我看不能这样提问题。各人有什么意见都可以讲,是不是?”

许凤没有想到胡文玉竟会讲出这么一篇话来,使自己为难。又后悔为什么开会前没有跟同志们个别商量一下呢?眼看着李铁跟胡文玉越吵越凶,许多人也参加进去,会议更乱了。各种问题就像一阵冰雹噼啪地乱往自己头上砸了下来。她被闹得上不来下不去,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心直跳,脸发烧,手也没抓没挠。“我不行!我干不了这个!……”这种想法在心里翻腾了几次。她掏出手绢擦着脸上的汗,暗暗咬牙责骂着自己,把心一横,那种为真理斗争的烈性又压倒了一切。她沉静了一下,头一扬,伸手止住人们的争吵,目光炯炯地向大家望了一眼说:“我没有理论,答复不了胡文玉同志所提的问题,可是,现在也不是进行这种争论的时候。我认为,如果我们不愿意死,就要积极领导群众进行斗争。那么,发展武装斗争,必须是一切斗争的中心。敌人决不会自愿地在一个早晨都上吊死去的。我们不战斗,永远不会有胜利的一天。不是我们在战斗中壮大起来,打败敌人,就是我们被敌人消灭。在我们面前不会有别的前途。有的同志以为除了等着主力兵团来替咱们打敌人以外,就没有办法了。绝不是这样。武装是什么?我认为首先就是起来抗日的群众。只要人们起来,就会有武器。人们既然肯叫自己的儿子参加游击队,那就会拼命保护他们,支持他们,游击队就能存在,就能发展。所以我主张一切工作都应该为武装斗争创造条件。如果大家都同意,我们可以用区委会的名义向县委提出来。”

李铁听到这里,正碰上自己的心坎,高兴得眉飞色舞。

胡文玉却不以为然地立起来说:“许凤同志讲的话已经是老生常谈了。当然,你这话在一般情况下讲,也许是正确的。但是,如果忘掉当前的具体条件,不懂得策略的灵活性,那无非是引着人们走向毁灭。这就是左倾冒险主义,也正是曹区长所反对的。”

曹福祥听着,觉得胡文玉的意见不着边际,早气坏了,一听这句话一伸烟袋止住胡文玉的话说:“等等,咱俩说的是两码事。”他冲许凤看看,语重心长地说,“我赞成坚持武装斗争。可是必须接受过去的教训,不能蛮干。十年前我们就干过这样的傻事。在一次冒险攻打保卫团的暴动里,十几个好同志都牺牲了。血的教训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所以我说,要坚持武装斗争,不过得慎重,懂不懂?得慎重!”张俊臣也早忍不住了,他把石夯一样的大拳头在桌上一按,用他那粗重沙哑的声音说:“革命嘛,骨头就得硬点,挨了打之后,不是噙着眼泪向敌人赔笑,是用加倍的力量还击敌人!他用一百斤的榔头打俺,俺就非用一千斤的大锤敲他的脑袋不可!没有这个撑腰,别的都是废话!”

曹福祥、张俊臣这样一支持许凤,会场的气氛立刻变了,大家热烈地议论起来。

赵青很谦虚地笑了一声,看着大家问道:“我还没听说上级党委有这样的指示,怎么,我们自己就讨论起方针路线来啦?”

大家都你看我,我望你,说不清怎么着好了。

许凤两三夜没有合眼,又添上满心恼火,头涨得崩崩地疼。说来说去,也没有能够制订出全面的具体计划。无可奈何,只好先布置了整顿各村的抗日组织,挖秘密洞,烧毁良民证,管制各村维持会等几项工作。会后,已经到半夜了,大家分头出发。许凤叫住李铁在一旁说:“你去和胡文玉同志谈谈,叫他留下和我们在一起活动几天。我们要认真帮助他解决思想问题。”

三 午夜歌声

李铁把胡文玉叫到厢房屋里,要和他谈谈心。胡文玉坐立不安,非要走不可。不想参加了这次会,他跟许凤和李铁之间的距离一下拉长了。捏不到一块了。李铁固执地让他坐下,恳切地望着他,他却沉默地扭过脸看着一边。

李铁亲切地说:“胡文玉同志,我希望我们俩能互相帮助。”

胡文玉淡淡地说:“啊,这个,当然啦。”

李铁说:“我想你知道我很尊敬你,因此我不能不直率地给你提意见,我认为你思想上有不健康的东西。”

胡文玉好像被人触着了痛处,机灵一下转过脸来,有些恼火地看着李铁说:“你说什么,我的思想不健康?”他真想狠狠顶李铁一下,可是终于说不出什么来。

李铁并不让步,盯住胡文玉说:“是这样,如果再发展下去是非常危险的,我希望你认真考虑一下。”

胡文玉反感地说:“我不奇怪你这种看法,要想毁掉一个人,必须在他身上制造出种种错误来。”

李铁一下摸不清这话究竟从何说起,给怔住了。两人沉默着,各自吸着烟想着心事。李铁觉得自己太冒失了,不该一上来先批评他。无论如何应该和他搞好关系,这样对相互关系、对工作都有好处。想罢笑着说:“得啦,以后咱们多谈谈,互相之间就了解啦。我找你谈,主要是希望你能留下跟许凤同志在一起。你应该帮助她,你也需要她的帮助,你们应该把观点一致起来才好。”这一番话,完全出乎胡文玉的意料之外,倒引起了他内心的激烈斗争。胡文玉吸着烟,低头沉思起来。忽然他抬起头来眼睛一亮,说:“我何尝不想这样啊,但是……”

李铁急忙地说:“别但是了,告诉你,是许凤同志叫我来跟你谈的,她希望你能跟她在一起工作。咱们是思想上的争论嘛,谁也不会在意的。”

胡文玉听了激动地立起来,握住了李铁的手。

李铁笑着使劲握了一下胡文玉的手说:“那好吧。等会儿咱们一起到高村去,你准备一下吧。”

李铁回到屋里,正要往许凤住的里间屋去,萧金摇摇手,轻声说:“许政委身上不舒服,你让她休息一会儿吧。”李铁就在外间屋坐在油灯旁边看起文件来。

这时许凤躺在炕上,心烦头晕,感到浑身不舒服。决心什么都不想,好好休息一会儿,可是禁不住许多问题又往脑子里钻。她奇怪为什么胡文玉的思想和自己这么不一致呢。又懊悔自己没有把会开好,工作安排得不够具体,事先对干部的不团结估计不足。她拍拍自己的头,自言自语地说:“糟糕!简直气死人!……”她抱着头,扎在炕头里,昏昏沉沉地躺着。隐约地觉得像是有人进来看了一下,又走出去了。听着李铁和萧金在外间屋说话。

李铁说:“什么事非要找政委?”

萧金说:“高大娘来了好一会儿了,非要找政委不可。”

李铁说:“我去和高大娘谈谈。”

许凤在里屋听见了,忙跳下炕走出来说:“不,还是我去。”许凤说了来到前院东屋里,见高大娘正和李大娘坐着说话。一见许凤进来,上去一把拉着,流起泪来。李大娘立刻躲了出去。许凤明白是怎么回事,忙拉大娘坐下劝解起来。高大娘用衣襟擦着眼泪把高铁庄被抓去的事说了一遍,最后哭着说:“我只说找你们想法把他赎出来,谁知道他这么没出息。听联络员回来说,他投降了敌人当了汉奸。你们要打死他就打死他吧。俺娘儿俩都是党员,想不到落这么个下场!”她说着既恼恨又心疼儿子,难过得不知怎么是好。

许凤又说又劝,好容易才算把大娘说得平静下来。大娘又说:“铁庄捎信来要把我接到韩庄去住,我没有去。我也想开了,就当我没有生过儿子,我也不跟他去丢人现眼!”

本来高铁庄当伪军军官是许凤派去的,现在也不好把内幕都说穿,只得说:“你去吧大娘,在那里安排个地方,必要的时候,我们也好去隐蔽一下。这对我们有好处。你守着铁庄,叫他做些抗日的工作,也管着他点,不做坏事,就没有人跟他叫汉奸。”

大娘细想许凤的话也有道理,自己去了,多少能起点好的作用,也就答应了。许凤派村里的人送她走了。干部和队员们四五个人一组,按照分散计划先后出村走了。胡文玉也头里走了。李铁、许凤在屋里一面拾掇着文件一面说话。许凤说:

“我们就要添一个文化水平很高的区委宣传部长了。”

李铁一听忙问道:“是谁呀?”

许凤说:“江丽。这个女同志好极啦,看起来长得挺娇嫩的,其实是个很坚强的人呢。她本姓何,家庭是个大地主,她爹当过大学教授。‘七七’事变时,爹娘叫她嫁给一个国民党的少将,一起南逃。她坚决反抗,黑夜独自逃出来。流浪了好多天,才找到了吕司令的队伍,参加了工作,改了姓和家庭断绝了关系。因为她在北平念书的时候一直是学生运动的积极分子,立场很坚定,到了部队上不久就参加了党。大扫荡前是文工团副指导员。”

李铁高兴地说:“这可好极了,叫她快点来吧。”许凤说:“一会儿咱们就见到她了。”她说了沉思了一会儿,又和李铁商量道,“为了统一干部的认识,我打算把坚持武装斗争的意见给县委写个报告,取得县委的支持。”

李铁说:“对,县委如果不同意就向地委申诉。正确的意见总会得到上级党的支持的。”许凤沉思了一下说:“我真想去找周政委一次。对我们的意见,我想他是会支持的。”

李铁叹息地说:“听说他病得很厉害了,我来的时候,他就躺着跟我谈的话,现在是副书记潘林同志代理他的工作。”

许凤心里一惊,不由说了一声:“潘林同志?!”

李铁道:“是啊!这个人立场坚定,铁面无情。他亲哥哥当了叛徒。有一天黑夜,两个人在家里碰上了,潘林同志就当着他娘把他哥哥枪决了。那时候,河城区根本进不去干部了。县委就派他到河城区当书记,他纠正了那区过左的政策,建立了隐蔽堡垒户,局面就给打开了。这同志工作起来简直是不顾命的。有一次带着病去开辟一个村的工作,这个村是敌占区,四周被水围着,到了这儿,他病情加重,还坚持着工作。后来我得到情报,说敌人拂晓要包围那村,我进去,才把他背出来。”

许凤道:“我到县里开会听过他几次报告。大家都有点怕他,说他比周政委还厉害哩。”

李铁沉思了一会儿又说:“对待干部,他跟周政委可不一样。提起周政委,我还给他当过通讯员哩。”

许凤一笑道:“他那严肃劲,你不怕他吗?”她说了歪着头看着李铁。

李铁笑笑说:“不怕,他常常严厉地批评我,可我对他提意见也不客气,习惯了反而越来越亲。调我到手枪队的时候,我真不愿意离开他。把他交给别人照管,我真有点不放心哩。”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

许凤禁不住叹息了一声说:“看我们这区,同志间为什么总这样合不来,我真发愁。”

李铁说:“是啊,这是个严重问题,给县委写信叫县委来人帮助解决一下吧。”

许凤说:“对!非解决不可!”

两人默默地走出村来,只见大块云彩在天空向东飞驰着,乍一看仿佛是那月亮在穿过云层向西飞奔。西风掠过树林,沙沙作响。李铁一路上机警地四面观察着。许凤走着心里在想:胡文玉越来越叫人担心,怎样才能把他的思想改正过来呢?看看到了高村,许凤把被风吹得披散下来的一缕短发撩到耳后边去,蹲下身子看看没动静,便和李铁走进了村里。许凤已经和萧金、秀芬说好,到刘寒露家来住宿,就便再和江丽谈谈工作。她在前头领着李铁,走进一个胡同,叫开一家的大门进去,又穿过了几个小院子,从墙角落里、牛棚里、柴火棚子里挖开的半人多高的小门洞里钻过。这样的门要是不熟悉的人,半天也不一定能找到一个,因为开门的地方都是在黑咕隆咚的僻角落里,还用秫秸、柴火、破板掩着。李铁跟在后边曲曲折折地走着,一会儿钻到一个又深陡又宽大的四合砖房院子里了。正当院两棵古老的大槐树,枝叶遮满了院子。正房屋里已经睡了,见西厢房还闪着灯光,进屋一看,一只高脚油灯放在红漆方桌上,照得满屋通明,灯下端端正正放着一本打开了的《论持久战》,靠墙的红漆躺柜上,一个粗瓷笔架上插着一支线香,烟缕缭绕,发出一股香气。真是洁净幽雅,一看便知是江丽住的房子。房间里却不见人。这时听到身后有人说话,一看是秀芬和寒露来了。许凤问江丽在什么地方,寒露正要说,秀芬忙止住她:“别说!叫凤姐他们也看看稀罕去吧!江丽同志可真是有意思哩。”

许凤、李铁和几个人说着话去看江丽他们。胡文玉这时正从外面急冲冲地走来,看见许凤他们往外走,无心跟他们一道去玩,就说:“你们去转一转吧,我得去整理点材料。”说着又叫住许凤,在一边小声说了一会儿话,就独自往屋里去了。许凤他们曲曲折折走过“院院通”,从一个黑屋里钻过了一个小洞口。出了洞口,骤然明亮起来。屋里点着灯,杨老九大伯笑眯眯地捋着胡子,领着几个笑容满面的群众正在那儿说话哩!许凤忙问:“你们在干什么?”

老九大伯嘿嘿笑了两声,点着头往里让他们。人们也都是笑嘻嘻的,许凤也不由得笑了。在这万分紧张的斗争生活中,能够看到这么多笑脸,使许凤他们不由得精神一振。跟着寒露走了一段地道,这段地道比较高,可以站着行走。地道墙壁小龛里有油灯照路,坑道里干干净净,确是很讲究哩。他们刚进到这段地道里,立刻就听到一阵笑语声。一拐弯,突然分外明亮起来,只见一盏带灯伞的大玻璃灯挂在当头,几十个人围着一个一尺多高一丈见方的小土台,坐在铺着干草的地上。台上站着一个别有风度的姑娘,拿着个小提琴。她那浓黑的头发梳起一个异样的发髻,白皙的瓜子脸上,有两道又黑又细的弯眉。她那两只滴溜溜闪转的黑眼珠流露出热烈的感情。她满面春风地朝许凤点点头,举起她的小提琴,右手把弓弦一落,拉出了十分婉转悠扬、圆润悦耳的乐曲。旁边四个姑娘跟着用二胡、板胡、月琴合奏着。人们听得出了神,静得连大气也不出。乐曲停止了好一会儿,这才爆发了掌声。江丽又叫四个姑娘伴奏着,演唱了几支活泼愉快的歌曲:《卖饺子》《送郎参军十杯茶》等等,使人一听,心里立刻充满热情和信心,接着,雄壮豪迈的《游击队之歌》,又使人好像重新进入了那英勇的斗争中。随后,又演出了《打渔杀家》的片断。江丽扮演的萧恩是那么刚强、豪迈,使人看了,难以忘怀。节目完了,江丽跳过来拉着许凤的手。许凤对她的工作非常满意,连连地称赞她,但是对她那种艺术家的装束有些担心,不停地打量着她。江丽明白她的意思,爽朗地笑了笑说:“这是演出时的装束,我平常并不是这样的。”

江丽走了,许凤一时舍不得离开这个别开生面的地道。她看着杨大伯安闲自在地吸着烟袋,很喜欢他还有这么一股青年干劲儿,心里非常高兴,走过去和他闲聊起来。人们在这地下俱乐部尽情欢笑,一片喜气洋洋。

这时,胡文玉独自在屋里坐烦了,倒背着手在屋里踱着步子,胡乱地沉思着。心里千头万绪理不清,斩不断,突然,轻轻地哼着《八路军进行曲》的声音传了进来。他一转身,看到一个穿着浅蓝旧褂裤、袅娜而潇洒的姑娘一掀门帘走了进来。

“噢!胡文玉同志!”她那热情的大眼睛闪闪发光,大方地向他伸过手来。

胡文玉见是江丽,赶紧过去握手,惊奇地望着她问:“你怎么留下来了?”

“我因为病了没走成。”

“日子过得怎么样?”

“非常好!你过得怎么样?”

胡文玉勉强笑了一下,说:“我没有什么。看样子你挺高兴嘛!”

江丽解开头发梳着,惊异地看着胡文玉反问道:“为什么不高兴?我从来没有这么高兴过,我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我的心像一颗种子,以前它是干枯的,而现在我真正把它种在肥美的土壤里了。它在温暖的阳光下,发了芽,长了叶,开了花。我感到它真的开了花。”她若有所悟地舒了一口气,沉思地点点头:“我才明白了什么叫生活,什么叫快乐,什么叫庸俗和无聊,什么叫伟大……”她忘形地神采焕发地说道。

胡文玉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一下使江丽很觉诧异,不觉呆呆地审视着他。

胡文玉坐在炕边上,用手指在炕桌上敲着,似羡慕又似嘲笑地说:“你还是个天真的大学生哩,棱角还没有磨掉!”

江丽激动地叫起来:“不!一辈子也磨不掉。我的生命属于党。即使砍下我的头,我的血也要喷出棱角,射出火花!……”

胡文玉脸红了一下,不自然地微笑着,吸着烟斗,徐徐吐着烟缕。这时听着院里喊胡文玉说:“老胡同志,你坚壁的文件找出来了。你来看看吧!”胡文玉答应着出去了。

许凤和杨大伯谈了一会儿,这才和李铁奔江丽屋里走来。正走到屋门口就见江丽迎了上来,亲热地叫了声“凤姐”,拉住手说:“等你老是不回来。”

这时小曼、秀芬也来了,簇拥着把许凤让到炕上去。李铁仔细看那江丽,和许凤一般高,细溜溜身材,笔直漂亮的鼻子旁边,有一些淡淡的雀斑,弯细的眉毛,一双深灰色大眼睛,异常明亮,尽管化装穿上了浅蓝旧褂裤,梳上一个发髻,也掩不住她那潇洒文雅的姿态。又进来了一个稍矮的姑娘,李铁猜想准是刘寒露,看样不过二十一二岁,梳圆头,留披髦,白圆脸,脸蛋红的像抹着胭脂,厚墩墩的小红嘴唇,黑黑的眼珠又大又亮,黑眉毛又粗又直,朴朴实实的,一点都不羞怯,真是个挺精干的村妇会主任。江丽和寒露两人和许凤说笑着,大大方方地打量着李铁。

“江姐,这就是你天天打听的那个李铁同志。”秀芬叫着江丽,给李铁介绍了。又指着刘寒露对李铁说:“这是村妇会主任刘寒露同志。”

寒露笑着朝李铁点点头,让他坐下。江丽露出了笑容,从容地把手伸给李铁说:“我是江丽,想不到真看见你啦。”

李铁见江丽伸手给自己,就忙着去和她握手。李铁那粗硬的手掌像一只老虎钳子,江丽那软绵绵的手,经他一攥,不由痛得一缩。

许凤爽朗地说:“江丽同志,过平汉路回军区现在是去不了的,县委已经决定叫你参加区委,咱们在一起工作啦!”

江丽说:“好吧,我早想要求你们给我点工作做了。不过交通线恢复了,我可就得走。”

许凤笑说:“可以,我们不能耽误你当名演员哪。”

人们都笑起来。这时听到胡文玉在东厢房的咳嗽声。他是为自己和许凤的意见分歧在深思苦虑。

江丽望着李铁说:“大扫荡以前,我们曾经打算访问你哩。”

李铁打量着自己摇摇头说:“笑话,访问我干什么?”

江丽说:“你是著名的手枪队队长啊,我们听说过关于你的好多故事哩。”

李铁说:“好吧,这一回有的是机会,访问吧。不过保险你会失望的,因为我不是传说里的英雄。”李铁双手掂量着,摇摇头。引得姑娘们都笑了。

江丽说:“你拒绝也不行啦,我一定要在你身上挖掘出材料来。”江丽说着引得人们更笑起来。

李铁说:“哎,挖吧,我一定等着挨挖。可是,军区宣传队有个同志,不知道你可认识吧?”

江丽问道:“是谁?”

李铁说:“你看,搞音乐的嘛。什么《滹沱河之歌》啦,《平原骑兵队之歌》啦,都是他作的曲子。我在军区受训的时候,他教我们唱过歌,是陆平同志。”

江丽一听,眼睛里立刻冒出晶莹的泪花,突然低下头,拿出手绢擦起眼睛来,一面说:“他是我爱人,他牺牲了一年多了。”

她擦着眼泪。李铁、许凤、秀芬、寒露他们也沉痛地低下头。

“江丽同志,别难过。”许凤扶着她的肩膀安慰她。

李铁心情沉重地把拳头按在桌子上,难过地小声自语着:

“他也牺牲啦!”

屋里一阵悲痛的沉默。时间已是深夜。这时萧金和村干部取了联系回来,胳膊上搭着一条蓝粗布被子,立在屋门口,寒露忙立起来说:“天不早了,咱们赶快歇了吧。”

她随后把李铁、萧金安排到东厢房,和胡文玉睡在一起。回来又检查了洞口,都躺下睡了。几个姑娘挤在一条炕上,齐头并肩地躺下,谁也睡不着觉,便嘀嘀咕咕地说起话来,东拉西扯,从家里说到村里,从抗日说到个人问题。

寒露叹了一口气说:“凤姐,帮我拿拿主意吧,我可怎么办哪!别人还说我好命,我可天天越过越腻味。眼看着你们都在外边闹革命,可我呢,还蹲在家里。就在村里担任点工作吧,还是免不了在家里出来进去,吃饭,睡觉,一天围着锅台、磨台、窗户台转,没完没了真折磨死人。看你们洒洒脱脱,痛痛快快,敢作敢为,说东就东,说西就西,站在人前谁不尊敬。可我这样像个什么?”她说着唉了一声。

许凤说:“你又能干又有文化,赵青为什么不叫你出来参加革命工作呀?”

寒露说:“他呀,他根本就不想叫我出去。”

小曼急问道:“为什么?”

寒露说:“猜不透,反正总有说词,什么爹娘啦,家业啦……”

秀芬哼了一声说:“家业,稀罕什么家业?不管有多少阻碍,参加革命反正是在自己!”

寒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许凤听着心里奇怪起来,赵青怎么有这种思想。姑娘们渐渐地都睡着了。许凤还在睁着眼睛深思着,前前后后几十个问题一齐涌上心头。怎么着才能把工作领导好呢?她感到心里空虚得摸不着底。怎么也睡不着了,便悄悄地起来,下炕点上灯,从文件包里拿出一本书,用心地读起来。一面读着,许凤嗯了一声,心里说:我们不应该这样被动地应付敌人的清剿,敌人正是要迫使我们去走这条路。当我们只顾保存自己的时候,敌人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弄光我们的粮食,顺利地建立起他们的统治。接着就会使我们和群众处在饥饿的境地,使我们无法支持下去。“怎么办?”她沉思着,不觉说出声来,“……对!我们要迫使敌人走另一条路,我们要指挥他们!”许凤果断地一挥手。

“指挥敌人?”江丽、秀芬同时抬起头来,眨着眼睛看着许凤,惊异地问。

许凤一笑,说:“对!指挥敌人!叫敌人日夜奔跑,吃不饱肚子,睡不好觉。叫他们天天去为肚子发愁吧!还有,叫敌人日夜忙于修复他们的电线!小曼,去叫李铁同志他们来!”

“好!”小曼轻声答应了一声,跳下炕跑出去,把李铁他们叫来了。

灯光下,几个人轻声议论着,被一种新的思想鼓舞着,小声笑着。

四 争论

斗争一展开,形势立刻起了很大变化。枣园据点的供给困难起来了。宫本和渡边正在生气,管给养的曹长又来报告:“报告!现在马料只够用一天,米面也只够吃两天的了。”

渡边气恼地用日语向宫本喊叫起来:“打那些村长!叫他们把东西送来!!”

宫本冷冷地说:“都打过了。”

这些天,各村的联络员在区干部的领导下,不但不给敌人送粮食,反而都异口同声地向敌人报灾、诉苦,要求减免。有的空手而来,说送来的粮食在半路上被游击队截去了。宫本把联络员们狠狠地打了又打,并且威胁道:“明天你们再没有粮食送来,就统统杀头!”两天过去了,各村才送来一点儿,据点里这么多人,还不够吃一天的哩!宫本、渡边都气坏了。怎么办呢?真的都杀了联络员吗?不行。打吗?可这些人好像都齐了心,专门等着挨打似的。

于是渡边、宫本、张木康带人亲自出来抢粮了。一出来就先抢高村。敌伪军包围了村庄,联络员在村里大声嚷着,叫各户交粮食。把锣都快敲破了,还是没有人把粮食送来。渡边、宫本、张木康亲自挨户去搜。到一家,联络员就把盛干粮的篮子摘下来给他们看。只见篮子里都是些枣糠、野菜、树叶做的干粮。一群老头唉声叹气地跟在后边,不住声地诉苦,还向张木康递交了报告灾情的呈文。渡边气得拔出刀来,把老头们都赶跑了。敌人在高村就搜了一天,闹得精疲力尽,总共才弄到了十几车粮食。渡边、宫本疲乏地回到据点。一检查,粮食袋里有多一半的土。渡边气恼地在屋里转了几个圈,凶狠地喊着:

“老百姓统统是八路!统统的杀光!”他一面嚷着,一面猛地抓起话筒,给各据点打电话,让各据点全部出动抢粮,抢到立刻都送到枣园来。可是电话怎么也打不通。宫本、渡边又气又急,满头大汗,立刻派人去检查。可是检查员却回来报告说:电杆、电线都没毛病,不知为什么,就是不通话。渡边没好气地打了电话兵一顿,亲自带人出去检查。可是除了发现电线杆上写上了抗日标语以外,也没有找出毛病在哪里。

渡边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苦,回到据点里,光想发脾气。

几天以后,敌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找到了毛病。原来有几个磁瓶上绕着的电线给弄断了。通讯兵军官十分高兴地向渡边报告了这个发现。傍晚时分,电话就通了。渡边赶紧给各据点打电话。可是话还没说完,又不通了。渡边拍着桌子,向宫本吹胡子瞪眼地发脾气。宫本向张木康发脾气。张木康向齐光第发脾气。正在吵得一团糟的时候,特务队长来报告:“通往城里的公路上发现游击队活动,据情报人员说,是武小龙带人又来破坏电线。”

渡边立刻一挥手命令道:“派部队快速出动追击!”可是“追击”了一天,什么也没追到。渡边气得光想杀人。宫本看看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亲自出马了。

这天,在昏黄的暮色中,宫本叫宪兵队的叛徒带路,领着化装成游击队的特务武装悄悄地出来活动了。宫本决心要消灭这伙游击队。

星光下,黑茫茫的平原上,笼罩着神秘紧张的气氛。

在浓密寂静的梨树林里,小杜提枪机警地走在前面。走着,走着,突然听不见身后的脚步声了。回头一看,县委副书记潘林蹲在梨树下咳嗽起来。不用问,那是又吐血了。小杜知道他累病了,劝他养几天再来开会,他哪里肯听。两人一路上还直争论。小杜走到潘林跟前,见他用土埋那血哩,便气昂昂地说:“我早看见啦!”

“看见啦又怎样?反正我也不瞒你。”潘林立起来扶着小杜说,“别生气嘛!你给我保密,听到没有?”

小杜知道争也无用。反正他就是那句话:“一工作,病就好啦。”小杜哼了一声,撅起嘴头前就走。进了高村张家头,已是黄昏时分,只见一片荒凉没膝的野草里,只剩下烧焦的残墙断壁。两人难过地看了一眼,正要跨过公路,猛听一声喝叫,发现敌人从南面西面包围上来。两人疾速地向高村东头便跑。敌人对他们开了枪,子弹从后边嗖嗖地射来。他俩跳过一带短墙,利用墙角、壁影,一边跑一边还击敌人。小杜掩护潘林跳进了一个破院子,刚随着纵上墙头,被敌人一枪打中,摔下墙来。潘林返身去抱他,敌人的脚步声也追近了。小杜爬起来急叫:“快走!我掩护你!”说了倚着墙头便向敌人射击。“快!我背你走!”潘林左手拉他,右手瞄着爬墙的敌人,一枪打翻下去。小杜不动。潘林严厉地说声:“这是命令!”拉着小杜的胳膊就背。小杜服从了。潘林背着小杜跑进另一条大过道,正不知往哪里走,猛抬头见门口挂着维持会的牌子,潘林知道,根据地村的维持会,办公的一般都有咱们的人,即使没有咱们的人,料想他们为自己打算,也不敢出卖抗日干部,就立刻闯进院去。一群戴白臂章的办公人听见枪响,正急得乱转,见潘林背小杜进来,不禁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当中有受过训的党员,认得潘林,急得哎呀一声,忙用手指指里屋。潘林把小杜背进屋,急速地给小杜扎好伤口,藏好东西。办公人又拿来两个白臂章,给他俩戴上。潘林扶小杜坐在账桌边,把算盘放到他面前,自己坐在对面,摊开账簿,对办公人小声说:“快去领他们追八路啊!”办公人立刻醒悟过来。急跑出去。顿时村里锣声、喊声大作。潘林给小杜擦擦脸上的汗,翻开账簿,报了几笔数目,叫小杜落在算盘上。这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响越近。潘林一抬头,就见一个头包白毛巾、戴眼镜的白脸男人,追打着联络员跑进屋来。联络员连连作揖,赔笑道歉:“对不起!宫本太君!不知道是您,听说是八路,俺就打了您两棍!”

“他妈的!我们是皇军假装的八路,你瞎了眼睛!”门口的特务们愤愤地吼叫着。

“俺分不清真假!反正见八路就打,这是宫本太君的命令!”联络员理直气壮地反驳。宫本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一下。突然又变了脸,怀疑地盯着潘林和小杜。潘林悠然地吸口烟卷,点点头继续念账:“送枣园白面五十斤,六十五斤……”小杜熟练地拨着算珠。这时外边又嚷起来:“八路!快追呀!”随着嚷声,又响起枪来。宫本和特务们一下都窜出屋去了。潘林料想是李铁来了。敌人一走,村干部立刻把小杜藏到有洞口的堡垒户家里。小杜心里对潘林是多么敬爱和感激呀!他躺着拉着潘林的手,含着泪花,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潘林抚摩着他的头说:“傻样!不能那么轻易牺牲,我们还有任务哩!好好养着吧,我走啦!”

许凤他们正在院里担心地等着,见李铁接了潘林来,都惊喜地围上去问长问短。赵青立刻叫小鸾给潘林做饭吃。吃了饭,许凤建议潘林休息一会儿,潘林不依,就只好开会了。

会议在东跨院的北屋里开。屋内清洁整齐、宽宽绰绰,炕上放着一张红漆方形炕桌。桌上放着一盏高脚油灯,另外在灯龛里、窗台上、迎门桌上共放了四盏灯。干部们把记录本放在灯光附近,聚精会神地听着,充满敬意地望着潘林那黑瘦精明的脸。他说出来的每一个字,大家都不肯放过,如获珍宝地记录着、思考着。潘林讲的是当前的形势和我们的任务。最近,潘林一直派人找地委和军区党委取得联系,可是一直没有找到。同时,周明也病倒了。可是工作不能因此停止,所以潘林就召集县委委员们开会,研究当前形势和工作方针。当前全县的情况是:县区游击队几乎全都垮了,干部牺牲很多,敌人迅速地建立了严密的统治。根据这些情况,潘林认为根据地完全变质了,变成了敌占区。因此,在工作上必须改变方针,以执行革命的两面政策为主,展开对敌斗争。这样先稳住脚,积蓄力量,等时机成熟,再展开武装斗争。经过反复的讨论,除了周明生病,王少华深入县城做敌伪工作没能参加这个会议之外,其他委员都被他说服了。因此县委决定先按潘林的意见布置各区执行。等和地委取上联系之后,再根据地委指示修正。

潘林传达了县委的这一决定。最后着重地解释说:“我认为冀中抗日根据地已经完全变质,成了敌占区。因此,斗争方式必须立刻改变。县委已经把一批干部变成小学教员隐蔽到各村去了。各区太红的干部也要利用合法身份隐蔽到村里去。武装尽量缩小,区里只留几个干部坚持工作。今后以合法斗争为主要方式。”在结束他的报告时,潘林瞅了许凤和李铁一眼,严肃地说:“根据以上分析,许凤和李铁同志关于发展武装斗争的建议,和县委的决定不一致,应该立即纠正这种错误的观点,以免使斗争受到不必要的损失。”

李铁皱着眉头,盯着潘林的脸,使劲吸了一口烟。许凤凝视着灯光,坚毅地抿着嘴,见潘林讲完了,立刻问道:“周政委上次跟我谈的不是这样的精神啊!”

潘林不容分说地一挥手说:“形势是在变化的。形势变了,我们的政策就应该变。同志,老皇历可看不得啊!”

许凤见局面已经这样,看来争论只会造成混乱,只好立起来说:“好吧,大家休息一下。”

人们离座走开,互相观望着。胡文玉满怀得意地微笑着在屋里踱着方步,吐着烟缕。赵青用小白手绢擦着脸,擦着鼻子,跟所有的人招呼着,又去给潘林倒茶。潘林板着严肃的面孔,翻阅着本子。小鸾笑盈盈地提着开水壶进来放下,又扭着走出去。江丽挨着许凤坐着,很替许凤难过,一会儿看看许凤,一会儿看看李铁。许凤一手托着腮,在本子上写着什么。

曹福祥严肃地瞅着许凤,小声说:“我支持你的方针,但是你的急躁作风必须检讨。”

“检讨什么?”许凤那黑亮的眼珠,看了他一下,立起来走了出去。李铁随后跟着她走到屋外,抬头望望那净得青蓝的天空,那银白灿烂的星群,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见许凤独自立在石榴花旁,也仰首望着天空,扶着一枝花枝在出神。李铁凑过去说:“打算怎么讨论?”

许凤没有直接答复,反盯着李铁问道:“准备放弃你的意见吗?”

李铁说:“为什么要放弃?我认为,只有坚持武装斗争,我们才能胜利。这个意见,我要坚持到底!”

许凤看到李铁那无畏的神气,心里更加敬重他,便说:“好,这样就好!”两人说了便回屋里去。

会议又开始了。

胡文玉一直低着头在吸烟。他想:现在必须打消县委对自己的不良印象,才有前途。必须坚决支持县委的决定……见潘林让他发言,就微笑着点点头,深长地叹口气,显出非常懊悔的样子说:“我今天不打算讲别的,我只想说,我过去做工作太主观,太不实际,简直可以说是盲目乐观。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检查自己的错误,我感到十分沉痛。今天听了潘书记的讲话,我才知道,我的错误是多么严重。我想不到过去在这方面批评过我的许凤同志,竟重复了这样的错误。我想犯这种错误的人,除了想坚决打击敌人之外,恐怕都有点个人英雄主义。如果为了显示自己的英勇而不顾群众的损失,这实在是可怕的。今天摆在眼前的事实,已经足够使我们得到深刻教训了。你们刺了敌人两下,结果怎么样呢?敌人扫荡的更疯狂了,群众受了更多的摧残。你们威胁那些曾跟我们合作的绅士,这就把朋友赶到敌人那边去了,这就破坏了统一战线!”

李铁想不到胡文玉会来这么一棒,气得七窍生烟,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抽搐。他正盯着胡文玉,只见曹福祥磕磕小烟袋,也赤红涨脸地说:“我拥护县委的决定。是啊,武装斗争是重要。可也不能毛手毛脚,要沉住气嘛!革命就这一点点本钱,要爱惜,不能拼光算数啊!”

赵青嗯了一声说:“我觉得,党员的天职就是服从上级。我们要从思想上真正服从县委的指示!”

这时,江丽抬起头来,眼睛闪着热情的火花,环顾了大家一下,说道:“如果我说得有过火的地方,请同志们批评。我认为,我们要抗日,就要有革命家的气魄。敌人越厉害,我们就越要敢于跟它斗,要主动地进攻。今天斗,明天斗,到处跟它斗。尽管它现在还是座万丈冰山,但是在熊熊的烧天大火之下,总会冰消瓦解。”她说着,看见胡文玉只是咂嘴摇头,于是歪着头盯着胡文玉说:“别着急,我说的是实际问题。俗话说得好,‘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起来斗争就有办法。我们要爱护人们的斗争热情。他们打击了敌人,为什么不应该爱护呢?不但应该爱护,而且非常值得歌颂!是的,因为斗争,有的群众受了一些损失,于是有的同志就埋怨开了。对于这种事情,还是一个贫农老大伯说得好:共产党八路军都是拼着性命救国救民,咱这点牺牲算得了什么!你看,他们都不动摇,而我们有些干部却动摇起来了。我们根本不需要动摇派来可怜我们!我认为,许凤同志打得好!李铁同志打得好!他们是英雄,是党的好干部,是坚决革命的群众的代表。大家都应该这么干!”她越说越兴奋,眉飞色舞,热情洋溢,不自觉地挥动着双手。

张俊臣原来沉默地吸着烟,这时也露出笑容,跟着说:“对!对!对!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是这样!就是这样!”

许凤镇静地在本子上记着大家的发言。李铁激动地吸着烟,眼睛瞟着许凤,看她怎么说。

屋内一阵难堪的沉寂。

潘林严肃地望着许凤说:“我再一次提醒同志们,现在我们这里已经变成敌占区,在敌占区就必须执行长期隐蔽,积蓄力量,待机行动的方针。这是党中央早有指示的。”

许凤抬起头来,用手往后拢了一下披在前额的短发,闪着坚定的眼光向大家望着说:“潘副书记说的是对的,应该在敌占区采取长期隐蔽的方针,不然就会把干部都葬送进去。可是我以为这个方针不能笼统地用在我们这里。毫无疑问,我们是必须采用灵活的合法斗争的手段,打入各种伪组织里面进行斗争。但这些在我们这个区不能看作是主要的,因为我们这里只不过是形式上变成了敌占区,而实际上和敌占区有本质上的不同。首先,我们这里的群众,都是有组织的,有觉悟的,有斗争经验的群众。他们都紧密地团结在党的周围,一心向着我们。而亲日派和汉奸特务在我们这里是非常孤立的。这是和敌占区根本不同的。其次,我们依靠群众挖了地道,群众还要大力支持我们挖更多更好的地道。有了这个就可以更大胆地向敌人进行武装斗争。再其次,大家都看到了,我们恢复了小队,人数虽少,但是有力地打击了敌人,良民证普遍地被烧毁了,大部分村的伪政权并没有被汉奸掌握起来,而是听从我们的指挥。这些都证明敌人不可能在这样老的根据地里建立它的统治。与以前不同的只是敌人的兵力增多了,安上了更多的据点,这是对我们不利的。可是要看到,这对敌人就更加不利。他们越分散,就越处在抗日群众的包围之中,而且不能不被迫地依靠我们的人。这是敌人的一种无法摆脱的致命的威胁。现在看来敌人是疯狂厉害到顶点了,办法用尽了,可是并没有能够征服我们。从此,他们就要走下坡路了。总之一句话,我相信敌人越逼得紧,群众就越觉悟、越齐心,越向着我们。在这种时候,只有我们敢于跟敌人一刀一枪地干,才能鼓舞群众都跟着起来战斗,去争取胜利。不然的话……”

潘林严肃地哼了一声说:“还是谈谈你们区实际的严重情况吧!”

许凤看了潘林一眼说:“现在我们区情况确实严重,全区就有一半的村已经进不去了。除了敌人扫荡之外,还发现有特务搞起来的秘密土匪武装在夜间活动,一个村支部书记被暗杀了,四个村出了抢案。但是,不管怎么样,瓦解敌伪军的工作有了开展,我们已经开始掌握了极为重要的情报。”

赵青听到这里,浑身一颤,变了脸色,忙用小手绢擦脸,眼珠像流星一闪,观察着许凤。

许凤继续说:“群众情绪高涨起来了,伪组织和地主们不敢那样欺负农民了,好多村合理负担和优待抗属的工作也秘密地恢复了。这是什么在起作用呢?”许凤的眼光扫过每个人的脸,坚决地说:“不成问题!这是枪杆子打出来的,也只有枪杆子才能保持基本群众的优势。发动群众挖地道,就为武装斗争创造了条件,这都是正确的。由此看来,县委的指示是不符合我们这个区的实际情况的。因此对我们的批评也是不正确的。”

潘林严厉地望了许凤一眼,他正要反驳许凤,李铁这时立起来,向潘林一点头说:“我先说几句。我们打了敌人一下,有人就喊我们刺激了敌人,这怎么办呢?摆在我们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就是投降。”

大家听了激灵一下,都吃惊地瞅着他。他也望着大家说:“有人愿意吗?我肯定地说,就是有人愿意,群众也不愿意,因为他们不想当亡国奴。所以我们是不能走这条路的!那么怎么办呢?我们只好给敌人更大的刺激!我说,潘林同志要错了,就应当收回你的指示,这才是我们党的实事求是的态度。”

“你说什么?”潘林严厉地盯着李铁问。

李铁斩钉截铁地说:“我说,你下的指示要错了,就应该收回去!”

潘林气得一瞪眼,正要发言,秀芬在炕下叉着腰冲着潘林点点头说:“等一等!”

“什么?”潘林忍着气问她。

秀芬说:“我有个疑问:什么是统一战线?我们团结的是不当汉奸的地主。至于有些地主跟敌人勾结起来,杀害农民,难道我们党可以不打击他们,反而脱离群众跟他们去统一吗!”秀芬盯住胡文玉。胡文玉抬起手,张张嘴要反驳她,李铁抬手拦住他说:“不用说,你那套思想只能对敌人有利!”

胡文玉声色俱厉地说:“你胡说!我就是反对你们个人英雄,反对你们醉心于武装斗争!”

李铁也严峻地板起面孔说:“好,那你就说服日本鬼子回国吧。如果办不到,又反对打,这简直是主张投降!”李铁愤怒地竖眉瞪眼地叉着腰。

“同志!你这是什么态度!”潘林生了气,伸手指着李铁。

“李铁同志!”许凤提高声音叫了一声。

屋内寂静起来。

潘林咳嗽一声坚决地说:“区委会必须保证执行县委的决议。下级服从上级,这是党的纪律。”

许凤见会议越开越僵,忙一摆手立起来说:“好吧!我们不再讨论了,按县委的指示进行工作。我们的意见嘛,要保留。”许凤严肃地宣布。

大家不欢而散。潘林向许凤一摆手说:“许凤同志,我们来个别谈谈。”

“好吧!”许凤点点头,沉思地收拾着文件。她也激动得脸上变了颜色。

“要谈谈吗?这里太杂了,另找个地方去。”赵青微笑地领着潘林走出来。

小鸾、小美端了两大盆热汤面进来,殷勤地劝大家吃。

五 纯洁的灵魂

潘林跟着赵青走到正院北房西间屋,只见窗明几净,炕上白毡花毯,十分讲究。炕桌上已经摆了香气扑鼻的四碗鸡丝馄饨,一碟咸鸡蛋,一碟泡杏仁,一瓶酒。潘林看了一眼,不愉快地板着面孔。对于这样的陈设和招待,他觉得有点格格不入。赵青微笑着说:“这是我的屋子,潘书记先吃点东西,一会儿就睡在这儿好啦。”

潘林见许凤没有来,又着急又生气,冷冰冰地板着脸立起身来说:“我不吃,还要跟许凤同志谈话去。”说了冷冷地走了出去。赵青冲潘林的背影嘲笑地一撇嘴,用鼻子哼了一声,眼珠一转,追上潘林说:“潘书记,我去找许凤同志,在这东间屋谈话还清静点。”

不多时,潘林和许凤走进东间屋来,对面坐下,两个人都板着面孔,好久没言语。

赵青从北屋里出来,李铁在院里叫住他说:“给我找个清静地方,我要给地委写个报告。”

“好,其实我的意见,不过是……”赵青一面向李铁解释着,领他走到小鸾的屋子里来。屋里还点着灯,赵青打扫一下炕桌,说:“你来了,咱们区小队就好了。我早就盼着跟我在一起工作。好,你先写。”赵青说完退了出去。

李铁心情沉重地坐下,一抬头见墙上贴着一张半裸体的美人春睡图,厌恶地摇摇头。又看见炕上是花被子,花枕头,满屋红漆橱柜,迎门桌上穿衣镜,明光崭亮,桌上摆着香粉、香皂,地下墙边上放着一双绣花女鞋,李铁越发感到别扭。不知怎的,赵青的影子又在脑子里活动起来。他不能确定对赵青的看法。赵青是地主家庭出身,可是,他的工作还是积极的。不是有不少好同志的家庭是地主富农吗?他出神地想了一会儿,忙把思路拉回来,拿出纸埋头写起来。写了一会儿,赌气撕了,焦躁地拍着头说:“嘿!连个报告也写不好,废物!”

他放下笔,立起来吸着烟。正看着灯光凝神想着,听见外屋有人轻轻咳嗽一声。一掀门帘,小鸾走进来。她换了一件短袖紫花方格褂,墨青单裤,梳着一根短辫子,前额整齐的披髦,白圆脸透着粉盈盈的红色,大大方方地微笑着,将一个条盘放在桌子上,明眸一闪说道:“李铁同志,给你做了两碗馄饨。别客气,吃了吧。你不是还要工作吗?”

“噢!噢!”李铁漫不经心地答应着,端起碗来就吃。狼吞虎咽,一刹那,两碗馄饨吃了进去。放下碗,拿起笔来又写。一面心不在焉地对小鸾点点头说:“麻烦你了!”

小鸾凑近他说:“别客气,到俺家啦,我这村级干部总得尽一份心哪。”说着伸手去李铁的肩膀上轻轻一捏,李铁机灵地一躲,反感地望着她,脸上的肌肉一动。

小鸾连连送过几个多情的眼波说:“呀!你这衣裳也该洗啦,脱下来我给你洗洗。”她的眼睛毫不避忌地瞟着李铁。

李铁看在眼里,恼在心里,急忙说:“对不起!请你回去休息吧,我要工作一会儿。”李铁立起来往外让她。

小鸾满面绯红,故作稳重地挨近他说:“不,李铁同志,我有个要紧事要跟你说一下。”

一股香皂味扑面而来,李铁连着喷了两下鼻子,往后躲着说道:“什么问题,明天再说吧。”

小鸾一本正经地说:“我要出去工作。我希望能跟你在一起工作。”

李铁说:“这个,以后跟许政委谈谈。你去歇了吧!”李铁伸手让小鸾出去。

小鸾又凑近了一步说:“不,李铁同志,你答应我。我实在不愿在村里了。”小鸾说着一下贴在李铁身上,紧紧搂住他。李铁急忙推开她,往外就走。她拼命地拉住他,颤抖地小声说:“好哥哥!没有人知道!”

李铁又羞又恼,切齿地说:“难道你自己不知道吗?真不知羞耻!”李铁气恼地搡开她,往外就走。

小鸾突然两手抱着肚子,咬着牙连声叫:“疼死啦!疼死我啦……”在李铁身边倒下去。

李铁一时慌了手脚,一下抱起她,连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他刚要喊人,只听小鸾尖声尖气地叫了一声,哭起来了。正在这时,赵青领着潘林、许凤走了进来。赵青伸手打了小鸾一个耳光。小鸾捂着脸哭着跑出去了。

几个人面对李铁看着,都哑口无言。潘林气得指着李铁的脸说:“李铁同志,你在干什么?!”

李铁着急地说:“潘林同志,不要误会!”

潘林说:“哼!误会,我不是瞎子。我要提到县委会讨论你的问题。”

许凤难过地莫名其妙地望着李铁。赵青摇摇头唉了一声。李铁有口难分,张口结舌,脸红筋胀,气冲冲地抓起文件,往外就走。

这时院子里干部们都叽叽喳喳地小声耳语着。许凤心里怀疑,要问问李铁究竟是怎么回事。刚追上李铁,就见胡文玉从北屋里出来,走过来狠狠地用鼻子冲李铁哼了一声,走过去了。许凤和李铁走到月亮门边,就听墙外边曹福祥跟萧金说:“真想不到,李铁会是这么个人!”

听着萧金气呼呼地说:“打死我也不相信,他绝对不是那样人!”

远处近处响起了一片鸡啼声,李铁烦躁地叫道:“萧金,我们出发!”

许凤见这样,也只好留待以后再谈,留下一个队员跟着保卫潘林。便隔着窗户向潘林说了一声,带着秀芬、小曼、江丽跟李铁一起向外走去,张俊臣也跟了出来。

屋外天色正黑,十分寂静。赵青见李铁他们一行人默默无语地走出大门去,别的干部们也都趁黑夜分散走了,便上了大门回到屋里。见潘林正烦闷地吸着烟斗坐在椅子上。小鸾在旁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小声哭诉着,说李铁拦住她,抱住她,非要强奸她不可。潘林听着气得拧着眉头。小鸾擦了眼泪,一本正经地向潘林恳求地说:“潘林同志,千万别再提这回事了,传说出去同志们还怎么见面啊。这事也怨我不该和他谈我的心事。”

“什么心事?”潘林一怔。

“还不是老问题。”赵青似乎生气地对潘林说,“这一二年了,她就不安心在村里工作,见了同志们,就要求脱离生产参加工作。她怎么够条件!”

小鸾气呼呼地争辩起来:“我怎么不够条件?我也是村干部哩,即使区里不缺人,我刻刻蜡纸什么的总是行的。大前年,军区宣传队在咱家住的时候,我就帮他们刻过,他们还说刻得挺好呢。我要求潘书记给我解决这个问题。环境再艰苦我也不怕,我要革命到底!……”

“好吧,这件事以后再说。”潘林点点头吸起烟斗来。

小鸾见赵青用下巴颏往外一指,意思是叫她走,便起身出去了。

赵青叫小鸾走了,在旁边坐下唉了一声说:“我相信李铁同志是个好同志,真想不到会出这样事。人家还说他……算啦,不说啦!”

“说嘛!”潘林不满地盯了赵青一眼。

赵青摇摇手说:“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说它干什么。”

潘林说:“不用你负责,说吧!”

赵青小声说:“人家说李铁同志不像以前了,生活腐化起来,据说搞着四五个女人。”

潘林听了立起来,仰首沉思了片刻,又回头望望赵青,坐下掏出笔记本子和钢笔,说:“来,你详细谈谈。”说着气得手直颤抖。

六 陷阱

李铁回到张村,一夜没睡,直到快吃午饭,他还在坐着生气哩。不多时,秀芬、小曼、张俊臣、江丽、萧金、武小龙、郎小玉都集到屋子里来了。同志们都相信他不会干出那种事情,心里非常难过,都以为如果不和李铁好好谈谈,恐怕他在这区干不下去了。他性情刚直,说不定要气出病来。大家怀着为他抱屈的心情进屋望着他。朱大江这时也扶着双拐走了来,依着墙坐在炕上,盯住李铁粗声粗气地说:“说说!是怎么回事?”

李铁把经过的实情说了一遍。许凤进来坐在灯前,凝视着李铁沉思着。

朱大江忍不住往地上一顿他的木拐说:“我早就知道小鸾是个骚狐狸,谁叫你不一脚踢烂她个臭肉!”

秀芬气得叉着腰说:“一个人不能随便叫人家去讨论,应该找县委去!”

李铁说:“叫他们讨论吧!我问心无愧,什么我也不怕!”

这时,大娘端进了热饼子,李铁拿起一个来,大口咬着就吃。秀芬还是怒气不息,对李铁说:“你是不敢去还是怎么的?”

李铁说:“难道叫我放弃对敌人斗争去纠缠没影的事情吗!我不去。有多大风叫他们刮吧。自己站得正,是刮不倒的!傍黑我就带小队出发!”

朱大江说:“对!对!就这样,为人不做亏心事,就不怕半夜鬼叫门!”还要往下说,许凤叫人扶他出去休息了。

大家见李铁这样也就不再多说,各自走了出去,准备工作去了。许凤也放了心。等大家走了,就跟李铁商量了一会活动地区和任务。李铁坚持说:“我要事先对你说清楚,我凭着自己的党性去进行斗争。不管谁说什么,我要到最困难的地区去,和敌人做斗争,叫胆小鬼们看看!”

许凤说:“县委的指示要坚决执行。目前游击队的任务是分散配合开辟工作,先不要集中活动。”

李铁同意了。两个人立刻召集了队员,分成三组,由赵青带着刘远等一组十一个人跟许凤去活动。朱大江自己能动了,坚决不要队员再侍候他了,叫葛三、蔡二来也跟这一组去。身体弱的、有病的和新编入小队的十二个初愈的伤员编为一组,配合曹福祥、张俊臣到西、南两个小区的几个村,负责挖地道。李铁选拔了机警灵活的队员武小龙、陈东风等七个人带上萧金,决定到最困难的敌占区活动。布置完了,趁屋里没有别人,许凤静了一会儿,才望着李铁问道:“李铁同志,你说的小鸾那些表现都是确实的吗?”

“你不相信我?!”李铁冒了火,又压下去说,“我以我的党籍做保证,我从来没有对党说过半句瞎话。”

许凤点点头又说:“我希望你珍惜自己的品质……”

李铁听着许凤规劝自己的话,压下去的火又冒起来了,一想到她竟不信任自己,再也忍不住,嚓一声把驳壳枪往枪套里一装,二目圆睁,勃然大怒地冲许凤看了一眼,大踏步跨出门去,带上队员竟自走了。

许凤见他这样,气的变貌失色,往外追了几步又站下,一下坐在一个小板凳上,两手抱着头呼出了一口长气。

傍晚,枣园据点兼任宪兵队长齐光第焦躁地走回自己里屋,丧气地把褂子脱下一扔。水仙花撒娇地接过去,哟了一声问道:“怎么啦,这么丧气?”

自从王金庆受伤住院以后,水仙花不甘寂寞,干脆和齐光第同居了。王金庆因为要借重齐光第的权势,知道闹起来有害无益,干脆顺水推舟,把水仙花当人情送给了齐光第。王金庆出院以后就升了官,给派到郭店据点当警备队第三大队大队长去了。

齐光第不言语,只吸着烟卷苦恼地想着。他刚才被渡边、宫本叫去大骂了一顿,限他五天之内要找到游击队住宿地点的确实情报。这真是个没法应付的苦差使。李铁带领队员,这些天在敌占区秘密地找各村的伪村长谈话,要他们立刻恢复优待抗属和合理负担,停止对地主富农有利的按亩摊派的办法。照办的可以既往不咎。伪村长和地主们都怕李铁厉害,知道稍有欺骗被群众报告了就吃不消,只得两面讨好,瞒着敌人秘密地执行了。李铁趁机在各村找了一些有觉悟的贫农、中农打进伪村公所和伪自卫团,监视汉奸的活动。又组织了秘密的抗联。群众得到领导和支持,斗争情绪暗暗高涨起来了。这些村都有汉奸坐探。情报很快送到枣园据点里,敌伪军立刻在这一带日夜活动起来。这些村里还没有挖好地洞,李铁他们只得夜夜灵活转移地点,神出鬼没地进行活动。敌人日夜地搜捕他们,刚捕到个影子,一捉又没有了。枣园、韩庄、郭店等五个据点被李铁他们突击得蒙头转向,接连发生事故。三个最坏的伪乡公所被解散了。二十多个伪军和特务人员被捉住,经过突击教育又放了回去。三个伪军中队长,都接到了指名警告、教育的信件。罪大恶极的汉奸一中队长褚歪嘴,接到信以后还不服帖,反而把李铁他们大骂了一通。他想反正李铁听不见,骂骂也不要紧,不料几天之后,在瓦窑集上遭到了李铁他们的化装袭击,和一个鬼子一起丧了命。伪军里甚至传说,李铁在枣园据点街上饭馆里,好几次吃了饭大摇大摆地走了。齐光第想尽了办法,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李铁的下落。他把手下最能干的特务都派了出去,可还是没有指望。他想着,烦恼地把烟头摔在当屋,仰在炕上。水仙花见齐光第发愁,哼了一声说:“还不跟我说哪,我早知道啦,你们也有见识短的时候。”

齐光第冷冷地说:“你个娘们家还能有什么主意吗?”

水仙花一撇嘴说:“不是夸口,手到擒来!”

齐光第高兴起来,说:“那你说说看!”

水仙花比画着说:“你追他,一辈子也追不上。你要像钓鱼那样,引他来上钩。不信你在孙屯乡公所天天派几个弟兄去闹,老百姓就会把他们叫去。那时候,只要你们把部队藏在附近,叫村里的坐探……”

“对!对!”齐光第不等她说完,一拍手跳起来,跑了出去。

果然,连着几个白天,汉奸们整天去孙屯乡公所折腾,打人,要钱。可是还不见李铁他们来管,于是夜间也去闹了。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李铁带着人疾速地向孙屯伪乡公所走来。乡公所坐落在孙屯大街路北一个深陡的院子里。这是个四合砖房,逃亡地主的闲院。三间北屋闪着灯光,李铁他们进去一看,三间屋扒通了,放了两张八仙桌,几条板凳,四个汉奸正在向几个办公人发横,叼着烟卷,骂骂咧咧的。

李铁大喝一声,用枪逼上了他们。汉奸们举起手来,队员们过去搜了身上,竟没有枪支。李铁刚要带走对他们进行教育,忽听外边有一种可疑的声响。要是一般人也许以为这不过是树上的老鸹随便飞动哩。李铁凭经验可明白这里边一定有鬼,立刻喝叫四个汉奸和伪办公人不许动,带了队员们闪身跳出屋子。刚跑到街上向北拐进一个胡同,就听见枪声四起,敌伪军从村四周冲进来了。李铁掩在墙角边一看,一群敌人已经冲到房子跟前。李铁小声对萧金他们说:“手榴弹预备好!”李铁端枪瞄准敌人扫射过去,几个手榴弹同时向敌人抛去,爆炸声像炮弹般轰响。趁着爆炸的硝烟弥漫,李铁带领队员跳下土坡,向庄稼地里跑去。敌人在后边紧追过来。枪弹从他们身边吱吱穿过,直打得庄稼叶噗啦噗啦地响。他们跑过唐河旧道,枪弹啾啾地击溅起泥水,敌人呼喊着紧追不放。他们一口气冲上陡峭的高坡,趁夜色昏黑,不管棘针蒺藜一下滚了下去,穿过庄稼地小路,翻过大沟,终于把敌人甩掉了。枪声渐渐稀疏下来。他们个个累得汗流浃背,滚得污泥满身。李铁是受过几次伤的人,累得咳嗽着,赶紧带领队员们,向青纱帐深处走去。

他们刚在高粱地里坐下喘息着,忽又听见东北方向高粱地里哗啦哗啦地响,好像有人偷偷地走来了。武小龙、陈东风两个人轻轻地向那边搜索去了。这时候,正是月黑天,什么也看不大清。只见高粱地深处小路上走来了一个瘦长的人影,他俩持枪蹲下等着。渐渐地可以看出这人穿着破烂的衣裳,拄着一根木棍,小心翼翼地走着。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转身就往回走。武小龙一拉陈东风,两人分头追上去。跑了不远,那人就被武小龙、陈东风挟着走了回来,带到李铁面前。李铁就问那人是干什么的。一句话刚出口,那人欢喜地叫道:“是李铁同志吧!”

李铁也听出来了,这是县大队队副萧之明。忙去扶住他坐下叫道:“我的老萧同志!”李铁向不相识的队员介绍了,都为刚才的误会笑起来。武小龙说:“萧大队副,要是不说话,别说我不认得你,就你自己照照镜子也不认得自己了。”

李铁立刻把自己穿的外面一层新粗布裤褂脱下来,不容分说就给萧之明穿上,自己只穿一身带补丁的旧衣裳。这时,天空布满了浓云,颇有雨意。他们赶紧商量一下,穿过庄稼地小路走了几里地,来到一个坟地里,拣一棵浓密的大杜树底下坐了休息。队员们去地里捡了几抱锄下来的干茅草来铺在地上坐着,觉得舒服多了。突然,刮起了冷飕飕的东北风,接着下起毛毛雨来。细雨洒在树叶、庄稼叶上,发出引人困倦的沙沙声。阵阵凉风把雨星刮到人们脸上,使人冷得直起鸡皮疙瘩。大家背靠背挤坐在一起,抵抗着寒冷。夜深了,雨下得更紧了,只听阵阵风雨声,队员都睡着了。李铁挨着萧之明坐着,觉得他直动弹,还没有睡着,便轻轻问他道:“你是怎么被敌人俘虏去的?”

萧之明唉了一声说:“那天拂晓王村战斗,我带着一个排冲进了王村,立刻就被敌人围在一个院子里。敌人从四面往里冲,我们牺牲的还剩五个人,子弹打光了,就都被敌人俘虏了。”

李铁又问他:“以后呢?”

萧之明沉默了一下说:“我们被送到沧州车站装上了闷罐子车,送到唐山煤矿上挖煤。以后,我们组织了一百多个人跑了出来,被打死了十几个,被抓回去几十个。我蹲在满是泥水的苇塘里藏了一天,敌人没搜出来,夜里才跑了。一路上经过敌占区哪敢进村,只在漫地里吃些野菜,白天晒个死,晚上冷个死。经过那些水地,才知道蚊子是那么厉害,成千上万的大蚊子,把我包围起来,咬的人光想发疯。我不住地挥舞树枝,打滚,爬起来跑,直到太阳出来才算摆脱了它们。于是我发疟子,关节疼,肚子疼,第一次感到了孤独是个什么滋味。当时我简直支持不下去了,实在想死。只要一死,那无休止的痛苦立刻就可以解脱了。自杀的念头有好几次引诱着我,可是我一想起英勇牺牲的同志,一想起毛主席,一想起延安,就立刻感到这样想是软弱可耻。我就什么都能忍耐了。我改成白天躺着睡觉,晚上走路。每夜咬着牙熬几十里路,两个多月才到了这里。只要见到了同志们,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李铁说:“你真受够了苦,明天派人送你找周明同志去,好好休养一下,咱们又一起干上啦!”

风雨越吹越冷,他们的脊背就靠得越紧。

七 仇恨

送萧之明走后,李铁他们便待在野地里,叫武小龙一个人出去找熟人弄些吃的来。前半晌武小龙回来说,在孔村村外碰上了在孔村住娘家的杜二嫂,她答应给送些东西来吃。看看已近正午,还不见来,队员们都饿急了。李铁身体数次受伤,经过多次摧残,又比别人操心,熬磨得更为痛苦。又加这饥饿的滋味实在难受,只觉阵阵心慌意乱,眼前发黑,肚内好像一个空旷无底的大窟窿在旋转,腿脚酸软得拉不动,头也眩晕疼痛。每个人就跟患了什么大病一样,面色焦黄,眼都睁不开。萧金、武小龙在树下跟队员们开着玩笑,搞起精神会餐来。各自数说着好吃的东西,互相争论着,好像比赛似的看谁说的馋人。不料越说越饿得厉害。最后忍不住了,只好跑到庄稼地里去,不管野菜、野草、玉米秸,不管甜的、苦的、涩的,塞到嘴里大嚼一气。正嚼着引颈望着杜二嫂,只见远处高粱地边上走来了一个妇女,提着一个篮子好像是挑菜的样子,立在那里不住东张西望的。武小龙看了看说:“是二嫂来了!”说着赶紧去接。

武小龙领杜二嫂来了,把筐篮放在地上。几个人早饿慌了,顾不得说什么客气话,蹲在树下边,掀开筐篮,一群人围了,伸手捧着粘不到一起的带糠的大麦子饼和谷面菜团子,急急地吞吃起来。

杜二嫂看他们吃着,叹口气说:“老李,嫂子真对不起你们。本想借点白面给你们烙点饼,可是为了保守秘密就没有去借。你们就将就着吃点吧!等挖好了洞住到家去,再想法给你们做好的吃。”

李铁吃着,忙笑道:“二嫂,可好吃呢!”

队员们张开饥饿的嘴,就像吃肉包子一般,风卷残云,一会儿就吃得剩了一点点了。李铁先停下不吃了。队员们也跟着停下来,互相让着谁也不肯吃,都说饱了,其实谁也没有饱。李铁吃得最少,心里明白,忙分给每个队员一把,队员们用手接过去看看,一下都塞到嘴里去了。大家轮流端着罐子,咕咚咕咚一刹那就把水喝光了。二嫂拾掇起篮子、罐子,赶快走了。

天已正午,烈日灼热,烤得人难受。他们走到一个长满柏树的坟地里。武小龙又去放游动哨侦察情况了。陈东风等几个队员抱着枪靠在柏树上睡得鼾声大作。萧金在树荫下抱着膝盖,焦愁地望着李铁的脸。李铁躺在树荫下草地上,脸色又黑又黄,颧骨突出,两腮下陷,十分疲惫难看。再看看别的同志,也是又黑又瘦,头发蓬蓬。李铁躺在地上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偶然睁一下眼睛,眼球血红,还没有看清什么,就又昏昏迷迷地合上眼,不时咂咂干裂了的嘴唇。

萧金守在他旁边,急得皱着眉,暗想:看来他真是病了,这怎么办?

蚂蚁爬到李铁脸上,萧金给他捏下去,摇摇头出了一口气。李铁昏昏沉沉地躺着,恍恍惚惚像是在村里又被敌人包围了。他带领手枪队冲出村来,迎面碰上四五个敌人。他举枪向敌人射击,可是枪怎么也打不响。看看敌人的四五支枪向自己射过来,嘎的一声,一颗子弹从自己头上穿过去了。

“冲啊!冲啊!”李铁挥舞着胳膊。

萧金摇醒他,他睁睁眼,没有动,似睡非睡地又听到一些讥笑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哈,瞧!自高自大的人总是独出心裁!”“为了个人出风头,……你敢反对党的决定!”“你这样的人,要提交县委讨论你的问题!”

潘林那愤怒的黑瘦脸,又在厌恶地望着自己。他猛地坐起来,使劲睁开眼睛,脑子还轰隆轰隆地响着,太阳穴一扎一扎地疼。

大树把阴影抛到远远的谷地里去了。夕阳用它那渐渐温和下来的光芒,抚摸着李铁那疲乏的身躯。病痛、饥饿、冤屈,种种苦恼折磨着他。他陷入了沉思,从幼年到现在的遭遇,一幕一幕映现出来:母亲伏在死了的父亲身上痛哭。自己拉着枣枝,跟母亲在冰天雪地里走着去讨饭,财主的大狗追着咬,撕烂了裤子,腿上流出血来。母亲含着眼泪在河边送自己上船去当学徒。风雪里自己在垃圾堆边睡着了,老板的皮靴踢在身上。潘林和小鸾又出现在眼前了。李铁不愿想下去了,咬牙猛地一摆头,看见萧金给他卷了一支烟卷递过来,就接过来和陈东风对火吸着。

武小龙走回来凑在他身边说:“李铁同志,你的身体这样,咱们回去吧!”

萧金也望着他说:“回去吧!不然你身体非毁了不可。”

李铁身体缩做一团。他第一次感到自己丧失了力气。难道自己竟是这么脆弱吗?他摇摇头,使劲立起来。说实在的,他心里早就想回去了,是他对人民对党的责任感,使他不能这样做。他望望队员们,断然地说道:“不!绝对不能回去!”

“坚持吧!”萧金心里说着。他非常了解李铁,知道他不坚持到山穷水尽,是不肯回头的。

在一片凌乱的枪声中,桃庄升起了一片火焰。火焰越烧越猛,只见村庄上空,浓烟滚滚。

李铁向队员们看了看,一挥手道:“走!到桃庄去!”

他们提着枪,疾速地向火光奔去。

到了村头一看,桃庄没有一间屋子不在冒着火苗。到处响着轰隆隆的房顶倒塌的声音。人呢?怎么不见人来救火?在火光照耀下,他们发现了一个尸体,鲜血还在往一个凹坑里流着,火光照着那鲜血。李铁看着,心里像刀割一般热辣辣地疼。当他们拔步又往街心走的时候,都不由得鼻子酸楚起来,复仇的怒火烧得他们连气都快透不过来了。尸体!又是尸体!男的、女的、孩子的……万恶的王金庆为了大量掠夺粮食,竟然杀害了这么多的人。这个村庄的人民是从来没有向敌人屈服过的。这英雄的村庄被践踏得遍体鳞伤,躺在血泊里被火燃烧着。

尖厉的叫声突破恐怖的寂静,这是女孩子凄惨的哭号:“娘!娘啊!……哎呀!娘啊!”

这哭声刺破了长空,使星星颤抖,月牙垂泪。这哭声像电波般颤动着向四面八方传开,使人听了毛发竖立、心胸欲裂。这哭声里充满了仇恨和哀痛,时而像在控诉,时而像在呼唤人们去报仇。

这哭声是从烟尘弥漫的废墟上传出来的。李铁他们奔过去,只见一个六七岁的女孩子跪在一堵断壁下,在她面前的血地上,躺着孩子的母亲。这尸体被刺刀穿得血肉模糊。女孩子伏下身子搂着母亲的头,声嘶力竭地痛哭着。在断壁外面的一株枣树上,在用刀削尖了的一枝树杈上,挂着一个男孩的尸体。这是一个不到两岁的男孩子。尖树杈穿透了他的肚子,他的两只小手耷拉着,头垂了下来。血染红了枣树,又流到地上。周围的房屋都倒塌了。木梁垂下来还在吐着火舌。

有的窗户还在喷吐着火焰。

李铁急忙跑过去把女孩抱起来,女孩抽抽搭搭地哭着。李铁给女孩擦了一把眼泪,用脸偎着她的小脸,眼里含着泪水,闪着怒火,抬头向周围望着。萧金他们愤怒地提着手枪,咬牙切齿地咒骂着。一个队员想从枣树上往下弄那男孩的尸体,李铁喝道:“别动!就那样,叫人们都看看吧!”

这个队员忍不住蹲下捂着脸哭起来。李铁一把拉起他来,向队员们叫道:“同志们!哭什么!走!要不报这个仇,咱们还有什么脸活着!”

“一定要报仇!”队员们一起吼叫起来。

李铁找到了几个活下来的人,把孩子交给他们,叫他们好好抚养。他立刻写了信派队员向许凤汇报,一面派武小龙去侦察郭店据点王金庆活动的情况。为了保密,李铁带队员到别的村吃了顿饭,就悄悄地转移到野外一个坟地来。李铁和队员们坐在坟圈里边的草地上,谁也睡不着,睁着眼睛静静地思索着,等待着。约有半夜了,给许凤送信的队员带着胡文玉来了。李铁默默地和他握了手,拉着他一块儿坐在一堆干草上。透过树叶,看着那青幽幽的天空,李铁不想说话。血、火、尸体、孩子,又在眼前晃动起来。他心里像埋着一万斤黄色炸药,闷得要死。一个蚂蚱跳在李铁的手臂上,李铁一下就把它捏了个稀烂。

胡文玉说话了:“潘书记和许凤同志一起谈了两天工作,临走时对你很不放心。所以许凤同志和潘书记叫我来找你谈谈。”

“什么事?”李铁吸着烟,心里不耐烦,但忍着不发作。他隐约猜到是什么事了,但仍抱着希望,这样探问一句。

“为了使武装斗争和革命的两面政策、瓦解敌伪军的工作能够很好结合起来,潘林同志交代了,等他开会回来,好好研究一下,订出一个统一的行动计划再打。”接着,又讲了很长很长的一番道理。李铁竭力耐住性子听着,却怎么也听不进去。

李铁沉默了一会儿,说:“我明白啦。哎!听说你又要回县委去工作了?”

“是的。县委宣传部现在没有人了!”

李铁听着胡文玉的快活语调,不由抬头看了看他那因得意微笑而露出的白牙。

“希望你常到咱们这区来。”

“恐怕少来不了。”

“你和许凤同志还是好好谈谈。”李铁爽直地说,“同志之间难免有分歧,只要谈清楚,也就没有什么了。我是希望你们能把关系搞好!”

胡文玉叹口气道:“是啊!我得到了不少教训。所以我劝你也小心点,不然对自己的前途是不利的。”

李铁听了,忍不住又泛起了厌恶,使劲用鼻子喷了一股子闷气出来。

说完了话,李铁就叫队员送胡文玉走了。

直等到朝霞红过,太阳爬上树梢,武小龙才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从据点内线那里了解到,王金庆今天上午要带着他的一个特务中队到枣园去。听说因为这次抢粮有功,已经给他颁发奖金奖状。这一次整个特务中队的人都有奖赏。桃庄惨案就是这个中队和鬼子们一起干的。这个中队全是一色的日式装备,共有九挺轻机枪,打起仗来非常凶悍,都是死心塌地的汉奸。

李铁听了这个情况,决定打一下伏击。萧金在旁边小声说:“潘林同志不是叫研究以后再打吗?”李铁一挥手说:“算了吧!机会不能错过,打了再说!”

李铁就把队员召集起来,进行动员:

“同志们!如果让王金庆这个刽子手在我们面前平安无事地过去,我们还有脸见桃庄的父老吗?同志们,你们说打不打?”

“打,坚决打!”队员们激动地小声叫起来。

李铁命令:“准备行动!不打死王金庆不回去!”

李铁立刻作了战斗部署,又派武小龙带人出去侦察。看看天快近午,阳光灼热,更加无半点风丝,蒸得人两鬓汗流。庄稼地里,一片烦人的蝈蝈叫声。李铁坐在地里一棵小柳树下,焦躁地望着。萧金在旁边,踮起脚尖,瞭望着说:“这时候还不来,恐怕没有希望了。”

李铁刚想说什么,一抬头只见武小龙、陈东风持着枪押着一个戴洋草帽、穿灰绸衫的白胖男人走来。那男人走到跟前,脱下帽子,来了一个九十度的鞠躬,连声说:“队长,队长,我不是混官事的。我是正经买卖人,桃庄是我老家。我,我是回家看望老娘。请队长收下,收下这点钱,放我走吧!真的!我是……”白胖男人说着不敢直起身子来,只往上翻着眼珠朝李铁脸上看。突然,他一下直起腰来叫道:“你是铁柱子表弟吧?”

李铁也忙过去扶住他说:“你是金声哥,为什么这时候回来呀?”说着一摆手叫武小龙、陈东风他们走了。

白胖男人急速地把钞票掖起来,伸出肥白滚圆的手指,轻轻地弹着衣袖上李铁扶过的地方,胖得似乎有点肿的嘴唇噗噗地吹着上边的土。好容易弄完了,这才亮相一般伸伸膀臂,拿出烟盒来,自己先叼上一支香烟吸着,随手把烟盒递给李铁,好像立刻尊严起来的长辈似的嘿嘿地笑着:

“来,表弟,尝尝咱这烟!嗯,吸一支!”

李铁的眼光像锥子似的刺了他一下,一摆手拒绝了。白胖男人洋洋自得地吸着烟,看着李铁穿一身破衣裳,挽着裤管的腿上沾着泥土,头上毛发蓬蓬,脸上挂着一道道泥汗,摇了摇头说:“唉,表弟,我说得对不对可别在意。人家跟你在一起学徒的师兄弟,可都抖起来了。人家金祥当了经理,娶了两房姨太太。可你呢,看你闹得,嘿!”说着凑近李铁耳边小声说,“你要有心回天津,我带你去,省得干这玩意儿,叫人家追得没处落脚。”

李铁冷笑一声问道:“表哥干什么事哪?”

金声笑得当当地说:“小意思,当副经理,在顺发号,知道吧?你要在外边混到现在,也错不了。还记得咱们小时候吗?那时候你多聪明啊!”

李铁也回忆起了小时候一起玩的金声哥。冬天一起在河里滑冰,夏天一起在河里游泳,他是那么单纯可爱,喜欢一起打抱不平。那年麦收时节,财主袁家三少爷打着洋伞,挎着手枪,穿着雪白的绸衫,辱骂鞭打着拾麦穗的姑娘们,自己向金声哥递个眼色,两人一前一后,一下把三少爷抱住滚到滹沱河里去了。可是眼前的金声,变成了这么个家伙。刚要说话,武小龙、陈东风他们几个人呼哧呼哧地跑回来,面带惊喜地说:“队长,这一回郭店的特务队真来啦!”

李铁立刻精神抖擞地立起来问道:“多少人?”

“六十多个!”

李铁拔出驳壳枪,双眉一竖,命令:“干!萧金你带上三个人迂回到敌人后边,我和小武子几个在前边截击。听我们打枪,你们就从后边打击敌人。一定要猛打猛冲,别让敌人还手!”

“是!”萧金带着三个队员,钻进庄稼地跑了。“我怎么办,表弟?”白胖子一听要打仗,吓得发着抖,弯着腰问。

“你躲在这儿别动!”李铁说了,带着武小龙他们,提着枪穿着玉米地疾速地向公路边跃进。白胖子吓得撅着屁股趴在一个长满青草的土坑里,一动也不敢动。

一队敌人顺着公路,大摇大摆地走来。头前是铁杆汉奸王金庆,骑着一匹大白马,洋洋自得地走着,一面走,一面回头和后面枣红马上的汉奸说着什么。李铁掩在一棵树后,瞄得准准的。枪声一响,王金庆的马给打倒了,王金庆摔在地上,正要拔枪爬起来抵抗,刘满仓一个箭步跳上去,压在他身上,抓住了他的胳膊往后一拧,一面用膝盖抵着他的脊梁,一只手揪着他的头发,使劲把他的脸往地上磕,磕一下,骂一声:“狗汉奸,你再跑!你再跑!”王金庆一面“啊呀”乱叫,一面拼命挣扎,可是越挣扎,刘满仓磕得越凶,一会儿就磕昏过去了。

王金庆一落马,汉奸队伍就乱了。李铁把驳壳枪一挥,带队员冲了上去。李铁手疾眼快,两支枪前后左右,指着的死,点着的亡,在飞啸的弹雨中,横冲直撞,打得敌人蒙头转向。李铁一看,队员们都在拼命厮杀。他明白,由于吃不饱,多数队员体力不济,如果稍一耽搁,敌人一组织起来,自己就有被消灭的危险。一扭头看见一个敌人正在土坡上架着机枪,李铁跑过去狠狠一脚踢在敌人脸上,敌人哎哟一声滚倒下去。李铁把机枪一端,大吼一声,向敌人猛扫过去。队员们趁着这股势,都跳起来向敌人冲击。敌人被打得落花流水,完全溃乱了。在部分敌人惊慌地抱头鼠窜,向郭店方向跑去。队员们从四面端着枪把剩下的敌人包围在公路上了。李铁看见队员们身上的血,就仿佛又看见了那哭娘的孩子、尸体、烧着的火……就是这些刽子手们把孩子穿在树上的!他气得眼睛冒火,心里就像地雷爆炸了,一股怒火再也压抑不住,一勾机枪向那些野兽扫射过去。正打得带劲,萧金急忙跑过来一把拉住,叫道:“快撤!听着是枣园敌人增援上来了!”

李铁立刻把队员集合起来。一检查,幸好没有重伤号。李铁立刻叫队员们扛了新缴获的一挺机枪,每个人背了两支步枪,披上子弹带,余下的枪摘下枪栓,叫俘虏背了,押着王金庆和另外四个俘虏,迅速往下撤。

李铁带着队伍,穿过高粱地小路跑着。

李铁这时力气用尽,只觉两腿有千斤重,只是由一颗顽强的决心,支持着双腿向前迈动着,心里光怕又遇上敌人。这时,听着后边枪声响起来,一定是枣园的敌人追上来了。

八 奇怪的沉默

胡文玉从李铁那儿回来,陷入了痛苦的内心矛盾里。听到潘林说准备请示地委,调他到县委机关去做领导工作,又见许凤对自己那么热情,主动找自己研究工作,他就好像在闷人的黑夜看到了明灯,一系列的幻想跟着出现了。这些日子,自己的工作的确有成绩,踏踏实实的整顿了几个村的工作。许凤和县委都很满意。只要那个问题不被县委发觉,一定会当县委宣传部长,甚至提拔为副书记,因为自己的确比别人能干,而且周明的身体,看来没有恢复健康的希望了。这样,自己必然会受到重用。和许凤的爱情,经过波折,也会日益巩固。甚至结婚也是有把握的。因为,经过自己的观察,许凤和李铁的关系只是同志关系,李铁向许凤求爱是没影的事。在这一点上,李铁的为人是值得钦佩的。而许凤对自己也一如既往,没有决裂之意。他又几次向许凤沉痛地检讨了自己对她的误会和嫉妒心情。许凤虽批评了他,但对他更为关心,他觉着两人的关系还是亲切的。他这样越往好处想,就越害怕赵青和小鸾。怕他们揭他的底。如果一揭露,那就什么都完了。他们会不会揭露呢?如果自己坚决抛弃小鸾,引起赵青的不满,那被揭露是完全可能的。怎么办呢?真恨不得赵青和小鸾死了才痛快。起码得先把赵青弄走,最好调到路西去……他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赵青来了,说要和他一起去汇报工作。胡文玉心里有鬼,不愿和他在一块,可是他找上门来了,又没办法摆脱,只好装做十分热情的样子,拣些琐碎的事谈起来。赵青却不理会他这一套,单刀直入地跟他说:“谁叫你自己去惹小鸾,现在她非要和你结婚不可,否则,她就要去找许凤同志。你看怎么办吧!”他叹了口气,又责备道,“你真是自作自受,太不谨慎了。”

“我希望你能帮助我,也只有你才能帮助我。”胡文玉带着哀求的声调,“我不说你也明白。”

“可是,我只能尽我的力量做。为了一个同志的前途和幸福嘛!我可以慢慢说服小鸾,叫她另找对象。你能不能和许凤恢复过去的关系,那就得看你自己的了。你用不着担心。我是恨不得让你当了县委书记才好。我永远不会对别人讲你的什么话。”说完又叹了口气,拍了拍胡文玉的肩膀,就走了。

胡文玉这才松了一口气,连夜找到小鸾,千方百计,总算把小鸾稳住了。特别使胡文玉高兴的是,小鸾竟被他说服,放弃了和他结婚的要求。不过她提出两个条件,要胡文玉秘密地继续保持他们之间的关系;并且设法调她到县政府去工作,胡文玉也只好答应下来。

经过他添枝添叶地在潘林面前夸奖小鸾如何进步,又赶上县委决定出版党内小报,急需刻写员,把县政府搞刻写的一个党员调了去,于是调小鸾到县政府去刻蜡纸的事被批准了。胡文玉迫不及待地去通知了小鸾。小鸾自是万分高兴。

这天胡文玉回到许凤那里,已近黄昏时分。他心里七上八下地想着心事,暗暗对自己满意起来,到底是有办法,什么复杂的情况都对付得了。他一边想着,走进许凤住的院子。只见郎小玉正坐在长满红枣的枣树底下看书哩。一见他进来,便笑容满面地立起来,伸臂打了个舒展,随后做着舞蹈的姿势,嘴里小声哼着舞曲。看他那样子简直乐坏了。

“你干吗那么乐?”胡文玉眉毛一扬,拉着他的手问。

郎小玉奇怪地反问道:“我为什么不乐?”

“小玉,你这些日子不想我?”

“想啊!怎么不想!”

“跟我到县委工作好不好?你还给我当通讯员,咱俩一块到处走走。”胡文玉说着也高兴起来。

“行啊!跟许政委、李队长说说吧!哎!你还接着教我学文化吧!”

“那当然啦,非叫你达到高中程度不可!”

郎小玉乐得一跳,摘了几个又大又红的枣子递给胡文玉。

胡文玉问道:“你天天这么高兴,尽想些什么?”

“想什么?”他好像没有听懂。

胡文玉又问道:“你想过学好文化,对个人前途会有什么影响吗?”

郎小玉摇摇头:“没有!”

“你想谈恋爱了没有?”

“没有!”

“你想将来当什么干部了没有?”

“没有!”

胡文玉笑着弹了郎小玉的脑门一下说:“空壳,什么也不想!”

郎小玉也笑了:“不想!谁有工夫想那个!”

“那你哪来的那么多快乐呀,嗯?”胡文玉怀疑起来,这个十六岁的小青年跟了自己一年多,竟没有发现他是这么个人。哼!机灵鬼!他一定在骗人。

郎小玉望着天空,两手一挥,兴高采烈地说:“为什么不乐呀?咱们胜利了,将来,我可以走遍天下,不论到哪儿,都不用害怕,不用发愁。到处都是拖拉机,水电站,很大很新的工厂。你可以任意唱歌、学习、劳动……有这样的一天,干吗不乐呀!”他笑着,跳着,打着拍子。挂在身后的驳壳枪拍得他的屁股啪啪地直响。

“好像江丽同志给你们上过课吧?”胡文玉听出来这完全是江丽那一套。

“是啊!”郎小玉高兴地说,“她讲得可真好极了!”

“唉!真是孩子气!”胡文玉摇摇头向屋里走去。

许凤正在屋里和秀芬、小曼研究几个村的妇女工作,见胡文玉进来,秀芬、小曼相视一笑。小曼用手指弹了一下秀芬的胳膊肘说:“走!院里换换空气去!”说着跳下炕来,咚咚地跑出去了。

院里立刻发出了秀芬、小曼和郎小玉轻轻的笑声。

许凤让胡文玉坐下,说道:“你也快走了,给我提提意见吧!”

胡文玉出了口气说:“我是来请你给我提意见的。我想用不着我说什么了,事实证明你比我强得多,如果说过去我给了你一些帮助,那么今天你也应该帮助我呀!”

许凤说道:“咱们俩还用说这些废话吗?我看还是敞开心谈谈吧!”

胡文玉说:“是啊,我早就想跟你谈谈了。我想用不着我说你也明白,我这颗心一直是永远爱着你的。可是现在不知道你怎么样。我总是想问问你,可是又怕问你。我一心等待着你能答复我……”

许凤哼了一声说:“本来我已对你说过,不要谈这个问题,可是既然你还要谈,那就谈谈吧。”

胡文玉听着,脸上泛起了红晕,差一点心要跳出嗓子眼来了。竭力抑制着内心的激动说:“我希望你答应,我们最近就结婚。”

许凤严肃地说:“谈不到!绝对不能考虑!”

气氛尴尬起来,寂静中,胡文玉脸色由红变白。

许凤坦然地接着说:“并且,在抗日胜利之前,你不必再和我谈什么爱情问题。”

胡文玉惊愕地问:“为什么?”

许凤断然说:“很简单,应当考验考验。”

胡文玉激动起来:“我们之间的爱情是事实,难道你要无情地破坏它吗?”

许凤沉静地说:“我承认我们过去的感情,但是,破坏它的是你,不是我,你对党,对我个人慷慨地发过多少誓言?有什么价值?你的行为证明你口是心非。你看着我的眼睛!你答复,你忠实于你的誓言吗?”

胡文玉心亏气短,竭力镇静,但他不敢和许凤那光明磊落、正气逼人的炯炯目光相遇。

许凤越说越激动:“是的,我曾经对你抱了很大希望,希望你成为一个真正的马列主义者,真正的革命战士,希望你摆脱你的资产阶级家庭的影响,真正成为工农阶级的儿子,希望你树立起为革命牺牲一切的决心,成为献身于革命的英雄,你有一点进步我就高兴。但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期待,变成了一次又一次的灰心。你的剥削阶级立场是多么难改呀!”

胡文玉不敢正面答复,只是恳求说:“我求你不要说出决绝的话,你看我的实际行动好吧?我一定叫党和你满意。”

许凤长出一口气说:“但愿如此,让我们看事实吧!”

这是一幢三间没人住的闲屋子,用两根带着老皮的榆木顶着大梁,房顶露着被烟熏黑了的苇箔,墙角布满了蜘蛛网,网丝上挂满了灰尘,从房顶上垂下来。墙壁熏得黑糊糊的,有些泥片剥落了。当屋乱放着十几捆苇子,屋角上堆着一堆麦秸。小油灯放在靠墙的一堆土坯上,窗户没有糊纸,用破麻袋片挂起来挡着。屋里霉气味混合着烟草味,静悄悄地,九个人散坐在苇子捆上,有的吸着烟,有的干脆躺在苇捆上,闭着眼假睡。刘远提了驳壳枪站在屋门口,不时向屋里的人们扫一眼。屋里的人们等烦了,嘟囔起来:“许政委还不来呀?”

“嘿!转移了三个村啦,会还没有开,真是!”

“在咱们蔡村开会不是一样吗,为什么单到高村来呢?”

蔡村的治安员蔡云山哼了一声,立起来凑到油灯火上去吸烟。他那生着一圈大胡子的扁脸,一脸横肉,两道粗眉连成一条线,睁着一只独眼,向刘远望望,就往外走。

“别走哇!政委就来啦。”

“我到外边去一下就回来嘛!”

“不行,就开会啦!”

“开会,她不是还没来么!”蔡云山发火了。

刘远坚决地说:“不行!”那精明锐利的目光扫了蔡云山一下。

“指导员,这是怎么回事?”蔡云山被刘远那锐利的眼光弄得手足失措了,望着斜倚着麦秸捆出神的赵青。

“我不管,这是许政委的命令。”赵青说着干脆闭上了眼睛。

正说着,许凤、秀芬、小曼从东面墙头梯子上走下来,进了屋子。许凤披着夹袄,一身淡蓝色衣裳,脸色平静。秀芬敞着宽大的对襟褂,里边穿件紧身花条布褂,束着皮带,提着二把驳壳枪,健壮的身体,一举一动浑身是劲。小曼提着手枪,咕嘟着小嘴,向人们瞅了一眼。秀芬在左、小曼在右,紧紧跟在许凤身后坐下,手不离枪,眼睛盯着每个人的动静。

“请同志们来,主要是想调查一下暗杀蔡九芳同志的案子。希望大家提供一些破案的线索,请大家谈谈吧。”许凤说了严肃地望着人们。

屋里空气沉闷,紧张,谁也不说话。赵青安静地吸着烟,望着空中,吐着烟缕。蔡村的几个村干部都呆呆的像木雕泥塑的罗汉,坐着一动也不动。

“同志们说吧!”许凤又催了一句。

回答仍是沉寂,谁也不说话。

许凤为什么要开这个会呢?原来经过反一贯道、枪毙了一贯道头子魏道恒之后,斗争并没有能够轻松一些,他们还是常常被敌人跟踪包围。他们一到哪个村,跟着敌人就去了。在团城差一点叫敌人抓去。以后她就常常已经住好,又悄悄起来溜走。有时候刚出村二三里地,敌人就进了她住的院子。后来她险些又挨上一次伏击,亏得那天带了几个队员没走老路,才算没遇险。这样天天光顾着躲避敌人的追捕了,哪里还能工作。许凤简直苦恼极了。这显然是有内奸和敌人勾结。不除掉内奸这块病,早晚有一天要全部被敌人搞死。可是要想除掉这块病,哪有那么容易!不光新案子一时调查不出来,就连老案子蔡村支部书记蔡九芳被暗杀的事,至今也调查不出个头绪来。但在这困难的日子里,赵青却活动得很顺利,他带着一组队员打了一个小伏击,缴获了两支枪。零星地捉放了十几个伪军警和伪组织人员。又通过关系从枣园据点拉出来了五个伪军,带枪投了小队。他活动的非常大胆,甚至挨着枣园据点的小帅庄,也敢带队去住两天。敌人也包围过他们两次,可都是凑巧赵青刚带队出了村,敌人才赶到。有些队员都惊奇他的机智。班长刘远心里可逐渐疑虑起来,找个机会和许凤谈了一下。许凤本来就觉得赵青的工作虽然有成绩,但是有些地方实在难以理解,不能不令人起疑。听刘远谈了些情况,更警惕起来。一天傍晚,许凤正在一个堡垒户家里为反特斗争苦思焦虑,房东领着个担油挑子的人进了院。许凤奇怪地望着这个一身油垢、两腮胡须的油贩子,不知来干什么。呵,那卖油人竟奔自己屋里来了!许凤赶紧下炕,那人已经进来,不等问话,就从鞋帮里取出一封信来。许凤接过来,一看番号,是县委敌工部长王少华的信。看了信,才知这人是政工队队副刘彬,派来担任区治安员的。许凤高兴极了。刘彬传达了王部长的指示,介绍了一些破案的线索。许凤分析了全部情况,决定叫刘彬去进行秘密调查,自己去正面观察一下蔡云山等可疑分子的表现。所以今天她决定召集蔡村的干部开会,叫赵青参加,搜集一下人们的反映,也对证一下自己了解的材料。夜间,许凤突然派人把蔡村的干部们叫出来,转到梁村、刘庄,又转到高村,这才开起会来。干部们都沉默地吸着烟,看着许凤,没有一个人发言。许凤向每个人看了一下问道:“同志们,蔡九芳同志是怎么被暗杀的呀?”

还是没有人言语。赵青眯起眼睛吸着烟卷,暗中盯着每个人的脸色。屋里一阵奇怪的沉默。蔡云山见许凤盯住他,实在躲不过去了,便说:“政委,我这治安员没有尽到责任。可是谁也没有见到,调查也没法调查,叫我也说不清。”

再问别人,也都摇摇头说不知道。

许凤心想:凶手可能就在这里边,所以人们不敢说话。许多人都低着头,独有赵青、蔡云山眼珠子骨碌骨碌直在别人脸上打转。许凤又进一步问道:“大家估计一下可能是谁呀,提些线索也好调查嘛。”

别人还是不做声,蔡云山却唉了一声说:“政委,我看这事不能估计,破案要有真凭实据才行。”

许凤就势问赵青道:“你说呢?”

赵青连忙说:“他说得对,这个不好瞎估计。我看只能调查以后再说。”

许凤心里明白了大半,立起来说:“好吧,散会吧!”

人们往外走着,许凤决心再试探一下,便叫住赵青和蔡云山说:“今天叫刘远带队员转移到别的村,咱们都到蔡村去宿吧。”

蔡云山连忙接住说:“好,好极啦,咱们一起走吧。不过我们村目标可挺大的呀,敌人说不清什么时候就来。”

赵青连忙说:“不要紧,只要封锁得严,据点外边的邻村我们也敢去住,咱们一起走吧。”

许凤说:“你们都在这儿先等一等,我去办一点事回来一起走。”

人们连声答应着坐下来。许凤走了出去,她约定了今天晚上和杜玉良助理员谈话。回到住宿的院里,走到西间屋一看,杜玉良正坐在凳子上吸着烟等她呢,见许凤进来忙立起来,许凤叫他坐下,两人谈起话来。许凤知道杜玉良特别接近赵青、蔡云山,情绪又特别苦闷,估计他会提供一些线索。经过一番动员,杜玉良果然说出了一些材料。只是一接触到内奸问题,他便躲闪着不说了,谈来谈去总是兜圈子再也不说别的。许凤对今天能找到一些线索暗自欢喜。估计他有顾虑不肯讲,不便强迫他说。又诚恳地和他谈了一会,最后对他说:“老杜,谁都看得出来,你精神上很苦恼。有什么话应当都说出来嘛,组织上绝不难为你。”

杜玉良抬头看看许凤那温和善良的眼神说道:“我知道组织上关心我,我母亲要不是你照管也早死了,唉!”杜玉良叹口气低下头说,“许凤同志,说也说不清楚。”

许凤说:“不,老杜同志,不要以为区委怀疑你。你被捕以后,尽管有人说你叛变了,可是组织上已经弄清楚,那不是事实。不过,你的表现有些软弱就是了。”

“许政委,”杜玉良抱着头唉了一声说,“我是想一辈子也弄不清楚了,组织上这样关心我……”

许凤见他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便说:“你先平静地想一想,有什么苦恼随时可以找我谈,你愿意写给我也可以。”

杜玉良擦着眼泪说:“我一定写给你!”

这时秀芬、小曼走进来说:“赵指导员来叫咱们啦,走吧!”

许凤答应着走出来,跟赵青、秀芬、小曼和蔡村的干部到了蔡村。在西头安排好了住处,村干部走了。

秀芬和小曼望着许凤问:“凤姐,怎么,就住在这儿吗?”“小声点!”许凤在她俩耳边小声说,“我们不能住这儿,马上转移出去。你俩叫北院房东一家子出村,然后秘密地绕到村南高粱地里咱们宿过的地方等我。”

秀芬、小曼抿着嘴听着,眼珠机灵闪转地点着头。等许凤说完,又在许凤耳边叽咕了两句就走了。许凤立刻向房东老爷爷借了男人衣裳套上,头上包了条旧毛巾盖上眉眼,背上个筐,拿了张镰,和房东老爷爷一起溜出院子向村外走去。遇上人,许凤也不言语,低头走过去。这样碰上了四五次人,问话的人还以为是房东老爷爷的孙子又跟他到洼里去呢。许凤来到村外跟秀芬、小曼会合了,便把筐、镰、衣裳交给老爷爷。三个姑娘掩到大洼里一块苎麻地边上,持枪向村里望着。等了好一会儿,就听见一阵叮叮当当的砸门声、叫骂声和枪声,许凤指着蔡村说:“听见了没有?这就是村里干部和群众不敢说话的秘密。”

秀芬说:“凤姐,谁最早知道咱们在这村住的,要坚决追查一下!”

许凤说:“我也在想,一定有人向敌人送情报,可也不一定是知道得最早的人。”

小曼一拉许凤的手说:“凤姐,明天就找他们来问!”

许凤摇摇头,搂起她的肩膀说:“好,咱们快走吧。”

三个人穿过庄稼地,沿着一条小路走下来。走到离张村四里来地的地方,这一带地势很洼,高粱茂盛,长得一人多高,像密不透风的墙壁。她们一行走着,汗毛直竖,走出高粱地,面前展开一片开阔的山药地和黑豆地。只见前面一晃有几十个人影,鬼鬼祟祟地向这条小路走下来。许凤心里一惊,暗想这决不是好人,赶紧拉住秀芬、小曼往后退。秀芬一咬牙说:“打吧!打了就跑!”

许凤一拉她说:“不行,快过来!”

三个人伏身爬进黑豆地中央浓密的地方,顾不得地上滑唧唧的潮湿,手指扳着枪机,听着动静。一会儿听见高粱地里哗啦哗啦一阵响,一阵咚咚的脚步声。一个公鸭嗓子的人小声说:“真怪,估计她们一定会走这条路到张村的,怎么不见影!”

一个牛一样声音的人说:“她升不了天,就抓得住她。一定还在前边,从地里蹚蹚。小心点,她们可有枪。”

左右高粱地、玉米地和伏着的豆子地里,哗哗地响起来。她们紧张地勾着枪机,听着蹚到身边,三个瞄准了,一齐开枪。几个敌人应声倒地,其余敌人撒脚就跑,蹚得庄稼哗哗乱响。许凤、秀芬、小曼立刻起来又向跑的敌人开了几枪,急急窜到路上,一口气飞奔张村而来。跑到小曼家门口,敲了三下墙。大娘早焦急地等她们回来,听到暗号,立刻开门接她们进去。大娘问知了是怎么回事,急得埋怨道:“就不会叫干部们送送!三个闺女家总这么跑来跑去,早晚就叫你们把人吓煞!”

许凤拉着大娘的手说:“好大娘,以后一定听你的话。这几天村里怎么样?”

大娘说:“现在跟前几个月不一样了。支部工作一加强,村抗联工作一开展,连那二十多家落后的富裕中农也团结起来了。现在做到了家家有洞口,户户一条心。反动道门在咱村算是吃不开。一个老娘们来串亲,说话露出了她是一贯道,立刻就被送到村公所里去了。”

许凤又问道:“大娘,你学习文化有进步吗?”大娘从炕席底下拿出个小本子来,笑着递给许凤道:“你看这吧,这是人家立根教给我的。可是我说给你,可不能放立根走了!他现在光往我身上推工作哩。支部一开会也叫我讲话,好多事硬叫我出面办。他一天价就念道远走高飞去搞大部队哩!前两天俺俩还吵了一气。他说什么,‘今年咱们大生产也搞得不错,足吃还有余,工作也恢复好了,还不叫我走!’我说:‘就是不行。我这么个老婆子这么大事架弄不了。’”

许凤听了直是笑。秀芬和小曼也跟大娘说笑着,来给许凤按摩脊梁。两人逗逗打打,又说又笑。

许凤顾不得答理她俩,皱眉暗想:李铁他们还不回来,可别是出了什么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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