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曼殊室随笔 词论

作者:梁启勋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6 14:40:33 来源:本站原创

作品互相摹仿,乃文人之常,不足为病,但摹仿过甚,则有迹近剽窃者矣。大约诗词一类,若欲摹拟一名作,切忌采取同一韵脚,否则易涉于剽窃之嫌疑。如周清真之《满路花》一阕,实窃取柳耆卿之《定风波》不少。周之“朱消粉褪,绝胜新梳裹”,即柳之“终日厌厌倦梳裹”,周之“日上三竿,殢人犹要同卧”,即柳之“日上花梢……犹压香衾卧”。全首多类此。此采取同一韵脚之病也,当知所戒。

卢蒲江之《谒金门》“风不定,移去移来帘影”,静境妙观,不减后主之“风压轻云” 。陈西麓之《谒金门》“风不定,吹漾一帘波影”乃抄袭蒲江,而意境便不如矣。调名既同,而韵脚亦同,故痕迹愈显,尤当引为大戒。

康伯可居翰林时,值南渡之初,颇受知于高宗。一次重阳大雨,奉敕赋诗。康口占《双调望江南》一阕曰:“重阳日,风雨苦凄凄。戏马台前泥拍肚,龙山会上水平脐。直浸到东篱。 茱萸润,黄菊湿滋滋。落帽孟嘉寻箬笠,休官陶令觅蓑衣。两个一身泥。”真堪解颐。

辛稼轩寿王道夫之《清平乐》“料得今宵醉也,两行红袖争扶”,黄公绍之《青玉案》“落日解鞍芳草岸。花无人戴,酒无人劝,醉也无人管”,环境不同,各自有其美感。

贺方回有《蝶恋花》一首曰:“几许伤春春复暮。杨柳清阴,偏碍游丝度。天际小山桃叶步。白!花满湔裙处。 竟日微吟长短句。帘影灯昏,心寄胡琴语。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李世英亦有一首《蝶恋花》曰:“遥夜亭皋闲信步。才过清明,渐觉伤春暮。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 桃杏依稀香暗度。谁在秋千,笑里轻轻语。一寸相思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此调之韵与叶共八个,贺、李两首从同者居其七。若云暗合,恐世间无如是之巧。“数点雨声风约住,朦胧淡月云来去”,是诚佳句。两首乃一字不易,则未免太无聊矣。李世英名冠,北宋之山东人。

苏东坡之“溪风漾流月”与张功甫之“光摇动一川银浪”、赵汝愚之“江月不随流水去”与张叔夏之“长沟流月去无声”,意境相同,唯观察各异,皆不愧为佳句。是以作品须首重意境。

李后主之“别时容易见时难”,世传名句,但较于李义山之“相见时难别亦难”则不逮矣。后主少却一层意思。

文人之习用语,各自有其不同之好尚。周止庵谓“梅溪好用‘偷’字,品格便不高”,故刘融斋有“周旨荡而史意贪”之诮,信然。史梅溪之作品,“偷”字诚不少用。试录列之,看是否非用此字不可。梅溪词品虽不甚高,但格律最称严谨。

做冷欺花,将烟困柳,千里偷催春暮。(《绮罗香》)

巧剪兰心,偷黏草甲,东风欲障新暖。(《东风第一枝》)

讳道相思,偷理绡裙,自惊腰衩。(《三姝媚》)

应念偷剪酴 ,柔条暗萦系。(《祝英台近》)

芳意欺月!春,浑欲便偷许。(《祝英台近》)

坠絮孳萍,狂鞭孕竹,偷移红紫池亭。(《庆清朝》)

冷截龙腰,偷 鸾爪,楚山长锁秋云。(《夜合花》)

轻衫未揽,犹将泪点偷藏。(《夜合花》)

向黄昏竹外寒深,醉里为谁偷倚。(《瑞鹤仙》)

更暗尘偷锁鸾影,心事屡羞团扇。(《玲珑四犯》)

杏墙应望断,春翠偷聚。(《齐天乐》)

犀纹隐隐莺黄嫩,篱落翠深偷见。(《齐天乐》)

《牡丹亭》《长生殿》总算得两部名作,一称词藻第一,一称格律第一,世有定评。汤临川好用“则”字,且每次用得均甚有力。洪昉思则好用“不提防”,试分别举之。

《惊梦》《寻梦》,最是牡丹亭脍炙人口之两出,试看其所用之“则”字有几:

则怕的羞花闭月花愁颤。(《惊梦》[醉扶归])

则为俺生小婵娟。(《惊梦》[山坡羊])

则索因循腼腆。(同上)

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惊梦》[山桃红])

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同上)

单则是混阳变。(《惊梦》[鲍老催])

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惊梦》[山桃红])

坐起谁 ,则待去眠。(《惊梦》[绵搭絮])

则待把饥人劝。(《寻梦》[月儿高])

也则为水点花飞在眼前。(《寻梦》[懒画眉])

则咱人心上有啼红怨。(同上)

则道来生出现。(《寻梦》[尹令])

偏则他暗香清远。(《寻梦》[二犯么令])

则挣的个长眠和短眠。(《寻梦》[川拨棹])

也则是照独眠。(《寻梦》[意不尽])

《惊梦》八个,《寻梦》七个,不为少矣。“则”字个个响亮。《长生殿》之“不提防”亦甚有趣,试列举之:

不提防番兵夜来围合转。(《贿权》[解三酲])

不提防为着横枝,陡然把连理轻分。(《献发》[泣颜回])

不提防柙虎樊熊,任纵横社鼠城狐。(《疑谶》[集贤宾])

不提防透青霄横当仙路。(《神诉》[么篇])

不提防余年值乱离。(《弹词》[一枝花])

不提防扑通通,渔阳战鼓。(《弹词》[转调货郎儿])

不提防断砌颓垣,翻做了惊涛沸涛。(《雨梦》[黑麻令])

不提防惨凄凄月坠花折。(《补恨》[普天乐])

虽则曰好尚不同,但此三君之不厌其多,真可谓有特殊情味者矣。

晁无咎评东坡词曰:“人谓东坡词多不谐音律,然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推许之意,溢于言外。又沈宁庵尝为汤若士改易《牡丹亭》字句之不协律者,若士不怿曰:“彼恶知曲意哉!吾意之所至,不妨拗折天下人嗓子。”若东坡与若士者,真可称词曲中豪杰之士也已。试思“曲子缚不住”及“拗折天下人嗓子”二语,是何等气概!然必须有两君之聪明,有两君之学力,庶可语此。若初学而欲执此二语以自文其短,势必将沉沦万劫,永无重见天日之期。须知两君之所以如此,乃入而复出,非空疏也。试观《东坡乐府》及《牡丹亭传奇》两部作品,非至今仍能保持其最高地位耶?并未因此而损其声价也,斯可知矣。入而复出则可,若不入尚何出之足云,终久是门外汉而已。

集句为联,是亦一格。日前因缀苏辛词句贺人新婚,精神既已集中,遂得数十副,姑录存之:

对景难排,重按霓裳歌遍彻;( 后主 《 浪淘沙 》、 后主 《 木兰花 》)有谁堪摘,未成沉醉意先融。( 漱玉 《 声声慢 》、 漱玉 《 浣溪沙 》)

宗风嗣阿谁,正商略遗篇,晚来明月和银烛;( 东坡 《 南歌 子 》、 稼轩 《 哨遍 》、 东坡 《 千秋岁 》)文字起骚雅,怎安排心眼,胸中书传有余香。( 稼轩 《 水调歌头 》、 东坡 《 殢人娇 》、 稼轩 《 虞美人 》)

鸾镜与花枝,红幕半垂清影;( 温飞卿 《 菩萨蛮 》、 孙光宪 《 更漏 子 》)香笺共锦字,乌丝重记兰亭。( 张文潜 《 风流子 》、 辛稼轩 《 临 江仙 》)

歌扇轻约飞花,眉峰压翠;( 姜白石 《 琵琶仙 》、 陆子逸 《 瑞鹤仙 》)浓香暗黏襟袖,阑影敲凉。( 周美成 《 玉烛新 》、 史梅溪 《 玉簟凉 》)

笛在月明楼,欲唤飞琼起舞;( 后主 《 忆江南 》、 碧山 《 无闷 》)鸟啼花满径,且教红粉相扶。( 蒲江 《 谒金门 》、 东坡 《 西江月 》)

舞歇歌沉,凄凄更闻私语;( 梦窗 《 三姝媚 》、 白石 《 齐天乐 》)愁浓酒恼,年年负却薰风。( 漱玉 《 怨王孙 》、 碧山 《 庆清朝 》)

不堪听急管繁弦,凭虚醉舞;( 美成 《 满庭芳 》、 梦窗 《 齐天乐 》)漫想念清歌锦瑟,尽付沉吟。( 草窗 《 大 酺》、 梅溪 《 月当厅 》)

望残烟草低迷,珠帘半卷;( 李后主 《 临江仙 》、 秦淮海 《 水龙 吟 》)冷淡胭脂匀注,鬟翠双垂。( 宋徽宗 《 燕山亭 》、 张玉田 《 国香 》)

翠叶吹凉,漫写入瑶琴幽愤;( 白石 《 念奴娇 》、 稼轩 《 贺新郎 》)歌桡唤玉,试凭他流水寄情。( 玉田 《 城台路 》、 碧山 《 琐窗寒 》)

且教红粉相扶,惊残好梦;( 东坡 《 西江月 》、 放翁 《 瑞鹤仙 》)载取白云归去,曾赋高情。( 玉田 《 甘州 》、 梅溪 《 夜合花 》)

舞歇歌沉,翠袖倚风萦柳絮;( 梦窗 《 三姝媚 》、 东坡 《 浣溪沙 》)潭空水冷,飞云当面化龙蛇。( 稼轩 《 水龙吟 》、 淮海 《 好事近 》)

清影徘徊,耿耿素娥欲下;( 子野 《 燕台春 》、 美成 《 解语花 》)淡烟飘薄, 残雨笼晴。( 耆卿 《 女冠子 》、 淮海 《 八六子 》)

待翠管吹破苍茫,夜潮正落;( 碧山 《 无闷 》、 美成 《 一寸金 》)为玉樽起舞回雪,罗带轻分。( 白石 《 琵琶仙 》、 淮海 《 满庭芳 》)

两行红袖争扶,非干病酒;( 稼轩 《 清平乐 》、 漱玉 《 凤凰台上忆 吹箫 》)一片苍云未扫,恼乱愁肠。( 玉田 《 扫花游 》、 东坡 《 满 庭芳 》)

玉漏已三更,浓睡不消残酒;( 李知 幾《 临江仙 》、 李易安 《 如梦 令 》)寒云飞万里,晓霜初著青林。( 赵西里 《 八声甘州 》、 王碧山 《 水龙吟 》)

帘卷西风,断送一年残暑;( 漱玉 《 醉花阴 》、 东坡 《 谒金门 》)雁横南浦,连娟十样宫眉。( 文潜 《 风流子 》、 稼轩 《 满庭芳 》)

烛映帘栊,万枝香袅红丝拂;( 方回 《 天香 》、 飞卿 《 菩萨蛮 》)暖回雁翼,一夜风吹杏粉残。( 美成 《 渡江云 》、 叔原 《 采桑子 》)

舞榭歌台,粉面都成醉梦;( 稼轩 《 永遇乐 》、 稼轩 《 西江月 》)风帘露井,孤山无限春寒。( 子逸 《 瑞鹤仙 》、 梦窗 《 高阳台 》)

夜来秋气入银屏,雁横烟水;( 汪彦章 《 小重山 》、 高竹屋 《 齐天乐 》)风送菊香黏绣袂,人倚西楼。( 顾 '《 玉楼春 》、 张文潜 《 风流子 》)

日长蝴蝶飞,池台遍满春色;( 永叔 《 阮郎归 》、 美成 《 应天长 》)睡起流莺语,东风暗换年华。( 石林 《 贺新郎 》、 淮海 《 望海潮 》)

杨柳拂河桥,昼日移阴,烟里丝丝弄碧;( 美成 《 忆旧游 》、 美 成 《 满江红 》、 美成 《 兰陵王 [ ]》)井床听夜雨,琐窗睡起,断肠点点飞红。( 稼轩 《 临江仙 》、 稼轩 《 念奴娇 》、 稼轩 《 祝英台近 》)

紫陌飞尘,谁把香奁收宝镜;( 稼轩 《 满江红 》、 稼轩 《 念奴娇 》)虚檐转月,莫因长笛赋山阳。( 东坡 《 满庭芳 》、 东坡 《 浣溪沙 》)

月色忽飞来,冷浸佳人淡脂粉;( 秦淮海 《 生查子 》、 晁无咎 《 洞 仙歌 》)东风休放去,谁怜季子敝貂裘。( 辛稼轩 《 菩萨蛮 》、 苏东坡 《 浣溪沙 》)

袜下香阶,素面翻嫌粉涴;( 后主 《 子夜啼 》、 东坡 《 西江月 》)翠辇辞金阙,侵晨浅约宫黄。( 稼轩 《 贺新郎 》、 美成 《 瑞龙吟 》)

回首月明中,残照犹在庭角;( 李后主 《 虞美人 》、 周美成 《 丹凤 吟 》)起来花影下,冰姿自有仙风。( 李知幾 《临江仙》、苏东坡《西 江月 》)

觉来闻晓莺,我欲醉眠芳章;( 温飞卿 《 菩萨蛮 》、 苏东坡 《 西江 月 》)高会尽词客,有人梦断关河。( 聂冠卿 《 多丽 》、 辛稼轩 《 清 平乐 》)

词选之最古者首推欧阳炯之《花间集》(后蜀孟昶广政三年庚子,九四〇),最近者则为朱祖谋之《宋词三百首》(民国十三年甲子,一九二四),上下相距恰千年。若断代选本只以当代为限者,则前有周密之《绝妙好词》专选南宗,近有谭献之《箧中词》专选清代。至若徐乃昌之《小檀栾室闺秀词》,则又以性为别者矣。

周密之《绝妙好词》,去取之间颇谨严,至清初而有查为仁、厉鹗二公为之作笺注。查、厉皆博雅君子也。宋刻《花间集》则以圈点断句,韵用圈而句用点,词集之有断句者当以此为最先矣。康熙中叶,以帝者之力命词臣编辑《历代诗余》,所选者自唐迄明,计词人九百五十七,调一千五百四十,词九千零九首,真可称选本之洋洋大观者矣。虽所选未必尽精粹,然此种雄伟之气魄,非帝者莫能办也。

张三影以“云破月来花弄影”等数语得名。实则子野词“绘影”之作最多,佳句尚不止此。试举其显著者如左:

云破月来花弄影。(《天仙子》)

隔墙送过秋千影。(《青门引》)

柔柳轻摇,坠飞絮无影。(《剪牡丹》)

娇柔懒起,帘幕卷花影。(《归朝欢》)

无数杨花过无影。(《木兰花》)

横塘水静花窥影。(《倾杯》)

固向鸾台同照影。(《木兰花》)

鸳鸯集,仙花斗影。(《双韵子》)

苕水天摇影。(《虞美人》)

子野诗更有“浮萍破处见山影”之句。意境亦殊俊逸。以上所列举,均属以“影”字为韵脚,用重笔描写者也。此外复有轻描淡写之“影”,亦殊见佳妙。如:

花影闲相照。(《谢池春慢》)

棹影轻于水底云。(《南乡子》)

愿教清影长相见。(《相思儿令》)

花上月,清影徘徊。(《宴春台慢》)

隔帘灯影闭门时。(《醉桃源》)

草树争春红影乱。(《木兰花》)

寒影透清玉。(《忆秦娥》)

人在银潢影里。(《鹊桥仙》)

由此观之,可见此翁对于“灯影”“月影”“水影”与夫各种之“影”,固具特殊兴趣而别有会心者也。

刘辰翁《须溪词》有《虞美人》一首,题曰“壬午中秋雨后不见月”,词曰:

湿云待向三更吐。更是沉沉雨。眼前儿女意堪怜。不说明朝后日说明年。 (原注“今年十七望”) 当年知道胜三鼓。便似佳期误。笑他拜月不曾圆。只是今朝北望也凄然。

案:“壬午”乃元世祖至元十九年,亦即入主中夏之第六年,翌年颁行《授时历》。又案:朔望之不准确,原易补救,只要接连两个月小尽,即可挪移适合。但当日所用者乃度宗咸淳六年所颁之《成天历》,原欠精密。观于陆秀夫辅帝昺至闽南即改用邓光荐所造之《本天历》,而同时元世祖亦改用郭守敬所造之《授时历》,则《成天历》之不能满人意,于斯可见。辰翁字会孟,庐陵人,生于理宗绍定初年,第进士,目睹南宋之亡,入元不仕。《须溪集》中有《兰陵王》两首,一曰“丙子送春”,一曰“丁丑感怀”,悲苦殊甚。“丙子”乃恭帝德祐二年,即元兵入临安掳恭帝北去之年。“丁丑”乃元世祖至元十四年,即外族入主中夏之年。哽咽之声,与靖康元年汪水云之《水龙吟》略相似。但水云身世只是送病人入医院,而须溪则送殡矣。

元兵入临安,全太后及恭帝北行,乃丙子闰三月事,故须溪有送春之《兰陵王》。其第三叠换头曰:“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 (原注‘二人皆北去’) 。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无限幽怨。《须溪集》中不少伤春词,多属缅怀故国之作。如《宝鼎现》之“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泪。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又《摸鱼儿》之“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少年袅袅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东风似旧。问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又《琐窗寒》之“记匹马经行,风林烟树。家山何在,想见绿窗啼雾。又何堪满目凄凉,故园梦里能归否”,最为沉痛。

词之断句,严格乃在韵脚,至于句与逗,则解音律者未尝不可以伸缩。如《八声甘州》之第一韵,赵西里一首曰,“寒云飞万里,一番秋一番揽离怀”。辛稼轩一首曰,“把江山好处付公来,金陵帝王州”。要之,此一韵乃十三字,作五八也可,八五也亦可。又《汉宫春》之第二韵,辛稼轩所作,一则曰“无端风雨,未肯收尽余寒”,一则曰“山河满目虽异,风景非殊”。张子野两首,一则曰“奇葩异卉,汉家宫额涂黄”,一则曰“无聊强开强解,蹙破眉峰”。可见此十字一韵,四六或六四,可随意也。

梦窗词之于音律,最称严整,试举其《水龙吟》两首之结二韵以作参证。

鸿渐重来,夜深华表,露零鹤怨。把闲愁换与,楼前晚色,棹沧波远。

此《水龙吟》之正格也。又一首曰:

携手同归处,玉奴唤绿窗春近。想骄骢又蹋西湖,二十四番花信。

更有赵长卿一首曰:

帘幕中间垂处 ,轻风送一番寒峭。正留君不住,潇潇更下黄昏后。

结二韵共计二十五字,三首相同,唯断句则大不相同,愈可知此中消息。

又《水龙吟》起韵乃十三字。吴梦窗一首曰,“艳阳不到青山,古阴冷翠成秋苑”,陆放翁一首曰,“摩诃池上追游路,红绿参差春晚”。吴作六七,陆作七六。

似此实不胜枚举。《八声甘州》《汉宫春》与《水龙吟》乃最普通之长调而为人所共知者,特引之以为方。

《念奴娇》一调名作如林,而以和《大江东去》之作为尤多。试将李易安一首、苏东坡一首并列而比较之,则余所谓“严韵脚,活句逗”之说倍更明显。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李)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苏)

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李)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苏)

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李)

遥想公瑾当年,小乔初嫁了,雄姿英发。(苏)

被冷香消新梦觉,不许愁人不起。(李)

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苏)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李)

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苏)

人或执此词以诮坡公之粗疏,但试以上文之列举作例证,则坡公亦未可遽以粗疏见诮耳。或则以坡词为《念奴娇》之又一体,犹是浅见。

然而凡此所云,亦唯有深得此中三昧而达到游行自在之境界者乃能出此,若新学而欲借此以作不守绳墨之口实,则大惑矣。

万红友对于词学之所供献,实有不可磨灭之劳绩。至于同一调而断句偶有差别者辄曰“又一体”,则难免空疏之诮矣。

宋词之所以变为元曲,虽则原因种种,大约自然与人工参半,固历历可稽。但当日南宋诸贤自以为词之境界,都被五代、北宋人占尽,难出其范围。然又不能如诗学之欧、苏、梅、王,特辟新意境,用洗晚唐泛浮纤仄之病,徒相率在含蓄蕴藉上用过分之工夫,结果遂流为梦窗等之晦涩,至是已入绝境。此而不变,则亦可以无作矣。曲与词之别,形式结构无甚差殊,所异者只在活泼流丽间,约略不与宋词同,此正晦涩之反动矣。然而一种文体之转变,殊非偶然,蕴酿化分,胥循轨辙,恰似蜗牛缘壁,痕迹可寻。楚骚、汉赋、唐诗、宋词,其衔接递嬗之程序,固自宛然。词与曲亦当不能外此例。试举一事作佐证。

金章宗泰和乙丑,元遗山赴并,道逢捕雁者,获一雁,杀之,其一飞鸣不忍去,竟自投地死,因买而葬诸汾水上,累石为识,名曰“雁丘”。元之友李仁卿倚《摸鱼儿》以赋其事,中有句曰:“摧劲羽。倘万一幽冥,却有重逢处。”又曰:“霜魂苦,算犹胜王嫱青冢贞娘墓。”又泰和中,大名民家小儿女,有以情私不遂,双双赴水者,自是此陂荷花开皆并蒂。仁卿亦有《摸鱼儿》一阕写其事。中有句曰:“香潋滟,银塘对抹胭脂露。”词诚佳绝,但决非宋人语,尤非南宋。以青冢及贞娘墓陪衬雁丘,宋贤固亦能之,但运用之技术,必不能若是之流丽轻倩。至于以“对抹胭脂”写并头莲,宋人似不能有此意境,已全入曲之韵味。金在宋元之间,其中不乏文学知名,试读元遗山、韩温甫、李钦叔、蔡伯坚、王拙轩、李庄靖及殷氏弟兄诚之、复之诸人之集,则词曲递嬗之消息,未尝不可寻,其中如所举之李仁卿佳句,正自不少也。

一〇

“艺术”乃一概括名词,以空间言之,是多方面的;以时间言之,是无止境的;若欲以一语包举之,则曰“唯美”。美亦多方面的、无止境的,有天然之美,有人工之美。思如何而后可以模仿天然、补助天然、改造天然,此等工作,谓之曰“艺”,而成功则有“术”焉。

吾人对于美之一字,第一个观念曰“柔”。换言之,即软性的。证于写美之形容词可以知之,不遑列举。第二个观念曰“欢娱”。凡赞扬美丽者多用愉快语,亦随在可以得佐证。第三个观念曰“复杂”。复杂之对面曰“单调”,太单调云者,即不美之意义矣。此三种观念,谁也不能谓之错误。

然而美是多方面的,必不能仅以此三种观念而尽之也。唐太宗语人曰:“人言魏徵举止疏慢,态度崛强。自我视之,则愈觉其妩媚。”“妩媚”即“美”之意。以一须发斑白之田舍翁而誉之曰“美”,则“美”非只限于柔性可知矣。(谓魏徵为“田舍翁”,亦唐太宗语。)袁绍与董卓争论废立事,卓按剑叱绍曰:“竖子敢尔!将谓乃公之刀为不利乎?”绍亦勃然曰:〔“天下健者,岂唯董公!”引佩刀横揖,昂然而出。〕试闭目凝想括弧内之数语,只觉袁绍之态度美不可言。此亦非柔性也,然而真美。

美诚与欢娱有密切关系,才曰美,便即与怡情悦性生联想,此则通常观念矣。然而冯延巳之“和泪试严妆”,每一念及,辄生美感。“泪”非愉快事也。姜白石之“别母情怀,随郎滋味,桃叶渡江时”,别母亦非愉快事也,但每一念及,弥觉其美。“泪”与“严妆”两绝对,苦的情怀与乐的滋味两绝对,二者调和,乃竟发生一种特殊美感,此殆与东坡所谓“刚健含婀娜”同一韵味,“刚健”之与“婀娜”,固两绝对也。

姹紫嫣红,繁弦急管,写美之词句也,足见美是须要复杂。单音不可以为曲,必要疾徐高下,七音克谐,而优美之歌曲乃得成立。美人装束较复杂于男子,其理亦同。但成功之要核,端在调和。复而不调,无宁单简。“秋水长天”,只是一种颜色;“明月照积雪”,只是一种颜色;“玉人和月摘梅花”,也只是一种颜色。斯三者,作者以为美,读者亦以为美。然而颜色只是单纯,又何必定要嫣红姹紫、新绿娇黄,而后可以描写良辰美景哉!此无他,得调和之韵味而已。西印度及马来妇女之装束,颜色与佩带,何尝不复杂,但失调和之艺术,虽多亦无当耳。柳耆卿之“杨柳岸晓风残月”,是三种天然景物集合而成,但美感无限,传诵千古。秦少游之“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是四种天然景物集合而成,晁无咎谓“虽不识字人,亦知是天生好言语”。此无他,亦曰调和而已。可见美感不外调和,形色如是,声音亦复如是。着意调和,是即艺术之所谓“术”。

金之初叶,泽州李俊民,字用章,有《庄靖先生乐府》一卷,词品颇似遗山。中有《谒金门》十二阙,题曰:“西斋得梅数枝,色香可爱,一日为泽 崔仲明窃去,感叹不已,赋《谒金门》十二章以写其怅望之怀。”曰《寄梅》《探梅》《赋梅》《叹梅》《慰梅》《赏梅》《画梅》《戴梅》《别梅》《望梅》《忆梅》《梦梅》,凡十二首。《红楼梦》作者或亦尝见《庄靖乐府》。

一一

词之《品令》一调,多作俳语体,因此可以略识时代方言。如秦少游一首曰:“幸自得。一分索强,教人难吃。好好地恶了十来日。恰而今,较些不。     须管啜持教笑,又也何须胳织。'倚赖脸儿得人惜。放软顽,道不得。”由今读之,多不可解,得其意而已。中国文字演形而不演声,所以此民族得维持其万世不变之统一。而不然者,恐一部二十四史之面目与内容,定不如是。

“残雪无多,莫教容易成流水。”此顾梁汾词句也,语甚平常,但似未经人道,此其所以为佳。盖新意境只应在眼前觅取,随手拈来,便成佳构,方是上乘。

“只觉上清尘土绝,那知玉宇高寒甚”,已微露下僚匏系之无聊,时梁汾年未三十也。至于“飘泊青衫,随例属天家拘管。忆二十年前慧业,侍玉皇香案”,厌倦之情,见于辞色矣。

一二

郑叔问《樵风乐府》有借白石韵之《惜红衣》词六首,均于第二句“日”字起韵。并代词流如朱 村、潘若海诸公,亦有从而和之者。但此调是否第二句起韵,不能无疑。白石原唱起三句曰:“枕簟邀凉,琴书换日,睡余无力。”文气三句直落,似可以不必在第二句停顿。《惜红衣》乃白石自度曲,自是前无古人,然而虽不能援例于先,亦未尝不可以求证于后。吾见《梦窗集》亦有《惜红衣》一首,起三句曰:“鹭老秋丝,!愁暮雪,鬓那不白。”文气亦是三句直落。按戈顺卿《词林正韵》,“白”字在第十七部陌职韵,而“雪”字则在第十八部黠屑韵,显然非协。又按周德清《中原音韵》,“白”字在第六部皆来韵,而“雪”字则在第十四部车遮韵,亦显然非协。韵文之道,不能逢韵而不协,但可以非韵而偶协。即令“日”与“力”可借协,焉知非行文偶协也?梦窗之于词律最称严谨,即以此词而论,白石于换头第三韵“故国渺天北”,“国”字乃暗韵。而梦窗于此句亦曰“绣箔夜吟寂”,可见不苟。且“鹭老秋丝”一首乃为石帚而作,其词题曰“余从姜石帚游苕 间三十五年矣,重来伤今感昔,聊以咏怀”云。叔问先生固最服膺梦窗者也,吾宁信梦窗。

一三

王静安先生之《人间词话》,语语精警,每节均有独到处。其中有一节曰:“诗之《三百篇》《十九首》,词之五代、北宋,皆无题也。非无题也,诗词中之意不能以题尽之也。如观一幅佳山水,而即曰此某山某水,可乎?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读画之喻,精警独绝。但“诗有题而诗亡,词有题而词亡”一语,则未免太极端矣。太白诗九百九十余首,除古乐府例以篇名为题外,其余诗歌似未见有无题者。杜诗一千四百四十余首,无题者只三十余首,若是者,岂得曰“诗至李杜而诗亡”哉?东坡词三百三十余首,无题者只一百十余首,约及三之一强。此犹是以朱氏《 村丛书》本言之也,若毛氏汲古阁本则无题者只十余首耳。稼轩词六百二十三首,无题者只八十七首,约及七之一强,若是者,岂得曰“词至苏辛而词亡”哉?《人间词话》,于五代而外,特崇苏辛,固甚明显,想是于下笔时文章奔放而不可勒,偶出此极端之言而已。要而论之,五代之词皆无题,诚是也。揆厥所由,约有二因,请言其旨。初期之词只是小令,寄兴言情,一以歌咏式出之,言简而意赅,纯任自然,随所感以流露,初无取乎特立一题而结构之也。此其一。又词之初起,每一调之创造,调名即是题意,实无重立一题之必要。迨乎后世,则调名已变为符号,更莫问其本意矣。此其二。斯二者,虽不敢谓即可以探其源,亦曰一端而已。

一四

焦里堂《雕菰楼词话》曰:“周密《绝妙好词》,所选皆同于己者,一味轻柔润腻而已。黄玉林《花庵绝妙词选》,不名一家,其中如刘克庄诸作,磊落抑塞,真气百倍,非白石、玉田辈所能到。可知南宋词人不尽草窗一派也。近来朱彝尊所选《词综》,规步草窗,学者不复周览全集,而宋词遂为朱氏之词矣。王阮亭选唐五七言诗亦然。”

大抵选录古人之诗、古文词者,只是凭一己之好恶以为去取,所好即取之,所恶即去之。无所谓标准,己之好恶即标准也。无所谓理由,己之好恶即理由也。此乃纯粹的主观作用,更不容有丝毫客观存乎其间。

民国二三年间,余正研读苏、辛词,知诗词之有和韵体实创始于东坡,前无古人。又见东坡和章质夫《水龙吟》之《杨花》一首,实突过元白。于是将苏、辛词集之朋俦步韵唱和词兼收而罗列之,较其优劣。又尝于民国十五六年间,欲研究环境与情绪之关系,曾将东坡词分作徐州、杭州、黄州、惠州四部分,又将稼轩词分作上饶、铅山及宦游三部分,用察其情感之变化。此种笨工作,乃纯粹的客观作用,不容有丝毫主观存乎其间。

计此两次之笨工作,劳力诚不少,丛稿盈箧。既非欲重刻苏、辛分类词,又非欲编苏、辛之朋俦酬唱集,亦曰乐其所好而已。后作稼轩词疏证,此稿乃大得用。

一五

田同之《西圃词说》曰:“古人名作中转折跌宕处多用去声,盖三声之中,上、入可以作平,去则独异。故论声虽以一平对三仄,论歌则当以去对上、平、入也。其中当去者非去则激不起,用入且不可,断勿用平上也。”此与万红友“上、入可替平,去则独异”之说相同。

江顺诒《词学集成》曰:“韵与音异。平、上、去、入谓之韵,喉、舌、唇、齿、牙谓之音,由喉、舌、唇、齿、牙之音可以配合宫商,由平、上、去、入之韵不能配合宫商。”江氏之所谓“韵”与“音”,似即田氏之所谓“声”与“歌”。我国之专门术语,多未经过共同审定以求划一之工作,比辞差异在所不免,且勿具论。但江氏所谓喉、舌、唇、齿、牙可以配合宫商,而平、上、去、入乃不能配合宫商,未免令人迷惑。独惜江氏并未进一步示人以能不能之方,不无遗憾。

江氏又曰:“填词入律,苟无弦索之变,北曲词至今亦可不变南曲。”原来江氏之音律学问乃如此,无怪其谓四声不能配合宫商矣。案北曲之兴,正以当日之入主中夏者乃漠北民族,发音之缓急轻重,词不能按,乃制北曲。然而北方无入声,四声阙一,不适用于南方,乃生南曲。假令如江氏所言,四声与宫商无关,则古人亦何必不惮烦而委曲迁就也。至于“苟无弦索之变”一语,尤为大奇。歌曲随弦索乎,抑弦索随歌曲乎?主从不辨,其蔽也愚。江氏又曰:“词即乐府,庙廷用之,又何曲之变哉。”案词虽亦称乐府,但庙廷上所用之乐府,决非如两宋之词。平调、清调、瑟调、鼓吹、横吹及郊庙宴飨等乐歌,虽与后世之词有几许因缘,但小令、引、慢等靡靡之音,定非用以奏诸庙堂者也。至于词曲之转变,全出于娱乐之需要,与朝廷制礼作乐之动机曾无关系。东涂西抹,貌为渊博以吓人,殊非学者态度。总而言之,江氏抹煞四声阴阳而侈言音律,无论如何,恐亦不能自完其说。

江氏又云:“玉田所举之《惜花词》,‘深’字不协,改‘幽’亦不协,再改为‘明’字乃协。‘深’‘幽’‘明’三字同是平声,而或协或不协,足征四声之与五音毫不相涉。”此真乃门外汉语。“深”“幽”“明”三字虽同是平声,但“深”“幽”二字乃阴平,而“明”字则阳平故也。

吴衡照《莲子居词话》曰,“折”乃高半格,“!”乃低半格。案“折”之音符为“ ”,“掣”之音符为“リ”,恰如五线谱之“ ”与“ ”,音乐本乎天籁,原理原则,曾无古今中外之分。

陆次云述曲工金叟之言曰:“字有四声,度曲者四声各得其是,虽拙亦佳。如阳平拖韵稍长即类于阴,阴平发音稍亮即类于阳。”(见《湖 杂记》)谢章铤曰:“音乐之道,儒者解其义而不习其器,乐工习其器而不解其义。故乐工鲜能著书,而儒者之张皇楮墨,只如话钧天、望神山,持论愈高,实用愈少。至今日则文人多哑而乐工多盲,虽有妙制,辄遭荼毒,非出删其句即句更其字。”(见《赌棋山庄集》)“哑文士”“盲乐工”之喻,实为昆曲衰落之本源。

葛长庚《玉蟾诗余》有《菊花新》九首,长短不一,平仄互协,一韵贯彻,甚似元曲之散套。徐诚庵谓《菊花新》一调以宋仙韶院中“菊部头”得名云。案张子野集有《菊花新》一首,为大吕调,五十二字,与葛作九首全不相同。葛长庚号白甫,南宋光宁间人,学道于武夷山,有封号。

元曲散套,乃以同一宫调而曲牌各异之诸曲合组而成。此九首虽长短各别,而皆以《菊花新》名。若以赵德麟之十二首《蝶恋花》例之,则此较为活泼矣。要之河水汤汤,必有泉源,元曲之发生,亦必非突然转变无根而植者也。

一六

《历代诗余》所选之稼轩词,共二百九十一首。其中有《端正好》一首,曰:“软波拖碧蒲芽短。画桥外、花晴柳暖。今年自是清明晚。便觉芳情较懒。 春衫瘦、东风剪剪。过花坞、香吹醉面。归来立马斜阳岸。隔水歌声一片。”更有《菩萨蛮》一首曰:“东风约略吹罗幕。一帘细雨春阴薄。试把杏花看。湿红娇暮寒。 佳人双玉枕。烘醉鸳鸯锦。折得最繁枝。暖香生翠帏。”此二首为诸本《稼轩词》所无。《端正好》即《杏花天》,乃误入《梅溪词》,题曰“清明”。早年作《稼轩词疏证》时已发见其误入。唯《菩萨蛮》一首,当时虽未敢认为稼轩作,但未得主名。己卯长夏,偶翻阅《于湖词》,此首乃忽然入目,题曰“诸客赴东郊之集”。共三首,此其一也。张史与稼轩同时,但三人集中并无唱和之作。盖以于湖之腾达略先于稼轩,而梅溪则较晚。《历代诗余》未审何所据而致误也。

然而诗词最易误入他人集,不比文章。盖文章有议论,有事实,且篇幅较大,故不易相乱。诗词则不然,本是小品,酬唱投赠,原属闲情,并未尝视作正经大事。投简偶杂入丛稿中,后人汇刻,最易相蒙,一也。录他人之作品为笔墨酬应,在作书者或偶喜其清新,随手拈来,若当时不标出录某人作等字,则后之收辑诗文集者每为所惑,二也。此《六曲阑干》之于欧阳永叔与冯延巳,《遥夜亭皋》之于李后主、李世英、欧阳永叔,所以聚讼纷纭,莫知谁属也。

一七

“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 弄笔偎人久,描花试手初。等闲妨了绣工夫,笑问鸳鸯两字怎生书”。此六一居士之《南歌子》也,不似理学名臣语气。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漫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此易安居士之《渔家傲》也,不似弱女子语气。

“暖雨无情漏几丝。牧童斜插嫩花枝。小田新麦上场时。 汲水种瓜偏詈早,忍烟炊黍又嗔迟。日长酸透软腰肢”。此丹阳女子贺双卿之《浣溪沙》也。双卿富于文艺天才而啬于命,适一樵子为妻,姑恶夫暴,备受折磨。读此词则其日常生活可知。双卿尝发一心愿曰,“但愿人间苦恼悉集于我躬,借以超脱天下之可怜女子”,真伤心人也。双卿家庭无笔墨,诗词稿多用针尖画于芦叶上,邻女拾而存之。谭仲修之《箧中词》曾录其长调两首。

“销减芳容,端的为郎烦恼。鬓慵梳宫妆草草。别离情绪,待归来都告。怕伤郎又还休道。 利锁名缰,几阻当年欢笑。更那堪鳞鸿信杳。蟾枝高折,愿从今须早。莫孤负镜中人老”。此孙夫人之《风中柳》也。说愁说恨,一望而知为寻愁觅恨,盖福慧双修人也。

一八

旧说一妓女偶因误唱秦少游之门韵《满庭芳》而临时改作江阳韵者。又有因一时窘迫,不得已而强改柳耆卿之可韵《定风波》者。并录之以作谈资之助。

秦少游之《满庭芳》曰: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谯门。暂停征棹,聊共饮离尊。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纷纷。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 消魂。当此际,香囊暗解,罗带轻分,漫赢得青楼,薄幸名存。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黄昏。

歌者误唱“谯门”为“斜阳”,座客目之而笑。静听以观其窘。而此人乃从容不迫,仍用江阳韵续唱到底。词曰:

山抹微云,天黏衰草,画角声断斜阳。暂停征棹,聊共饮离觞。多少蓬莱旧事,空回首,烟霭茫茫。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宫墙。 堪伤。当此际,轻分罗带,暗解香囊。漫赢得青楼,薄幸名扬。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余香。伤情处,高城望断,灯火已昏黄。

柳耆卿之《定风波》曰: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可可。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卧。暖酥消,腻云亸。终日厌厌倦梳裹。无那。恨薄情一去,音书无个。 早知恁么。悔当初、不把雕鞍锁。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镇相随,莫抛躲。针线闲拈伴伊坐。和我。免使年少,光阴虚过。

开封府尹钱可,字可道,性严峻而迂,人多畏之。一日宴客,传营妓来供应。有歌耆卿此词者(或曰《谢天香》),至第一韵“可可”,其人猛忆此字犯长官之讳,惧获谴,乃将可字发音临时收束,余韵在喉中盘旋,变为“呵呜噫”三转而发一“已”字音。府尹瞋目视之,听其续歌曰:

自春来、惨绿愁红,芳心是事已己。日上花梢,莺穿柳带,犹压香衾睡。暖酥消,腻云髻。终日厌厌倦梳洗。无奈。恨薄情一去,音书谁寄。 早知恁地。悔当初、不把雕鞍系。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侬字。镇相随,莫抛弃。针线闲拈静相对。和你。免使年少,光阴虚费。

歌未竟,此穆然之府尹早已颜色和霁,继则点头按拍,报以微笑。

此两首所难在临时更改而流丽自然,堪称妙品。但《满庭芳》一首变易原文十一字,《定风波》一首变易原文十八字。然而仓猝之间,其亦难能矣。

《多丽》亦名《绿头鸭》,乃一百三十九字长调,原是平韵。聂冠卿一首改填入声。平韵转入,原不犯律。余尝戏将聂作复由入转平,照原文不易一字,并录之以助谈笑。原词曰:

想人生,美景良辰堪惜。向其间赏心乐事,古来难是并得。况东城凤台沁苑,泛晴波浅照金碧。露洗华桐,烟霏丝柳,绿阴摇曳荡春色。画堂迥玉簪琼佩,高会尽词客。清歌久,重然绛蜡,别就瑶席。 有翩若惊鸿体态,暮为行雨标格。逞朱唇缓歌妖丽,似听流莺乱花隔。慢舞萦回,娇鬟低亸,腰肢纤细困无力。忍分散彩云归后,何处更寻觅。休辞醉,月明花好,莫漫轻掷。

平调有从首句第三字起韵者,因即以生字为韵。词曰:

想人生。堪惜美景良辰。向其间赏心乐事,古来得是难并。况东城凤台沁苑,照金碧波浅泛睛。露洗华桐,烟霏柳色,绿丝摇曳荡春阴。玉佩迥画堂高会,词客尽簪琼。别重就久然绛蜡,瑶席歌清。 有标格暮为行雨,体态翩若鸿惊。逞朱唇缓歌妖丽,隔乱花听似流莺。纤细腰肢,舞困无力,娇鬟低亸慢回萦。何处觅彩云分散,归后忍更寻。休漫掷,莫辞轻醉,月好花明。

全词共十二韵,字之参伍错综,亦只以本韵为界,无移用他韵字者。然而亦只可谓之点金成铁而已。(宋词有以真文、庚青、侵寻互叫者。如草窗《少年游》:“松风兰露 滴崖阴。瑶草入帘青。玉凤惊飞,翠蛟时舞,喷薄溅春云。”)

用语体作律诗,若元微之《悼亡》三首,已属难能。至于朱敦儒、谢应芳等词集中偶见之别体,则较于“谢公最小偏怜女”活泼多矣。更有蜀中妓之《鹊桥仙》,尤为本色。词曰:

说盟说誓,说情说意,动便新愁满纸。多应念得脱空经,是那个先生教的。 不茶不饭,不言不语,一味供他憔悴。相思已是不曾闲,又那得工夫咒你。

光绪中叶,旅居淞沪,客有眷一雏妓者,沉醉经年。端阳节后,闻此妓适人,甫一月而殒。或作《卜算子》以调之曰:

客岁端阳起,今岁端阳止。问你铜钱有几多,人生行乐耳。

五月十三嫁,六月十三死。问你恩情有几多,死者长已矣。

一九

汲古阁影宋抄本《章华词》,佚前八叶,致作者姓名因而湮没,憾事也。词笔甚高,超逸有生气,置于两宋词林,堪称上品。中有《清平乐》一首,题曰“辛卯清明日”,起韵曰“风不定,舞碎海棠红影”。此非《清平乐》,乃《谒金门》也,似是和卢蒲江之“风不定,移去移来帘影”。若是,则其人应生于宁宗庆元以后。考南宋一百五十年间只有两辛卯,一在孝宗乾道七年,一在理宗绍定四年。既曰“庆元以后”,宜是绍定四年。若是,似可决为理宗朝之人物矣。

卷中屡见湘楚等名,如《虞美人》之“又是一番红叶下三湘”、《清平乐》之“谁管天涯憔悴,楚乡又过清明”、《醉蓬莱》之“又值生初,故乡何在,三楚云高,谩劳回首”,则其人固尝久客荆楚者。

又如《秦楼月》之“秋漠漠,登临常羡东飞鹤”、《木兰花》之“登楼准拟故人书,殷勤试问西归雁”,写鸿雁多曰南归北来,言东西飞者实所罕见。客荆楚而东望思归,则其人之故乡应是江西或浙江。

又《西江月》之“卷帘独坐捻髭须”、《朝中措》之“看取星星潘鬓,花应羞上人头”,则其人作客湖湘时,应在中年以后。

又如《朝中措》之“宦游只欲赋归休”、《西江月》之“天涯流落岁将残,望断故园心眼”,足见其人实宦游他乡,下僚沉滞,不甚得意。

《辛卯清明》一首,起二句既以《谒金门》乱《清平乐》;复有“春日述怀”之《木兰花》,起二句曰“小桃枝上东风转,草绿江南岸”。此二句乃《虞美人》而非《木兰花》。可见此稿不但佚前八叶,即存者亦多颠倒羼杂。

以上所云,只是随笔掇录所见,或可供显微阐幽者之采择焉。

二〇

顾梁汾《弹指词》有《金缕曲》一首,题曰“悼亡”。词曰:

好梦而今已。被东风猛教吹断,药炉烟气。纵使倾城还再得,夙昔风流尽矣。须转忆半生愁味。十二楼寒双鬓薄,遍人间无此伤心地。钗钿约,悔轻弃。 茫茫碧落音谁寄。更何年香阶袜,夜阑同倚。珍重韦郎多病后,百感消除无计。那只为个人知己。依约竹声新月下,旧江山,一片啼鹃里。鸡塞杳,玉笙起。

纳兰容若《饮水词》亦有《金缕曲》一首,题曰“亡妇忌日有感”。词曰:

此恨何时已。滴空阶寒更雨歇,葬花天气。三载悠悠魂梦杳,是梦久应醒矣。料也觉人间无味。不及夜台尘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钗钿约,竟抛弃。 重泉若有双鱼寄,好知他年来苦乐,与谁相倚。我自终宵成转侧,忍听湘弦重理。待结个他生知己,还怕两人俱薄命,再缘悭剩月零风里。清泪尽,纸灰起。

两词所用之韵,除下半阕第三韵而外,余悉相同,显然步韵之作,但不知谁步谁之韵耳。顾梁汾夫人为谁氏,卒于何年,未及细考。查其门人邹升恒所撰之《梁汾公传》及无锡新旧两县志之《文苑传》,均未叙及。纳兰容若夫人卢氏,据徐健庵所撰之《纳兰君墓志铭》及韩慕庐所撰之《纳兰君神道碑》,亦只言卢夫人先于君而卒,未指何年。但《弹指词》有寄吴汉槎《金缕曲》二首,题曰:“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时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丙辰”乃康熙十五年。其第二首中有句曰:“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则梁汾悼亡,不能在丙辰之后。

《饮水词》有《沁园春》二首,题曰:“丁巳重阳前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语多不复能记忆。但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妇素未工诗,不知何以得此。觉后感赋长调。”则容若悼亡,不能在丁巳之后。

丙辰、丁巳,相差只在上下一年间,但是否即以是年赋悼亡,未敢武断。故谁是原唱,谁为步韵,迄未可知。又按《亡妇忌日》一首有“葬花天气”一语,则纳兰夫人似是卒于暮春,曰“忌日”云者,已不是悼亡之当年,而《入梦》一首则在丁巳九月。是则容若悼亡,亦不能在丙辰以后。

《亡妇忌日》一首有曰“三载悠悠魂梦杳”,又曰“忍听湘弦重理”,可见此词之作已在悼亡之后三年,且既续弦矣。又据梁汾寄汉槎词有“兄生辛未吾丁丑”一语,得知梁汾生于崇祯十年,长于容若十八岁,盖容若乃生于顺治十一年甲午也。梁汾享大年七十八岁,容若卒年只三十一岁而已(容若生于甲午十二月,卒于乙丑五月,实得廿九岁零五个月)。若两人果于康熙乙丑丙辰间赋悼亡,则容若只二十左右,无怪其悼亡词悲苦特甚也。

二一

词之格律,只要严守每一韵之字数,至于句读,未尝不可以通融。此语似未经人道,或有之而未获见也。前已略举其端。兹更将陈允平、杨泽民、方千里三家所和周邦彦词,列举其句读之互有出入者用资比照。以周词为主,而陈、杨、方之和韵为宾。若陈、杨所作与周同,而方独异,则陈、杨从阙,余仿此。下注调名者即周之原作也。

归骑晚,纤纤池塘细雨。(《 瑞龙吟 》)

忆桃李春风,梧桐秋雨。( 杨 )

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 琐窗寒 》)

似向人欲说离愁,因念未归行旅。( 杨 )

梁间燕,社前客。(《 应天长 》) 方曰 :“ 春依旧 , 身是客 。”

江湖几年倦客。( 陈 )

金钗试问妙客。( 杨 )

天便教人,霎时厮见何妨。(《 风流子 》) 陈曰 :“ 春已无多 , 只 愁风雨相妨 。”

唯恨小臣资浅,朝觐犹妨。( 杨 )

都为酒驱歌使,也应无妨。( 方 )

楼下水,渐绿遍,行舟浦。(《 荔枝香 》) 杨曰 :“ 开宴处 , 俯北 榭 , 临南浦 。”

天际渐迤逦,片帆南浦。( 陈 )

大都世间最苦,惟聚散。(《 荔枝香 》)

素蟾屡明晦,彩云易散。( 杨 )

到得春残,看即是,开离宴。(《 荔枝香 》)

玉瑟无心理,懒醉琼花宴。( 陈 )

正泥花时候,奈何客里,光阴虚费。(《还京乐》)陈曰:“奈春光渐老,万金难买,榆钱空费。”

念莺轻燕怯媚容,百斛明珠须费。( 杨 )

行路永,客去车尘漠漠。(《 瑞鹤仙 》)

爱树色参差,湖光渺漠。( 陈 )

有松桂扶疏,烟霞渺漠。( 杨 )

更暮草萋萋,疏烟漠漠。( 方 )

任流光过却,犹喜洞天自乐。(《 瑞鹤仙 》)

但无心万事由天,梦中更乐。( 陈 )

待开池剩起林亭,共宴同乐。( 杨 )

早归休月地云阶,剩追欢乐。( 方 )

念汉浦离鸿去何许,经时音信绝。(《 浪淘沙慢 》)

望日下长安近,莫使鳞鸿成间绝。( 陈 )

但怅惘章台路,多少相思拚愁绝。( 方 )

秋意浓,闲伫立庭柯影里,好风襟袖先知。(《 四园竹 》)

独向闲亭步月,阑干瘦倚,此情唯有天知。( 陈 )

罗袖匆匆叙别,凄凉客里,异乡谁更相知。( 杨 )

菖蒲渐老,早晚成花,教见薰风。(《 塞翁吟 》)

年年对赏美质,朝朝披玩香风。( 杨 )

寒莹晚空,点清镜断霞孤鹜。(《 蕙兰芳引 》)

池亭小,帘幕初下,散飞凫鹜。( 杨 )

登山临水,此恨自古,消磨不尽。(《 丁香结 》)

青青榆荚满地,纵买闲愁难尽。( 方 )

官柳萧疏甚,尚挂微微残照。(《 氐州第一 》) 陈曰 : 潮带离愁去 , 冉冉夕阳空照 。

徐整鸾钗,向凤鉴低徊斜照。( 杨 )

芳草如薰,更潋滟波光相照。( 方 )

还是独拥秋衾,梦余酒困都醒,满怀离苦。(《 解蹀躞 》) 陈 曰 :“ 无奈历历寒蝉 , 为谁唤老西风 , 伴人吟苦 。”

那况泪湿征衣,恨添客鬓,终日子规声苦。( 方 )

霁景对霜蟾乍升,素烟如扫。(《 倒犯 》) 方曰 :“ 尽日任梧桐自 飞 , 翠阶慵扫 。”

百尺凤皇楼,碧天暮云初扫。( 陈 )

画舫并仙舟,远窥黛眉新扫。( 杨 )

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西河 》)

对三山半落青天,数点白鹭飞来,西风里。( 陈 )

《西河》结韵,句读大率如周作,但陈和不能作如是断。虽则周词可点作“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然杨、方所作又必不能作如是断。方千里所和曰:“好相将载酒,寻歌互对,酬答年华莺花里。”杨泽民所和曰:“袖青蛇屡入,都无人对,唯有枯松城南里。”周、杨、方均押“对”字,计此字亦有用韵者。诚如是,则周词更不能在“家”字断。若“对”字是韵,则陈词为脱却一韵矣。然而四印斋所收之《清真集外词》,中有《西河》一首,结句乃三字,与陈作同。词曰:“想当时万古雄名,尽作往来人,凄凉事。”“人”字句少一字。又可见若用三字结,则少却一韵,亦无碍。

《西河》一调,作者无多,清真而外,于南宋诸大家中,唯见稼轩、玉田、梦窗各一首,皆用七字句结。稼轩一首,丘宗卿有和韵,结句乃改用三字,与陈西麓之和清真同。稼轩原作曰:“过吾庐定有,幽人相问,岁晚渊明归来未。”丘之和韵曰:“想天心注倚方深,应是日日传宣,公来未。”可见此调用七字结或三字结,于歌时无碍。

如上文所标举,已足证只要每韵不失律,句读尽可由人。清真、西麓均驰誉词坛,非泛泛者。即杨、方所赓和,亦复字字清圆,意新韵惬,允为佳构。可见谱律别出东坡“赤壁”之《念奴娇》为“又一体”,犹是浅见,无有是处。若以杳不相涉之两人,各自吟咏,犹得曰各人所据之体,本不相同。但陈、杨、方三人固指名和清真词者也。各将一部《片玉集》自首至尾逐韵赓和,岂有和他人之作而自用别体者哉?万红友只于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每以恶声向人,貌为自得,殊属所见不广。

杨泽民《和清真词》一卷,乃据江建霞所收之《宋元名家词》本,共十三种,实转抄汲古阁之未刊本而于光绪二十一年督学湖南时刻于长沙者也。其中唯张野夫之《古山乐府》一种收入《 村丛书》,余均未见。计江之所抄共二十二种,因与四印斋避免重出,故只刻十三种。

因写此稿,乃发见万红友《词律》不但句读时见武断,脱韵处亦复不少。各家所作间有出入,犹得曰此韵可协可不协。至于和韵词,若两家或三家均协此韵,则必不能认为非协矣。主观蔽人,贤者不免。是以兹篇于属稿时,只用纯客观之笨方法,将周、陈、杨、方四家词陈于案上,逐字对勘。而征用之参考书亦复罗列当前,凡三日而毕。

三十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写记

二二

每见南宋词人,偶有运用散文句法入词者,辄曰“效稼轩体”。如姜白石“次韵稼轩”之《汉宫春》曰:“云曰归欤,纵垂天曳曳,终反衡庐。……知公爱山入剡,若南寻李白,问讯何如。年年雁飞波上,愁亦关予。”又“次韵稼轩蓬莱阁”之《汉宫春》曰:“一顾倾吴,苎萝人不见,烟杳重湖。当时事如对弈,此亦天乎。……秦山对楼自绿,怕越王故垒,时下樵苏。只今倚阑一笑,然则非欤。”白石词最为清丽,似此两首,只是贴旦反串外末,终不掩其婀娜。

此种风格,实则稼轩集并不多见。只有“盟鸥”之《水调歌头》一首曰:“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因此词当代即已传诵,和者甚众,因强名之曰“稼轩体”。其实刘后村最好运用此种技术,集中不少见。如“喜归”之《水调歌头》曰:“街畔小儿拍笑,马上是翁矍铄,头与璧俱还。”又《沁园春》之“天下英雄,使君与操,余子谁堪共酒杯。……使李将军遇高皇帝,万户侯何足道哉”,又《满江红》之“叹臣之壮也不如人,今何及”。白石、后村均与稼轩同时。

向 有《如梦令》一首曰:“谁伴明窗独坐,和我影儿两个。灯烬欲眠时,影也把人抛躲。无那无那,好个 惶的我。”绝似朱希真,以入《樵歌》,可以乱真。 字丰之,有《乐斋词》一卷(见江刻《宋元名家词》)。案此词亦见四印斋《漱玉词补遗》,云辑自《词统》,但半塘已认为界于疑似。乐斋《如梦令》共八首,前三首有题,后五首无题,此乃五首之一。五首意境一贯,应是乐斋作。江刻《宋元名家词》后出,当日半塘或未见也。

元人词颇有类似《樵歌》处,别具一种风格,多本色而少雕镂,词曲转变之踪迹,固自宛然。如谢应芳之《蓦山溪》曰:“无端汤武,吊伐功成了。赚尽几英雄,动不动东征西讨。”又“吴江阻风”之《满江红》曰:“怪底东风,要将我船儿翻覆。行囊里是群贤相赠,数篇珠玉。江上青山吹欲倒,湖中白浪高于屋。幸年来阮籍惯穷途,无心哭。”又“梅花”之《风入松》曰:“岁寒心事旧相知,相别去年时。如今重睹春风面,比年时消瘦些儿。”又“初度”之《点绛唇》曰:“海上归来,鬓毛枯似经霜草。薄田些少。茅屋园池小。 三子犁锄,三妇供!藻。村居好。兔园遗稿。是我传家宝。”应芳字子兰,有《龟巢词》一卷。

舒頔有《贞素斋诗余》一卷,亦多本色语。如“晴雪”之《满江红》曰“万里岂无祥瑞应,四方已在饥寒里”,别有会心。又《谒金门》之“休说边陲萧索。米白鱼肥如昨。别后情怀何处托。寒光倚山阁”,又《折桂令》之“想无愧乾坤俯仰,且随缘诗酒徜徉”,又《风入松》之“故人情况近如何。应被酒消磨。醉来笑倚娉婷卧,伤心处暗揾香罗”,以旖旎写沉痛,而不见斧凿痕,自是高手。随便牵取他人衣袂以擦自己的眼泪,妙不可言。又《沁园春》之“平生性,喜不为酒困,常带书痴。……赫赫功名,堂堂事业,不博先生这肚皮。休瞒我,任高官厚禄,也要些儿”,又“端午”之《水龙吟》曰:“轻云阁雨还晴,苍皇又负端阳节。……看连城 洞,大家愁恼,这光景,何时歇。”又《沁园春》之“风回太液清池。欲留住东皇共笑嬉。想乾坤浩浩,谁曾整顿,干戈扰扰,孰问安危。笼络人才,登崇禄秩,赤箭青芝败鼓皮。都休问,看营巢燕子,哺乳莺儿”,又《太常引》:“菱花再照,鸾胶再续,应笑雪盈颠。深夜语婵娟,也曾是都门少年。”頔字道原,绩溪人,生于元季,时天下已大乱,故多悲愤语。

词由五代之自然,进而为北宋之婉约,南宋之雕镂,入元复返于本色。本色之与自然,只是一间,而雕镂之与婉约,则相差甚远。婉约只是微曲其意而勿使太直,以妨一览无余。雕镂则不解从意境下工夫,而唯隐约其辞,专从字面上用力,貌为幽深曲折,究其实只是障眼法,揭破仍是一览无余,此其所以异也。

二三

南宋词人对于花草之吟咏,似以梅为特多,盖以此花之品格既高,而江南、岭北之间又特盛故也。白石为此花特制二曲,曰《暗香》,曰《疏影》,古今独绝,固然论矣。即其他词人之名作,亦复美不胜收。周草窗则独运其才思,不写梅花而写梅影,曰:“素壁秋屏,招得芳魂,仿佛玉容明灭。疏疏满地珊瑚冷,全误却扑花幽蝶。”的确是影而非花,把影字刻画得入神入妙,可称化工之笔。王碧山亦有《梅影》一首,曰“几度黄昏,忽到窗前,重想故人初别”,与草窗工力略相敌。

《花外集》有《西江月》一首赋画梅,词曰:“褪粉轻盈琼靥,护香重叠冰销。数枝谁带玉痕描。夜夜东风不扫。溪上横斜影淡,梦中寂寞魂销。峭寒未肯放春娇。素被独眠清晓。”此非树上之花,亦非墙上之影,实绢本上之画梅也。碧山以咏物擅场,集中名作如“咏春水”之《南浦》、“雪意”之《无闷》、“新月”之《眉妩》、“落叶”之《水龙吟》、“萤”与“蝉”之《齐天乐》、“榴花”之《庆清朝》,均属神来之笔,刻画入微。

黄子由夫人胡与可,元功尚书之女公子也,一日值大风后入书斋,见桌上尘封,乃以指甲画折枝梅于其上,并题《百字令》一阕。词曰:

小斋幽僻,久无人到此,满地狼藉。几案尘生多少憾,玉指亲传踪迹。画出南枝,正开侧面,花蕊俱端的。可怜风韵,故人难寄消息。 非共雪月交辉,者般造化,岂费东君力。只欠清香来扑鼻,亦有天然标格。不上寒窗,不随流水,应不钿宫额。不愁三弄,只愁罗袖轻拂。

既非枝上之梅花,亦非窗上之梅影,更非绢素上之画梅。虽属游戏之作,具见慧心。子由名由,长洲人,举淳熙进士第一,终刑部尚书。

写花之色香易,写花之身分难。如白石之“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则真能画出梅之身分者。又如梦窗“连理海棠”之《宴清都》,“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尚不失海棠身分。拙作有《菩萨蛮》一首咏海棠,曰:“困眠慵起迟春画,香融粉腻胭脂透。赢得最怜伊,轻颦薄媚时。 深深庭院静,紫燕雕梁并。阑角月如钩,低鬟眉黛愁。”亦未唐突。

二四

徐诚庵著《词律拾遗》八卷,杜筱舫补注及校勘二卷,对于万红友多所是正,厥功甚伟。但疏忽处时亦有之。甚矣,考订之不易也。

《夏初临》一调原是平韵,筱舫补注曰:“此调王碧山有入声韵,音节极谐,已补列《拾遗》内”(见杜刻《词律》卷十五叶八)。查《花外集》并无《夏初临》,继检《词律拾遗》之卷四叶三,见所录乃王碧山“疏帘蝶粉”之《应天长》而非《夏初临》也。词曰:

疏帘蝶粉,幽径燕泥,花间小雨初足。又是禁城寒食,轻舟泛晴渌。寻芳地,来去熟。尚仿佛大堤南北。望杨柳,一片阴阴,摇曳新绿。 重访艳歌人,听取新声,犹是杜郎曲。荡漾去年春色,深深杏花屋。东风里,曾共宿。记小刻近窗新竹。旧游远,沉醉归来,满院银烛。

复查《词律》卷五叶三十,见《应天长》本调所收之九十八字体,乃周美成“条风布暖”一首,录之以资比较。词曰:

条风布暖,霏露弄晴,池台遍满春色。正是夜堂无月,沉沉暗寒食。梁间燕,社前客。似笑我闭门愁寂。乱花过,隔院芸香,满地狼籍。 长记那回时,邂逅相逢,郊外驻油壁。又见汉宫传烛,飞烟五侯宅。青青草,迷路陌。强载酒,细寻前迹。市桥远,柳下人家,犹自相识。

诚庵所辑之《碧山词》,未知出自何本,致误《应天长》为《夏初临》。但美成之“条风布暖”人所共知,且筱舫于《词律》卷五此词之下,亦有案语。味其声调,句法与平仄悉相若,亦应不至于无所觉,是诚疏忽。查《应天长》与《夏初临》两调皆无别名也。试将洪咨夔之《夏初临》一阕录存,以供参证。词曰:

铁瓮栽荷,铜彝种菊,胆瓶萱草榴花。庭户深沉,画图低映窗纱。数枝奇石 ,染宣和瑞露明霞。於菟长啸,枫林未落,霜草先斜。 雪丝香里,冰粉光中,兴来进酒,睡起分茶。轻雷急雨,银篁迸插檐牙。凉入琵琶。枕帏开,又送蟾华。问生涯。山林朝市,取次人家。

上、入虽可以通平,但如白石之《满江红》、西麓之《绛都春》、草窗之《念奴娇》等,率皆一韵不失,句逗相依,变其声而不易其调,以是见巧。此固与自度新曲不同也。试将周词《应天长》与洪词《夏初临》一对照,岂独韵之平仄不同而已哉!

二五

音乐之能移人,盖因其与七情相感应也。词调既按律吕、宫调以制谱,岂曰无因?后世不察,不管寿词、挽歌,曾不选调,随手拈来,便尔填砌,其间必有戾乎情性者矣。兹特从五代两宋之词人专集中,撷采其注出宫调之词牌,按宫分隶。又将《中原音韵》所标举各宫调之情趣韵味,分别附注。虽则声调之哀乐于作者下笔时之情绪大有关系,未必尽属严格如括弧内之四字所云,然大致总不甚远。又古人词集于每首之下标出宫调者百不得一,盖当日人士,应是望名即能举其宫商,故无取蛇足。以是穷数日之力,仅拾得约及四百调,用资举例而已。其有一调而分隶两宫或两宫以上者,则加“ △ ”符于上角。即如《少年游》一调,周美成“南都石黛扫晴山”一首五十字,隶黄钟宫;高竹屋“春风吹碧”一首五十二字,隶商调。又如《定风波》一调,周美成“莫倚能歌敛翠眉”一首六十字,隶商调;柳耆卿“自春来”一首一百字,隶歇指调;“伫立长堤”一首一百四字,隶双调。细玩其情味,各各不同。此中消息,下文更分论之,此不过举例而已。后之所列,乃以金奁、子野、乐章、片玉、于湖、白石、梦窗七人之集为根据,更旁搜侧求而得此。

试于各宫调中,任取一词牌,按照《中原音韵》之四字评语,作进一步之研究,细嚼其声情韵味,藉验周德清之所标榜是否有当。如《永遇乐》隶歇指调,《中原音韵》所称为“急并虚歇”者:

苏东坡《夜宿燕子楼》“明月如霜”一首。

李易安“落日金”一首。

辛稼轩《京口北固亭怀古》“千古江山”一首。

刘须溪“璧月初圆”一首。

即此四首,其神情韵味之若何“急并”,读者自有会心。但绝无半点安详闲静之神韵,可断言也。录辛稼轩一首作代表:

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又如《瑞鹤仙》隶高平调,《中原音韵》所称为“条畅漾”者:

周美成“悄郊原带郭”一首。

陆子逸“脸霞红印枕”一首。

袁去华“郊原初过雨”一首。

陆景思“湿云黏雁影”一首。

吴梦窗“晴丝牵绪乱”一首。

即此五首,若细细玩味,只觉情绪仿佛如柳丝摇曳,如湖上波纹。神态微带幽怨,但绝无凄厉悲切之状。所云“条畅漾”,恰如其分。录陆子逸一首作代表:

瑞鹤仙

脸霞红印枕。睡起来冠儿还是不整。屏间麝煤冷。但眉峰压翠,泪珠弹粉。堂深昼永。燕交飞风帘露井。恨无人说与相思,近日带围宽尽。 重省。残灯朱幌,淡月纱窗,那时风景。阳台路迥。云雨梦,便无准。待归来,先指花梢教看,却把心期细问。问因循过了青春,怎生意稳。

又如《忆旧游》,隶越调,《中原音韵》所称为“陶写冷笑”者。周美成“记愁横浅黛”一首。如:“迢迢。问音信,道径底花阴,时认鸣镳。也拟临朱户,叹因郎憔悴,羞见郎招。旧巢更有新燕,杨柳拂河桥。”张玉田“记开帘过酒”一首。如:“淡风暗收榆荚,吹下沈郎钱。……故园几回飞梦,江雨夜凉船。纵忘却归来,千山未必无杜鹃。”赵虚斋“望红蕖影里”一首。如:“照夜银河落,想粉香湿露,恩泽亲承。十洲缥缈何许,风引彩舟行。尚忆得西施,余情袅袅烟水汀。”似此等作品,既非旖旎,亦非幽怨,更非雄豪,只能名之曰“陶写冷笑”而已。

又如《解连环》,隶商调,《中原音韵》所称为“凄怆怨慕”者。周美成“怨怀无托”一首。如:“信妙手能解连环,似风散雨收,雾轻云薄。……谩记得当日音书,把闲语闲言,待总烧却。”姜白石“玉鞭重倚”一首。如:“问后约空指蔷薇,算如此溪山,甚时重至。水驿灯昏,又见在曲屏近底。”吴梦窗“思和云结”一首。如:“正岸柳衰不堪攀,忍持赠故人,送秋行色。”似此诸作,虽欲不认为“凄怆怨慕”而不可得矣。

又如《蝶恋花》,周美成以之隶商调,所谓“凄怆怨慕”者是已。如:

桃萼新香梅落后。叶暗藏鸦,苒苒垂亭牖。舞困低迷如著酒。乱丝偏近游人手。 雨过朦胧斜日透。客舍青青,特地添明秀。莫话扬鞭回别首。渭城荒远无交旧。

是诚“凄怆怨慕”。柳耆卿以之入小石调,则所谓“旖旎妩媚”者。如:

蜀锦地衣丝步障。屈曲回廊,静夜闲寻访。玉砌雕阑新月上。朱扉半掩人相望。 旋暖熏炉温斗帐。玉树琼枝,迤逦相偎傍。酒力渐浓春意荡。鸳鸯绣被翻红浪。

是诚“旖旎妩媚”。张子野以之入歇指调,即所谓“急并虚歇”者。如:“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来去。明月不谙离恨苦。斜光到晓穿朱户。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断天涯路。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又曰:“有个离人凝泪眼。淡烟芳草连天远。”又曰:“和泪语娇声又颤。行行尽远犹回面。”是诚“急并虚歇”。

兹三者,同是《蝶恋花》,而神韵异殊有如是者。可见此调,商调、小石、歇指咸宜,随各人之情绪,皆可就范也。又如《应天长》,周美成一首隶商调,凄怆怨慕。柳耆卿一首隶歇指,急并虚歇。韦庄一首隶双调,健栖激袅。周词一百字,柳词九十三字,韦词五十字。调名相同而格律、句法各异,故情韵亦异。至如《暗香》与《疏影》二调,隶仙吕宫,此乃白石之自度曲,彼自以为清新绵邈,则自是清新绵邈,更无容置议矣。是以张玉田之“无边香色”及“碧圆自洁”亦只得依样葫芦而已。录白石原作二首:

暗香

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何逊如今渐老,都忘却春风词笔。但怪得竹外疏花,香冷入瑶席。 江国。正寂寂。叹寄与路遥,夜雪初积。翠尊易泣,红萼无言耿相忆。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又片片吹尽也,几时见得。

疏影

苔枝缀玉。有翠禽小小,枝上同宿。客里相逢,篱角黄昏,无言自倚修竹。昭君不惯胡沙远,但暗忆江南江北。想佩环月夜归来,化作此花幽独。 犹记深宫旧事,那人正睡里,飞近蛾绿。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还教一片随波去,又却怨玉龙哀曲。等恁时重觅幽香,已入小窗横幅。

至于仙吕调,乃夷则羽,其韵味则迥然不同。如史梅溪之《玉胡蝶》“晚雨未推宫树,可怜闲叶,犹抱凉蝉”,吴梦窗之《惜黄花慢》“翠香零落红衣老,暮愁锁残柳眉稍”,此两首则表现凄凉况味矣。

以上之所列举,并发凡举例之《少年游》《定风波》而综合之,共得三十二首。计《少年游》二、《定风波》三、《永遇乐》四、《瑞鹤仙》五、《忆旧游》三、《解连环》三、《蝶恋花》三、《应天长》三、《暗香》二、《疏影》二、《玉胡蝶》一、《惜黄花慢》一。其间一调只入一宫,而诸家所作,神韵不殊者凡六调,即《永遇乐》《瑞鹤仙》《忆旧游》《解连环》《暗香》《疏影》是也。其有一调而分隶数宫,诸家所作,神韵悉依其标出之本宫,与他作迥然不同者一调,即《蝶恋花》是也。其有调名相同而格律各异,字数与句法全不相同,所属之宫调亦不同,而神韵随之者凡三调,即《少年游》《定风波》《应天长》是也。从多方面反覆寻绎,用归纳法综核之,觉其神韵与宫调宛然相合。所得之结果如此,则周德清标举之四字评语,不为武断矣。后之作者,于调名之下未注明所属之本宫,则未敢妄加议论。即有一调除本宫外不能更入他宫者,只因未经注出所属何宫,亦未敢妄议。

二六 (四十三年)

苏东坡有《木兰花令》一首,题为“次欧公西湖韵”。所谓“西湖”者,乃颍州西湖也。词曰:

霜余已失长淮阔。空听潺潺清颍咽。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 草头秋露流珠滑。三五盈盈还二八。与余同是识翁人,唯有西湖波底月。

欧公原唱曰:“西湖南北烟波阔,风里丝簧声韵咽。舞余裙带绿双垂,酒入香腮红一抹。 杯深不觉琉璃滑,贪看六么花十八。明朝车马各西东,惆怅画桥风与月。”

坡公此词成于哲宗元祐六年辛未八月,以龙图阁学士出知颍州时,闻歌之作。上推四十三年,即仁宗庆历八年戊子。查欧公因朋党论之嫌疑,以庆历五年出知滁州,此词应是道出颍州时作。

辛稼轩有《永遇乐》一首,题为“京口北固亭怀古”。词曰: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南宋高宗绍兴三十二年,稼轩参耿京戎幕,驻淮北,奉表南归。还抵海州,闻张安国已杀耿京而投于元。稼轩乃率其部曲二千人突入五万元兵之垒,生缚安国,挟之马上,向西南飞驰,至扬州渡江,献俘于临安,戮安国于市。宁宗嘉泰四年,稼轩由浙东安抚移知镇江,上溯匹马渡江之日,恰四十三年。此词盖自伤英雄迟暮,所怀未伸,回忆四十三年前出入烽火时事,故有此元气淋漓之作。

甲午黄海战争至丁丑芦沟桥事变,中间亦恰是四十三年。怅触回肠,口占一曲以自遣。

好事近

四十又三年,何事系人留恋。消得春风几度,问归来双燕。 苏辛才气自挐云,下笔走雷电。千古山河无定,只长江如练。

二七

《唐多令》一调,吴梦窗之“纵芭蕉不雨也飕飕”多一字,周草窗之“燕风轻庭院正清和”,亦多一字。按此调第三韵原是七字,吴词或可作“芭蕉不雨也飕飕”,或可作“纵芭蕉不雨飕飕”。于律,此句应作三四,第三字宜逗,似以后拟为是。周词则“正”字是衬音,似无不宜。此乃词加衬音之显例。

又周草窗之《忆旧游》结韵“空江冷月,魂断随潮”,亦多一字。此应是七字句,且五六两字必拗,乃此调之正格。若作“空江冷月魂断潮”则恰合矣。如草窗又一首之“空庭夜月羌管清”、又一首“愁痕沁碧江上峰”、周美成之“东风竟日吹露桃”、张玉田之“萧萧汉柏愁茂陵”、王碧山之“涓涓露湿花气生”,是其例矣。

于斯可见,词之伸缩力原甚强,加衬字也可,七字句添一字而成两四字句,亦无不可。只要无碍于按拍,即歌者亦未尝不可以变更原文,是在知音。明乎此,则词曲递嬗之消息及其原理,亦可以知其概矣。

二八

东坡之词,乃诗人之词;白石之诗,乃词人之诗。白石诗以七言绝句为最佳,清空灵妙,不食人间烟火;而古体与律诗,只是平平。东坡之词,只是以作诗之余勇,效时尚之新声,以示“我亦能之”而已。白石之诗,则于含商嚼征之余暇,自称诗人,亦曰“我亦能之”而已。东坡以诗人而效为新声,顺序以行,其词真可称“诗余”。白石以词人而效为古风,逆序以行,其诗允可称“词余”。顺序者自然,倒卷珠帘总不免带几分勉强。是故东坡之词,大气滂礴,恰如其诗;而白石之古体,只是贴旦反串,殊欠自然。是故白石之诗,自不堪与东坡比;若东坡之词而欲效为轻清柔媚,亦必贻笑白石:个性使然也。然而东坡固绝世聪明人也,自不学柳七,且复诫少游何必学柳七。率其个性以行,结果乃独立新体,自成一家。而诗余在文学上之地位因以提高,变小儿女之柔情旖旎而为士大夫之荡气回肠,此聪明人之所以为聪明已夫。

二九

宋词音谱之见于载籍者,并非无痕迹可寻。其为人所共知者,则有姜夔自度曲及张炎《词源》。既知“ ”“ ”“ ”“ ”“ ”“ ”“ ”“ ”“マ”之为“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则按旧谱而译以工尺,宜若可以上腔。只是自宋代以至于今日,八九百年间,展转翻刻、摹写、雕镌、校对,在在均易致误。盖以符号非同正字之有文义可寻,偶或笔误,尚易于辨证也。

歌曲乃原于天籁,决非怫人之性而强人以所难。既曰天籁,自应妇孺皆知。试味“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一语,可以略知其概。又白石词除自度曲而外,边旁皆不注音符,玉田虽有《词源》之作,但其词集无注音符者。可见当日只是自度新腔乃须做谱,其余凡属略有此中常识者。宜是见调名即可按歌,此亦一佐证也。

以工尺谱宋词而流传至今者颇不乏。即如童君伯章之《中乐寻源》一书,其间所用以举例者,散板则有后主之《浪淘沙》、东坡之《念奴娇》、稼轩之《永遇乐》。繁板则有玉田之《桂枝香》入北曲,白石之《惜红衣》入南曲,此外尚多。宋代不会有南北曲之名词,其必为后人所谱无疑。《惜红衣》且有赠板,词中如“岑寂”二字,白石旧谱“岑”字之旁注为“ ”,“寂”字之旁注为“マ ”。工尺谱则“岑”字占一板半,“寂”字占两板半,共为四板,凡十六拍。宛转低徊,真可谓“声依永”者矣。

平心而论,研究宋词音谱,自为一种学问,以今之工尺谱宋词,又别为一种学问。词与曲既属同源,且每字之阴阳八声亦既有定律,则依律以点定宋词之新谱,俾得重上歌喉,有何不可?但勿如世俗之曲师,强改原文以就我,其亦可以告无罪矣。

三〇

《乐府广题》曰:“北齐神武,攻周玉壁不克,恚愤成疾,勉坐以安士众。悉召诸贵会饮,使斛律金歌《敕勒》,神武自和之。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句之长短不整。”此即有名之《敕勒歌》是已。歌曰:“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歌曲之所以由整齐之四五七言而变为长短句,其说不一,亦曰各明一义而已。盖凡百事物之转变也以渐,不能一蹴而既。其进行也非仅须时,尤须待机,或经数百载未见其寸进,若机会来临,其进或能以尺。整齐之诗歌渐变而为长短句,乃因乐律天籁于转接处之抑扬顿挫,每于正文之外须加以衬音,而腔调乃得轻圆。久而久之,将衬音笔录以备忘,渐羼入正文,句逗亦因顿挫而变迁,此亦长短句成立之一原因。观于宋词,每一韵之字数相同而句逗各异者,作用全在乎顿挫。

如上文所录,《敕勒歌》因以北齐方言转译鲜卑语,故句法之长短不整。此应是长短句成立之主因。计自南北朝以降,中原歌曲已渐搀入西北民族歌谣之格调,而唐代乐歌,多杂西凉、龟兹及葱岭东西诸国之成分,尤属显然。《乐府广题》之此段记载,实长短句因运会而助长进行之铁证矣。

两不相同之民族遇合,文化每起变化,固无论彼方程度之高下也。高固可以相互启发,低亦未必无所获。西域民族之于中国乐歌,亚拉伯民族之于欧洲算术,是其例矣。盖相互启发固是一种作用,但取精多而用物宏,亦是一种作用故也。

三一

东坡诗集有《渔父词》四首, 村等按其声韵,认为的是长短句,收入词集,允为得当。又以《词律》等书无此调,疑是坡公之自度曲。词曰:

渔父饮,谁家去。鱼蟹一时分付。酒无多少醉为期,彼此不论钱数。

渔父醉,蓑衣衣舞。醉里却寻归路。轻舟短棹任横斜,醒后不知何处。

渔父醒,春江午。梦断落花飞絮。酒醒还醉醉还醒,一笑人间今古。

渔父笑,轻鸥举。漠漠一江风雨。江边骑马是官人,借我孤舟南渡。

作《渔父词》者多矣,其深得渔父之神韵者,东坡而外,唯见《樵歌》之《好事近》十首及《盘洲乐章》之《渔家傲》十二首。《樵歌》如“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醉颜禁冷更添红,潮落下前碛”“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昨夜一江风雨,都不曾听得”“拨转钓鱼船,江海尽为吾宅。恰向洞庭沽酒,却钱塘横笛”,真乃如见其人,呼之欲出。《盘洲乐章》之《渔家傲》乃分月描写,其《正月》一首曰:“正月东风初解冻。渔人撒网波纹动。不识雕梁并绮栋。扁舟重。眠鸥浴雁相迎送。 溪北画桥弯 。溪南古岸添青葑。长把鱼钱寻酒瓮。春一梦。起来拈笛成三弄。”其《四月》一首中有句曰:“风弄碧漪摇岛屿。奇云蘸影千峰舞。”《九月》之下半阕曰:“半夜系船桥北岸。三杯睡着无人唤。睡觉只疑桥不见。风已变。缆绳吹断船头转。”《十一月》曰:“妻子一船衣百结。长欢悦。不知人世多离别。”《十二月》曰“江上雪如花片下。宜入画。一蓑披着归来也”等句,皆清俊可诵。此乃南宋大曲。其《破子》有句曰“渔父醒。月高露下衣裳冷”,又曰“渔父笑。笑中起舞《渔家傲》”,不减张志和之“西塞山前”。

三二

东坡《金山妙高台》诗曰“长生未可学,请学长不死”,意味深长。孔子生世只七十三年,但至今未死。可见躯体虽不长生,但其思想犹存留于世人之思想中,则不得谓之死。《列子·杨朱篇》曰:“百年犹厌其多,而况久生之苦也乎?”以久生为苦,百年为多,自是庄列学派之厌世观,但因此愈可明长生与不死之别。久生有苦乐不同之观感,而不死则无之。盖一在躯体之长存,一在姓名之不灭也。

东坡《卢敖洞》诗曰:“上界足官府,飞升亦何益。”稼轩“寿南涧”《水调歌头》曰:“上界足官府,公是地行仙。”东坡《别子由兼从子迟》诗曰:“遥想茅轩照水开,两翁相对清如鹄。”稼轩“呈赵晋臣”《满江红》曰:“一舸归来轻似叶,两翁相对清如鹄。”杜子美《游奉先寺》诗曰:“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稼轩“咏水仙”之《贺新郎》曰:“云卧衣裳冷。看萧然风前月下,水边幽影。”相师固不嫌相袭也。东坡《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曰:“退之惊笑子美泣,问君久假何时归。”稼轩亦久假而不归矣。读东坡此诗,足证集诗为诗之风,北宋犹未大行。

东坡《墨花》诗,其引子曰:“世多以墨画山水竹石人物者,未有以画花者也。汴人尹白能之,为赋一首。”读此诗题,足证墨画花卉之风,北宋犹未大行。若近代则墨兰、墨梅、墨荷、墨竹,随在皆有。

集诗为诗,其有不啻口出天衣无缝者已不易,若集诗为词,尤属难能。《东坡乐府》有集句《南乡子》三首,并录之。词曰:

寒玉细凝肤。( 吴融 )清歌一曲倒金壶。( 郑谷 )冶叶倡条遍相识,( 李商隐 )争如。豆蔻梢头二月初。( 杜牧 ) 年少即须臾。( 白居易 )芳时偷得醉工夫。( 白居易 )罗帐四垂红烛背,( 韩偓 )欢娱。豁得平生俊气无。(杜牧)

怅望送春杯。( 杜牧 )渐老逢春能几回。( 杜甫 )花满楚城愁远别,( 许浑 )伤怀。何况清丝急管催。( 刘禹锡 ) 吟断望乡台。( 李商隐 )万里归心独上来。( 许浑 )景物登临闲始见,( 杜牧 )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 李商隐 )

何处倚阑干。( 杜牧 )弦管高楼月正圆。( 杜牧 )胡蝶梦中家万里,( 崔涂 )依然。老去愁来强自宽。( 杜甫 ) 明镜惜红颜。( 李商隐 )须著人间比梦闲。( 韩愈 )蜡照半笼金翡翠,( 李商隐 )更阑。绣被焚香独自眠。( 李商隐 )

集诗句以为词,唯小令如《卜算子》《生查子》《浣溪纱》《菩萨蛮》等尚可将就,长调则不能也。即如《南乡子》一调,其中之二字句,已属强凑矣。东坡见孔毅父所贻集句诗,曾表示惊奇,似以为得未曾有。此三首或是见孔作而作,出奇斗胜,不肯后人,而故以拘束之词调为之,未可知也。惜 村翁以此三词编入不知年,无从稽考。和韵体之诗创自东坡,集古人之句以为词,似亦未之前闻。聪明人固无施不可。

相师固不嫌相袭,即自己作品,亦有时不嫌再三重见者。如《楚辞》:

芳与泽其杂糅兮,唯昭质其犹未亏。(《离骚》)

芳与泽其杂糅兮,羌芳华自中出。(《思美人》)

芳与泽其杂糅兮,孰申旦而别之?(《惜往日》)

三三

东坡尝令朝云乞词于秦少游,少游作《南歌子》赠之。词曰:

霭霭迷春态,溶溶媚晓光。不应容易下巫阳,只恐翰林前世是襄王。 暂为清歌住,还因春雨忙。瞥然归去断人肠。空使兰台公子赋《高唐》。

村本《淮海词》有《南歌子》三首,但无此词。王敬之辑《淮海词补遗》,据袁文《瓮牖闲评》补入,查初白《苏诗补注》亦据严有翼《艺苑雌黄》引用此词。读之可以仿佛朝云之丰神。绍圣元年,东坡《朝云诗》曰:“经卷药炉新活计,舞衫歌扇旧因缘。丹成逐我三山去,不作巫阳云雨仙。”查初白谓结二语似因此词翻案,诚然。王敬之乃疑此词为朝云殁后作,无有是处,想是因词之结二语而生臆断也。但“瞥然归去”云者,殆谓若惊鸿之翩然而逝,正与“舞衫歌扇”句相应,是岂昙花一现之意乎?又“兰台公子”句,乃用宋玉《风赋序》,庄襄王游于兰台之宫,亦与“巫阳云雨”句相应,是岂以兰台公子喻坡公乎?

绍圣三年丙子七月五日《悼朝云》一首,乃用绍圣元年《朝云诗》之韵,诗曰: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唯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

此诗之小引谓朝云尝从泗上比丘尼义冲学佛云,应是 儿殇后事。盖东坡之到泗州正在此时。又曰朝云诵《金刚经》四句偈而绝。读此则“经卷药炉”句可以自明。此诗以解脱强抑其悲伤,至同年《丙子重九》诗,终亦不能自己曰:“……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墓树号寒鸦。”此盖指惠州西湖。朝云字子霞。

东坡幼子遯,即朝云所生子,小名 儿,殇于元丰七年七月二十八日。东坡以建中靖国元年七月二十八日卒,而朝云亦殁于绍圣三年七月。父子夫妇皆以七月终,而二十八日尤奇。东坡有哭子诗二首,是亦性情之作。诗曰:

吾年四十九,羁旅失幼子。幼子真吾儿,眉角生已似。未期观所好,蹁跹逐书史。摇头却梨栗,似识非分耻。吾老常鲜欢,赖此一笑喜。忽然遭夺去,恶业我累尔。衣薪那免俗,变灭须臾耳。归来怀抱空,老泪如泻水。

我泪犹可拭,日远当日忘。母哭不可闻,欲与汝俱亡。故衣尚悬架,涨乳已流床。感此欲忘生,一卧终日僵。中年忝闻道,梦幻讲已详。储药如丘山,临病更求方。仍将恩爱刃,割此衰老肠。知迷欲自反,一恸送余伤。

亲子之情,出自天真,含气以生者皆如是,非只人类为然也。至于事已无可奈何,辄皈依佛法以求解脱。用新名词释之,是曰“临时追认”。若出世法则根本无亲子关系,更何由生此苦恼哉?佛法之入中土,所以为智识分子乐予接受,良非偶然。

三四

侵寻、廉纤、盐咸三闭口韵,若不得其道,须用强记。宋元之词曲大家,守法甚严,鲜有出入。唯弁阳老人周草窗对于闭口韵最为凌乱无章,几于无首不错。如集中《少年游》一阕,“松风兰露滴崖阴,瑶草入帘青。玉凤惊飞,翠蛟时舞,喷薄溅春云”。第一韵“阴”字,自应用侵寻闭口韵到底,乃第二韵转庚青,则非闭口,第三韵又转真文,亦非闭口。下半阕之“禽”韵是侵寻,而“情”字又转庚青矣。又《鹧鸪天》一首曰“燕子时时度翠帘”,乃廉纤韵。其后则“绵”“烟”“恹”“ ”“眠”乱押一通,只有一“恹”字犹是廉纤。又《浣溪沙》一首曰“竹色苔香小院深”,乃侵寻韵。其下则“扃”“尘”“清”“云”并用。又《木兰花慢》曰“恰芳菲梦醒,漾残月,转湘帘”,乃廉纤韵。其下则“烟”“签”“眠”“鲜”“妍”“(”“船”“恹”并押,只“签”“恹”二韵不误。又一首曰“碧尖相对处,向烟外,挹遥岑”,乃侵寻韵。其下则“寻”“云”“清”“明”“青”“琴”“平”“笙”并押,只“寻”“琴”二韵不误。

又“好梦不分明”之《唐多令》,“明”字非闭口,而下押一“沉”字韵。“粉黄衣薄沾麝尘”之《恋绣衾》,下押“深”“阴”二韵。“玉肌多病怯残春”之《江城子》,下押“深”字韵。又一首曰“罗窗晓色透花明”,下押“阴”字韵。“飞丝半湿乍归云”之《眼儿媚》,下押“心”字韵。“不下珠帘怕燕 ”之《浣溪沙》,下押“心”字韵。“吴山青”之《长相思》,下押“心”字韵。“玉润金明”之《国香慢》,下押“簪”字韵。“塔轮分断雨,倒霞影,漾新晴”之《木兰花慢》,下押“簪”字韵。又《清平乐》之下半阕曰“翠罗袖薄天寒”,下押“南”字韵。凡此皆起韵非闭口,而下协闭口韵。此皆草窗音律不谨处,未可为训。试举两宋之名家词作反证,未得谓词韵不若诗韵之严,用以自解也。

周美成《南柯子》

桂魄分余晕,檀槽破紫心。晓窗初试鬓云侵。每被兰膏香染色深沉。 指印纤纤粉,钗横隐隐金。有时云雨凤帏深。长是枕前不见殢人寻。

姜白石《一萼红》

古城阴。有玉梅几许 ,红萼未宜簪。池面冰胶,墙腰雪老,云意还又沉沉。翠藤共闲穿径竹,渐笑语惊起卧沙禽。野老林泉,故王台榭,呼唤登临。 南去北来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朱户黏鸡,金盘簇燕,空叹时序侵寻。记曾共西楼雅集,想垂柳、还袅万丝金。待得归鞍到时,只怕春深。

张功甫《满庭芳》

月洗高梧,露薄幽草,宝钗楼外秋深。土花沿翠,萤火坠墙阴。静听寒声断续,微韵转凄咽悲沉。争求侣,殷勤劝织,促破晓机心。 儿时曾记得,呼灯灌穴,敛步随音。任满身花影,犹自追寻。携向华堂戏斗,亭台小笼巧妆金。今休说,从渠床下,凉夜伴孤吟。

韩子耕《高阳台》

频听银签,重然绛蜡,年华衮衮惊心。饯旧迎新,能消几刻光阴。老来可惯通宵饮,待不眠还怕寒侵。掩清尊,多谢梅花,伴我微吟。 邻娃已试新妆了,更蜂腰簇翠,燕股横金。勾引东风,也知芳思难禁。朱颜那有年年好,逞艳游赢取如今。恣登临,残雪楼台,迟日园林。

此四首皆侵寻闭口韵。虽九韵之长调亦首尾如一,殊非偶然。若梦窗则更严整矣。

吴梦窗《木兰花慢》

送秋云万里,算舒卷,总何心。叹路转羊肠,人营燕垒,霜满蓬簪。愁侵庾尘满袖,便封侯、那羡汉淮阴。一醉莼丝脍玉,忍教菊老松深。 离音又听西风,金井树,动秋吟。向暮江目短,鸿飞渺渺,天色沉沉。沾襟四弦夜语,问杨琼、往事到寒砧。争似湖山岁晚,静梅香底同斟。

愁侵”“离音”“沾襟”三暗韵,原是可协可不协,乃亦不苟且,是梦窗独胜处。

此平韵也,试更观草窗之仄韵。“宫檐融暖晨妆懒,轻霞未匀酥脸”之《齐天乐》,“脸”字乃廉纤韵之上声,但其下则“乱”“协”“见”“靥”“蒨”“染”“变”“怨”“掩”“艳”“远”等韵,只“染”“掩”“艳”三韵不误。又“寒菊欹风栖小蝶”之《夜行船》,下协“月”“箧”“怯”“说”“节”等韵,只“箧”“怯”二韵不误。又“余寒正怯”之《醉落魄》,下协“揭”“褶”“折”“说”“雪”“别”“蝶”等韵,只“褶”“蝶”二韵不误。又“轻剪楚台云,玉影半分秋月”之《好事近》,“月”字不是闭口,其下不应协“蝶”“叶”“叠”等韵。又“秋水浸芙蓉,清晓绮窗临镜”一首,“镜”字非闭口,其下不应协“沁”字。凡此非故意挑剔也,试举梦窗两首以为方。

吴梦窗《一寸金》

秋入中山,臂隼牵卢纵长猎。见骇毛飞雪,章台献颖,馰腰束缟,汤沐疏邑。筤管刊琼牒。苍梧恨,帝娥暗泣。陶郎老,憔悴玄香,禁苑犹催夜俱入。 自叹江湖,雕龙心尽,相携蠹鱼箧。念醉魂悠扬,折钗锦字,黠髯掀舞,流觞春帖。还倚荆溪楫。金刀氏,尚传旧业。劳君为脱帽篷窗,寓情题水叶。

吴梦窗《花心动》

入眼青红,小玲珑飞檐,度云微湿。绣槛展春,金屋宽花,谁管采菱波狭。翠深知是深多少,都不放夕阳红入。待装缀新漪涨翠,小园荷叶。 此去春风满箧。应时锁蛛丝,浅虚尘榻。夜雨试灯,晴雪吹梅,趁取玳簪重盍。卷帘不解招新燕,春须笑,酒悭歌涩。半窗掩,日长困生翠睫。

“猎”字乃廉纤韵之入声,虽以十韵之长调,亦一贯到底。二窗齐名,若专以韵律言之,则草窗不逮矣。

三五

作近体诗,以不重字为佳,诚以有限之篇幅,须容纳多量之意境,重一字则少一字之含义故也。后世之试帖诗,更以重字为大戒。此则故意立一窄途径以斗巧,又别为一问题。盖试帖诗乃诗匠工作,原不同意境之为何如也。词则不若诗之严,亦以词未尝用作取士之工具耳。然为含义问题,亦自以少重字为佳。

晏小山有《御街行》一首,重字最多,然读之不但不觉其赘,弥觉其美。词曰:

街南绿树春饶絮。雪满游春路。树头花艳杂娇云,树底人家朱户。北楼闲上,疏帘高卷,直见街南树。 阑干倚尽犹慵去。几度黄昏雨。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

计“街”字二,“绿”字二,“树”字四,“春”字三,“花”字二,“南”字二,“犹”字二,“人”字二。以一首七十六字之调,而重出十一字,占七分之一有奇,每不及七个字即重出一字。但读来殊令人不察。此则关乎文章技术矣。李易安之《声声慢》异于是,盖叠字非重字之比。

李易安“寻寻觅觅”之《声声慢》,凡九叠字。其叠也乃努力出之,有意作惊人之笔。若晏小山之“渡头杨柳青青,枝枝叶叶离情”,何尝不是接连叠六字?但读来殊不费力,不似“寻寻觅觅”之沉重。盖小山乃以平淡出之,绝不经意,恐彼且不自觉其叠,更何费力之与有?至于易安居士之《声声慢》只应重读,无取细吟。

秦少游之“杜鹃声里斜阳暮”,最为东坡所赏,但颇嫌“暮”字与“斜阳”意叠。赵德麟之“斜阳只与黄昏近”也是名句子,“斜阳”之与“黄昏”,其复更甚于“暮”矣。又袁去华之“断肠落日千山暮”也是名句子,“落日”何异于“斜阳”,“暮”亦复矣。然而袁、赵各自保其俊语,曾不为嫌。赵、袁既不以为嫌,则秦亦宜若无咎。

虽然,袁之“暮”字乃“千山”之形容词,谓千山已入暮景也。赵之“斜阳”与“黄昏”乃平列之两名词,两不相碍。而秦则以“暮”字作“斜阳”之形容词,殊属不妥。东坡之言是也。

以叠字行文,词为数见,近体诗不如也。盖以词之格律较为活泼,自二字以至于九字,可以各自为句,各自描写一单独意境,故字虽无多,而容积较大。不若近体七言律,五十六字只限写八句,无伸缩之余地,呆滞而不灵变,缺乏活泼。

词之叠字,非只一叠也,三字四字,亦所常有。如欧公之《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是三叠字。此犹是前四字可以一逗,第二个“深”字语意属上,而第三个“深”字乃再起。若放翁之《钗头凤》“错错错,莫莫莫”则三叠自为句矣。更有草窗之《醉落魄》“忆忆忆忆,宫罗褶褶销金色”,则四叠自成一句矣。近体律绝,那能有此?此四个“忆”字,有“最令人不能忘怀者”八个字之含义,非空泛也。

三六

顾太清乃嘉道间贝勒奕绘之侧福晋,有《东海渔歌》四卷,格律直追北宋,奇女子也。余最赏其“题《昙影梦痕图》”之《金缕曲》二阕。序曰:“孙静兰,许云姜之甥女也。十二岁殁于外家,外祖母许太夫人为作是图,题咏盈卷,因次许淡如韵二阕。”中有句曰:“照慈帏残灯尚在,梦回不见。”又曰:“暮年人、咄咄书空唤。”第二阕之结韵曰:“料不闻拍枕千呼唤。青青草,小坟畔。”轻描淡写,而具见真性情。不但无斧凿痕,且不似女子手笔。岁辛巳,寿君幼卿重刊《东海渔歌》,征题及余,因成《解连环》一阕付之,中有句曰:“问铁板谁是元戎,恐击碎珊瑚,让伊眉妩。”或以为过誉。然而试将《东海渔歌》置于《小檀栾室闺秀词》中,定见鹤立。

词不幸而产生于五季,风尚委靡,文艺之士,多用作镂月裁云、牵愁惹恨之工具,甚焉者用以调情。苟世无东坡,则词之品格将日就衰落矣。女子善怀,其天性也。故以女子而习此种文艺,每易流于卑弱。太清集中,和片玉、白石之作特多,足见门径。彼其所以不纤不仄,不卑不弱,盖有由矣。

三七

“晚春盘马踏青苔,曾傍绿阴深驻。落花犹在,香屏空掩,人面知何处。”此晏小山《御街行》也,颇似柳耆卿。“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柳耆卿《蝶恋花》也,极似晏小山。若互入两人之本集,可以乱真。

词至北宋,犹有五代遗风。造意以曲而见深,乃文章技术之一种。北宋词人虽曲其意境,犹不失其天真。“天然去雕饰”一语,可作总评。至耆卿乃渐流于浓艳。唯小山尚守轻清之家法,然已是尾声矣。小山结北宋之局,耆卿开南宋之风(周美成正如诗中之杜甫,乃集大成者。广大无边,不能仅以之作画期之代表)。

其间虽有苏辛一派,力返自然,欲以雄豪克浓艳。然而矫枉过直,难免有剑拔弩张之嫌,故南宋词人目之为别派,仍相率遵耆卿之作风以渐入于堆垛之穷途。盖天然界本是平淡,浓丽终属人为。既以浓丽相尚,则去天然渐远,势使然也。天然日以远,意境日以窘,唯赖人为之雕琢,貌为深沉,则舍堆垛更有何法。是故南宋末流之晦涩,亦势使然也。吾尝谓意境宜曲折,最忌一览无余。若用障眼法而貌为曲折,识破仍是一览无余。殊非深文周纳之言。

宋孝宗曾欣赏俞国宝之《风入松》,但颇嫌“明日重携残酒”一语,未免寒酸,乃为之改作“明日重扶残醉”。仅易二字,而气象便尔不同。孟子曰:“居移气,养移体。”自是至理。大抵人之性情气度所受环境之影响,与昆虫变色同一道理,非只是生存之要素,亦性质之所因以养成者也。路隅之王孙,虽不肯自道其姓名,但器宇必与乞儿异,可断言也。宋徽宗“北行见杏花”之《宴山亭》,虽在颠沛流离中,依旧雍容大雅。据《南烬纪闻》所载,当日徽宗携郑后,钦宗携朱后,狼狈北行,押解者驱之如犬羊,衣履随气候以为燥湿,无复人形。而词中亦只曰“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而已。李后主作俘虏时之《乌夜啼》曰“烛残漏滴频欹枕,起坐不能平”,虽懊恼犹不失其妩媚。至如贺双卿之“日长酸透软腰肢”,非不佳,但总乏名贵气。后世诗人,多少以《宫词》为题者,只能谓之婢学夫人。

三八

作品须有意境,尤须有新意境。若意境虽非不佳,但仿佛曾在某人集中见过,则无味矣。然而文艺之发达,已经过相当之长时期,那有如许新意境留待你来发现,固也。但翻旧为新,是亦一法。如朱服之《渔家傲》“恋树湿花飞不起”,湿花飞不起,虽属陈旧,但加“恋树”二字,则未经人道矣。又如写游子思家,若用“故乡渺邈”“鱼雁沉沉”等,自是陈旧,但陆放翁曰,“写得家书空满纸,流清泪。书回已是明年事”。则“思”字与“远”字之精神,自充分表现,此之谓技术。又如刘养源之《摸鱼儿》曰:“何日见,试折藕占丝,丝与肠俱断。”描写情思而用“断肠”及“藕丝”等字,在所常有。但不曰“藕断丝连”而曰“丝断”,用作“肠断”之陪衬,则未经人道矣。此较冯小怜之“欲知心断绝,先看膝上弦”尤俊。

人类生息于宇宙间,境界即在宇宙内,我见得到,他人亦必见得到。且彼先而我后,若下笔定欲作未经人道语,其事实难。但食人之余,实所不甘。然而文艺乃精神生活之粮,又不能不写。其法只有努力求新而已。俯拾即是者,虽或有人用过,但埋藏者亦未或必无。或则用翻新法,将原属正方形之质料,改为多角形。或用特别观察力,改正视而为侧视,则景物自然改观。如周美成之“兔葵燕麦,向斜阳影与人齐”,麦影在地而与自己之影齐,则一人于暮色苍茫中踯躅于野田蹊径之景象,自活现于纸上。又如“午阴嘉树清圆”,题曰“夏日”,只“清圆”二字,已能把赤日当头之夏景表现,且深得“午”字之神髓。若在春秋佳日,或朝暾及黄昏时,则树影椭而长矣。又如“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只一“直”字,已能把长条刻画出来,无待丝丝矣。凡此皆如摄影家之取景,转侧欹斜以变其姿势,则虽习见之景物,亦可改观。若能运用此法以至于熟极生巧时,则新意境自可以用之而无竭。

更有一种,写的是习见景物,只将动词活用之,意境便新。如欧阳永叔之“绿杨楼外出秋千”,佳处只在一“出”字。又如柳耆卿之“梦觉透窗风一线”,下句曰“寒灯吹息”。但不用下句,即“透”字与“一线”等字,已能把户牖严闭之寒夜景象刻画出来。只着力在一二动词,而意境便新。

复有用特殊观察之法,移主观以为客观。如稼轩之“红莲相倚浑如醉,白鸟无言定自愁”与白石之“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等类,即用此法。鸟之愁不愁,树之有情无情,孰能知之,只因反主为客,而意境便新。

更有以消极为积极之法。如“寻常相见了,犹道不如初”“不见又思量,见了还依旧”“相见争如不见,有情还似无情”“不是不相逢,泪空湿,年年别袖”等是也。愈消极,愈积极。此之谓加倍写法,意境亦可以翻新。

更有用画龙点睛法,如晁元礼之“共凝恋,如今别后,还是隔年期”,以百三十余字之长调写中秋,但通篇只是写明月,虽则“玉露初零”一韵曾带及“秋”字,但只是泛写,未涉节序也。至“共凝恋”一韵而中秋对月之情绪乃尽量涌现。正如“群山万壑赴荆门”,亦所谓“万牛回首丘山重”,似此则意境便新。

更有一种取巧法,曰闹中取静,曰忙里偷闲,曰苦中寻乐。如梦窗之“隔江人在雨声中”,闹中取静也。雨声与人声争喧,而境界却是十分幽静。又如李后主之“炉香闲袅凤凰儿,空持罗带,回首恨依依”,忙里偷闲也。苍皇出走,偏能有此闲情。又如蔡幼学之“明年不怕不逢春”,及张玉田之“恨西风不庇寒蝉,便扫尽一林残叶。谢他杨柳多情,还有绿阴时节”,苦中寻乐也。玉田之《长亭怨》题曰“旧居有感”,落魄王孙,园林易主,悲苦无限,结韵乃强自振作。凡此或撇去眼前而专取远景,或跳脱环境而寄情物外,用取巧方法以新人耳目。耳目新则自觉其意境新矣。

复有一法,乃援用几种不调和之事故,强扭合以行文。如杜少陵之《哀王孙》“可怜王孙泣路隅”,“王孙”之与“路隅”,不相调和也,而“泣”亦非王孙之常态。又如《长生殿》弹词之[梁州第七]“只得把《霓裳》御谱沿门卖”,“御谱”之与“沿门”不相调和也,而“卖”尤非所以语于“御谱”。读者至此,精神鲜有不为之震荡者矣。此无他,亦曰强扭不相调和之事故,以不伦不类为当行,使读者之心目猛觉异样,叹为得未曾有,而意境自新。

此一段乱杂无章之随笔,老友有谬许为度人金针者,愧不敢承。亦曰识途老马,略知此中甘苦而已。

三十三年八月二十二日写记

三九

诗以无题为例外,凡无题者亦特署“无题”二字作代表。词则几以有题为例外,无题为当行。一任读者猜哑谜,随各人之主观以胡猜一通。或曰,此忠君爱国之言也。或曰,此期待情人而不至也。应否如此,别为一问题,且勿具论。

无题已如此,即有题者亦仍须猜谜。如韩玉汝之《凤箫吟》题曰“草”,周美成之《兰陵王》题曰“柳”。“长行长在眼,更重重远水孤云”,诚然咏草。“长亭路年去岁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诚然咏柳。唯据《石林诗话》则曰:“元丰初,虏人来议地界,玉汝自枢密都承旨出分画。玉汝有爱妾刘氏,临行,剧饮通夕,且作乐府词留别。翌日,神宗已密知,忽诏步军司遣兵为搬家追送之。玉汝初莫测所因,久之,方知其自乐府词发也。”刘贡甫有一小诗赠玉汝,言及此事。贡甫乃玉汝姻亲,当可据。读此乃感觉“锁离愁连绵无际,来时陌上初薰。绣帏人念远,暗垂珠露,泣送征轮”之别有韵味,非只咏草而已也。

《古今词话》曰,美成以李师师事获谴。一日,徽宗见师师泪痕界粉,问何所苦,曰“适送周邦彦行耳”。问“邦彦亦有留别词否”。曰“有之”,乃歌《兰陵王》词。上恻然,翌日而美成召还。读此乃感觉“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之别有韵味,非只咏柳而已也。

由此言之,则有题犹不足,且更须知本事,庶几可得其回荡之精神。又如刘辰翁之《宝鼎现》“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读此,亦曰写春困之幽情而已。若一考辰翁身世,知有德祐丙子春三月元兵入临安掳恭帝与全太后北行之事,且此事乃辰翁所目击,则必不以辰翁为发春困之幽情矣。

刘辰翁尚有送春之《兰陵王》曰:“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春去,谁最苦。……春去,尚来否。”又《摸鱼儿》曰:“怎知他春归何处,相逢且尽尊酒。少年袅袅天涯恨,长结西湖烟柳。休回首,但细雨断桥,憔悴人归后。东风似旧。问前度桃花,刘郎能记,花复认郎否。”须先知作者生于南宋德祐间,又知有德祐丙子春间事,乃可得其神韵,有题犹未足也。当日南宋遗民,实在可怜,犹日日盼望打一胜仗,帝后得归以来也。

四〇

周美成最善于运用古人诗句以入词,如“定巢燕子,归来旧处”,即杜少陵之“频来语燕定新巢”也。“正野店无烟,禁城百五”,即元微之“初过寒食一百六,店舍无烟宫树绿”也。诸如此类,试展《片玉集》,触目皆是。

此宋人而用唐人诗句也。更有援用当代人诗句者。如宋真宗强征杨璞诣阙,璞作一滑稽小诗以自脱,辛稼轩用其诗作《山花子》一首。参观《杂论》第一则。又谢师厚居邓,其妹婿王存奉使荆湖,枉道过之,夜至其家。师厚有诗曰,“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稼轩之《木兰花慢》曰,“秋晚莼鲈江上,夜深儿女灯前”。又如张乖崖在蜀,有录曹参军老病废事,公责之曰:“胡不归?”明日参军求去,且以诗留别。中有句曰,“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公惊谢曰:“吾过矣!同僚有诗人而我不知。”因留而慰荐之。见东坡《送路都曹》诗序。但此参军之姓氏,东坡亦既忘之矣。草窗之《唐多令》曰:“辇路又迎逢,秋如归兴浓。”此二公者,均不嫌借当代人之诗句以入词,实所罕见。

然而原作必有大过人处,脱稿即已传诵,乃得邀当代名流之采用。如杨璞诗,虽非锤炼之作,但滑稽可喜。谢师厚之绝句,山谷以为似杜,谓“倒著衣裳迎户外,尽呼儿女拜灯前”二语,置于杜集,可无愧色。录曹参军之句,则为张乖崖所倾倒,宜其传诵一时也。乖崖此举,足留一儒林佳话,但非所以论于吏治矣。

四一

刘一止之《喜迁莺》“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此乃北宋词人之本色语。即此便佳,何必雕镂。又如“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及“和泪试严妆”等,亦是本色语。冯延巳好用“严妆”二字,“和泪试严妆”“严妆才罢怨春风”“严妆欲罢啭黄鹂”,皆《阳春集》中语。

吴梦窗之《宴清都》:“绣幄鸳鸯柱。红情密,腻云低护秦树。芳根兼倚,花梢钿合,锦屏人妒。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障滟蜡满照欢丛,嫠蟾冷落羞度。人间万感幽单,华清惯浴,春盎风露。连鬟并暖,同心共结,向承恩处。凭谁为歌《长恨》,暗殿锁、秋灯夜语。叙旧期不负春盟,红朝翠暮。”词非不佳,但不知所云。题曰“连理海棠”,唯于“芳根兼倚”,及“东风睡足交枝,正梦枕、瑶钗燕股”,可约略理会出“连理”来。又因见词题,始识以杨妃况海棠而已。此一首可称为梦窗派之模范作品,学梦窗者面貌大抵如斯。此与义山诗之《碧城》,同一象征。读来好听,艰于理解。晚唐之诗,晚宋之词,走入同一途径。

四二

《喜迁莺》一调,长短不一。有四十六字、四十七字、百零三字、百零四字者,而以百零三字为最普通。但内容仍颇有出入。试择录两首,然后加以检讨。

喜迁莺

刘一止

晓光催角,听宿鸟未惊,邻鸡先觉。迤逦烟村,马嘶人起,残月尚穿林薄。泪痕带霜微凝,酒力冲寒犹弱。叹倦客,悄不禁重染,风尘京洛。 追念人别后,心事万重,难觅孤鸿托。翠幌娇深,曲屏香暖,争念岁华飘泊。怨月恨花烦恼,不是不曾经著。者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

喜迁莺

史达祖

月波疑滴。望玉壶天近,了无尘隔。翠眼圈花,冰丝织练,黄道宝光相直。自怜诗酒瘦,难应接许多春色。最无赖,是随香趁烛,曾伴狂客。 踪迹。漫记忆。老了杜郎,忍听东风笛。柳院灯疏,梅厅雪在,谁与细倾春碧。旧情拘未定,犹自学当年游历。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

刘词百零三字,史词百零一字。上半阕第四韵与下半阕第三韵,刘作六六,史作五七。同是十二字,而句读不同,是所常有。又过片第一句,刘作五字,不协韵。史作二三,协两韵。亦所常有,不成问题。所欲讨论者,结韵而已。

刘之结韵曰“者情味,望一成消减,新来还恶”,凡三句十二字。史之结韵曰“怕万一,误玉人夜寒帘隙”,凡二句十字。此外每韵之字数,无不相同,唯结韵少二字,此史作之所以为百零一字也。查各家所刻之《梅溪词》,此首皆作百零一字。唯戈顺卿所选,此首独作百零三字。结韵曰“怕万一,误玉人寒夜,窗际帘隙”,凡三句,十二字句读悉与刘作同。试将诸家所作之《喜迁莺》结韵,录列以作参证。

愿岁岁,这一卮春酒,长陪佳节。(胡浩然)

待归也,便相期明日,踏青挑菜。(吴子和)

棹归晚,载荷香十里,一钩新月。(吴子和)

翠深处,看悠悠几点,杨花飞落。(蒋竹山)

叹滨海,道难留指日,荣迁飞骤。(赵长卿)

倦游也,便樯云柂月,浩歌归去。(冯去非)

窃以为戈选所据之本,是对的。史作仍是百零三字体。诸刻所据,应是别出一源,结韵将“寒夜”二字颠倒,而“帘隙”之上脱二字耳。

四三

周美成之《大酺》,乃一首名作。起韵曰:“对宿烟收,春禽静,飞雨时鸣高屋。”首句用一字领起,“宿烟收”“春禽静”成对偶。方千里和韵曰:“正夕阳闲,秋光淡,鸳瓦参差华屋。”草窗一首曰:“又子规啼,荼蘼谢,寂寂春阴池阁。”句法悉与美成同。然而亦有立异者。陈西麓一首曰:“雾幕西山,珠帘卷,浓霭凄迷华屋。”又一首曰:“渐入融和,金莲放,人在东风楼阁。”吴梦窗一首曰:“峭石帆收,归期差,林沼半销红碧。”首句四字,并非一领三,与第二句更不成对偶,句法悉与美成异。虽则首四字用仄仄平平,五人无出入,但句之构造,则大不相同矣。若用一字领起,辞气须贯串两句,恍如既对“宿烟收”,又对“春禽静”也。苟非用一字作领,则首句与次句竟无连锁关系矣。如“峭石帆收”“渐入融和”,四字独立,无所依傍。西麓“雾幕西山”一首乃和清真,而梦窗亦精于音律而谨小慎微者。足证《大酺》首句,可不必定用一字领起。

周草窗“吊雪香亭梅”之《法曲献仙音》,是一首名作,尤以“一片古今愁,但废绿平烟空远。无语销魂,对斜阳衰草泪满”最为清俊而沉痛。李)房有和韵曰:“池苑锁荒凉,嗟事逐鸿飞天远。香径无人,甚苍藓黄尘自满。”王碧山亦有和韵曰:“荏苒一枝春,恨东风人似天远。纵有残花,洒征衣铅泪都满。”均不及原唱。)房犹是对景,碧山只是伤别,借题发挥而已。

稼轩“元日立春”之《蝶恋花》曰“往日不堪重记省,为花常把新春恨”,梦窗“除夕立春”之《祝英台近》曰“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均能认定搭截题,融会而贯通之,不愧名作。

顾梁汾“闰月”之《步蟾宫》曰“恨无端添叶与青梧,却倒减黄杨一寸”,语亦俊。

四四

万红友《词律》,其有功词学,固无待言,然而错误、武断、孤陋等处抑亦不少。如张于湖之《六州歌头》上半阕之“隔水毡乡落日,牛羊下区脱纵横”,与下半阕之“闻道中原遗老,常南望翠葆霓旌”,句法正同,“下”字与“望”字,微逗而已。《词律》乃断“乡”字为一句,“下”字为一句。又韩南涧有同调一首,《词律》并收。其上半阕曰“草软沙平骤马,垂杨渡玉勒争嘶”,下半阕曰“前度刘郎几许,风流地也自应悲”,句法与于湖正同。而《词律》亦于上阕作三句断,“平”字与“渡”字各自为句,而上半阕与下半阕遂参差矣。愚窃以为不妥。试将此两词录列其上下阕,对照之二韵而用“ ”作符号,以明其句逗。

隔水毡乡落日,牛羊 下 区脱纵横。看名 王 宵猎,骑 火 一川明。(张)

闻道中原遗老,常南 望 翠葆霓旌。使行 人 到此,忠 愤 气填膺。(张)

草软沙平骤马,垂杨 渡 玉勒争嘶。认蛾 眉 凝笑,脸 薄 拂燕脂。(韩)

前度刘郎几许,风流 地 也自应悲。但茫 茫 暮霭,目 断 武陵溪。(韩)

于斯可见,上下两半阕此二韵乃遥对整齐。其七字句皆作三四。两五字句一作三二,一作二三。两首如一,曾无出入。足证《词律》之武断。

又韩作“认蛾眉凝笑”一韵,因“眉”字偶与支思韵协,《词律》遂断作“认蛾眉(叶)凝笑脸(豆)薄拂燕脂(叶)”非只武断,且有意矜奇矣。试问“宵猎骑”“到此忠”“暮霭目”,其亦可以自为逗乎?斯不然矣。

《六州歌头》隶大石调,南涧一首曰“东风着意,先上小桃枝”,诚可称为风流蕴藉。但于湖一首曰“长淮望断,关塞莽然平”,允可称为惆怅雄壮。是则此调,亦可以入正宫矣。此调声韵悠扬,音节极美,而三字句甚多,不易运用。是以古今来作者无多,约略不过一二十首。

四五

中国韵书,通转杂糅,多未能惬人意。盖自齐梁以前,四声且未成立,韵书更无论矣。即后来之作韵书者,率以古人诗歌为依据,于无标准之中求标准,此法允为最善,杜、韩即其宗匠矣。然而中国文字,衍形而不衍声,至使方言不统一,随地异殊,适于此者未必合于彼,此乃根本之困难问题。即如元周德清之《中原音韵》,词曲家所奉为圭臬者矣。然而中州音不协于江南者殊多,斯亦无可如何之事矣。岂唯周作?诸家莫不皆然。其间最武断而最支离者莫若时本韵书,如清之《佩文诗韵》等类。彼之通转,率祖述宋吴 《韵补》、明杨慎《转注》而参以臆断,前后龃龉,几不能自完其说。他勿具论,即以开合音言之,已是误人不浅,列举其错谬如下:

凡此皆昧于发音六义之原理,逞其臆断,误己误人。如“真”“删”“先”“轸”“震”“质”皆抵腭发音,“侵”“覃”“咸”“盐”“寝”“沁”“缉”则皆闭口音,闭口如何能与抵腭通?又“宥”乃敛唇音,而“沁”则为闭口音,闭口如何能与敛唇通?至于“艳”“陷”“勘”“感”皆闭口音,而“霰”“谏”“翰”“铣”则为抵腭音,抵腭如何能与闭口通?“支”乃展辅音,而“佳”则为半抵腭,若严格亦不可通。举其大略,已足惊奇。以此而侈言“通转”,不知如何能“通”,如何能“转”也。

时本韵书已如此,即如嘉道间戈顺卿载之《词林正韵》,王半塘等尊之为最晚出而最精审之韵书,前无古人,为填词家之金科玉律者矣。参观四印斋本《词林正韵》王氏跋。全书分为十九部门,计平韵十四部,而上去隶之。入声五部。所收共一万三千十四字,谓皆取则于古名家词,参酌而审定之,尽去其弊(参观原书《发凡》)。然第十四部平声之“覃”而附以“凡”,上声之“感”而附以“范”,去声之“勘”而附以“梵”,是抵腭杂于闭口矣。又第十七部入声之“质”而附以“缉”,第十八部入声之“勿”而附以“叶”“帖”,则又闭口杂于抵腭矣。又第十九部入声之“合”而附以“乏”,则又以抵腭杂于闭口矣。凡此诸端,不无微瑕。

四六

谢默卿元淮之《碎金词谱》,板本有二。其一刻于道光二十三年癸卯,所收之词共一百八十阕,乃以许穆堂之《自怡轩词谱》为底本。而许之所收,则根据《九宫大成谱》。凡唐宋元人词之标出宫调者,分类而辑录之,都为六卷。计卷一乃仙吕宫、仙吕调、中吕宫、中吕调,卷二乃大石调、越调,卷三乃正宫、高宫、小石调、小石角,卷四乃高大石调、高大石角、南吕宫,卷五乃商调、商角、双调、双角,卷六乃黄钟宫、羽调,所收凡六宫十三调。每一词之后附以谱。谱之左方注四声,右方则为工尺,句读分明。凡闭口音则加“〇”以为别。

第二板刻于道光二十七年丁未,所收之词共五百五十八阕。于《九宫大成谱》之外,复据《钦定词谱》及《历代诗余》之标注宫调者而广收之,增为十四卷。计卷一乃南仙吕宫,卷二乃北仙吕调,卷三南中吕宫,卷四北中吕调,卷五南大石调、北大石角,卷六南越调、北越角,卷七南正宫、北高宫,卷八南小石调、北小石角,卷九南高大石调、北高大石角,卷十南南吕宫、北南吕调,卷十一南商调、北商角,卷十二南双调、北双角,卷十三南黄钟宫、北黄钟调,卷十四南羽调、北平调,凡六宫十八调。词不附谱,唯于原词每字之左方注四声,右方则注工尺。二刻皆套板精印,工尺乃红字。

自元明以后,以为宋词之歌谱,久已失传,岂图吉光片羽,尚得此五百余阕可以附诸歌喉,是诚可喜。默卿自序曰:“兹谱之作,即以歌曲之法歌词,亦冀由今之声以通于古乐之意焉耳。按宋人歌词,一音协一字,故姜夔、张炎辈所传词谱,四声阴阳不容稍紊。今之歌曲,则一字可协数音,曼衍抑扬,萦纡赴节,即使分寸节度不能如宋词之谨严,亦足以谐协竹肉矣。”读此,则工尺谱应是许穆堂、谢默卿二公依宫调以为声容,以工尺易 ,而自制今谱者矣。

然而宋词歌谱,其流传至今而为人所共知者,厥为白石之自制曲。考《扬州慢》一阕,宫调则为中吕宫。“淮左名都”四字,宋谱为 ,即所谓一字协一音是已。若译以今谱,应作 。然《碎金词谱》乃作 ,与宋谱全不相侔。若按宋谱,则“六凡工尺”乃自高而低,其声沉着而高古。而今谱之“工六工工六五”则自低而高,由“名”字之阳平,转落“都”字之阴平,故用“工六五”以揭之。

复次,余尝据金奁、子野、乐章、片玉、于湖、白石、梦窗七人之本集,撷取其标注宫调之词,共得四百零五阕,亦以宫调为纲而分隶之。但与《碎金词谱》相对照,所隶属之宫调多不相同。且余之所辑有般涉调九阕,歇指调二十三阕,正平调三阕,道宫三阕,高平调三十阕,此五宫调为《碎金词谱》所未收。虽则道宫、歇指已失于金元时,余三调则未亡也。其或名称之各异欤?未可知矣。(参观本集二五)

《碎金词谱》之工尺与《白石集》旁缀之音谱各不相侔,已如上述。但昆曲以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为音符,究竟始于何时,是不可以不问。

张歗山(文虎)《舒艺室余笔》卷三有《白石道人歌曲校语》一篇曰:“宋人词集存于今者,唯张子野、柳耆卿分箸宫调,其有旁谱者唯尧章此集耳。据张叔夏《词源》,言其父斗南有《寄闲集》,亦旁缀音谱,今已不传,则此集实吉光之片羽矣。”又曰“宋人歌词,以合、下四、四、下一、一、上、勾、尺、下工、工、下凡、凡等十二声配十二律,以六、下五、五、一五配四清声,凡十六声”云。试将《白石词集》所用之符号与张炎《词源》所用之符号暨《词源释文》并明代管色表列如左。

由是观之,白石与玉田所用之符号曾无异同。只字势略殊而已。据舒艺室校语,谓“‘ ’疑本作‘ ’,乃‘合’之半字也。‘ ’亦作‘ ’,疑本作‘匕’,乃‘上’字草书也。‘ ’疑本作‘ ’,乃‘六’字草书也”云,所言如是。余以为“ ”之为“五”,“ ”之为“凡”,亦皆形似。以此论之,则此十二律吕四清声之十六符号,只是乐工之速记,力求简便,字源犹是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也。又如明代之“背四”“哑工”“哑凡”“小凡”等,亦只是乐工之术语而已。玉田生于南宋末,则工尺已行于南宋似无疑义。白石生于北宋末,而所用之音谱亦与南宋同,则工尺已行于北宋亦无疑义。

或者曰,谓工尺与宋谱符号为形似,诚然。疑二者原是一体,不为无因。但是否宋符号由“工”“尺”等字蜕变,抑“工”“尺”等字乃宋符号之转变,不可不察,若因果倒置,则后先易位矣。此实一强有力之反诘,允宜审慎。欲答此问,应先明符号之意义。

符号之作用,或取其便于书写也,或取其易于记忆也。质言之,即化繁为简是已。画“+”、“-”、“×”、“÷”四符号,较于写“加”、“减”、“乘”、“除”四字,便捷多矣。“人”乃二画,而“尺”字则为四画。“マ”乃二画,而“四”字则为五画。“厶”乃二画,而“合”字则为六画。以此论之,则似宋符号应在工尺之后,因其笔画乃由繁而化简故。

《仪礼经传通释》所载《风雅十二篇诗谱》 ,其《关雎》一篇之音符如左。

,此诗之谱,学者咸认为成周元音。计《关雎》一篇共八十个字,若全录其谱,不知须费几许时间,乃得完成。此岂乐工之所能忍耐哉?《词源》称“ ”“ ”“ ”“ ”等符号曰“俗谱”,其出于伶工之俗手,殆无疑义。但自速记方面着眼,则较填写十二律吕之名便捷多矣。由“仲”“林”“南”“应”而变为“ ”“ ”“ ”“ ”或“上”“尺”“工”“凡”,中间不知几经更革。今之所欲追求者,正为此事耳。

或者又曰,“マ”“ ”“ ”“ ”等符号已行于北宋,魏良辅生于明中叶,而昆曲乃用“四”“合”“工”“尺”作音谱,而不用“マ”“ ”“ ”“ ”。既曰符号之意义乃去繁就简,而昆曲音谱乃去简就繁,此原则不已破坏乎?斯亦一有力之质诘。

考《词源》之《管色应指谱》,有“ ”(掣)、“ ”(折)、“ ”(大凡)、“ ”(打)等符号,乃笛工之暗记。其形相与“ ”(凡)、“ ”(上)、“ ”(尺)等音符,每易相乱。后之舍宋谱而用工尺谱,原因或在于是欤?昆曲用“上”“尺”“工”“凡”“六”“五”“一”“合”“四”等九字作音谱,皆笔画比较简洁之字,既曰“字”,则填谱时纵偶或草率,犹有痕迹可寻,易于区别。不至如“凡”“掣”“打”三符号之易于相蒙,而“上”与“折”之难分,“尺”与“大”“凡”之易混耳。若是,则又似工尺在宋符号之后矣。

或有根据《楚辞·大招》之“四上竞气,极声变只”一语,疑以为工尺已用于战国时,殆未必然。王逸《楚辞注》:“四上,谓上四国,即代、秦、郑、卫也。”因代、秦、郑、卫四国之乐歌,《大招》本篇上文曾叙及之,故曰“四上”,为上四国。洪兴祖《楚辞补注》:“四上,谓声之上者有四,即代、秦、郑、卫是也。”若是,则“四上”非指音符可知。

四七

《凄凉犯》亦名《瑞鹤仙影》,乃白石自制曲,曰仙吕犯双调。其结韵曰,“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万红友以“怕匆匆”为一读,“不肯寄与误后约”为七仄句,徐诚庵亦同此主张。吾则以为不若作“怕匆匆不肯寄与”为一句,“误后约”为一句,似较妥协。试将姜白石、吴梦窗、张玉田诸人之作录列如下,用资比较。

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白石)

倚瑶台十二金钱,晕半灭。(梦窗)

且行行平沙万里,尽是月。(玉田)

梦三十六陂流水,去未得。(玉田)

“不肯寄与误后约”“十二金钱晕半灭”“平沙万里尽是月”虽未尝不可以独立成句,但“六陂流水去未得”则不能矣。因“三十六陂”四字,不可分离,“梦三十”三字难成句读也。

白石一首题曰“合肥秋柳”,其结二韵曰:“谩写羊裙,等新雁来时系著。怕匆匆不肯寄与,误后约。”无论以文气,以音节,结韵均以七三为宜。梦窗一首题曰“重台水仙”。玉田之第一首题曰“北游道中”,第二首题曰“过邻家见故园有感”。又白石此词误入《梦窗集》,朱 村已剔除之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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