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外国名著 > 骑马出走的女人 > 你触摸了我

骑马出走的女人 你触摸了我

作者:劳伦斯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5-01-06 15:21:21 来源:本站原创

邱艺鸿译

开陶瓷作坊那家人的房子是栋四四方方、样子丑陋的砖房,沿着整片作坊四周筑着一圈围墙,那栋房子就缩在里面。说得准确一点,是一片女贞树篱半掩着那栋房子和庭院,将其与制陶场和作坊隔开,但只是半掩半露。透过树篱,看得见冷冷清清的制陶场和窗户林立、工厂似的作坊;越过树篱上方,看得见烟囱和外屋。然而,树篱里面却藏着一个秀丽的花园和草坪,草坪倾斜向下,延伸至一个垂柳依依的水池边,作坊的用水曾经就靠这个池子供应。

现今作坊已经关闭了,制陶场的大门永远上着锁。再也看不见那堆放在包装棚外层层叠叠的大板条箱和黄色稻草。再也看不见高头大马拉着满载着货物的大车慢慢走下小山。再也看不见那些穿着沾满斑斑泥土的工作服的制陶姑娘们,细细的灰土溅得满头满脸,她们高声尖叫、嘻嘻哈哈地与男人们说说闹闹。

“这个样子我们更喜欢——噢,安静一点——更喜欢。”玛蒂尔德·洛克利说。

“嗯,没错。”埃米·洛克利表示同意。

“这我相信。”来客附和道。

可是,洛克利家的这两个姑娘对这一变化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抑或只是觉得自己喜欢,我们不得而知。如今,作坊那儿,灰色黏土已经不再泥土飞溅、尘土飘扬,因为这姐妹俩的生活显然黯淡得多、乏味得多了。她们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会多想念那些嘻嘻哈哈、大呼小叫的姑娘们。那些姑娘她们打小便认识,只是对她们全无好感。玛蒂尔德和埃米已经是老姑娘了。在一个纯工业地区,那些心气较高的姑娘们要想找到像样的丈夫并非易事。这个丑陋的工业小镇,到处都是男人,到处都是适婚的小伙子,可惜他们不是苦力就是陶瓷作坊的小伙计,只是做工的。洛克利家的姑娘们在父亲去世后每人都可得到大约一万英镑的遗产——价值一万英镑、可望增值的房产。这可小觑不得:她们自己就这么认为,而且千方百计不让这一大笔财产落入哪个区区无产者的手中。故而,银行职员,新教牧师,甚至教师都高攀不上,玛蒂尔德已经死心了,打算在这栋房子里终老一生。

玛蒂尔德个子很高,身量苗条、谈吐高雅、模样俊俏,长了个相当大的鼻子。假如埃米是马大的话,她就是马大的妹妹马利亚 10 ,言下之意就是说,玛蒂尔德喜爱画画和音乐,读了很多书,而埃米专事打理家务。埃米个头比姐姐矮,也更丰满,她没什么特长。她非常钦佩玛蒂尔德,因为她天生心灵手巧。

尽管姐妹俩心里都有发愁的事儿,但日子还是过得挺开心的。她们的母亲已经过世,父亲也疾病缠身。她们的父亲是个聪明人,受过一些教育,但喜欢保持一副工人模样,好像自己仍然是其中的一员。他热爱音乐,小提琴拉得相当出色,但现在他已上了年纪,重疾在身,得了肾病,时日无多。他以前非常贪杯,嗜好威士忌。

这户安静的人家,加上一个女仆,在陶瓷作坊的房子里生活了一年又一年。朋友们进进出出,姑娘们出出进进,做父亲的酒越喝越凶、病越来越重。屋外的大街上从早到晚充斥着苦力跟他们的狗和孩子的喧闹声,而高墙之内却冷清得出奇。

父女之间感情融洽,可是美中有点不足。特德·洛克利——姑娘们的父亲——生了四个闺女,没有儿子。女儿长大后,他发现自己整天被一群娘儿们围着,气就不顺。他去了趟伦敦,从福利院领回了个男孩。父亲带回他的掌上明珠——六岁的男孩哈德良时,埃米十四岁,玛蒂尔德十六岁。

哈德良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福利院儿童,长着普通的褐色头发,普通的蓝色眼睛,普通的声音,讲一口伦敦土话。洛克利家的姑娘——他被领养回家时还有三个未嫁——讨厌突然冒出来的他。他以一个福利院儿童充满戒备的本能,立即嗅出了这一点。虽然他才六岁,可当他打量那三个年轻姑娘时,脸上总是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她们一定要他叫她们为“表姐”:弗洛拉表姐、玛蒂尔德表姐、埃米表姐。他听从了,但口气似乎含着某种讥讽之意。

不过,姑娘们心地都非常善良。弗洛拉婚后离开了家。虽然玛蒂尔德和埃米对哈德良比较严厉,但是小男孩基本上还是生活得自由自在。他在制陶作坊和洛克利的家里长大,上了小学,大家总是叫他“哈德良·洛克利”。他对玛蒂尔德表姐和埃米表姐几乎不理不睬,在她们面前总是少言寡语。姑娘们叫他小滑头,但这个称呼有失公允。他不过是个性谨慎,直率不来罢了。他的“舅舅”,特德·洛克利,了解他的处世方法,因为他俩的本性有点相似。哈德良和这个老人实心实意地尊重对方,虽然表面上冷淡。

男孩十三岁被送进了郡里的中学。他不喜欢那所学校。玛蒂尔德表姐一心一意想把他培养成一名小绅士,可是他不听话。每当要他学习优雅举止时,他就不屑一顾地噘着嘴,像个福利院孩子那样怯生生地笑着。他经常逃学,把课本、帽子帽徽,甚至围巾和手帕,都卖给了同学,天晓得换来的钱给他挥霍到什么地方去了。就这样,他在学校混了整整两年。

十五岁那年,他宣布他想离开英国到殖民地去。他倒是跟家里一直都保持着联系。洛克利一家看到哈德良半讥半讽、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一想法时,知道反对他不但无济于事反而于事无补。所以,这孩子从自己所属的福利院取得证件,起身去了加拿大。他向洛克利一家辞行时,一句感谢的话都没留下就走了,好像一点都不伤心。玛蒂尔德和埃米想到他就这么走了,难过得直淌眼泪,就连她们父亲的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不过,哈德良在加拿大经常给他们写信。他进了蒙特利尔附近的一家电厂,干得相当不错。

然而,后来战争爆发了。哈德良参了军,又回到了欧洲。洛克利一家一次都没见到他。他们依旧住在陶瓷作坊的家中。特德·洛克利得了一种水肿病,已经奄奄一息,他的心里其实很想见那孩子一面。签订停火协议时,哈德良告了一个长假,写信说他会回一趟陶瓷作坊的家里。

姑娘们芳心大乱,说实话,她们有点儿害怕哈德良。玛蒂尔德,又瘦又高,身体一直很娇弱。两个姑娘都被父亲累得憔悴不堪。五年前哈德良无情无义地离开她们,如今已是一个二十一岁的大小伙儿,让他跟她们同住一个屋檐下,实在为难。

她们忙开了。埃米好说歹说才劝动了父亲把床挪到楼下的起居室,把楼上他的房间腾给哈德良住。换妥房间后,她们开始为他的归来做准备,没想到早上十点,年轻人突然从天而降。埃米表姐正忙着擦楼梯地毯的压棍,额头上的刘海东一绺西一绺,滑稽地晃来晃去;而玛蒂尔德正满手泡沫地在厨房清洗客厅的小摆设,袖子挽得高高的,露出一截细胳膊,头上奇怪而俏皮地裹着一块毛巾。

当那个小伙子拎着背包,泰然自若地走进房子,将帽子搁在缝纫机上时,玛蒂尔德表姐窘得满脸绯红。他个子矮小,非常自信,格外利索,身上依旧残留着曾在福利院待过的影子。褐色的脸上蓄着两撇小胡子,尽管个头不高,但精力旺盛。

“哎哟,是哈德良呀!”玛蒂尔德表姐一把甩掉手上的泡沫,惊叫道,“我们还以为你明天才到呢。”

“我星期一晚上就动身了。”哈德良说着瞅了瞅四周。

“真没想到!”玛蒂尔德表姐说。接着,她擦干双手,走到他面前,伸出一只手,说:

“你怎么样?”

“挺好的,谢谢。”哈德良说。

“你已经是个小伙子了。”玛蒂尔德表姐说。

哈德良瞧了她一眼。她看上去样子不是太好:太瘦,鼻子太大,头上绑了一方粉白相间的格子毛巾。她意识到了自己的狼狈相。不过,她已经经历了许多磨难和痛苦,不在乎再多一点点。

女仆走了进来,这个女仆不认识哈德良。

“去看看我的父亲吧。”玛蒂尔德说。

他们走进大厅,惊得埃米表姐像只躲在树丛之中的山鹑。她正在楼梯上把亮光光的压毯棍推回原位,手本能地伸向耷拉在额头上的小刘海卷。

“见鬼!”她生气地叫道,“你怎么今天就回来了?”

“我提前了一天动身。”哈德良说,他的充满男子气的声音非常深沉,出人意料,像一记拳头打向埃米表姐。

“瞧瞧,你来得真不是时候。”她恼火地说。随后,他们三人一起走进了中间的那间屋子。

洛克利先生已经穿好衣裳——就是说穿了裤子和袜子——但半歪着躺在靠窗的床头,透过窗口,他看得见自己心爱的美丽花园,花园里郁金香和苹果花正开得热闹。看上去他病得不像实际上那样重,因为水肿把他撑胖了,加上脸上还有血色。他的肚子胀得很大。

他飞快地朝四下里望了望,但只是眼睛转了转,头没有动。他的身上依旧残留着几分昔日英俊健美的风采。

看见哈德良,一丝不情愿的怪笑浮上他的脸庞。小伙子局促不安地招呼他。

“你这样子当不了警卫。”他说,“要吃点东西吗?”

哈德良望了望四周,像是在找食物。

“无所谓。”哈德良说。

“你想吃点什么,鸡蛋烤肉如何?”埃米赶紧问道。

“行啊,随便。”哈德良说。

姐妹俩下楼到厨房去了,叫女仆把楼梯上剩下的活干完。

“他是不是变了?”玛蒂尔德说,声音低低的。

“可不是!”埃米表姐说,“怎么个子那么小!”

她俩彼此做了个鬼脸,不安地笑了起来。

“把煎锅拿过来。”埃米对玛蒂尔德说。

“不过他还是一样狂妄自大。”玛蒂尔德眯着眼睛,颇有深意地摇了摇头,将煎锅递给埃米。

“小男人!”埃米揶揄道。显然她看不上哈德良那副乳臭未干、目中无人的男子气。

“噢,他还行啦。”玛蒂尔德说,“你对他怕是有偏见了吧。”

“我对他没有偏见,我觉得他长得还算可以,”埃米说,“但浑身透着一股子小男人味。”

“我们这副样子他闯了进来。”玛蒂尔德说。

“他们那种人才不管别人呢。”埃米鄙夷地说,“你上去换身衣服吧,玛蒂尔德。我不管他,我来干活,你去陪他聊天。我不干那个。”

“他会同父亲聊天的。”玛蒂尔德说,话中有话。

“小滑头!”埃米扮了个鬼脸叫道。

姐妹俩认为哈德良此次回来,是想从她们的父亲手里讨得好处——想获得遗产。至于他能不能拿到,她们心中无数。

玛蒂尔德上楼换装去了。她已经想妥了该怎样吸引哈德良,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她头上绑着毛巾、一双瘦手浸在泡沫里的样子被他逮了正着。但她并不介意。此刻,她穿上自己精挑细选的衣服,将美丽的金色长发仔细地盘好,在双颊抹了点胭脂,拿出那串精致的水晶珠链,挂在柔软的绿裙之外。她的模样摇身变得绰约多姿,宛如杂志插图中的女子,但也几乎同她们一样不大真实。

她进来的时候哈德良同她父亲聊得正欢。这个小伙子一向不善言辞,不过跟他的“舅舅”在一起,他的舌头就灵光起来。他俩各自呷着一杯白兰地,像老友似的边吸烟边聊天。哈德良正在说加拿大那边的情况。他打算假期结束后就回那儿去。

“这么说,你不想留在英国啰?”洛克利先生说。

“是的,我不想留在英国。”哈德良说。

“为什么呢?这儿也有很多电工呀。”洛克利先生说。

“是的。但在这儿,工人和雇主之间的差别太大了——对我来说太大了。”哈德良说。

病人仔细看着他,眼睛闪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是这样的,是吗?”他回答。

玛蒂尔德一听便明白了。“这么说,你的想法还不小啊,小男人。”她暗自嘀咕。她总是说哈德良对谁、对任何东西都没个正经,说他既滑头又粗俗。她下到厨房,同埃米低声交谈。

“他以为自己很不一样呢!”她耳语道。

“他是个人物,的确如此!”埃米一脸不屑地说。

“他觉得在这儿老板和工人之间的差别太大了。”玛蒂尔德说。

“加拿大有什么不同吗?”埃米问。

“是的——更民主。”玛蒂尔德回答,“他觉得在那儿大家都一样。”

“啊,这么说,他现在到这儿来,”埃米冷冷地说,“就是为了保住他的位置。”

她们谈话的当口,看见那个小伙子在花园里闲逛,心不在焉地赏花。他的双手插在口袋里,士兵帽整齐地戴在头上,神情自然,仿佛他是这儿的主人。两个女子,注视着窗外的他,心惴惴不安地跳着。

“你知道他来干什么。”埃米粗声粗气地说。玛蒂尔德一直望着那个穿咔叽服的干练人儿。他的身上仍旧带着一些来自福利院的味道,但却是个男人模样,动作利索,血气方刚。她想起他在父亲面前抨击有产阶级时,口气激昂得可笑。

“不能这么说,埃米。没准他不是冲那个来的。”她回了妹妹一句。她俩都想到了钱。

她们仍然盯着那个士兵。他站在花园尽头,背朝她们,手插在口袋里,看着柳树下池中的水。玛蒂尔德深蓝的眼中呈现一种奇怪而专注的神情,低垂的眼睑隐隐露着细细的青筋,头轻盈地微扬,但表情却很痛苦。花园尽头的小伙子转过身来,朝小路看去。也许他瞥见了窗后的她们。玛蒂尔德挪到了暗处。

那天下午,姑娘们的父亲似乎非常虚弱,气息奄奄,非常容易疲劳。医生瞧过后对玛蒂尔德说病人随时都会撒手而去——不过这会儿还没事。她们必须有所准备。

就这样那一天过去了,第二天也没出事。哈德良住得非常自在。早上他穿着棕色套衫和咔叽裤子,没有打领带,光着脖子四处转悠。他仔细察看陶瓷作坊区,好像揣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病人有力气的时候他就同病人聊天。两个姑娘一看到他俩像老友似的坐在一起说话,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是,他们谈的主要是政治什么的。

哈德良来后的第二天傍晚,玛蒂尔德同父亲坐在一起。她在临摹一幅她喜欢的画。屋子里静悄悄的,哈德良外出去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儿,埃米正在忙里忙外。洛克利先生半躺在床上,一声不吭地望着夕阳下的花园。

“我要是出了什么事,玛蒂尔德,”他说,“你别卖这房子……你可以留在这里……”

玛蒂尔德盯着父亲,眼神有点疲倦。

“这个,我们说什么都不会做的。”她说。

“你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他说,“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你和埃米,一人一份。你想怎么处理它们就怎么处理,只有一点:别把这房子给卖了,别跟它分开。”

“不会的。”她说。

“把我的怀表和挂链送给哈德良,再从银行里取一百英镑给他——他需要帮助的时候帮他一把。我没把他的名字写进遗嘱。”

“您的怀表、挂链和一百英镑——好的。不过他回加拿大的时候您还在这儿呢,爸爸。”

“谁也不知道以后的事。”她的父亲说。

玛蒂尔德坐在那儿,睁大那双疲倦的眼睛,久久望着父亲,好像陷入了一种恍惚状态。她看出了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人世——她像长了一双神眼一样看出了这一点。

后来她把父亲交代的关于表、表链和钱的事告诉了埃米。

“他有什么权利拿父亲的表和表链——这跟他有什么关系?让他拿了钱走人。”埃米说。她很爱自己的父亲。

那天夜里,玛蒂尔德坐在自己的屋里,久久没有睡意。她内心焦虑万分,悲痛欲绝,灵魂好像出了窍。她整个人昏昏然的,连眼泪都流不出,脑子里一直想着父亲,只有父亲。最后她觉得一定得上他那儿一趟。

已经快午夜时分。她沿着过道来到他的房间。里面只有月亮射进的微光。她在门口听了听,然后轻轻推门进去。屋子里暗乎乎的。她听见床上有人动了一下。

“您睡着了吗?”她边往床边走,边柔声问道。

“睡着了吗?”她来到床边后又细声细气地问道,接着伸手摸了摸暗中他的额头。她的手指轻轻碰了碰他的鼻子和眉毛,然后把细腻、纤细的手搁在他的额头上。那儿似乎青春而光滑——非常青春,非常光滑。迷迷糊糊的她觉得有点惊讶,但还不至于被惊醒。她温柔地俯下身子,手指揉了揉他长在靠近额头处的头发。

“晚上您睡得着吗?”她问。

床上一阵挪动。“行,我睡得着。”一个声音回答。是哈德良的声音。她吓了一大跳,立即从因熬夜带来的迷糊状态中惊醒。她想起了父亲睡在楼下,睡在他房间的是哈德良。她站在黑暗中,仿佛被什么东西蛰了似的。

“是你呀,哈德良?”她说,“我以为是我的父亲呢。”她大为震惊,吓得愣在原地。小伙子别扭地笑了笑,接着在床上翻了个身。

她终于走出了那间屋子。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拉开电灯,关上房门,站在里面,举着那只摸过他的手,好像它挂了彩一样。她几乎吓得魂飞魄丧,手足无措。

“好啦,”她那平静而疲倦的理智说,“这只是一个误会,别在意了。”

可是,她的感情无法这么容易被说服。她难受极了,觉得自己狼狈不堪。她的右手那么温柔地摸过他的脸,摸过他那青春的肌肤,现在正隐隐作痛,好像它真的受伤了一样。因为这个错误,她不能原谅哈德良:她恨死他了。

哈德良睡得也不好。他被开门声闹醒,还没听懂她的问话。不过,她的手在他脸上轻柔的、不经意的抚摩,惊醒了他内心深处的一样东西。他是一个被福利院收养的孩子,冷漠又孤单,几乎找不到容身之所。她那妙不可言的抚摩使他格外震惊,令他明白了一些懵懂未知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她来到楼下时,感觉到了他眼中异样的情愫。她想努力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成功了。她像一个经历过不少磨难的人一样,遇事沉着冷静、克己自制。她那双黯淡、几乎无神的蓝眼看了看他,遇到对方眼中射出的异样火花,立即将它吹灭。随后纤细的素手把糖放在他的面前。

然而,她无法控制他,虽然她以为自己能够。那一幕景象死死叮咬着他的内心,一种新的情愫涌入他的意识。在他的身上,一种新的东西蠢蠢欲动。他让自己的秘密生动地活在沉默而警戒的内心深处。她的命捏在他的手心,因为他这样的人肆无忌惮,他的准则与她的并不一样。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并不漂亮,鼻子太大,下巴太小,脖子太细,不过皮肤光洁细腻,举止优雅,谈吐机敏。这种奇怪、勇敢、优雅的特质跟她的父亲一样。这个福利院小伙子从她白皙、戴着戒指的纤细秀手看出了这一点。如今,他在这个女子身上看见了同他所熟悉的、老人身上的一模一样的迷人气质。他自己希望拥有它,希望成为它的主人。他在旧制陶场溜达的时候,内心悄悄冒出了一个想法,他想让自己成为主人,拥有那种令人销魂蚀骨的轻柔细致,比如拥有那种她的手抚摩他的脸的感觉。他暗下决心要获得它。他悄悄地制定了一个计划。

他的眼睛盯着玛蒂尔德走来走去的身影,她注意到他的目光像影子般地尾随着她,但她的骄傲迫使自己不去理睬它。当他双手插在口袋在她附近逛荡时,她一样和颜悦色地对待他,这比冷言冷语更令他心悦诚服。她高贵的教养似乎驾驭了他。她强迫自己像以前一样看待他:一个跟她们生活在同一栋房子里的小伙子,但是个陌生人。只是,她不敢回想她手下的那张脸。一想起那个,她就觉得特别困惑。她的手惹恼了她,她恨不得把它砍断。此外,她发疯般地想砍断他心中的记忆。她以为她已经砍断了他的记忆。

一天,在他陪“舅舅”聊天的时候,他直视着病人的眼睛,说:

“可我不想一直住在罗斯利。”

“这个嘛……你没这个必要。”病人说。

“您说玛蒂尔德表姐喜欢这样吗?”

“我想她喜欢。”

“我觉得日子这样过不大好,”年轻人说,“她比我大几岁,舅舅?”

病人看了看年轻的士兵。

“大很多。”他说。

“她三十多岁了吗?”哈德良问。

“噢,才刚出头,就三十二岁。”

哈德良考虑了片刻。

“她看上去没那么大。”他说。

这位生病的父亲又看了看他。

“您想她愿意离开这里吗?”哈德良问。

“这我哪里知道。”父亲回答,口气颇不耐烦。

哈德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想着心事。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声音细若游丝,像是从他的体内传出的一样:

“您要是愿意的话,我想娶她做老婆。”

病人的眼睛猛地往上一翻,盯着他。他盯了哈德良很久。年轻人神秘莫测地望着窗外。

“就你!”病人嘲讽地说,口气很是不屑。哈德良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来叫人费解,但这两个男人能够读懂彼此的心思。

“要是您不反对。”哈德良说。

“不,”姑娘的父亲扭过头来说,“我想我不会反对。我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可是……可是埃米年纪更小呀。”

他的脸上突然有了血色,蓦地变得富有生气起来。他的内心一直很喜欢这孩子。

“您可以问问她嘛。”哈德良说。

老人想了想。

“您自己问她不是更好吗?”他说。

“你说的话她更上心。”哈德良说。

他俩都不吭气了。不久埃米走了进来。

这两天洛克利先生非常兴奋,心事重重。哈德良悄悄地、不声不响地四处转悠,就是不开金口。终于,父亲和女儿单独在一起了。那是一天凌晨,父亲疼痛难忍。等疼痛减轻后,他依旧躺在床上,想着心事。

“玛蒂尔德!”他瞅着女儿冷不丁地叫了声。

“啊,我在呢。”她说。

“是这样的!我想要你做件事……”

她站起了身,听候吩咐。

“不要,坐着吧。我要你嫁给哈德良……”

她以为他在说胡话。她站起身来,又迷惑又害怕。

“不要,你还是坐下。听见我说的话吗?”

“可是您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父亲。”

“不,我清楚着呢。告诉你,我要你嫁给哈德良。”

她惊得目瞪口呆。他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你会听我的话吧。”他说。

她仔细看着他。

“是什么东西让您想到这个的?”她不失尊严地问。

“是他。”

玛蒂尔德的眼神几乎逼得父亲垂下头,她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怎么啦,这多丢人。”她说。

“怎么说?”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您要我做的事,”她说,“非常丢人。”

“那小伙子不错嘛。”他恼火地说。

“您最好叫他死了这份心。”她无情地说。

他扭头看着窗外。她满脸通红直直地坐着。过了很久,父亲终于朝她转过头来,样子凶巴巴的。

“你不嫁,”他说,“就是个傻瓜。我会叫你为自己的愚蠢付出代价的,明白吗?”

一股冷冰冰的恐惧倏地攫住了她。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感到既害怕又不解。她盯着父亲,以为他犯糊涂了,失去理智,或者喝醉了酒。她该怎么办?

“告诉你,”他说,“你不答应,明天我就叫威特尔来。你们姐妹俩从我这儿一个子儿都拿不到。”

威特尔就是父亲的律师。她很了解父亲,他会叫律师过来修改遗嘱,把所有的财产留给哈德良。她和埃米将一无所有。这太过分了。她起身离开房间,上楼回到自己的屋子,把自己关了起来。

她在屋子里待了好几个小时,终于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对埃米说了这件事。

“那个小魔头,他想捞取钱财。”埃米说,“咱们的父亲已经失去理智了。”

想到哈德良只是想捞取钱财,对玛蒂尔德又是一击。她并不爱那个无药可救的年轻人,但从未把他看成坏蛋。如今她觉得他面目可憎。

翌日,埃米同父亲吵了一架。

“您昨天跟玛蒂尔德说的话不是当真的吧,父亲?”她毫不客气地说。

“是当真的。”他回答。

“什么,您会修改遗嘱?”

“是的。”

“您不会的。”女儿气急败坏地说。

可他看着她,脸上露出一丝恶狠狠的笑容。

“安妮!”他喊道,“安妮!”

他还有力气叫喊。女仆从厨房跑了进来。

“穿好衣服,到威特尔律师事务所去一趟,说我想尽快见威特尔律师,叫他带一份空白遗嘱过来。”

病人往后靠了靠,他不能躺下。他的女儿坐在那儿,像被什么击中一样。过了一会儿,她走出了房间。

哈德良正在花园闲逛。她径直走到他的面前。

“听我说,”她说,“你最好滚蛋。拿着你的东西滚开。要快。”

哈德良缓缓地打量着这个怒不可遏的姑娘。

“谁说的?”他问。

“我们说的——滚蛋吧,你闯的祸事够多的了。”

“舅舅这么说了吗?”

“是的,他说了。”

“我去问问他。”

可是愤怒的埃米拦住他的去路。

“算了,没这个必要。你没必要问他什么,我们不允许,你可以走了。”

“舅舅才是这儿的老大。”

“一个快死的人,你跑到这儿骗他的钱!你还不如去死算了。”

“该死!”他说,“谁说我骗钱来着?”

“我说的。我的父亲告诉玛蒂尔德的,她知道你是什么玩意儿。她知道你想要什么。所以你还是死心吧,别做梦啦……你这下流胚子!”

他转身背对着她。他未曾料到她们会以为他是冲着钱来的。他的确想得到那笔钱——非常想。他非常想自己当老板,不要受雇他人。可是,他知道,他想娶玛蒂尔德并非为了钱,他的内心有个隐秘的盘算。他想既得到那笔财产,又得到玛蒂尔德。可是,他告诉自己这是两个不同的愿望,不能混为一体。没有钱他搞不掂玛蒂尔德,但他想要她,并非为了钱。

想明白这一点后,他躲在一旁观察着,想伺机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她,可是她就是避而不见他。晚上律师来了。洛克利先生似乎获得了新的力量源泉——遗嘱起草完毕,给先前的安排加了一个硬条件:如果玛蒂尔德同意嫁给哈德良,旧遗嘱依然有效。如果她拒绝这门婚事,那么半年后所有的财产归哈德良所有。

洛克利先生幸灾乐祸地把这一改动告诉了年轻人。说来不可理喻,他似乎暗藏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想要报复那些这么久来围在他身边精心服侍他的女人们。

“当着我的面把这个告诉她。”哈德良说。

于是,洛克利先生派人去叫两个女儿。

终于她们来了,脸色苍白,不声不响,表情坚定。玛蒂尔德似乎已经打算顺其自然,而埃米则像个誓死而战的斗士。病人半躺在床上,眼睛炯炯有神,浮肿的手微微颤抖。可是,他的脸上又有了以往那种奕奕的神采。哈德良静静地坐在一旁:这是个来自福利院的、决不轻易言退的危险男孩。

“遗嘱在这儿。”父亲说,冲她们指了指那张纸。

两个女子闭着嘴一动不动地坐着,谁也没去看那张纸。

“要么你嫁给哈德良,要么他得到一切。”父亲得意扬扬地说。

“那就让他得到一切好啦。”玛蒂尔德冷冰冰地说。

“他不能!他不能!”埃米激动地说,“他得不到。下流胚子!”

一丝调侃的表情浮现在姑娘的父亲脸上。

“你听见了吧,哈德良。”他说。

“我想娶玛蒂尔德并不是为了钱。”哈德良的脸腾地红了,屁股在椅子里挪来挪去。

玛蒂尔德那对迷糊的深蓝色眼睛上下打量着他。在她眼里,他像一个陌生的小怪物似的。

“说什么,你这个骗人精,你知道你就是。”埃米嚷道。

病人哈哈大笑起来。玛蒂尔德继续古怪地盯着年轻人。

“她知道我不是。”哈德良说。

他也有自己的勇气,就像走投无路的老鼠会不屈不挠地求生。哈德良同生活在地下的老鼠一样手脚麻利,内敛矜持,但或许他有着坚持到底、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勇气。

埃米看着姐姐。

“行了,”她说,“玛蒂尔德……没关系。让他把一切都拿走吧,咱们能够照顾自己的。”

“我知道他会把一切都拿走的。”玛蒂尔德神思恍惚地说。

哈德良没有回答。他知道,如果玛蒂尔德拒绝了他,他会带着一切离开这里的。

“狡猾的小男人!”埃米说,做了一个讥讽的鬼脸。

父亲无声地暗自笑着,但他很累了……

“那么走吧,”他说,“走吧,让我静一静。”

埃米扭头看着他。

“你这是活该。”她直截了当地对父亲说。

“走吧,”他温和地说,“走吧。”

又过了一夜——一个值夜班的护士守了洛克利先生一整宿。又是新的一天。哈德良跟以往一样还在家里,穿着针织罩衫和咔叽粗布裤,光着一截脖子。玛蒂尔德到处瞎转悠。她身体虚弱,冷若冰霜;金发的埃米整天蹙着眉头。她们全都一声不吭,因为她们不想让那个蒙在鼓里的女仆知道这一家丑。

洛克利先生疼得死去活来,连呼吸都很困难,似乎生命的终点临近了。他们全都不言不语,表情坚毅,谁也不肯让步。哈德良暗暗盘算着:如果他娶不到玛蒂尔德,他就带着二十万英镑到加拿大去。这本身就是一个大好前景。如果玛蒂尔德同意,他将一无所有——但她会有自己的财产。

埃米首先开始行动,她出去找到家庭律师,把他带回家里。律师与年轻人碰了一次面。威特尔试图恐吓年轻人,让他自动打退堂鼓,可是白费力气。牧师和亲戚也被叫来了,但哈德良死死瞪着他们,不予理睬。不过,对这一切,他非常生气。

他想单独逮住玛蒂尔德。过了许多天,他都没成功,因为她一直躲着他。终于有一天,他藏在一旁,玛蒂尔德出来摘醋栗,他冷不丁钻了出来,截住她的退路。他开门见山地对她说:

“这么说,你不想要我?”他旁敲侧击道,声音很小。

“我不想同你说话。”她说,将脸扭到一边。

“你把手放在我的身上,”他说,“你不该那么做,不然我就不会想到那个。你不应该抚摩我。”

“你要是个正派人,就知道那是场误会,把它忘了。”她说。

“我知道那是误会,可我忘不了。如果你把一个男人唤醒,使他无法再入睡,那是因为他已经有了意识。”

“如果你是个正人君子,你会一走了之的。”她回答。

“我不想走。”他回答。

她凝望着远方。过了良久她才开口道:

“如果不是为了钱,那你看上我什么地方了?我的年纪这么大,都可以当你妈妈。从某种意义上说,我就是你的妈妈。”

“无所谓,”他说,“我从来没有把你看成我的妈妈。我们结婚吧,然后一起去加拿大……你也可以……你触摸了我呀。”

她面色苍白,瑟瑟发抖。她突然发火了,脸涨得发紫。

“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她说。

“怎么说?”他反驳道,“是你触摸了我。”

接着她走开了。她感觉好像掉进了他布的陷阱。而他呢,生气而沮丧,心里又滋生了那种遭人嫌弃的感觉。

当晚她走进父亲的房间。

“行了,”她迅速地说,“我嫁他。”

她的父亲抬头看着她。他很痛苦,病得非常厉害。

“现在你喜欢上他了,是不是?”他说着,虚弱地笑了笑。

她俯视着他的脸,看到死亡就在不远之处。她转身漠然地走出房间。

律师被叫过来了,草草准备好了婚礼。在整个过程中,玛蒂尔德都没同哈德良说过话。他同她说话,她也不理不睬。早晨他走到她的身边。

“这么说,你还是想通了?”他说,眨巴着近乎和善的眼睛,愉快地看着她。她俯瞰他一眼,把头扭到一边。无论从身体角度,还是从精神层面,她都看低他。然而他不气馁,而且大获全胜。

埃米又哭又骂,秘密不胫而走。但玛蒂尔德一声不吭,无动于衷;哈德良少言寡语,志得意满,同时也有点恐惧,但他抑制住了自己的恐惧。洛克利先生已经气数快尽,但没有改变主意。

第三天他们就结婚了。玛蒂尔德和哈德良一出结婚登记处便直接驾车回家,然后直接来到快死的人的房间。他的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容光焕发。

“哈德良……你得到她了?”他说,嗓子有点粗哑。

“是的。”哈德良说,脸色苍白。

“啊,小伙子,很高兴你是我的了。”垂死的人说。随后他转了转眼珠子,仔细地看着玛蒂尔德。

“让我看看你,玛蒂尔德。”他说。接着他的声音变得陌生起来,几乎让人辨认不出来。“亲亲我。”他说。

她俯下身子亲了亲他。她以前从未亲过他,打她从孩提时就没有。但她非常安静,心如死水。

“亲亲他。”垂死的人说。

玛蒂尔德听话地伸头亲了亲年轻的丈夫。

“这就对了!这就对了!”垂死的人嘟囔着。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