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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牧传 第三章 “十年为幕府吏”

作者:缪钺 分类:历史传记 更新时间:2025-01-06 17:28:23 来源:本站原创

一 江西与宣州幕中

杜牧于大和二年闰三月制策登科以后,被任命为弘文馆校书郎、试左武卫兵曹参军。弘文馆属门下省,是撰著文史、鸠聚学徒之所,校书郎,官阶从九品上,掌校理典籍,刊正错误。左武卫是唐朝十六卫之一,左武卫大将军下有各种参军,兵曹参军正八品下,掌五府武官宿卫番第,受其名数,请大将军分配。

在京做官只有半年,大和二年十月,杜牧就跟随沈传师到江西观察使府做幕僚去了。沈传师字子言,苏州吴县人。他父亲沈既济,博通群书,尤工史笔,曾撰《建中实录》,论者称其“体裁精简”(赵璘《因话录》卷二“沈吏部传师”条),还撰作过传奇小说《枕中记》《任氏传》等,“文笔简练,又多规诲之意”(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沈传师承继家学,少有文名。杜牧的祖父杜佑本与沈既济友善,又赏识沈传师,将自己的表甥女嫁给他,所以沈、杜两家既是世交,又是亲戚。大和二年十月,沈传师以尚书右丞外放为江西观察使,他就辟召杜牧为江西团练巡官、试大理评事,同赴洪州(洪州治所南昌,今江西南昌市,唐江西观察使治所亦在此)。江西观察使的全衔是江西都团练观察处置等使,所以幕僚中有团练巡官。唐代幕职,都带京衔,譬如杜甫在成都为严武剑南节度使府的参谋,就带检校工部员外郎的京衔,后人称他为“杜工部”,实际上只是一个虚衔。杜牧这次做江西观察使府团练巡官,也带大理评事的京衔。大理评事,从八品下。按一般情况,唐朝士大夫都喜欢做京官,不愿外出,不知杜牧为什么要随沈传师到江西去任幕职。也许因为沈、杜两家一向关系密切,杜牧自己说他对于沈传师是“分实通家,义推先执”(《樊川文集》卷十四《吏部侍郎沈公行状》)。沈传师很喜欢汲引人才,他赴任时慎选僚属,宰相中有以亲戚朋友推荐给他的,他都不接受,而独欣赏杜牧少年英俊之才,所以一定要罗致他,而杜牧觉得情不可却,也就愿意去了。沈传师幕僚中其他的人如李景让、萧寘,韩乂、崔寿等,也全是一时之选。

杜牧于大和二年十月随沈传师到洪州,住了将近两年的时间,大和四年(830年)九月,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杜牧又跟随到宣州(宣州治所宣城,今安徽宣城,唐宣歙观察使治所亦在此),一直到大和七年(833年)四月,沈传师内升吏部侍郎,杜牧才离开宣州,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辟。合计起来,杜牧在沈传师江西、宣州两使府中任幕职约四年半,所以杜牧后来追叙自己这几年的事情时说:“事故吏部沈公于钟陵 、宣城为幕吏,两府凡五年间。”(《樊川文集》卷九《唐故平卢军节度巡官陇西李府君墓志铭》)

观察使府幕僚的工作是处理公文,空闲的时候,就陪奉府主或者与同僚们游赏宴会,杜牧后来追忆这些年做幕僚的生活,曾说:“十年为幕府吏,每促束于簿书宴游间。”(《樊川文集》卷十六《上刑部崔尚书状》)杜牧这时由书生初次出来做官,年少气锐,举止动作,无所依据,至于如何办理公事,如何与同僚们往还交接,更是东西南北摸不着方向。江西团练副使卢弘止对于杜牧很加照顾,凡是杜牧所应知而不知道的事情,他都口讲指画,一一诱教,丁宁纤悉,江西、宣州两府数年之中,一直如此。杜牧感觉到,自己少年初次出来做事,能够无有大过而粗知所守,都归功于卢弘止的殷勤诱导。他后来写信给卢弘止的哥哥浙西观察使卢简辞,还提到此事,表示感激。卢弘止是中唐著名诗人卢纶之子,卢弘止的哥哥简辞,弟弟简求,后来都同杜牧相熟。

杜牧虽然是一位关心国事有政治抱负的人,但是他私人的生活却有贵公子的放荡不羁、喜好声色歌舞的坏习气,所以他一生中流传一些所谓“风流韵事”。在唐朝,凡是观察、节度或刺史的治所,都有官妓。官妓名列乐籍,不能随便脱离,当官僚们举行宴会时,她们要来歌舞侑酒。以弱女子供官僚们取乐,这也是当时封建社会中一种极坏的制度。洪州南昌是江西观察使的治所,乐籍中当然有官妓。当杜牧到南昌的第二年,即是大和三年(829年),有一位幼小的歌女,名张好好,来到乐籍中,只有十三岁。张好好年岁虽小,但是歌唱得很出色。南昌城外有滕王阁,下临赣江,就是初唐诗人王勃所歌咏的“滕王高阁临江渚”,是南昌的名胜之地。有一次,沈传师带了使府幕僚来此宴会,初次试听张好好的歌唱。听完之后,沈传师非常欣赏,称赞为天下独绝,于是送给她天马锦、犀角梳,作为奖品。从此以后,张好好成为江西观察使府幕僚们“特垂青眼”之人,他们无论是在南昌城北的龙沙或是城东的东湖游玩时,总要邀张好好来歌唱。大和四年九月,沈传师调任宣歙观察使,又将张好好带到宣城。每逢春秋佳日,杜牧常在酒宴间欣赏她的清歌妙舞。这时宣州幕僚中有一位沈述师,是沈传师之弟,曾任集贤校理,他也很喜欢张好好,于是纳她为妾。有时沈述师请客,还教张好好出来歌唱,杜牧还有诗赠给她。

关于沈述师的事迹,我们知道的不多,只知道他字子明,与李贺很熟识。大和五年(831年)十月某日夜间,他写了一封信给杜牧,信中大意说,李贺是我的好友,元和年间,我们起居饮食,常在一起,李贺将死时,将平生所著歌诗四编,凡一千首,都交给我。数年以来,我东西游走,几乎以为失去了。今夜醉醒不寐,整理箱箧,忽然发现李贺临死前所交给我的诗稿,立刻想到以前与李贺交游的情况,“一处所,一物候,一日夕,一觞一饭”,历历如在目前,感念亡友,不觉落泪。李贺没有家室子弟,也无从给养恤问,只能读读他的遗诗以想见其人。你和我交情很好,请你给《李贺集》作一篇序,以慰我怀念故友之意。杜牧最初还谦逊不遑,后来沈述师坚决请求,杜牧就答应下来,作了一篇《李贺集序》。

李贺字长吉,是中唐时一位异军特起的诗人。他是唐宗室郑王的后裔,七岁能诗,得到韩愈的赏识。他平生作诗极用心,奇警幽艳,喜用象征之法,能自创风格,在艺术性方面有独到之处。李贺卒于元和十一年(816年),二十七岁,这时杜牧才十四岁,年纪还小,所以并未能赶上与李贺交游。但是杜牧对李贺的诗很欣赏,他作《李贺集序》,用九种比况称赞他的诗,譬如说“云烟绵联,不足为其态也……时花美女,不足为其色也……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也”等等。最后却说:李贺诗“盖《骚》之苗裔,理虽不及,辞或过之”。所谓“理”,是指诗的内容,就是说:“《骚》有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时有以激发人意。”在这一方面,李贺诗不如《离骚》,尽管在辞采方面有其独到之处。晚唐人张为作《诗人主客图序》,将李贺与杜牧都归于“高古奥逸”一类(《全唐文》卷八百十七),这种看法不妥当。杜牧对李贺的诗并非完全满意,他的诗,无论在内容上或风格上,与李贺都不是同派。杜牧作诗,是很注重“感怨刺怼,言及君臣理乱,以激发人意”的,也就是说,要密切联系当时政治而有所讽刺。杜牧曾说明自己作诗的态度:“某苦心为诗,本求高绝,不务奇丽,不涉习俗,不今不古,处于中间。”(《樊川文集》卷十六《献诗启》)所谓“不务奇丽”的“奇丽”,可能即是指李贺的诗风,而所谓“不涉习俗”的“习俗”,大概是指元稹、白居易风靡一时的“元和体” 。李贺与白居易两人的诗,在中、晚唐都成为时尚,而杜牧自认为并不受他们的影响。不过,杜牧对于李贺诗,还是给予相当高的称赞。晚唐另一位杰出的诗人李商隐也是很佩服李贺的,少时作诗学李贺,曾模仿他的体裁,后来运用李贺古诗中象征之法作律诗,去其奇丽而变为凄美芳悱,遂在艺术方面为律诗开辟了一个新境界。李商隐作《李长吉小传》,也提到“京兆杜牧为《李长吉集序》,状长吉之奇甚尽”。

杜牧在江西、宣州两府任幕职的期间,曾到外边去过几次。大和四年,杜牧奉沈传师之命到长安去见王易简,访问作刻漏的方法。大和七年春间,杜牧又奉沈传师之命到扬州(江苏扬州市)聘问淮南节度使牛僧孺。牛僧孺是中、晚唐政治上一位重要的人物,是牛、李党争中牛党的党魁。牛僧孺自从进士及第,又登贤良方正制科,在穆宗长庆三年(823年),已经做到宰相。敬宗宝历中,牛僧孺出为武昌军节度使。在镇约五年,大和四年正月,以李宗闵之荐召还,守兵部尚书,同平章事。杜牧本与牛僧孺熟识,这时杜牧正在江西幕中,曾作七言绝句一首,寄与牛僧孺,有“六年仁政讴歌去,柳远春堤处处闻”(《寄牛相公》)之句。大和六年十二月,牛僧孺又出为淮南节度使。沈传师大概因为牛僧孺新出镇淮南,所以派杜牧去聘问。

杜牧由宣州到扬州去,往来都要从京口过。京口即是润州丹徒县(今江苏镇江市,唐浙西观察使治所)。杜牧路过京口,会见旧友邢群。邢群字涣思,大和二年,杜牧在洛阳考进士时,初次遇到邢群,就觉得他是一位可交的朋友。邢群于大和三年进士及第,后来在浙西观察使王璠府中任幕职。杜牧这次往来京口,了解到邢群很能尽职。王璠性情严峭,行事有不合理者,旁人不敢说,或者说了也没有用,而邢群则能规谏生效。杜牧想,以前认为邢群是一位可交的朋友,现在证实,果然不错。

在京口会到旧友邢群,固然是一件快慰之事,同时,又听到杜秋娘的故事,使杜牧发生了许多感慨,作了一首很有名的《杜秋娘诗》。关于杜秋娘的故事,说来话长。她是润州丹徒县的民家女子,自小就生得很美。那时李锜为镇海节度使,住在润州,杜秋娘十五岁时,被李锜纳为妾。杜秋娘能唱《金缕衣》曲:“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须惜少年时。花开堪折只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李锜很喜欢这个曲子。宪宗元和初,李锜谋反,不久即失败,被杀。李锜的婢妾是罪犯的眷属,照例要没入宫禁,于是杜秋娘也来到宫中。因为她生得美,所以又得到宪宗的宠爱。后来宪宗死去,穆宗即位,派杜秋娘做皇子李湊的傅姆。李湊长大,封为漳王。文宗即位后因不满意宦官的专横,想除去他们,曾与翰林学士宋申锡秘密商议,觉得宋申锡这个人忠谨可靠,就任命他为宰相。宋申锡引吏部侍郎王璠为京兆尹,将文宗要除宦官之意告诉他,哪知王璠反倒将这个消息泄露于宦官王守澄及其门客郑注。于是王守澄、郑注先发制人,诬告宋申锡谋立漳王李湊。漳王李湊是文宗之弟,平日为人还好,颇有声望,正是文宗心中所忌,所以听到诬告,信以为真,立刻大怒,要治宋申锡重罪。宰相牛僧孺替宋申锡辩白说:“人臣不过宰相,现在宋申锡已经做到宰相了,假设立漳王湊为皇帝,他还想要求什么呢?宋申锡大概不会做此事的。”这话虽然很明白,但是昏愦的文宗在盛怒之下,不能接受,遂贬宋申锡为开州司马,贬漳王李湊为巢县公。杜秋娘是漳王李湊的傅姆,也牵连得罪,被放还乡。这是大和五年发生的事情。杜秋娘还乡之后,生活困苦,想织一匹素绢,都要向邻人借机子。杜牧来到京口,听说杜秋娘的事情,“感其穷且老,为之赋诗”(《杜秋娘诗序》)。他想杜秋娘一生遭遇的变故实在太剧烈了,他对于这位因统治阶级内部倾轧而牺牲的弱女子表示同情,而因此联想道:

自古皆一贯,变化安能推?

夏姬灭两国,逃作巫臣姬。

西子下姑苏,一舸逐鸱夷。

织室魏豹俘,作汉太平基。

误置代籍中,两朝尊母仪。

光武绍高祖,本系生唐儿。

珊瑚破高齐,作婢舂黄糜。

萧后去扬州,突厥为阏氏。

女子的命运固然是由人摆布,就是男子又何尝不是如此?

射钩后呼父,钓翁王者师。

无国要孟子,有人毁仲尼。

秦因逐客令,柄归丞相斯。

安知魏齐首,见断箦中尸?

给丧蹶张辈,廊庙冠峨危。

珥貂七叶贵,何妨我虏支?

苏武却生返,邓通终死饥。

遂总结为:“己身不自晓,此外何思惟?”在封建社会不合理的制度之下,无论男子或女子都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杜牧当然不可能由社会本质来解释这些问题,他注意到这些问题,但是最后却发出幻灭的慨叹,这种消极思想在杜牧后半生中还有所发展。

出使事毕,杜牧又回到宣州。这一年四月间,沈传师内召为吏部侍郎,而江西观察使裴谊调任宣歙。裴谊到宣州接任时,携带了他的旧幕僚同来。其中有一位李方玄,字景业,原是杜牧的旧友。当初他二人在京都相遇时,都还年轻,没有长胡须,见面一谈,气味相投,这一次又在宣州相遇,非常高兴。好朋友在一起,高谈放论,各持是非,有时争得面红耳赤,但是争论既罢,又复欢笑如故。

沈传师到长安做吏部侍郎去了,杜牧则应淮南节度使牛僧孺之辟要到扬州去,他在沈传师江西、宣州两府五年的幕僚生活从此结束。沈传师是杜牧的世交前辈,对杜牧是相当好的,杜牧也很尊敬感激他。沈传师入朝做吏部侍郎约两年,在大和九年(835年)四月死去。沈传师承继了他父亲沈既济的史学,曾与杜佑同修《宪宗实录》,未完,出镇湖南、江西,奉诏继续撰修。他“性不流不矫,待物以和,观察三方,皆脂膏之地,去镇无馀蓄。……所辟宾僚,无非名士”(《因话录》卷二“沈吏部传师”条)。死去之后,杜牧为他作了一篇行状,最后说:“牧分实通家,义推先执,复以孱昧,叨在宾席,幼熟懿行,长奉指教,泣涕撰记,以备遗阙。”(《樊川文集》卷十四《唐故尚书吏部侍郎赠吏部尚书沈公行状》)可见他们二人的情谊非同泛泛。杜牧后来还时常怀念沈传师以及在他幕府中的生活,而见之于诗篇:

一谒征南最少年,

虞卿双璧截肪鲜。

歌谣千里春长暖,

丝管高台月正圆。

玉帐军筹罗俊彦,

绛帷环佩立神仙。

陆公馀德机云在,

如我酬恩合执鞭。

(《怀钟陵旧游四首》之一)

二“扬州梦”与《罪言》

大和七年四月以后,杜牧从宣州来到扬州,在淮南节度使牛僧孺幕中做推官,后来转为掌书记,他的京衔是监察御史里行,这一年他三十一岁。唐代节度使府掌书记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因为节度使府公务殷繁,“凡文辞之事,皆出书记,非闳辩通敏兼人之才莫宜居之”(《昌黎先生文集》卷十三《徐泗濠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牛僧孺任命杜牧为掌书记,可见他对于杜牧才能的重视。

扬州是唐代第一个繁华的商业都市,因为它位居于淮南江北,正当运河与长江交错之点,江淮一带是唐朝财赋之区,稻米、鱼、盐、丝、茶、竹、木、铜、铁等,出产丰富,而纺织等手工业也极发达,扬州管毂水陆,交通方便,遂成为各地商品聚散之所;不但国内贸易,商贾云集,百货充斥,并且有国际贸易,波斯、大食商人来的也很多。既然商业繁盛,人口众多,因此饮食歌舞等娱乐享受也就甲于全国。唐人诗中描写扬州繁华盛况的很多,举其著者,如张祜诗云:“十里长街市井连,月明桥上看神仙。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王建诗云:“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如今不似时平日,犹自笙歌彻晓闻。”

上文曾提到过,杜牧有贵公子的习气,喜好声色歌舞,此时来到扬州这样一个纸醉金迷的都市,正是投其所好。杜牧白天将公事办完,夜间常到十里长街一带地方游赏。扬州是一个五方杂处之区,声色歌舞场所容易有人闹事。杜牧每夜虽是私行出游,而牛僧孺已经知道,不便劝阻他,但是又不放心,恐怕他受人欺侮,于是密派兵卒三十人,换了便服,跟随杜牧,暗地保护,而杜牧始终没有觉察。等到大和九年,杜牧被任命为真监察御史,将往长安就职,牛僧孺摆酒席替他饯行,对他说:“以你的气概豪迈,前程当然是很远大,我常担心你风情不节,或至有伤身体。”杜牧回答说:“我平常自己很检点,不至于劳你忧念。”牛僧孺笑而不答,命令丫鬟取出一个小书匣,当面打开,都是街卒的密报,上面写着:“某夜,杜书记过某家,无恙。”或是:“某夜,杜书记宴某家,无恙。”杜牧看了很惭愧,又很感激,于是流泪下拜,表示谢意,而终身感念牛僧孺。

杜牧曾作《扬州》诗三首,描写扬州的繁华,其中第一、二两首是这样的:

炀帝雷塘土,迷藏有旧楼。

谁家唱水调?明月满扬州 。

骏马宜闲出,千金好暗游。

喧阗醉年少,半脱紫茸裘。

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

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

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沈堆。

处处皆华表,淮王奈却回。

杜牧在扬州,陶醉于清歌妙舞之中,后来杜牧追忆这一段时期的生活,有诗云:“十年一觉扬州梦。”这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消极方面;在另一个方面,他仍然很关心国家大事。他一直愤慨河北三镇的割据跋扈,而朝廷执政者措置乖方,以致兵连祸结,人民受害,边防空虚。他在二十几岁时,作《感怀诗一首》,发抒对藩镇问题的意见,并自称有“系虏”之策,现在他把对付藩镇的具体方策写出,名曰《罪言》。这篇文章开头就说:“国家大事,牧不当言,言之实有罪,故作《罪言》。”《罪言》的大意是说,太行山以东,黄河以北,这一带自古以来就是很重要的地方,“王者不得,不可以王;霸者不得,不可以霸”。但是自从天宝末,安史乱起,河北百馀城,朝廷不能得其尺寸,人望之若回鹘、吐蕃,无敢窥者。黄河以南,齐、鲁、梁、蔡诸地藩镇,也受其影响,跋扈难制,未尝五年间不战,“生人日顿委,四夷日猖炽”,闹了七十多年了。今上策莫如自治,朝廷应当自己检查:自元和以来,削平西川、镇海、淮西、淄青等四个抗命的藩镇,凡收郡县二百馀城。“法令制度,品式条章,果自治乎?贤才奸恶,搜选置舍,果自治乎?障戍镇守,干戈车马,果自治乎?井闾阡陌,仓廪财赋,果自治乎?如不果自治,是助虏为虐。”中策莫如取魏,因为魏地形势重要,“常操燕、赵之性命”。最下策是浪战,“不计地势,不审攻守是也”。杜牧主张削平藩镇,加强统一,但是并不专门强调用兵,而认为最好是朝廷能检查自己政治上的缺点,加以改善,如果朝廷在已收复的区域内,也并不能治理得很好,则是等于帮助藩镇为虐;其次才是讲求用兵的策略。杜牧作《罪言》,固然是为朝廷划策,希望能削平藩镇,以巩固唐王朝的统治,但是他也看出藩镇割据影响到“生人日顿委,四夷日猖炽”,而想减少这些祸害。

除去《罪言》之外,杜牧还作了《原十六卫》《战论》《守论》等几篇文章,都是结合唐代形势发抒他论兵的意见。《原十六卫》认为府兵制是很好的制度,自从府兵制破坏,国家之兵居外则叛,居内则篡。《战论》指出唐朝用兵讨伐藩镇有五种错误,一是“不搜练”,二是“不责实料食”,三是“赏厚”,四是“轻罚”,五是“不专任责成”。《守论》则揭发大历、贞元时朝廷姑息藩镇之弊。杜牧所作《罪言》等四篇,论唐代藩镇问题及用兵方略,其中大部分切于事情,深中肯綮,所以司马光修《资治通鉴》时都摘要采录。

杜牧当十五六岁时,就深知用兵的重要,开始研究兵法,并考虑当时具体的问题。到这时意见成熟,所以写出这几篇文章。就在这一年,杜牧将《罪言》《原十六卫》两篇与旧作《燕将录》《与刘司徒书》《送薛处士序》《阿房宫赋》《故园赋》等,一共七篇文章,寄给沈传师看,还作了一篇《献知己文章启》,说明这几篇文章的用意,可见这些都是杜牧的得意之作。

杜牧的文章多采用古文的体裁。唐初承继六朝遗风,作文多用骈体,而自南北朝末年以来,骈文过于讲求辞藻、对偶、典故等等,以至于辞浮于意,流弊很多,不适于应用。所以常有人主张改变文风。到中唐时,这种改变的趋势已经酝酿成熟,韩愈创出一种朴素明畅而便于反映现实、表达思想的新文体,因为要反对魏、晋以来的骈文,所以他标榜先秦、西汉,自称所作为“古文”。名为“古文”,而实在是新创,韩愈友人柳宗元和之,弟子李翱、皇甫湜传之,古文的体裁遂成立。但是当时一般人还是不免拘守传统,所以晚唐时骈体仍然流行,而杜牧则愿意接受这种有进步性的新文体,从事于古文的创作。杜牧平日论文,注重思想内容而轻视辞采章句。他说:

凡为文以意为主,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言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是以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是意能遣辞,辞不能成意。大抵为文之旨如此。

(《樊川文集》卷十三《答庄充书》)

六朝骈文的流弊就是“意不胜者,辞愈华而文愈鄙”。杜牧主张:“凡为文以意为主……意全胜者,辞愈朴而文愈高。”所以他要作古文。杜牧对于韩愈是很尊崇的,他曾将韩、柳与李、杜并称,认为是唐代四位最卓绝的作家,又说:“杜诗韩集愁来读,似倩麻姑痒处抓。”(《读韩杜集》)杜牧作古文是受韩愈的影响。韩愈作文时好奇,他一方面主张“文从字顺”,主张“妥帖”,而另一方面又喜欢奇崛,要戛戛独造,自铸伟词,甚至于有时流于怪僻。正因为如此,所以晚唐人受韩愈影响作古文者,造句炼字有时艰涩不自然。杜牧的古文也正是这样,奥衍纵横,笔力健举,是其所长,而不免强造之句。举《罪言》中一段为例:

国家天宝末,燕盗徐起,出入成皋、函、潼间,若涉无人地。郭、李辈常以兵五十万不能过 邺。自尔一百馀城,天下力尽,不得尺寸,人望之若回鹘、吐蕃,义无有敢窥者。国家因之畦河、修障戍、塞其街蹊。齐、鲁、梁、蔡,被其风流,因亦为寇。以里拓表,以表撑里,混□回转,颠倒横斜,未尝五年间不战。生人日顿委,四夷日猖炽。天子因之幸陕、幸汉中,焦焦然七十馀年矣。

不过,就大体论,杜牧的古文在晚唐时还是相当杰出的。宋祁作《新唐书·藩镇传序》采入杜牧《守论》中一大段文章。欧阳修命他的儿子欧阳棐读《新唐书》列传,卧而听之,至《藩镇传序》,叹曰:“若皆如此传叙,笔力亦不可及。”(费衮《梁溪漫志》卷六“唐藩镇传序”条)欧阳修对于古文是功力很深的,从他的称赞中,也可见杜牧古文之出色了。

杜牧的弟弟杜□这时也举进士及第,并且做了官。杜□字胜之,比杜牧小四岁。他从小就体弱多病,目力不好,母亲不许他上学。到十七岁,才读《尚书》《礼记》《汉书》等。到二十四岁,快要考进士的时候,杜□写信给当时宰相裴度,指陈时事,洋洋数千言,不到半年,已经传诵于世。进士崔岐,自负才名,不轻易许可人,但是他很佩服杜,赠诗给他,有这样两句:“贾马死来生杜,中间寥落一千年。”杜□二十六岁,举进士及第,这时是大和六年。中进士后,他做试秘书正字、匦使判官。大和八年十一月,李德裕由宰相出为镇海节度使,辟杜□为巡官。杜牧作了一首诗送杜□:

少年才俊赴知音,

丞相门栏不觉深。

直道事人男子业,

异乡加饭弟兄心。

还须整理韦弦佩,

莫独矜夸玳瑁簪。

若去上元怀古去,

谢安坟下与沉吟。

(《送杜□赴润州幕》)

这首诗勉励杜□应当时常检查自己的缺点,不可因为得到府主的重视优待而自满,而对于府主,要尽直道。后来杜□对李德裕果然能直言规谏。李德裕被贬为袁州长史时,曾对人说:“我听杜巡官的话晚了十年,所以有这次的贬谪。”

三 监察御史分司东都

大和九年,杜牧接受朝廷任命为真监察御史,由扬州赴长安供职。这一年杜牧三十三岁。

杜牧自二十六岁进士及第制策登科之后,在京都做官半年,就到外边任幕职,在外七年之久,这时又回到朝廷做官。监察御史的品级虽然不过正八品上,但是它的职权是分察百僚,巡按郡县,纠视刑狱,肃整朝仪,也是一个清要的官职。杜牧是有政治抱负的,这一次进京,可能是怀着明朗的心情,充满希望,哪知这时朝廷中正是密云不雨,景象黯淡,酝酿着一次大政变。

前面已经提到,唐文宗是不甘心受制于宦官的,总想除去他们。他曾经与宰相宋申锡暗中谋划,哪知事机不密,反倒被宦官王守澄及其门客探听出来,利用文宗畏忌他弟弟漳王李湊的隐衷,诬告宋申锡谋立漳王,文宗堕其计中,以至于宋申锡得罪贬死。这是大和五年的事。在这次事件之后,宦官越发专横,文宗虽然表面包容,而内心实在不能忍受,这时他又重用郑注、李训,再一次密谋诛除宦官。

郑注本是宦官王守澄的私人,发动诬告宋申锡的就是他,现在怎么又来帮助文宗谋诛宦官呢?这里面的变化是很曲折的。原来郑注是一个机诈难测的人,他通医术,性机警,专门会花言巧语,迎合人意,往往有讨厌他的人,同他一接触,一谈话,不但不讨厌他,反而很喜欢他。他的接近王守澄就是这样的。宦官王守澄在徐州做监军时,听说郑注在节度使李愬幕中专作威福,很生气,李愬命郑注往见王守澄。郑注谈话,机辩纵横,正中王守澄的心情,于是王守澄不但不厌恶他,而反倒恨相见之晚。从此郑注便投靠在王守澄的门下。王守澄入知枢密,郑注也跟随到长安,依仗王守澄,招权纳贿。宋申锡的事件发生过以后,文宗渐渐有些明白了,很恨郑注,甚至于想杀掉他。大和七年冬天,文宗得了中风的病,不能说话,王守澄推荐郑注能医。文宗吃了郑注的药,很有效验,郑注渐渐得到文宗的宠信。李训本名仲言,后来改名训。他在敬宗时,因罪流放于象州,遇赦得还。他与郑注本来相熟,这时也来到长安,带了李逢吉的财货百万作贿赂,来找郑注,想走王守澄的门路,替李逢吉图谋再入为宰相。郑注引李训见了王守澄,王守澄推荐李训于文宗,说他善于讲《易经》。李训仪状秀伟,倜傥尚气,工文辞,有口辩,文宗很喜欢他,以为“奇士”。从此郑注与李训都得到文宗的信任。他二人看出文宗的意思是想要除去宦官,以微言试探。文宗觉得李训很有才能,又因为李、郑二人都是王守澄推荐的,宦官不会猜疑,于是将自己的真意告诉他们。李训、郑注遂以诛除宦官为己任,于是文宗越发重视他们二人,几乎言无不从。宦官固然很坏,而郑注也不是好人,他与李训想诛除宦官,并无改善政治之心,而是迎合文宗之意,想事成之后,更能擅权得势,富贵无穷。

当大和九年初杜牧进京为监察御史时,李训正做国子《周易》博士,充翰林侍讲学士,郑注守太仆卿,兼御史大夫,二人声势煊赫。当时人都传说郑注早晚就要做宰相,侍御史李甘觉得郑注这种坏人不配做宰相,于是公开地在朝廷上说:“宰相是辅佐天子治理天下的,郑注是什么样的人,他居然敢要做宰相。如果皇帝的白麻纸诏书下来 ,我一定撕毁它。”第二天诏书下来,原来是任命赵儋为鄜坊节度使的。郑注因此恨李甘,遂加以“轻躁”的罪名,贬他为封州司马。李甘字和鼎,长庆末年进士及第。他与杜牧、李中敏气类相投,交情很好,都是刚直敢言。李中敏当大和六年(832年)为司门员外郎,曾上书为宋申锡诉冤,请斩郑注。当时人都替他捏一把汗,结果,所上书留中不下。第二年,李中敏就请病假回洛阳去了。现在李甘又因得罪郑注而远贬,不久即死在贬所。四年以后,当开成四年(839年),杜牧做左补阙时,曾作《李甘诗》,追叙李甘的事情,伤悼他以忠直而得罪贬死,其中有一段,描写李甘反对郑注做相而被贬之事:

时当秋夜月,日直日庚午。

喧喧皆传言,明晨相登注。

予时与和鼎 ,官班各持斧。

和鼎顾予云:“我死有处所。”

当廷裂诏书,退立须鼎俎。

君门晓日开,赭案横霞布。

俨雅千官容,勃郁吾累怒。

适属命鄜将 ,昨之传者误。

明日诏书下,谪斥南荒去。

李甘的被贬在大和九年七月,这时郑注、李训大权在握,杜牧的两个气类相投的朋友李中敏与李甘,都因为反对郑注,一个辞官隐退,一个远贬岭南,杜牧自然也感觉危惧。他后来追述他这时的情况是:

每虑号无告,长忧骇不存。

随行唯局蹐,出语但寒暄。

(《昔事文皇帝三十二韵》)

这种心境也实在太苦了,所以不久他就以身体有病为借口,表示不能胜任繁剧,于是朝廷命他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东都就是洛阳,唐朝在东都洛阳设置留台,也有御史中丞、侍御史、殿中侍御史、监察御史等官。不过,这种东都留台的职务是很清闲的。

就在这年十一月,长安朝廷中发生政变,许多官员被杀。事实是这样的:李训既得到文宗的信任,在这一年九月,很快地升为宰相,他同郑注遂布置诛除宦官的工作。郑注出为凤翔节度使(凤翔节度使治所在雍县,今陕西凤翔),作为外援,李训又引用郭行馀、王璠、罗立言、韩约等,定好计策。十一月二十一日,文宗到紫宸殿,左金吾卫大将军韩约奏称,金吾大厅后石榴树上夜降甘露,百官称贺。文宗命宰相们去看。李训看过回来奏说:“这恐怕不是真甘露,不可宣布。”文宗说:“当真是这样吗?”又命宦官仇士良、鱼弘志带其他宦官们去看。李训原来的计划,就是要乘此机会将宦官们杀掉。哪知仇士良到左仗看甘露时,韩约变色流汗,仇士良看出情形不对,又发现附近埋伏有许多兵士,带着武器,于是赶紧跑回,将文宗皇帝拥进宫中,立时派出神策禁兵五百人出来,砍杀朝廷官吏,一时情形大乱。后来李训逃走被杀,郑注在凤翔被监军的宦官所杀。宦官迁怒于朝官,不但将李训的党羽王璠、郭行馀、罗立言、李孝本、韩约等捕杀,并且将宰相王涯、舒元舆、贾□等人都逮捕腰斩,家族也被杀。这就是史书上所说的“甘露之变”。这也可以看出封建统治阶级内部争权夺利的倾轧是如何尖锐。

经过这次事变之后,宦官们的气焰更高,“天下事皆决于北司,宰相行文书而已”。宦官“迫胁天子,下视宰相,陵暴朝士如草芥”(《通鉴·唐纪六十一》文宗大和九年)。在以后一个时期内,朝廷上人心一直是惊惶不安。中书、门下两省官应入直者,都与他们的家人们辞诀,因为说不定随时可能遭到祸害。郑覃、李石继任为宰相,比较负责,能维持纲纪,宦官仇士良仍然很嫉视他们,曾派人在早晨李石入朝时暗杀他。李石受了伤,辞去相位。当时长安朝廷中情况之混乱,可想而知。

这时白居易正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他作了一首诗,慨叹甘露之变,也就是慨叹封建社会中仕途的风波险恶:

祸福茫茫不可期,

大都早退似先知。

当君白首同归日,

是我青山独往时。

顾索素琴应不暇,

忆牵黄犬定难追。

麒麟作脯龙为醢,

何似泥中曳尾龟!

(《九年十一月二十一日感事而作》)

杜牧以监察御史分司东都,算是避去了这一场险恶的风波。

隋炀帝曾兴建洛阳,有宫殿苑囿。唐初废罢,高宗显庆二年(657年),又复建为东都。因为洛阳地处中原,交通便利,江淮一带物资运到洛阳比到长安方便得多。所以从高宗一直到玄宗,都时常到洛阳住一个时期,以解决物资供应的困难。武则天在位的二十年之中,更是经常住在洛阳,并一度改名为神都。洛阳城周围五十二里,有一百十三坊,规模也很宏伟,并且前对伊阙,后倚邙山,涧水在西,瀍水在东,洛水中贯,风景形势也很好。唐代许多做官的人,致仕退休之后,都喜欢住在洛阳。而居高位的达官贵人也往往在洛阳布置园亭。最著名的,如宰相裴度就在洛阳午桥庄建筑了一个别墅,名绿野堂。后来武宗朝的宰相李德裕也在洛阳建筑平泉庄。凡是以中央政府的官而分司东都的,也都是职务清简,正可以多有一些闲暇时间,从事游赏。

大和九年七月,李甘因反对郑注做相而被贬时,杜牧还在长安,杜牧来到洛阳大约在八月中。他来了不久,忽然在洛阳东城遇到一位故人,就是以前在南昌与宣州所熟识的歌女张好好。张好好在宣州时嫁与沈述师为妾,不知为什么,沈述师后来又不要她了,这正是封建士大夫玩弄女子的恶劣行为。张好好流落到洛阳,当垆卖酒。他们互相谈起别后情况,当年一同饮酒的朋友都四散了,就是江西与宣州两府的府主沈传师也已经在本年四月中去世。他们一直谈到天晚,“斜日挂衰柳,凉风生座隅”。杜牧一方面同情张好好的身世,一方面联想到当年许多朋友,尤其哀悼沈传师的死去,不禁“感旧伤怀”,作了一首长篇五古《张好好诗》。张好好是一个歌妓,在当时社会上地位是很低的,但是杜牧在这首诗中表示同情,把她当作一个朋友看待。杜牧手写的《张好好诗》真迹仍然保存到现在,收藏在故宫博物院。唐朝许多文人都善于书法,杜牧的书法也很好。清叶奕苞说:“牧之书潇洒流逸,深得六朝人风韵,宗伯(按指董其昌)云:‘颜、柳以后,若温飞卿、杜牧之,亦名家也。’”(《金石录补》卷二十二“唐杜牧之赠张好好诗”条)

在洛阳,杜牧也还有一些熟朋友,如辞官退居的李中敏、告病假休养的左拾遗韦楚老以及前监察御史卢简求等,杜牧常同他们来往。他们知道杜牧向来是倜傥不羁的,现在做监察御史,应当检点一些,谨慎一些,最好交结长厚有学识的朋友,可以访求得失,对做官有所帮助,因此推荐李处士戡。原来李戡是杜牧一向闻名钦佩而未曾见过面的人。当杜牧考进士时,来往于长安、洛阳,就听人传说,十五年前有一位江西李飞,来考进士,貌古文高,礼部吏点名时,大声叫他的姓名,并且检查他应考的凭证,李飞很不满意,说:“这样对待,还算是选贤吗?”于是他就放弃应考,回江西去了。后来杜牧在江西、宣州两府幕中,和同事萧寘、韩乂、崔寿等品量人物时,常说:“有道、有学、有文如李处士戡的很少了,这就是不屑于考进士的那个名叫李飞的。”杜牧心中一直仰慕李戡的为人,所以当他在大和九年来到洛阳之后,听到朋友推荐李戡,立刻就去拜访,两人谈得很契合,遂常常来往。

大和九年的第二年就是开成元年(836年),这一年春二月,李戡应平卢节度使王彦威之辟为节度巡官;开成二年春,王彦威调职,李戡西归,路上得病,回到洛阳后,病始终没有好,死在友人王广的思恭里宅内。后来杜牧给李戡作了一篇墓志铭。据墓志中所记,李戡自幼勤学,读书很有识见,能“解决微隐,苏融雪释”。墓志中特别记了李戡一段论诗的话:

诗者,可以歌,可以流于竹,鼓于丝,妇人小儿,皆欲讽诵,国俗薄厚,扇之于诗,如风之疾速。尝痛自元和已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媟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欲使后代知有发愤者。

这一段话很引起后人一些议论。南宋刘克庄作《后村诗话》,认为杜牧也喜欢作描写男女风情的诗,与元、白差不多,不应当诋毁元、白。《四库全书总目提要》集部别集类四“樊川文集”条则认为,指责元、白诗的一段话乃是杜牧所作李戡墓志中记李戡之言,并非杜牧所说,但是又说:“或牧尝有是语,及为戡志墓,乃借以发之。”我认为这段话可能是李戡的意见,不过杜牧既然把它详细记载下来,大概他也是赞同这种意见的。元、白的诗为何要被人指责呢?因为元稹、白居易所作的那种反映民生疾苦、弹劾时政腐败的乐府体讽谕诗,在当时并未广泛流传。元稹《元氏长庆集》集外文《上令狐相公诗启》中说:这些讽谕诗“辞直气粗,罪尤是惧,固不敢陈露于人”。而所作杯酒光景间小篇碎章,包括艳体诗在内,则流传甚广。白居易《白氏长庆集》卷二十八《与元九书》曾说:“今仆之诗,人所爱者,悉不过杂律诗与《长恨歌》已下耳。”甚至于各地少年竞相仿效,称为“元和体”。李戡不满意的大概就是这种诗。他的批评当然是不全面不公平的,但是这也的确是晚唐诗坛中的一个问题。顾陶在宣宗大中年间编《唐诗类选》,不选元、白诗,他在《唐诗类选后序》中说:“若元相国稹、白尚书居易,擅名一时,天下称为元白,学者翕然,号‘元和诗’。其家集浩大,不可雕摘,今无所取,盖微志存焉。”(《全唐文》卷七百六十五)顾陶不选元、白诗,表面的理由是“家集浩大,不可雕摘”,而下面又说:“盖微志存焉。”大概也就是不满意所谓“元和体”诗,然因此而抹杀整个的元、白诗,也是不对的。皮日休则替元、白辩护,他说:

余尝谓文章之难,在发源之难也。元、白之心,本乎立教,乃寓意于乐府雍容宛转之词,谓之讽谕,谓之闲适。既持是取大名,时士翕然从之,师其词,失其旨,凡言之浮靡艳丽者谓之元、白体。二子规规攘臂解辩,而习俗既深,牢不可破,非二子之心也,所以发源者非也,可不戒哉!

(《全唐文》卷七百九十七皮日休《论白居易荐徐凝屈张祜》)

皮日休是很推崇白居易的,他作《七爱诗》,歌颂了他所最崇敬的七个本朝人物,其中一个就是白居易。他作《正乐府》十首,反映了政治腐败的晚唐时期人民生活中的痛苦情况,完全承继了白居易《秦中吟》与《新乐府》的优良传统。他认为当时人学元、白者“师其词,失其旨”,专学他们作品中“浮靡艳丽”的一方面,而忽略了其他更好的一方面,这是学者之弊,不应完全由元、白负责。这个看法比较全面。同时,皮日休自己学白居易,就是学习了白居易思想性强的一类乐府诗,而并无另一方面的所谓“浮靡艳丽”的弊病。这也正是一个很好的足以说明问题的例证。至于杜牧对于白居易的不满,也并非出自公平之心,而是杂有私人的偏见。范摅《云溪友议》卷中《钱塘论》说:“先是李补阙林宗、杜殿中牧与白公辇下较文,具言元、白诗体舛杂,而为清苦者见嗤,因兹有恨也。”以后谈到杜牧与张祜的关系时,还要牵涉到这个问题。

杜牧做一个东都留台分司的监察御史,职务清简,他常在洛阳闲游,凭吊古迹。在唐朝前半期一百多年中,皇帝经常来洛阳住,自安史乱后,皇帝就不来了,宫殿大多荒废。杜牧感慨今昔,作了《洛阳长句二首》,其中第一首云:

草色人心相与闲,

是非名利有无间。

桥横落照虹堪画,

树锁千门鸟自还。

芝盖不来云杳杳,

仙舟何处水潺潺?

君王谦让泥金事,

苍翠空高万岁山。

杜牧于大和九年秋来到洛阳,第二年是开成元年,开成二年初,即请假离洛阳(详后),在洛阳只住了一年半。此诗作于春日,应是开成元年作,恰在甘露之变以后三四个月之中。头两句诗说明杜牧这时的心境,由于甘露之变,深感到宦海风波的险恶,因此,将是非名利看得若有若无,自己的心与草色一样清闲了。又有一次,杜牧游洛阳怀仁坊的敬爱寺,登楼赋诗:

暮景千山雪,春寒百尺楼。

独登还独下,谁会我悠悠?

(《登敬爱寺楼》)

末二句用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语意,言外也包含了无限的感慨。

如果再追溯上去,洛阳是一千多年来许多朝代的都城。在西周初年,统治者为了经营东方,镇压殷商残馀势力,于是在黄河之南,伊水、洛水之北,建筑了一个城,名曰王城,又名洛邑,又名郏鄏,居于涧水之东,瀍水之西(王城故址在今洛阳市王城公园一带);后来又在瀍水之东修筑了一个城,名曰成周,也叫下都(成周故址在今洛阳市白马寺东)。周平王东迁居王城,敬王迁居成周,赧王复还王城。西汉时,在王城设立河南县,在成周设立洛阳县。东汉、曹魏、西晋、北魏等朝代建都洛阳者,皆在汉之洛阳县。洛阳与河南二城东西相去四十里,隋炀帝在二城之中营建新都,唐代因之,名曰东都(隋、唐洛阳城在汉洛阳城西十八里,今洛阳旧城当隋、唐故城洛水北瀍水西一小部分),而东汉以来建都之洛阳名曰洛阳故城。洛阳故城在唐代洛阳城东十八里,残址虽存,已很荒凉。杜牧有时来到这里凭吊,想起东汉灵帝时所修筑的罼圭苑与平乐馆,当时何等奢丽,现在只有秋风斜日,又想到东汉的党锢,西晋的清谈,西晋末年以后洛阳经过的许多次兵燹之灾,于是作了一首《故洛阳城有感》诗,发抒他的吊古之怀。

四 再到宣州

开成二年,杜牧因他的弟弟杜□在扬州眼病加重,于是离开洛阳到扬州去看弟弟。

杜□本来在李德裕镇海节度使府做巡官,李德裕贬为袁州长史,杜□即移居于扬州。大和九年六月,朝廷任命杜□为咸阳县尉,直史馆。杜□说:“李训、郑注一定要失败,我要慢慢走,等着看。”走到汴州(治所在今河南开封),甘露之变发生,李训、郑注果然都失败。杜□到洛阳,以病辞官,又回到扬州。这时牛僧孺还在扬州做淮南节度使,邀请他入幕府。杜□因为是李德裕的旧幕僚,李德裕与牛僧孺异党相仇,并且李德裕正在贬谪中,杜□不肯负李德裕,所以拒绝了牛僧孺的辟召。杜□自幼时就有眼病,开成二年春,眼病加重,看不见东西,报信给杜牧。杜牧对他弟弟是很友爱的,听到了很着急。杜牧的朋友韦楚老推荐同州(治所在今陕西大荔)眼医石公集医术高明,杜牧告假回长安,迎接石公集,一同东下,到扬州,见到杜,这时杜□正住在禅智寺。石公集诊视以后说:“这种病是由于脑中积蓄了毒热,脑脂融化流下,障塞瞳子,名曰内障,用针刺入白睛穴上,拨去障塞物,就会好了。但是现在还不便医治,等一年之后,脂当老硬如白玉色,才可以攻治。”

扬州本是杜牧旧游之地,当时他歌舞征逐,兴致甚豪,这一次再来,他弟弟正害严重的眼病,杜牧的心境自然不好,不再有当年的豪情逸兴。而且住在扬州城东的禅智寺中,环境清寂,所见无非青苔、白鸟、暮霭、斜阳,简直不像是一个十里珠帘、二分明月的繁华都市。

雨过一蝉噪,飘萧松桂秋。

青苔满阶砌,白鸟故迟留。

暮霭生深树,斜阳下小楼。

谁知竹西路,歌吹是扬州?

(《题扬州禅智寺》)

唐代制度,“职事官假满百日,即合停解”(《唐会要》卷八十二“休假”条)。杜牧告假已满百日,因为要照顾弟弟,所以就弃去监察御史的官职,不再回洛阳。不过,杜牧也还需要有一个官职,取得俸禄,以维持生计。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本来是对杜牧很好的,应当可以照顾他,但是就在这一年五月,牛僧孺调任为检校司空、东都留守。继任为淮南节度使的是李德裕。李德裕与杜□关系很好,但是不喜欢杜牧。他到任后,又辟召杜□为淮南支使,试大理评事,兼监察御史。杜□已经失明,当然不能就职,而杜牧还没有工作。这时恰好有一个熟人崔郸正做宣歙观察使,宣州离扬州不远,崔郸就是杜牧中进士时的座主崔郾之弟。十年前,杜牧应进士举时,也曾将作品投献给崔郸,得到他的称赞,所以这时杜牧又写了一封信给崔郸,并献上新作杂诗一卷。不久,崔郸就辟召杜牧为宣州团练判官,京衔是殿中侍御史、内供奉。这年秋末,杜牧就携带杜□与眼医石公集由扬州到宣州。当他离开扬州时,作诗一首:

故里溪头松柏双,

来时尽日倚松窗。

杜陵隋苑已绝国,

秋晚南游更渡江。

(《将赴宣州留题扬州禅智寺》)

宣州的治所宣城县,是一个风景幽美的地方,有山有水。城北十里有敬亭山,千岩万壑,云蒸霞蔚。宛溪源出县城东南峄山,流绕城东,至城东北,与句溪合。南齐著名诗人谢朓曾做过宣城太守,留有谢公楼、谢公亭等古迹,因此宣州亦称为“谢朓城”。李白曾来这里游玩过,作了许多诗。杜牧重来宣州,不像上次随沈传师在宣州时,幕府同僚中有许多熟朋友,时常饮酒宴会,这时情况比较冷落,所以常常一个人出去漫步,欣赏自然景物。宣州有一个开元寺,原是东晋时建筑的,名永安寺,唐开元二十六年(738年)改名开元寺。这个寺建筑得很好,风景也不错,杜牧常来游赏赋诗,他的《题宣州开元寺》诗描写寺中景象说:

楼飞九十尺,廊环四百柱。

高高下下中,风绕松桂树。

青苔照朱阁,白鸟两相语。

溪声入僧梦,月色晖粉堵。

开成三年(838年)六月中,杜牧在开元寺遇到大雨,想起大和六年,他正在宣州,也曾遇到一次大雨,那时他是“壮气神洋洋”,并且是:

东楼耸首看不足,

恨无羽翼高飞翔。

但是现在无复当年的豪气了:

今年阘茸鬓已白,

奇游壮观惟深藏。

景物不尽人自老,

谁知前事堪悲伤!

(《大雨行》)

杜牧三十三岁在洛阳重遇张好好时,张好好曾经因为他的胡须早白而觉得奇怪,这一年杜牧三十六岁,鬓发也有些白了。又有一次,杜牧登开元寺水阁,观赏四周景物,作了一首很著名的七律:

六朝文物草连空,

天淡云闲今古同。

鸟去鸟来山色里,

人歌人哭水声中。

深秋帘幕千家雨,

落日楼台一笛风。

惆怅无因见范蠡,

参差烟树五湖东。

(《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上文提到,杜牧善于作长篇五古,而七律也是杜牧所擅长的一种诗体。七律虽然只有七言八句,但是唐代诗人善于运用这种体裁,大含细入,变化无方,创作出许多传诵千载的名篇佳什。晚唐时,在这方面最擅胜场的当推杜牧与李商隐。李商隐少时曾模李贺体,其后运用李贺古诗中象征之法于律诗中,去其奇诡而变为芳悱凄美,遂为律诗开一新境界;而杜牧的七律则善于用拗峭之笔,见俊爽之致,譬如这一首诗及上文所举出的《洛阳长句》诗“草色人心相与闲,是非名利有无间。桥横落照虹堪画,树锁千门鸟自还”等句,都是典型的例子。

当沈传师做宣歙观察使时,诗人赵嘏也寄寓宣州。赵嘏有《宛陵寓居上沈大夫》诗,宛陵就是指宣州宣城县,因为宣城县在汉朝名宛陵,而沈大夫就是指沈传师。这时赵嘏既在宣州,可能与杜牧相识。杜牧离开宣州后,赵嘏还留居在这里。杜牧第二次来到宣州,又常与赵嘏来往。有一次宴会上,赵嘏替歌妓作了一首诗赠给杜牧:

郎作东台御史时,

妾身西望敛双眉。

一从诏下人皆羡,

岂料恩衰不自知。

高阙如天萦晓梦,

华筵似水隔秋期。

坐来情态犹无限,

更向楼前舞柘枝。

(《代人赠杜牧侍御》)

这个歌妓大概是杜牧第一次在宣州时就熟识的,诗中说,她听到杜牧为监察御史分司东都,又是欢喜,又是怀念,现在又相聚了,所以为杜牧表演柘枝舞。赵嘏后来在武宗会昌四年(844年)举进士及第。他的《早秋》诗中有两句:“残星几点雁横塞,长笛一声人倚楼。”杜牧很欣赏,因此称他为“赵倚楼”,并且有《雪晴访赵嘏街西所居三韵》诗送给他,这都是以后的事了。

杜牧此次在宣州,也交结了几位新朋友。有一位元处士,在这里隐居,杜牧曾作诗赠他:

陵阳北郭隐,身世两忘者。

蓬蒿三亩居,宽于一天下。

樽酒对不酌,默与玄相话。

人生自不足,爱叹遭逢寡。

(《赠宣州元处士》)

又有一位沈处士,应苏州刺史李款之招,杜牧作五古一首为他送行。李款曾经弹劾过郑注,与李甘、李中敏等气类相投,也是杜牧的朋友。沈处士也颇有用世之志,所以杜牧诗中对他加以勉励:

处士常有言:“残虏为犬豕。

常恨两手空,不得一马棰。”

今依陇西公,如虎傅两翅。

公非刺史材,当坐岩廊地。

处士魁奇姿,必展平生志。

(《送沈处士赴苏州李中丞招以诗赠行》)

沈处士所谓“残虏”,大概是指燕赵割据的藩镇,他有削平藩镇的志向,这一点是杜牧所赞同的。杜牧又认识了一位卢霈秀才,也是个不平凡的人。卢霈是河北范阳人,自天宝后,他的祖先三代都在卢龙与成德两个节度使辖区内做官。卢霈自少习染了河北藩镇统治区中强悍的风气,不读书求学,年二十岁,还不知道古代有周公、孔夫子那样人物,只知道击球、饮酒、走马、射兔和攻守战斗之事。镇州有一位儒者黄建,为卢霈说明学问的道理,并且告诉他黄河以南唐朝天子统治区内的种种情况。卢霈受到启发,与他弟弟卢云偷骑家中骏马,一天跑了三百里,夜间到达襄国(河北邢台),舍马步行入王屋山,在道士庙中勤苦读书十年,有学问,能文章。他出游到宣州,与杜牧相识,开成三年归王屋山,将赴长安去考进士,杜牧作诗送他。开成四年,卢霈死去。卢霈身为河北藩镇辖区内的人,世代在卢龙、成德两个节度使下做官,却不满意藩镇割据,曾说:“丈夫一日得志,天子召于座前,以笏画地,取山东一百二十城,惟我知其甚易尔。”并且能畅谈燕赵间山川险要,教令风俗,三十年来朝廷与藩镇攻战得失。这些都是杜牧所赞赏的,所以卢霈生前,杜牧曾推荐他于公卿间,当他死后,杜牧很痛惜,给他作了一篇墓志。

这几年中,杜牧亲属中也有些生死的变故。开成二年,杜牧长男曹师生。这年十一月,杜牧的堂嫂即杜悰之妻岐阳公主死去。

开成三年冬,杜牧迁官左补阙、史馆修撰。这时已经是一年将尽了,杜牧仍留在宣州过年,预备明年春天往长安就任新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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