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物语 第二十八章 养生之道

1．生生者不生

上回就养生之道进行了种种论述，关于养生之道，老庄学者进一步强烈主张的是不要太过用心，毋宁说不用养生。老子告诫人不要生生之厚，益生曰祥（不吉）。庄子特别强调此点，甚至说：“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庄子所说的“杀生”，就是不要太操心于人的生命。这么一来，人就不死。与此相反，“生生”就是太过于想要有效发挥人生，这么一来反而难以生存下去。庄子也在其他地方说过：“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这些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都有体会，太过拘泥于养生，反而有害人生。庄子在《达生》篇中说了句金句名言：“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

世上养生专家动辄说必须喝这药、必须避开那工作等，大半都是废话。庄子在同一篇文章中说：“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养护肉体，必须要有各种物质，必须摄取滋养品、喝药。然而，实际上纵然服药，肉体也未必得到滋养。

疾病是病气。世上许多人就是因过度考虑养生而伤气。

庄子列举的齐桓公的故事或许也是规劝世人不要病气。

2．桓公畏见鬼

某时，齐桓公让宰相 管仲驾车出门狩猎。对面出现某个看似妖怪之物。齐桓公十分惊恐，握住管仲之手说：“你看，那里有个怪物。你也看见了吗？”管仲回答：“不，我没看见什么怪物。”桓公越发心怀恐惧：“那么只有我看见了吗？”他终于病倒，竟数日不出家门，一直闷坐家里。

此时，一名似为占卜师的男子来到齐国，他说：“我能为桓公治病，世上不可能有什么妖怪。”就前往桓公住处。病中的桓公急忙问他：“世上有妖怪吗？”那男子胸有成竹，说：“肯定有的。你去沼泽会有沼泽之怪，去爬山山上有山妖，去荒原有荒野之鬼。”听闻此言，桓公感到毛骨悚然，战战兢兢问道：“那沼泽里的妖怪到底是长什么样子的？”因为桓公是在沼泽遇到妖怪，所以他想查明真假。然而，占卜师说沼泽之怪就在这里，桓公之前所见的那个怪物形象就浮现在眼前，占卜师解释说：“沼泽之怪身体大如车毂，长度与车辕相等，身穿紫衣，头戴朱冠，声巨如雷。”实际上这是桓公所说的妖怪形象，占卜师只是原封不动重复了一遍。

听着听着，桓公开始战栗发抖，看此时机占卜师大喜，最后添加一句：“只是一直有传闻说，见过这个妖怪的人会成为霸主。”桓公这才放下心来，十分喜悦地坦承：“我见到的正是这位妖怪。”桓公很快痊愈，端正衣冠上朝了。

庄子所援引的这一事例也说明：人都会因为担心而生病，太注重养生是种过虑。

然而，如果另作思考，桓公如此英勇，应该不可能害怕妖怪。这或许是英雄欺骗世人的一种诈术，是桓公为自己成为霸主做的宣传准备。

倘若如此，那就与养生之道毫无关联了。

3．养生二义

上文就老庄的养生进行了种种论述，但是，这种养生法与普通人的养生概念有显著不同，所谓养生，并非只是单纯地滋养肉体，处世上的保身之术也包含在其中。

老子在解释“善摄生者”时说，善于养生者行走在陆地时不会遭遇兕虎（犀牛和猛虎），从军打仗时也无须用盔甲和武器，因为老虎没有机会对他挥爪，兵刃也没机会砍杀他。若问是何缘故，这是因为此类人未处死地，外部威胁就没有用武之地。依据这一解释，我们得知，老子所谓摄生绝非单纯为了滋养肉体，而是指贯穿整个人生的保身之道。

除了普通意义上的保持健康，养生也包含了摆脱人生一切的执着、悠悠处世的意思，这才是养生之法。

4．缘督以为经

关于这一点，庄子当然也与老子意见相同。如前所述，庄子《养生主》一文讲述了普通意义上的养生之道，即滋养肉体，同时，庄子又在该文开头说“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意为做善事不求表扬为好，干坏事也不可以触及刑罚。

那么，怎么办才好呢？“缘督以为经。”庄子将之归结为“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所谓“缘督以为经”，是指做任何事适可而止，中庸即可。如同前文所述的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就在那种程度适可而止。“督”原意是衣服的中缝，它处在衣服正中，故而寓含着中间、中庸之意。

如果把中庸当作人生行动的指南，则万事不会有错。也正因此，庄子归结说这样做可以保生、全生、养亲、尽天年。考虑到这句话出现在《养生主》的开头，可以认为，庄子所谓的养生之道绝不仅限于我们普通人考虑的肉体上的养生。

5．安时处顺

庄子在《养生主》的篇尾也强调了上述观点。庄子在该文末尾说：“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游于沼泽的野鸡很难得到食物，走十步才能觅得一粒种子果腹，走百步才能遇上一滴水润喉。饮食如此匮乏，但若问它是否愿意钻进笼子过上饮食无忧的生活，它肯定不愿意。野外生活虽然带来肉体上的痛苦，但期望自由乃是万物共通之情。

在该句之后庄子又说：“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此句我似乎也曾引用过，是说只要安于命运，顺从自然顺序，哀愁和悲伤就不会产生。它表示庄子所谓的养生之道绝非单纯停留在肉体上。真正的养生之道具有两个方面，心灵得不到安宁的人便不能保持真正的健康。

尽可能发挥处世上的保身之道，才能得到真正的养生。我们说起养生常常认为只是肉体滋养，这种想法是个错误。老庄在养生之道上绝非巧舌如簧，强词夺理。强调保身之道，这实在极具特色，颇有卓见。

上文讲述了老庄养生具有肉体上的保健和处世上的保身这两个方面。两者不可偏颇，过于重视某一面就会轻视另一面，反之亦然。庄子又列举了下面田开之的故事来教育世人。

6．若牧羊然

田开之来到周威王处。周威王说：“听说你是养生的大家，能否指教一下养生要诀？”田开之回答：“哪里哪里，我也并非特别懂得养生之道。只是据说真正的养生专家都谨记牧羊要诀‘视其后者而鞭之’。这点很重要。”听闻此言，周威王问：“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田开之讲述了下面的故事：

“鲁国以前有名男子叫单豹，他是个养生专家，不仅长寿，活到了七十岁，而且无论何时都面色红润，颜如少年。但他不幸遭遇山中饿虎，惨遭咬死。与此相反，有个名叫张毅的男子为人相当圆滑周到，不管富豪贵人或贫寒人家，无不交往走动。然而，这人身患热病，不足四十而殁。想想这两个例子，单豹一心滋养自己的内在精神，却遭遇老虎这个外来灾祸而死，而张毅到处留意各种外部事务，却未能防御体内的病患。”

庄子概括这两个事例说：“这两人都忘记鞭策自己的落后处，未能达到真正的养生。”

这则故事说明养生有两个方面，肉体上的养生和处世上的养生。这两个方面不可或忘。我认为老庄养生的特点是结合实际，如今对我们而言，这种广义的养生也值得深刻品味。

上文多次讲述了老庄的养生法，最后我想略述一言，谈论一下这种养生法与道教的关系。

7．与道教的关系

众所周知，道教是种民俗宗教，在如今的中国民众中仍然具有很大影响力。我不知具体实情，但阅读他们奉为经典的《太上感应篇》等可以看出，道教以“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善恶之报如影随形”这种思想为本，宣传“矜孤恤寡，敬老怀幼”“不彰人短，不炫己长”等日常生活的伦理常道。

阴骘文也是道教的经典之一，里面也有“勿登山而网禽鸟，勿临水而毒鱼虾。……勿谋人之财产。勿妒人之技能”等句子，教导世人若奉行众善，则必然“近报则在自己，远报则在儿孙”。虽然看似毫无关联，但如果追踪溯源，上述道家思想与老庄尤其是老子的养生表述是多有关联的。

道教产生于古代中国，好像由神仙家转化而来。东汉顺帝时张道陵入鹄鸣山修炼长生不死之道，得天谕而著道书二十四卷，所以，我们可把道教起源追溯到张道陵。由于加入道教者每人需缴纳五斗米，故起初此道被称为五斗米教。据说信奉该道者若身患重病，无论何疾均可得符水一份饮用，由此痊愈。助人长寿息灾是道教的重点，所以，他们随意解释老子的“长生久视之道”“死而不亡者寿”等话语来当作弘道手段。事实上，张道陵把《老子》作为自己教导信众的经典，经常让门人朗读。

张道陵被后世尊崇为张天师，实际上真正使道教成为宗教的，据说是东汉魏伯阳和晋代葛洪。我不太知晓魏伯阳的生平事迹，但他在撰著的《周易参同契》中也大量阐述延命长寿之法，尤其是服用金丹之法等。

《晋书》葛洪传记里记载，其著《抱朴子》内篇二十篇论述神仙术，其中有用胎息来阐述呼吸调息之法，用房中术来讲述男女交合之道。此外还记载了各类丹药，上药为金丹、五芝、玉札、雄贡、雌黄之类，服用则能升天；中药为养性之物；下药是除病之药。葛洪的养生之道是从老子的长生久视说或庄子之学引申而成的。

除了上述两人之外，北魏寇谦之也是道教的普及者。他服食丹药多年，年轻时学习仙术，隐居嵩山修行时，据说太上老君（老子）从天而降，看见寇谦之热心修行颇为感动，就授以服气导引之秘传，最后还授予他天师之位。从那时起，北魏太武帝成为道教信徒，自号太平真君，还废除了一直以来流传不断的佛教。从此道教盛行于世。

这三位道教先驱都标榜服饵延命，致力于道教的扩张。道教态势恐怕是世界新兴宗教所经历的常态。一般认为，他们引用老庄言辞只是为了宣传，实际上与老庄的养生法似乎没有很多关系。这虽与本题无关，但姑且说明。

关于庄子，我认为尚未说及之处还有许多，但暂且就此结束。读者诸贤今后在阅读《庄子》原文时，此稿若能略具几分参考价值，在下则感幸甚。

1 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

——《庄子·大宗师》

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

——《庄子·德充符》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

——《庄子·达生》

2 桓公田于泽，管仲御，见鬼焉。公抚管仲之手曰：“仲父何见？”对曰：“臣无所见。”

公反，诶（xī）诒（yí）为病，数日不出。齐士有皇子告敖者曰：“公则自伤，鬼恶能伤公！”……桓公曰：“然则有鬼乎？”

曰：“有。沈有履，灶有髻。……野有彷徨，泽有委蛇。”公曰：“请问，委蛇之状何如？”皇子曰：“委蛇，其大如毂，其长如辕，紫衣而朱冠。其为物也，恶闻雷车之声，则捧其首而立。见之者殆乎霸。”

桓公辴（zhěn）然而笑曰：“此寡人之所见者也。”于是正衣冠与之坐，不终日而不知病之去也。

——《庄子·达生》

3 盖闻善摄生者，陆行不遇兕（sì）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揩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

——《老子》五十章

4 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

——《庄子·养生主》

5 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

老聃死，秦失吊之，三号而出。弟子曰：“非夫子之友邪？”……“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古者谓是帝之悬解。”

——《庄子·养生主》

6 田开之见周威公。威公曰：“吾闻祝肾学生，吾子与祝肾游，亦何闻焉？”

田开之曰：“开之操拔篲（huì）以侍门庭，亦何闻于夫子！”

威公曰：“田子无让，寡人愿闻之。”

开之曰：“闻之夫子曰：‘善养生者，若牧羊然，视其后者而鞭之。’”

威公曰：“何谓也？”

田开之曰：“鲁有单豹者，岩居而水饮，不与民共利，行年七十而犹有婴儿之色；不幸遇饿虎，饿虎杀而食之。有张毅者，高门县薄，无不走也，行年四十而有内热之病以死。豹养其内而虎食其外，毅养其外而病攻其内，此二子者，皆不鞭其后者也。”

仲尼曰：“无入而藏，无出而阳，柴立其中央。三者若得，其名必极。”

——《庄子·达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