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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人 第二十章

作者:亨利·詹姆斯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5-01-09 09:50:44 来源:本站原创

就在寒冷而暗淡的三月晨曦开始照亮围绕在贝乐嘉床侧的朋友们的脸庞时,瓦伦汀·德·贝乐嘉安详地离世了。一小时之后,纽曼离开了客栈前往日内瓦,他自然不愿意在德·贝乐嘉老夫人与其长子到达时留在现场。此时,他待在日内瓦,整个人就像栽了一个大跟斗,想坐下来数数身上的瘀伤。他立即给德·辛特雷夫人写信,讲述了她弟弟临终时的情况,当然,其中有些细节做了删减。他在信中表示希望可以尽快见到她,询问她最早何时愿意同他见面。他说勒度先生已经告诉过他,因为贝乐嘉有一大笔可观的个人财产等待处理,所以他有理由知晓瓦伦汀的遗嘱内容,并且得知贝乐嘉的一个请求就是将自己葬在父亲在福乐里雷的墓地旁边。纽曼解释说他和贝乐嘉家人目前的关系状况并不能剥夺他向这个世上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后表达世俗敬意的权利,他表示,自己与瓦伦汀之间的友谊比与乌尔班之间的敌意时间更加绵长,参加葬礼想不被他们注意对他来说也很容易。德·辛特雷夫人的回信使他能计算出自己可以到达福乐里雷的时间,这封信非常简短,全文如下:

谢谢来信!谢谢您陪伴瓦伦汀走完最后一程!我的悲痛难以言表,伤心以致欲绝。与您见面只会让我痛苦,因此不必等到您所说的晴天。在我的生命中,现在只有阴天,不会再有晴天。您想来就来吧,只需来前告知即可。我弟弟将于周五在此下葬,家人也会在此等到那个时候。——克莱尔·德·辛特雷。

看完信后,纽曼径往巴黎和普瓦捷,一路向南,穿过绿色的都兰,跨越阳光明媚的卢瓦尔,愈走愈觉春天的气息渐渐浓郁,这是他第一次在旅行中对他所津津乐道的景色忽略而过。他在普瓦捷的一个客栈安顿下来,第二天早上,坐了几个小时的车来到福乐里雷村。虽然已有心理预期,但看到眼前如诗如画的美景,他还是感到震撼,这正是法国人所说的风光小镇 [233] 。镇子建在绵延的山丘上,最高处耸立着饱经沧桑的封建时代的城堡废墟,那些建筑材料经久耐用,城墙沿着山坡修建而下,将一幢幢房屋围护起来,它们构成了小镇的主体。教堂就是城堡以前的小教堂,前面是绿草如茵的庭院,在庭院最典雅的一角,是足够宽敞的小墓园。园中的墓石斜插在草丛中,仿佛是在酣睡之中,一侧坚固的城墙侧翼把所有墓石围拢在一角,在长满青苔的墓座脚下,绿色草坪向前伸向远方。车辆无法通向山上的教堂,围观的农夫站了长长的两三排,看着德·贝乐嘉老夫人在长子的搀扶下向山坡上缓步徐行,后面跟着其他抬棺材的人。纽曼藏在普通的吊唁人群当中,当一个面戴黑纱的高个子经过人群时,他听到有人低声嘟囔“伯爵夫人”。纽曼站在昏暗的小教堂中看着仪式的举行,最后来到墓侧,面对眼前凄凉的景象,不忍再看,他转身快步下山。回到普瓦捷后,他独自待了两天,一方面既感到焦虑,另一方面又暗示自己要有耐心,两种感情奇特地交织在一起。第三天,他给德·辛特雷夫人送了张便条,说自己下午会去拜访她,于是他又踏上了去福乐里雷的行程。他把车停在街上的酒馆旁,按着收到的粗略指示寻找德·辛特雷夫人所在的庄园。

“就在那边。”酒馆老板说着,指向对面屋顶上方露出的公园里的树梢。纽曼在第一个十字路口靠右前行,那里紧挨着的是一些破旧的农舍,不一会儿,一些带尖顶的塔楼呈现在他的面前。再向前行,他来到了一扇硕大的铁门前面,门是关着的,上面锈迹斑斑。他停下来,透过铁栏杆向里张望了一会儿。这个庄园靠近路边,立即显现出它的优点和缺点,不过,庄严的外观倒是气象特别宏伟。纽曼后来从一份当地的旅游便览中了解到,这个庄园始建于亨利四世 [234] 时期。庄园前面很大一块地方铺上了地砖,紧挨着破败的农家建筑,庞大的外墙面黑漆漆的,砌墙的砖头经历了岁月的洗礼。房屋两翼略低,各有一个荷兰式的小亭子,亭顶显得古里古怪。庄园的后面耸立着两座塔楼,塔楼后面是一大片榆树林和山毛榉林,现在刚刚隐约现出点点绿意。

不过,一条宽阔清澈、常年冲刷着庄园地基的河流才是这儿最大的特色。庄园就是在这条河环绕的孤岛上建起来的,河流正好形成了绝佳的护城河,上面架着一座没有栏杆的双拱桥梁。映入眼帘的是散落四处的笔直雄伟却有些晦暗的砖墙,两翼丑陋的小圆顶,深深嵌入墙体的窗户,还有布满青苔的石板瓦那长长的尖峰,这一切都映照在平静的水面上。纽曼按下门铃,头上方一只生锈的大铁铃发出怪异的响声,差点儿吓了他一跳。一个老太太从门楼里走出来,打开嘎吱嘎吱作响的大门,那门缝仅够他可以容身进去。纽曼走进去,穿过光秃秃的院子和白色碎石条铺就的河堤。在庄园门口,他等了一会儿,这让他有机会注意到福乐里雷庄园的确年久失修,显示出其凋零之况。“这地方看起来,”纽曼自言自语道——我做了一个恰如其分的比拟——“像中国监狱。”门终于开了,开门的仆人他记得在大学路见过,那人认出是纽曼,阴沉的脸上一下子绽放出了光亮,也不知什么原因,纽曼在穿制服的仆人面前总是有一种高度的自信。男仆在前带路穿过一间很大的中厅,厅中间是摆成金字塔状的盆栽植物,四周是玻璃门,看来这里是庄园的主客厅。纽曼跨入一间十分空旷的房间,一下子感觉自己似乎成了一位游客,而那位仆人则是等着收费的导游。然而,当他的导游遵照公爵夫人的吩咐留下他一人时,纽曼发现这间会客室除了昏暗的顶棚、雕工奇特的栋梁,精美却过时的挂毯做成的帷幔,以及擦拭得像镜子一样的黑橡木地板以外,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地方。他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等了几分钟之后,正要在房间的一端转身,终于看到德·辛特雷夫人从远处另一扇门走了进来。她一身黑色打扮,站在那里看着他。因为房间很大,在两个人来到屋中央相遇之前,纽曼有时间可以观察对方。

看到她外表的变化,纽曼感到大吃一惊。只见她面色苍白,眉头紧蹙,差不多形容枯槁,一身遵循清规戒律的出家人的装束,只有他曾经爱慕的那女性独有的光芒四射的优雅气质还一息尚存。她注视着他的眼睛,允许他握住自己的手,可是,她的眼睛看起来就像秋天雨后的两弯月亮,她的触碰令人不祥地预感到死亡。

“我去了您弟弟的葬礼,”纽曼说,“然后等了三天,但我不能再等了。”

“等待不会失去任何东西或得到任何东西,”德·辛特雷夫人说,“尽管您曾经被冤枉,但您仍然等我,您考虑问题的确周到。”

“很高兴您认为我曾经是被冤枉的。”纽曼说,他的话常常意思是很认真的,但语调总有一种奇特的幽默。

“我有必要这样说吗?”她问道,“说实话,我认为自己很少冤枉人,当然更不会有意识地冤枉人。至于我对您做的这件冷酷的事,我唯一能做的补偿就是对您说:‘我知道了,我感受到了!’可惜这个补偿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噢,这是非常大的一个进步!”纽曼宽厚地微笑着说,以此表示鼓励。他拉过来一把椅子,急切地看着她,希望她坐下。德·辛特雷夫人木然坐下,纽曼也在她身旁坐下来,但很快他慌慌张张地站了起来,立在她的面前。德·辛特雷夫人坐着无动于衷。

“我说,我与您相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她继续道,“但我还是很高兴您来了,现在我可以告诉您我的感受,那是一种自私自利的自我满足,但它已是我最后的一个满足了。”她顿了顿,一双泪汪汪的大眼睛凝视着他,“我知道我曾经欺骗过您,伤害了您,我那时是多么地残忍而又胆怯!那一幕幕在我的眼前活灵活现——我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把紧紧叠在一起的双手松开,举起来,然后垂在身侧,“您在盛怒之下说我的话与我对自己的自责相比,可以说是无足轻重。”

“我在盛怒之下,”纽曼说,“也并没有对您说什么无情的话呀,我对您说过的最严重的话却是说您是最可爱的女人。”说着,他突然又坐到了她的面前。

她的脸色有些羞红,但即使这样,那整张脸依旧显得苍白。“那是因为您认为我会回心转意,可我不会回头的。我知道您来这儿也是怀着那样的希望,我为此感到抱歉。几乎任何事我都愿意为您而做,这样说似乎的确厚颜无耻,毕竟我的所作所为有悖于我说的话,可我又能说什么才显得不厚颜无耻呢?错怪您,然后道歉——那是很容易的事,我真不该错怪您了。”她顿了顿,望着他,示意他让自己说下去。“首先,我本不该听您的话,那是一个错误,没有任何好处,我有所感知,但我还是听了,那是您的错。我过去非常喜欢您,信任您。”

“难道您现在不信任我了?”

“比过去还信任您,可这现在没什么意义了,我已放弃了您。”

纽曼捏紧的拳头“砰”的一声用力砸在自己的膝盖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大喊道,“给我一个理由——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您不是小孩子——不是未成年人,不是白痴。您不应该因为您母亲说不行就这样抛弃了我,这个理由不值一驳。”

“我知道,这个理由站不住脚,但这是我迫不得已给出的唯一理由。总之,”德·辛特雷夫人说着摊开自己的双手,“把我看作白痴,忘掉我吧!这是最简单直接的办法。”

纽曼站起身,退后几步,觉得自己生活的动力消失了,理想一下子破灭了,但他仍然不甘心放弃,争取一搏。他走到一扇大窗户前,看着窗外堤内冰冷的河水,还有远处精心布局的公园。当他转过身时,德·辛特雷夫人已经站起身子,默然温顺地立在那里。“您不够坦率,”纽曼说,“不够诚实,换个说法,就是您很傻。您应该如实说其他人很邪恶,您的母亲和哥哥既虚伪又残忍,他们就是那样对待我的,我敢肯定他们也是那样对您的。为什么您要如此袒护他们?为什么您选择维护他们而将我当作祭品献给他们宰割?我不虚伪,也不残忍。您不明白您究竟是放弃了什么,我可以这样告诉您——您不明白。他们是在欺侮您,图谋陷害您,我……我……”他顿了顿,伸出双手,德·辛特雷夫人躲开,准备离去。“您那天告诉我您很害怕您母亲,”他跟上去说道,“您当时是什么意思呢?”

德·辛特雷夫人摇了摇头:“我记得,可我后来后悔了。”

“她走下来,戴上拇指钳 [235] 时,您才后悔。苍天在上,她究竟对您做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您什么也不明白。既然我已选择放弃了您,就不能在您面前抱怨她了。”

“这不合理!”纽曼大声说道,“相反,就是要怨她,跟我坦诚地好好说说,我们会商议出您不放弃我的好办法来。”

德·辛特雷夫人低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双眼说:“这样做至少有一个好处,那就是可以让您更正当地指责我,您如此看我的方式,是我的荣幸。我不清楚您为什么那样看我,但我无处可逃——只有直面以对。这不是我的错,我从一开始就提醒过您,但我应该多提醒您几次,我应该让您相信我注定会令您失望。但我过去在某种程度上是太自负了,我希望您明白这种日积月累的自负到达了何种程度!”她提高了声调,声音有些颤抖,纽曼甚至觉得这种声音有那么些美妙。“我是因为太过自负而不够诚实,并不是因为自负而不讲诚信。我胆怯、冷漠、自私,害怕那种不自在的感觉。”

“您是说嫁给我令您感到不自在!”纽曼说完,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德·辛特雷夫人的脸红了一下,似乎在表示如果用语言请他谅解有些无耻,那么这种无声的回应至少说明她完全清楚自己的丑行已遭暴露。“不是愿意嫁给您这么简单,是所有与之相关的事情,比如说断绝关系、违抗指令以及用我自己的方式坚持我的幸福。我有什么权利幸福呢?如果……如果……”说着,她停了下来。

“如果什么?”纽曼问。

“如果别人都那么难受。”

“别的什么人?”纽曼问,“我们之间的事,和别人有什么关系?而且,您刚才说您想要幸福,又说您应该遵从您母亲才可找到幸福,您在自相矛盾。”

“是的,我是自相矛盾。您看出来了,我甚至都不够聪明。”

“您在嘲笑我!”纽曼大声说道,“您在讥笑我!”

德·辛特雷夫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旁观者会说她此刻心里正犹豫是否该干脆承认是讥笑他,这样就可以最快的速度结束他们之间的痛苦了。“不,我没有讥笑您。”过了会儿她说道。

“承认自己不够聪明,”他继续道,“承认软弱、平凡,自毁您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这并不是什么英雄行为,是非常普通的付出,我做起来也可以驾轻就熟,唯一真实的情况是即使我那样做,您也并不在意。”

“我很冷漠,”德·辛特雷夫人说,“冷得就像那条流淌的河水。”

纽曼用自己的手杖狠狠地敲了一下地板,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好,好!”他大声道,“您完全是过分了——超越了底线,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女人会像您那样把自己说得那么坏。我看明白了您的把戏,正是我说的那样,您抹黑自己,洗白别人。您根本不想放弃我,您喜欢我——您是喜欢我的,我很清楚,您已经表明了,我也感受到了,说清这一点,您想怎么冷漠都可以!啊呀,他们欺侮过您、折磨过您,太让人气愤了,我坚决主张您不要过度宽容。如果您母亲向您要一只手,您会把自己的手剁给她吗?”

德·辛特雷夫人看起来有点儿惊恐的样子。“那天我提到我的母亲,都是在胡说八道。我是有独立行为能力的人,只是听取法律和她的建议,她不可能对我做什么,也从没有做过任何事,她从没有暗示过我说过的关于她的那些无情的话。”

“我敢打包票她让您感受到了那些东西!”纽曼说。

“那是我的良知让我有所感悟。”

“可您的良知在我看来似乎相当混乱!”纽曼激昂地叹道。

“曾经是很混乱,但现在很清晰,”德·辛特雷夫人说,“我放弃您并不是因为任何世俗的好处或任何世俗的幸福。”

“噢,我知道您不是为了蒂普米尔勋爵而放弃我,”纽曼说,“即使冒犯您,我也不会假装那样想,可那正是您母亲和您哥哥所想要的。在您母亲举办的邪恶舞会上,她曾试图鼓动那个勋爵向您求爱。那时我很喜欢那种形式的舞会,可现在一想到它我就想发狂。”

“谁告诉您这些的?”德·辛特雷夫人轻声问道。

“反正不是瓦伦汀,是我观察到的,我推测的。当时我并不知道自己在观察这件事,但是它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您记得吧,舞会快结束时我看见您和蒂普米尔勋爵在温室,当时您说下一次会告诉我他对您说的话。”

“那是在前面——在这事之前。”德·辛特雷夫人说。

“那不重要,”纽曼说,“此外,我想我知道时间的先后。蒂普米尔勋爵是一个诚实的小个子英国人,他来告诉您,您母亲委托给他的任务——她想让他来取代我,让您不要成为一个商人之妇。如果他向您求婚,她就能达到转变您而使我不幸的目的。因为蒂普米尔勋爵不够聪明,所以她就把自己的计划向他和盘托出。他说他对您的爱慕‘没有尽头’,想让您知道他的衷心,但是他不想把自己的感情和那种秘密任务掺和在一起,于是他跑来给您讲这故事的原委,这就是事件的前因后果,难道不是吗?自那以后,您就说您百分之百的幸福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要谈到蒂普米尔勋爵,”德·辛特雷夫人说,“那不是您来这儿的目的,关于我母亲,您推测的和您知道的都不重要。一旦我拿定了主意,就像现在这样,我就不会再讨论这些事了。现在,讨论任何问题都无济于事,我们必须努力过好各自的生活。我相信您会再次幸福起来,哪怕有时会想起我。实在要想到我,您就想我们已不再可能——当然那并不容易,我就是尽我最大努力做到的。我有您不知道的事情需要处理,我的意思是说我有自己的感受,我必须照它们的要求做——我必须,必须!否则的话,它们会缠住我,”她猛烈地喊道,“它们会杀了我!”

“我明白您的感受,那都是些自欺欺人的想法!在您的眼里,我虽然人还不错,但只是个商人;您母亲的脸色就是法律,您哥哥的话语就是真理;你们长时间待在一起,他们插手您做的每一件事已经成为规矩。这一切让我怒火中烧,您是对的,那就是冷漠。我感到自己这里,”纽曼敲了敲胸口,不无诗意地说,“像火一样在燃烧!”

这位德·辛特雷夫人的追求者早已心烦意乱,头脑略微清醒的旁观者从一开始就不难觉察夫人淡定自若的神态是强忍的结果,她的不安情绪正在像潮水般迅速上涨。听到最后几句话,她几乎已经无法克制自己,为了不显露自己的情绪,她开始降低讲话声音。“不,我错了……我并不冷漠!我认为如果我现在做的事很糟糕,那不仅仅是因为软弱和虚伪。纽曼先生,那是一种信仰,我不能告诉您……不能!如果您坚持要我说出来,那就太残忍了。请相信我……并理解我,那是一种信仰。这幢老宅遭了天咒,我不知道咒语是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受罚——别问我,我们都得承受它。我曾经太过自私,想要逃避它,刚好那时您给了我这样一个好机会——当然,我也是喜欢您的,那似乎是彻底改变、打破、逃离恶咒的好机会,所以我爱上了您,可我现在没有办法——因为它突然降临,又回到了我的身上。”现在她已完全不能控制自己,讲话因为长长的抽泣而不得不中断,“为什么如此可怕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为什么我的弟弟瓦伦汀在他如此年轻、如此快乐、前程光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时候像野兽一样被人杀害?为什么有很多我想打听却又怕知道的事情?为什么有些地方我不能看?有些声音我不能听?为什么会出现像这样棘手而又可怕的情况却偏要我来选择和作出决断?我注定是做不了的……我生来胆小顺从,只能享有平静自然的幸福。”听到这里,纽曼发出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可德·辛特雷夫人仍然继续说道:“我生来只能高兴地、心怀感激地做人们期待我做的事,可以说我母亲一直对我很好,我没有理由指责她,也没有理由批评她,如果我这样做了,那个恶咒就会回到我的身上,我不能改变!”

“不,”纽曼狠狠地说,“我必须改变——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行!”

“您不一样,您是男人,能克敌制胜,有各种各样慰藉。你们生来就是改变这个世界的——从小接受了各种训练,另外……另外,我会一直想着您的。”

“我不在乎!”纽曼大声说道,“您太残忍了——简直凶残之极,天啊!您可以有世上最好的理由和感受,可那没有意义。您在我的眼里还是像谜一样,我不明白您是如何集冷酷和可爱于一身的。”

德·辛特雷夫人眼泪汪汪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那么,您认为我很冷酷?”

纽曼也盯着她看,然后脱口而出:“您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和我在一起吧!”

“我当然是一个冷酷的人,”她继续道,“要想释怀,就要冷酷,我们必须释怀,这就是现实——可恨的悲惨现实!啊!”她长长地叹息一声,“我甚至不能说很高兴认识了您——尽管我的确很高兴,这也让您觉得很委屈,我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残忍的,因此,我们还是分手吧,再不要这样互相折磨了。再见!”说着,她伸出了自己的手。

纽曼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那只手,却不去握它,然后抬眼看着她的脸,他觉得自己气得眼泪都快出来了。“您要干什么?”他问道,“您要去哪里?”

“去不再有伤害、不再疑神疑鬼的地方,我要出世了。”

“出世?”

“我要去修道院。”

“去修道院!”纽曼带着深深的绝望重复着那几个字,好像她曾经说过她要去救济院,“去修道院——您!”

“我告诉过您,我离开您并不是为了自己世俗的好处或者快乐。”

但纽曼仍然无法理解,“您要做修女,”他继续道,“穿着长袍戴着白纱在修道院待一辈子?”

“做修女——加尔默罗 [236] 修女,”德·辛特雷夫人说,“一辈子,与上帝同在。”

这个想法让纽曼大为震惊,太黑暗、太恐怖以致令人难以置信。如果她告诉他她要毁掉自己美丽的容颜,或者喝下使自己发疯的毒液,他觉得他也许会相信。他的手攥得紧紧的,明显开始发抖。

“德·辛特雷夫人,别,别!”他说,“我恳求您!如果您愿意,我会跪下来向您乞求。”

她用和善、同情、差不多是安慰人的手势扶住了他的胳膊。“您不理解,”她说,“您的想法错了,没有什么可怕的,那里只有宁静和安全。据我所知,出世后,像我们之间这样的麻烦就没有了。对于生命而言,那是一件幸事!烦恼就一去不复返了。”

纽曼跌坐在一把椅子里,看着她,口齿不清地念念有词。眼前的这位佳丽,是他见过的最优雅的人,最具亲和力的人。她拒绝了自己及光辉的前程——包括他本人、未来、财产和忠诚,用禁欲的破布包裹了她自己,将自己埋入修道院之中。她的身上奇特地混合了冷酷无情和荒诞不经的特点,随着这一形象不断清晰,那种荒诞似乎在扩张蔓延,一起归入他提出的令人讨厌的荒诞可笑。“您……您,当修女!”他大声说道,“您要毁掉自己美丽的容颜——把自己关进监牢里!永远也不行,永远,只要我能阻止!”他跳了起来,哈哈大笑。

“您阻止不了,”德·辛特雷夫人说,“并且这应该会让您得到一些满足,您期望我会继续活在世上,仍然在您的身边,却不能和您一起生活吗?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再见,再见。”

这次他抓住她的手,用自己的双手紧紧握住。“永别了?”他问道。她的唇无声地动了动,纽曼则在心底诅咒了一句。德·辛特雷夫人闭上双眼,仿佛听到了咒语而痛苦不已。接着,纽曼把她拉向自己,紧紧地拥入怀中,吻了她苍白的脸,她欲拒还迎,最后用力挣脱了出来,慌忙逃离灯火通明的房间,房门瞬间在她的身后关上。

纽曼吃力地寻路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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