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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收了三五斗 夜

作者:叶圣陶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13 09:41:57 来源:本站原创

一条不很整洁的里里,一幢一楼一底的屋内,桌上的煤油灯发出黄晕的光,照得所有的器物模糊,惨淡,好像反而加浓了阴暗。桌旁坐着个老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大约不过两周岁的孩子。那老妇人的状貌没有什么特点,额上虽然已画上好几条皱纹,还不见得怎么衰老。只是她的眼睛有点儿怪,深陷的眼眶里,红筋连连牵牵的,发亮;放大的瞳子注视着孩子的脸,定定的,凄然失神。她想孩子因为受着突然的打击,红润的颜色已转成苍白,肌肉也宽松不少了。

近来,那孩子特别爱哭,犹如半年前刚断奶的时候。仿佛给谁骤然打了一下,不知怎么一来就拉开喉咙直叫。叫开了头便难得停,好比大暑天的蝉。老妇人于是百般抚慰,把自己年轻时抚慰孩子的语句一一背了出来。可是不大见效,似平孩子嫌那些语句太古旧又太拙劣了。直到他自己没了力,一面呜咽,一面让眼皮一会儿开一会儿闭而终于阖拢,才算收场。

今晚那老妇人却似乎感觉特别安慰;时候到了,孩子的哭还不见开场,假如就这样倦下来睡着,岂不是难得的安静的一晚。然而在另一方面,她又感觉特别不安;不知道快要回来的阿弟将怎么说,不知道几天来醒里梦里系念着的可怜的宝贝到底有没有着落。

晚上,在她,这几天真不好过。除了孩子的啼哭,黄晕的灯光里,她仿佛看见隐隐闪闪的好些形象。有时又仿佛看见鲜红的一摊,在这里或是那里——那是血!里外,汽车奔驰而过,笨重的运货车的铁轮有韵律地响着,她就仿佛看见一辆汽车载着被捆绑的两个,他们手足上是累赘而击触有声的镣铐。门首时时有轻重徐疾的脚步声经过,她总觉得害怕,以为或者就是来找她和孩子的。邻家的门环一声响,那更使她心头突地一跳。本来已届少眠年龄的她,这样提心吊胆地细尝恐怖的味道,就一刻也不得入梦。睡时,灯是不敢点的,她怕楼上的灯光招惹是非,也希冀眼前干净些,完全一片黑。然而没有用,隐隐闪闪的那些形象还是显现,鲜红的一摊还是落山的太阳一般似乎尽在那里扩大开来。于是,只得紧紧地抱住梦里时而呜咽的孩子……

这时候,她注视着孩子,在她衰弱而创伤的脑里,涌现着雾海似的迷茫的未来。往哪方走才是道路呢?她丝毫不能辨认。怕有些猛兽或者陷阱隐在雾海里吧?她想那是十分之九会有的。而伴同前去冒险的,只有这方才学话的孩子;简直等于自己孤零零一个。她不敢再想,无聊地问孩子:“大男乖的,你姓什么?”

“张,”大男随口回答。孩子在尚未了解姓的意义的时候,自己的姓往往被教练成回头的熟语,同叫爹爹妈妈一样地习惯。

“不!不!”老妇人轻轻呵斥。她想他的新功课还没练熟,有点儿发愁,只得重行矫正他说,“不要瞎说,哪个姓张!我教你,大男姓孙。记着,孙,孙……”

“孙,”大男并不坚持,仰起脸来看老妇人的脸,就这样学着说,发音带十二分的稚气。

老妇人的眼睛重重地闭了两闭;她的泪泉差不多枯竭了,眼睛闭两闭就表示心头一阵酸,周身经验到哭泣时的一切感觉。“不错,姓孙,孙。再来问你,大男姓什么?”

“孙,”大男顽皮地学舌,同时伸手想去取老妇人头上那翡翠簪儿。

“乖的,大男乖的。”老妇人把大男紧紧抱住,脸贴着他的花洋布衫,“不管哪个问你,你说姓孙,你说姓孙……”声音渐渐凄咽了。

大男的胳臂给老妇人抱住,不能取那翡翠簪儿,“哇……”突然哭起来了。小身躯死命地挣扎,泪水淌得满脸。

老妇人知道每晚的常课又开头了,安然而过已成梦想,便故意做出柔和的声音呜他道:“大男乖的……不要哭呀……花囝囝来看大男了……坐着红轿子来了……坐着花马车来了……”

大男照例不理睬,喉咙却张得更大了,“哇……妈妈呀……妈妈呀……”

这样的哭最使老妇人又伤心又害怕。伤心的是一声就像一针,针针刺着自己的心。害怕的是单墙薄壁,左右邻舍留心一听就会起疑念。然而治他的哭却不容易;一句明知无效的“妈妈就会来的”战战兢兢地说了再说,只使他哭得更响些,而且张大了水汪汪的眼睛四望,看妈妈从哪里来。

老妇人于是站起来踱步,让大男躺在臂弯里;从她那动作的滞钝以及步履的沉重,又见得她确实有点衰老了。她来回地踱着,背诵那些又古旧又拙劣的抚慰孩子的语句。屋内的器物仿佛跟着哭声的震荡而晃动起来,灯焰似乎在化得大,化得大——啊,一摊血!她闭上疲劳的眼,不敢再看。耳际虽有孩子撕裂似的哭声,却如同在神怪的空山里一样,幽寂得使血都变冷。

嗒,嗒,外面有叩门声,同时,躺在跨街楼底下的那条癞黄狗汪汪地叫起来。她吓得一跳,但随即省悟这声音极熟,一定是阿弟回来了,便匆遽地走去开门。

门才开一道缝,外面的人便闪了进来;连忙,轻轻地,转身把门关上,好像提防别的什么东西也乘势掩了进来。

“怎么样?”老妇人悄然而焦急地问。她恨不得阿弟挖一颗心给她看,让她一下子知道他所知道的一切。

阿弟走进屋内,向四下看了一周,便一屁股坐下来,张开口腔喘气。是四十左右商人模样的人,眼睛颇细,四围刻着纤细的皱纹形成永久的笑意,鼻子也不大,额上渍着汗水发亮,但是他正感觉一阵阵寒冷呢。他见大男啼哭,想起袋子里的几个荸荠,便掏出来授给他,“你吃荸荠,不要哭吧。”

大男原也倦了,几个荸荠又多少有点儿引诱力,便伸出两只小手接了,一面抽咽一面咬荸荠。这才让老妇人仍得坐在桌旁。

“唉!总算看见了。”阿弟摸着额角,颓然,像完全消失了力气。

“看见了?”老妇人的眼睛张得可怕地大,心头是一种超乎悲痛的麻麻辣辣的况味。

“才看见了来。”

老妇人几乎要拉了阿弟便引她跑出去看,但恐怖心告诉她不应该这样卤莽,只得怅然地:“喔!”

“阿姊,你说世界上没有一个好人,是不是?其实也不一定,像今天遇见的那个弟兄,他就是个好人。”他感服地竖起右手的大拇指。

“就是你去找他的那一个不是?”

“是呀。我找着了他,在一家小茶馆里。我好言好语同他说,有这样这样两个人,想来该有数。现在,人是完了,求他的恩典,大慈大悲,指点我去认一认他们的棺材。”他眉头一皱,原有的眼睛四围的皱纹见得更为显著,同时搔头咂嘴,表示进行得并不顺利,“他却不大理睬,说:‘别麻烦吧,完了的人也多得很,男的,女的,穿长衫的,披短褂的,谁记得清这样两个、那样两个;况且棺材是不让去认的。’我既然找着了他,哪里肯放手。我又朝他说了,我说这两个人怎样可怜,是夫妻两个,女的有年老的娘,他们的孩子天天在外婆手里啼哭,叫着妈妈,妈妈……请他看老的小的面上发点儿慈悲心……唉!不用说吧,总之什么都说了,只少跪下来对他叩头。”

老妇人听着,凄然垂下眼光看手中的孩子;孩子蒙眬欲睡了,几个荸荠已落在她的袖弯里。

“这一番话却动了他的心,”阿弟带着矜夸的声调继续说;永久作笑意的脸上浮现真实的笑,但立刻就收敛了,“这叫人情人情,只要是人,跟他讲情,没有讲不通的。他不像开头那样讲官话了,想了想叹口气说:‘人是有这样两个的。谁不是爷娘的心肝骨肉!听你说得伤心,就给你指点了吧。不过好好儿夫妻两个,为什么不安分过日子,却去干那些勾当!’我说这可不大明白,我们生意人不懂他们念书人的心思,大概是——”

“嘘……”老妇人舒一口气,她感觉心胸被压得太紧结了。她同阿弟一样不懂女儿女婿的心思,但她清楚地知道,他们同脸生横肉声带杀气的那些囚徒绝不是一类人。不是一类人为什么得到同样的结果?这是她近来时刻想起,老想不通,以致非常苦闷的问题。可是没有人给她解答。

“他约我六点钟在某路转角等他。我自然千恩万谢,哪里还敢怠慢,提早就到那里去等着。六点过他果真来了,换了平常人的衣服。他引着我向野外走,一路同我谈。啊——”

他停住了。他不敢回想;然而那些见闻偏同无赖汉一般撩拨着他,叫他不得不回想。他想如果照样说出来,太伤阿姊的心了,说不定她会昏厥不省人事。——两个人向野外走。没有路灯。天上也没有星月,是闷郁得像要压到头顶上来的黑暗。远处树木和建筑物的黑影动也不动,像怪物摆着阵势。偶或有两三点萤火飘起又落下,这不是鬼在跳舞,快活得眨眼么?狗吠声同汽车的呜呜声远得几乎渺茫,好像在天末的那边。却有微细的嘶嘶声在空中流荡,那是些才得到生命的小虫子。早上还下雨,湿泥地不容易走,又看不清,好几回险些儿跌倒。那弟兄唇边粘着支烟卷,一壁吸烟一壁幽幽地说:“他们两个都和善,到这儿满脸的气愤,可还是透着和善。他们你看我,我看你,看了几眼就低头,想说话又说不上。你知道,这样的家伙我们就怕。我们不怕打仗,抬起枪来一阵地扳机关,我想你也该会,就只怕你抬不动枪。敌人在前面呀,打中的,打不中的,你都不知道他们面长面短。若说人是捆好在前面,一根头发一根眉毛都看得清楚,要动手,那就怕。没有别的,到底明明白白是一个人呀。尤其是那些和善得很的,又加上瘦骨伶仃,吹口气就会跌倒似的,那简直干不了。那一天,我们那个弟兄,上头的命令呀,退缩了好几回,才皱着眉头,砰的一响放出去。哪知道这就差了准儿,中在男的胳膊上。他痛得一阵挣扎。女的好像发了狂,直叫起来。老实说,我心里难受了,回转头不想再看。又是三响,才算结果了,两个染了满身红。”那弟兄这样叙述,他听得似乎气都透不过来了;两腿僵僵的提起了不敢放下,仿佛踏下去就会触着个骷髅。然而总得要走,只好紧紧跟随那弟兄的步子,前胸差不多贴着他的背。

老妇人见阿弟瞪着细眼凝想,同时搔着头皮,知道有下文,愕然问:“他谈些什么?他看见他们那个的么?”

他们怎样“那个”的,这问题,她也想了好几天好几夜了,但终于苦闷。枪,看见过的,兵和警察背在背上,是乌亮的一根管子。难道结果女儿女婿的就是那东西么?她不信。女儿女婿的形象,真是画都画得出。哪一处地方该吃枪弹呢?她不能想象。血,怎样从他们身体里流出来?气,怎样消散消散而终于断绝?这些都模糊之极,像个朦胧的梦。因此,她有时感觉到女儿女婿实在并没有“那个”,会有一天,嗒,嗒,嗒,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但只是这么感觉到而已,而且也有点模糊,像个朦胧的梦。

“他没看见,”阿弟连忙躲闪,“他说那男的很慷慨,几件衣服都送了人,他得到一条外国裤子,身上穿的就是。”

“那是淡灰色的,去年八月里做的。”老妇人眯着眼凝视着灯火说。

“这没看清,因为天黑,野外没有灯。湿泥地真难走,好几回险些儿滑跌;幸亏是皮底鞋,不然一定湿透。走到一处,他说到了。我仔细地看,十来棵大黑树站在那边,树下一条一条死白的东西就是棺材。”阿弟低下头来了,微秃的额顶在灯光里发亮。受了那弟兄“十七号,十八号,你去认一认吧”的指示而向那些棺材走去时的心情,他不敢说,也不能说。种种可怕的尸体,皱着眉咬着牙的,裂了肩穿了胸的,鼻子开花的,腿膀成段的,仿佛就将踢开棺材板一齐撞到他身上来。心情是超过了恐惧而几乎麻木了。还是那弟兄划着几根火柴提醒他说“这就是,你看,十七,十八”,他才迷惘地向小火光所指的白板面看。起初似乎是蠕蠕而动的蛇样的东西,定睛再看,这才不动了,是墨笔写的十七,那一边,十八,两个外国号码。“甥女儿,我看你来了。”他默默祝祷,望她不要跟了来,连忙逃回小路。——这些不说吧,他想定了,继续说,“他说棺材上都写着号码,他记得清楚,十七十八两号是他们俩。我们逐一认去,认到了,一横一竖放着,上面外国号码十七十八我识得。”

“十七,十八!”老妇人忘其所以地喊出来,脸色凄惨,眼眶里亮着仅有的泪。她重行经验那天晚上那个人幽幽悄悄来报告恶消息时的况味;惊吓,悲伤,晕眩,寒冷,种种搅和在一起,使她感觉心头异样空虚,身体也似乎飘飘浮浮的,一点儿不倚着什么。她知道嗒,嗒,嗒,叩门声是他们特别的调子,开进来,是肩并肩的活泼可爱的两个,这种事情绝对不会有的了。已被收起了,号码十七,十八,这是铁一般的真凭实据!一阵忿恨的烈焰在她空虚的心里直冒起来,泪膜底下的眼珠闪着猛兽似的光芒,“那辈该死的东西!”

阿弟看阿姊这样,没精没采回转头,叹着说:“我看棺还好的,板不算薄。”——分明是句善意的谎话。不知道怎么,阿弟忽然起了不可遏抑的疑念,那弟兄不要记错了号码吧。再想总不至于,但这疑念仍然毒蛇般钻他的心。

“我告诉你,”老妇人咬着牙说,身体索索地震动。睡着的孩子胳臂张动,似乎要醒来,结果翻了个身。老妇人一面理平孩子的花洋布衫,继续说,“我不想什么了,明天死好,立刻死也好。这样的年纪,这样的命!”以下转为郁抑的低诉。“你姊夫去世那年,你甥女儿还只五岁。把她养大来,像像样样成个人,在孤苦的我,不是容易的事啊!她嫁了,女婿是个清秀的人,我喜欢。她生儿子了,是个聪明活泼的孩子(她右手下意识地抚摩孩子的头顶),我喜欢。他们俩高高兴兴当教员,和和爱爱互相对待,我更喜欢,因为这样才像人样儿。唉!像人样儿的却成十七,十八!真是突地天坍下来,骇得我魂都散了。为了什么呢?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婿呀,总得让我知道。却说不必问了。就是你,也说不必问了,问没有好处。——怕什么呢!我是映川的娘,姓张的是我的女婿,我要到街上去喊,看有谁把我怎样!”忿恨的火差不多燃烧着她全身,说到后段,语声转成哀厉而响亮,再不存丝毫顾忌。她拍着孩子的背,又说,“说什么姓孙,我们大男姓张,姓张!啊!我只恨没有本领处置那辈该死的东西,给年轻的女儿女婿报仇!”

阿弟听呆了,怀着莫可名状的恐惧,侧耳听了听外面有无声息,勉勉强强地说:“这何必,这何必,就说姓孙又有什么关系?——喔,我想起了,”他伸手掏衣袋。他记起刚才在黑暗的途中,那弟兄给他一团折皱的硬纸,说是那男的托他想法送与亲人的,忘了,一直留在外国裤子袋里。他的手软软地不敢便接,好像遇见了怪秘的魔物;又不好不接,便用手心去承受,松松地捏着,偷窃似的赶忙往衣袋里一塞。于是,本来惴惴的心又加增老大的不自在。

“他们留着字条呢!”他说着,衣袋里有铜元触击的声音。

“啊!字条!”老妇人身体一挺,周身的神经都拉得十分紧张。一种热望(自己切念的人在门外叩门,急忙迎出去时怀着的那种热望)一忽儿完全占领了她。不接触女儿女婿的声音笑貌,虽只十天还不到,似乎已隔绝了不知几多年。现在这字条将诉说他们的一切,解答她的种种疑问,使她与他们心心相通,那自然成了她目前整个的世界。

字条拿出来了,是撕破了的一个联珠牌卷烟匣子,印着好几个指印,又有一处焦痕,反面写着八分潦草的一行铅笔字。

阿弟凝着细眼凑近煤油灯念那字条。“‘儿等今死,无所恨,请勿念。’嗤!这个话才叫怪。没了命,倒说没有什么恨!‘恳求善视大男,大男即儿等也。’他们的意思,没有别的,求你好好看养大男;说大男就是他们,大男好,就等于他们没死。只这‘无所恨’真是怪,真是怪!”

“拿来我看,”老妇人伸手攫取那字条,定睛直望,像嗜好读书的人想把书完全吞下去那样地专注。但是她并不识字。

室内十分静寂;小孩的鼾声微细到几乎听不见。

虽然不识字,她看明白那字条了。岂但看明白,并且参透了里头的意义,懂得了向来不懂得的女儿女婿的心思。就仿佛有一股新的生活力周布全身,心中也觉得充实了好些。睁眼四看,一些器物同平时一样,静处在灯光里。侧耳听外面,没有别的,有远处送来的唱戏声,和着圆熟的胡琴。

“大男,我的心肝,楼上去睡吧。”她站起来朝楼梯走,嘴唇贴着孩子的头顶,字条按在孩子的胸口,憔悴的眼透出母性的热光,脚步比先前轻快。她已决定勇敢地再担负一回母亲的责任了。

“哇……”孩子给颠醒了,并不睁开眼,皱着小眉心直叫,“妈妈呀……”

1927年9月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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