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类书文集 > 多收了三五斗 > 某城纪事

多收了三五斗 某城纪事

作者:叶圣陶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13 09:42:01 来源:本站原创

“进去了么?”

菊生不待父亲坐下,看定父亲略感劳顿的灰色脸,就这样问;声音是压得很低的,仿佛只在喉间转气罢了。

父亲听说,本能似的向左右望,看有没有什么靠不住的耳朵。结果是没有,才闭了闭他那近视眼,右手从衣襟一重一重探进去,掏出两罐美丽牌卷烟来。含有鄙薄意味的笑浮现在他栽着十余茎短髭的唇边了。

“都是些饭桶!我带了四罐,你看,都没有印花票;他们查得出来么?”菊生看父亲继续掏出两罐卷烟摆在桌子上,几乎有点儿悠然的样子,再耐不住了,又问:

“爹爹,这回到上海,进去了没有?”

“忙什么?”

自然是呵斥,但声音里掩不过那种所谓“舐犊之爱”的情调,同时抬起眼光瞅着虽不壮健却比自己高过半个头的儿子,说:

“进去了;你我两个都进去了。”

嘴里这样说,心里通过一阵舒适,除了给儿子娶亲那一天,这种舒适简直不曾体会过。于是坐下,一只手玩弄那不贴印花票的卷烟罐,享受这种稀有的舒适况味。

“进去了怎么样呢?”

肯定的“进去了”三个字好像一道电流,菊生只感觉一阵震撼;经过这震撼,似乎全身都改变了,怎样改变当然说不清,总之与以前不同了。勉强打比方,有如穿上了一件灿烂的金甲,但也可以说捆上了一条无形的绳索。不胜重负的倦怠心情随着萌生,所以他急于知道“进去了”的下文。

“现在还没有什么工作。”

父亲说向来生疏的“工作”二字,用特别郑重的声调;自己像这样地使用这个名词,实在是几乎不能相信的得意事。他接上说:

“可是也快了。待军事势力一到这里,我们的工作要忙不过来呢。”

“唔。”

菊生答应得很含糊。他离开学校将近三年,在家里陪夫人“打五关”消遣;出去吃茶时也偶尔看看流行的小报,小报上的文章都没有讲明白工作是什么的。

父亲又瞥了菊生一眼,意思是“你不明白么?”但并不含有责备的成分。他解释说:

“最重要的工作是宣传。四万万民众大家知道要——那个,那个还不成功么?宣传的工作就是让大家知道。先总理(他仿佛觉得这三个字很不顺口,但一种亲热之感同时油然而生,自己宛然是父母膝下的娇小的孩子了)说行易知难,真是确切不移。可惜没有把那本书带来给你看。其实一点不要紧,莫说搜查,连衣角也没人来碰我一碰。他们胆子小,硬叫我不要带……”

“莲轩,你回来了?”

父亲的话被这声音打断了;因为是熟极的声音,他不感觉一毫恐慌,反而略微提高声音,得意地说:

“回来了!昨晚上在那边多耽搁了一会儿,没有赶得上今天七点的早车;车是挤得不堪设想,不准时刻,又开得慢,所以这时候才到。”

“这是第三趟来看你了。”

说着坐下来的是陈莲轩的姊丈周仲篪,一撮浓黑的髭须特别吸引人家的注意,就好像耳目口鼻都是普通而又普通的型式,再没有描写的必要;皮色很白,衬着浓黑的髭须,很明显地给人家白与黑的印象。春寒的傍晚时分,太阳又躲在破棉絮一样的云背后,他的额上却缀着细粒的汗滴。

仲篪把圆顶小帽抬起一点儿,用手巾擦着额上的汗滴,急切地问:

“进去了么?”

“进去了;我们父子两个都进去了。”

“这也好。”

仲篪像沉在水中的人握住了一棵水草一样,虽然命运尚不可知,这消息多少是眼前的一点儿安慰。

“单为我,我真不高兴多麻烦。这样的时世,火车窗洞里爬进爬出,到上海去难道是开心的事么?我都为的菊生啊!他这么大了,不能不给他开一条路。”

菊生听父亲这样说,搔着头皮,懒懒地坐在父亲侧边。

“他们说起我么?”

仲篪来了三趟,就为这一句。

“没有说起。”

“没有说起?”

“不过连带说起一点儿。我几乎填不成表格呢;他们说我是周仲篪的内弟。”

“那一定说周仲篪怎么样怎么样了?”

“是呀。他们说你曾经列名上袁世凯的劝进表;说你平时靠省议员的旧头衔,包揽词讼,把持地方;是十二分合格的土豪劣绅。”

“土豪劣绅……”

仲篪勉强地笑。

“我就驳他们说,古人罪不及妻孥;难道处在现在的时代,干那样的事业,只因姊丈是土豪劣绅,就不容参加么?”

“他们又怎么说?”

“又怎么说呢?还不是拣出空白表格来就让我填。我填得很不坏呢。表格中有一项要叙述对于改善中国的意见,我就写,要中国兴盛起来,非事事彻底做去不可;譬如打倒土豪劣绅,要打得一个不剩方休。”

“啊!”

仲篪不觉惊叫;他对于土豪劣绅似乎已经居之不疑,因而惊讶莲轩怎么会打起他来。

“土豪劣绅是民众的蟊贼,地方的灾殃,不打个干净,就不用说什么革——”

莲轩说得很严正,非唯没有觉察仲篪的居之不疑,似乎连刚才自己说的话也忘了;昨天看的几本小册子还留在脑子里,这里说的他自信是由衷之谈。他接着说:

“昨天他们在那里拟议,说要规定几个非打倒不可的;待军事势力一到,就大书特书揭示出来,让民众有个明确的目标。这的确是个好办法。”

仲篪忽然受了针刺似的,跳起来说:

“我要上海去!我要上海去!”

“怎么?你也——”

仲篪不答理莲轩的问题,只是在室内来回地走;他那黑与白的脸,白的部分皱起来了,黑的部分抬高,几乎居于中央。一出出可怕的戏文在他脑子里闪现:不知多少短衣服粗胳臂的人拥到家里来,所有的家具都被捣毁,收藏得最隐秘的私蓄也被发现出来;随后是大门上钉上两片交叉的木板,还有墨色印刷加朱批的封条糊在上面,朱批里少不了“土豪劣绅”那几个字;报上的广告栏里有自己的照片登出,下面的文字——总之是不堪入目的话;大太太姨太太当然被撵走了,老太太在“发逆”时代吃的那些苦,她们一定是全本照抄;至于那所“大仙殿”,不用说,迷信!一把火烧个精光……

他闭了闭眼睛,不敢看那凶暴残酷的一把火。眼睛再张开来时,火仿佛消灭了。阑珊地望着莲轩说:

“我要上海去;我在这里不方便。”

莲轩方才觉醒似的,用两个指头弹着前额说:

“不错。已经到杭州了;现在分两路向这边来,说慢点儿也不过五六天工夫;这边抵抗是没有的事。所以你到上海去避避是不错的。”

“我同你商量——”

仲篪弓着身,浓黑的髭须似乎扫着莲轩的颧颊,低低地诉说把自己的资产名义上全转移给莲轩的计划。菊生的头也凑拢来,用好奇的眼光看定仲篪的翕张的嘴,心里想,不要说什么名义上,就实际上转移了过来,那多好呢。

仲篪说完他的急就的计划,结句说:

“我们至亲,一定可以帮忙吧?”

“当然,当然,我们至亲!”

莲轩满口承应,心头似乎更舒展了许多;虽然只是名义上,总算兼并了一份不小的财产。

菊生把身子坐正,咽了一口馋馋的唾沫。

莲轩夫人不知道什么时候进来的,坐在饱和着暮色的角落里,像个鬼影。她不明白父子两个“进去了”之后是吉是凶;想到前巷那个姓李的小伙子,听说也因为“进去了”,才被解到南京去枪毙的,她再也不敢想了,只连连默念着“阿弥陀佛”。对于姑老爷的异乎平时的神态,她知道他遇到什么倒霉事了,因而又代姑太太担起无所着落的忧愁来。

县学的明伦堂作为党部的大会堂,正中挂起中山先生的遗像,两旁是照例的六言联语,上边交叉张着党旗国旗。堂前两旁的斋舍作为各部的办公室,每室都有标名,是用淡墨潦草地写在白纸上的。常务委员办公室的板壁上有一个电话机,是新装的,光亮的色彩同板壁的暗淡对比,像花手帕挂在乞丐身上。

陈莲轩坐在宣传部里。桌子上一个砚台,满渍着水;三支“大京水”都秃了头,横七竖八地躺在旁边。他看到桌面,就要叹一口闷气。

他具有热心,愿意贡献自己的一切,来成就中华民族唯一的大事业。可是几天以来,竟候不到机会效一点儿力,哪得叫他不闷?预备发布《告民众书》时,轮到他撰稿,他于是翻检新近公开的《建国方略》《三民主义》等书,以便先立定个主旨;但是常务委员应松厓等他不及,自己一挥而就,书也没有翻。要给本城新闻纸登一篇文章解释党义时,他自告奋勇说由他担任,第二天就能把草稿起好;但是应松厓说那样第二天来不及见报,便提起笔来,歪歪斜斜写满三纸,派人立刻送往报馆。类此的事还有好几件。这使他呆看着未被使用的笔砚愤慨地想:不料这几天里却长了一种经验,原来小伙子做事是那样粗率,不经意,罔知权限的!

虽然闷,又愤慨,他还是每天到;草创时代无所谓规定的办公时间,但他总要吃过晚饭才回家,就是有规定绝不会再算他旷缺。他这样想,才几天工夫,眉目还没见,无论如何要耐着性儿守;若为些少的不满就掉转头走开,那是血气之徒的行径,到后来难免要懊悔失去了什么机缘的。

破纸窗敞开着,外面时时有几个带着探究神情的脸凑近来。有的竟把整个脑袋伸在窗台里面,旋向这边又旋向那边,看有没有一个角落里藏着什么神秘的东西。甚至于穿黄布寿衣牙齿脱落到不存一颗的老太婆,也扶着孙女儿到县学里来看,意思是见识见识那种新花样,待见阎王时也交代得过。尘封了不知多少年的县学,每年只有春秋二季由县官和士绅们来这里串一回祭祀的把戏,现在却比庙会市集尤其热闹。“到学里看过么?”成为新流行的寒暄语,而一些卖豆腐浆牛肉汤的,也挑着担子到县学门前赶生意来了。

“有什么好看的?”

对于每一个凑近窗边的脸,莲轩都给他们这句嫌厌的问语;问不用口,代替的是近视眼定定地一瞪。这不是什么有味的事,多问了几眼当然会厌烦;便索性脸朝着里,给他们看背心;自己呢,在心头展览几天来做的那些闪动而朦胧的现实的梦——

炮声每隔两三分钟一发,震得玻璃窗都作回响。全城的人心好像再也不能安放在腔子里了,都突突地窜动着,只待跳出来碰到枪弹或炮弹破毁了完事。然而出乎意料的消息传来,说原来在这里的兵队昨夜开走了,隆隆的炮声并非是对垒。这就使每一颗心都安定下来,“好了,如今是!”有人发起出城去欢迎,举起胳臂擎起纸制小旗来响应的就有四五千。几个重要人物,如应松厓等,坐了小汽船先发,好让被欢迎的早点儿领受全县的好意。四五千人的队伍多么盛大,多么热烈啊;陆陆续续,延长到三四条巷,步伐是轻快而有力;刚才上口的歌,因为简单,很能够唱得协调,“齐欢唱,齐欢唱”的声音像海潮一样泛滥起来,弥漫在全城的空间;牛肉,馒头,牙刷,毛巾等慰劳品,成担地挑着,夹在队伍中间,比迎神赛会中的汉玉如意,古铜彝器,更惹路旁观者注目。路并不少,出了城有二十来里;但大家并不觉得累,反而越走越有劲。终于欢迎的队伍与被欢迎的会面了;初次试喊的口号带着好奇跃动的心情喊起来,什么万岁什么万岁接连高唱,多至一二十个,脆弱一点儿的人感动得只好淌泪。慰劳品是毫不吝啬地分送着;受慰劳的两手捧得满满了,还有牙刷毛巾之类像归鸟一样翩然落在上面。仔细看那些被欢迎的,正合两句衡文的老话,“入人意中”,但又“出人意外”。服装不甚漂亮,面容多少有点儿憔悴,以及掮着的枪械器用,排着的行列形式,都同其他队伍无甚差别,这是“入人意中”。然而,不甚漂亮的服装里面好像包含着一颗强毅热烈的心;多少有点儿憔悴的面容足见他们为排除民族的障碍所受的苦辛;他们的态度又好像非常温和,莫说所谓“国骂”未必逢人脱口而出,简直叫人兴起走近去同他们抱一抱的愿望:这些是看见了其他队伍决不会感到的,是所谓“出人意外”……显然可见的改变跟着来了。凡在大众的意念中,与土豪劣绅多少会引起联想的那些人,移住上海租界的早就走了,没走的也废止了每天上茶馆的常课,虽然揭示土豪劣绅姓名的拟议还没见实行。各色的人都成了热石头上的蚂蚁,一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但是有一个共通的新认识,就是今后每个人必须归属于一个社或会,无所归属的人犹如荒野的孤客,要吃尽意想不到的苦。前县知事是乘欢迎队伍出发的当儿溜走了,全县的权力像风中飞絮一样飘荡无着;但飘荡不到半天,便由临时组织的县行政委员会把它从空中一把抓在手里。而县行政委员会的一切措施又须取决于党部。大众不曾料到那突然涌现的党部竟是全县的主人……

隔壁电话机上一阵铃响,把莲轩温理新梦的心思打断了。他听见接电话的仍是劳顿了几天以致喉咙沙糙的应松厓。

“……喔,你问‘大仙殿’,不是昨天已经发封了么?……你提起僧寺,尼庵,道院;这些都要不得,我们自然也要取缔。……不过要从长讨论,似乎与‘大仙殿’情形不同。……四点钟的会议时面谈吧。”

听筒刚挂起,铃声又急促地响起来了。

“你们哪里?……喔,久大米店,什么事?……啊!打伤了人?谁同谁打?……打米司务打伤了打米司务?他们该是一伙儿,怎么打起来了?……唔,明白了;他们要停工组织工会,看见你们店里的司务还在那里工作,就打起来了。是不是这样?……我们这里就派人去。你们务须劝止他们不要再打,一切待党部派员到时再说。”

隔不到一分钟,听得应松厓在那里接待好些客人了;客人的语调都是故作温文而实则粗陋的一流,极容易唤起市肆扰攘的印象。

“先生,我们有的是公所;听说现在不行了,要立什么商民协会。可有这句话么?”

“是的,商人须组织商民协会。”

“先生们定出来的章程,我们有什么说的,只有照着章程做。”

“不过我们全都不明白。好比瞎子走生路,全靠别人指点,是不是?商民协会该怎么搞,怎么发起,怎么召集……我们现在是两眼墨黑。”

“听说资本家老板不在其内。可有这句话么?”

“商民协会的目的在加薪水;有了资本家老板,再不要想通过加薪水的议案了;当然不让他们加入。你不相信,可以问这位党里的先生。”

“这句话如果实在,兄弟可要先走了。兄弟开一爿五十平的小杂货店,惭愧之至,也要算资本家老板呢。”

“我想还有资本家协会老板协会吧?”

几个商人毫无间歇地接连说话,各顾表白自己的意见。应松厓只好默不发声,等他们索性把话筐子倒空了。他们见开口的机会还有,又提出入会手续该怎样,每人会费要多少等等随心想到的问题。

一阵皮鞋声近来,急遽而不沉着,莲轩听得清是儿子菊生。“到底他是小伙子,只一味高兴。”才这样想时,菊生已经进来了,差不多是跳进来的;灰哔叽的中山装,衣袖裤管的折痕笔挺,脸上现着平时难得的鲜红色,似乎他的血液经过一番清洗了。他站住在父亲桌子边,取帽子在手作为扇子扇着,趣味地笑说:

“刚才去调解的是一家理发铺的争执。三个伙计向开店的说,从今起,手里做下来的工钱要对分了。若不答应,那就罢工!开店的也回答得妙,‘好!你们的办法真妥当!我情愿把剃刀轧剪一切家伙奉送给你们,由你们去开店,我做伙计;做下来的工钱对分。’”

“哈哈,伙计碰着钉子了。”

“不,并不。伙计说,‘我们不要做什么开店的。大家知道店是你开的,我们就同你讲话。要知道,现在是革命的世界了,革命的世界里,伙计是……’”

“你怎么给他们调解?”

莲轩抢着问,他要看看儿子的才具。

“伙计的话不错呀;世界不同了,他们的要求也不见得过分。”

“啊?”

莲轩诧异儿子有这偏激的见解,不自主地瞥了他一眼;新式的服装带来个异样的灵魂了么?一转念间,又这样想:几天以来,他从应松厓他们那里沾染得太快了。

沾染得快固然可以欣慰,说不定也是一条路,但可虑之处究竟不少;父亲的心错综地思忖着。

“不过开店的也有为难之处;小本营生,哪里担得起那么一副重担子。”

“唔。”

莲轩这才点头,发于内心地赏赞儿子,究竟没忘掉中庸之道;这证明了并没有沾染得“太”快,但另一方面的可以欣慰,似乎很足以相抵。

“所以我给他们判断,四六开拆;伙计四,开店的六。”

“他们听从么?”

“不。伙计一定要对分,做不到就不让开店门。”

“那末还是个未了之局呢。”

“是呀,得再给他们调解。”

“这种事你可以回绝不去的。我看局面总不能这样乱糟糟地维持下去;一定会变,变到怎么样当然看不定。你何必跟着他们出头露面呢?他们正起劲,所有的几斧头还没使完,让他们去使好了!”

莲轩忽然感到古君子因怀才不见用而激发的一种高蹈心情,低声这样说;他的意思,最好儿子也同他一样,隐居在党部的房间里,这才党而不党,不党而党,是最合适的态度。

“事情太多了,大家尽自己的力量做去。”

菊生是满不在乎的口气;对于父亲的嘱咐,他实在没有充分了解,只觉得几天来跑进跑出,口讲手指,是以前不曾经历过的新生活,到此刻还不觉厌倦呢。他用两手拉着上衣的下缘,理平当胸部分的些少皱纹;同时身子一旋,似乎又预备拔脚做“工作”去了。

正好隔壁应松厓听罢了电话,喊道:

“密司脱陈,下午三点,人力车工会开成立大会,要我们派一个人去指导,就请你走一趟吧。要立刻去,现在三点差十分了。”

菊生不等应松厓说完,头也不回就跑走。

于是莲轩又独留在宣传部里。眼光偶然投到宣传部长的桌子上,同样的满渍着水的砚台,同样的横七竖八的几支秃笔,不过多了一堆散乱的小册子和单张印刷品。他又叹了口闷气。移身朝外,窗外凑近来的脸还是陆续有,从显有菜色的以至涂脂抹粉的,从十分愕然的以至嘻嘻哈哈的,都有;有几个孩子竟把上半身爬在窗台上,扮了个鬼脸,然后老鼠一样缩了出去。

他想:怎样一个离奇纷扰的境界啊!几天以前,摹拟那将要涌现的新境界,像是个渺茫的梦,总勾不成粗略的轮廓。谁知道涌现出来的是这么个样子。似乎太远于愿望了。再改变一下吧!不论改变到怎样,总比现在会使他高兴一点儿。……然而,在改变的端倪尚未显露以前,他还得天天来看守这间屋子;闷固然闷,但是人间的事能单顾闷不闷么?

“告诉你一个消息,很怪!”

这人说话时夹着喘息,莲轩知道新得“机关枪”绰号的宣传部长在隔壁了。便听应松厓问:

“什么消息?”

“有人说周仲篪回来了,新任不知第几军的秘书长,有两个‘盒子炮’跟着呢!”

“谁看见的?”

“谁看见倒不知道,不过外面传说很盛。”

“不见得确实吧,我知道他躲在上海旅馆里。”

应松厓的声调故意作得泰然,但掩不没将信将疑的惶惑。

“本该大书特书把他打倒的。我们为什么终于没有做?”

“机关枪”言下颇有“悔之晚矣”的意味。

莲轩不免好笑;昨晚上还接到仲篪改姓换名的明信片,说“托庇粗安”,怎么忽然当起秘书长来了。他又笑应松厓他们外强中干;周仲篪就是真回来,难道就把他们吃掉了?心思更往深处钻,突然间,仿佛撞见了可爱的光明;他的心不免跳得急促了,想道:也许改变的端倪来了吧。

半个月以后,县学里远没有先前那样热闹了;大家已经明白,这里边确实同以前一样,没有什么神秘的东西。几所破旧的殿堂斋舍,有什么可看的?电话机的铃子尽在那里默着,好像哑了似的;偶然叮铃铃地响起来,也只是问某人在不在罢了。先前为了贡献意见,为了冲突打架,为了请示办法,曾经打电话过来或者亲自跑来的人,现在都在家里擦着眼睛,疑惑地想:“不是做了个梦么?”应松厓之流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原无所谓;就大局而言,他们只是港湾里水滩边的几棵小草。但是一阵掀天的恶潮涌起时,余波折入港湾,便把小草冲走了。

然而陈莲轩还是在县学里。不过已移到了隔壁一间;又,以前是守,现在是——该怎么说呢?说他坐镇,该不算辱没吧?——坐镇:这些是不同的地方。

这时候他刚抽罢一枝卷烟,好像生命又经过一番刷新,有许多的事要做。如介绍姊丈周仲篪就是其中的一件。他投过一眼看那坐在对面捻着浓黑髭须的仲篪,觉得在任何方面,自己都不如他;现在重要事务正堆到自己身上来,他是个必不可少的帮手。便说:

“你现在就填一张表格吧;等会儿我来提出。”

仲篪泰然笑说:

“填就填一张。论参加革命,你是知道的,我的行辈并不低呢,辛亥光复以前就加入了同盟会。”

“现在‘继续努力’,正是理所应当。”

“确然应当!”

仲篪的神态显得很庄严,又说:

“他们小伙子革命,我们已经看过了,结果革成了‘反革命’!(他相信现在确有资格使用这三个字了)那只好还是我们老辈来革命了。”

莲轩会心地点头;对于自己的出任艰巨,更觉得有重大的意义。

“我那所房子的事也就提一提吧。”

仲篪像随便说一声似的,悠然的眼光仰望着承尘。

“是的,我马上要提出。”

对于许多要做的事中间的又一件,莲轩很有把握。

“相信大仙,迷信!那当然。不过是人家走上门来烧香求签的,惩罚迷信也罚不到有屋子的人。从今以后,把大仙的神位撤去了也就完事;房子总该发还的。”

这时候菊生从外面跳了进来,还是从前那副起劲的神气(他现在是宣传部长了),对父亲说例会时间已到,许多人坐在会议室里了。

“赶快把表格填了。”

莲轩对仲篪说罢,预备站起来,同时默念等会儿要当众背诵的“遗嘱”。

1928年7月6日作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