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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收了三五斗 皮包

作者:叶圣陶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13 09:42:06 来源:本站原创

赵科员嘴唇上黏着枝烟卷。窗口伸进来斜方柱体的阳光。一缕烟穿过那斜方柱体,懒懒地往上袅。

两只麻雀唧唧喳喳赶了进来。来回飞了一阵子,便歇在竹椽上,啄那盖屋顶的稻草。尘埃往张书记的后脑勺直撒,因为他低着头在检他的抽屉。

“讨厌,”张书记推上抽屉,站起来,两手掸后脑勺,刚剪了发似的。

屋子里响着嗡嗡之声,可是看不见蜜蜂。

王科员打个呵欠。

丁书记传染了,也打个呵欠。

薄板门呀地开了,黄科长挺了进来。

赵科员把烟卷吐到地上,伸出一只脚踩着。他的眼睛斜过去,尽在黄科长身上搜索。他觉得黄科长有些异样,可是找不出异样在哪儿。高个子,稍稍凸起的腹部,红红的脸,两条浓眉毛,往后直梳的头发,一身半新不旧的藏青哔叽中山装,都跟平日一模一样。

“丢了!”黄科长突然叫起来,眼睛直瞪着垂下的右臂,左手拉着藤椅子的靠背。

“什么?”王科员站起半截,“科长。”

“我的皮包丢了!”

“唔,”赵科员点了点头,恍然领悟。

屋子里八九双眼睛都朝黄科长看。又朝黄科长的办公桌看。右角上没有了那熟识的装得饱饱的黑皮包,有些儿寂寞似的,仿佛不像一张办公桌了。

“怎么丢了的?科长。”王科员站直了,走到黄科长右半边,稍稍偏后些。

“让我想一想。”黄科长的左手移到前额,右臂依然垂下,手心向上,像托着个皮包的样子。

“也许是在科长公馆里,没有带出来。”丁书记悄悄地说。

“哪有这回事!”黄科长看定丁书记说,“我办公办了二十年,从来不曾离开我的皮包,怎么会没有带出来呢?”

“也许是在主任室或者二科三科里。”

“哪有这回事!我进了门一径来到这儿。”

“那么,”丁书记红了脸,不再说下去。

“拜访了朱委员出来,皮包在手里。公园里转了个圈儿,皮包在手里。公园门口坐上黄包车,皮包也在手里。”

“科长坐了黄包车?”王科员说。

“包车送两个孩子上学去了。为要拜访朱委员,等不及,就坐了黄包车。”

“那一定留在黄包车上了,”王科员说,“来!公差。”

薄板门呀的一声,进来个穿一件灰布军服的公差。

“报告:什么事?王科员。”

“你赶快到门前去,看科长坐来的黄包车还在不在。如果不在,你去追,卫兵也去追。把他拉回来。”

“是。”

薄板门又是呀的一声。

赵科员也站了起来,走到黄科长左半边。

“科长记不记得那黄包车的号头?”

“看也没看,怎么会记得?我又不是才上城来的乡巴佬。”

“记得号头就好了,”赵科员惋惜地说,“按照号头查,保证查得到。”

“咱们给警察局关照一声。”黄科长说。

“那当然得关照,”赵科员说,“不过号头……”

黄科长颓然坐下,朝办公桌的右角上溜了一眼,那儿只有几本土纸的公报和杂志。他把藤椅子移动一下,回转头望那扇薄板门。

王科员、赵科员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张书记、丁书记还有三个书记磨起墨来。还有几个科员翻开了早就搁在手边的卷宗。

两只麻雀又在屋子里追赶一阵子,从赵科员右手边的窗口飞出去了。

公差回来了,直喘着气,朝王科员那边走。

“追到没有?”黄科长把他叫住。

“报告:”公差咽了一口口水,“走到门口,科长坐来的黄包车不在了。”

“那么你去追?”

“报告:”

“糟糕!咱们不是军队,不说‘报告’行不行?”

“报告:在军队里说惯了,科长。——科长坐来的黄包车不在了,我拔脚就追,往那边儿追。卫兵往那边儿追。往头里跑的黄包车也有十来挂,可不知道哪一挂是科长坐来的。”

“你就回来了?”

“报告:是的。”

“你去打个电话给警察局,说我的皮包丢了,在一挂黄包车上。各局警察须要留心侦察,在最短期间取回原物。听清楚了没有?你说一遍我听。”

“报告:我去打个电话给警察局,说黄科长的皮包丢了,在一挂黄包车上。各局警察须要留心侦察,在最短期间取回原物。”

“对了,去吧。”

张书记磨好了墨,拉开抽屉取写件。

“这么个皮包,按照现在的市价,值到五百块呢。”他这话仿佛说给抽屉听的。

“哪止五百块,”丁书记说,同时修剔他的笔毛,“前些日子我走过一家皮件店,看见个教授模样的人在买皮包。店家说是纹皮,其实哪儿是。绷硬的,稀粗的,比起科长那皮包来,差远了。你知道卖多少?”

“多少?”

“七百五十块,定价,没有少。”

“我的皮包确实是好纹皮,”黄科长说,右手摸着下巴,眼睛望着屋顶,一副回忆好梦的样子。“在上海先施公司买的,才只有六块半钱。用了这么些年头,还没有走样。”

“这么好的一个皮包,丢了太可惜了,”王科员说,“非责成警察局取回来不可。”

“皮包倒没有什么可惜,再买一个就是。只是一些文件都在里头,一些重要文件,随时要査的,丢了怎么行!”

黄科长的声调有些激昂。屋子里八九双眼睛都朝他看,又朝办公桌右角上几本土纸的公报和杂志看,同时拟想黄科长平时开皮包查文件的情形,似乎非常生疏。他们只记得皮包随了黄科长进来,静静地躺在那儿,又由黄科长带了出去,每天如此。

“什么都不丢,偏偏丢了重要文件!”黄科长责备谁似的说。

“科长,”赵科员站起半截,“我们的签呈……”

“什么?”

“我说昨天我们交上来的签呈,关于今天处务会报本科的提案的,在不在科长的皮包里?”

“没有,”黄科长坚决地说,“我记得放在抽屉里。”

他拉开右手边上面那个抽屉,在送文簿、公用信封信笺、《大公报》、《中央日报》以及横斜放着的一沓来信之间一阵子找,没有。又拉开下面那个抽屉,只见个中国茶叶公司建国茶的纸匣儿,还有十来颗老鼠粪。于是检点左手边两个抽屉,也没有。

“哪里去了?”

最后他看桌面。笔筒,铅笔,毛笔,砚台,水盂,热水瓶,茶杯,裁纸刀,几本土纸的公报和杂志,一层细细的尘埃,哪儿有什么签呈。

“你们重写一遍吧,”他说,“处务会报是下午两点,你们得马上写。”

“是。”赵科员坐下,跟左手边的同僚嘁嘁喳喳讨论起来。

“王科员,”黄科长说。

王科员站起来,斜转身子朝黄科长。

“你代我写篇演说辞。今天下午六点,华中大学同学会开大会。我是老同学,得宣读一篇演说辞。稿子已经写好,可是在皮包里。这会儿没有工夫重写,你替我写了吧。”

“是。同学会……”

“只要说同学会的宗旨在联络感情。现在的社会,单枪匹马,各干各的,是不行了。须要同学们团结起来才是。无非是这么个意思。”

“不用很长吧?”

“有个三四千字也就够了。”

“是,三四千字。”王科员塌地坐下,像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压着他似的。

张书记回头看了看黄科长,站起来,拿张便笺送到黄科长桌子上。

“科长,本周已办未办文件的数目。”

“已办三十四件,未办一百零六件,唔。”

“科长,昨天下午,二科李科长找科长来了。”

“做什么?”

“他说上个月请科长会签意见的那份工作计划书,昨天主任曾经问起过。”

“喔,那份工作计划书。”

四个抽屉又被搜索一遍,没有那份工作计划书。桌子上显然也没有。

“大概在我的皮包里,”黄科长稍稍有些颓唐,“早不丢,迟不丢,正好今天丢了!”

张书记没有什么说的,搔搔头皮,回他的座位。

灰布军服的公差一本正经走进来。

“报告科长:门口卫兵说,他想起来了。”

“警察局的电话打了?”

“报告:打了。打了三回才打通。头一回,有人讲话,线不空。第二回……”

“别说了。你说门口卫兵怎么样?”

“报告:他想起来了。刚才科长下了黄包车,黄包车拖走了,他把车背后一个怪字认了一眼。”

“什么怪字?”

“报告:他说那个字怪生,把它认了一眼,可是不相识。像个复兴的兴字,中间可不一样,是个黄包车的车字。”

“是舆字,”几个声音一齐说。

“一定查得到了,”赵科员兴奋起来,放下了笔,“那是舆新车行的车子。他们有几挂车子,哪个号头哪个车夫拉,一查就是。”

“舆新车行在哪儿?”黄科长说,他的眼睛发亮。

“科长,”赵科员把椅子往后一推,站起来说,“让警察局去办好了,他们方便。我认识一个白警官,这件事儿归我负责。”

“费你的心,”黄科长点点头,嘴角边透露着笑意,身子往后靠,贴着藤椅子的靠背。

一条阳光从稻草屋顶斜穿进来,筷子那么粗细,落在黄科长头发往后直梳的圆脑袋上。

第二天早晨,白警官闯进赵科员的办公室,跟赵科员拉手。

“找到了?仰仗,仰仗!”赵科员一眼就认出他的老朋友——油光光的,饱鼓鼓的,由两条皮带捆住,是黄科长的皮包,现在正在白警官的左手里。

“找到了,”白警官挺挺胸,右手按着风纪扣,“昨天派巡长去告诉舆新车行说,这儿黄科长的皮包丢了,就在他们行里的一挂车子上。得原封不动送回,不能少一张纸片儿。若说半个不字,别再想营业了。”

“他们果然送回了?”

“不送回,他们哪里敢!晚上八点光景,老板来了,说那个车夫老实,捡了皮包开也没开,就交到行里。”

“仰仗,仰仗!我们科长……”

“到底开了没有,谁知道。咱们检点一下吧。要是少了什么,再去问老板。”

白警官把皮包放在赵科员的桌子上,解了皮带,两半边摊开。

屋子里几个签了到的人都走过来,围住白警官看,看戏法似的。

白警官在皮包的左半边一掏,又在右半边一掏,里面的东西全掏出来了。他把瘪皮包搁在一边,开始检点那些东西。

三本《法学通论讲义》,叠起来有两寸多厚,油印的,缮印技术不高明,乌一搭花一搭的。

一本张恨水的《啼笑姻缘》,封面撕掉半边,脊封裂了,下方书角大都折转。

三封没有发出的信,一封毛笔写,两封钢笔写,都封了口,贴上了八分的邮票。

十多封来信,各式的字写着黄科长的姓字或职衔,开口处错落不齐,是随手撕的。

一封电报,写着“敦聘台端为训育主任,薪津五百,米五斗,电复。”

一沓人家的名片,大小不一律,纸质也不一律,右上方至少有一行职衔。

两方用过了没洗的手绢。

一本任毕明的《社会大学》,有几页上,歪斜地画着红铅笔的线条。

一沓折皱了的公用信笺。

两张电影说明书,一张是《大独裁者》,一张是《华清春暖》。

一张华中大学的毕业证书,铜版纸转成烟叶的颜色,折转的处所有些破裂了。

一本胡小岩的《服务要义》,一本黄鹿鸣的《最新公文程式详释》,封面上都写着“敬求教正”。

二三十张便笺,有写了几行字的,有写了十来个两三个字的,也有一个字也没写的。

一份工作计划书,工楷缮写,一笔不苟,有这么三四十页。

“这就是昨天主任问起的了。”张书记自言自语。

“不是的。”丁书记说。

“怎么不是?”

“你看纸角上刻的是不是咱们的机关?”

白警官检点完毕,做个手势,说:“都在这儿了。倘若少什么,我再派人去查。”

“太费心了。”赵科员说。

“赵科员托我,又是这儿黄科长的事儿,应当效劳。我走了。”

赵科员送走白警官,回进来,看戏法的同僚已经各归原位,在谈着关于取回皮包的感想。他就把所有东西装进皮包,按照原来的次序。

薄板门呀的一声,黄科长挺了进来的时候,赵科员双手捧了皮包迎上去。

“科长,皮包回来了。刚才白警官亲自送来的。”

“居然找到了。”黄科长接皮包在手。

“里面的东西,白警官检点过了,请科长自己也检点一下。倘若少了什么,他说他再派人去査。”

黄科长略微皱了皱眉头,解开皮包大略一看。

“没少什么。”他说。就把皮包放上老位置,压着那几本土纸的公报和杂志。

屋子里八九双眼睛都朝黄科长看,又朝科长的办公桌看。仿佛觉得这才像个科长,像张办公桌了。

1943年4月4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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