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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草木萌芽录 甲卷

作者:易翰鼎 分类:历史传记 更新时间:2025-01-14 10:29:57 来源:本站原创

《春秋左氏传》“介葛卢闻牛鸣”一事,尝读之而恻然哀矜。壬子秋杪,客湘阴城,偶闻人言:城中居人昔年有略识鸟音者,一日闲坐窗前,乍见一雀飞来檐端,大呼迎秀门外,晒有麦子,群雀遂蜂拥而去。其人急出迎秀门视之,果然。呜呼!观乎此者,爱物之心,可以油然而生矣。群鸟日无他图,惟勤勤以觅食为事。不觅,则无以自养,无以哺其群雏。而反哺之慈鸟,且无以仰供孝养。彼夫守麦之人,偶见一鸟啄食,或且淡焉若忘。嗣见群雀飞来,势必执竿以逐。然而见食则呼,与群共乐,而不暇虑及犯人大忌者,无机心故也。观此古今二事,可知鸟兽之情,处处视人情无异。惟知音者少,是以鸣之而不能通其意,以恤其灾耳。悲夫!

语云:“一卷文情流悱恻,满腔生意遍瀛寰。”此盖指古人立言之不朽也。曰:天地万物一体。曰:鸟兽龟鳖咸若。曰:与民同乐。曰:飞潜动植,各适其天。此皆古人之仁也。曰:君子之于物也,爱之而弗仁。于民也,仁之而弗亲,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则古人之义也。非仁无以固其体,非义无以妙其用,二者必不可以偏废也。子曰:“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学也者,学其制事之宜也,盖格物穷理之功也。愿我后起之英、后来之秀,涵泳深之。

古诗云:“春鸟意多哀。”又云:“山树高,鸟鸣悲。”闻声而知其悲哀,究不知其所以悲哀之故。然而以己之心,度鸟之心,虽不中,不远矣。陶渊明诗云:“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吾爱吾庐,不期而慨及禽鸟。其欣其爱,心理同源。人与鸟贵贱虽殊,而欣戚悲愉,岂有异致哉?故惟静观万物者,为能通万物之情也,学者可勿勉乎哉?

青草山人吴日京先生景运,湘阴岁贡生,年四十,无丈夫子。夫人张氏,自度生男不可必,力劝先生娶妾他乡。于归之夕,先生入房将就寝,诧见新妇坐灯前,泣涕如雨,其容甚惨。先生恻然心动,急叩所以,妇不之告。固问之,乃曰:“妾自髫龄即归某氏,赖姑恩抚育者,十有余年矣。完婚后,又与夫君甚好合也。今因年饥,家无隔宿粮,夫不得已鬻妾,以供菽水资。妾念旧恩,心如割也。”先生慨然曰:“有是哉,胡不速以答我?明日决以肩舆送尔归,百金之聘币,用以赠尔夫子,以佐旨甘之奉可也。”遂呼张夫人,挈妇同寝。明日送归其家,缴还婚书,且手致其夫一函以为信。未逾年,而张夫人孕而生男,即今佳士吴君耀章是也。为善之报,抑何不爽如是哉?今岁癸酉,先生长卧山邱矣。老成凋谢,可胜悲哉。此一逸事耳,亟志之,以充忠厚之端云。易翰鼎曰:朱子有言,人惟色、货两关,最难超越。吴公却正色而悬崖勒马,拯极贫而捐金如泥。世人之所难,竟皆为先生之所易。呜呼,岂有他道哉!古之勇于为义者,惟在当机立断,无待踌躇,乃得自全其心之所安耳。

大司马衡阳彭公玉麟,清风劲节,名冠群僚。凡有馈盛馔嘉肴者,概从谢绝,始终持之甚坚,人第知其清廉不取耳。有时为旧友所馈,则谊不容辞,然必邀幕客多人同食,促令肆啖以尽欢。而己则竟不下箸,托辞腹疾,仅啖园蔬,往往如是。幕客屡见而疑之,私相谓曰:“彭公岂真厌弃肉食者耶?”有老将者,彭公同里之故人也,私语客曰:“彭公微时,孝养太夫人,每求肉食一盂而不可得,辄自引以为歉,愀乎其容。厥后,家食渐饶,而亲不在。恒对我辈言之欷歔。然则今之箸不忍下也,又何疑焉?”呜呼!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岂非万古伤心之语哉?夫彭公玉麟者,浩气弥六合,忠勇冠三军之名将也。而孰知有本之木,有源之水,端自赤子之心来也。悲夫!

县东白鹤洞人刘某,予家故旧也。壬申岁暮,以事来营田,问讯予家小儿女,呼曰胖子。胖子云者,盖乡俗以称体气丰腴之子也。夫凡人父母之心,望其子之富贵者犹后,望其子之肥健者最先。然则胖子之称,诚高出寻常少爷小姐之称也。即此想见山村古风,穆然意远。

善恶吉凶之报,往往捷如影响。愚谓匪徒报之,亦吉凶之必各从其类耳。

贤祖父得有贤子孙,持躬清正,居家孝友,畀以一官一邑,立见泽沛苍生。人以为乃祖乃父,积善无不报,天之佑之也,必生贤子孙。愚尤谓其贻谋之善,薰陶渐染,宜乎成此伟器,而非徒报应之不爽也。

慈亲念子之诚,已满圣人至诚之量。亲心无所欠缺,圣心无所增加矣。惟圣人云者,全体也。慈亲云者,一端耳。

予妻坤凝尝喟然叹曰:“世间惟有一父母,恒钻入小儿胸间,看透小儿心事,他人岂能洞悉艰苦哉?”此语奇而确,淡而有味。虽圣人复起,无以易也。当夫王室如毁时,以周之民视殷民,苦乐奚啻云泥之别,而文王且犹视民如伤。一“如”字,妙不可言。人惟体玩古人“如伤”二字是何情状,当能领会吾家父母念子之诚,历历迫于目前,而凄然不能自已云。

仁者生之理,春者生之气。草木之根伏于土中,虽隆冬亦饱含生理。故春气一感,即萌芽矣。若本无生理,则虽感以春气,无以应之。从未闻坚石中生出草木来,只以无根可含生理故也。此殆未有小人而仁之一证也。程子谓心如谷种,生之性便是仁,阳气发处乃情也。窃计小人之自暴自弃,以斫丧其天,殆如谷种已蒸熟,而生性断绝也。不然,圣人民胞物与,一视同仁,惟望人人共登道岸,岂忍下此斩钉截铁之语,以绝群小之生路哉?

光绪丁亥夏秋冬,湘中亢旱半年,乡村池塘至无水以供炊爨。庖人皆远汲于湘滨,省城竭诚求雪。十一月十六日,下雪少顷。时黄河以八月决口,漫淹数十州县,死者不乏其人,而生者流离转徙,冻饿呼号。湘中官绅正筹办赈捐接济,有作歌刊贴城市者,标题曰《求雨妙法》。歌曰:“不助赈捐天不雪,捐赈些微雪现白。天意分明教拯人,无奈世人不思寻。于今要想求雪雨,奉劝大家思此语。再过几月雨不来,怕要求人来赈灾。他人一般也不出,请问我们向谁哭。”眼前指点,悚切动听。予过市中见之,高诵数十遍不休,因睪然于至哉圣言。“恕”字终身可行,诚无以出其范围矣。

大程子少年好猎,横渠张子少年好兵。猎与兵皆古制,未足为二先生疵,惟病在一“好”字耳。“好”字根于气质之偏,几乎濒于残忍酷烈,以视后来造诣。满腔生意,高下不啻天渊。可知儒生吃紧工夫,全在变化气质。

为谋而忠,要使吾心不留歉恨耳。究之,成功则天也。谋事如行舟然,得水则易,失水则难。

己亥正月家居,霖儿、甲鹇、翚儿、甲猊侍坐闲话。两儿慕古剑侠风,问如何乃能成侠,何处寻师。应之曰:“称剑侠者,就达用处言耳,吾勿敢知也。但知古侠士见重于人,全在立体。”问立体如何,曰:“吾圣人数语尽之矣。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两儿聆此,悠然意远。

同治辛未正月,家泗洲老人招饮,砺仲兄金鼎在坐。偶以墨晶眼镜置黑漆几上,水天一色,混然莫辨。适厨人迁几,堕镜于地,铿然有声,满座皆惊,厨人尤骇然色变。砺仲坦然曰:“无损无损,此物固甚坚也。”徐起拾之,绝不一视,即入囊中,而口慰厨人不已,颜色怡然,始终不变。厨人亦改容谢之,无复惊惧。吁!此全人体面之要道也。其绝不一视者,惟恐见有破痕,使厨人终不自安耳。翰鼎旁窥而深契之,亟志之,以为藐躬涵养之一助。

语云:令人有初交之欢,不如令人无久交之厌。愚谓令人无久交之厌,尤莫如使人动去后之思。古人则唐明皇之于张曲江九龄,今人则左文襄之于虞恺仲太守绍南。其去后之思,皆发于至诚而不容己也。

里人田少鲁,甲午冬同饮邻家。谈及某省风俗之坏,疾首蹙頞,至不能言。少鲁客某省十年,闻见既多,更仆难数。略述其大者,诚哉不堪听闻。彼处杀人犯法,习为故常。而富者犯法论死,往往买人以身代。买者公然无忌,卖者甘心就戮,相习成风,不以为骇。官吏虽阴知之,而亦听之,佯为不知也。有老人年七十余,有男儿三人,适富家买人代死,三子者遂卖其父以与之。父不愿往,谕其子曰:“吾有子三人,命不为薄,汝曹皆能自食其力。吾虽老,尚能操作以助汝。汝曹何必贪图小利,使吾老人不保首领乎?”三子力促其行,并托亲朋劝之。父泣,坚持不往。三子者怒甚,竟持梃以击毙之。邻人白其事于地方官,官亦知积习之难穷也,终置之不究。呜呼!诚不料人心风俗之坏,一至于斯也。方望溪生康雍之世,去闯献之祸,才数十年。其《原人下》一文,论战国至元明,二千年间,兵祸之惨,而推本于人道之失。为天所绝,上之人任其失而不为之所。其积也,遂足以干天祸,而几尽其类。今以予所闻人心风俗如此,苟非传之过甚,则再积数十年,其流极更将何如乎?天若不复生圣人整饬万方,恐将来天理尽灭,势不至人类尽绝,使两间空洞无人,不止也。岂不悲哉?岂不悲哉?

汉川童谣云:“包老爷,睡龙床。替百姓,雪冤枉。定某刘,文山王。蠢主意,太荒唐。三百银,劝贪赃。包清官,岂肯当。侧船山,修堤防。万家命,免水伤。王家田,在此方。出亩费,如放账。年年收,岁岁偿。何不好,受众商。欲骗费,反诬良。阻大工,田永荒。收渔利,利在王。众失望,断米粮。好毒手,贼心肠。刘定中,老苍苍。人极好,性太刚。待小人,喜骂娘。得罪他,告上状。诬尔话,莫心怆。正直人,众素仰。日月也,庸何伤。但亩费,莫放让。田高低,同一样。定某刘,文山王。蠢主意,太荒唐。三白银,劝贪赃。不秘密,反言扬。包清官,岂肯当。过堂时,定泼汤。定某刘,混官场。不见面,尚无妨。文山王,受锦囊。充好手,喜洋洋。狡骗费,陷桑邦。犯众怒,到公堂。上帝板,尔须防。包清官,万民望。贤邑宰,钟与黄。同看堤,烛奸肠。秉公断,照王章。惩讼痞,以安良。百万家,仰甘棠。包清官,美名扬。承家学,守官常。结此案,享馨香。包孝肃,祖有光。”案是时为光绪辛卯春暮,汉川莠民王某,乘黄、钟两大令授受之际,公事断续之交,悍然以三百金赂会审委员包大令,请求圆通结案。事将垂成,忽闻此歌一出,家弦户诵。而奸人悚然,不敢代进贿赂矣。先儒有言,人心风俗虽坏,而清议尚存,犹足以维持一二。良然。

楚悼王素闻吴起贤,使为相。吴起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以抚养战士。故楚之贵戚,尽欲害吴起。及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吴起走之王尸而伏之。击起之徒,因射刺吴起,并中悼王。太子立,乃使令尹尽诛射吴起而并中王尸者。噫,诸臣诚可诛也!明燕王兵,攻某郡城,炮火轰击,声震山谷。太守自度力不能支,乃大书高皇帝神牌,恭置城上,燕兵遂不敢复攻。吴起之走伏王尸,其智谋与此同,而所挟者尤重。楚诸臣竟置君尸不顾,而悍然波及之。盖先有无君之心,而后动于恶也。其伏诛也,不亦宜乎?

幼时闻父老言:左文襄公微时家居,部署田园事业,欲雇夫以资耕种。闻乡人某贤,招致来家数旬,察其所为称意,议雇之。山村雇值例甚廉,岁不过七八缗钱而止。其人请曰:“既任事,宜专心,但望主人增值,以纾内顾忧耳。”文襄唯唯,问需钱几何,其人以十缗对。文襄作色曰:“子而不贤,值虽廉,不愿雇。今知其贤矣,岂可徇俗例以薄待贤者乎?岁给钱二十缗可也。”其人大喜过望。嗣是竭诚任事,久而勿去,卒为左家得力之人。狮子搏兔,具见全神。他年奔走群英,借以先定东南,后平西北。是岂无道以致者哉?名臣作用,即此琐琐逸事,亦可窥豹一斑矣。

“大将筹边不肯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惹得春风度玉关。”此甘肃诗人咏左文襄公道旁官柳诗,借以自摅其生死肉骨之感也。昔闻乡先正论曾忠襄克复金陵大功,固赫赫在人耳目,犹不若山西巡抚任内办赈救荒一案,足以千古也。由此观之,则左文襄之廑恤甘民,至今令人沦肌浃髓。以视生平百战功高,孰为优胜,亦必有能辨之者。

人之分量不同,故所志大小各判。其量一族者,以安一族为慊。其量一乡者,以安一乡为慊。大而一国者,以安一国为慊。量周天下者,以安天下万国为慊。虽大小有不同,要之专注之精神,其坚确同也。志蕴于中,必得权位,而后能发于事业,泽及苍生。其立达情深,肠热如炽者,半生坐待已久。而权不我属,必且皇皇汲汲,情见乎辞。旁观者遂哂为不度德、不量力,甚或疑为越分侵官。而于翛然忘世之人,则盛称其安分知足。盖未深悉乎志士暮年之矜重也。

有门下士问于予曰:“尝闻吾师称某先生谦冲和蔼。昨有遇之广坐中者,则见其严肃有余,始终缄默,如木偶然,何也?”予应声曰:“此亦遭际使然耳。譬如东邻牧童刘四者,吾自昔见其状貌蠢愚,又家贫未能从师,至今不识一字,殊可怜也,自问无以胜人矣。一旦驱牛食草湖中,百十其群,尽为兽类。而俯仰四顾,惟我区区小子,可称万物之灵。因而短笛横吹,自鸣得意。虽欲谦恭贬损,无所施之。今某先生混迹屠沽,在坐无一可与言者,亦何从施其谦抑乎?呜呼!苍茫独立,徙倚何依,古今一辙,岂不悲哉?”

杨忠愍、王船山二公,皆严霜烈日、光焰逼人。所谓姜桂之性,老而弥辛者也。而忠愍自号曰椒山,船山自号曰姜斋,亦乐取其性之所近耳。

古之君子,在在因实而得名。盖韬光沈馨,阒然无迹,充实于中,而后光辉外著也。今之君子,又往往因名得实。盖偶有微长,辄得丈人先生奖励,遂欢欣鼓舞,欲罢不能,而渐几于道也。此曾文正、郭养知、胡文忠诸公,宏奖风流之有裨于后进者欤。

人有受病之处,本于气质而不自知,则全赖旁观之指摘也。而旁观之指摘,亦有两种:一则爱我之人,剀切言之,俾知所以变化;一则怨我之人,痛快言之,借以寓其讥訾。其用心不无悬殊,而其益我则一也。今幸本两君之言,得知用药之方。其规我者,固深感之。其诮我者,亦不宜衔之。况其为亡者乎?当年偶尔仇予,聊以快一时之口。今日九原可作,未必不深喜故人之能用其言。而有日新又新之渐也,亦何莫非可感之人哉?书至此,怆然于中者久之。

流光易逝,此为学者惟日不足之言。至若深闺孀母,辛苦摒挡家政,立望其孤儿长大成立,转觉日长如小年也。悲夫!

途中遇瞽者,或遇衰老人,我若行值其后,切宜缓步无声,勿令斯人知后有来者。恐彼疾行让避,致跌仆也。愿与同人肺腑铭之。

读书闻古人之风,不如目睹者之尤为亲切也。即如今人阅善书,聆其嘉言懿行,未尝不怦怦有动,然其感之也犹浅。迄观优伶演古事,忠孝节义之状,历历迫于目前,则顽懦同声泣涕矣。夫以孔子之于帝舜,两大圣心心相印。一切美善,早应洞见秋毫。而在齐闻《韶》,乃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然则尽美尽善之赞,当在斯时,前此尚未尽悉也。此以知目睹者之尤为亲切也。由此推之,彼以言教者讼,以身教者从,亦以历历呈露目前,心迫于无所避也。

古人但云诗言志,后世论诗则曰“情、景”两大宗。愚谓景之于情,势不能并峙称雄。画疆而王,景之美恶,随情之哀乐为转移者也。“景”之一字,第可附于情耳。不然,吾眼中千态万状,何以吟哦脱口?偏举此景一二端,无他,适与吾心之哀乐相投也。其不相投者,虽见如不见耳。故乐则眷恋清风明月,悲则流连苦雨凄风。虽欲强之易而为言,不相入也。诗之写景,岂特后人为然?即“三百篇”中凡注释家所称为兴体者,实皆当日诗人适叙眼前之景,与一时之哀乐相投者也。抑愚尤有说焉。情无定,则景亦因之无定。人心而哀,虽遇清风明月,转助悲怀,则写此美景,亦成凄清之句也。人心而乐,虽当苦雨凄风,不挠至趣,则拾此恶景,亦供啸傲之资也。然则诗家情景两端,岂非一而二,二而一,而要以情为主者哉?

汉人诗云:“鸡鸣高树颠,狗吠深宫中。”陶诗则云:“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自浅人视之,直似陶公袭取古人旧句,而窜易“高宫”二字耳。不知陶公静与天游之士,胸中洒落,纯是一片化机。眼前佳景,无心值之,信口吟之,何尝记忆古人有此旧句?而字字天然,究与古人貌合而神离也。

沈选《古诗源》,于古逸抉择维精。愚谓尚遗老子二语:“良贾深藏若虚,盛德容貌若愚。”亦警句也。

《湘中渔歌》:“帆随湘转,望衡九面。”沈云:“《禹贡》‘夹右碣石入于河’,简而能达,不图此复遇之。”愚亦喜《禹贡》“九江孔殷”四字,括尽今日湖南全省水道。古人笔墨简而赅,大率类此。

古人因所都之地,以为国号。商邑翼翼,周原膴膴是也。后世颇有称殷汤者,蒙以为非。盘庚迁殷,始易国号。似盘庚以前之君,必称商王。盘庚以后之君,始可称殷王也。

《商书》:“说筑傅岩之野。”蔡注云:“筑,居也。今言所居,犹谓之卜筑。”蔡意殆以为傅说,未必躬亲贱役,而未思大舜耕稼陶渔,皆贱役也。古人大抵不辞贱役,所资以为养然也。孟子明言“傅说举于版筑之间”,当是铁板注脚。

《夏书·五子之歌》“予视天下”一段,蔡注以为五子之言,申结祖训之义。愚谓此亦祖训之词。曰:“为人上者,奈何不敬。”恰是垂戒后王语气。曰:“予视天下。”曰:“一能胜予。”自是大禹战兢居位之神,现身指点语气。至“若予临兆民”一语,尤于五子口吻,殊为不合。

读杜少陵《观画马》诗三复,“顾视清高气深稳”七字,以为摹写成德君子,酷肖全神也。岂特区区画马云乎哉?

江水东流,经武昌城而北折。湘水北流,经湘潭城而东折。而汉口为百货所辏,湘潭亦闤闠崇嶐,滚滚财源。宜皆水势之停蓄使然也。戊子冬记。

汨罗黄可轩公,予妻坤凝之王父,是为方村公之仲子,而罗西先生世崇之本生父也。家世孝友,门庭太和。方村公尝置磊石钟灯,河塘义渡,尤拯溺亿万人,至今泽国赖之。积善诒谋,宜乎子孙蓄道德,擅文章。今且发于事业,泽及苍生也。其家素重文人,所藏诸名士屏联,充盈笥箧。迄经咸丰兵燹后,散佚多矣。时可轩公已前卒,其仲子海航丈,一日归自湘阴县城,中途遇小儿,持物一束乞买。海丈自舆中顾之,则红联之佚其半者也,哂而却之。小儿尾追数里,固请买受。海丈笑曰:“是儿需钱市饼饵,其情迫矣。微此物交易,吾犹当资助之,况有此乎?”解囊市之,及启视,则题可轩二兄属。海丈大惊,视其文,曰:“万卷古今寻旧友。”语意奇奥。视其字,秀劲可爱,而不辨为何人手书也。欣然持归,出示群季。互相记忆,向所见先世家藏,实无此联。倘所谓天授,非耶。邑人毛雅林广文英卓,为跋而存之,以为黄氏人文发祥之兆。由今思之,斯言谅哉。翰鼎幼时往来黄宅,早闻锐之、钦颖津津以此事见告,既而于海丈处得亲见是联。

同治一朝,湖南乡试凡五次。湘阴登贤书者:壬戌八人,甲子三人,丁卯二人,庚午四人。惟癸酉仅一莫君丙其,且本长沙县人,家居靖江。壬申秋,始占籍湘阴者也。人以文场寂寞,疑为县运之衰,而不知左恪靖伯旋于是年冬以勋劳入阁。萃一邑山川灵淑之气,悉钟于一将相,更安有余波,以溉及其他乎?此正县运之极盛者也。

今悟楼一名槐亭,亭屋高墙后有小园。自昔环以土墙,中无他物,惟修竹数竿而已。每岁春霪过久,墙辄倾颓。雨霁放晴,旋复修筑,前后所费不赀,家人苦之。丁卯在家,客问予曰:“年年倾圮,年年修筑,劳力伤财,伊于胡底。子岂竟无长策,可保一劳永逸乎?”余应声曰:“有之。惟年年倾圮,则需年年修筑。若年年竟勿修筑,则年年不至倾圮矣。”众客相顾大笑,一浅语耳,然即此可悟自古安边之法。

舜禹之德,同归无间,皆宜有天下。而禹功尤为震世惊人,虽一旦跨越同僚,人无勿服。且舜之受禅也创,创则骤膺大宝,其心或有难安。禹之受禅也因,因则上践成规,其心或无所震。然而大禹再三固辞者,不敢自信其德冠群僚,惟我躬足承大统也。圣人之虚衷,有固然者。独不识尧之禅舜,舜乃一辞之后,不闻多言。旋即受终文祖,何哉?光绪丙戌暮春,予以馆甥家居。一日,为甲鹇儿讲《虞书》。予妻在坐,偶以此意问予。予喜其论古得闲,而亦莫解其何故。既而思之,恍悟甥舅之亲,去父子未远。以甥承舅而君临天下,天下可视若吾君之子,而非臣邻受禅者比也,是以圣人亦坦然忘形也。即以面示刘甥淞芙善涵,善涵颇称为别具只眼云。

予以光绪乙未秋八月六日,始报到鄂省官场。先一日秋分,偶得古画一幅,俨然日暮倚修竹图,敬瞻不胜自慰。因走笔而题其额曰:“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鬓,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数语写出颜子、陶公二贤身分,胸中洒落,人品最高,非少陵大笔,不足以润色贤媛也。自古忠臣良将,未有不从寂寥淡泊中来。今翰鼎以末职初入仕途,复于风尘市井间得此古画,亦天赐之模范也。岂偶然哉?

同治壬申九月,予母一日谕厨人曰:“吾家畜犬已老,每见闻声起吠,甚有勉强撑持之状。盖自知责无旁贷,人何以堪?”翰鼎聆母言,不胜恻然增感。

予性素畏犬,今岁丙戌,在浏阳榷舍,本未养犬。忽近日常有外犬入厨中,畏人击逐,见人辄作抵触状。予益畏而逐之。今日甲鹇儿请于予,嗣后勿令厨人逐犬。尝见厨人以梃击之,恐伤之也。予亟以戒厨人,厨人曰:“二犬常至,终无法以绝之。盖二犬近皆产子,而其主人皆家贫,食不得饱,其子吸饮乳汁,则母腹益空虚,迫于饥,故常来此觅食耳。”予陡闻斯言,恻然心伤,鹄立移时不能去。因重属厨人:“嗣后切宜饲以余馂,吾当有以津贴汝也。”厨人唯唯受命。噫嘻!此益见物情之不可不时加体察也。予惟未加体察,故蔽于一己之私。惟知我之畏犬,不愿二犬之来,而不悟其所以常来之故。微鹇儿言,则亦无从一戒厨人,而更无从得闻厨人之语也。大凡人之有子,生于其家。富贵贫贱,惟其所值,有命存焉。若猫与犬,非定生于其家者,或乞怜而得,或市买而来。而主人之贫富,惟其所值,不亦命乎?昔人诗云:“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说邻家午饭香。”此种情状,路人闻之,且为心酸,况其父母乎哉?夫父母之心,亲亲之心也,行路而亦动怜贫之念。仁民之心也,推是心而悯恤贫家之猫犬。爱物之心也,而仁恕之道,不且于此基之乎?忆幼时家畜一猫,日食既饱而有余。邻猫迫于饥,时来窃其余以食。其畏人之状,甚为觳觫。悄窥无人而后入,一闻履声,辄堕地奔走。其情形甚可怜也,乃童子竟执而挞之。一日且执走原上,投之以触原下之高墙,坠而又触之石上,猫始得脱难而奔。此非无心之过,实则濡染恶习,而血气自逞,甘为残忍也。然而童子旋亦悔之。习俗移人,良可惧哉。

今夜因二犬事,追忆此事,益不自安。合并志之,以示儿辈及我同门,俾懔然于残忍之习,不可不痛加湔除。因物情尤不可不时加体察,俾得随时随事,以自善其处置也。其亦君子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之一助也欤。

汉川县令陈南州先生豪,通知政要,廑恤民隐。至今汉川父老犹言之泣下者也。昔尝闻安徽士人,群聚扶乩。神至,自署曰某府城隍。诸人亦各自署职衔姓名,求示所问。其一人问事毕,神忽书问曰:“汝在湖北需次,曾面识汉川县令陈豪否?”其人对以时与往来,颇相契好。神书曰:“烦汝为吾致意,陈豪心病已剧,务宜屏除思虑,静养二三年,以期复元,再出而尽心民事。此良有司也,切望为苍生珍重金躯。”其人亟函告陈公,陈遂自请卸篆养病,而代摄者适为罗西先生黄公世崇。汉川连任得良有司,殊关县运所致。而良有司能见赏于聪明正直之神,且承殷勤护恤如此,尤非实心实政,莫能幸致者也。今日为我孙男有诒受经馆师之始,午饮席中,予偶对淡永、伴琴诸君,闲谈及此。亟志之,以广师资之益,以增吾党之光。

或问曰:“同一竭劳任事也,而中有诚伪之分,何以辨之?”予应之曰:“或安而行之,或勉强而行之是也。”又问曰:“凡勉强而行者,终日一无诚意耶?”应之曰:“事或变起仓卒,情景逼真,亦足令其有专一迫切之诚矣。如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是也。近年尝见军中野操,逐北追亡,动至数里或十数里之外,未尝不身劳而气竭。然毕竟是循例而行,非同诚意。一日路遇水龙救火,其绳牵奔赴之状,人人出于专一迫切之诚,乃恍然于诚伪之分,不可得而假也。虽然,吾吕子有言‘伪礼文,不如真爱敬。真简率,不如伪礼文’。窃谓为学者,务期由勉强以渐进于自然,不可以其无诚实之心而忽之也。”

昨日午坐消闲,对儿孙及坐客谈及昔闻两事,理趣盎然。亟志之,以充忠厚之端。蛟水陡涨,人物奔流,此人生最惨之事也。而乘机夺财害命者,抑何如此太无人心。一少年荡舟中流,见上游一人,头出水面,如飞而下,亟拨舟以迎救之。及近,则见为一女子,手持红木箧,举高于顶,惟恐沾湿。窃意其为宝物也,遂一念之转,欲杀而夺之。女以一手攀船,先投木箧于舱,将纵身而上。舟子以竹竿击其手,堕而随流以去。旋启箧,竟无他物。乃知女心所珍重者,藏有婚书一函耳。谛视之,乃即己身之聘妻也。一老人贸易江湖,一日远归,咫尺里门矣。忽风涛大作,亟拨舟逃命。及泊岸,回顾中流,两渡船将濒于危,坐客不下百余人。老人急呼左右渔舟奔救,救得百余人,按数酬钱百余贯。闻者各相顾踌躇,未有应者。老人乃变计大呼曰:“请以奔救之人纪数,如去者千人,即酬钱千贯可也。”群划乃蜂拥而去,全师而还。甫离渡船数丈,而两艘被浪皆沈,如稍缓须臾,则无济矣。救困扶危之间不容发,若此哉。迄渔划抵岸,老人如约酬金毕。其被救之百余人,鱼贯分班,登老人舟拜谢,往过来续,络绎不绝。既而一人甫登舟,望见老人,奔跪膝下,牵衣仰面悲号。老人视之,则己子也。老人盖年已六十,仅生一丈夫子云。呜呼!心术之微,岂不险哉。少年一念之差,无意而自杀其妻。老人一念之诚,无心而自全其嗣。此两事也,先后不同时,远近不同方,今为合而记之,不亦千秋金鉴,万金良药哉。愿吾子若孙,各书万本诵万遍可也。

出武昌东城散步,过洪山岳忠武、罗忠节二贤祠,小憩园亭。语从者曰:“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其言似近于夸。得罗忠节公泽南部下孝子悌弟三百八十有五人,而大败奸淫焚杀之兵数千人于层峦叠嶂间。乃令亚圣之言,坚如金石矣,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无信不立,其言亦觉难能。得张许南雷之苦守睢阳,效死而民弗去。乃令亚圣之言,炳如日星矣。贤者之有功圣教,若此哉。”

“是何等襟怀,江汉为池,天地为囿。问先生位置,众人之母,王者之师。”此光绪丁亥暮春之初,上养知先生郭公嵩焘寿联也。似此胸襟,似此德望,养知既没,其有适当此联者乎?藐躬鹄俟道旁久矣,不知君子至止,亦许末士可堪执鞭为役否乎?念此不胜自惧。

先儒有言:“有所为而为者,利也。无所为而为者,义也。”又云:“为己而行者,私也。为世而行者,公也。”浏中讲友云南张伯昂进士瑞麐,一日诵此语。予笑谓之曰:“为义者,亦有所为而然也。”伯昂问何所为,答曰:“为己。”伯昂惊问何说,曰:“君子欲自全其心之所安,是以勇于为义,非为己而何?”伯昂拍案叫绝,极赞戏言而含精理云。

壬申秋七月,在湘阴城馆,展诵辛未八月黄谦翰致奠家樾珊先生文,涕泗纵横,情不自禁。诸生在旁,怅然顾盼,不知何为。抑我公孝友至性之感于吾心者,为独深欤?翰鼎生颇晚,侍公之日又无多,不能悉知其行事。然即此所见一二端,已足令人歔欷不能释也。公同祖兄弟多人,公于雁序行三。其行四、行六、行七、行八者,皆公同怀弟也,家苦赤贫。其四弟连年失馆谷,虽孑身无以自养。其六弟、七弟、八弟颇能自食其力。然惟六弟有室,儿女繁多,俯畜之资,日恒不足。是以公怜四弟、六弟,倍切于诸弟。自昔授徒乡里,稍得馆谷,供养母夫人,即令其四弟依母共食,而分财以润其六弟。皆历数十年无以易也。厥后,执事榷舍,岁得薪水亦无多。而每次寄钱赡家,函示家人,酌分兄弟,必加批其旁曰:“六弟体气羸弱,人口嗷嗷,非资助无以自活,必须如数以与之。”加圈其语再四。此吾先君晋清公所屡见,而屡告吾大母者也。戊辰春,公车北上,途中寄书归,谕诸弟诸儿:“凡有缓急,总宜合家设法通用,以图混过一时。我归后,当有调度。母老矣,毋使有不乐。”盖其七弟、八弟,连年力役所得,一身食用无多。至近日,微有储积。四弟亦依己得食,皆可无忧。则所一意专注者,一六弟也。至虽礼闱揭晓之日,登第者莫不狂喜,万虑俱空。而公闻报后,闭户缮家书,仍复缠绵恳挚。自念出门已四阅月,不知六弟近日尚能度日否也。此非有固结于中,而不可解者耶。庚午春,丁忧在籍。一日,予仲弟晶鼎诣省之,见所食仅白粥一瓯,淡如水。晶鼎叹曰:“家人食苦惯,尚可耐。伯父在榷舍久,骤食此,何堪?请日备饭一盂。”公惕然曰:“吁,吾兄弟妻子皆食此,六弟食此且不足,吾忍独从厚乎?”晶鼎闻言,泪珠泉涌,感之深也。既而观察道陆莘农殿撰增祥,以公久谙厘金局务,檄委赴澧州津市局,襄办公事。濒行,对诸兄弟流涕久之,悲无母也。既出门,又回顾其六弟,不忍正视,睨而呼之曰:“六弟,其奈之何?”情真语促,至今犹闻哽咽之声。当时闻者,莫不泣下。呜呼!何片言之沈痛也。是年冬,还家度岁,与诸兄弟聚首数旬,恋恋弗去。至暮春之初,始挈其第三子宝仁,赴澧伴读,而公不复返矣。悠悠苍天,其何极哉?今去公之卒一年矣。其冢子恺伯,尚未得馆,家益窘迫,而犹自恨无以资助六叔父,以安泉下之灵。翰鼎尝过其庐,伯母黄孺人与谈近况,令人怆然。而独供给其四叔衣履饮食,力之可及,尽情尽礼,一无改于当年。吾益叹我公之委曲调停,至诚动物者,至深且远矣。悲夫!公讳鉴章,生于道光壬午,卒于同治辛未七月廿二日巳时。依考妣葬西山三塘屋之西。葬时,治丧诸公仓卒撰墓志数行,泐石以瘗,但称其为宋纯孝公明忠节公之苗裔,生而聪慧旷达而已。既举其末节,而徒引先世之贤以光其身,则竟似本身言行,别无可纪者然,所失不亦多乎?他年如撰述成章,宜换瘗之。公以同治甲子中乡试,戊辰中会试,以知县用,自喜得禄养亲,可偿素愿。但念母老,既未可迎奉远行,又必不忍身离膝下,因呈请改近迎养,分发江西。自京还家已数月,将赴南昌需次,公犹恋母久之,含泣而行。惟期履任,遣迎母氏。岂意过百日而终天永诀耶?而公仕进之心,于是灰矣。方公得官之初,屡诫家人曰:“凡是切宜照常俭约,不可稍从丰腴。儿辈切须安常力学,不可稍染纨绔习气。弟辈勿以汝兄忝博微名,不屑为他人役。农圃乃人生大本,衣食须从中领取,方足以养生。若州县衙门非分之财,得之诚易。然悖而入者,必悖而出也。兄弟子侄,各努力常业。慎毋以我‘仕宦’二字,置在心头。人谓得官可得多财,我则于义有未安者,必不妄受。但求得禄,买田一顷。俾年年不少食谷,以纾老母数十年怜贫之意,且使我兄弟得有田耕种,不至有力无所施,足矣。”将赴江西,遍访亲朋,急欲得一深明州县防弊之人,聘为幕友。久之未得,心如悬旌。到省后,又屡致书求之。及丁忧,决计起复后,改就教职,亲朋多力挽之。公怃然叹曰:“人生世间,总宜自量,总宜知足。今天下险幻多端,州县官非有明镜高悬者,恐不能无所冤蔽。我而清夜扪心,能堪其事乎?负国误身,将在此也,吾不忍为也。客犹有以见利不取为歉者,为公踌躇再四,而公卒坦然谢之。翰鼎初闻此议,心以为然。及屡闻答人之言,肃然其容,益服我公忠厚之意之诚也。当公需次江西时,囊櫜萧然,甚形窘促。人有愿贷公以数千金者,请随任派执收发案牍事,未履任,必不索偿。公知若辈舞弊无穷,固却之。而稍贷其旧戚杨姓钱,以供省中食用。其侍者言于公曰:“此项虽来,尚有不足。不如舍此,取彼数千金,犹可分寄家中,早买膏腴田数顷。虽未履任,家已致富。既履任,偿此何难?”公再三叱之。寻丁忧回籍,家无隔宿粮,左支右绌。人或咎公此举为失策,公以正言谢之,而或犹笑公为迂。及公卒,其旧戚杨某追逋甚急,家人出衣服以偿之。人愈咎公曰:“若从侍者言,不特今日免受重累,且能使其子孙坐享丰厚。至谓此公当日,若逆知将来履任不成,必不却此。”呜呼!抑何不知公之甚也。世俗不诚之心,岂足以度君子腹耶?

附录黄谦翰祭易公鉴章文

呜呼!甥不敏,不能述公之盛德。惟忆幼时缔婚后,家伯叔父尝举公之素行见示,以为小子师承有幸,而于公孝友大节,尤言之切切,不忍释然。甥虽幼不更事,而天性感触,早深钦慕之忱。及毕婚,登公堂,时见依依太夫人之侧,不减孩提倚膝时也。伯仲相亲,怡怡翼翼。甥每于拥炉侍坐时,窥其意言所在,惟冀户庭和辑,不忍稍伤堂上之心。甥观之熟,感之深,不觉亦步亦趋,望尘恐后。而于家庭之内,日益蔼然相亲,亦有不容自薄者,公之至性动人如是哉。甥每乐道其善,卒有莫罄名言者。然尝于人所易忽之处得公一节,而愈知公之至诚矣。昔闻公家窘促时,虽园蔬野蔌,必与兄弟同尝,不忍独食。近年司榷常德,岁获薪水亦无多,而分润兄弟,始终绝无吝惜叮嘱家人,至再至三。戊辰春,公车北上,途中寄函归,望诸兄弟切宜交相扶持,毋稍推诿,必令老母私衷一无隐忧。一篇之中,三致意焉。未几,公捷南宫。公之族子翰鼎,闻报自汨罗步归。甥与偕来,登庭叩贺。阅公家报,肫肫然以服官邻省,迎养太夫人为志。而书中最为刺骨沁心之语则曰:“我出门已四个月,不知六弟近日尚能过得日子否?”读之再三流涕。诚以昆季中,惟此公食指繁多,故忧之弥切也。然是书作于礼闱揭晓之日,人虽系情骨肉之饥寒,当此狂喜之际,或有暂忘之者,而公眷眷于此,外至之荣,不足稍撄其忱悃。非所谓如饥渴之于饮食,欲须臾忘而不可得,如水之湿,如火之热,其天性有不得不然者哉。公之大本之固结如此,其他复何论哉?今者再见无期,吾将奚适,輀车将驾,聊奠酒浆。若不知涕泗之何从,盖不仅半子之私痛也。呜呼哀哉!

古今隐语成趣,往往令人解颐。东坡问坐客多人曰:“何物味美,可称绝唱?”一老僧答云:“惟鸡味美,令人甘食。”东坡莞尔而笑曰:“茹素人,亦嗜鸡肉耶?”老僧笑而不答,东坡乃恍然曰:“鸡者饥也,饥者甘食,至论不磨。”相士语淮阴侯曰:“相君之面,不过封侯。相君之背,贵不可言。面者,北面以向汉王也。背者,背汉而身自王也。”此则当时不得已之言也,而以隐语出之,盖求自免于祸患也。即此亦见吐词之妙。

诸生某,素行不检,而心忌循谨者之相形见绌也。一日,语邑人杨恕斋曰:“吾不解某君之一尘不染,何以始终坚持若是。是难能也。”恕斋曰:“惟君最难,某君易易耳。某君端坐一室,寂然无求,心不劳,力不惫。惟率其性,行其所安,何难之有?君则心怀彼美,百计经营,钻穴窬墙,鞠躬尽瘁。昨经窥破,雪夜奔逃,惊魂未定,寒已入骨。而君方且有志未坠,舍己芸人,力行不懈也,不亦难乎?”吁!在杨君特一戏言耳,而亦可为醒世之文。《书》云:“作德心逸日休,作伪心劳日拙。”大小一辙,可胜慨然。

仲弟晶鼎告予曰:“尝检曾祖时买田契券,得数十百纸。立契人多于契尾余纸书吉祥成语,以志颂祷。因仰见我曾祖彩臣公,一生忠厚待人。其于因贫鬻产之家,矜怜倍切,所求善贾,必且如愿以偿之,不忍稍事刻减。是以人皆悦服,而爱敬祝祷之诚,不禁流溢于楮墨间也。”翰鼎闻此恻然,亟志之,以为传家至宝。

甲午仲春在家,适仲弟炳仑归自成都。入门乍见,举家惊喜,绕炉围坐,听谈蜀事。仲弟盖从余公肇康拥护钦差查办事件而还也。叙及余公奉派分途巡视,所历各州县,入署即升座调案。立命劈毁非刑最酷之猫笼,查照案情,分别留遣。得蒙昭雪奇冤、立释缧绁者,先后凡数百人。举家击节称快,而予独悲不自胜,泪如泉涌。盖家居抑郁已久,一旦闻同心人湔除虐政,不俟终日,深惬平生大旱霖雨之怀,不觉喜极而悲耳。

乙未春,客湘潭。一夜梦中,独坐一室,悲歌感慨,涕泗纵横。既而拍案大呼曰:“湘阴易翰鼎,有古侠士风,久欲为当世效驰驱之力。乃至今沈埋草野,岂不悲哉?”旁皇四顾间,忽醒,则果泪流湿枕矣。而记忆梦中呼号数语,历历分明,一字莫能增减。呜呼!其亦热血所激而凝者欤。

辛卯春,在汉川县署,罗西先生解任有日矣。念翰鼎处馆未久,又将赋闲回湘,引以为歉。适所亲调摄监利,向罗西密求良友,以妥司征收。且云:“罗山一柜,辛资例得巨金,而责任甚重,尤需端人。”罗西遂举翰鼎以应,翰鼎始终力辞,盖有他故,不愿就也。罗西以为无妨,敦促再四。既而且作色曰:“寒士以馆为生涯,求人且不惜,况遇童蒙求我乎?非义之财,则君子勿取。今例得巨金,皆正款也。竟以他故而弃此,汝心独无所抱歉耶?”对曰:“一有所歉,在负长者厚意耳。至于巨金未取,视之坦然。诚为我家食禄,横直暂存上帝天厨,任其随时支应。早取、迟取,取于此、取于彼,皆无殊也。小子何必汲汲乎?尝论人生食禄有定数,而多寡不得自知。但宜随遇顺受,以济一时之需。不必竭虑殚精,以营求多利。苟为分内所应有,万一终身领享未尽,冥冥主宰,犹当补给于吾后人。苟分内之财不丰,而网利过数,销耗已多,且恐中年禄尽,难以自乐余年矣。此皆就正款而言也。若夫悖入悖出之财,更何庸论及哉?”罗西欣然而喜曰:“有是哉,吾子信理之深也。吾亦可无抱歉矣。”既而奉督宪南皮先生文牍,知两湖书院文会在即。罗西遂欣然备文,申送翰鼎及翰鼎之女婿刘善涵就试武昌,而皆得邀内课之选。辛壬之间,翰鼎虽馆居未久,而获师友之益已多。即所受膏奖川资,亦近二百金矣。一日谈及此,仲弟炳仑笑曰:“此即所谓天厨存款耶?不于监利开支,而卒于两湖给领耶?”

友问国家倏盛倏衰,毕竟孰难孰易。予应声曰:“二者皆可转移于旦夕。枢廷之间,一旦用君子当权,衰即转盛矣。一旦用小人当权,盛即转衰矣。一二人之转移,果得如此神速哉?良以君子当权,必擢众君子起而任事,而庶事康矣。小人当权,必引众小人出而同谋,而万事堕矣。而愚且谓君子之羽翼,较小人为更多。小人当权,众小人固闻膻蚁附矣。其君子,断无一人附和之。和平者,犹或见几而去位。刚健者,必且面折而廷争。小人畏其阻挠把持,虽欲亟行稗政,尚难速如风驰。君子则不然,一旦当权,众君子之弹冠相庆,不待言矣。而为小人者,除元恶不悛外,凡悠悠者,必皆转能从善,以迎合之。何也?小人所求者,富贵而已矣。今则舍此为善,别无求富求贵之路,亦何必不转而从同哉?以是知君子之羽翼较多,而成功甚速也。

壬辰就学两湖书院。斋舍盖以干支二十二字名之,予与刘甥善涵淞芙同居“子”字斋。共爨而食者十数人,有为父子者,有为同怀兄弟者,有为师弟朋友者,有携仆从而为臣主者。一日,芙甥笑谓同人曰:“区区十数人耳,而五伦中人,自夫妇而外,无所不周。”一友正言以晓之曰:“妻父女婿,正夫妇之见端也,何谓五伦缺一哉?”芙甥憬然,敛容起敬而退。

乙未五月,在长沙城,友人谈及东方兵事及近日条议,太息痛恨,不堪言状,且曰:“士民坐视草野,心其何以安乎?”予答曰:“入则躬行孝悌,俾闾里有所矜式。出则本忠诚以为天下倡,此吾党之责也。和议大计,枢廷主持,外臣如将军、督抚尚难尽参末议,士民自无可言。至于补救世道人心,则顾亭林先生所云‘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者也,吾辈何多让焉?今日之务,正人心,急于攘外患也。”

缄口谨言,圣人垂戒多矣。在圣人原教人以养心,而吾人尤借此以远祸。窃维入世之难,不特论人之短,在所必戒。即称人之善,亦贵审机。吕子云:“对奸人发正论,不问有心无心,总是不磨之恨。”《礼》:“入门问讳。”此亦当讳者。愚谓称人之善,在我固发于好善之诚,别无他意。倘有异趣之人在坐,闻之或忸怩难安。且恐疑为有意相形,而因羞成恨,不特恨我,甚至心怀忌嫉,或将迁怒于斯人。而我与斯人,皆未之知也。可不惧哉?可不慎哉?

凡事得失有无关命,迟速关时,故曰时命。时之为义大矣哉!凡事无分巨细洪纤,莫不有时。夫事之至大至重者,莫如均平天下,奠安生民。时未至,则虽以孔孟周流,唇焦舌敝,而仍抱歉终身。况群儒乎?时已至,则以汉高草泽豪雄,五年之间,崛起而平定海内。况汤武乎?是以古君子养晦待时,非因循也。惟恐徒劳无功,或尤有害耳。予言至此,侍者难予曰:“然则人事可不尽乎。”予应之曰:“否,不然也。吾所谓有害者,揠苗助长之类也。至于春而耕、夏而耘,人事之当然,而不可失时者也。岂有自惜人力,而坐待秋成之礼乎?里人有巨舟,冬天滞于古东町湖港之淤泥,欲推之十数里外而入于湘,以资运物贸易。集壮者多人,用力三日,而卒莫能及远,只得置之。迄春天,湖水方生,又适大雨数日,其家一老人别有所往。偶过湖心,喜见舟浮水面,乃独力引绳而牵之,竟出兔耳港而达于湘。归告其家,其子趋而往视之,则已缆系湘滨矣。似此今昔殊形,难易有天渊之别。水为之也,实则时为之也。待时之义,顾不重哉?是以古君子必养晦以待,而未敢躁竞以从事也。时之为义大矣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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