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草木萌芽录 庚卷

门下士彭克谐，侍坐纳凉树阴，空山无人，心颇闲逸。克谐乘机进谏，以为左公所云金刚面目痞徒口舌之针砭，予皆婉容纳受，而温言以奖劳之。语云：“报德莫如尽言。”此非二十年依依左右之门弟子，其孰能有此批鳞苦口哉？此事关系吾人学问，良非浅鲜，有志自闻其过者，讵可忽乎哉！

晚凉蝉唱，夕阳在山，予抱询孙偕淡永出门远眺。霖儿率芬孙、基孙、欣孙尾追而来，同憩池塘浅草间，观群牛啮草，甚饶逸致。既而牧童五六人各骑牛背而归，一路徐行，尤有画意。予顾谓霖儿曰：“此家山太平风景也。当在辛亥秋冬间，岂能梦想及此哉？今者平畴远风，良苗怀新，幸得家人团聚，而于水边林下偷闲避暑，老怀能无一刻千金？”

日坐园林纳凉，耐久忘归，适故人郑君至，亦邀请坐谈树阴。视东坡之接客不著衣冠，尤为便适也。是夜，予已就寝，忽报鄂人尹祥麟至自武昌，予急起而接谈。此我鹇儿患难之侣也。在辛亥秋冬间，同出入枪林弹雨中，历尽险阻崎岖，百有余日，追随不失之忠良也。又岂寻常之故旧可同日而语哉？

忆甲午孟夏，翰鼎集族众保卫鸭山先茔，一身备极劳瘁。亲朋问焉，翰鼎答曰：“是自全其心之所安而已矣。譬如父母在堂，有子十人，而贤否不一，丰啬不齐，早经析箸，各营其私。遇有供奉父母之事，必谋十人共济，此亦情事之常也。然往往如散珠难聚，而事无责成，则老亲孤悬独立，黯淡谁依，反不如独子者之较为安适也。平日目击心伤屡矣，而忍效世俗之彼推此诿乎？今癸丑季夏望日矣，而唐山培墓之工程，空函往还，尚如散珠难聚。谚云‘冬土如铁’，愚衷深虑今冬坐失事机，追忆甲午前言，寸心不胜凄惋。子曰：‘食夫稻，衣夫锦，于汝安乎？’曰：‘安。’‘女安则为之。夫君子之居丧，食旨不甘，闻乐不乐，居处不安，故不为也。今女安，则为之。’吁嗟乎！圣言若是其斧钺森严也。翰鼎幼时尝闻老辈感喟而言曰：居官者，何其密于仰承，逢迎长官，而丝毫不紊也！抑何其疏于俯注，漠视小民，而疾痛无关也！而居家者，又何其工于俯注，抚恤妻儿，而精神专注也！抑何其拙于仰承，睽违父母，而问视多疏也！噫！老辈所谓拙者，犹婉言也，犹恕词也，而不知非拙也，实无心也，抑无学也。为民父母而不仁，即胎源于为人子孙而心先死也。是真人心世道之痼疾也。哀哉！”

唐山墓邻三人来领卖山价值，予率翚儿，偕宗堂董事少循兄焯鼎，竭忱礼待而慰劳之。唐君德富及其从弟粹安晓亭，初不料此次山价多方凑备完足，给领无余，欢声溢于言表，畅饮久谈始别。吁！此我墓山德邻也，必也交以道而接以礼。毋徒徇己而尽人之欢也，毋恒恃爱而竭人之忠也。古者天子诸侯，必得万姓之欢心以事其先君，为士庶者不亦当如是耶？然不能强人以尽同于我也，我惟尽其在我者而已矣。凡我同心人，不将连袂接踵而起耶？

癸丑春夏，家用大形窘促，良以去秋收谷后，倾囷出粜，致陈月了无入款也。而予适以今春躬司出纳，无可措手。惟有邮函四达索还旧债，而应者寥寥，无以济一时之急。偶有还来银圆十有五枚者，举家色喜。予因举邑中先辈逸事，莞尔而告之。李东园先生得春，贫居时廉介自高，往往三旬九食。一日索债有得，亟手书一纸贴壁云：“榜示阖家妻子人等知悉，定期本日午刻吃饭，决不改期。”即此想见老辈风流，颇饶寒士清贫之乐。先生以道光丁未偕养知先生成进士，此则微时秀才家风耳！

昔有某令，需次鄂省，薰心富贵，寤寐萦怀。一日坐大庭广众中，有谈相法者曰：“凡人方面阔大，则为土星，福泽甚厚，前程莫能测其所到。其白面团圆者，则为金星，其人聪俊，而福泽亦甚可观。如或面削而长，则为木星，前程有限矣！”某令闻之大惊，盖自耻面削而长也，从容顾问左右曰：“吾于土金木三星，果何属乎？”左右正踌躇注视难以为对，一幕客坐稍远，急起趋而前曰：“公实金星，福泽必甚可观矣！”某令遂怿然改容。夫以千人共见之面长而削，犹能赧赧然贡此面谀之狡说，令斯人亦掩耳盗铃而自喜，是所谓客之美我者，欲有求于我也。然则世态亦何所不至乎？予弟愉叟在坐，见而耻之，几乎笑哑哑而莫能忍也。

暑夜四更时醒，馆中纱帐而犹热不可耐。因呼淡永同出前院，清气扑人。予妻在言阁，咫尺前院，闻予至，亦速起。携一孙同出，乘伴纳凉久之。予夫妇移居槐南寄庐，屈指三十有九年矣。至今二老犹存，且能于风月良宵，鸡鸣已倦，露坐大院，言笑为欢。即此益叹天恩祖泽之高深，良非偶然幸遇也，予小子岂容不一刻千金？

客有来自沪上、江宁、九江各处者，世人询以道路传闻，伏天兵祸孔亟时，遍地人肉，烈日薰蒸，飞蝇蔽空，万犬吮血，毋乃传之过甚乎？客凄然以答曰：“实有此景，余难尽言。诚哉惨不忍闻也！”哀哉！聊志所闻，俾见一斑。

居恒顾左右而慨然曰：“今有人焉，累年久患疾病，家人日切忧危，差幸日用饮食如常，体气尚得保无大损。旁人劝令多服药饵，谓非此莫能起死回生。病者于是奋臂而兴，发愤忘食，广延时医，以求同力合作。不问药性之寒热温凉，孰宜急投，孰宜缓进，总之兼收并蓄，一概拱受而服之，欲求身病之全痊也。乃饭量因而日减一日，致令元气大亏，精神莫能支拄，一日溘然长逝，岂不哀哉！世有专谈欧美达用之学，而渐忘圣人立体之学者，其受害正类于此。”吾盖早于乙未、丙申间挥毫痛切陈之，大其声而疾呼矣。

翚儿在壬子春间，经同学友举荐，欲其同任行政之事。翚儿再三坚辞，始得自成其志。予与鹇儿皆悦甚。翚以癸丑家居，长在适园，经营种植，大著成效。翚诗自云“归来学圃效樊迟”是也。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在家能尽地利，以储孝养之资，即不难经营郡国，以奠安生民也。所谓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也。淮阴侯韩信自云“将兵多多益善”，此非夸大其言也，自信条理分明耳！条理不分明，虽止将千百人，而纷如丝乱。否则若网在纲，有条不紊，能将一军而部署井然者，则虽置身百万军中，推广施行，指挥如意，亦犹身之使臂，臂之使指也，其法一也。虽然，吾谓此中要道，尤先在知人善任，使尊卑上下，处处将领得人，斯能一气呵成矣。

昔年有老师宿儒从容垂问翰鼎曰：“圣门诸贤造诣，浅深高下，万有不齐。子如幸托门墙，自度才力所趋，可居何等？”对曰：“昌黎韩子有言：圣人之道，大而能博，群弟子不能遍观而尽识也，故学焉而皆得其性之所近。翰鼎如就性之所近而自度之，大约言必信，行必果，见利思义，久要不忘平生之言，或犹近之，似尚能竭力以勉求成效也。”师儒聆此，称为自知之明，莞尔色喜。

平生爽直待人，每逢人有劳绩，心辄念之难忘，不特时恒挂诸唇齿之间，且必大书特书，以垂示后嗣。一则不忍灭人厚意，一则望后人乘机遘会，一尽投桃报李之心也。郑康成曰：“今我不言，小子何述焉？”忆光绪戊寅、己卯冬春，曾劼刚通侯纪泽至伦敦，接受养知先生钦差出使英法关防毕，致书合肥李相，称养知居英两年，遇事推诚布公，致令彼中贤士大夫去思弥切，发于至诚。纪泽深自惴惴，窃虑甚难为继也。厥后，养知回湘，其随员某君谈及濒行时，养知诣英国外部告别，曾侯初至，亦乘便同往拜之。外部大臣怅然曰：“我公坚请恙假，解任回国。我国上下闻之，莫不抱歉殊深，且不知新钦差之德望能及我公否也？”养知亟郑重以答之曰：“曾侯才具优长，殆胜鄙人十倍，且通知贵国语言文字，交涉必更为相宜。”外部曰：“才具优长，吾亦微有所闻矣。至云语言文字之通知，尤末节耳，何足道哉？所以深契乎我公者，全在推心置腹，彼此无欺。而于公事之再四争持，毕竟毫无宽假也。”呜呼！此曾侯所以面聆斯言，而窃虑极盛难继者欤？素闻泰西爽直成风，一切无所讳言，不以为罪，最为坦衷朴素，今观外部之侃侃而谈，亦可窥豹一斑。

忆甲午、乙未以前，南皮张公在楚督任，赠合肥李相寿文，叙述新政，波澜层叠，尽态极妍，颇为苦心谋国之耆臣增辉屏障。盖南皮与合肥同声同志，经营惨淡，前后相符，是以言之弥切也。犹记末段有云：“若之洞者，馆阁后进，章句小儒，遭际时艰，谬领一道。虽度德量力，地小不足以回旋，而前步后趋，山高岂禁其仰止。”至今诵之，深情跃然言下。虽然，南皮以文采风流之笔，表章合肥，惟肖惟妙，而未足以尽南皮翰墨之长。今南皮易箦，逾四年矣。而操管执笔之伦，不闻有所叙述，安得世有简古沈雄之笔，雅驯洁净之文，亟为苦心耆臣，表章遗迹哉？言念及此，四顾苍茫，而吾心滋戚矣！悲夫！

军队驻湘阴县城者，暑天偶有十数兵士来我祖忠节公祠纳凉，守者辞焉。兵士怒詈曰：“是何忠节？不过满清奴隶耳！曾、左均经斥退，奈何尚留此间庙祀乎？吾等走告营主，转陈都督，即视曾、左一同屏逐焉。”遂悻悻而去。不有街邻老年人当时代要于路，婉言慰谢而劝阻之，其锋几不可当矣。虽然我祖为前明宣德朝之忠节，伊等未之知也，终虑一旦别遭误伤，则争之晚矣。是时祠宇尚未重修，因亟榜门一联，俾市中行人共见，曰：“前明苦节，旷代英灵。”而于壁间所悬祭文，增改二语云：“溯殉难于前明，留遗芳于永世。”俾入祠游观者，又共见焉，庶乎触目惊心，以资传播，以广听闻也。谚有之曰：“秀才遇得兵，有理说不清。”今姑以一二语聊为声明，以免误认误伤而已矣，遑与婉谈正理哉？

冬夜偕树风闲坐书房，甚为适意。惟东堂僻左，万籁寂然，颇似更深人定时。因扶筇一视言阁，甫出房，而人声到耳矣。至则见霖、翚侍母，畅谈欢笑，听之怡然耐坐，尤喜其言为安民济世之成规，盖在法政学校闻之熟矣。而霖儿正和气怡颜，翚儿正色飞眉舞，一时兴高采烈，在我躬偶然一遇，尤视同包公之笑比河清。夫以我躬寂处书房，讲学无伴，久矣孤陋增伤矣。今偶逢二子各摅所见，皆颇中窾要，安得不珍同威凤祥麟？

平日谬以学问中人妄自期许，而往往盛怒加人，太无涵养，能无赧然自耻耶？昔年常自题书窗春联云：“量狭心慈，才疏志广。水流花放，鱼跃鸢飞。”此则藐躬自知其短，抑亦自知其长也。必也祛除其短，而灌溉所长，斯为晚年一线之生机也。可勿勉哉？

岁云暮矣，告籴者纷纷踵门，类皆邻里乡党之食户也。予顾之，中心融融。盖言馨草堂，自光绪癸卯秋获始，甫有田租。幸翚儿经营家事，仰体亲心，恪遵庭训，年年仓谷必尽粜与邻里乡党，以期便利均沾。从未敢贪便惮烦，授之米肆，俾得独专其利。及甲麐儿戊申接管家事后，初亦恪守乃父成规，而无如此儿任事，需用浩繁。有时坐待食户分籴，不无迟速参差，缓不济急，只得倾囷以付米肆焉。我躬能无抱歉乎？今岁癸丑暮春，适我躬崛然而起，亲总家政，而四邻之告籴者乃闻声鱼贯而来，颇便于千百家食户，安得不顾盼而心喜乎？后之子孙，如能保守田租，抑或更有进境，切宜善体吾心而奉为家法，以资因事制宜，因时制宜，则是我躬九原含笑之一端也。是说也，盖尝于光绪元年乙亥季冬二十日敬聆父老之言，而惘惘笔记之。

季时儿翚，奔走市中，回环往复。至夜，始购得鲁盐千两，雇夫运归。家人为之色喜，如获奇珍。盖近岁淮产缺乏，引地各商人遵示改运鲁盐，以资接济。山东路远，已觉到埠迟迟，而今岁癸丑夏秋之交，东南数省干戈满地，盐运益多艰难，乡中食户，大形狼狈，窘状不可胜言。兹当岁暮，需盐之户益多，将有储仓告罄之势。不有翚儿经营惨淡，我家殊难措手矣！嗟我妇子，安得不视同大旱甘霖？

槐花（：地名用字。长沙方言指丘陵地带的“一马平川”。）有田二亩，一在莲塘之东，一在莲塘之北。儿曹近皆得之，与予庐相依咫尺，可备后人躬耕，所关非细故也。而莲塘北亩尤为我家旧业，咸丰辛酉，予偕仲弟盖尝赤脚躬耕此亩也。鹇儿、霖儿、翚儿，居恒身任劬劳，不辞贱役，故亦愿后人以种植为生涯，予尝以四字奖之，曰“君子务本”。

癸丑家计，春夏极形窘迫。秋间获稻后，窘状稍纾。岁暮，略资助族党数人及汨罗姻党数人，是皆沧海一粟耳。而黄内弟湘芝乃大破愁颜，予滋歉矣。旁观者笑谓予曰：“谚有之：‘歇业盐商贩扫帚，故侯闲种东陵瓜。’自辛亥中秋以后，武昌差馆顿失，君家亦歇业之盐商也。今已无盐自给矣，而犹与人同淡乎？”予应之曰：“然。千里毫毛，究于人何补哉？不过自安其心而已矣。”忆昔晨炊屡断之年，亦尝自分盘餐以安亲友。其时家无半亩，以视今日之牵萝补屋，较为尤难。而必勉自为之者，心难恝然耳。犹记光绪甲午岁暮，四邻诸君，各自忧盐虑米，相见莫非愁颜。一日群集门前远眺，相对无欢。适家少安先生鸾章，携季子守藩后至，翰鼎告以代筹之款已有端倪。先生太息而谓诸君曰：“如寿梓者，可谓强为善而已矣。”既而忽仰天欢呼，以号于众曰：“苟为善，世子孙必有旺者矣。”谑浪掀天，闻者皆鼓掌大笑，哗然久之。此亦谚所云“苦中作乐”也。而少安先生之安贫乐道，文采风流之梗概，即此亦可窥豹一斑。

人以事激予大怒面斥，既而悔之。若翚儿处此，则持重不发，智深勇沈，胜于椿庭十倍矣。此吾家经营摒挡必不可少之良材也。甲麐儿昔年亦尝称翚儿曰：“恂恂孝悌，思深虑远，沈挚多谋。”

古称士农工商曰四民，近年张文襄公则曰“士农工商兵”。古人寓兵于农，农即兵也，后世则皆召募之兵，是故南皮特提论之，而分列为一耳。窃计可统于五民之中者，宜莫如士，精农学者，可曰农士；精兵学者，可曰武士；精工学商学者，可曰工士、商士。而其中有学贯天人，精通义理，博考古今，洞悉源流，藐然一身，而本末具备，体用兼赅者，则多士中之翘楚也。孟子曰：“于此有人焉，入则孝，出则悌，守先王之道，以待后之学者，其斯人之谓欤。”养知先生云：“后世所谓士，正《周官》所谓闲民也。而且不能自养，辄资人以养，于国家奚赖焉。”闻之令人悚惶无极。窃计亲党诸人，五民毕具，吾深望其间志在为士者，各视其性之所近，勉为农士、工士、商士、武士可也。其尤有进焉者，则勉为守先待后之士可也，慎勿甘为《周官》之所谓闲民也。吾老矣，无能为也，然一息尚存，不甘自弃，且幸得闲天与著书缘，殆所谓后死者，得与于斯文也。窃不自揣，愿与吾党老幼诸君共勉之。

甲寅仲春中旬，有里人踵门，投诉被欺至再至三情状，迫请衰躯出而调治，曰：“我公闭门养晦，已六年于兹矣。宵小无人坐镇，心忘忌惮，遂致酿成怪状奇情，孤弱之家，竟至不能容生于里闬，公岂忍心坐视耶？”予喟然叹曰：“独木难支，其若之何？”其人泫然曰：“今日一乡之中，已成暮色惨凄矣，正如昔人所云：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世乱民愁，王不出头谁是主。此言虽大，可以赅小。今欲借用此联以资呼吁，公如勿河汉斯言，岂惟我家得庆再生，八百孤寒幸甚。”予闻愀然，切齿含悲者久之。

闲坐东堂，偶见母犬衔饭，趋过予前，往哺新生之数子。物情良可悯哉！令我愀然不安之至，而且一时悲感横来，上则自念父母之恩，下则自惕抚循之责也。一区区琐事耳，而所关岂细故哉？

甲寅朱姓家庭讼累，元气不无大伤。其萌动时，尝柬邀族党相邻集饮岳武穆祠听断，予以一时未及往就，竟尔酿成讼端。越半年，且难结束。然则一身之行藏隐显，关系若是其重乎？孟子曰：“一薛居州，独如宋王何？”又曰：“尧独忧之。”呜呼！一也，独也，盖危机也。古今一辄，可胜慨哉？

顾亭林先生云：“凡亲友有欲言不言之意，此必有不得已事。欲求我而难于启口者，即当揣其意而先问之，力所能为，不可推诿。”旨哉仁义之人，其言抑何蔼如也。今则节近端阳矣，藐躬正自追维己事而懊悔无端。因持诵亭林言，以示翚儿默识勿忘，而自抚心愀然不安之至。然予在当日，亦不过精神偶疏忽耳，非甘心坐失机宜也。先儒云：“武王不泄迩，不忘远，圣人德盛仁至，精神自尔周到。”善哉言乎！

我曾祖同怀弟梅溪公支下，摧残剥落，迄今仅余甲钦侄一人，良可念哉。甲钦一日来言，犁头嘴长园附墓熟土，将有岌岌不可保存之势。翚儿乃亟禀承父母，竭力筹备缗钱，以纾其家难，借以保存其曾大父贤聘公墓山之附土。予心大慰。昔者予大母郑恭人只身摒挡家计，窘状难堪。旁人劝卖葱智园熟土，且云买受贾之家愿出多金。大母始终坚持勿允，盖葱智园虽为予大父之私业，而梅溪公之子妇樊尝卜葬其中。予大母面谕翰鼎、晶鼎，嗣后宜垂示孙曾，此园熟土，永远不可出卖，以留为护墓之屏藩。视翚儿今日之保护长园，异曲同工，可云后先辉映矣。葱智园濒临古东町湖，长园则傍土星港，两园相距，盖咫尺云。

圣贤教人，处处启发天良，以导其恻隐羞恶辞让是非之先路，使人由勉强以渐进自然，卒能同归于至诚者，上也。其次，则莫如国法森严，刑赏必信，使人惮于为非，而安于为善，是亦可补圣教之穷也。然而国法亦有所不能遍及者，隐微幽独，元恶且多漏网之时。而平民之严惮神明，出于天性，则神功之有助于圣教，亦岂浅鲜哉？《易》曰：“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其旨微矣。

翚儿怒斥孙男有询所为，适与己意相违也。执竹竿以逐于庭中，询孙惊避无所，痛哭甚急。予乃趋而谕之曰：“汝乃思深虑远之人，三岁童子，岂能喻汝微意所在耶？而于痛哭疾走，心慌意乱时，责其漫不从汝言，宜乎其莫知所从也。惟有于事后从容指示，循循善诱之为得。”“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旨哉圣言！最宜寻绎。

门下士彭克谐问曰：“圣贤千言万语，无一不应切实遵循，惟虑躬行君子，欲求一一实践，不且终身难尽乎？”予应之曰：“言语虽多，要之可以片言扼要，一以贯之，大抵存心不外二语：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也。接物处事，亦不外二语：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也。”克谐聆此，心境为之豁然。

时当七月及半，乡俗醵金大赈孤魂，克谐心窃非之，而问于予曰：“饮食冥资各项，孤魂果得实受其益乎？”予喟然叹曰：“哀哉孤魂，是即穷民之无告者也。今有极贫之孀妇，日抱孤儿，寂处茅檐，终岁无人愿问。诉苦无门，方且黯淡十分，凄凉万状。忽有一先人之故旧，过门而存问之，孀妇辄悲喜交萦，以为尚有悯念我家之长者，自觉枯枝犹有生意也。吾弟愉叟，癸酉冬挽家敬芳兄联语云：品药感重生，岂徒歧路赠言，劳君死尚怜同气；入门惟一哭，愁听孀帏泣诉，道我痴犹念故人。此亦一明征也。今无论孤魂果否实受其益，但得年年有人念及一二次，已可借破愁颜。倘如前人诗‘荒村无人作寒食，殡宫空对棠梨花’，则自觉寂处荒凉，了无生趣矣。至于出金助赈之人，其中有出自一缕精诚者，愚不特不忍斥为迷信，且必深嘉其一念之公忠，是即己立立人，己达达人之见端也。如得明师益友以裁成之，而仁不可胜用矣。阴阳一理，子其体贴而精求之。”克谐聆此，悠然意远。

忆予年及壮时，友人与予闲谈，自云：“恒默察君，处人接物，颇多至诚长厚之为。”予时谦让未遑，勿敢自信也。既而思之，此友为予道义交，岂世俗面谀之比，必非无所见而云然也。可勿自省而益加自勉哉？今偶忆乙未在荆州，一日，乘四人镜轿，因公远适。时值冬晴，平畴无水，正疾行间，予忽命停舆中田。舆夫不知何意也，乃即停舆大路间。予出，仍命移置田中，而自环走平畴四隅，高瞻远望，久之又久，始登舆启行。舆夫私相耳语，以为必熟习堪舆，出而审视地脉也。其实，予在舆中，遥见前途有新妇于归之轿迎面而来，因及早引而避之，否则一与相遇，其舆夫必先停滞路旁，以让官轿，则予心愀然不安矣。良以谚所云：千百年好事者，必令畅行无阻，而后慊于人心也。兹因闲叙他端，而连类及此，偶一发明当日用心之所在，盖欲示儿孙以存心之要道，非敢自谓一事之微可概生平也。愿与诸子群孙共勉之。

甲寅中秋，有园丁假归省亲，先夕请领工资，以便今夕携归。予勿与，约以濒行给领。迄届时召领，则先行矣。临出，语同人曰：“佳节未便索钱也。”予亟以授石校钦，追而与之。校钦既返而问曰：“必追而与之者，良以今日。大地检偿债项，知其家亦必需钱孔亟也。惟昨夜乞领而勿与，窃意我公亦必有道存焉。”予喜校钦聪明善悟，从容以示之曰：“昔年在汉口公所，尝有一事与此正同。当日侍者问予，先夕请领，何以勿早给之，不知我躬谨小慎微，平时恒以烽火盗窃为忧。若早与之，不幸而遭火窃，则已领之钱，损失则竟损失矣。钱存吾手，吾虽遇有损失，犹当另筹以给之，今则区区一园丁耳，岂不尤宜矜惜乎？”校钦聆此，肃然动容，心领而默识之。

霖儿、翚儿一日同入书房三次，面陈要务多端。郑重筹商，皆为木本水源之措置经营也。予因为之心怡，乘机示以贤哲公财之理及世俗厚敛之非，而窃计二子他年之颇能治生饶裕也。遂举我躬“未之能行目录”四十余条，命二子身荷仔肩，以成善继善述之美。而又由博返约，示二子以圣人扼要之言，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此即仁至义尽之归，而廓然大公，物来顺应之轨范也。以此存心，以此接物，终身行之，而犹未能自慊，一事尽之，而已各适其天者也。汝曹务宜心版铭之，我家自高曾以降，独子单传，蝉联两代，千钧一线。孤苦零丁，真传之不绝，盖如缕矣。而自同治癸酉，广厦沧桑以后，炊烟欲断，一家八口，几同饿殍残生。乃至今儿孙绕膝，人文蔚起，一椽有托，百亩可耕。须知处处皆由累代之忠厚多端有以敬迓天庥也，岂偶然哉？近来每岁春联，吾辄书“天恩祖泽，锦簇花团”，俾汝曹触目警心，勿忘所自来也。大凡善人忠厚传家，最难得夫妇同心同德，尤难得子孙历数传而善种不衰，而吾家由先母、继母，上溯大母，再上溯曾祖妣、两高祖妣，一皆慈祥恻怛，与夫合德，累代阃范，善善相承。此岂非天立厥配，以玉成善种流传之久哉！而汝曹承恩至厚，幸获多男，诚为异数。惟善教之，则为兴家之羽翼。不善教之，则恐为伐木之斧斤。汝曹须懔然于任重责大，而力求无忝所生也。岂容悠悠忽视哉？

童子持水菜踵门求售。启扉人与之议价，尚无成说。童子曰：“价若不足，归则必遭父责耳。”予闻之，立召童子入，如其所求以易之，既而从容示左右曰：“‘担头车尾，穷汉营生，日求升合，休与相争。’此新吾吕子之父近溪先生小儿歌也，愿与诸君同三复之。”昔年在浏阳榷舍，有年老士人，因病急需药资，而四顾无从筹措，乃以《康熙字典》一部，托人求售于富室廪膳生。其书盖厚纸而殿板，估值应得钱数千，而仅求得千钱，以应燃眉之急。某生竟始终坚持，仅允给钱三百千。受托者曰：“此翁亦君相识之人，老病可念，微此书出售，犹当乞君解囊资助，况有此乎？”某生答曰：“彼急需吾钱，吾不急需此书耳！”此盖家有其书，人有其书，非奇货可居也。受托者见正言不入，为之大窘。适刘甥淞芙偶过其门，闻而懊怒，急入领其书以出，赍投榷舍，向予立索千钱，趋而与之。而老者得药服之，旬日即全痊矣。近年予在武昌寓庐，有陈姓孀妇以夫新亡而乏食，不得已出夫君案头用品求售于人，卒以议价难定久而未能得钱以应急需。适淡永居士彭克谐造其邻家，闻之恻然。归以告予，予立命取来。陈妇曰：“本意必求得钱七千，因久而不能定，已迭减至五千，而犹未成。今易公厚意玉成，请给四千，亦所愿也。”予命克谐仍赍送七千，以自全其心之所安。兹因切望子若孙，一皆存心忠厚，是故连类记之，以垂为家训。

甲鹇儿归自日本，从容恬淡，自乐山居。连月琐事躬亲，以奉父母，并留心园圃，以裕生涯。旁人以其尝为将帅也，见之相顾诧异。而凡学问中人，则视罔辞贱役，为本来固有之天。予昔年在武昌尝语所亲云：鹇儿他年若解组归田，必且日夕督课农桑，虽躬自汲水樵薪，皆所乐为之事。其亦知子莫若父者欤？至若霖、翚二子，频年之罔辞贱役，耐苦耐劳，则习见而未遑笔及也。凡此皆淡泊家风，朴真事业，值此纷纭时局，传家之宝，舍此尚待何求？斯义也。愿与审时识势，读书明理之君子一共证之。

平时每闻诸小孙痛哭，心辄不安，亟走问之，大抵因索食瓜果、菜羹、饼饵而不得，抑或反遭父母怒斥也。而昨晨被斥之基孙，今晨痛哭之询孙，及迭被怒斥之欣孙、芬孙，尤为可悯之至。差幸近年购有食谷之田，使一饭未尝缺乏耳。否则食指繁多，何以安之？前人诗云：“可怜最是牵衣女，哭说邻家午饭香。”又云：“床烧夜每借僧榻，粮尽妻常寄母家。”恒诵之栗栗危惧，不皆寒士伤心之语哉？

予素胆怯，夜坐尤甚。侍者竟不能片刻少离。而独慈怀遇有专营，则转觉毫无畏忌。辛丑冬，治冢媳黄氏之丧。时冢子甲麐司榷湘潭，友朋送纸钱，盈千累万。吾家大赈孤魂之夕，予乃命多分钱楮，遍野焚赠孤魂。执事者皆鼓舞奉行，次第推行而达远。东至于圳墈，北至于下边山，南至于大垅，西至于高原，四顾火光如灼。而予则亲偕家选州兄，专驻刘、骆二姓墓山之前，焚资以赠。选州兄渐推渐远，距予所已数百步之遥。而予以黑夜只身步履草间，不特心无怯慑，而且洞悉孤魂之心，于我颇多爱敬。群焉拥护，反得借为佳伴焉。先儒云：“浩然之气，须于心得其正时识取。”不信然欤？甲寅仲冬，一日偕族众诣西原族党家，调理骨肉参商之釁，滞迹至晚天而未散。其家在乱山丛冢之旁，颇为人踪罕莅之区，幸童子杨胜陶迎予已至，遂扶予由乱冢深草间觅路而趋行。时红日西沈，月渐吐光，风寒削面，步至汤家塘西南隘巷，遥见前途似有二三行人迎面而来，转瞬不见。心知为山野暝天，游魂彳亍，倏忽趋而避焉者，殆恐惊触慈祥悱恻之衰翁也。旋经汤家塘岸，予惟悯念先后溺毙之人，恻怆于中，竟尔浑忘怯慑。迄登高原，则吾母之佳城在焉，尤自觉身依膝下，孰敢侮予也。昔人云：“鹞鹰搏鸡，鸡有母护。离亲出门，心寒行路。”悲夫！

居恒不时解囊，资助亲友故旧，而未尝笔及之者，予心习焉而淡忘耳！今日资助中表之亲，而偶一笔记者，盖欲以示子孙而垂为家学，深冀毋忘至亲姻旧，以及贫交故人也。其关系岂浅鲜哉？

群孙每用围椅作成肩舆，令小孩稳坐其中，舁行满屋，见之辄令人莞尔而喜。然一转念间，回首我躬数岁时，嬉戏跳跃，亦恒博重闱笑乐，又不禁泫然泪雨沾襟。

偶出前门，远观晴景。适见女孙有芊、有驯对坐前院石上，谈笑为欢，怡怡相爱，予心悯然增感。此时为一家姊妹，幼小无知，日日相见，在在相亲，自相忘于固有之天也。转瞬各适人家，则聚首之日无多矣。有芊正十岁，盖翚儿之子也。有驯正六岁，盖鹇儿之子也。予妻坤凝丁卯春日思亲诗三首，予代撰也。其一曰：“膝下当年姊妹花，红娇紫艳门繁华。而今各滞移栽处，南北东西别梦赊。”呜呼！睽远之感，古今所同悲也。又况丰啬安危，各关时命，则忧娱欣戚，势有万难齐一者乎？斯言也，宜亦孝悌之人闻之而心恻者也。吾心安能忽视之而不存诸简册哉？

向论五伦之中，君臣、父子、兄弟、夫妇之人皆有限，为朋友一途为最宽，诚哉其言也。然而君臣一伦，范围亦复不小，未可仅见一隅也。光绪戊申冬，予在武昌，一日偕客二三人倚炉闲话，有军中士人问曰：“齐景公赞孔子云：‘信如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虽有粟，吾得而食诸。’景公此言，盖恍然于君道之宜自尽矣。而卒弗能自镌其躬，是徒责望通国诸臣，尽其臣道而已矣。岂非躬自薄而厚责于人者乎？”予答曰：“景公不足论矣。惟‘君臣’二字，本彻上彻下，则宜条分缕析以言之。凡归我躬使令约东，而我受其服从侍奉者，皆有君臣之义焉。非惟一国之共主，俯临全国之大小臣工，而后谓之君臣也。《易》曰：‘家人有严君焉，父母之谓也。’是父子母子亦君臣也。而家中之一主一仆，尊卑肃然，尤为君臣之著焉者耳。即以今制言之，牧令之于督抚、藩臬各长官，部曹之于尚书、侍郎各长官，要皆奉命尽职而将顺其美，匡救其失，不亦君臣之象乎？而在军中则尤凛然上下森严也，如队官、营官之于标统、协统，莫不有君臣之象焉？夫以天下之广，人类之多，而能使上下情意交孚，尊卑秩序不紊者，实皆赖‘君臣’二字之大义有以维持也。假令在下者昧于斯义，即吾子今为队官，将于排长目兵，皆难约束，皆难调遣，则号令不能畅行于一队之中矣，遑问一国之大乎？程子曰：‘礼止是一个序，乐止是一个和。’止此两字，含蓄多少义理！天下无一物无礼乐，如盗贼至为不道，然亦有礼乐，盖必有总属，必相听顺，乃能为盗。不然，则叛乱无统，不能一日相聚而为盗也。夫所谓必有总属，必相听顺，是即‘君臣’二字之见端者也。而况名正言顺之长官、属吏，以及主人、仆从，不尤赖君臣之义处处维持，使无叛乱，而永重于天壤哉？惟是先民有言，盛世君臣，宛如朋友。衰世朋友，俨若君臣。呜呼！此古今气象所由分途者欤？后世朝章十分严厉，而昏浊之主，虽因护非拒谏，加刑善类，而乱命人莫敢违。而凡重臣之卑污迎合，或骄横恣肆者，亦多虎威狐假，滥施枉屈于同僚，此‘专制’二字之名称所由来也。然此特君不君臣不臣之变局耳，非君臣之正轨也。而谓‘君臣’二字即为‘专制’二字之媒，则不尽然也。试观三代以上之君，谋及卿士，谋及庶人，天子且恒拜手稽首以受谏臣之名言伟论，而盈廷之禹俞皋赞，和衷共济，亦无非劻勷主德，纠绳君过。惟求造福于闾阎，其中即有异趣之人亦弗敢作福作威而别成一格，而何君臣之不宛如朋友哉？而何朋友之得俨若君臣哉？而又何专制之有哉？”营友闻予言，肃然起敬，心领神会，意境豁然，低徊久之。

甲寅仲冬十六日壬辰，是即为中华民国四年一月一日也。民国肇造，纪年三周矣。钦惟隆裕皇太后，女中尧舜，豁达慈祥。当宣统三年辛亥隆冬，严寒凛冽，太后毅然定策，沛降丝纶，创为共和之局，改元中华民国，以固满、汉、蒙、回、西藏五族之藩篱，公天下而不忍贻祸生灵，其可谓至德也已矣。凡我普天率土之人民，允宜心版铭之，而当路诸公之优崇皇室，兢兢立约，巨典昭垂，期令后世永矢弗谖，遵循久远，其可谓深明礼教者欤。凡此皆为震古烁今之事也。兹当时序迭更，言念及此，不忍不大书特书以志钦慰。

自古群圣，莫不韬光沈馨，精华内蕴。独至文王、孔子，月到中秋分外明，其故何哉？盖文王虽圣神莫测，得周公之《大雅》之阐扬，而幽隐之光以显。孔子虽蕴蓄难穷，得子思《中庸》之阐发，而渊泉之德以彰。然则孝子文孙之得力于身后，其关系天下后世，岂浅鲜哉？且也尼山讲舍，群贤荟萃，凡师父之作止语默，罔不时刻留心，抉摘精微，传神惟肖。《论语》一书，可谓化工之笔，神妙欲到秋毫巅矣。此其得力弟子门人，尤为孔子之独擅胜场者也，然皆所谓天授，岂人力之所能致哉？

天寒日暮，有客自武昌远来投宿予家，盖为鹇儿旧部李君。沧桑后经营贸易，将赴长沙，便道来省鹇儿。予在武昌时亦与相识，亟出而礼接之，聊与殷勤话旧，感子故意长也。予弟愉叟，奔走风尘数十年矣，凡在外相识之人，无论贵贱贤愚，往往于关山失路，艰难险阻，水穷山尽之时，深得其友助扶持之力。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先民岂欺我哉？

女孙有喈甫岁余，一日跌扑，撞头痛哭。予手揉之，旋抱出前院散步。举头见新月一镰，喈孙泪眼未干，亦仰窥而色喜，可怜也。喈孙同居东堂，每见大父往来庭前，辄欢呼索抱，半岁以前即如是。人曰：“蚩蚩乳孩，亦能识大父耶？”予笑曰：“小孩不知此老为何许人也，惟日睹往来如织，知其为一熟人耳！”噫嘻！吾今及时抱之，聊以自慰吾情焉尔。他年我孙出嫁诗礼名门，岂得于吾身亲见之哉？

昨日陡闻谢氏中表之丧，心为凄然欲绝。回忆去冬过访，予尝期以他日有盐同咸，而今已矣，岂不悲哉？虽然，在谢君固不及待矣，而在藐躬亦岂能自保得见有盐之日乎？今岁甲寅春初，武穆乡自治公所散会，殷君德畴，同席畅饮，予撰联示座客云：“乡董乡佐，议长议员，元恺十六人，到此风流云散；保身保家，为农为圃，闾阎千万户，共期人寿年丰。”殷君见之，拍案叫绝，相对欢谈久之。岂意甫至孟夏，而殷君竟成永诀乎？孟春月杪，予侄甲骅之丧，适与其朱家外大母同日归窆，两家又相距咫尺，凄惨异常。朱君松坞白衣送葬朱母，犹对予悯念骅儿，言之酸楚。岂意甫至季夏，而松君亦掉头竟去乎？由是观之，则人生之不可测其迟速者，死期其大端耳。《易》曰：“困于石，据于蒺藜。入于其宫，不见其妻。凶。”子曰：“死期将至，妻其可得见耶？”总览古今人类，贵而王公将相，贱而乞丐孤寒，美而圣者贤豪，丑而老奸巨猾，惟“死期将至”四字，则皆无所于逃。青田刘文成诗云：“人生无百岁，百岁复如何？古来英雄士，各已归山阿。”为此诗者，其殆英雄气竭，江淹才尽之时乎？今天下如将教化推行，尊师重道，借以端人心而重风俗，则藐躬虽邻于衰朽，犹当出其一知半解，发为言论，以赞助之，以期求仁集义，立厥初基。果尔，则老天或留可用之身，再历二三十年而后死亦非异数。否则在世无补，天亦何须虚留久存乎？是故君子早自料理责无旁贷之事，至人事已尽，差可没无遗恨矣。既尽人事，而教育之功不成，似亦可安坐以待之？抑谚所云“事到事完”也？犹忆旧句有云：“此后欲求娱老法，万端都听自然天。”愚将守此二语以终余年，借以怡神适趣，节省忧劳而已矣。

予家故旧诸君，每相逢偶语，辄互谈肫叟待人之厚。予闻之而喟然曰：“厚云乎哉？吾心且抱歉多端也。”然而此数子者，其言皆出于至诚，迥非口与心违也。予尝昧昧以思之，每见富贵家宴客，庖人烹饪，动以鸡豚雁鹜之汤分润诸肴，而雁鹜鸡豚之肉味转薄。至若寒士淡泊家风，斗酒延宾，只鸡佐饭，或自惭供养之薄矣。然而一团真味，全寓羹汤，此则差堪自慰者也。诸君谓吾待人厚，厚则犹未之能行也，特真耳。

父母之子孙众多，一视同仁，本无偏重，然而亦有钟爱特甚者。其苦衷难以自言，是在观者善为体察耳。或有体羸多病者焉，或有任劳过度者焉，亦有贫窘难堪者焉，且有孤寡无倚者焉，而资性钝拙，辞不达意，往往受欺于狡黠之人。屈不能伸者，又别成一格矣。此类多端，笔难罄述。要皆父母之心所眷念难安而顾复尤勤者，世俗乃指为偏爱，不已误乎？此盖大有关于人心世道之端，用特揭明，以垂训诫。

有人以除夕多陈果品，叩祷观音座前，迫求慈荫，俾来岁得以丰财。既而寂无所获，又于岁暮，加丰食品，并呈五彩绸帐，百拜以乞观音。来岁仍无所获，懊怒之余，乃叩请观音指示求财之策，摇签得神语云：“萱闱自有观音在，何必焚香叩佛堂。”盖谓孝敬慈闱，消除忤逆，自能和气致祥，顺承天庥也。其真醒世之言欤！

幽兰自芬，不求人知。知者采采，情不自持。万古清芬，动人遐思。此予昔年持赠幽人善士之言也，今可为普天下韬光沈馨之学子流连诵之。而凡所谓知己者，知其长，并知其短；知其显，并知其微；知其巨，并知其细。此古今身受者所以同铭心版也。管仲曰：“生我者，父鸣也。知我者，鲍叔也。”母呼，岂不重哉？

城市卖卜之人，每日为人占问休咎，熙往攘来。其言验者，颂其名高，其不验者，嗤其学浅。其实，验不验无关于彼也，必也我有专一迫切之诚，而神明乃与我心心相印，示我周行，精确显亮，皆由一己之诚心所致也。而代占者亦阴受其福，左右逢源，而得判断灵通之美誉矣。

忆戊子初冬，养知先生致罗西先生书云：“厚甫安详稳适，文笔斐然，词调尤工，良亦佳品。近闻以病还家，心切念之。”厚甫者，甲麐儿之字也。老辈多情，抑何可感之至于此，其亦不泄迩，不忘远者欤？而麐儿在癸未、甲申间，有《伤春词》云：“销魂何处，桃花门外清明雨。”养知一见，搦管著圈，对人亟称为警句，此以见老辈宏奖风流之不遗纤细也。

晚眺门外，遥见黄犊旁皇道左，觅母哀号。予心悯恻，而怦怦不能自安。适遥闻母牛悲鸣一声，知已在主家槛内矣。犊乃奔走如飞，瞬息千里。予时悲喜交集，注视不能转睛。呜呼！天下苍生众矣，区区此心，岂特为二牛悲喜哉？

乙卯春日在乡，萧然兴尽，今夜则更忧心如煎，甚矣哉。正务之多梗阻也，一苦于办事之人无机警捷速之材也，一苦于阴行梗议之人欲非之而无可举，欲刺之而无可刺也。白香山诗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子曰：“道不同，不相为谋。”此皆千古同慨之端也。悲夫！

乙卯七月七夕，散步前院，白云在天，不见银河，循诵光绪庚辰旧句一往情深：“天上人间讵不侔，银河湘水共悠悠。自家夫妇多离恨，何暇伤心惜女牛。偕隐山中别有天，耦耕佐读意陶然。何时永遂团栾愿，曾负佳期十一年。”今正家山偕老之年也，白头夫妇，久矣得遂团栾，兹且萃诸儿男妇八人，孙男孙女十有四人，一庭聚处，别恨全消。屈指家庆之团乐，未有比于此时者也。天恩高厚，荡荡乎民无能名焉。陈损斋先生云：“凡人之情，易境则思，当境则忽。”智者及时爱日，岂容不一刻千金？

适园老圃，平生绝无他长，惟差幸接待故旧之诚贯彻初终。不似霸佐之要结牢笼，未免险夷异趣耳。相依最久者，颇能察其所安而默识之。若夫至诚恻怛之养知先生，翰鼎则早经洞见肺腑矣。计自丁丑以迄辛卯，翰鼎寄养知书函不下百十，而孰知竟绝笔于辛卯春日汉川县馆一书。盖不久而我公易箦长沙，遂令爱戴之深者，徒作天涯之望哭矣。其在诗曰：“淑人君子，正是国人。正是国人，胡不万年。”岂非万古同声之恨事哉？汉川手书略云：“先生乃一而十，十而百，始终不惮繁琐，惟以滋培后进，扶植善类为安，是诚仁人出于性生者也。昔胡文忠公有言，吾于当世贤者，可谓倾心以事之矣。而人终乐从曾公，其至诚出于天性，感人最深故也。先生其与文正公共一心源者欤？末士感悚之极，无以为报，惟有识此数言，以铭肺腑而已矣。”由今观之，通函绝笔于此，其亦无忝永诀之言也欤。“是何等襟怀，江汉为池，天地为囿。问先生位置，众人之母，王者之师。”我公千古，此联亦千古矣。

忆宣统三年辛亥八月朔旦，予方家居。是时，天下无事，乡民安居乐业，食德服畴，但以来年水旱虫蝗为虑。乃群促能观天象者，近晓出门，登高四望，以觇丰歉。蚩蚩小民，既无履霜坚冰之识，抑何有风声鹤唳之虞乎？乃观者苍黄走告之于众曰：“来年水潦之灾，犹其余事，所最可骇者，东北方云氛凶惨，将来恐有兵灾。可若何，吾侪小人，各有身家，宁为太平鸡犬，不堪为离乱人民也。”予闻戚然，而犹冀其言之不中也。乃不出两旬，而武昌兵事大作，各省接踵而兴，四方闻之震动。自时厥后，兵祸旋伏旋起，安危无常，海内骚然，蔓延数载。不特僵尸流血被原野，闻之心胆俱寒，且因之四海困穷，小民几无生气矣，惨何如哉？偶观天象者，抑何不幸而言中也。悲夫！

乙卯中秋日，麐、鹇、霖、翚四子率诒、勋两孙，侍予夫妇午饮。予顾谓予妇曰：“今日实大团栾之宴饮也，亦过此以往，未可必得之天缘也。何也？霖儿之司榷临湘，翚儿之司榷宜章，行将不日远离者固无论矣，即鹇、麐之今正家居者，能必其无远游之日乎？甚或各挈妻子偕行，则诒孙、勋孙亦且各从其父出门矣。求如今日之佳节侍宴团栾，能必其可多得哉？天恩高厚，当境者岂容不一刻千金？”

乙卯仲秋月杪，予在长沙城。一日率翚儿及石树风、校钦兄弟，乘坐火车，往返株洲市。此盖藐躬附车湘粤铁路之始也。车中见少壮男子多人，纷纷归自衡岳，类皆为父母祷神，以求解厄消灾，延年益寿。此浏阳刘叶璜竹枝词所云“孝子年年做几天”者，亦即士林所哂之迷信也。然以予默察其人，作止语默，莫不至恭且敬，凝神屏气，妄念胥捐，未始非诚意正心之一助也。有天下责者，苟因势而利导之，处处辅以益友良师，而使渐进于中平之轨范，似不难致人人之孝悌，万国和同也。任天下之重者，盍亟善诱之哉？其中有购归小儿戏具以给膝下娇儿者，只身无可安置，尽以纳之头巾之上，乍见几同首饰新鲜，而斯人不自嫌其可笑。浏阳陈曼秋云：“古今惟‘慈’字一理不绝于天下。”悲夫！

一日家居，偶以事临湘滨访客，返过营田市，遇故旧殷良敬于屠豕之家。因与坐谈觅馆要事，及出，适遇八十老人家静存兄，健步过门，诧然而顾予曰：“吾子足不履尘市，恒数年如此矣。今胡为一临此宅？岂欲过屠门而大嚼耶？”予应声曰：“此间有殷良敬者，壮士也，颇类汉将军樊哙，特访之耳。”相与大笑而散。市人皆注目以视，而二叟旁若无人，豪情洒落，借以自畅其天也。吁，杯酒从容，欢谈雅谑，不真足为山人娱老之资耶？

昔有目力半瞽者二人，初临一祠宇，登堂即仰面争诵匾额大金字，以考目力之孰为较优。而所诵各不相侔，究不辨其孰非孰是，因各质之于旁观。其实新匾尚未高悬，二人仰视之区犹空洞无物耳。旁观不答，惟笑哑哑不止，二人终莫解其何为。予闻怆怀，连呼大可怜也，大可怜也。先儒论圣人相师之道，直于天地有憾处，补其生成之造化；于尧舜尤病处，疏其立达之精神。旨哉言乎，非天下之至精，其孰能与于斯？

昔有抚辕炮手，适为耳聋之人。巡抚将出，彼必实炮，以俟于辕门。惟官轿由署中喝道鸣金以出，彼不闻声，则声炮之迟速难以合格。因与鼓楼吹角之人有约，托请届时举角向天以为信。若是者，故久矣毫无舛误也。一日，官轿出时尚早，旁有心术刻薄人故举角朝天以戏之，其人遂连声三炮。司刑员大怒，命执而笞之。其人被笞后，且泣且问旁观曰：“三炮岂竟无一炮声响耶？”噫，斯人之可怜情状，较之半瞽争诵匾字之人更甚十倍，至今念之，尤为酸心。而当时举角戏弄之人，则视旁观不答而哑哑以笑者，其无良更超百倍矣。此亦人心世道之蠹也，兹因连类论及，以垂戒焉。

乙卯岁除前一日，夜深闲坐，因彭克谐话及予故人一家事，而疑为不度德，不量力，有失时宜。予不得已始揭示往岁，盖由我躬苦心经营，玉成孝慈两全之美，绸缪颇密，无得而称，但求自全其心，是以斡旋而无迹矣。非斯人之不自量而冒昧自为也。克谐乍闻底蕴，憬然如梦初醒，低徊久之。

翚儿之妻周氏，前年购有母牛寄畜于汤氏，以供耕作，旋产一犊而长成。乙卯冬，购犊有人，尚无成说。迄丙辰新岁，犊忽倒毙，旁观为之太息曰：“去冬如已卖去，则免今日之折损矣。”周媳曰：“不然。倒毙于我家不过一无所获而已。若农家购去而倒毙，则折本数十缗，而又无余力可再购以供田事，我心念之安乎？吾宁不获此买值以自全其心之所安，犹之母牛未尝产此一犊也。虽已聊费豢养之资，犹小事也，吾不介意也。”予闻斯言，拍案嘉奖，立召一家群孙而遍示之，俾各充忠厚之端以为蒙养之一助。时我曾祖王母何恭人遗像适因度岁高悬庭中，翰鼎趋而敬告之曰：“此儿亦不忝吾母远绍心传之孙妇也。”吾母传家至宝，抑何感召之灵若此哉！

乡村儿歌云：“点点密密，黄花满地，金罐打酒银罐煨。劝我姊妹吃三杯，今年吃得团栾酒，不知明年归不归。”此亦刺心沁骨之词也。孝悌之人聆此，能无黯然神伤乎？其二曰：“绿鸟儿，趁光飞，爷爷京城寄信回，教娘莫打娇娇女。娇娇女，远离乡，难得回来见爷娘。”其三曰：“绿鸟儿，伴墙飞，没娘女儿吃得亏。厨房洗脸哥又骂，床后裹足嫂又嫌。嫂，尔莫嫌，还止在家三五年。”予尝爱此三章，颇有关于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之学，因录存之，每为循环讽诵，声泪俱下。此亦见圣人采风作乐之所以感人心也。

孙男有庥，甫周两岁后，一日午前，恋坐母怀，母数催而未肯下，其母曰：“耽延太久，日光渐逝，盘中多衣，其谁洗乎？”庥曰：“家中犬多，即令一犬洗衣可也。”适大父过其窗下，聆之生趣，喟然叹曰：“痴儿可怜哉！”又孙男有培，甫周三岁时，一日见其弟有桢，剃发中庭作哭，培孙为之懊甚，手牵司剃人之衣而推之使出。司剃者屹然不动，培乃执薄磁盘以撞其双胫，己则哭容满面，迫切万分。予见而和颜以开导之，始得渐解。蚩蚩孺子可怜哉！大凡为人子者，年当及壮，多半纷纭于妻子仕宦之间，偶值芭蕉雨里、蟋蟀灯前，回忆蚩蚩童蒙，依依父母时情景，不禁怆然欲泣。若为父母者念及其子儿时情状，更觉矜怜万倍焉。然则家庭琐屑真挚之情，不有关于子孝父慈之精理耶？予每琐琐记之，非无谓也。至若《春秋左氏传》称先君为孺子牛而折其齿，后世读者且犹为之感伤。当时苟非遇彼天良早觉，大利昏心之子，闻此琐屑真挚之情，岂犹忍阴施杀害于弱弟哉？顾亭林曰：“正人心，急于抑洪水也。”悲夫！

丙辰孟春月杪，一日仲弟晶鼎过谈。自拟趁年内身闲，决计倡修族谱。甲麐儿侍坐，欣然曰：“宗堂近来数十年间，待兴之大工凡四。凤山工程，潜英弟已身任而赞成之。忠节公县祠工程，季时弟又已身任而赞成之。今唐山墓工，麐正身任经营，功已及半。但得子孙之大力者，踊跃出资以应，今冬定可告厥成功。其一则惟族谱耳。族谱自嘉庆丙子以后，失继修者已及百年矣。叔父如果身任兴修，则叔真弟又可供左右臂助矣。”仲弟聆此，益觉鼓舞欢欣。潜英者，甲鲲侄也。季时者，翚儿也。叔真者，霖儿也。予闻而喟然叹曰：“果得宗堂大工一切告成，而吾又得及身亲见，则将来易箦之年，可免九原惆怅对先灵矣。所关岂不重哉？”

夜深闲坐馆中，因彭克谐有所陈论，不得已偶示机缄。自叙数十年来，凡于济人利物之举，往往匠心独运，惨淡经营，而未便轻以告人者。盖恐遇有他故沮挠，致藐躬夙愿难偿也。其用心不良苦哉？克谐聆此，怃然久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