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草木萌芽录 丑卷

丙辰立秋日答彭仲裳都门

顷奉惠函，承以次子甲鹇两奉电召，盛称上峰怀人若渴之诚，尊意甚望藐躬，立促鹇儿展轮北上。殷殷挚意，满纸热血之光，令人心感无已。其引譬古人二事，皆为实获我心。陵母“汉王长者”四字，可谓一字一珠。语云：“良禽择木而栖。”陵母其善择乔木之良禽，而因以燕翼子也。至若介推之母，本非甘心与子偕隐，特无如其偏执一见何也。夫介推之偏见，诚哉不近人情，非可与古来逸民、幽人同年而语者也。介推为晋文公患难之侣，廿载追随，不无微劳可念。文公偶尔遗忘，究非有心摈弃，如遇旁人道及，文公必将畀以禄食，以申不遗故旧之情。在介推受之，未必即蹈贪天以为己力之嫌也。为介推者，正宜及亲之存，一捧毛生之檄，而奈何迂拘远引之至于此哉？以介推之迂拘固执，无关出处大节，徒自远乎人情，而老母犹难挽之以唇焦舌敝，则后人出处之异于介推者，君子知其更难启口矣。在昔明太祖尝云：“幽人之思，寤寐不忘。”汉光武亦云：“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耶？”此皆古今兴王令主，好贤之笃，念旧之深，用心有如日月之明，容物直同天地之量。以视今大总统之勤勤眷怀故旧，不诚后先同揆乎？

鹇儿之居东三年也，今大总统在鄂函电交驰，征而未至，乃俯念其行囊萧瑟，旅食艰难，檄委以就近管理游学诸生一席。鹇儿坚辞，至再至三，必求另委，始得俯如所请。此在鹇儿之愚忧，惟自顾用功无暇，深恐势难兼顾，贻误管理要公。而在我公之盛心，非但欲为事择人，兼欲周以馆薪，俾免客中饥饿。此其体恤之周，矜全之至，而施之于海天万里，孤客无依之日，诚令游子之倚闾人，心感沦于肌骨矣。而况鹇儿之心感始终厚德，更何如哉？惟是鹇儿之食贫甘贱，若将终身，此非一朝一夕之坚贞，实早胎决志于去国东游之日。鹇儿平日之语言简默，持重不发，当为执事及大总统夙所深知。故虽父母兄弟，朝夕同居，亦难尽识其苦心孤诣。兹则回忆甲寅冬间，儿自日本初归之语言情状，而益令人恻怆哀矜也。其言曰：“此次生还故里，得与父母、妻子、兄弟有缘重见，是岂游子当年所及料者哉？”

家人乍闻此言，第以为辛亥崎岖戎马，幸获生全耳，而不知其言之更有进焉。盖曰：“当其孤身万里，径投海国，明知旅食无依，终有行囊告罄之一日，故不特日用饮食加意节省，即每逢酷暑之天，欲日购热水以澡身，而每盘价钱三十文，亦自度万难为继。只得俟七日一购用之，其余六日，则皆自诣井上，汲冷水以澡身而已。日本有得仁堂古庙者，夷齐庙也。暇时恒往一荐馨香，窃计旅居久暂难知，势必有囊空之一日，岂能恋居客馆，空劳主人之供养哉？届时，则惟有托词假馆得仁堂，移榻以就，任其饿毙，以从先贤于地下，似犹死得其所也。惟临绝时，必先手泐一函邮寄家山，以凭与父母、妻子、兄弟永诀耳。迄癸丑秋冬以后，幸闻长江早靖烽烟，归途已无梗塞。至是乃趁囊钱未罄，犹可取给川资，毅然接淅而行，幸免作海天饿莩，以重父母之悲恸云。”

呜呼！是儿也，何其秉性之坚凝而吐辞之沈痛也。执事观于此言，可以知其未堪附骥于鹰扬济世之伦矣。况自甲寅冬到家以来，深居养疴，足迹罕出大门之外。虽里中亲旧，亦罕得见其面，无从一与接谈。加以久而旧恙绵延，心情益形憔悴，而表面阒然无迹，乍见者亦不得而知之。尊函所云，一家聚处，乐事诚多者，此本常情常理之言。而在鹇儿平生所值，实为罕有此乐。鄂中同事诸友，或共闻知，而今亦何以异哉？故虽家人、父子、兄弟，有时聚谈欢笑，而鹇儿默然旁坐，坐亦且如醉如痴，此可见江淹才尽之身，心力交疲，诚难胜任巨细重轻之公事矣。伏愿大总统姑予置之空谷，视同野草山花，听其仰沾太平雨露，涵濡润泽，长养生成，或犹有欣欣向荣之日也。敬乞执事便中一婉达之，不胜感祷之至。

甲辰七月武昌答仲弟荆州

我命庚金日主，四柱缺财。自幼以来，所遇命学诸人，皆云一进财运，必可生官。而不知官者非本身之仕宦，盖子女之显扬供奉也。男命以子女为官，命学家之通例也。我以戊戌暮春，进劫财之辛运。而昨岁酉金，早经通气，是以丁酉一岁，已多风波。迄进运以后，四年之间，则更不堪言状矣。癸卯暮春，进生官之卯运。而昨岁寅木，亦早通气。是以壬寅春日，游子即从海外归来。秋间获承督辕委用，而女婿亦登贤书。迄进运以来，伯仲二子益荷上游器重。而叔真儿甲鹏，亦忽得馆湘潭，有所依托，使藐躬如闲云野鹤，幸获安居，岂偶然哉？如或不知卯运元神，正为生扶子女，满引以为大幸，而徒自望升迁，然后信为财运生官之验，则是李南园老人所谓忘却当前佳境者也。稍有见地者，岂敢如此昏昏昧昧哉？匪特不敢他求也，即处此目前佳境，且常自恐惧修省，以期顺承天庥。

家运沧桑之始，得县城李宅四十缗钱之馆，喜动乡邻。近十年来，吾弟及甲麐儿，处馆汉潭关局，皆岁获薪水多金，视早岁若人间天上。而鹇儿顷奉督辕两差，如果长久，可岁支薪水龙银三千三百六十圆，此岂寒士家梦想所及者耶？又何敢不深念天恩而修省顺承也？乡先正曾文正公家书有云：“吾与汝九叔父，皆膺侯伯之封，家门极盛，令我更栗栗危惧。”此理学名臣金石之言也，可勿敬读而深思之乎？花怕全开月怕圆，诗人先我言之矣。吾弟早年恒游吕子之门，服膺阅历最深之语，今阅我此书，必能深有惬于方寸矣。望便中遍示合家诸儿，同深警惕为要。

鹇儿既奉此优差，则我高祖耕南公支下，亦可与均左公支下，同呈修墓经费，赞成凤山大工矣。书至此，不禁深怆于中者久之。大凡世途差馆，非可长恃之物，须趁薪资丰厚，多置恒产，以培基业，然后可以长为祖宗出力之子孙，否则作善无以为继，犹是昙花一现而已矣，究何补哉？本年学院岁试，族邻相距一二里间同入学者幸获四人，此营田甲辰旬人文蔚起之机也。

丙午冬十二月家山寄示甲麐甲鹏湘潭

买田临视之事，劳力劳心，诚哉艰难万状。翚儿连月奔走四出，至今筋伤骨痛，而风霜冒受，且致寒疾缠绵。淡永、鹤霞、松泉、瑞涛，亦皆精疲力困，足茧荒山，我则不能受此奔劳也。翚儿操心太多且久，致令胸间时常作痛，良以身任仔肩甚重，而一时一刻不敢宽闲也。他年子孙坐享丰厚，岂能深悉创业人之万分辛苦哉？

甲寅立春日营田宗堂再致舜钦老人长沙

唐山祖妣，孤悬一冢，被守者乘乱刬平；其碑石被守者掘弃，藏之深固；其墓土被守者盗卖，至迭更数姓之主。此诚凡为子孙者痛切肌肤之事也。然守者某姓人，已物化于二百年前，其子孙不知有无，且不知孰是，固无从据理以追之。脱令勉强混争，专觅谚所云田中耙齿，冒昧以兴大讼，此不特我族徒捐有用之财，弃之无益之地，且将逼令地主决不许我族承认祖墓，终陷遗骸于荒凉寂寞之乡矣。此侄等在当日，所以决不敢听从激烈之谈，而轻举妄动以从事也。差幸侄等平日为人安分守己，颇犹见信于乡邻，是以地方诸君及墓邻诸君，一皆乐得成人之美，而不至因疑成忌，因忌成嫌，因嫌成讼也。至于负土掩圹月余后，墓邻诸家乃有鬻地之请。此虽发端于中人戴君、张君，而亦我族万不可失之机缘也。是以侄等在当日，口虽辞以力歉，而究不敢不乘时以收必要之基也。幸子孙聚居营田者，虽当陈月荒歉之时，亦皆输将踊跃，得以凑成购地之功。此皆痛念祖骸暴露而不忍寝食自安者也。然而搜括为已穷矣，其所购祖墓前后左右之余地，即为唐宅门前晒场及唐人护屋之山坳，苟非伊家众愿出卖，则我族亦束手徒唤奈何而已。统计营田已捐之款，实近二百缗钱，除付完契价外，其始终一切用费，尚多不敷。侄等董事人在外借垫，早经力竭，是以冬日修筑墓山工程未能作无米之炊矣。谚云：“冬土如铁。”而去冬晴天，又较常年为最多。侄等坐失事机，睨视先茔暴骨，依旧荒凉，此诚痛心疾首而无可奈何天也。去年春夏之交，侄等专使呈函就商老叔，曾已声明修墓工程虽在秋冬时节，而运送石灰碑石及一切需用之资料，必宜趁夏水方涨之时，船行距墓山较近，否则临工购运，则秋冬水涸，岸路十倍有加，自不屑多此运费，允宜及早绸缪，此亦扼要之言也。乃老叔自示复一函以后，竟尔过焉若忘，令人不解其何谓。想因家事纷繁，未遑及远，侄等本拟偕行登堂，面请训示，颇忧路费维艰，欲息借他项公款早资修筑，徐候老叔及在远诸公捐款清偿，则侄等似又嫌于专擅。是故不得不拱立侍命，遂悠悠忽忽以至于今也。要之，工程之作法，必需公同勘定，而后估工之经费，多少始有定程。今侄等再四会商，特再专丁送信，立请老叔即派子弟之精明仁厚者一二人，便同信使一路驰赴营田，俾侄等得陪往唐山省墓，眼同勘定工程，以凭商估全工经费之多少，即请自行酌派捐款以济要工，且便来人目击祖茔剥落摧残之惨，归而详述情形，使尊庭合家诸人共晓然于此项工程之万难敷衍也。即揆之天经地义，天理人情，似亦不容不跋涉亲临一度也。侄等佇立以俟，祈万勿淡漠视之。前后两次信使走送专函，已多耗费，若侄等不得已联袂登门，以便口讲指画，详述先茔惨状，则肩舆道远，所费更为不赀矣。侄等在去年春夏，牵萝补屋，借垫已多，旁观有为太息者曰：“此岂一二人之私事耶？何以于家事拮据万状时，多方设法，垫款急公，而绝无吝色也，且终无退志也？”侄等愀然以答曰：“此势不容已也。盖上以尽力于先茔，亦下以垂法于后嗣也。大凡子弟之心思耳目，视父兄之一举一动为转移，如或父兄吝至天经地义之资财，则子弟习见，必以为资财最重，而邱墓犹在所从轻。即或他年父母坟茔偶遇山崩地坼，暴骨于风霜雪雨之中，而吾儿兄弟数人亦将惮修复之耗费多金，而不无相对踌躇，瞻顾迁延岁月矣。至彼时，吾身口不能言，足不能动，孤悬独卧，惨淡无依，得无含泣九原而迫望子孙之大发天良，急起而施援手之力哉？推是心，以上度唐山祖妣之心，定知如唐臣所云：太上皇思念陛下，计亦如宸衷之念公主也。我等尽力而为之，至今晨无米断炊而后止。此固天良难泯，聊以自纾追远之情，而不知亦自保他年骸骨之一道也。”闻者唯唯而退，兹并述以上达清聪。想老叔及在远诸公，皆具有高明之见，老成之风，必不哂侄等为迂谈也。侄等拜送此次信使后，会当摩肩鹄立，敬候立派精明仁厚子弟即同信使驰来营田，切要切要，专肃吁恳，敬请春安，统希垂鉴，不尽欲言。焯鼎、甲汝、翰鼎、鸣鼎、万鹏、兆谦、巍乔、炳仑、鼎瑞、甲猊公启，甲寅立春后一日。

癸丑孟秋晦日答鹇儿日本

汝问所买《周易》读本，孰为文王之辞，孰为周公之辞，孰为孔子之辞，兹即以谦卦言之。“谦亨，君子有终”，此文王手系之彖辞也。“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六二，鸣谦，贞吉。九三，劳谦，君子有终，吉。六四，无不利，谦。六五，不富以其邻，利用侵伐，无不利。上六，鸣谦，利用行师，征邑国。”此皆周公手系之爻辞也。其余则皆孔子所以释经之辞也。称“彖曰”者，犹言彖之意义，如是云云也。称“象曰”者，独言象之意义，如是云云也。《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此释全卦之大象也。《象》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此释一爻之小象也。所以名是书曰《周易》者，因伏羲尚无文字，惟有卦画，自文王周公，始有系辞，故称《周易》。而孔子亦周臣也，《易》为四大圣人之书，亘古亘今，天地大文，孰有甲于此书者哉？语云：“圣为天口，贤为圣译。”译者，释也。盖为贤传所以释圣经也。惟《易》之一书，则伏羲之卦画，与文王周公之系辞，三大圣萃而为经，而以孔子一至圣之言为之传。呜呼，亦盛矣哉！一部《周易》，文王周公之言亦不多。其余磅礴纵横，充塞天地者，则皆孔子之言也。《系辞·上传》《下传》及乾卦之《文言》，其中每有“子曰”二字，此皆后人之所增加，借以划清眉目者也。究之可以不必如此。浏阳小朱子云：“《论语》虽为圣人至粹之言，究皆门人手记，惟《易》者，内圣之学。《春秋》者，外王之学。二书则出圣人亲笔。”旨哉言乎！古今天地大文，以此二书为最。汝问吾昔年为人占病，并占仲镛在外险夷，此盖邵子《梅花数》之占也。汝如欲学此占法，可先念熟“乾一兑二离三震四巽五坎六艮七坤八”，《伏羲八卦次序图》可一目了然也。又须记熟乾兑皆为金，离为火，震巽皆为木，坎为水，艮坤皆为土。更须读熟孔子《说卦传》第八章“乾为马”至“兑为羊”；第九章“乾为首”至“兑为口”；第十一章“乾为天、为圜”至“为木果”；“坤为地、为母”至“其于地也，为黑”；“震为雷、为龙”至“其究为健、为蕃鲜”；“巽为木，为风、为长女”至“其究为躁卦”；“坎为水、为沟渎”至“其于木也为坚多心”；“离为火、为日、为电、为中女”至“其于木也为科上稿”；“艮为山、为径路、为小石”至“其于木也为坚多节”；“兑为泽、为少女、为巫”至“为妾、为羊”，全体皆熟，则几包孕万有矣。并须记熟乾坤六子、乾父、坤母、震长男、坎中男、艮少男、巽长女、离中女、兑少女，《文王八卦次序图》可一目了然也。而孔子《说卦传》第十章“乾，天也，故称乎父”云云，尤必须检阅也。又须记熟正东为震，正南为离，正西为兑，正北为坎，东北隅为艮，东南隅为巽，西南隅为坤，西北隅为乾，《文王八卦方位图》可一目了然也。而孔子《说卦传》第五章“万物出乎震，震，东方也”云云，亦须检阅也。诚得全体烂熟于心，脱口而出，则动静俯仰之间，耳目所触，皆成卦象。此邵子先得卦后得数之占也。其法再加入眼前时刻之数，合成若干总数，而用六数以除之，所余之数，或一或二，或三或四，或五或六，即知此卦六爻适动变何爻也。如值寸心专一迫切时，求示吉凶，其应如响。兹略举近日一事以示程途。即如汝父在家，癸丑孟春元旦，念切东瀛游子，终日未尝去怀。适酉刻小步门前，抬头忽见一牛。牛者，坤卦也。审其所立，则为艮方，遂得“地山谦”之卦，坤八数，艮七数，加酉时十数，合计二十五数。凡卦六爻，须尽六数以除之。兹则四六除二十四，止剩一数，即知动变初爻也。诵其爻辞，则曰：“初六，谦谦君子，用涉大川，吉。”不禁手舞足蹈而乐之。吾昔年所占，即此法也。乡居僻陋，绝少交游，惟偕淡永居士日坐林间纳凉，辄喜见季时儿翚，日夜勤勤督工，努力经营种植，颇似五柳先生所云“但道桑麻长，而无车马喧”也。士君子养晦待时，似此最为安身佳境。汝来函推论蹇卦意义，深中窾要，阐发无遗。考文王之系彖辞，在羑里拘幽之日；周公之陈爻象，在居东闲暇之时；而孔子久怀赞《易》之忱，未遑下笔，亦至在陈绝粮而后始得毅然为之，良以躬逢蹇难，忧患方殷，是故言之弥切也，岂偶然哉？

癸丑仲秋中旬答鹇儿日本

伴琴当抱恙鄂馆时，屡云亟思归去。吾诘以乡市药品远不如城药之佳，君何必舍此而汲汲思归，言之至再至三。伴琴始直言以答曰：“盖恐事有不测，在此则重累鹤雏弟耳。”吾亟慰之曰：“君岂他人之比哉？即令事有不测，为君料理周详，亦我父子祖孙理得心安之事也，累云乎哉？”伴琴聆此，始稍宽心。迄壬子仲冬在家物化，则值我家左支右绌之时，幸吾犹得设法，另筹少许之资，聊以助买相当之棺木，吾心稍安。倘辛亥九月初四日，毙于鄂馆劫财人之手，则吾与汝并屈媳诒孙皆不在鄂，其又何堪设想哉？伴琴自癸卯正月与汝同舟赴鄂，相依至辛亥中秋，盖九年矣。故予挽联云：“江城九载，鸾鹤相依，最难堪抱恙忧贫，殁归赗助成虚约；盗薮孤身，虎狼莫噬，差可幸逾年丘首，生入乡关获令终。”又伴琴临没时，适逢两弟及黄氏孀女均不期而自远先归，诚大幸事。又值鹤霞正有馆金，能令此次周身周棺了事，了无遗恨，岂偶然哉？即就近安葬老老山庄之南，伴老母之棺右，鹤霞立即请长嫂同锅共食，均足告慰吾儿远怀。虽伴琴木主所题之嗣子有莘奉祀，今夏暂犹未生，然以鹤霞夫妇之如日初升，前程正自远大也。

己未仲秋致某侄

予早年日记有云：“父母之于子女，一视同仁，本无偏重，然而亦有钟情特甚者，其苦衷难以自言，是在观者善为体察耳。或有体羸多病者焉，或有任劳过度者焉，抑有贫窘难堪者焉，且有孤寡无倚者焉。此类多端，笔难罄述。要皆父母之心所眷念难安而顾复尤勤者，世俗乃指为偏爱，不已误乎？”已上皆日记中之语也。今为吾侄指点言之。悯体羸之多病，则如石校钦之老母于第三子植修是也。悯任劳之过度，则如我夫妇二人与荷刍、季时两儿是也。悯贫窘之难堪，则如家樾珊公之老母于第六子光倬公是也。悯孤孀之无倚，则如汝父母二人于长女是也。汝父赴城之前日，对我言之泪下，深幸其夫家尚有田亩收租，不至以衣食大宗累及父母。不过暂依母家一时，俟孤儿稍长，即当移家归去耳。吾侄宜善体亲心，大家护恤，第一是出言之顷，最宜留心。有时言者或信口而出，而闻者则万分不安矣。唐明皇，一天子之尊也，年已七十矣，躬亲为伯姊煮药，口吹炉炭，竟至火焚其须，古今传为孝悌佳话。家樾珊公，一寒士也，早年在常德榷局，薪水无多，为分润六弟，始终不遗余力。予早年日记载樾珊公之事颇多，吾侄可遍检而阅之。予内弟黄湘芝，亦寒士也，而其伯姊适钟氏者，夫亡子幼，贫窘无以自活。湘芝迎归汨罗，无盐同淡，历四五十年。今其伯姊逾八十矣，始终全赖湘芝扶翼。夫樾珊公、湘芝弟所为，皆足以安其父母之心者也。今吾侄之伯姊，既自有其衣食之资，则吾侄之拥护照料，较之樾珊公、湘芝弟，尤甚易易也。吾侄勉乎哉！

丙申四月望日荆州上太守余公

黄委员銮与人论事，呐呐如不出诸口，而沈毅默断，坚忍耐劳，于公事终能有济。此翰鼎春间面陈，所云自愧不如者也。方今世道衰微，人心叵测，同舟共济，险阻难防，借助正人，诚是将来切身利害。翰鼎江汉微员，沅湘末士，窃不自揣，恒仰体乡先正曾、胡二公遗意，珍视人才如性命。二三十年以来，亦到处留心为世储材，冀备他年缓急。前闻黄銮泮生为循吏之子，今观所为，颇有父风。其亦有根之草，有源之水欤！翰鼎倾心佩之，即以仰见我宪用人之方，举措之悉当也。

丙申四月杪荆州差次上太守余公

昨接湘中至亲子弟四月朔日来函，述暮春时客武昌，闻某令谈及翰鼎近状，据云去冬奉委总查堤工差，近有改委他处帮同照料之说，公正耿直，为同人所不容，似有谗间之者，忠而见疑，直而被谤，命也运也。小子以为论士人力量，必综览大局，处处运以实力，乃不悖平昔读书之旨，而于时局或有所济。不然，则惟有媕婀取容，既不讥出位，又无簿书交错之苦，处浊世而求自立，舍是末由，时事如此，可堪痛哭。以上所陈，无论实否，不敢不据以上告。至处置应如何为不著迹，应如何乃能自存，我公当自有权衡也。翰鼎览书，不胜诧异。自维一介书生，别无所长，惟恃满腔血忱，遇事必认真核实，处处以不欺为本，如同患难，可倚为安上全下之身。荷承我宪知人之明，深以古愚为可靠，汲引来荆。初到时，且承厚爱，对刘司狱耀麟称奖多端。数日间，官场传遍，同寅接见者，一皆敬之为君子。既而奉派通工之役，翰鼎感激驰驱，随同陈、曹二委员沿堤估工，亟勤勤考求利病，以期安靖闾阎。虽值病中亦不敢自逸者，下恐有负素志，上恐有负知己也。今岁仲春，由湘到堤，奉饬驻郝穴，同督临江翻筑大工，并巡视金果、拖茅各局。不数日，复奉飞调来登南，以四段临江翻挖，关系更大，责成一律坚筑，谕令全神专注，缓其所轻。翰鼎深感我宪倚任之重，晨夕不敢自安，身任劳怨而罔避，惟求切实以成完工。立夏日，自杨二月工段冒骤雨奔还堤局，衣襟湿透，中途泥滑，坠马两次，而手书寄示舍弟，犹自指为勤民乐事，欢欣之气，溢于行间。其愿偿，其天畅也。自古结纳英豪之法，惟有逢人说项，殷勤奖励，最足得其竭诚报效之心。我宪平日称许数员，一一适如其分量，其鼓舞属吏之精神，宜矣。翰鼎近又奉留登防汛，至要至靠之谕，方且整队以需，益严守备，以为修堤如筑安堡，防汛如守围城，尤将风雨晦暝，不遑寝处也。翰鼎之迭感重用如此，而某令反疑为贬抑，至云改委帮同照料，如何乃能自存，不亦误乎？窃计某令，君子人也，必无造言之理，或因相隔太远，翰鼎自春徂夏，倦于勤劬，又未暇一书寄鄂。各堤局之调增员幕，督工防汛，某令不谙此地向章，偶有风闻，辄生疑窦，无足怪也。然既有此危悚之词，惊动乡人之听，则不特磨没我宪信任之诚，且恐传播乡邦，使翰鼎琼瑶减色，将自悔一行作吏之非宜，而办事渐无兴趣矣。朱瞑庵克敬论时务有云：“危疑震撼之时，群情协赞则智勇倍增，谤议横生则中心惨沮。应付必多舛错，毫厘千里，转致为敌所持，是爱国而转以误国也。”翰鼎昨阅来函，懊然不怿者竟夕。世俗以同人互相粉饰，合力欺蒙长官为能事，久矣心窃伤之，来函乃欲末吏媕婀取容，以求自立，岂惟不屑为哉？实亦有所不忍也。用敢披肝沥胆，陈诉于我宪之前，伏乞对同乡诸员宣示数言，俯慰末吏之心，俾得遥解某令诸人之惑，则末吏幸甚，苍生幸甚。

己亥九月十二日武昌上罗西先生书

寅友吴教荣桂生，数年闲居，黯淡无色，情颇难堪，而此次探告大工将作，又实发端于桂生。前途既未能兼收并蓄，翰鼎即请退后一步，另俟机缘，此席以让与桂生为心安理得。况前途颇有奖饰熟手之言，在桂生未免相形见绌，翰鼎尤不忍闻。前此若非仰蒙余公知己，两次堤工倚重，翰鼎又从何处窃熟手之名哉？饮水思源，心殊耿耿，益不敢以此自多。桂生不过遇合稍迟，暂未负名熟手。翰鼎若乘人一日之短，自炫分寸之长以求胜，则必不忍为也。又况令师门同函并荐者亦有两难之处乎？此席决计以让与桂生为是。今日适翰鼎年晋五十，忽得携儿子甲鹏，从长者之后，闲游名山，访乡先正罗忠节、王壮武二公故垒，私心大幸。以为名贵奇缘，何其不先不后。此刻夜深，携鹏儿挑灯静坐，正自求知四十九年之非，议及让我同寅，不禁心甚怦怦也。切恳师门克日加函，指请擢用桂生一人，斯为各适其天矣。

己亥九月十九日武昌致仲弟汉口

予平生志大才疏，诚无当于斯世之用，而自癸巳秋、乙未冬、丁酉秋三次大病之后，精神渐减于壮年，然犹壮心未已也。迄今年四月，大放天花，则不觉心慵意冷矣。盖深悟人生遭际，纯关时命。人世才能德艺，一皆退处于无权，而况我一无才无能无德无艺之人乎？佐杂小吏，充衢塞巷，其不能见知于大宪，亦固其所，无足异者。惟念中丞于次棠先生，本我少壮时远聆心佩之人，其任荆宜施道时，实有汲汲求材，肫肫为民之盛德。今幸隶名属吏之末，其仰期见知效用，是岂世俗攀援之比哉？乃四月初五日早起，上书呈进抄本、刻本，躬诣请竭，未蒙传见。惟将所呈各件，流览一遍而收存。越日饬号胥送还抄本，传谕此本除至契同心外，不必多与人观，此于公之精细处也。而予亦即于是夜大放天花，几濒于危。嗣是，而求进之心亦灰矣。子曰：“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孟襄阳诗云：“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下有自爱之士，而上遇汲汲求材之大贤，若终无附骥名彰之一日，耻孰甚焉。是亦张京江时文所云：“上有圣主而行不修也，中有良朋而名不立也，将见终身耻辱而已矣。”昨日秋灯夜雨，偶展阅四月初五日所呈抄本，不禁感慨低徊者久之。

壬寅八月初五日寄仲弟愉叟武昌

甲奎向来办事尽心耐劳，我躬如得有馆地，需人办事，仍当飞函招致之。暂不得不望吾弟呵护一时，救此忠勇儿春间几坠湘流之险，且亦吾母在天之灵所切望也。书至此，痛忆老母寝疾垂危之日，甲奎一夜侍疾达旦，因其家别有要事，不能小寝以待晨餐，天明即悄行归去。母旋闻知，引以为歉，慨然谓翰鼎曰：“此儿扶上扶下，至数十次之多，而竟始终毫无倦色。直是伤心伤臆扶持，乃既未一睡，又未一饭，吾心何安？”翰鼎对曰：“一饭，小事耳，行将竭力为谋馆地矣。”老母遂怡然点头再四连称“好好”二字不衰。伤哉此言，至今犹闻太息之声也。窃计甲奎此次出门，远道孤行赴鄂，定蒙呵护于冥冥中也。悲夫！

壬子季夏寄示鹇儿日本

近日家山有三事堪以告慰远人：一则选翁衰老已甚，饥饿不能出门户，而其子甲奎，幸于五月杪奉派黔阳县托口木税关司事，每月实给薪水钱二十缗。一则潜英侄儿甲鲲，订期七月十七日迁墓牛山西北，碑石正需题一嗣子之名。而应房侄儿甲骅适于六月十四日新生男儿，汝叔父遂名之曰有达，命即承继甲鲲为嗣。一则汝于己酉六月资助鹤霞侄婚娶用费龙银百圆，盖一以慰高堂眷顾之殷，一欲借以拯伴琴无子之悲也。伴琴今岁馆予家，曾于四月中旬托人转达麐儿，自云病势甚剧，端阳后不能来馆教授生徒。厥后，勋孙以五月初十日适外家屈氏，勋孙遂偕绵孙日依淡永居士授读，伴琴则养病家居。而鹤霞侄甲汀在岳州营中，幸于端阳前聘定钟祥开军门夫人之义女伍氏，订期八月初四日完婚。伴琴闻之，喜而不寐，嗣是，胸怀开展，血气流通，迄六月中旬，则并每日子午之烧亦断根矣。昨日晤见，颜色甚佳，自云病愈十分之七矣。夫此种医药，固古今本草书中未有之方也，而乃医人神速若此。呜呼，此特一人一家之事耳。如推此心以治国平天下，亦何难哉？亦何难哉？

癸丑仲秋二十四日寄示鹇儿日本

吾闻同学陈君言：日本士林近来最重阳明之学，不知汝久居东国亦闻知否？阳明之学，世又称陆王之学，陆学盖王学之渊源也。其学专以静养此心，体认天理，返求诸躬，葆全良知为宗旨。此可以教贤哲而难以教众人，教众人则难保其无流弊也。程朱之学则专重博学于文，约之以礼。此则统智愚高下之俦，皆可为共由之路，循行既熟，则可期蒂固根深矣。今日传闻日本士人有对中国留学生话及阳明之学者，曰：“敝国人心之勃然兴起，实得力王阳明先生。”学生答曰：“贵国生一阳明先生，诚福命所得也。惜乎我中国未能生此名师，无所奉教，奈何？”士人诧然曰：“阳明先生是汝中国之名儒，非我日本人也。中国不师之，而让我邻国独师之，借以正人心而厚风俗矣，而君犹数典忘祖耶？”一哂而去，不复与言。此事不知有无。要之，既闻有此言，亦足发人深省矣。

己酉六月由浏阳致仲弟长沙

近拟与刘氏缔婚，默运于心者，盖数旬矣。迭以论文之约，引淞芙过从馆中，借以观其所忽，察其所安耳。一日谈及家事，呼甲麐曰某儿子，淞芙愀然而作曰：“先生面呼长男，固如是耶？可羡可羡。忆幼时，我父常面呼某儿子，迄十有三岁以后，父渐改呼善溶，心窃引以为荣。自谓今而后，渐跻成人，虽父母亦示贵重，削去儿子之称，欣欣然喜不自禁，由今追思，实一伤心之事也。再求我父面呼儿子一声，终身不可复得矣。”淞芙言至此，哽咽不成声，双眸发红，泪珠潜然而堕，久之始散，其天性之自在流露，其状若此，不宛然西山易氏之肖子耶？今乃知卒然相遇于山川阻深之际，遂尔性情相洽，气味相投。至不惮险远，而思遣弱女来嫔，岂偶然哉？其相契固有微焉者矣。淞芙一日婉容谓予曰：“先生鉴别贤奸，可谓精矣。惟望存之于心，不必见乎词色，以免招怨，何如？我父在时，常教我以处世之道，宜内精明而外浑厚，我谨记之，不敢忘也。”予聆淞芙言，恍如晨钟一声，发人深省，急起改容受教，肺腑铭之。而乃父竹安先生诒谋之善，不可于此窥豹一斑耶？惜我迟来，不及亲炙门墙而遍聆高论也。今若得与淞芙联婚，则非徒得一快婿也，实得一益友也，能无令我喜而不寐哉？而予进德之程，亦将自此远矣。乃叹天恩高厚，今春必使予越险来浏，且必羁以半年之久，岂偶然哉？岂偶然哉？此其故悠然可思也。

丁丑七月由长沙致仲弟湘阴城馆

吾友蔡葆初之前有紧要一言奉劝，仲弟须为我从容转达。葆初以乙亥抱病一年，迄今似犹未净根株。其病中独卧书房，一夜灯灭，仅微月照窗间，忽见一人走立帐前，衣拂拂有声，葆初惊呼。母夫人携灯趋至，其人遂没于乌有。又一夜，葆初与客坐，见一人自前厅入，过中庭以趋后苑，葆初呼之不应，疑为盗，率人尾追而烛之，实无所有。之二事者，皆葆初乙亥冬面告于予，自云不知是何鬼魅也。今周辅突遭盗劫弃水，病饿他乡之祸，死生判于几希，尤可悚惧。凡此，必由家庭旺气稍衰，乃有灾星迭见。今欲消除戾气而使祥和之气充满家庭，愚谓必自调和琴瑟始。《诗》云：“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宜尔室家，乐尔妻帑。”子曰：“父母其顺矣乎？”夫人果能和妻子，宜兄弟，以承庭闱之欢，而使之一无隐忧，则一门之内，父子愉愉如也，夫妇雍雍如也，兄弟怡怡如也，童仆訢訢如也，一家之气象，融融如也。至是，而和气可以致祥，吉神群绕其室矣。天下安有揶揄丑类而敢窥伺孝友之门者哉？葆初与予交情至厚，休戚相关，苟有所见，何忍不出一言，以资补救？第省垣相见数次，方周辅遗失，函请各县搜寻，急务商榷不暇，且或有群客在坐，未便谈及。葆初此番归家，仲弟必时与接见，闲谈之下，可为我一言及之，实朋友辅仁之要道也。

案：葆初夫人龙氏，性情朴拙，语言直率。葆初完婚后，甚与好合。久而似有厌心，淡漠相遭，数年不与同室，病中亦不许面陈汤药，甘心以琐事任之仆夫。仆夫心甚不耐见乎词色，而君坦然也。母夫人常患之，密嘱亲友劝其入室，葆初每置之不答。适予乙亥馆其家闻之，欲进一言，而亦未敢轻发。至是，始以一书婉达，葆初得书，亟称为忠告善道，关切发于至诚，复函致谢，即致夫人同室而处，好合如初。如是者三年，而夫人始以病卒。秋风再热，团扇获效微劳，可以瞑目重泉矣。使当日竟无是书，不几令吾友从谏如流之美磨没而不著耶？然则翰鼎两年以来之欲吐仍茹者，犹是因循之过也。今录存是书而并跋之，以志吾过，且旌善人。光绪丙戌夏日补记。

丙申九月武昌上余尧衢太守书

自八月十九夜得电报，闻我公奉授汉阳实缺，翰鼎欣喜莫名，非徒钦羡特简之荣也，尤以为即真武汉一举而三善备焉。其一曰：有合省承恩之幸。顷者荆州实惠，深入民心，而洋溢讴歌，遍传邻郡。邻民艳羡荆民如居上界，而有奚为后我之嗟，是盖限于畛域也。武汉首府则不然，日与上游周旋，例得有闻辄告，将来鄂省七十州县利病，计蒙我公宣郁必多，此所谓合省承恩也。其二曰：有君子道长之幸。士大夫处末世，动多俯仰随波，原其初心，亦未必不自惩粉饰，及身当艰巨，则深惧独力难支，只得敷衍了事以求寡过。冀幸痈疽之发，不当吾身则已耳，遑恤我后哉。以是相习成风，而君子道消矣。我公之办事认真，出于性生，尤成于母教，故能处以镇静而不动声色，出于果毅而绝无迟回，持以坚忍，虽多方扰之而不变，终措斯民于衽席之安。在我公惟知自尽其心而已，而竟以此上邀卓荐，骤膺首选，蒸蒸日上，则凡有志认真者，必皆闻风兴起，为英豪吐气，而鼓舞从同矣，此所谓君子道长也。其三曰：有良骥空群之幸。我公之知人善任，诚堪鼓励人才。然使坐治偏隅，犹或囿于闻见，盖分府之员有限，而省员素未深知者，自不得概许从行，则人才止有此数矣。武汉首府则不然，凡在省候差候缺之员，及由差所缺所进省之员，皆得因其晋谒，详咨细察。而朝取一人焉拔其尤，暮取一人焉拔其尤，要务虽繁，得人多则诸凡就理，可无一差一缺之耽忧。上游果一一承其举荐而用之，求远近无治，不可得也。而凡牧令及佐杂诸员，果能平居自重，任事实心，当无一不见伸知己也，此所谓良骥空群也。凡此三者，皆翰鼎急公之心，欣喜莫名者也。至论藐躬之咫尺帡幪，旁承嘘植，较为便易，其自喜又当何如乎？

丙申九月杪再上余太守书

汉阳一府差使，一家两人并用，于例未为合宜。此固我公敬谨办法，而亦翰鼎决不强人以所难者也。惟省城及各府州县差事，似云亦难代谋，此则不能不仰祈鼎力焉。处此时势，狷士无名，凡攘利不先，赴义恐后，忠愤耿耿，爱民如子之员，类多抑郁难伸，久居岑寂，则其霖雨苍生之素志，固难骤偿矣。然此实群生托命之人，在上者宜为天留嘉种，以待春回，要不可听其仰食无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使如曾文正公所云，以挫以去也。曾公不又有云乎，君子欲有所树立，必自不妄求人始。翰鼎之求我公，求得其人，非妄求也。大臣为世储材，以备缓急之用，暂为代求衣食，勿令以挫以去而已，更非所谓妄求也。孟子云：“朝不食，夕不食，饥饿不能出门户。君闻之，曰：‘使饥饿于我土地，吾耻之。’”古之庸主，其不肯漠视时贤尚如此，而况今之贤大夫哉？翰鼎湘中末士，岂曰能贤？然秉性刚方，愚不可及，似亦近时佐杂小吏中不可多得之员也。近人有各省宜建翘材馆议云，当此多事之秋，非志虑忠纯，不能勉殚血性，非通知时局，不能共济艰难，有志趣坚定，服膺正道，介介不苟，笃实廉勤者，是为明体。今世竞言变法，使无此等人作中流之砥柱，则群趋于苟且欺罔，变本加厉，不可终穷，吏治安有起色之望？如翰鼎者，似亦近时佐杂小吏中之砥柱也。知己而在上位，岂可听其以挫以去哉？大凡司道府县之汲汲求贤与否，多视督抚之取舍为转移，而恒不能自主。方今鄂中督抚各宪，休休大度，兼容并包，故虽有二三良吏，限于资格，置散投闲，而论世之君子，亦未尝于司道府县加以知贤勿举之讥者，时势为之也。设一旦各宪升迁他去，而有如黄子寿、于次棠两先生者来任督抚，计必求贤若渴，旌别綦严，爱才如命，超迁破格，日向司道府县恳切咨询而不已。至彼时，岂可无以应其求乎？又岂可仓卒以求，而使有失于委任之间乎？此储材之所以为急务，而二三良吏之不可听其以挫以去也。伏冀中流砥柱之贤大夫一垂察焉。

戊戌汉口差次上汉阳太守余公书

世人动称时事不可为，此山林隐逸者之言，断非公卿大夫所宜出。无论所患尚有转机，纵至万难措手之时，亦当尽一息尚存之责。伏念今天下，老成凋谢，朝廷眷怀勋旧，创巨痛深。而我督宪南皮先生，群推当代擎天之柱，虽此位一隅坐镇，而身系四海安危，宫庭时切咨询，则入告之谋猷，批却导窾，仔肩责无旁贷。而翰鼎江汉微员，沅湘末士，愚忱所注，愿献刍荛一语，妄期仰赞高深。近闻谈政要者，众口同声，总以留心人才为当务之急。此诚圣人复起，无以易者。然立言浑沦，听者或得其偏端而略其全体，则用才未为尽善也。窃以为今日留心人才，应仿先大夫胡文忠、曾文正遗规，总以考求心术血忱为第一义。如果心术正大，血忱肫挚，然后就其学识所长，因材授事，无求备于一人，众长集以成城。而仁慈忠爱之情悉笃，不合力以求济事，而心不安也。不核实以期成功，而心不忍也，此体用相辅而行之效也。难者或曰：“正人每多笨拙，不及人才敏捷而娴习，奈何？”应之曰：“吾得正人一节之长，施于一途，即可收片长之效。久而群贤合作，积铢累寸，终得赞成大功。若人才而心术不端，则惟自便身图，无一事切实求成，无一念公忠体国，彼虽身擅兼长，其如不为我用何？当道光、咸丰年间，大乱之初，承平日久，士不知兵，而我乡先正江忠烈、胡文忠、罗忠节、王壮武诸公，竟以一介书生与劲敌相持而屡挫其锋。此无他，良由诸先生心术正大，血忱肫挚，遇事心诚求之，虽不中，不远也。而彼号为宿将，转有纵敌蔓延，养寇自重者，虽多材多艺，而吝不我施，于公事奚裨哉？朱子云：‘伏节死义之士，在平世，必能轻爵禄，不诡随，得而用之，则君心正于上，风俗美于下，足以逆折奸萌，潜消祸本，自然不至真有伏节死义之事也。’旨哉言乎！处今世而求人才，愿求直谅刚方，毋取善柔便佞，惟视埋头办事，毋取侈口多言。”难者又曰：“庶事需材甚众，而彼志趣坚定，服膺正道，介介不苟，笃实廉勤之士，其已见知当道者寥寥。如欲尽用其人，一时恐难多得，奈何？”应之曰：“信如君言，亦当从孟子所云，贤者在位，能者在职。能者，众才也，分猷效命，各展所长；贤者，端人也，必得端人坐镇正位，砥柱中流，重其进退黜陟之权。俾得破除情面，以总其成，则群材虽心术难齐，亦将严惮风采，而莫敢为非，此有益于公而又为陶成群材之妙用也。区区愚忱，非仅为一二省言之，窃为天下言之。尚乞转陈督辕，伏希采择。公事幸甚，苍生幸甚。”

余公手答云：“来书正襟而谈，语近王佐，君平日一种真朴坚卓之气，时流溢于楮墨间而不可遏抑，其将为世用乎？敬佩无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