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行的晨暮 海外寄霓君(1)

一

霓妹，我的爱妻：

你从般若庵十二月初五写的“第一封”信我收到了。我后天就要搬家，你的信可以寄到憩轩四兄第一次替你打的信封那里。我在芝加哥城里过得好些，身体也好，望你不要记挂。我到今天总共收到你八封信。你信内并不曾提到岳母大人同憩轩四兄的病，想必是都好了。你的奶水不够，务必要请奶妈子。照我如今这般寄钱，是很够请奶妈子的，千万不要省这几块钱。小东身体已经不好，如若小时不吃够奶，一定要短命，那时我决定不依你，小沅你是不用我说就会当心的，所以我也不多讲。罗先生倒是很帮忙，不过那取衣的钱一定要还他。不知你已还给他了没有，千万记得还他。你很可以多寄些鱼肉给他，不过千万告诉他不要叫厨房做，怕的好鱼好肉给厨房赚下去了。你还告诉他，我从前在清华同他，同彭光钦先生，还同些别的同学，一同吃罗胖子先生从湘潭寄的鱼肉。我当时曾经答应了由家中寄些鱼肉给他们再吃一次，你可以多寄些，由他替我请他们罢。我这里只好等今年冬天再看寄不寄罢。如今已是春天，你寄时路上怕会坏了，不值得。并且东西寄到美国后，要抽我很重的税，那时东西不曾吃到，倒要赔钱，那才不上算呢。不过夏天罗先生来美国的时候，他到上海以后，我可以托他在泰丰买些罐头带给我。如若上海没有菌子罐头，你可以寄三四个罐头菌子到上海交他带给我，不能再多，再多他就带不了，并且太多时怕人查出来，那要罚很多的钱。我新近译好了一本外国诗，寄到上海，可以先拿四五十块现钱，我叫他们直接寄到般若庵八号朱小沅，大概阳历三月底你可以收到。我这几个月因为搬了两次家，省而又省，只省得二十块美金来，阳历三月初寄给你，阳历四月半你可以收到。连着稿费也有九十块中国钱了。以后希望每月能省十五块美金寄给你，我这样省，恐怕书都买不了什么。我来美国许久，电影同戏一次也不曾看过。等一年之后，你进了学堂，我或者可以多买些书，偶尔添点衣裳。像现今这样，是决定不成的。不过这我一点也不埋怨。我书尽有的看，因为芝加哥大学的图书馆极大，要看什么书，就有什么书。我的霓妹妹替我带着一男一女，我每月至少总要有中国钱三十块寄给她，才放心。

大沅　二月六日第一封

芝加哥是美国第二个大城，生活程度极高，我从前已经告诉过你了。我来这里，因为最近，车费自己出的，还出得起，并且芝加哥大学极好。

二

霓君亲爱：

今天我上街，特别买了些写信给你用的信纸信封。我还买了发网，是剪了头发的女学生用的，如今附在信内寄给你。这是双线的，是真头发。单线的是丝线。单线的不知是不是剪了头发的女子用的，你总试得出来。我这是外行。不是双线的上面写明了“剪发的女子用”，我还不知道呢。也有留头用的一种，你如若想送人，我以后再买些寄给你。双线的中国钱两角一个，单线的一角一个，在美国总算便宜了。倘如你用得很合适，以后我再买给你。双线的是黑色，单线的是棕色。还有一种我看简直是白色，但是伙计说是淡棕。因为外国女人的头发有好多种颜色：黑、赭、黄、淡黄（带白色），所以发网也做了许多种颜色的。我寄的这一对，单线的上面有松紧带。这一对网子的大小不知你合用不？大概大大小小的样式很多，以后你试用了，可以告诉我这双个合你用不。如不合用，是再要加大多少，或是减小多少。在芝加哥出门坐汽车太贵，一点钟大概要五块美金，坐不起。他们的汽车论路的远近算钱，车夫身边有一只匣子，是一只计钱表，起码三角五美金，走了一截路，那表一定会嗒啦一响加一角，就这样加上去。我从前由亚坡屯到芝加哥，下火车后，由车站坐这种做生意的汽车，车子通黄的（遍美国的汽车生意大半都被这种黄汽车包揽去了），坐了半点钟花去三块钱。因为初到，并且有行李，只好坐它。那表自开自关，车夫也做不了鬼。还有电车，很便宜，只要七分，可以换一次车，不加钱。我今天上街坐车，总坐了半点多钟，只花了七分钱，回来也一样七分。电车有好有丑，大半是两人一张藤椅。比上海的头等电车好得多，也便宜得多。

沅　三月十七日第八封

三

霓妹亲爱：

接到你正月二十晚的信说，有十天没有接到信，到电影院看电影看得很伤心。那些信纸上面有许多红印子，那自然是你流的眼泪了，我极其难受。亲爱的妹妹，我不曾害病，外面我少出门，汽车等等危险也没遇到，你放心罢。那时我刚从亚坡屯到芝加哥来，忙了一阵，所以十天你不曾接到我的信。这封信是第九封。九封以前，我曾经从芝加哥写过阳历一月六日、十五日、二十一日、三十一日，四封信给你。二月六日起，是第一封。所以我到芝加哥以后，总共写过十三封信给你，平均常是六天一封。不知你都收到了没有。你做梦梦见我很瘦，你不忍心，可见你对我的心肠极好，我听到了是多么快活高兴。我们的爱情是天长地久，只要把这三年过了，便是夫妻团圆，儿女齐前，那是多么快活的事情。能够早回，一定早归。外国实在不如我们在一起时那么有味，举目无亲，闷时只有看书。身体还好，倒免得你记挂。我自然要考到了一个名气再回国，不然落人耻笑，也混不了饭吃。外国照相贵得不得了，但是我总要照一次，大概等三个月，阳历六月总可以照好寄给你。芝加哥大学与别的学堂不同。别的学堂都是一年分两学期，另有暑假，芝加哥大学是一年分作四学季，夏天也算一学季，用功的学生夏天也可以念书，这样多念功课，可以早些毕业。我的身体如若不坏，夏天我是照常上课，那样我在明年阳历八月底便可毕业得学士。得了学士以后，念三季的书，便得硕士，那就是后年阳历六月半。考到硕士以后，考不考博士呢？那就临时再讲罢。考博士要大后年阳历一九三一年（就是辛未年）年底才能回国。这是说加工读书，暑假都不停的话。如若身体受不住这番苦工，或是我们分离过久，彼此想得太厉害，那时候我恐怕考完硕士，由欧洲经过英国、法国、意大利等回中国。从前说的两年得博士，那是笑话，因为初来美国，情形不明白；如今知道，是绝办不到的。无论何人来美国，都是四五年才考到博士，有的学医，简直要八年。如今春天了，常常出太阳，心里觉得爽快许多。从前来芝加哥是冬天，阴沉沉的，实在不舒服。我翻译了两首中国诗，登在芝加哥大学学生出的《凤凰杂志》上，想必你听到了快活，所以我特别告诉你。熟人请我去了博物馆，那房子不用说是很大，里面都是些动物的标本模型，有一架鲸鱼头的骨头总有一丈长，那整个鲸鱼活的时候至少总有四丈长。你还记得我们从天津到上海的船上看见的鲸鱼吗？我这次在太平洋上作了一首诗，里面有几句是这样：

我要乘船舶高航，

在这汪洋：

看浪花丛簇，

似白鸥升没，

看波澜似龙脊低昂，

还有鲸雏

戏洪涛跳掷颠狂。

这里面末了两句你看见了一定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博物馆中狮子老虎自然是有的，还有一架骨头，颈子特别长，与身子高一般，总共算起来，从头到脚至少有一丈。这兽在外国叫“吉拉伏”，如今已是绝种了，就是我们中国说的麒麟。吉拉伏性子是很温和的，它那么长的颈子是用来伸到树上吃树叶子的。我们中国说麒麟不吃肉，光吃草叶，正是一样。还有一个怪兽（这是标本，同活的一般，便是活的拿药水做出，再也不会烂），这兽很像熊，有狗那么大，最奇怪的是它的嘴，有一两尺长，像一柄锥子一样。这东西名叫“食蚁兽”，那细而长的嘴，就是用来伸进蚂蚁洞中去吃蚂蚁的。蚂蚁那么小的东西居然把它养得同狗一样大，你看这奇怪不？还有许多鸟，挂在玻璃窗橱之内，那橱总有一丈宽一丈高，五尺深。有的拿真的树做成树林，背后两边再画一张假树林加了天啰山啰，鸟儿有的歇在枝上，有的飞翔在空中。水鸟的窗橱是用真水做出一个池塘，有真水草，背后两边也有一张画的风景。鸟儿有的站在水里，有的藏在草中。你看这是多么巧妙。博物馆中也有中国东西，不过不算很多，最有趣的是把中国的宝塔做出些五尺高的模型来，下面注明这是什么城的。这博物馆下次我再去的时候问问他们有照片没有，如有我买了寄给你。你绣给我的相架我把我们同在北京照的那张相剪下你的相来，用这种信纸剪出一个蛋形的洞，把纸套在相上插进架中，今天早上被管家婆看见了，她稀奇得不得了，说你长得美丽之至，花也绣得美丽之至。我告诉她这是中国绣花的一种，那是你的，那是我的名字。她问是谁绣的，我说是我的太太；她又问那相是谁，我也说是我的太太。

沅　三月二十四日第九封

四

妹妹，最亲爱的妹妹：

我接到你四月二十六日一封长信，我真是快活得说不出。发网以后再买去。你信中教我寄大画片给你，要山水，最美的母亲同小孩，各种风景，哪知道这些正是我寄给你的，并且还有猫啰、狗啰，欧洲各国有名古迹房子，日本、印度、非洲的埃及、美国各地风景古迹都有。那许多画都是西方最有名的画家所画，我想这总该中了我妹妹的意罢。我屈指一算，今天是六月二日，我是四月十七日寄钱到培丽公司去的，他们四月二十日总可以寄画片了，路上三十来天，应该上一礼拜就接到了。我想到你看见画片之时多么高兴，我也高兴起来。是呀，妹妹，你看就是了，沅哥哥这几年之内一定要想出许多方法来让你高兴。回国以后也要想出许多方法来让你高兴。是呀，霓妹妹不是这世界上我最亲最爱的人吗？我应当想出方法来让她快活才对。那些画片有些多买了五张，那是由你出名送三姊、刘四太太、万五太太，每人两张，再凑上那些风景画、花鸟，每人一份，或是八张，或是四张，由你自己定准罢。七妹也可以给她几张，省得别人说闲话。这些画我以后可以另买，所以现在拿些送亲戚，并不要紧。每张画左边下头有英文字是“培丽画片”第几号，按那画码再买，绝不会错。我想每人至少送八张，多的随你，你以为如何？真心对你的好朋友你想送时，那更完全是你一人的事，用不着我多嘴。这九十几张画片都是你买的（我好像当差），一笑。那六张大画，算我赠送与你的赠品，这六张你可不要送把别人。尤其是一张画了一对情人，那张你如若送把人，我一定不依。这家公司还有许多别种画片，我现在暂且不说，免得说破法术，戏法不灵了。汽车我很小心，并且我很少上街，平均一个月上一次街，我还不曾看过一次电影，别的可想而知。我因为汽车太贵，以后再也不曾坐过它。我如今只想多余几个钱寄给你，别的我都不看在眼里。我读书决不太用心就是，请你放心。我每天下午到草坪中散步一点钟，精神很好。我同朋友都少来往，旁事更不用说。好了，唐先生柳先生都要来了，又多两个熟人在这里，闲空时有人可以谈谈。小沅乖巧，我听得十分快活，并不一定要进幼稚园。到了四岁，你自己很可以到商务印书馆买一副活字块，一面是字，一面是画，教小沅认认字。不过不要放纵他。并不限定要打他，随时告诉他读书明理就是。他要是好强，那就是最好不过。他做错事情，只要说他失了面子，他一定就会改了。你近来喜欢小东，我听到更快活，因为我知道小沅你是很爱，我不必记挂，唯有小东我很怕你不爱她。如今你既爱她，我的心更放下来了。小东也像我，这可见得你一心一意对我，想我，所以生下女儿来，都像我。我如今很不赞成你去江西，因为家用不愁，并且长沙你很多亲戚朋友，何必走那远路回去？以后我回了国，挣出了一个名字来，那时我们再一同下乡去热闹一番，那倒有意思。

沅　六月二日第二十一封

五

亲爱霓妹：

还有五天就放假了，放假可以休息一个整月，这是多么舒服。你寄来罐头里面，香椿最好，拿它炒蛋，很鲜很鲜，素吃也好。这香椿多少钱一罐，望你告诉我。今天礼拜，我中饭刚吃完，泡了一大碗茶，总有小茶壶一壶，现在天气一天凉似一天，一天短似一天，茶叶寄得恰是时候。我上次说的好东西这就寄给你，我很怕它路上压坏了。望你收到立刻告诉我，可曾压坏没有？这是一种说话明片，片上有一个圆圈，你拿手指头按它，它就会叫起来，这片子有三种，一种是小孩子，一种是鸟，一种是猫，各有各的声音，彼此不同。我寄给一个匣子，除开这些叫子以外，还有赠呈岳母大人的大学校景。去年上岸在旧金山买的画片（因为买错了，心里不舒服，一直不曾寄给你，不知你喜欢不），美国、法国、爱尔兰、日本各国邮票，十张芝加哥名胜片，一扎芝加哥名胜卷片。这些你收到后，望立刻告诉我，使我放心。小沅现在四岁半，明年五岁你就可以替我教教他认字，也不要多，头半年一天认一个字好了，书店里可以买得到活字块，一面是字，一面是画，小孩子一定喜欢。后半年一天可以认两个字。过了这一年，我已经回了家，那时候就可以由我来教。小孩子年轻时候，最要讲究卫生，小时身体好了，大了处处上算。

爱夫，沅　八月二十七日第三十八封

六

亲爱霓妹：

这学期功课忙，不过极其有趣。德文我念了一样功课，叫“德国短篇小说”。班上我很出风头，我心里实在说不出的高兴，因为这是替我们中国占面子的事情。所以我也说给你听，让你也跟我一同欢喜。我自从搬家以来，身子精神一天好似一天。做菜是在房东房里做，所以我自己住的房子一点气味也没有。我又借到了一把蓝瓷茶壶，一个蓝花茶杯同杯托。茶叶快完了，你能赶快寄一罐给我吗？房东家中有冰箱，可以存放吃物，夏天都一样。因此我便想起腌鱼腊肉来，我很希望每隔两个月你能寄一点给我，十一月、一月、三月寄三次，每次最多寄两块钱的。从五月起，七月，九月这三个月可以寄点藕粉、桂圆等不怕生霉的东西，每次最多一块半钱的。千万不要多寄，既吃不完，又不方便。绣花事我想照下面想出方法去同大店交涉，成功不成功可不敢讲。要是能够成功，发它一笔财我也不反对。我从前看见商务印书馆印的五彩古画，里面是织女八仙等，我就托朋友去留心访得寄给我。你那边可以由长沙湘绣绣得最出名的人绣，一尺见方的金龙蓝缎子片或是五彩凤凰白缎子片，寄给我，单上可以报明实价，我看它到底抽多少税。然后我把绣花同画本一同拿去大店中商议。要是成功，就照画本绣五彩美人神仙之类。你定做的这片绣花最要紧，可以用我的名字借一笔钱，将来我回国时归还。万一不成功，或是在外国卖去，或是留了将来送如意珠，都好。务必要绣花绣得最好的人，你可以仔细打听打听。好在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慢慢过细最好。要是成功了，让我妹妹能享一辈子福，子孙不愁衣食，那是多好！

爱夫，沅　十月十三日第四十七封

七

霓妹乖乖：

我中上(2)吃你寄来的鲜菌，真是说不出的快活。不单外国这一年半，就是清华住的那六年，我也不曾尝过这真菌子。还是许多许多年前，我才十几岁时候，我吃过这种菌子。自此以后，好像出门人久不回乡一样，只约略记得家乡一个影子，可不清楚了。我也只仿佛记得鲜菌子的味道，要我仔细说也说不清楚。如今远在他乡，居然尝到鲜菌子，真像老夫老妻重逢一般。芝加哥这两天有点冷了，昨天稍下小雪，不过当时就化了。我从前向你讲过，在外国冬天并不怕冷，因为汽炉真暖，有时简直热得我出汗，所以你千万不要记挂。《今古奇观》可以赶快寄来，我好立刻动手翻译。我这就托两个罗先生替我买一本《汉英字典》，好用。（十一月二十二日）

今天我用玉堂香菜炒蛋，味道真好。菌子不知什么缘故，一点味也没有了。大半是罐头公司拿汤泌去了。要不然就是我不会做菜走了味。将来我要拿玉堂香菜炒肉吃，也可以打蛋汤。我以前接罗胖子先生来信，他说他的小说得到熟人介绍，卖给了一个书店；我不觉心中一动，又想译一本小说托他卖出，把钱寄给你。我现在已经动手译一本法国小说，有五万字，三个月可以完事，半年总可以拿到钱，这就是说阳历五月你总可以收到一百五十块中国钱。我月费中自然还是照省，免得万一书卖不出去，又要累你吃苦。我书也译，月费也省，菜也慢慢学着做。我想多几条路，总有一条走通的。我自然要留心身子，看着做，不会拼命就是，望你千万放心。你进学堂我很赞成，不过小沅、小东总要先想法妥妥安置好才行。你在学校，也要看力量做，千万不要拼命，这是最重要的。我本意让你入学，是想你病少些，把体子养得像初嫁到我朱家时候一样。望你千万不要用功。我写到这里，不觉想起你在北京时候拿涵德成绩给我看，那时候你真像一个小妹妹，给成绩大哥哥看；又像一个小姑娘给成绩父母看，我真觉得十分有趣。（二十三日）

今天二十五，我拿你寄来的笋子加上肉块，用酱油红炖，真正好吃，简直说不出来，我自己也想不到我能做得这样好。将来回家，我一定下厨房做一顿给你尝尝，看我本领如何。这菜可以吃两天还有余，肉是四角美金，你寄来油焖笋算它两角美金，刚好合上每天美金三角菜钱。吃得真舒服。想起从前每天两顿饭八角美金在馆子里吃，又贵又不好，远不如现在。上次信中说的我想进外国馆子去做中国菜，我决定进行，望你快快帮忙。明年秋天我同两个罗先生去纽约，那里听说找事情很容易。你可以一面买书，一面替我打听：（一）做粥有几种做法（甜咸），（二）腌酸菜，（三）做点心（甜咸），（四）做甜汤，（五）做菜做汤。我看阳历明年二三月总可以去做事了。（二十五日）

我这本小说大概明年阳历正月底可以翻完，寄去上海卖，或者可以三月底拿钱一百五十块，我教他们一直寄给你。那锅肉吃了两天还不曾吃完，明天要拿剩的煮面吃。芝加哥一个熟人也没有，实在过得不舒服。明年两个罗先生来了，谈谈笑笑，总可以过得快活些。

爱夫，沅哥哥　十一月二十六日第五十七封

八

霓妹妹我的爱妻：

我忙了五天，今天是礼拜五，可以稍为喘气一下了。我本来念四样功课，今天退去了一样，因为身子不济，受不住这么重的功课。下一季也只照常念三样。不过这样一来，就要迟三个月毕业。这就是说我到阳历年底才去东边哈佛大学。你可以在长沙多住三个月。我近来念书忙虽说很忙，却极其有趣。法文德文英文，样样都念。将来回国教书译书，真是好处无穷。昨天晚上看一本法文书，里面有一个故事，说中国从前有一个皇帝专门好改装私访，看百姓私下讲些什么话，对官员满意不。有一天他访到一个强盗家里，强盗请他在客厅上面坐一坐，自己却走了。那皇帝还不曾坐稳，就觉得他那椅子往地板底下陷进去；等到停顿下来，他四面一望，原来他陷进了一间四不通气的铁房子中间，墙上挂着许多割下还不多久的人骨头。正在这时候，忽然不知从哪里走进一个凶人来，他手执钢刀，要来杀死皇帝。皇帝心生急智，他说：“你杀死我又有什么好处？我身上就只有这么一件烂衣裳，我告诉你，不如拿许多水草条子来，我好编成一块脚垫子；你把它拿去皇宫里卖，包你卖得了一千两银子。”这恶汉子回去告诉了他的强盗主人，他居然答应了。皇帝就在这块垫子上面编成一个暗号，这个暗号只有皇后娘娘懂得。等到垫子编成功，送去了皇宫之内，立刻把强盗同那恶汉子擒住斩首，救出了皇帝来。皇帝回宫之时，叹气说道：“当初幸亏学会了一行手艺。不然我这条性命早已送去了。”这故事原是阿拉伯文。翻译成了法文，不晓得你喜欢听不。要是喜欢，我以后再讲。我上次那一封信写完之后，睡觉不久，就做了一个梦，梦见到一座大房子中间去。一个池子，中间开着荷花，四边是走廊。我坐在厅子当中，听见知了尽着叫个不住，好像是大声痛哭一样。我醒转过来，还只半夜，真是说不出的伤心。我白天尽想，为什么做了这么一个梦？后来恍然大悟，是因为头一天晚上写完那封信给你以后，我吃了最后几个桂圆，从桂圆就想到莲子，就想到荷花。所以做了这么一个思家梦。我还有好多回在梦中和你相见，半夜醒来，我心里想这到第二天早上一定要写信告诉她。她是谁？妹妹，你猜一猜。哪晓得又睡着了。等到醒转天亮，不凑巧就忘记了。这都是功课忙的时候做的梦，精神太累，所以容易醒转来忘记。无论怎么想也想不出，又立刻要上课，等到上课完了回来，更是想不出了。那个荷花大房子的梦凑巧是礼拜六晚上做的，当天歇了一天。第二天又没有功课，所以记清楚了。你有一封信说衣服不抽税，因为加了照相，就抽税了。那不然，不抽税是说在中国不抽税，到了美国来，还是要抽税，不过抽得很少就是。绣花不过多重不抽税，那也是说中国。到了美国来，抽税极重。所以以后什么都不要寄了罢。就是中国菜，在这里中国店里也买得到。你寄来邮费太大，还是不要再寄了罢。上次许多东西，茶叶还留着一罐子，荔枝我留了一个作纪念，将来回国时候，不知道要压碎不。以前你寄许多药给我，我也留下一点作一个纪念。我对我的妹妹实在是一片真心。如今我那小妹妹有时虽然生起气来，我并不见怪。自然我不能寄钱，难怪小妹妹要着急。只望小妹妹原谅我罪有可赦，那就好了。隔了七天不曾接到你的来信，好像已经一个月一样。我要不要怪小妹妹呢？不能，不能。我简直不敢往下想了。不知小妹妹怎么想法过年的。唉，都是我不好。妹妹，求你饶我这次罢，我想到再隔二十天又能寄钱给你，心中稍为宽松一点。你能不能让我毕了业就回去呢？

爱夫，沅　一月十一日晚第六十七封

九

亲爱的霓妹：

我想了一下，还是不主张你回武宁。乡下一切多不开通，我仍然主张你再进学堂。这样一来，我自然不能到东边去进美国最好的学堂。不过全盘打算，夫妻两方面都要顾到。你可以打听打听，什么学堂思想最开通，就进什么学堂，男女同校也不要紧，我是十分相信你的。不过你如今身体不十分结实了，不能进功课太重的学堂就是。进校之后，第一要你注重体育，养起精神；第二样我要你注重新思想。你归根到底，实在是一个一百分的好人。我自己也心肠不坏。我们所以有时不和，完全是发生误会。自从结婚以来，我们的爱情一天增加似一天，这便是因为我们彼此慢慢知道性情了。这一年半之内，要是你再进一下思想开通的学堂，我相信明年夏天我回家的时候，更是感情浓厚。我不是要你念死书，那也念不出什么道理来。我只要你到处留心，见事留意，这是长见识的最妙法门。进了学堂以后，学堂里一定有报，你可以每天有工夫多看一点，没有工夫就少看一点。规定看报，当作功课一样。我从前初来美国，看他们的报，觉得五花八门，简直看不惯，如今算是看惯了，觉得很有趣味。学堂里一定也有各种杂志，你可以拣《小说月报》看看小说等，《东方杂志》看看世界大事等。初看一定是看不大懂，看惯了，再有同学学学乖，也就慢慢有趣了。这些杂志不过偶尔看看好了，同学当中有什么有趣的书，很可以借来看看：好像《结婚的爱》、《婴儿卫生》等等都是好书。交朋友最要紧的是心肠好，太轻浮的不要交，太死板的不要交。对小沅、小东最要紧的是身子练得强壮，别的都不相干。不要管得太紧，只要大体上不差就好了。小孩子最要活泼，我希望他们兄妹两个在社会上能做一番大事业，这一定得小时候把身子练好。我如今有时候多念一点书就不舒服，完全因为小时候身子糟蹋了。所以我这一季原来想多念三样功课的，也因为身子不济，不能成功，仍然照常只念三样。你到底住家不住家，完全由你自己看着办，我每月仍然照旧省出那么多钱来，每两个月寄一次，你住家也是每两个月寄三十美金，不住家住学堂我也是寄三十美金，我是尽省出的钱寄，并不是看见你住学堂就少寄，住家就多寄。现在已经十一点了，这是我睡觉的时候。爱妻贤妹，下次再谈罢。我就此在空中同你打一个啵，停下笔来。

爱夫，沅　一月十四晚第六十八封

十

霓妹我妻：

同学替我照相，底片已经洗出来了。有一张不错，明天早上拿去洗它一两打。下一封信里就可以寄给你。我在这面念书，还是照常一样，没有什么可以说的。只等秋天，同两个罗先生见面。（四月十一晚）

听说中国已经不打仗了，心又放了下来。照相已经洗好，不过洗得并不好，先寄一张给你看。明天十五，礼拜一，再去另一家洗一打寄给你。我有两个礼拜不曾接到你的来信了。是害了病吗？要不然就是气了我。好罢，以后无论如何，我总不写信教你难受就是。不知什么缘故，我这一晌子精神麻木；身体好，精神却十分麻木。我现在一天数一天，数到同两个罗先生会面之时，总该好了。我也想一礼拜写两封信给你，总是提不起精神来。这一张相是在一个同学房里照的，光线很好。在我自己房里也照了一张，光线太差，所以那一张不印，只印这一张。这地方很像长江一带的天气，一刻下雨，一刻天晴。这几天桃花开了，樱桃花也开了。要是有你同住，一定能过得很快活。可惜一个单身汉子，任他天气多好，心里还是冷清清。我又想回家，可是国内仇人太多。他们见我毫无名气地回国了，还不要想法害我？只看从前在北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卖去一本书，还要受多少闲气，这叫作进退两难，无法可想！越讲越心烦，还是不讲罢。

沅　四月十四日第八十一封

十一

霓妹贤妻：

回家以后，很想无事时候种种花草。最好住房后面有一片园地。此外多买旧书，好把中国文学大大研究一下。五年十年过去，便完全教授中国文学，不教西文了。饭菜要做得好吃一点，也要滋养。这是讲住家。我们夫妻两个最大的责任便是带大小沅、小东。第一卫生，多多运动，呼吸新鲜空气。常晒阳光。饮食滋养。无男无女，总要养得身子十分结实。要的不是胖，要的是壮。第二做人，要诚实，不要老实，要灵巧，不要尖巧。遇到好人时候，有好心对他，遇到恶人，却也不会上当。第三求学，十岁以前还谈不到求学。这等后来再提。（九日）

前天晚上，十号。我因为下过雨，上床睡觉，忽然想到当时你叫我的腔调：“子沅内，子沅内！”我就自己心中答应：“嗳，嗳。”想完之后，不觉自己好笑起来。今天十二，连接五月三号十二号两封信，才知道你又害了指头痛的病。唉，这都是我不好，不能寄钱给你。本月之内，闻先生那里总有消息。要是事情照旧，我就早点回家去罢。万一没有成功，我决定同罗先生进一个小学堂一年毕了业回家。这一年以内自然照常寄钱回家。我从前不是托罗先生在清华还债吗？他暑假就出洋，一个钱也没有，我只好五月寄了美金二十给他。我不曾告诉你，因为我不能寄钱养家，真是羞愧。如今一想，还是告诉了你好些。这次换学堂，路费等等还不是一半要自己月费中扣出？你这次血虚，完全是饮食太不滋养。一个人光吃饭是不够的。饭不过填肚子，并没有什么滋养。我不能寄钱给你，累得你自己身上太省过了。暑假后要是不回国，在西边与罗先生同校。西边生活程度低，同居又便宜些。我想每月余二十美金，两个月寄一次。回国以后，绝不愁没有事做。你千万放心，不要愁。回国以后，一面教书，一面开书店。并不是自己开，有从前的学生可以一人管理。我同彭先生、闻先生、两个罗先生、清华同学等一共十个人，每人每月存洋五元，四年之后，就开书店。初开越小越好。做事情最要紧的是忍耐。这书店开了十年，就可以不必教书了。那时候不过四十岁，就可以专心开店了。以后你搬家，应当写信告诉邮政局，新地址哪里，他们自然会把地址改了，送到新的住址。五月十七寄的零件东西你收到没有？前两次有一封信，里面夹有花边样子两种，编花一片，这封信收到没有？还有一封信，里面有十首诗，总名《皮枪战女妖》。这封信收到没有？要是秋天不能回去，你可以再印一百个或者五十个信封。这几个月我又要搬去那个小学堂，就是同罗先生同进的。这几个月只好请你务必在你的私房里面提出钱来暂且用着，务必务必。唉，唉，这几个钱，将来回国教书一个月的薪水就能还清。你何必自己太苦了呢？拿命去拼钱，自己也难受。我这为夫的远在外国，听了更是难受。你看从前在北京，夫妻两口子不也是过去了吗？何况现在一班老朋友，感情又好了起来。或是下两个月回国，或是明年回国，一定百分的可靠。我以前吃亏在眼睛太高，对人太不客气，其实这个很容易改。你看我将来回去开书店，包管开得很好。我们这一家子人就是吃亏在性子太犟。我们这一家人从大如父亲，到小如我自己，做事都能认真。中国一天好似一天，到处都是钱，只要你不懒，肯做事，肯为社会服务，将来读书的人一天多似一天，所以开书店这个生意实在是出路最大。自从我的《草莽集》去年出版以后，我名气很好。两个罗先生也慢慢上来了，我们这十个人开书店，实在是最好不过。我就要发愤，做给人家看看，教别人知道，我并不是一天到晚做梦。我要精明的时候也能够精明。

爱夫，沅　六月十二日第九十四封

十二

霓妹爱妻：

昨天二十五，礼拜。下午整理箱子，把你寄来美国的头九封信看了一遍，好像老夫老妻谈到成亲的第一夜一样。今天二十六，离开船只有半个月了。见妹妹越来越近。昨天有德国大飞船从日本飞到美国，两万里的路只要三天飞完，你说快不快？我要是能坐这个飞船回国，那才快活呢！今天自己炒豆腐吃，是中国菜店买的。另外加现成的烤肉、酱油、葱叶，很好吃。（二十六晚）

二十号到昨天二十七才发，误事了，想必累你等了两天。今天二十八，越过越快，心里十分快活。想到两年分别的霓君又要见面，向不曾看见过的儿女也要看见，昨天红豆炒香肠，今天酸菜煮豆腐，今天菜也咸，把茶叶泡了一大碗茶。喝下去，才舒服起来。这茶叶就是你寄给我的。……（八月二十八日）

今天三十号，晚上煮的面吃，是中上留下的豆腐烤肉，加进面里，再加猪油酱油。今天离开船只有十一天了。快活啊，这几天看的小说，你上几封信教我多写信给二嫂，我平均半个月写一信到无锡。这一封信里说我们两个到春假或者暑假一定带两个孩子去杭州。你以为何如？我想武汉大学总是九月二十左右开学。我总要十月六号才能到家，十月三号到上海，再坐船到汉口，再换车到长沙。到长沙以后，就要立刻赶到学堂里去。我到上海的时候，会打电报给你，你好早几天把东西收拾好。我一到长沙，就好搬家去武昌。你要是看见我的电报上有“湖北”两个字，那就是我们要去武昌的意思，你可以赶快收拾，要是我的电报是一个“到”字，那就是没有事做的意思。要是别处有事，我电报里就写明别处的地名。我已经教彭先生他们写快信到上海。我一到，赵先生就会把信转交给我。万一武汉的事情不成，他们也早替我在别处找到了事情。这是退一步的说法。武汉的事情决定是十分可靠的。

爱夫，沅　八月三十晚第一百零六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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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927年至1929年作者留学美国期间，给妻子刘霓君写了一百多封书信。好友罗念生整理90封，结集为《海外寄霓君》，1934年由上海北新书局出版。本篇选取了其中12封。

(2)　中上，中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