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侠踪 第十八回 徒手呈绝技杨龙云弟兄归心

云子扬运用出奇制胜招子，掌击杨龙云九耳八环刀，更乘其无力格拒躲闪，奋力直搠咽喉，虽然无意伤害杨龙云生命，但也要取得最终胜利。不料钢刀尚没搠到项下，小阎王杨二虎却早觑出危机，暗发金弹来解救兄长，更拟击中云爷之后，再令手下弟兄齐放弩箭，将姬隆风等一个不留，活活射死白狼堡内。孰意弹子刚发出去，堪堪击中云飞面门，而对方屋顶之上突然打来一颗飞萤石子，把自己金弹撞落地面，致令大功败于垂成。此等时候不独杨二虎猝不及防大吃一惊，即在场交手的杨云二人亦都唬得心胆战裂。小阎王因为暗算未成，胸头益行愤怒，便将悬在大襟扣上一支银笛吱溜吱溜急吹起来。白狼堡内一般亡命匪徒，业已经他密传命令准备好了，只要听见银哨吹响，一齐各按预定方位把住卡子，无论长枪短剑劲弩强弓，从那四面八方角落里面奔向上包围，把叶五爷等人困在核心，然后刀枪并起箭矢齐发，要将他们爷儿六人，完全撂在演武场内。刽子手因有杨二虎那一弹子保住自己半世英名，他仓啷地往后一跃退出八九尺远，瞧那云飞不但没有进迫，且回过头去向东面房上查看，杨龙云也因那石子打来奇突，心内暗暗纳闷，今见二虎吹起银哨调动堡内所有弟兄，要和叶锦堂等一赌生死。

这时堡子城内一片警锣敲响，灯球火把照如白昼，人马喧嚷走动的声音更是乱哄哄的惊动天地。杨龙云在此时候知道自己再下令喝住也没用处，甚且还要招出杀身之祸，急得把脚只往下一跺道：“二虎这厮哪是救我，分明将我陷于不仁不义，成心要坍白狼堡的台子。”云子扬瞧见势已至此，尚有何话可说，急忙通知姬隆风、叶锦堂二人，叫他哥俩速做准备，唯有秦智聪、秦智敏两小兄弟现在实是赘瘤，急得只抱怨铁胆穆春霆道：“叫他别带来这两孩子只是不听，如今杨氏弟兄翻了面皮，要仗人多势众撂下咱们，这两小子却往哪里打发？”智聪、智敏年龄虽然不大胆量却俱很壮，瞥见云爷急得直搔后脑，便各掣出腰内小刀小剑气愤愤地说道：“云老师不用焦急，俺两弟兄绝不会累你，有那你不爱宰的饭桶强盗，交给我二人上前收拾，管保给你泄不了气。”姬老英雄和叶五爷一瞧对方拉下长脸，要用群力来分强弱，当即亮出鞘内刀剑，如飞奔往兴武堂外，匆匆解下五匹牲口付与智聪、智敏一齐牵着，预备紧急时候跨骑奔走。后来云飞转至场心，听见杨龙云那么地说，当即冷笑一声道：“杨老当家此种大仁大义实是天下少有古今无双，冠绝海内的唯一英雄豪杰，不过俺云子扬这几个人，今日随同叶五爷前来拜山，原即豁出几条老命没有打算活出你这白狼堡，现在俺们是一个不缺半步未移，敬候你二位当家多多赐教。”

云飞这几句讥诮言语，只说得刽子手脖涨筋浮面红过耳，半晌不能答出茬来。他思兄弟二虎禀性乖僻，凡事沉不住气，今既传出此等命令，犹如木已成舟生米煮作熟饭，自己虽有一百张嘴亦不能申辩是非曲直，更莫想能得到对方谅解。在此局面之下，唯有错路打从错路走，破船把做破船撑，只要将这姬、云两个老儿撂倒下去，其余却无忧无虑了。杨龙云暗想到此，将这主意打定，当对云子扬含笑说道：“杨某弟兄在关东道上无非是个拉大帮的强盗，云老师傅何必拿话损人，再说目前之事，实系他们手下弟兄干的，俺杨龙云一点也不知情，然而这个统率无方之罪却应由我担负，不能向别人身上推卸分毫，眼前事态已然十分紧急，除非诸位老师稍含委屈扔下家伙，对敝堡内所有弟兄当个面子，彼此方能化却干戈成为玉帛，免掉极恐怖的流血惨剧，要不非是杨某故耍奸猾不够朋友，俺实毫无方法收拾这局面。”神刀叶锦堂此时怒火冲天，恨不生食杨氏弟兄之肉，如今恰好牵回马匹付与秦智聪手内，听见杨龙云这么地说，便将钢牙吱吱咬了两下，用刀往地一点道：“姓杨的朋友，你要打算闭门套虎以多为胜，叫叶某等折下脸面向你白狼堡内匪徒求饶，那只如同痴人说梦，癞蛤蟆望着天鹅垂涎。须知叶爷这几位友人俱是斩钉截铁汉子，宁折不弯豪杰，今夜要有你姓杨的活，便没俺叶老五这条命，有俺叶锦堂性命，你杨氏弟兄却休想在人间。总而言之，咱们此刻是强存弱死真在假亡，凭着各人所学较量着吧！”神刀叶五爷话未落声飞跃而出，抡刀好往刽子手当头劈去。杨龙云见他力大刀沉来势甚猛，正拟挥刀和其搏击，却见二虎挺起齐眉铁棍从旁往上一迎，口内含的那支银笛复又吱吱乱吹起来。

杨龙云知道兄弟二次发令是叫弓弩手一齐亮出，只待三次银哨吹响，四下梆子应声敲动，那周围弩箭便如飞萤骤雨要向叶锦堂等乱射。他因没有方法阻止，且不愿再与姬、云拼斗，便将那柄九耳八环金刀往怀中紧紧一抱，一个箭步蹿了回来，观看二虎如何施展。这时杨二虎与神刀叶五一来一去拼斗着，小阎王抡起那支铁棒，故意使个“拨草寻蛇”引逗叶锦堂欺腰抹身，叶锦堂却抡刀用“海底捞月”往外磕来，他即乘虚搠了一棍，掉过头来往回奔走，更急吹动口内哨子，叫弓弩奋力发射。当听梆子一阵乱敲，四面射手如潮涌出，二次梆子发动之后，羽箭已填在弦上，仅俟号令射出。神刀叶锦堂在此时候急命智聪、智敏两小弟兄将马牵得靠远一些，即使少时拼斗不利惨遭败北，两个孩子亦仅成为俘虏，不至遭受乱箭伤害。他与姬隆风、云飞二人匆忙站成品字形式，一人担当一面，只要那方弓弩稍停，箭势比较松弛，便即一齐跃进重围，好歹砍翻几名匪徒，让杨龙云等见识见识。神刀叶五爷刚准备完了，小阎王复又跨出匪丛，高声喊叫道：“姓叶的朋友，你要是眼睛不瞎耳朵不聋，必定看见这四面八方里面俱系贯腹穿胸的利镞，顷刻制人死命强弓硬弩，俺因奉了哥哥命令向你三人来做最后警告，假若再不听信金石良言对俺白狼堡内数百弟兄赔情认错服输低头，二太爷只要再吹声哨子，你这三条老命便立时废了。”姬隆风听他如此地说，没待叶云二人回答即哈哈大笑说道：“老拙一生闯荡江湖也曾见过很多阵仗，只没听说一个拉大帮的开口老爷闭口太爷，是诚不知人间尚有羞耻。杨二太爷，老拙三人活到目前共合总有二百岁了，真是怪觉腻烦乏味，今夜正好借你二太爷的贵手，将我三个老废物打发回去，这种大仁大义的举动，直比修座七级浮屠还要功德，你二太爷就快吹动哨子吧。”小阎王见他毫不服软反拿言语伤人，当时胸头益加愤怒，即将银哨吹得嘀嘀山响，自己更又拿过一张强弓，将箭填在弦上，四处梆子跟着纷纷敲动，箭似雨点般齐向叶五爷等三老射来。

但是姬、云、叶三老英雄个个俱是经历百战豪杰，手眼身段矫捷利落，只见他三人各按部位品字站住，手上刀剑一阵上下飞舞左右闪动，不但杨二虎所发雕翎被其砸飞，即那刺猬一般射来箭林亦俱纷纷磕落地上。杨龙云见他三人如此了得，急于暗中传下号令，调来几队长枪和滚盾手，更叫弓弩弟兄用车轮战法一班顶替一班发射，务使姬隆风等力尽筋疲勾拨不开，总有一箭会被射中。刽子手这种调度实是厉害无比，四下里的弓弩射手是一拨一拨替换着射。这时三老舞动手上刀剑，见四下箭雨尚乱射不休，暗忖再如此长久站在此地勾拨敌人射来之箭，倘如手眼稍微失神，被他一箭射中哪里，三人只要有一人受伤，前后即难照应周密，实在危险万分。三老英雄忖至此处心内俱很异常焦灼。

神刀叶五爷气得怒高千丈，肺腑齐要迸裂，姬隆风见他如此暴躁，厉声说道：“叶五哥休得气浮，留神东边添了劲弩！”他这一句话恰才说毕，砰砰弩弦连啸数下，叶锦堂因为一时大意，手上钢刀略为迟缓，便被一弩射中左边胳膊，他即向姬、云两人惨声言道：“两位兄长，我的左臂中了大青虫子，眼前看着是不行了，你俩纵提功夫甚好，足可冲出这种重围，倘若顾念兄弟交情，给俺亲家铁枪于志勇捎一个信，叫他速行邀约江南豪杰来这救我那妻媳，并给兄弟报这乱箭射死之仇。”姬隆风、云飞听说俱各吓一大跳，及至瞥见弩中左臂并非什么致命要害，便急同声言道：“五哥快些避在我俩中间，这样不致再遭乱箭射着，你趁此时肉尚麻木将箭拔下，撕块衣襟裹住伤口，咱们再豁出命去突围吧。”叶五爷见他两人如此义气，心内万分感激，当忙缓移下面脚步退至姬、云两老中间，他俩刀光剑影足能庇护自己，遂咬牙拔下那支劲弩，鲜血像喷泉似的往外激射，他急撕下衣上大襟将伤口扎缚停妥，虽然不是右边胳膊妨碍不着操握兵器，但因上了几岁年纪血又流得非常之多自然难以禁住哼叽。姬隆风、云飞听了心中异常着忙起来，旋又瞧见杨二虎督率匪徒往上围攻，刀枪剑戟犹如麻林一般挤密。姬隆风见了怒气不觉上涌，当对云飞递过暗号，待等匪众攻上前来，停住羽箭不再射时即行突入群寇队中，先把小阎王杨二虎拿来开刀。他两人计议方毕，匪徒果然停止发箭，那滚刀手夹着钩镰长枪，却又似汹涛骇浪般地卷来。

姬隆风一瞧这等形势，默忖自己和师弟云飞足可脱出重围，然叶五爷眼前业已受伤，秦智聪、秦智敏又是两个孩子，铁胆穆春霆虽说肝胆照人不曾说出什么埋怨言语，但我两人焉能撇下他们自己一走完事？叶锦堂在此时候，眼看匪徒钩镰枪滚牌杀近身来，又见臂伤甚重疼痛难忍，急催着叫姬隆风等赶快逃走，免得一齐栽在网内。云子扬瞧见事态紧急，眼睛瞪得红鲜鲜的，听见叶锦堂这么地说，便愤然说道：“五爷休恁般说，咱们要活一块活着，要栽一齐栽在此地，你只紧紧贴在俺两弟兄中间走吧。”云飞这一句话方毕，四面匪徒如蜂拥上，刀枪滚刀麻林般递来。云子扬身在前面，当时大喝一声，正拟蹿入匪丛挥刀砍杀，却见几支钩镰枪手直往叶五爷脚下卷去，他因救护这位负伤老友，急忙踅回身来抡刀去削钩镰枪杆。这时小阎王杨二虎一条齐眉铁棒复往自己头顶由后劈下，姬隆风在此时候正与刽子手杨龙云交手，瞥见二虎抽冷打来，忙叫师弟提防后面，及至云飞翻身回刀磕开杨二虎的铁棍，那叶锦堂却被擦地一钩搭住左脚，虽是仓促未曾倒下，但也挪移脚步不得。

姬、云两人因为既逢敌手又要提防叉钩滚刀，实在难以兼顾他人，当听叶五爷哎哟一声，右脚又中一钩子，再没气力能够撑拒，终被两个匪徒拉躺下去。姬隆风、云飞一旁瞥见，吓得魂魄俱皆出窍，正拟齐蹿过去援救，忽见一位雪须老者自半空里蹿落下来，手内拿着一柄锋芒利剑，往那钩枪上面略微一划，两支枪杆立时断折，他再转过那柄霜锋又削折几把滚刀，杨龙云和众匪徒见了吓得一齐喊出了声，拔起脚来直往后退，并狂喊弓弩手快些放箭。那雪髯老者怎待他们逃走，纵身跃入匪群之中，用掌砸落杨二虎那根齐眉铁棒，接着又把杨龙云的九耳八环金刀也磕飞，后由怀中掏出一把飞萤石子，往着尚还余勇几个匪人嗖嗖发去，当打得他们鼻青眼肿头破额开鲜血直往下滴。

姬隆风一看这位老者正是那位避迹人寰街头卖卜住在穆四爷店内的风尘大侠，绰号人称鬼见愁的韩如冰老叟。当时如同醍醐灌顶豁然开朗，适才枫林黑影用字条传示警告的奇人想必正是此位韩老侠。可见俺们在那穆家店内商量来到白狼堡拜山之事，俱被这位韩大侠窃听了去。姬隆风暗思至此，急忙告知云飞和叶锦堂，他两人闻知韩如冰赶来助阵，精神不觉陡涨，便疾挥动手上家伙往四下里截堵群贼。

这鬼见愁韩如冰拿着一柄锋芒利剑，赶得杨龙云弟兄两人和那钩枪滚刀几队匪徒如同落花流水，狼奔豕突，情形好不狼狈。那般手执弓弩匪徒，站立地上较远尚没遭到一点损害，他们便急将箭装在弦上，准备俟机把这位由空蹿下老儿射乱箭除去。但见自己两位当家首领被那老儿紧缀身后一时未能脱险，诚恐乱箭射了出去反将自己的人射伤。他们正在这样犹疑时候，韩大侠已经觑出众匪凶机，当就把手略扬几扬，连发出数颗石子打伤为首匪徒，然后将身一纵跃起，一个天马行空姿势蹿进弓弩手丛里，再把那柄光辉闪烁宝剑挥动，犹如虎入狼群龙游虾队，一阵乒乓磕碰啸响，将那众匪手上的强弓硬弩削掉了一大半。

刽子手杨龙云遭此惨败心头不觉大怒，正拟抡刀赶上前去和鬼见愁韩如冰性命相扑，却被云飞蹿了过来，抡刀截住道：“杨老当家，你我江湖道上闯练人物贵于识时达机，假如一味蛮狠胡来，不独坍塌自己场面，且将别人带着找苦子吃，你看今夜这种情势，白狼堡内即使坚如铜墙铁壁，能够发动万马千军却也休想讨取便宜，将这一种颓势转捩回来，你该迅速打定主意，莫等跟头栽到家了方想退路。”杨龙云此刻两眼发红满腔杀机，听云子扬这么地说，便将九耳八环金刀一摆道：“姓云的你站开些，待俺找寻那个助拳老儿比拼胜负，回头咱们再行较量。”云飞闻说哈哈一笑道：“人家好意来管帮忙，云某岂能袖手旁观，杨老当家你是不到黄河不死心，这牛犄角今夜要钻定了。”云子扬方说到这，那韩大侠早踅转雄躯跃来跟前，对他捧剑一拱手道：“云师傅，这杨老当家既然指像画影要找老拙，你就搁下他这一边帮着姬、叶两位收拾收拾余孽。”杨龙云听他此等口气心内益发愤怒，他见云飞连连答应几个“是”，即行拔步走开，便没等他话说落声，把金刀往其一点道：“你这老儿偷入堡内替人帮场，敢将名儿抖搂出来吗？”韩大侠听他这说，手捋白髯哈哈一笑道：“小老儿寄迹风尘，垂囚十余载，一生既不杀人害命又不图财掳掠，更没做过灭天良亏心事情，老儿姓韩名叫如冰，有个浑号称作‘善人喜遇，恶鬼见愁’，漫道说与你老当家知晓，即把俺这姓名告到十殿阎罗也没丝毫可畏可怖吧。”

杨龙云听他报出字号，兜头无异泼桶冰水，心想自己运气果真不好，处处俱遇扎手之事，叶锦堂和那姬隆风、云飞三人适才已经竭尽全力，还没叨着怎样胜利，已够个人缠绕脖子，今又凭空添来这个异人，名满海内的鬼见愁韩如冰大侠，不活该自己要坍台吗？刽子手暗忖至此，火气不觉顿挫千丈，当把双眉往上一挑道：“杨某遁迹白狼堡内，和你一没前仇二无宿怨，为甚负夜乘人不备来替神刀叶五等人助拳，此点尚请韩老前辈明示。”鬼见愁韩大侠闻说，由鼻内嗤笑一声道：“老儿一生吃的嘴皮饭，喜管百家事，你杨老当家若是拿这种话责我，也请你放出姓叶的眷属，要不大家事大家管，狗拿耗子拿到底吧。”杨龙云被他这么一驳，不由脸面通红，便即亢声说道：“俺姓杨的截留叶五妻媳，是因他在宁安城内做下杀官拒捕血海大案，官府委托我们帮助缉拿，你这代替犯人挥刀抡剑难道不惧国法王章吗？”鬼见愁见他倚官壮势，胸头突然愤起，便往刽子手啐一口道：“你只知道叶锦堂等入衙行刺，可曾明白他是为子雪冤，像周俭斋那样贪污害民官吏，漫道姓姬的路见不平将他一剑搠死，即老拙手内这柄霜锋亦早欲吮他颈上之血，你杨龙云在这关东道上也曾有点英名，非同一般泛泛人物，怎甘替那什么大刀杜老、火鸽子冯大兴充作爪牙，陷害他们这种义士烈妇呢？”

杨龙云对叶五爷那段冤仇实在不明根底，尤其不明悉周俭斋种种劣行，今听韩大侠说了出来，心内虽然异常后悔不应仅凭杜、冯一封书信即将叶锦堂眷属截留，弄到目前不但招怒海内英雄俱来替叶五抱打不平，自己甚且蹚进浑水，给那贪官恶吏充作爪牙，叫江湖道上人人唾弃，斥骂杨家弟兄不够武林身份。但他们这种创练字号的人，即使自己万分理亏，也要保全平日颜面，怕将跟头栽在别人手里，宁可把条性命白白赔上也不能承认一己错误。杨龙云是开山立会人物，又系白狼堡内唯一首领，自然更加不能例外，今听韩如冰一篇话，愈觉恼羞成怒道：“那是他们官面上的事情，俺姓杨的过问不着，你韩老前辈既要管这闲篇，叫白狼堡释放叶五妻媳，杨某历来心活面软容易答应，只怕另有一个不肯点头啊。”韩大侠问他此人是谁，杨龙云一摆九耳八环刀道：“即是此君。”鬼见愁韩大侠听说，勃然大怒道：“小子不听老夫良言，敢以技艺来炫露吗？老夫今夜不用兵器和你这关东英雄比画几招吧。”刽子手只因想保存颜面，心里又何尝不很畏怯，今见韩大侠说毕之后，真个将剑插归鞘内，徒手准备接招，他心中尚是暗暗侥幸，痴想任你怎样精于拳术擅长满身绝艺，俺杨龙云亦非酒囊饭袋平庸之流，难道会被你徒手制服不成？刽子手在此时候，不似与云飞比画那样规矩，坚持要他拣择刀剑否则自己绝不动手，今见韩大侠迎风立着，尺余白髯被风吹得乱飘，他乘韩大侠用手去捋理时，急抡金刀展开“白蛇吐信”，奋全力去搠他的胸膛。韩如冰明虽没做提备暗中实已早运气功，他见杨龙云如此忙急，心内不由哂笑，待他刀锋恰才刺入，便把身子往左一偏，让金刀由肋下直擦过去，随即猱身进步跨到杨龙云的跟前，趁他一刀搠空尚没把招撤回，即行奋起右手施展七擒八拿神鹰钢爪绝艺，嗖地去扣对方左臂。刽子手一瞧大惊，急将金刀运力圈回，仰刃去削他的手指，韩大侠口中喊声“好招”，鹰爪突然变作乾坤卦掌，由下往上海底捞月劈去。杨龙云见他招式灵敏，实可称千变万化，挂掌发出并且带着嘘嘘风声，其雄劲更可知道假无二三十年苦练功夫，说什么也难达到此种境地，当忙将刀急速上昂，未遭他挂掌的卸着，随又改作“泰山压顶”硬招，往韩大侠雪白头颅吱溜劈落，鬼见愁瞧他武功手腕俱有根基，心内不觉生了一片爱惜。二次叫声“好招子”，下面双足微微一跺，立时去得无影无形，真似燕子一般轻巧敏捷。

杨龙云在此时候心内已然万分钦佩，只是没有台阶可以下场，及至把身踅了回来，打算一观有无。忽见韩大侠手捋银须笑容可掬地立在自己后面，相去不过咫尺远近，并伸出两个尖尖手指向自己右臂轻轻弹了一下道：“好小伙子，你还不把家伙扔下吗？”刽子手经他这么一弹，陡觉半爿身子立即麻木，九耳八环金刀不觉仓啷啷掉落地上，自己更没有力量俯身去拾，杨龙云知道右边一条胳膊已被韩大侠指了穴门将血封住，今夜非但跟头栽到了家，许其还有性命危险。他在此刻不怨天不尤人，只恨自己技艺微末，难以和真正有本领的人比画，他一半佩服韩大侠武功，一半想救自己危亡，转面瞧见兄弟二虎尚在督励一般刀枪射手和姬隆风等拼命搏击，便即提高嗓子喊叫道：“兄弟你快传下一个口令，叫众人别再拼了，留着颈上买卖多吃几年饭吧。”小阎王听见这种呼声急忙掉头观看，只见兄长金刀落地呆然木立，那鬼见愁韩如冰老儿也同在跟前站着，两人好像罢却干戈一般。杨二虎心内异常疑惑，急忙如飞蹿了过来想问一个究竟，抬腿走到杨龙云身边，方见他面色惨沮，精神好似受了什么重大刺激。小阎王瞧见此等景象，认为兄长身遭暗器负有重伤，正待开口向其询问，却见杨龙云叹口气道：“兄弟，我只怨我习艺不精，被这韩老师傅点‘闭穴门’，现在实没能耐可以比画，你快吩咐手下弟兄，趁早扔下手内家伙，别再枉自送掉性命。”杨二虎听见兄长此说，兜头泼下一桶冰水，亏他老着一副面皮扑通向韩大侠跪下道：“老爷子，俺两弟兄一非故意作恶，二非成心刁难，实因误受朋友嘱托和叶镖师结下这点梁子，如今求你老人家大发慈悲，赦宥我哥一条性命，即使落了手足残废，那也嗔怪你老不得。至于叶师傅他的眷属，由俺杨二虎一人负责，是怎样请上山来怎样送下山去。”

鬼见愁韩如冰听了，心想好个玲珑剔透小子，实在精明强干名不虚传，他见硬的比画不过，马上就会来这一套棉里裹针，但是有俺韩某在这，你却休想放软使刁。韩大侠想罢，急忙伸手搀起杨二虎道：“尊兄既然识时达机顿悟过去一切不当，老拙非是赶尽杀绝的人，今先请快去传下号令解散堡内一切队伍，和那隐秘处的机关埋伏，今兄这点小小挫折，只要老拙一伸手，即能恢复自由了。”

杨二虎性情虽极狡猾，这时也不敢再行执拗，他口内唯唯答应几声，即行命令手下匪徒将那埋伏撤去，把那尚欲拼命的弓弩射手、刀枪联队一齐约束住了，然后大声喊道：“今夜这场斗争非是众位弟兄胆量怯懦猛勇不佳，实因为对方来的几位老师傅俱系闻名关内关外英雄，江湖道上第一流人物，现在俺们大当家的和这韩老师傅已然商有办法，解决此次纷争了。”小阎王将话说到这里，复命一二心腹头目将众队伍统率回去，在未得到命令以前不能仓促行动。他将众匪徒打发走了，回首再看姬隆风、云飞等人个个业已插剑入鞘态度安闲，正围住韩老头儿互致寒暄。杨二虎再瞧兄长龙云，却因右臂气血凝滞半身如是残废，站着十分吃力已坐在草地上面，脸色尤其变得铁青，他当疾步至韩大侠跟前，含着苦笑说道：“韩大侠，你所吩咐的一言一语俺俱已遵照办了，但我哥哥也得请你赶快救治吧。”

鬼见愁韩如冰听说，急把眼光向四下一瞧，只见空落落一片旷场，果然没有半个匪徒，当时哈哈大笑道：“二当家的如若早萌善念别动干戈，彼此俱不平平安安，将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作无事了，可见佛经上面说的‘只要一念之差，便即生出许多是非口舌’，足见为人不可赶尽杀绝。”韩大侠一面说着一面走近杨龙云身边，依旧只用两个尖尖手指在他右胳膊上略略一挥，那刽子手杨龙云半爿身子不啻释去千斤重负，立刻就能上下左右运转自如了。他在今天夜里跟头虽然栽到了家，但对韩老英雄此等内家气功却更钦佩得五体投地无以复加，他匆忙地由地上跳立起来，走到鬼见愁韩如冰跟前即行扑通跪了下去，口内更很恳挚地央求道：“韩大侠，你若不嫌我杨龙云愚鲁，尚有一点可以教训，即请你宥免适才冒昧罪过，将俺收在你的末下做个带艺投师弟子。”韩大侠虽是老走江湖经验阅历俱极丰富，但也没料到杨龙云来此一着。今见他双膝点地跪在自己身边，一时反倒没有主意，只把眼睛望着姬、云两人发呆。云子扬此来白狼堡之先即有收服杨氏兄弟本意，并跟姬隆风等人说过，今见韩大侠以目视己，俨然征求是否赞同，当时心内一阵大喜，将头微微点两点道：“韩兄乃当世奇侠，杨老当家系吉林杰出人物，如今双贤际遇结为师徒，自是水乳相融珠联璧合，不独增大武林门中光辉，而又留下一段佳话，这实是可喜可贺之事。”

鬼见愁韩如冰自从混迹风尘来到关东地面，表面虽以摆课棚子给人算命看相为生，暗中他对各地戳竿立会黑白线上人物姓名俱皆掏摸得一清二楚无微不至，他来到宁安境内迄今已逾两月，对于白狼堡杨氏弟兄尤其探得异常详尽，就是云子扬等这次夜入宁安，搠杀知府周俭斋与快手左洪众衙役搏斗情形，他也俱在暗中看得明明白白，只没出头现面助拳罢了。今早五更时分，沈勇找到穆四爷的店中给叶锦堂送了个凶耗，以及叙述于氏贞烈不屈形状，他心内更燃起无名之火，不信杨龙云在这关东道上还是一条有骨气的汉子，却为什么给宁安府充作爪牙，卖出江湖道上朋友眷属？韩大侠想到这里，即打定主意要往白狼堡内一觇虚实，不期他方锁上房门即与姬隆风猝然相遇，并支吾着急急走开。后来姬、云等人来到白狼堡外，正与花猫郑清、地里蛇王二怯子递过拜山名帖，韩大侠即从偏僻小径里面蹿上山去，更隐藏丛林密树深处暗暗窥察他们动静。后见杨龙云等大排队伍将叶五爷众人迎进堡内，在兴武堂评道理，矢口不允放出叶家婆媳，那杨二虎并自暗中下毒计，打算用那蒙汗迷药掺进酒内将叶锦堂等一齐麻翻，故乘着姬隆风外出赏玩山中皓月，用纸团当作弹丸发出，预先给他一个警告。末后杨、叶谈判破裂，双方用武力做最后解决，韩大侠伏在正厅屋脊后面观察他们动手，看到黑心姜德宝摆出那种刀叉阵式，不由暗替叶锦堂担忧，认准他是有输无赢，甚且还要将条老命饶上。嗣见云飞脱出叶五爷和姜德宝比画，心内便暗暗欣喜道：他两人俱是少林派下名手，内功外技各有精湛造诣，今且看谁的功夫火候如何。旋见云飞蹿上跃下别具轻功，实比姜德宝高出数筹，便料着他俩比拼结果必是云子扬获胜。后来姜德宝弄巧成拙，栽倒圈内扎得头臂手足满是创伤，韩大侠复暗暗叹口气道：商君之法终为己害，僵蚕作茧卒成自缚，古人首戒标新立异即是此种意思，不过姜德宝性情剽悍未必服输，此后只怕要另外掀起纠纷了。韩大侠正在如此感喟，即见姬隆风和杨二虎比画兵器，更瞧杨龙云与云子扬对过双刀，最末小阎王不独违犯规矩发射暗器，并令弓弩手一齐亮开，要把叶锦堂等活活置于死地，他在那种危急时候实在不能忍耐，只好冒着枪林矢雨跳下房来给杨龙云等一点小小教训。后见二虎犹要余勇，尚欲驱使残众匪徒做破釜沉舟拼斗，他方施展空手入白刃师门绝艺将杨龙云点“闭穴门”，挣扎不得匐地认输。今见刽子手被自己绝技压服，要过自己作为艺师，云飞、姬隆风更从旁边十分赞美，敦促自己成全杨龙云这片意念。

韩大侠看到这不由哈哈大笑起来，当将杨龙云手搀起道：“杨兄乃白狼堡一山首领，又是关东道上有名人物，怎能这样妄自屈尊拜在老拙门下作为弟子？不过你若自己嫌技艺经验还不怎样充足，咱们凑在一块研究研究，那倒没有什么不可，至于拜师徒这一层话，当着姬、云、叶三老师傅面前，那不活活把人牙笑掉了。”杨龙云听说，复又恳挚央求道：“老前辈如若珍惜技艺不愿遗传外人，俺杨某即使再有贪心也不敢兴起此种奢望，如果想把你这身绝顶武功留传到那千载万世亘古不泯，则请你大发慈祥收了我这个愚笨弟子吧。”刽子手话说到这，瞧见鬼见愁韩大侠既不推辞又不立刻允诺，便知这事已有八成把握，当即将韩如冰和姬隆风等人重行让进兴武堂内，一面叫人舀进脸水服侍他们爷儿漱口净面，一面更命人到那空房里面请出叶五奶奶婆媳，并向她娘俩一直赔情认错。

神刀叶锦堂看见孀媳于氏，想起沈勇诉说那种以死拒辱情景，回思儿子倘若在世更怎能叫媳妇吃这偌大的亏，当时不由滴下两点纵横老泪，将儿媳于氏叫到眼前委婉说道：“儿媳！你和你婆婆两条性命，若非此位韩老英雄以及姬、云、穆三位伯父前来搭救，仅凭你公爹这点微末技能，那是莫想脱出樊笼骨肉团聚，儿呀！你快恭恭敬敬磕几个头，感谢众位伯父救命之恩吧。”于氏经过公爹吩咐急忙答应一声遵命，随即向韩大侠等叩下头去，鬼见愁等人一见，急忙一齐站立起来，并向叶锦堂同声说道：“五爷有这样贤孝媳妇实在难得得很，就是将来传往江湖道上，不但增大叶门光辉也是俺们武林光荣。拯救这样贤德贞烈妇女，自属我等侠义道之事，哪里还谈得到什么感谢！”杨龙云听见众人此言益发后悔不迭，当即叫来浑家李氏将她婆媳让进后面宅里好好设宴款待。转身复又同着二虎向叶五爷躬身赔话道：“叶老师傅，这件事情实系俺弟兄一时糊涂，误受大刀杜老等人委托铸成这个绝大过错，请你拿着江湖老前辈的身份当责当罚，俺两弟兄无不唯命是从，只求你老师傅自今以后千万不要将这万儿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