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天上人间 > 第一回 家位绿杨边风来欲醉 香粉红女伴客去添愁

四月初旬,不寒不热,在北京正是最好的天气。头两天,下了一阵大雨,半空中的浮尘,都洗了一个干净。满城马路边的槐树,又青又嫩的新叶,结成一团,簇拥在树枝上。东西长安街,是北京最广阔又最美丽的马路。南北两边的街树,排着绿云也似的,牵连不断。两边绿树对峙,中间一条马路,其直如矢,成了一条绿巷,遥遥地看去,又有旧皇城遗留下三座朱砂门洞,锁住在当中。真个有些像西洋来的水彩画。

在东长安街的中间,有一道石桥,横跨在一条河上。这河自西郊昆明湖进城,穿过故宫,由景山东边迤逦向下。据一般人传说下来,这就叫作御河。古人所谓“铜沟流翠,红叶传诗”,都是这种地方的古典了。沿着这御河,东西两岸,都种着高大的垂柳。北方气候,和江南不同,这个时候,论起来是初夏,实在和江南春暖花香的气候一般,因之这些柳树,还不十分地绿,犹自带着一半鹅黄色。太阳光斜照在树丛里,风吹着柳条摆动,犹自金光一闪一闪。这些柳条,最长的有一丈来长。东岸的树向西歪,西岸的树向东歪,两边的树,虽然隔着一条河,可是连接到了一处,全覆在河上,把河里的水色都映绿了。

头两天的雨水,成了河里几尺春潮,兀自未曾退尽。河水一深,把岸上的柳树影子都倒插在水里。长的柳丝,直拖到水面,引着水里的影子,拂来拂去。在这柳树丛中,恰好架着一道石板桥,倒很有些诗情画意哩。桥的东边,有一座西式的红楼,外面围着一道短墙,夹着两扇西式的绿漆门。门边悬了一块木牌,上面写明了教员寄宿舍。原来这里前前后后,不少的中学大学,有些没有家眷的教授,就邀合了一班朋友,在这里组织一个寄宿舍。

这一日天气既好,又是一个星期日,住在这里的教员,除了一位周秀峰先生而外,都忍不住地出去了。这些人,有的是陪了女朋友上公园,有的是去听戏、看电影,有的是出门应酬朋友。周秀峰却好端端地觉得身上有些困倦,懒洋洋地拿了一本书,躺在床上看。

这寄宿舍里,全是教员,就和其他的公寓不同。平常的时候,大家在寄宿舍里,除了低微的谈话声、读书声而外,偶然有一两个人吹着洞箫和拉梵哑铃,便没有别的声音。今天大家不在家,只留了一个听差守大门,带接电话,就越发显得沉寂了。周秀峰看了几页书,却又没有什么意思,一看窗户外面,天色十分干净,一点儿云彩也没有。太阳光晒着窗户,暖烘烘的,有一个长脚蜜蜂,在玻璃窗里映着阳光乱扑。周秀峰呆看了一阵蜜蜂,倒替它难受,穿了鞋子下床,便把窗户开了,让那蜜蜂出去。

这窗户外面,是一道楼廊。栏杆上,新设着一列盆景,是蔷薇、月绣球之类。另有两个蜜蜂,飞着钻进花心里去。看它下半截身子,在花外一闪一动,大概是吸取花里的香汁,都吸得酣醉了。

周秀峰一想,这么好的天气,在家里睡着,还不如一个蜜蜂能及时行乐了。无论如何,要出去绕一个弯儿。于是换了一套薄呢的西服,拿着手杖,戴了帽子,走出门来。在屋子里是急于要出来,可是走出大门,又觉得怅怅无所之。看一看太阳,已经偏在柳梢头上,要到远处去游逛,也来不及了,好在天气温和,身上穿着这种轻便的西装,非常舒适,顺着河沿,就在绿柳荫中向南走去。

走到长安街,见有些人一面谈笑,一面在树林子里散步,自己也就情不自禁地跟着走了一阵。一直走到天安门,远远望见中山公园门口的车子重重叠叠,遮了一大片敞地。进去的游人,还是络绎不绝。周秀峰一想,到了这里,进去走走也好。于是买票进了门,绕着社稷坛转了一个圈圈,依然不减少无聊的情味。加上那些游人,三三两两,笑语风生,愈显得自己孤独。还有那俏装的妇女,迎面过去,身上的脂粉香,顺着风,往人身上直扑,令人好好地会生一种感触。

周秀峰想着,不出来是无聊,出来了是更无聊,回去吧。刚走到“公理战胜”牌坊边,两个穿西装的小孩子,光着一截大腿,一跑一跳,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一个西装男子、一个外国妇人,这妇人手上拿着一条细白的钢链子,牵着一只羊毛小哈巴狗。周秀峰在这一条狗上,就认得那是刘子厚的比国太太,那个西装男子,自然是老同学刘子厚了。

周秀峰未曾说话,刘子厚拿起帽子便在斜阳中晃了一晃。周秀峰抢上前几步,和刘子厚点了一个头,刘太太便伸出手来,和他握了一握。刘子厚道:“你是一个人吗?”周秀峰笑道:“我是一个孤独者,到哪里也是一个人。”一句话未了,两个小孩跑了回来,抱住周秀峰的大腿,连叫周叔叔。周秀峰抚摸着小孩的头,对刘子厚道:“要像你这样游园,那才有趣,像我,是多么单调!”刘子厚笑道:“你既然这样感到寂寞,算你来好了,不如来巧了。我今天晚上要到平安戏院去看游艺会,请你也同去,消遣一晚上。”周秀峰道:“不要客气吧。我在报上看见,至少是五块钱一张票。”刘子厚道:“我买的是楼下一个包厢,小孩子,不让他们去,统共就是两个人,有的是座位,何必不去?”周秀峰道:“包厢不是三十元吗?其价可观啊!你对于这游艺会倒有很浓厚的兴趣。”刘子厚对他的比国太太笑道:“她以为这是难得的盛会,老早就说去。”刘太太知道周秀峰是不大说法国话的,勉强操着北京话道:“这个游艺会很好,周先生去不去?”周秀峰道:“既然有座位,我倒可以借借光。是哪个包厢?告诉我,回头我好来找。”

刘子厚道:“你还要到哪里去?”周秀峰道:“我不能饿着肚子去,还要回家吃晚饭呢。”刘子厚道:“不必回去,我们一块儿到德国饭店去吃晚饭,好不好?”周秀峰笑道:“我不懂你们阔人是什么用意,吃饭非德国饭店不可?那里的东西,比哪一家也贵。”刘子厚道:“这也是习惯。我们一些朋友都是到那里去吃饭,有几回一去,觉得很合适,便喜欢去了。”周秀峰道:“既然你们是吃家常便饭,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子厚听他说愿意去,便对夫人说了一句法国话。刘太太笑了一笑,对周秀峰道:“我先走一步,回头再会。”说毕,牵着狗,带着两个孩子先走了。周秀峰道:“怎么样,太太不去吗?”刘子厚皱眉道:“带着两个孩子,又有一只狗,未免太累赘了。我叫她先送回去,回头再在饭店里会。”

周秀峰笑道:“因为太太的缘故,我看府上欧化得很厉害。”刘子厚道:“在旁人看来,以为我家里洋气太重,可是据我们夫人自己说,差不多让中国人同化了。”周秀峰笑道:“我不信,你能举出一个例子吗?”刘子厚道:“那很多,一时却不知说哪一件最好。”周秀峰道:“要能随便就举出一个例子来,那才见得你的话属实。”二人一路说话一面走着路,刘子厚把两只手插在裤袋里,低头看着脚尖出神,笑道:“我举一个例子,你未必肯信。”周秀峰道:“你且说出来听听。”刘子厚道:“我家里别的用费罢了,就是这笔伙食账,我也觉得过分。我们老太太和两位姑小姐,同着一班家里人,都是使筷子碗,共着菜碗吃大米饭的。我们这太太,第一件就不会使筷子,叫她也吃中国饭,那怎样办得到!所以她初回国来的时候,依然还是用刀叉吃面包。于是家里除了原来的厨子而外,又应了两个做大菜的厨子。有了厨子,就要厨房,有了厨房,又添出许多柴米油盐的开支。有时候老太太他们高兴,也要吃一回西餐,中餐还是预备了。因此这两个西餐厨子,糊里糊涂地一开账,一个月竟会开上三四百元。到了一年以后,我们太太也学着会使筷子了,自行提议,在一处吃中餐,把西餐厨房取消,一直到如今,她吃了五年大米饭,居然有几样中国菜是她爱吃的,这不算她和中国人同化吗?”周秀峰笑道:“哦!我想起来了,你之所以常要到大菜馆去,也就为的嫂夫人有鲈鱼莼菜之思,去尝尝家乡风味哩。”刘子厚道:“正是这样。我们一个礼拜至少有一次去吃大菜。礼拜六的晚餐,那简直是固定的一件事了。”

周秀峰笑道:“娶外国太太,样样都好,就有一件美中不足。”刘子厚道:“有一件什么事不好办?”周秀峰笑道:“阔人所要的东西是:汽车、洋房、姨太太。别的你都可以办,姨太太你就万难想到。因为外国太太,别的事可以和中国人同化,多妻制度这件事,她是不能同化的。”刘子厚笑道:“那也不见得。”周秀峰道:“你说不见得,你敢娶姨太太吗?”刘子厚笑道:“我现在不需要姨太太,所以我就没有讨姨太太。等我需要的时候,我自然有法子办理。”周秀峰笑道:“除了事实所限制,男子哪有不需要姨太太之理?你老兄要说这种官话,恐怕到老也是不需要的了。”刘子厚道:“听你的话,你倒是赞成多妻制的人了。”周秀峰笑道:“一妻我还没有呢,哪里还敢望多妻!”

刘子厚走着路,默然不语,嘴角上却露出一丝微笑。两个人并排,比着脚步走。一直走了四五十步。刘子厚突然问道:“秀峰,你说实话。你有爱人没有?”周秀峰笑道:“我有了爱人,我就有了夫人了。因为我成家的心思,比盼望什么事还急切。有人爱我,我马上就要娶她的。现在我没有夫人,就是没有爱人。”刘子厚道:“我不和你开玩笑,我问你这句话,是有用意的。”周秀峰道:“你要我说实话,我就说的是实话。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刘子厚道:“听你的语气,你所谓没有爱人,是没有人爱你。但是你既这样盼望成家,你心爱的人,也没有吗?”周秀峰笑道:“事涉暧昧,这个就恕我不能奉告。”刘子厚道:“这么说,你一定是有所爱的了,那我刚才所言,算是白说。不然的话,我倒可以给你一个机会,想喝你的‘冬瓜汤’呢。”周秀峰笑道:“怎么着?你能给我一个机会。你何妨说出来,是怎样一个人?我要怎样去认识她?”刘子厚道:“不必说了。你心目中已经有了爱人,你就朝那方面进行得了。何必又要我给你机会,去弃旧迎新呢?”周秀峰道:“我并没有告诉你我有所爱,你何以断定我有爱人?就算我有爱人,我爱她,她不爱我,也是枉然。你现在若能给我一个机会,也许彼此都能爱好起来。到了那时,我自然丢了不爱我的,去找爱我的。至于‘弃旧迎新’四个字,那简直说不上。因为现在我所爱的,她并不知道我爱她,她更不爱我,怎样用得上一个弃字?”刘子厚笑道:“你真解释得很明白。看你这种情形,倒很愿意我给你一个机会呢。好吧,明后天我遇见了那人,约着她在一个地方谈谈。那个时候,我另外通知你,让你前去。于是乎我一介绍,你们成了朋友了。像你这样的人才,是很合她私定的条件的。只要你爱她,你这事就成了。”周秀峰道:“人生最难解决的婚姻问题,你怎么看得这样容易?”刘子厚笑道:“这事情说难就难,说易就易。你若肯依我的话,我包管你可以得到一个美丽的夫人。”周秀峰道:“好,那我就全指望着你这位月老的努力。”

刘子厚在衣服里面掏出一个瑞士表,看了一看,便道:“我的车子,大概已经回到大门口了,不必再走了,我们出去吧。”周秀峰和他一路走出大门口来,果然他那一辆漆着瓦灰色的轿式汽车,已经停在大门的左边。坐上车去,车夫也不用吩咐,呼的一声,便直向东城德国饭店而去。刘子厚坐在车靠椅上,向后一仰,脚向前一伸,笑道:“今天逛公园,走的路太多,我两只脚已经有些酸了。”周秀峰道:“公园里多大地方?多绕几个圈圈,也不过两三里罢了。我们在美国读书的时候,有时候赶不上火车,二三十里路,常常走的,怎么一回国来,两条腿就宝贵起来了?”刘子厚道:“真是怪事!在外国的时候,我每天都是六点钟起来。自从到了北京,慢慢地就晚下来了。从前是早衙门,八点钟,也就起床了。后来改为晚衙口,每日竟会睡到十一二点钟起来。更不要说走路了,一出门,就要坐车子。在北京不过做了六七年的官,把一些朝气消磨得干干净净了。还是你们当教授的好,依然还是学校生活,每日可以起早。工作和吃饭,也有一定的时候,容易保持健康。”周秀峰道:“你所羡慕我的事,并不是我特有的,你一样可以做到。”刘子厚道:“这就因为环境的关系了。起初是并没有什么事要你起早,而且家里人,多半是不起早的。因此自己想着,何必起得那样早?先睡睡吧。有几天一睡去,自然就会成了习惯。睡觉不能起早,饮食和做事的时间,就都要挪动了。我夫人常说,在中国住得太久了,人的志趣和健康都要减色,因此就劝我到外国去住些时候。就是她自己,也觉得把欧洲人的本性渐渐失去,很愿意到欧洲去一趟。”周秀峰道:“你说在中国住得太久,就有暮气吗?那也不见得。刚才你很羡慕我的生活,我就住在中国,而且还同你住在一城,这又怎样解释呢?”刘子厚道:“还是那句话了,各人的环境不同。人一做了官,行遍中国,也不会有良好的环境。若要改良,非出洋不可。至于教育界,环境本来好,就用不着迁地为良了。”说到这里,车子停住,已经到了德国饭店。周秀峰跟着刘子厚一进门,那饭店里的西崽,就对刘子厚点头一笑道:“太太早来了。”

饭店里的西崽,向来架子是很大的,不大爱理人。这又是外国人开的饭店,西崽的身价,越发高了。刘子厚这样得西崽的欢迎,倒出乎周秀峰意料。但是从这一点看来,刘子厚花的钱,也就可观了。这时,刘太太开了一瓶汽水,喝着等候,见他们前来,竟学了中国人,点了一个头。周秀峰道:“我是很不客气的,一请就到。”刘太太笑了一笑,让开横头的主席,给刘子厚坐了。周秀峰和刘太太便坐在两对面。刘子厚拿起桌上的菜牌子看了一看,顺手递给周秀峰,将手搓了一搓,问道:“吃点什么酒?叫他们开一瓶白兰地吧?”周秀峰道:“不喝酒吧。我的量小,有半杯就醉了,何必开一瓶子?”刘子厚道:“喝点甜的得了。”说着,将手对站在旁边的西崽扬了一扬。一会儿工夫,就取来两瓶酒,一瓶是白兰地,一瓶是葡萄酒。刘太太那瓶汽水,只喝了大半杯。她嫌甜,吃饭有些不对口味,又新开了一瓶咸的。周秀峰勉强喝了两杯葡萄酒,就觉脖子以上有些热烘烘的,停了没喝。看看刘子厚酒杯里,那一杯白兰地,也不过喝了一大半。西崽拿着酒瓶,还要给他斟酒时,刘子厚用手向上一拦,表示不要了。

等到上了咖啡,刘子厚笑着对周秀峰道:“你现在学会抽烟了吗?”周秀峰道:“抽是可以抽,并没有瘾。”刘子厚又吩咐西崽取了两根雪茄来。周秀峰取了一根抽着,正是口轻的,觉得味淡香醇。抽着烟,说了几句话,抬头一看壁上的挂钟,已经有八点半钟。刘子厚道:“我们该回去了。”只在他说这句话,西崽已送一张白纸精印的账单过来。周秀峰斜眼一看,那总数上填着十七元八角。细账上,烟的项下,开着二元四角。刘子厚在身上摸出两张十元钞票,只找着一张一元的,一齐交给了他。周秀峰看了,心里不觉一动,极随便地吃一餐晚饭,竟花到二十块钱,这生活程度,未免太高。我们教书,能教三块现洋一点钟,人家就觉得挣钱很容易。要是这样吃法,教一个礼拜的书,算他每天一点钟,也只够阔人一餐饭钱,又何容易之有呢。

他正在想着,刘子厚笑道:“你说不会抽烟,怎样抽烟抽得很出神?”周秀峰笑道:“我们是穷措大,没有抽过好烟,自然要细细咀嚼一番。不然,花了你一块二毛钱,又不充饥,又不解渴,又不知道是什么味儿,不太冤吗?”刘子厚道:“不要取笑我吧。这也不算好烟。你没有听见过吗?从前有一位虞总长,每天要抽五十块钱的雪茄。中国买不到这么好的东西,还要打电报到外国去买,你又当做何感想呢?”周秀峰道:“谁能和他比,他十几年来久在官场,是奢侈出了名的人。”

刘子厚道:“不要谈了,我们走吧,时候到了。这次游艺会,没有一项不出色,我们不要耽误了,好的没看见。”刘太太听见说,已经披上外衣,刘子厚搀着她一只胳臂,周秀峰在一边跟着出来。这时,外面已经满街灯火了,远望公使馆后身的跑马场,一片雾沉沉的,天色已是十分黑暗。坐上汽车,更不耽搁,一直就到平安戏院来。院门口一片小小的敞地,已经停满了车子,刘子厚道:“我们来迟了不是?里面大概都满座了。”

三人进到里面,坐在包厢里,往楼上下一看,果然人满了。一看散座上的客,有一半是外国人。就是中国人里面,又有三分之二是穿西装的。更有一层,在座的男客,身边不带着女眷的,竟没有几个。周秀峰笑道:“唉,我不该来!”刘子厚道:“那是为什么?”周秀峰道:“你看,这里面的人,一个个都带着花团锦簇的爱人,叫人看了,又是嫉妒,又是羡慕。”刘子厚还要说话时,台上一场跳舞已经过去,换了钢琴合奏。于是楼上楼下,陡然肃静起来。他挺了挺身子,又整了一整领结,牵了牵衣襟,注意着台上,就往下听音乐了。

这个当儿,周秀峰心神一定,就觉得有一阵浓郁的脂粉香,不住地直袭鼻端。原来包厢下面散座里,前后有五六位艳装的女子,倒有两个人拿出粉镜来,低着头,只顾向鼻子两边抹粉。刘子厚偶然一回头,见周秀峰的目光直向女座上看,不觉露出一丝微笑。正在他微笑的时候,却有一个女子站起半截身子,半偏着,向这边包厢里微微一鞠躬。周秀峰先倒是愣住了,后来看见刘子厚也和她点头,这才知道他们是朋友。因为刘子厚在发笑之时,曾把目光对着自己注意了一番,笑容兀自未休。心想不要是疑我看人吧!于是,也就装着不知,只看台上的游艺。游艺场中的光阴,好像大年夜放花盒子一般,眨眨眼就过去的。

不久,一切游艺都已演完,最后是几个外国人合串的一本独幕剧。这些人都是临时练习的,毛手毛脚,一点儿趣味也没有。周秀峰皱着眉对刘子厚道:“我要先走一步了。”刘子厚道:“这种好机会,你愿意失掉吗?”周秀峰道:“这种机会算了吧,我失掉一百回,也不足介意。”刘子厚道:“你对她不满意吗?”周秀峰道:“他们这简直是胡闹。”刘子厚无故碰了一个钉子,正自不好意思,这时听到他说出他们两个字,才知道他误会了,笑道:“你是说台上的戏呢!我说的机会,是我们先说的那件事。”周秀峰听了,不免心里一动,那目光早是闪电一般,向座上的女客看了一遍,远远看去,觉得个个都好。心想,子厚要介绍的,到底是哪一个呢?刘子厚见他目光四射,不由得在一旁微笑。周秀峰道:“子厚,你给我开玩笑吗?”刘子厚笑道:“你别着急,再等几十分钟,这个哑谜,就可以揭破了。”他说话时,目光一直向前,没有望着周秀峰。周秀峰也就随着他的视线,向前看去。只见他所注目的地方,正是刚才对他行礼的那位女郎。在这种盛行剪发的时候,她竟留了一头漆黑的头发,扭着辫子,挽了一个蝴蝶结,身上穿着豆绿色的上衣,罩着蟠桃领的杏黄坎肩,黑的光髻之下,鲜艳的衣服之上,露出一截光脖子。这虽然坐在侧面,看不见她的脸色,只看这种颜色的调和,就觉得这人是很美的。若是有这样漂亮的女人做夫人,那自然是一生的幸福。不过看她很华丽,能够和我先做朋友吗?刘子厚尽自由他去出神,并不理会。一直到了戏已闭幕,满园子人散场了。刘子厚和那位姑娘点了一个头,又将手招了一招。她会意,也点头相答,一会儿工夫,就到这边包厢里来了。她依次和刘子厚夫妇握了握手。刘子厚便低垂着手,向周秀峰这边一伸,做个介绍的姿势,说道:“这是密斯脱周,我们在美国的老同学。”然后,又转过身来,照样给周秀峰介绍,说道:“这是密斯黄,我们同乡。”周秀峰正要点头行礼,黄女士早伸出一只雪白的胳膊来。他这才知道人家慨然地让他握手,于是半鞠着躬,用手托住黄女士四个指尖,微微地摇撼了几下。就在这一摇撼的时候,只见她第四个指头上戴了镶着一粒很大钻石的戒指,在那手腕上,有一只最新式的手镯。这镯子是用极细的金丝编成两条平行金链,两条链子的中间,连缀着无数的翡翠瓣儿。一瓣翡翠之下,又垂着四五分长的金线穗子。穗子的末端,缀着芝麻大的小玩意儿,像虫鱼花草用具之类。这一刹那间,周秀峰虽不能看得十分精细,因为是初次见识的珍品,脑筋里就把这镯子的模样深深地记下来了。黄女士含着笑容,倒很觉无事似的,回头却去和刘太太说话。这时,周秀峰因她站在身边,只觉粉香馥郁,熏人欲醉。再冷眼看她的脸色,白里泛红,真是苹果般。一笑,眼珠在深黑的睫毛里一转,另有一种媚态。若不是座客全已散了,他真愿意在这包厢里多坐一会儿。

刘子厚问道:“密斯黄是坐车子来的吗?”黄女士道:“今天晚上,家父有事,自己坐去了。遇见了密斯脱刘,那就很好,我可以搭你的车子了。”说到这里,对着周秀峰眼珠一转,笑道:“啊哟,这里还有一位贵客呢,也许是要送的吧。”周秀峰笑道:“密斯黄请便吧。敝寓离这里很近,一拐弯儿就到了,用不着坐车子呢。”黄女士笑道:“我是后来的,应该要让密斯脱周。”刘子厚笑道:“他倒说的是真话。他住寄宿舍,离此不远。”黄女士笑着和周秀峰点了一个头道:“谢谢。”周秀峰一想,这事并不用着谢我。现在要怎样答复人家,倒觉得是无词可措,也就模模糊糊对人家一笑。刘子厚夫妇走出包厢,黄女士也在后面跟着,于是一同坐上汽车去了。

周秀峰离了平安戏院,一个人独自走回去。这个时候已经有一点多钟了。御河桥两岸,没有一个行人。天上既然没有月亮,这里的路灯,又隔着很远一盏,柳树丛中,越发是黑漆漆的。柳条被晚风吹着,向两边一扬开,中间露出一条闪动着许多星光的东西,和天上的星光倒映着。到了这里,倒觉得风吹在身上有些凉意,这境地更觉得清冷。正行中,呼突呼突,觉得有一种声音送入耳鼓。及至走近,看见一点黄色的光,贴着地,慢慢过来。两下相遇,原来是空着的人力车,想是车轮滚着浮土,那光,是破车灯呢。一个车夫将车把夹在胁下,拖了车子过来。黑影之中,轻轻地问了一句:“要车?”周秀峰没有作声,摆了摆头。其实车夫并没有看见,悄悄地拖着车过去了。

周秀峰一想,人世的繁华,真是如幻梦一般。刚才在平安戏院里,五光十色,是多么热闹,只十几分钟,就变得一点儿痕迹都没有了。这个时候的我和那拉车的车夫,不是在同一个境地里吗?一夜欢娱是这样,扩充起来,十年八年的欢娱,也是这样。正自想到很伤感的时候,脚下忽然汪的一声,一团黑影一逡,倒吓了一跳,原来是一条野狗,睡在街头,被他踩了一脚。

他抬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走过了自己寄宿舍的门口。回转身来,走了几十步,回到寄宿舍门口,将门铃按了一阵,听差才披了衣服来开门。进得门去,屋子里也是黑洞洞的,倒有两三处断续的呼声可以听见,大概大家都睡了。自己走上楼,开了房门,扭亮电灯,倒觉得屋子里有一阵凉气。原来南墙上一扇玻璃窗,出门的时候,忘了关住,兀自开着呢。他关上窗户,身上还凉阴阴的。口渴了,想喝一杯茶,一摸茶壶,其凉浸骨,就着壶嘴子吸了一口,直觉有一股凉气射入心脏,便把茶壶放下。心想刘子厚这时回去,怕不是仆役围绕着,还要大吃其夜宵吧。我是热茶都喝不到一口。睡吧,没什么可想的了。于是展开棉被,倒头便睡,就觉得时而在公园,时而在德国饭店,时而在平安戏院。

后来觉得有什么东西,直掀动头发,脸上有些痒痒的,睁开眼睛一看,那玻璃窗又开了,不大的南风,直吹到床上来,便自言自语道:“昨晚睡觉,我记得关了窗户的,是谁又把我的窗户开了?”屋子里有人答道:“周先生,是我呢。你不是对我说过,早上要打开窗户,吸新鲜空气吗?”周秀峰昂起头来一看,铁床横头,挂的毯子上面,露出一颗黑头,垂着一条辫子。他这才知道是街坊陈大娘的二女儿,她今年十二岁,名字叫小竹子。因为陈大娘是个寡妇,家里很穷,就给人洗洗衣服,带做点粗针活度日。这寄宿舍里人的衣服,大大小小都归她浆洗。陈大娘将衣服晾干,熨折得好了,就叫小竹子送来。她们就住在这南墙下面,一个大杂院儿里。她是差不多天天来,谁住哪一间屋子里,她都知道。门若是开着,或者是掩着,她便将这人的衣服送了进来;门若是关着,她便将衣服交给听差。这天清早,她送了周秀峰的衣服来,见他的房门是虚掩着,推门伸进头来一望,见周秀峰睡着没醒,便把衣服放在一张杌凳上。

正自转身要走,见窗户边放了几张画片,就走过去拿着看。因为窗户是关的,顺手又把窗子开了。周秀峰见是她,一翻身便坐了起来,笑道:“你瞧瞧,桌上的钟有几点了?”竹子道:“可真不早,九点多了。今天怎么起来这样迟?”周秀峰道:“昨晚上听戏来着,不是你开了窗户,我还醒不了呢。我的衣服都得了吗?”竹子道:“凳子上的不是?那双袜套也得了,你瞧。”说着,就在机凳上取了那一双袜套,送给周秀峰看。周秀峰接过来,见是用漂白竹布做的,用白丝细密地缝着底,笑道:“这袜套很费工夫,是谁做的?”竹子扶着铁床的栏杆,只是低头微笑。周秀峰道:“不用猜我就知道,这是你姐姐做的。对不对?”竹子笑道:“不是的,是我妈做的。”周秀峰一面穿衣服下床,一面就伸头向窗子外一望,便问道:“这袜套是什么时候做好的?”竹子道:“是昨天下午得的。”周秀峰道:“这是你瞎说了。你那院子里,晾了许多衣服,全是你母亲昨日下午洗的,哪里有工夫给我做这双袜套?”竹子笑道:“倒是我姐姐做的,可是她不许我告诉人。”周秀峰道:“她为什么不让你告诉人呢?”竹子道:“我不知道。”周秀峰笑道:“你一定知道,不过不肯说罢了。”竹子笑道:“他们都不让我说出来,我不能告诉你。”周秀峰道:“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了。你回去问问,这袜套要多少钱?”竹子道:“我来的时候就问了。我姐姐说,随便你给吧,不给也不要紧。”周秀峰便在衣袋里掏了一块钱给她,说道:“你把钱交给你母亲,随便在我账上算得了。”竹子道:“你前两天给的钱,还多着呢,怎么又给钱?”周秀峰道:“我昨天上午,听到你母亲对房东说话,直央告迟缓几天。你拿回去凑合着给房钱,那还不好吗?”竹子听说,果真拿走了。

周秀峰洗过脸,吃了一点儿点心,已到了上课的时候,便挟着一包讲义,到学校里上课去了。一直到下午,方才回家。回家的时候,在绿柳丛中,缓缓走路,恰好碰到了陈大娘。陈大娘后面,跟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头上梳着丫髻,又光又黑。沿着额际,有小小一丛稀疏的卷发。雪白的脸上,露出两鬓下的长毫毛,正是表示中国人固有的一种处女美。她穿了一件新蓝布长衫,袖子短短的,露出两只白胳膊。这正是陈大娘的大女儿,名字叫玉子。周秀峰每日在窗下看书撰讲义的时候,常见她在一间开着窗户的屋子里做针线。因此,虽不说话,却和她很面熟。

陈大娘看见他,便笑着说道:“周先生,劳您驾,今儿早上,又先腾了一块钱给我们。”在陈大娘说话的时候,玉子却将身子一闪,避在她母亲的身后,把脸偏到一边,呆定着目光,不肯向这边看来。周秀峰也就不便对她看去,就对陈大娘道:“这是小事,反正我将来要拿钱给你的,这不过提早几天罢了。那双袜套做得好,要多少钱?”陈大娘笑道:“那是家里找一点儿零布片做的,还算钱吗?”周秀峰道:“做得很好。我打算买一点布,请你给我做一套小裤褂,你有工夫吗?”陈大娘道:“粗针活,怕做不好吧?我是没工夫,我这大孩子倒是能做,不过她接的活很多,怕要耽搁您的日子。”周秀峰还没有答话,玉子便轻轻地拉了她母亲的衣服一下,说道:“把那些活压一压也不要紧的。”陈大娘笑道:“要不,周先生您就把布拿来吧。”周秀峰道:“好,我今晚买好了布,放在家里,你明天可叫你二姑娘来拿。”陈大娘道:“哟!您还那样客气。一个小丫头,您就叫她的名字得了。”

周秀峰笑了一笑,问道:“你这上哪儿去?”陈大娘道:“到东安市场去买些东西。”周秀峰笑道:“好极了,你顺便给我把布买来吧。”说着,就在身上掏了一张五元的钞票,交给陈大娘,说道:“我是做两身小裤褂,这些钱买布大概够了。”陈大娘道:“够了,够了。我们娘儿们去买,还贵不了呢。”她说毕,转身就要走。玉子又拉着她的衣服,笑道:“妈!忙什么?你也问问要什么样的料子。”周秀峰道:“随便什么布都可以,只要是做小裤褂的材料就得了。”陈大娘答应着去了,周秀峰也自回家。

今日的天气,比昨日的天气更是暖和。周秀峰开了窗子,对着楼外闲眺。御河岸上的柳树,迤逦向南,高高低低,堆着一排绿山似的,非常醒目。路上的行人,在柳树下来来往往,仿佛另有一种趣味。不大的南风,从柳树林穿了过来。虽然扑到人身上,不但不凉,而且风里面带着一些柳叶清新之气,比花香还觉清妙。周秀峰闲眺一会儿,随手在书架上抽了一本《红楼梦》看,看到贾宝玉初搬进大观园,正是花团锦簇、春色撩人的时代。就在这个当儿,窗明几净之间,阵阵熏风入座,吹得人像受了一种什么兴奋剂一般,只觉周身舒服,精神爽快,自己也恍然置身花红柳绿的大观园中。正自出了神,忽然呼啦呼啦一阵吹进窗户的风,把看的书一阵乱掀,掀过去了十几页。找了一柄铜尺,将书压住,两手上举,不禁伸了一个懒腰。因为身子向上一伸,抬头看见楼下陈大娘家里,大概自己看书的时间不短,陈玉子都回来了。

玉子靠住屋子门,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两只手比在一处,不知捻着什么,可是仰着头望那门外的柳树。柳条上并排站着两只燕子,和着风摆来摆去,时时伸开着翅膀,维持它身上的重点。周秀峰见玉子向着半空中看出了神,跟着她的视点看去,一抹斜阳,照在树梢,那颜色很好看,回头再看玉子,她依旧那样望着。清风徐来,吹动了她蓬松的秀发,她一点儿不觉得。周秀峰也因为景致很好,清新的空气,让人呼吸得非常舒适,伏在窗子上,也不觉得身子疲倦。

这个时候,竹子自外面回来,看见周秀峰伏在楼窗上,便对他招呼道:“周先生,周先生,你看什么?”周秀峰和她点了点头。玉子听了她妹妹说话,一抬头正看见周秀峰向下瞧,于是便低了头牵牵衣服,搭讪着却和竹子说话。不一会儿工夫,陈大娘走出门来,抬头看见周秀峰,也笑了一笑。可是在这个时候,玉子便进去了。

周秀峰一个人坐在窗户下,怔怔地呆想。他想那玉子除了不识字而外,没有一件事不令人满意。至于她家穷,那是不成问题的,也无损于她的为人。在从前,我是怜惜她。这样一个好美人胎,生在穷家,就这样埋没了。在这一念怜惜之间,慢慢地就种下了爱根。本来这种片面发生的爱情,只有自己知道,她做梦也不会想到的。可是这一两个星期以来,她一相见,眉梢眼角就无限留恋,倒好像很知道我爱她了。她家穷,用我这种身份和她去攀亲,她母亲没有不同意的。就是不识字,我也可以有法子给她弥补这个缺陷。不过她是不是真相爱?或者是自己神经过敏,揣想错了,这就不敢断定。有了这种的想法,就尽管面窗而坐,忘其所以。

忽然有一个人在肩上一拍,说道:“想什么呢?我站在你身后好大一会儿了。”周秀峰回头看时,乃是同住的魏丹忱。他是一个美术教授,又能画,又能雕刻。而且年纪在三十上下,人又是很漂亮的。周秀峰道:“你看,这一排新柳,青翠扑人。柳树西边,半边的红霞,配着多么好看?”魏丹忱道:“这还是有形的景致,还有一种无形的,更是甜美。”

周秀峰被他说中了心病,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你真是美术家的口吻。景致还有什么无形的?”魏丹忱道:“怎么没有?我告诉你吧,住在槐树下的,最宜的是晴;住在芭蕉下的,最宜的是雨;住在梨花下的,最宜的是月;住在杨柳下的,最宜的是风。古人诗说:‘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新柳边的风,吹在人身上,最是甜美的。杨柳有了风,也就变出各种舞姿,才是好看呢。若是下课回来,太阳高照着,天气是十分和暖。那时拿了一本书,开着窗子看。杨柳风吹到屋子里来,带着一股清芬之气。于是满屋子都有春气了,能不醉心自然之美吗?”他说了这一大遍,周秀峰才知道谈的是风,和人不相干。

魏丹忱道:“当这种清和时节,你这个房间,实在太好了。我给你商量,我们两人把房间调换一下子,如何?”周秀峰道:“你这人说话,有些不讲公德,君子不夺人之美。你明知我很爱这间屋子,为什么要和我调换?”魏丹忱道:“我自然有个很充足的理由。因为由这窗户里向外看去,这两行柳树上配着一些屋脊,下搭着一弯浅水,景致不坏。我想在这屋子里画几张画,把他画下来。”周秀峰道:“你真是不怕麻烦,为了画两张画,倒要和我调换屋子。”魏丹忱道:“不掉屋子也成。只要你允许我,你不在家的时候,让我进来画画,那也可以。”周秀峰笑道:“要画风景的地方,也就多得很。何以你单独看中了我这间屋子?”魏丹忱道:“你驳得也有理,但是我借你的房子画风景,也不妨碍你什么,你为什么不答应?”周秀峰道:“你要画这两行柳树,大门外的地方宽敞得很,随便你怎样画,你为什么舍大而就小?”

魏丹忱侧着身靠着窗户,偶然低头一看,只见对着这里,一列有三间灰房。那房子两明一暗,东边这间屋子,两扇灰色旧木窗格栏,糊了些报纸,全都用一根麻绳悬在屋檐下。由这里倒可以直看到那屋里面去,靠着墙壁,放了一张小条桌,上面放着两盏煤油灯、一面镜子。另是两个小瓦盆,有两盆草花。远远地只看见两丛绿色,什么花是认不清了,桌子横头,有一把空背旧靠椅,上面坐着一个梳双髻的姑娘,就着光做针活。靠窗户这边,露出半截土炕,旧席子上,堆了许多白布。

魏丹忱连忙将身子一闪,闪到墙后,笑道:“你所以不让屋子的缘故,我明白了。这一位,我遇见过几回,我以为是阔人家的小姐。后来有人说是我们的街坊,我都不肯信呢。你的眼力不错,这是值得朝夕相对的。怪不得你说,君子不夺人之美,我真不知道这一层关系。我要知道,决不说出此话的。”周秀峰道:“你说了这么多,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懂。”魏丹忱道:“你还要装傻吗?那我就到窗户边去,给你挡住视线了。”周秀峰笑了一笑,魏丹忱开了门就要走,手扶着滑闩,回头对周秀峰一笑道:“好自为之!”周秀峰道:“我知道,你这一下楼,就要给我大肆宣传。”魏丹忱笑道:“决不,决不!我十分盼望你成功,要极力地去替你遮掩,哪有宣传之理?”他笑着一张嘴,又点了点头,然后顺手带上门走了。

周秀峰一想,他是一个美少年,又是一个美术家,他都说这人不错,可见我心里这爱惜之念,并不是没来由。他想着又想着,便又靠住了窗户,一直等那矮屋子里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解了那檐下两根绳,放下两扇窗格栏,这才坐到椅子上去。爱情这件事,是很神秘的。做事的人,不牵涉到爱情二字便罢,一牵涉到了,就会像中了魔一般,把什么工作都会扔下,专去追求爱情。而且爱情藏在人心里,又有些像纸堆包着火焰,挑拨不得。越是挑拨,火焰越高,非把纸烧个干净,火不会熄灭的。这个时候,周秀峰是中了魔,心里又藏着一包火,人竟会失了常态。晚上看书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都不能安静,脑筋里兀自印着一个梳双髻穿蓝衣的女郎。这晚上十二点钟了,他睡觉不能安稳,竟悄悄地爬了起来,打开那两扇窗户,向楼下看去。其实楼下的人家,为了省灯油,都睡了觉。只见一片矮矮的屋影,在夜色沉沉中。打开窗户这一看,什么也没有,这一举未免无聊,自己也好笑起来。关上窗户,又想了许久时间,方才睡去。

次日一早起来,披了衣服,什么事也不办,先且开了那两扇窗户。正在这个时候,只见小竹子提了一个小菜篮子,里面放着两个小玻璃瓶子,盛了些菜回来。她一抬头,看见周秀峰,笑了一笑。周秀峰一时失神,对她招了一招手。她会了他的意思,一会儿工夫,竟跑到楼上来,问道:“周先生,你叫我吗?有什么事?”周秀峰想了一想,笑道:“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不过你姐姐给我做的小裤褂,不知道买了纽扣没有?”竹子道:“都给你买好了,我姐姐把许多活计都停了,专给你赶这衣服呢。”周秀峰笑道:“你回去对你姐姐说,谢谢她。你不是爱那画片吗?你爱哪一张,你就挑哪一张去。我这里给你几张铜子票,你拿去买东西吃。”说着,在桌子抽屉里拿了几张铜子票给她。竹子伸了一个食指到嘴里去,用牙咬着,向后退了一步,说道:“我不要。”周秀峰道:“傻孩子,拿这个去随便买些什么吃的也好。我又不和你妈说,谁知道?”竹子本想不要那钱,一想到和母亲要一两个铜子儿还非常费事,现在有这些个钱,足够花的了,怎样不要呢?笑道:“你给我这么多。”周秀峰道:“你拿去得了,多什么?你多给我做些事,将来我还要给你呢。”竹子含着笑,把钱收去了,又在书架上挑了两张画片,很高兴地回家去。

这时,陈大娘在外面院子里,赶着洗昨日没洗完的衣服。玉子盘着两条腿,坐在炕上缝那小裤褂。竹子走进房来,举着那画片给玉子看,说道:“姐姐,你瞧,这个好不好?”玉子顺手接过来,见是两张时装美女照片,问道:“这是哪里拿来的?又是隔壁寄宿舍里的吧?”竹子道:“可不是!就是那个周先生给我的。”玉子道:“大清早的,怎么就跑到人家那里去要东西?”竹子道:“是他在窗户里叫我去,又不是我自己去的。”玉子道:“一清早,他就为着送你这画片,叫你去吗?”竹子道:“他问你哩,说是他的纽扣买了没有。我就说买了。他说我会做事,送了我两张画片。”玉子见他一只手插在衣袋里,问道:“你兜里还有什么?给我瞧瞧。”竹子道:“没有什么。”说罢,一转身就要走。玉子道:“你走!走了我就嚷起来。你老实给我瞧瞧得好。”竹子怕她真嚷起来,把兜里几张铜子票掏了出来,遥遥地举着,对玉子一晃道:“瞧什么?就是这几吊钱。人家说要我好好地做事,将来还要给我钱呢!”

玉子道:“钱我不要你的,你拿去得了。他给你钱,没有说什么吗?”竹子道:“我看他那样子,倒想说什么。想了一想,又没说出来。”玉子道:“平常你到他那儿去,他和你说些什么呢?”竹子道:“随便说些话罢了,我怎样记得起来?”玉子低头想了一想,笑道:“他没有问过咱们家里的事吗?”竹子道:“问过的。”玉子便停了手上的针,身子向前凑了一凑,问道:“他问些什么?”竹子道:“你真麻烦。我怎记得问些什么呢!”玉子笑道:“小鬼,你嚷什么?我问你,他问过咱妈吗?”竹子道:“常见面的人,他问干吗?”玉子瞪了她一眼道:“你真是个蠢货。我再问你一句,他知道你几岁吗?”竹子道:“他知道。”玉子笑道:“他怎样知道呢?”竹子一撒手道:“嘿!你真贫,我不和你说了。”玉子走下炕来,一把拉住她,说道:“你别跑,你说了,下午我带你去逛市场。”竹子道:“我索性告诉你吧,是那一天他问我几岁了,我说十二岁,可是咱妈说,我是腊月里生的,实在多说着一岁哩。”玉子道:“这就是了。他没有问咱妈多大年纪吗?”竹子道:“没问,倒是问了你。”玉子听了这话,笑道:“你说了实话,我带你逛市场。他是怎样问我的呢?”竹子道:“他问着说,你姐姐多大年纪哩,我说十八岁了。他又问是哪个月生的哩,我说不知道。”玉子道:“你怎么不知道?我是八月十五生的。这是很好记的日子,怎么会忘了!”竹子道:“咱们又不和他攀什么亲,干吗告诉他这些个话呢?”玉子道:“瞎嚼嘴。我不和你说了。”竹子点着头道:“不和我说?好极了。”说完,一抽身就跑了。玉子抱着膝盖,坐在炕上,低了头想这一番情形,闷坐了一会儿,把活计才拿起来做。做不了多大一会儿,又好好地停着针想起来。直待陈大娘隔着屋子叫吃饭,这才走下炕来。

这中间屋子,是陈大娘家兼做厨房,兼做祖先堂的。西边那屋,却住的是老两口,是卖白薯的老蔡家,中间这屋子,他也有一半,是和陈大娘共用的。靠着陈大娘的壁子,摆了一张四腿桌子。桌子上这时一大瓦盘子窝窝头,正是热气腾腾的,一只大缽碗盛了一碗盐水疙瘩丝儿。玉子走出来,搬了三寸阔的白木条板凳,靠住了桌子,无精打采地坐下。竹子也端了一条凳,在横头坐着,她一看见桌上只有一只碗,噘着嘴说道:“老是吃这盐水疙瘩,想喝口汤也不成,我不吃。”陈大娘道:“盐水疙瘩,为什么不能吃?十二个子买半斤,也只够吃一天的。不吃,活该!你饿着吧!”玉子左手捏了一个窝窝头,咬了一口,右手拿着筷子,在盐水疙瘩丝儿里面拨了几拨,夹了两根丝儿吃了,皱着眉道:“真咸!浇上一点香油和醋,也好吃些。就是这样,疙瘩丝儿拌疙瘩丝儿,一点儿味儿都没有。”

陈大娘拿着几个窝窝头,坐在门口一条凳子上,吃得正有味儿,听了这话,便说道:“孩子!我是容易吗?你怎么也说这话?我一天到晚洗衣服,手皮都洗掉了。我还不愿意吃好一点儿,穿好一点儿吗?这话可又说回来了,一家的嚼谷都指望着我一个人,在我做得动的时候,做一天,吃一天,倒没有什么。若是有个三灾两病的,大家都不吃吗?所以我少花几个,积几个钱,也是为了你们,省得做不动的日子挨饿。等到我一口气转不过来,天大的事,我也不问了。你们死也好,活也好,我是没法子。要是说我活着一天的话,我就得替你姐儿俩管吃管穿,往后日子长着呢。望着你们姐儿俩,都有了主儿了,知道哪一天呢?……”玉子道:“您瞧瞧我只说了这么一句,您就说上这一大篇。”陈大娘道:“我的话还没说完呢。你想,日子又长,钱又少,不省着一点儿哪成啊?你虽然也帮着我一点,能挣个三吊五吊,可是你又爱个花儿朵儿的。走在人前,总要这么一个面子,你挣的,也只够你自己散花的了。要说吃的,我还不想弄好一点儿吗?就说炒一碗豆芽吧,八个子儿豆芽,倒要添上八个子儿油盐酱醋,还是吃了上顿,没有下顿……”

玉子将半个窝窝头向空碗里一扔,把筷子啪的一声按在桌上,说道:“您老人家,有完没完?我不吃了,成不成?”陈大娘道:“我和你谈心哩。你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这时,那个卖白薯的老蔡的妻子王氏,走出房来,说道:“大婶儿,你也特省点,这干疙瘩丝儿,可真不大好吃。你就凑合着买两把菠菜煮一碗汤,倒也好些,菠菜还不算贵,有一个大子儿,能买上一把了。”陈大娘道:“姥姥,您不知道,这菠菜,她们也是吃腻了的。”王氏听说,颤巍巍地在屋子里捧着一只菜碗出来,说道:“这是我们早上煮了的大半碗小白菜,让孩子们吃上一点儿吧。”说着,便把那碗菜送到桌上。陈大娘道:“您留着吧,两个老人家都舍不得吃,倒让我们吃了。”王氏道:“不要紧,晚上我们下面条儿吃,用不着菜。让她姐儿俩吃饱一点儿。”陈大娘道:“谢谢,您哪……”一言未了,只听见院子外面有人笑道:“大婶,您多礼啦。什么事这样客气?”

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旧街坊,冯家四姑娘来了。这冯家四姑娘,小名叫桂贞,兄妹合算起来,排行第四,所以人家都叫她四姑娘。她父亲原是当兽医的,早去世了。她母亲冯大娘带着兄妹四个度日。她大哥自小夭折了。二哥怀德,给一个马车行里赶马车。三哥怀民,在一家宅门里当听差,家里就是她母女俩。冯大娘自幼学的一手好活计,后来又会打绳子物件,就接些活计,连挣钱,带教桂贞做针线。陈大娘因为两个人都是孀居,很说得来,就叫玉子也跟着去学活儿,来往一久,玉子拜冯大娘做干妈,这就格外亲密了。

因为冯氏母女在外接活儿做,认识了大华公寓的一位屈先生。这屈先生三十多岁,是部里一个佥事,而且又在好几个地方弄了挂名差事,虽然各衙门里都欠薪,因为他进项多,用度少,手边很活动,而且有个七千块钱的积蓄。他有一次亲自到冯大娘家里来拿东西,看见桂贞长得十分清秀,倒看上了。恰好冯大娘不在家,又和桂贞说了几句话,见她说话从从容容的,似乎是个温柔女郎,心里不免一动。过了些日子,打听得桂贞还没有许人家,便托人做媒。他可是说明了,他云南故乡还有一房家眷,但是隔着万里地,那位夫人是不会到北京来的。所以娶过来了,也与大夫人无异。

冯大娘穷了一辈子,听说有位老爷愿来做自己的女婿,这自然是乐意的事。不过有一层,他家里还有一个大夫人,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人做二房,这倒要细细地商量一下子。那位屈先生见冯大娘犹豫不决,就把银行里存款的折子送给她看,说是有这些个钱,就是两房家眷全在北京,也可赁房居住,那要什么紧。冯大娘见了这些钱,倒还罢了。唯有这桂贞姑娘,心里倒吃了一惊。心想这一嫁过去,那六七千块钱,就是我的了。做了太太,又可以发财,这样的事情,恐怕打着灯笼,也没有地方找去。虽然说他还有一个人,可是在云南呢。人家常说,远不过云南、贵州。这样远的路,她还能来吗?就是能来,我先把这六七千块钱一把全拿在手上,我过我的日子,也就不怕谁了。靠着这六七千块钱,穿的、戴的、吃的、住的,哪样没有?她先听说提亲,还是愁着做二房;等到知道有六七千块钱的存款,就整整想了几天几夜,觉得还是早嫁这姓屈的为妙。她母亲一时不松口,反而焦急起来。

冯大娘自己拿不定主意,便把两个儿子叫回来,问他们怎么办。怀德、怀民都极力赞成。不过怀德说:“既然是做二房,咱们不图个名,也图个利,姓屈的多拿出几个彩礼钱就成了。”怀民说:“彩礼呢,有个两三百就成了。可有一宗,不是把人卖给他,咱们要往来的,攀一个好亲戚,得一个靠山,咱们也有个出头年月。”冯大娘道:“好哇!你们一个想发财,一个想找事,都指望着在你妹妹身上呢。这个是你妹子的终身大事,我还总得问问她。”他们母子三人,在外面屋子里说话,桂贞一个人坐在屋子里咕咕着说:“问我做什么?我是全凭妈和哥哥做主。”冯大娘一听这话,知道姑娘是乐意了,就答应了屈先生的婚事。

屈先生见这边答应了婚事,倒也不惜费,照纳了二百元彩礼,又给桂贞从头制到脚下置了一二百元的衣饰,另外还给岳母和两位舅老爷做了一套新衣,以便新亲上门。这样一来,合家皆大欢喜。放定不到两个月,桂贞便嫁过去。这时,屈先生不在公寓住了,赁了一个小独门独院的房子,做起小公馆来,也用了一个老妈子和一个十来岁做杂事的小听差。于是,冯四姑娘居然也做起屈太太来了。后来屈太太又和屈先生商量好了,一个人住在家里怪闷的,可不可以把母亲接到一块儿来住,凡事也有个照应。屈先生一想,这话也对,于是家中又多了一个外老太太。这一桩事情发生而后,这一班穷街坊,前前后后,当成一件新闻传说,哪一个不羡慕!和桂贞同往来的女伴,她们共有七八个人,彼此都叫一声姊妹。因为大家都是在大裁缝铺里接衣裳缝纫,可以挣个十个八个子儿一件。手边有钱的时候,彼此也邀着逛逛市场,赶赶庙会,感情非常融洽。

桂贞做了太太以后,就不大和姊妹来往。这日天气很好,带了一点儿东西,特意来看望玉子。走到院子里,听见陈大娘和王氏说话,便在外面先搭上话了。陈大娘一伸头,看见是她,见她穿了一件杏黄色的夹袄,外面套着颜色明亮花司葛的长坎肩,长长的,拖到脚底,露出一双平底水红鞋来。头上梳一个元宝头,左耳根上插了一朵大红色的绸制芙蓉花。这样的装束,说起来是时代思潮的落伍者了。可是陈大娘和玉子看见了,都觉得容光焕发,到眼一新。桂贞一只手提着手绢包儿,一只手抬起来掠着鬓发,胳膊上黄澄澄的,露出一只扁平的金镯子。

一走进门,她就向着王氏、陈大娘、玉子依次蹲着身子请安,口里就叫着姥姥、大婶、大妹。那王氏不等她说话,就先问了:“大娘好!大哥好!二哥好!你屈老爷好!”桂贞依次地答应了:“好。”这才走上前去握着玉子的手,笑道:“好些日子不见,你倒瘦了。”玉子笑道:“我瘦了吗?您倒是发了福。”王氏道:“是啊!四姑娘本来就长得好模样儿,只一穿上好衣服,越发的俊啦。本来呢,过的是宽闲的日子,吃好的,穿好的,心里一宽畅,气色就会变好。四姑娘,你好造化。你妈是苦了半辈子,现在得了这么个做老爷的姑爷,总算修到啦。我说,大婶儿,明儿您也招这么一个好姑爷您就好了。”陈大娘道:“哟!姥姥!我们哪有那么大的造化呀!”玉子听到王氏说的话,牵扯到自己身上来,便拉着桂贞到屋里去,说道:“屋子里坐一会儿吧,我替你沏茶去。”桂贞道:“你没有吃饭,还是吃饭吧,别费事。”玉子道:“我已经吃饱了。现在是难得见面的了,见了面,茶也不给你一壶吗?”桂贞拉着玉子的手道:“别走,谈谈吧。”于是,二人在炕沿上并排地坐着。

玉子将她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闻着她身上一阵阵的香味袭人,笑道:“四姐你现在好了,抖起来了。我看你这样子,很由性儿吧?”桂贞道:“他倒是很好说话,从前我妈没去,我还给他管些家事。现在我妈去了,我是一天到晚闲坐,怪闷的,所以很想出来走走。一来,我是看看你们;二来,我还有一些东西送你。”说着,就把手绢包打开,里面是两大瓶雪花膏、两盒美容粉、一盒香胰子、一瓶凡士林油。同时又在身上摸索了一会儿,摸出一只小五彩线络,迎面一晃,香气扑人。这里面原来络着一块香精,桂贞也不等玉子说话,就把那香袋给她挂在肩下纽扣上,说道:“我想这些东西,你都是用得着的,所以特意拿了来送你。”玉子笑道:“四姐,你怎么送我这么多东西?你来坐坐,随便来谈谈就是了,又花这些个钱。”桂贞道:“这不是买的,是他的朋友送我的呢。”玉子道:“为什么不留着自己使呢?”桂贞道:“我那玻璃格子里,还收着半格子呢。”

玉子笑道:“四姐,你现在真是称心如意了,记得吗?去年过年,我们买了一瓶双妹牌的生发油,你挨了一顿骂,我也挨了一顿骂。现在那种油,恐怕送你擦,你也不要了。”桂贞道:“你不要笑我,将来你会比我还好呢。”玉子道:“四姐,你不要笑话吧,我拿什么比你呢?有好日子在后,也不会老吃窝头了。”桂贞道:“哪天没有事,你带着竹子妹到我那里玩玩去。你愿意吃什么,我就弄什么给你吃。”玉子道:“我不去。我穿得这样拖一片,挂一爿,你们家老爷还要说是要饭的到了哩。”桂贞道:“不要说那个话,我可受不起。荷花出水有高低,十个指头也不能一般儿齐,谁人家里的亲戚朋友,都是一个样儿的?他每天一点钟,准去上衙门,到了下午五六点才能够回来。你哪天下午到我那里来!”玉子笑道:“我倒是不怕人,就是没衣服,不好意思上你那儿去。”正说到这里,陈大娘已经花了四个铜子,买了一小包茶叶,上一壶茶,送了进来,听到说桂贞要玉子去玩玩,就说:“哟!姑娘!那怎样有脸进门啦?你穿的是什么?她穿的又是什么?”说着这话,一只手掏起桂贞的长坎肩,就着亮儿看了一看,问道:“这叫什么绸?多少钱一尺,倒怪好看的。”桂贞扭着身子,牵住衣服道:“这不值什么,叫什么明花葛,五六毛一尺,就是挺好的了。他给我做了几件这样材料的衣服,说是随便出来穿。”陈大娘道:“哟!这样好的衣服,还是随便穿。姑娘,你真是好造化啊!”

桂贞一进门,受了她们这一阵恭维,倒不好怎样谦逊了,只是微笑。陈大娘忙着斟茶,又要拿钱去买两根烟卷请客。桂贞在身上掏出一盆炮台烟卷,说道:“你别费事,我这儿带着呢。”竹子在外面屋子里,看见她拿烟出来,笑道:“桂贞姐,你抽这么好的烟,给一根我尝尝吧。”桂贞笑道:“我倒忘了你呢。”随手在身上一掏,掏出一卷铜子票,便交给了竹子,笑道:“你拿去买一点儿吃的吧。哪天你和姐姐一块儿到我家里去玩玩,我还要弄些东西,请你姐儿俩。”王氏见这面说得挺热闹,也走了过来,围着桂贞说笑。桂贞坐了一会儿,告辞自去。玉子携着她的手,送出大门口。两人因贪着说话,在柳荫里慢慢走着,不觉同行到一条石板桥上。桂贞站住了脚,说道:“你别送了,回去吧,哪天到我那里去,咱们再谈吧。”

玉子正要说什么,一抬头,只见周秀峰夹着一包书挨身而过。周秀峰因为她迎面望着,以为是打招呼呢,便用手扶着呢帽檐点了一个头。玉子不能就这样受了,也点头还礼。周秀峰过去,玉子就先对桂贞道:“这个人是大学堂里一个教员,我妈认得他。”桂贞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说这句话,也只好说了一句:“是吗?”

桥那边停了好几辆人力车。桂贞拣了一个干净些的,也没说价钱,就坐上去。车夫问了一句“哪儿”,扶起车把,飞也似的便跑走了。

玉子站在桥上,不住地出神,两手插在长衣袋里,一步一步,慢慢走回家去。走进屋,陈大娘又把那窝窝头蒸热了,重新端出来,说道:“你没有吃饱吧?再吃一点儿。”玉子道:“我也不配吃那个,搁着吧。”陈大娘道:“你瞧这孩子,好好地说话,她倒又生了气。”玉子也不向下再辩说,便盘着腿,又坐在炕上,缲那衣裳缝。

她想到桂贞虽然做了二房,看起来很值。从前是过的什么日子?现在又是过的什么日子?人生在世,不过几十年光景,不吃一点儿、穿一点儿,真算空在世上走一趟。爷们儿发财不发财,看他有没有本事。娘儿们发财不发财,就看她脸子长得好不好。有了好脸子,就可以找到好主儿。就说桂贞,她不是穷人家的姑娘?现在怎样做了太太呢?人家都说我长得漂亮,我想至少和桂贞也差不离。她能有出头之日,我就没有出头之日吗?可是话又说回来了,她是遇着了这个姓屈的,我呢?想到这里,好端端的脖子上发起热来,那缲缝的针,不觉连在左手大拇指上戳了个小窟窿。芝麻大的血珠子,直向外冒,把雪白的衣料,倒印上了一些红点儿。她赶快走下炕来,撮了一点牙粉将血眼按上。

竹子正走进房来,问道:“姐姐,怎么样?割了手吗?”玉子道:“不是割的,是针扎的。”竹子道:“嘿!这么大人做活,还戳了手,怪不怪?”玉子正要说她妹妹什么,偶然一抬头,只见对面楼上窗户边,正站着一个人呢。她就不作声,还是坐在炕上做活。妹妹去了,她自沉沉地思想,半晌,不觉叹了一口气。陈大娘在隔壁屋子里听见,说道:“你瞧这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吃饱,叫你找补一点儿,你不吃,这会子,你倒饿得直叹气。”玉子听了母亲的话,不觉噗嗤一笑。正是:

无人能解女儿愁,唯怨不逢知己说。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