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天上人间 > 第六回 闺谑羡乘龙丝萝有托 年华伤旧木博奕犹贤

却说这天晚上,玉子看了半晚的书,熄灯一睡,楼上也就熄了灯了。玉子想:这样看来,分明他是鼓励着我读书,所以隔了楼相陪的,其情是格外可感的了。想了一想,觉得猜的是一定对,心里非常舒服。玉子是向来起早的,在她每日起来漱洗以后,才觉得对过楼上的人起了床,而且有时那人回来晚了,半夜里还亮着灯时,次日,他必睡到十点钟以后。这种情形,玉子原不曾去亲身调查,也没有听到什么人说过,只是她每日眼睛看着楼上,耳朵听着楼上,心里记着楼上,自然而然地就有了这种经验。这天起来,听得周秀峰台上的小钟敲过了七点钟,接上便听到了咳嗽声,由窗户里可以看到的一堵粉墙,那上面钉了有挂衣钩子,在人未起床的时候,穿的衣服必然挂在上面,起床以后,穿的衣服不见,就会挂上睡衣了。这时,那衣钩上挂着的是睡衣,玉子想着,昨天晚上,他睡的是那样晚,怎么这样早就起来了,他自己不觉得有点累吗?正这样出神地向楼窗上张望着,周秀峰抬着两手,系那西服白领子下的领带,走到窗口来,一见玉子,便笑着点点头,玉子四周一望,院子里没有人,用手理着两鬓的乱发,也向他微笑。

只在这时,有人嚷了起来道:“周先生,你对着我们笑什么?”竹子由屋子里跳了出来,将手向楼上指着。周秀峰不能不理会她,便对她招了招手。竹子将手摸着脸道:“我刚起床,一会儿就来。”竹子连忙洗了脸,用湿手巾抹了一抹头发,就向周秀峰楼上走来。他已是穿好了衣服,带上了房门要出去了。竹子道:“幸亏我来得早一点儿,我要来晚了,你就出去了,不是白跑一趟吗?”周秀峰道:“你来有什么事?今天没衣服洗。”竹子道:“我知道你有什么事?不是你招着手叫我来的吗?”周秀峰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我是怕你闹,对你招招手的,你下午四五点钟到我这里来,我有一点儿事要请你母亲做一做,这一次,我也不让你白跑。”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张铜子票,笑问道:“这个少不少?”竹子看了铜子票,用右手一个食指弹着嘴唇皮,将身子扭了扭,笑道:“我不要。”周秀峰道:“你为什么不要?我又得罪了你吗?”竹子道:“我妈说的,姑娘们别乱花人家的钱,我不要了。”周秀峰笑道:“那是为什么呢?你也不说乱使钱啦。你不是给我做事来着吗?再说,你还是小孩子呢,不能算一个姑娘呀!”竹子道:“我反正不是小孩子,我妈叫我别乱要钱,我要了,会挨骂的。”周秀峰道:“我不对你妈说,她也不会知道。”竹子道:“你这人真傻,你就是不告诉她,我买了东西吃,我妈会不知道吗?”

周秀峰听着更是哈哈大笑,因道:“好嘛,你不要钱,回头我买东西送你吧。”竹子道:“你买东西给我,我可不要手绢。”周秀峰道:“你怎么知道我会送手绢给你呢。”竹子道:“我怎么不知道,前些日子,你不是给了我一条手绢,让我偷偷地送给姐姐吗?你还乐得什么似的呢?”周秀峰连忙向前一把掩住了竹子的口,笑着轻轻地喝道:“你这孩子,总是信口胡说,让别人听见,闹出笑话来了,又要惹你姐姐生气。”竹子听说,一扭身躯就跑走了。

周秀峰虽觉得这小孩子天真烂漫,可是转身一想,她极端地拒绝我给钱,必定是她的母亲叮嘱了她的话,这莫非又有什么变故不成?当时也无从打听到真实消息,且自出门。到了下午四点钟,却在市场上买了几大包东西回来,手上还拿了帽子,站在楼窗口,就拿着帽子连连向楼下招了招。竹子正在院子里玩,一抬头,周秀峰又将手上的纸包举了一举,竹子一见,笑着点了一点头,连忙跑上楼来,推门一笑道:“你有什么东西送我,老远地把我叫了来。”周秀峰连忙透开一个纸包,打了开来,却是一个小汽车,竹子看了,马上笑着一跳,问道:“这个是给我的吗?”周秀峰向她摇了摇手道:“别忙,别忙,还有呢。”于是又打开了一个纸包,里面是面洋铁小军鼓,将鼓面一揭,里面有许多红红绿绿的糖果。竹子一见,连忙伸手就要来拿。

周秀峰伸手一拦,将她拦着,不让向前,笑道:“还是别忙,东西全是你的,我答应给你,不能把这东西留着我自己玩,我自己吃。我有一件事托你办一办,不知道你肯不肯?”竹子道:“我知道嘛,你没有那么好的事,白给我东西,总得要我给你做一点事的,可是我也不愿意白拿你的。只要我做得了,我没有不做的。”周秀峰笑道:“那就好。上午你对我说,你妈不让你要我的钱,她是怎样提起来的这个,你可得说清楚一点,她是不是还说着你姐姐呢?”竹子道:“你等我想想看。”说着,将一只手蒙着半边额角,想了一想,笑道:“想起来了,是前天吃饭的时候,我把手里的铜子放在桌上,拿起筷子吃饭,我妈看见铜子,就问,这又是周先生给的吗?我说,是的,我妈就瞪了我一眼。我姐姐说,周先生给的钱,又不是她和周先生要的钱,随她去吧。我妈说:‘孩子,你哪里知道,咱们穷人,就要在银钱上看得谨慎一点,要不然,人家知道了,会说闲话的。’我妈说着,又对我说:‘你听见没有?以后周先生给你玩的、吃的,得拿回来给我看看,不许再伸手和人家要钱,你若是瞒着我向周先生要钱,我知道了,一定打你的手心。’你想,要了钱会挨打的,我还敢和你要吗?”周秀峰笑道:“你这话学得很像,大概不是撒谎的,以后你要钱用,还是到我这里来拿,你对你妈说,是你姐姐给的就是了。不过别瞒着你姐姐,你瞒着她,她就不会给你圆谎的。这些东西,你都拿了去,这里还有两包布料,你也带回去。你说,就是我说的,你妈给我做了许多活,都没有算钱,我买这些布,是谢谢她的。”竹子道:“有给我姐姐的没有?活都是她做的呢。”周秀峰笑道:“你这人办事倒很公道,并不忘了你的姐姐,这东西你只管拿了回去,拿回去之后,也许你妈会分一些东西给她,这倒用不着你挂心。”竹子笑道:“那是什么缘故?回去问一问我妈看。”周秀峰微微瞪着眼道:“那可不行,你要和你妈瞎说,你就把那玩意儿还给我。”竹子见周秀峰伸了手来,夹了东西,一缩脖子,就跑下楼,一直回家了。

陈大娘见竹子抱了许多纸包儿回来,呀了一声,便问道:“你这些东西是哪里来的?”竹子道:“是周先生给你的。他说,要谢谢你给他白做活,所以买这些布给你。姐姐,我也替你问来着,他说没有东西送你。”陈大娘将竹子手上的东西夺了下来,一齐放在桌上,瞪着眼问道:“你又在周先生那里说了些什么?”竹子道:“我说了什么,他把东西交给我,我就拿回来,他还吩咐着我,不要瞎说呢。”竹子说着,连忙将自己的玩意儿,一只手举着一样,口里嚷道:“大家瞧,我有汽车,我又有洋鼓。”口里说着,就到院子里逗别个小孩儿去了。

陈大娘这才从从容容地将东西拿到屋子里炕上,一包一包打开。看时全是些时新的花样,最老实的,也是六尺蓝格子布,另外有一包青物华葛,却是一条姑娘们的裙料,不由得笑起来道:“我怎么能穿这个?要是这样,我会成了老妖怪了。”当陈大娘拿东西进屋子来的时候,玉子还在屋子里,及至打开纸包,连看几样,都是些花样的。玉子默然不语,径自走出屋子去了。陈大娘先是看布去了,不曾留意到玉子,及至一抬头,玉子不见了,不觉又呀了一声道:“我们大姑娘哪里去了?平常街坊买了东西来,还要看看呢,现在自己有了东西,倒不要看了,这怪不怪呢?”玉子在隔壁屋子里答道:“反正是我们的,什么时候看也成,忙什么呢?”陈大娘道:“你来,你来,我有话对你说。”玉子被她母亲催不过,只得进来。可是走到房门口,她又停止不进了,看她抿着嘴,极力地忍住笑,似乎有一种极快乐的事由心里要笑出来。

陈大娘看了一看她的神情,心中便有点儿明白,也不去理会,因将炕上的布料抖了抖,问道:“你看这些料子我能穿吗?”玉子道:“穿是不能穿,反正也糟蹋不了,咱们拿去卖去,凑合一点儿现款,那也不坏呀。”陈大娘道:“咱们虽穷,还穷不到见钱眼开,人家送一点人情,也拿去卖了,让人家知道,岂不笑话。”玉子道:“小孩子穿得花哨一点儿总不要紧,就先挑两样给竹子做两件衣服吧,她不是早就嚷着要做衣服吗?”陈大娘将布料一推,倒在炕上坐下了,望着玉子,噗嗤一声笑了。玉子也笑着问:“笑什么?”陈大娘道:“你这不是成心吗?我是问你要不要,你偏是不搭茬儿。”玉子笑道:“那敢情好,可是你不说出来,我怎么会知道呢?”陈大娘道:“这些布料,我一样也不能用,要是你做衣服,倒样样能用,料子既是好看,又不算什么贵东西,穿出去,很合身份。干脆,你全拿去,你爱怎么做就怎么做。”玉子道:“是人家送您的呀,我全拿去吗?”陈大娘道:“你得了吧,你早就愿意全拿去了,你还客气呢。”

玉子让母亲说明了,也就笑了,因道:“衣服有这些个,过八九月是真够了。可是还有一些缺点,鞋子也没有,袜子也没有,闹一双皮鞋穿穿才好。”陈大娘道:“呀,什么话,孩子,怎么我们这种人家姑娘,还打算穿皮鞋啦,我听说一双皮鞋要值十块以上,这够我们家吃一个多月窝头了。”玉子道:“这个我有什么不知道?我又不是上大皮鞋庄去买,到天桥地摊上去买一双旧的,顶多也不过块儿八毛的罢了。”陈大娘道:“虽然只要块儿八毛的,可是像我们这样人家的姑娘穿了皮鞋出去,不怕人家说闲话吗?”玉子见母亲执着,这样坚决反对的态度,当然是不能转圜的,也就只好默然不语。蔡王氏在屋子里听到,就走出来插言道:“大婶,你干吗那样说呀,年轻轻儿的人,谁不爱个好儿,买双鞋穿,你别拦着她。”陈大娘道:“我倒不拦着她,只要我挣得出来,我也乐意她们走出去像个样儿呀。”

竹子听说,由院子里跳进屋来道:“那不成,要到天桥玩儿去,我也得算一个。”玉子道:“我还没有说好呢,你到来先下定钱了。”玉子说了这话,坐到一张旧藤椅上,偏过脸去,只看壁上糊的一张旧报。陈大娘不由噗嗤先笑了起来,说道:“这也值得生气,你要去,去就是了,不过要买皮鞋的话,宁可多花一点钱,买一双七八成新的,别买那纸糊了似的东西,穿不了几天就坏了,那可是真冤呢。”玉子道:“这可是你让我去,过两天我真要去,可别拦阻我。”陈大娘道:“哟,你的事,我不答应则已,答应了的,我还能反悔吗?”竹子见母亲真答应了,就逼着玉子问是哪一天去。玉子先是很腻烦她问这句话,后来一抬头看了窗子外,笑了一笑,便道:“衣服一件也没有得,忙什么鞋子呢?我总得把衣服做好一套,再说呀。”竹子道:“那么你也给我做一件,三天后都能得吗?”玉子笑道:“要是后天天晴的话,也许可以去,我打算坐电车去。”陈大娘笑道:“你高兴了,全告诉了她,那天你可不能不带她去。”竹子又听到母亲申说了一番,这是去定了的,心下非常喜欢。

次日上午,竹子送着换洗衣服到周秀峰那里去,周秀峰先就问道:“你这小妹妹,又偷了懒吧,你妈是那样懂礼的人,难道昨天收了我的东西,都不叫你给我道谢一声吗?”竹子道:“真不是我懒,是我妈忘了。你这东西送了去,我妈和我姐姐就议论了一阵子,我妈说是一点儿也不能用,全让我姐姐做了,我姐姐有了衣服,又打算买皮鞋。”说着,用右手点着左手的指头,口里念道:“今儿个一天,明儿个一天,后儿个一天,就是三天,那天我们就一块上天桥买皮鞋去,我姐姐说和我一路坐电车去。”周秀峰笑道:“这全是你姐姐要你对我说的吗?”竹子道:“不是,是她对我说的,可没有让我告诉你。说完了,我就和她们帮助装灰线袋,好裁衣服,我又缲着我自己的纽襻儿,要不然,我怎么今天才来告诉你呢?”周秀峰笑道:“不让你告诉我,怎么你偏偏告诉我呢?你母亲知道了,又该骂你,或者还要打你了。”竹子笑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还能去告诉我妈吗?”周秀峰道:“我倒不告诉你妈,就怕我对你说了,你自己会告诉你妈呢。我对你说,买皮鞋,用不着上天桥去买,我有一家熟皮鞋店,我要去买皮鞋,比天桥买的还要便宜得多。设若你愿意要的话,我也可以送你一双。”竹子笑道:“真的吗?你可不能哄我?”周秀峰道:“你这孩子就是这样矫情,哪一回我许了你的东西,后来没有给呢?”竹子笑道:“等我想想看。”说时两手伏在桌上,头又伏在胳膊上,顿了一顿,抬起头来,向他笑道:“我想不起来,反正总有一两回。”

周秀峰道:“不要说废话了,你要皮鞋不要呢?若是要的话,你就告诉你姐姐,说是我有个朋友,开了皮鞋店,若是你姐姐去买的话,只要说是我介绍去的,几毛钱就可买双极好的皮鞋。”竹子道:“有这样贱?我真也要买一双,不知道这皮鞋店在什么地方?”周秀峰道:“那地方不容易找,除非我带了你们去还差不多。不过我带你们去的话,你妈知道,一定不肯,那就买不成了。”竹子道:“我哪里会让我妈知道呢,我自然会叮嘱姐姐,不要告诉妈。”周秀峰忍不住笑,就伸手摸着她的头笑道:“你这孩子倒机灵,我不但给你买皮鞋,我还要买双丝袜子送你呢。定准哪一天什么时候,我在电车站上等你们,买好了皮鞋,我们还可以找一个地方逛逛。”竹子道:“逛什么地方?能瞧电影吗?那回你们学堂里演电影,我瞧了一回,上面有山有水,还有人打仗,真有个意思,我还想瞧瞧,你能不能带我去?”周秀峰道:“成,成,成,我决计带你去,只要你们回家不怕你妈追问,什么时候回来都可以的。”竹子听了大喜,笑嘻嘻地跑回家去,一直就向屋子里跑。

玉子在外面屋子里缲衣缝,陈大娘在院子里说闲话,竹子却在屋子里嚷道:“姐姐你快来,我有话对你说。”玉子道:“有话说就是了,鬼头鬼脑地做什么?”竹子走到房门口,用手对玉子连招了招,笑道:“你来呀,有好事和你说。”说着向门外指指楼上,玉子一见大骇,连忙跑过去,拖了她一只胳膊就向屋子里,轻轻地喝道:“该死的鬼,你怎么那样大声音嚷,嚷得妈听见了就好了,什么事,你说,你说。”说着,就偏头看了看门外。竹子笑道:“我告诉周先生了,说咱们要上天桥去买旧皮鞋,周先生说……”只说到这里,陈大娘一脚踏进屋子来了,竹子就顿住了,不向下说。玉子见母亲望着她,便道:“说啊,周先生还有什么衣服要洗呢?”竹子望了陈大娘笑道:“妈来了,我不说了。”说毕,就向外跑走了。玉子笑道:“妈,你瞧这冒失鬼,说话只说半截儿,什么意思?”

陈大娘见玉子脸上一阵红似一阵,搭讪着,在炕上清理了一会儿衣料,自取了衣料,拿到外面屋子缝去了。玉子待在屋里,不知怎么好,停了停,心想,这事就让母亲知道了,也不要紧,又不是为非作歹的事,就是母亲向着我们私人有了感情的一条路上去猜,也不过比我自己告诉她的时间发觉得早一点儿,也就不必十分遮瞒了。这样想着,就不去理她母亲,看她母亲另有什么办法。不过这事真让母亲发觉了,倒有点儿不好意思,因之只管在炕上发呆,不曾走出屋子去。坐得久了,也就拿了衣服来缝,久而久之,并不见陈大娘来质问,也就算了。

到了吃晚饭的时候,陈大娘预备了白菜馅儿饺子,将面和好了,刀切了一大海碗碎白菜叶,一齐都放在小方桌上,预备等旁边炉子上水开了,就包了饺子下锅。平常遇到包饺子,竹子是很高兴的,穷人家不常吃肉,若是有一顿包饺子,皮是白面的,馅是白菜的,那就是开荤了。玉子平常也很喜欢吃饺子,遇到包饺子,也很高兴地帮助母亲包,甚至于就由她一个人包办。可是今天这餐饺子,不但竹子没有来起哄,就是玉子坐在屋子里,也像没有听到一样,始终不曾出来。陈大娘先还不留心,现在见她们都不过问,好像是躲避自己问她们的话似的,这就更可注意了。于是提高嗓子,向院子里先喊了一声:“竹子!”竹子不曾进来,玉子却由屋子里走出来,轻轻地问道:“叫她买什么,我过买吧。”陈大娘板着脸道:“这倒奇怪,今天好像耗子躲猫似的,老不愿见我的面。这年头儿姑娘是真不容易养活,总是要叫人时刻担心。年轻的人,知道什么?总是糊涂的多。”玉子听了这话,脸上又是一红,也不肯说什么,低了头,就到桌子边去包饺子。陈大娘也坐到一处来包饺子,眼睛可就不住地偷看玉子。玉子是斜坐着的,让她母亲看着,只管低了头,那两腮上的红晕越来越大,一直红到两耳的后面去,连脖子上都是红的。陈大娘也不能多说了,将饺子包完,自送到锅里去煮。

玉子用绳子上挂着的冷手巾擦了一把手,就回到屋子里去了。陈大娘道:“这是怎么一回事?你看见饺子下锅了,倒跑进房去。”玉子已走到屋子里面去了,轻轻地道:“好像我做了贼似的,只管瞧着我,我坐也坐不住,还吃得下去吗?”她原是无意之间自言自语地说着,并不是要她母亲听到的,可是这两句轻言轻语的话,恰恰让陈大娘听到了,便笑道:“你这孩子说话,真是可气又可笑,你和我坐在一处,我瞧瞧你也不要紧。再说你不瞧我,又怎么知道我瞧你呢?我这话是说竹子的,又不是说你的,你多些什么心?”玉子虽听到她母亲这样勉强解释,可总是不安心的,依然藏在屋子里头,没有出来。陈大娘道:“饺子可快得了,还不出来吃吗?”玉子还是不言语,依然在屋子里坐着。陈大娘道:“你看这孩子怪不怪?她倒生我的气了。”说着,走进屋子来,拉了玉子的手就向外走。玉子将头偏到一边,用手绢遮了脸,笑道:“好像人家几百辈子没有吃过饺子似的。”她口里这样说着,可不能不跟上她母亲走,省得闹僵了,母亲真要生气。

她走出来在锅里盛饺子之时,竹子也由外面跑了进来,嚷道:“吃饺子瞒着我吗?得给我一碗,得给我一碗。”陈大娘见她跑着进来,就瞪了她一眼。玉子吓了一跳,生怕母亲有什么话要说她,回头又牵扯上了周秀峰的事,面子上又要下不去,因道:“吃就吃吧,一点儿事,就嚷得怕死人了。”口里说着,人站在陈大娘背后,就不住地摆手,又对竹子眨了眨眼。于是先盛了一碗,递到竹子手里道:“坐到一边去吃吧,妈正在生气,回头说了你,你一哭起来,又不能好好地吃这一餐了。”陈大娘道:“孩子,我生什么气,做娘的人,有个不盼望你们好的吗?”说毕,又深深地唉了一声。玉子红了脸,不敢再说什么,捧了一碗煮饺子,坐到一边去吃。

她斜着身子坐着,由门里恰好可以看到对面楼上。这天黄丽华正送了几大包奶油蛋糕、可可糖、口香糖之类给周秀峰。他拿了一包口香糖,抽一片,吃一片,口里不住地咀嚼,眼睛却向着玉子房上的窗户出神。他偶然一偏过头来见玉子用筷子夹了一个白面疙瘩似的东西,整齐的白牙,胳膊肘露了一大截在外,看她那样的细手,只拿了竹筷子和麻瓷粗碗吃面疙瘩,真有点冤屈。心里这样想着,远远地看着玉子,眼珠也不转一转,玉子明知道有人远远看她,却装作不理会,只管慢慢吃她的饺子。偏是竹子端了一碗饺子,也向这边走过来,玉子坐的是矮凳子,竹子走到她身后,还比她高出一个头来,偶然将头一抬,只见周秀峰手上拿了一小包糖,靠了窗户向这里望着,便将拿筷子的手举了起来,向空中一阵乱招,口里可就笑道:“周先生你吃口香糖吗?扔一块下来给我尝尝,行不行?”周秀峰在楼上,哪里知道她们家里已经起了一度小小的风波。他听到竹子说话,竟在楼上搭腔道:“你在吃饭,还吃这个吗?”竹子依然拿了筷子招手道:“我能吃不能吃,你别管,反正你扔下来就得了。”周秀峰听了这话,果然拿了一小包口香糖,在窗户边将手摇了摇,做足了手势,然后使劲对着这屋子门里一抛。他原来的打算,也不过想把这一包糖扔到屋子里来就行了,不料这一下,扔得真正凑巧,不偏不倚,恰好噗的一声,落在玉子碗里。玉子一时疏神,忘了一个多事的母亲在身边呢,溅了一脸的汤汁,且不去管它,却向着门外楼上嫣然一笑。竹子早就放下筷子,一伸手就在她碗里把这包糖捞了起来,一撇嘴道:“你别乐,你以为这是周先生送给你的吗?这是他送给我的呢!”说着,也不问糖纸包上是否沾有面汤,连忙就向身上一揣就跑啦。

陈大娘站起身一偏头,只见周秀峰在楼上兀自对着这里微笑,这一看,脸上立刻就显出红色。待要说两句,恰好对房门蔡王氏出来了,她笑道:“嘿,难得呀,你们家今天又吃包饺子了,什么馅儿的哩?”陈大娘顾着和蔡王氏说话,就把要说竹子的事岔过去了。玉子也看出了母亲生气的态度,不敢多说话,赶快吃完了那碗饺子,就溜到屋子里去了。所幸陈大娘生了一阵子气,把这事放下,就不曾再提。

过了两天,已经是礼拜六,玉子把所要赶出来的衣服都做好了,穿了起来,叫着陈大娘道:“妈,你瞧瞧,都合身吗?”陈大娘道:“那还瞧什么?照了旧衣服下的剪子,那还会错到哪里去?”陈大娘原是在外头院子里晾衣服,湿淋淋的一双手,让玉子叫了进来,因为是这样不要紧的事转身就走。玉子刚刚把衣服纽扣扣好,于是将门一拦,伸着两手笑道:“不行,你总得瞧瞧,看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没有,若是有了,我也好改过来。”陈大娘只得后退了一步,对玉子浑身上下看了一看,笑道:“做得是很好的,我们有这么好的衣服穿一辈子,就是造化了。”玉子笑道:“哟,穿一件布衣服,又是自己做的,这还要看造化吗?怪不得你说我只能上天桥去买旧鞋穿了。说到这里,我想向你告半天假,带着竹子一块儿去买双鞋,你看成不成?若是不许我去,干脆就说不许我去,可别又说上一大套,我不过图省两个钱,也不一定非去不可。”说着,小嘴一噘,可就不是先前那样笑嘻嘻的了。陈大娘道:“这倒好,我一句话没说,你倒先生上我的气了。”玉子道:“我生你的什么气,我敢生气吗?我要买一双鞋都得先商量好几天,你看有多别扭?”陈大娘道:“姑奶奶,我什么也不说了,你就去吧,行不行呢?”玉子听了这话,才不作声了。可是这天下午,她不但没有准备到街上去,连房门都不曾出来。

到了点灯的时候,陈大娘道:“到了现在,你别抱怨我说你了,你吵生吵死要出去买鞋,我答应了,你倒连房门都不出来,这是什么意思呢?”玉子道:“我自然是愿意去,可是我看你那样子勉强得很,我去是去得了,可是我回来之后,不定要挨你几天的骂呢,所以我仔细想了一想,还是不去好。”她原是鼓了腮帮子说的,说时,低了头,不抬起来。陈大娘唉了一声道:“你去吧,我不说你就是,大概用不着立下一张字据,打下脚模手印吧。”玉子噗嗤一笑,才不和她母亲嘀咕了。

次日早上,玉子就当着陈大娘的面给竹子梳辫子,一面商量着怎么出门,还是雇车呢,还是坐电车呢。竹子就嚷着说十二点钟走,坐电车去,陈大娘听了也不作声。到了吃饭的时候,姊妹俩头发梳得溜光,蔡王氏看到,便笑道:“你瞧,头发梳得乌缎子似的,姐儿俩准备出门啦。”竹子道:“可不是,我们逛天桥去,姥姥,你买什么吗?我给你带回来。”玉子将筷子头反过来,轻轻地戳了竹子一下额角说:“你别太高兴,妈的话是靠不住的,也许临时变卦,我看你去什么?”竹子嘴一鼓,头一摆道:“那不行,我是去定了。”陈大娘捧着一碗饭,只管吃,依然是不理会。吃过了饭,姊妹俩忙着洗脸打扮,玉子又当了母亲的面叫竹子到隔壁寄宿舍里去看一看钟,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竹子去了一会儿,跑回来说,已经打过十二点了,我们赶快走吧。玉子微微瞪了她一眼,意思是让她别再往下说。于是从从容容换了衣服,趁着母亲坐在小堂屋里做活,便笑道:“妈,你买什么不买?我们去了。”陈大娘手里做活,好久不说话,抬起头来对竹子浑身上下看了一看,冷冷地道:“去吧,我没什么可买的。”玉子见母亲脸上一点儿笑容都没有,不敢多说话,怕惹得母亲生气,将竹子向前微推了推,然后跟着她走了出来。

到了大门外,竹子笑着连跳了几跳道:“你总说我的嘴不稳,今天我一个字都没有露出来吧。我和周先生说了,他乐着呢,已经到电车站上等咱们去了。”玉子连连拍了她几下肩膀道:“该死的东西,口里说是不说,这还不是说出来了吗?走吧,待一会儿你见了他可别乱说,他要买什么东西给你,你也别伸了手就收下,我叫你怎么着,你就怎么着。”竹子道:“你不是怕和爷们儿说话吗?回头周先生和咱们一块儿走,你不害臊吗?”玉子脸一红道:“你又胡说了,都是街坊,在一块儿走也不要紧,害什么臊呢?”竹子道:“你不害臊就好,可是往常在大门口你遇到人家,就往后一缩呢。”玉子让她用事实来一证明,倒弄得无话可说,便笑着说道:“一会儿就和人家在一块儿走道了,你千万别瞎说吧。回头我买鞋有钱剩下来,一定给你买一个轻气球。可有一宗,你要少说话。”说时,扶了竹子的肩膀,慢慢地走。竹子道:“好,我什么话也不说,回头你要和周先生说什么,对我眨一眨眼,我明白了,就会让了开去。”玉子不觉噗嗤一笑,连忙说道:“你这孩子,坏透了,我有什么话和周先生说?有话和周先生说,也不至于瞒着人啦。你说,刚才你说的话是什么意思?”竹子被姐姐一问,倒回过头来向着她一笑,说:“我知道什么呢?不过这样猜罢了。”说时,她那小脸上也红了一红。玉子一想,小孩子知道什么,越逗她越顽皮,也许真会说出不好来,这就不宜再追问她了。

二人默然地走了一阵,只见周秀峰将两手背到身后,一步一步地在路边走着。竹子高举着一只手,在空中连招了两下,嚷道:“喂,喂,我们来了。”玉子轻轻地道:“该死的鬼,这样拼命地嚷什么?”周秀峰早就知道她姊妹俩在后面来了,不便等着,故意慢慢地一步一步数着路走,让她们好追上来。现在竹子已经嚷了出来,又不便不理会,只得回头望望,笑着点了一点头,也不说什么,依然倒背着手,缓缓地向前走。竹子道:“咦,你瞧这人倒会装傻,人家越叫他,他倒是越不理。”周秀峰不敢再走了,怕她再会说出更不好的来,等了一等,让她姊妹俩走到并排,笑道:“这个小妹妹,一张嘴真是厉害,让我说是不好,不说也是不好,叫我对你真没有法子。”玉子轻轻地笑道:“我还一路叮嘱她别嚷呢。”周秀峰道:“你们打算上哪儿呢?”玉子还不曾开口,竹子便抢着道:“我们不是约好了到天桥去的吗?到现在,你还问!”周秀峰望着玉子微笑了一笑,却不说什么。玉子笑道:“周先生,你别理她,她是一个傻子。”于是二人都笑了。走上了大街,周秀峰道:“我看我们不必搭电车,还是坐洋车吧。”玉子却不大在意的,答了一声:“随便。”于是他就雇了三辆人力车,直向大栅栏去。车子停下时,便是一家门面很华丽的鞋庄。竹子想起来了,因道:“周先生,你说你认识的鞋庄,就是这家吗?”玉子急了,连连扯了她几下衣服,周秀峰付了车钱,将她姊妹俩引进店里。

鞋店伙计一看周秀峰这样子,又望了一望她姊妹俩,因道:“是这两位小姐买鞋吗?”周秀峰点了点头。于是伙计们就挑了许多新式的鞋样子,一双一双地送给玉子看,这一看不打紧,只觉没有一双不好,要哪一双,不要哪一双,自己都没有主意了。周秀峰站在一边,看见伙计拿了一双肉红色半截的高底皮鞋,在手上颠了颠,便道:“这个很好,就买这一双吧,多少钱呢?”伙计说了一声:“八块。”玉子听到说是这样贵,便道:“不要,不要,太贵了。”伙计道:“小姐,你看这鞋子料子还不好吗?在别家这价钱还不肯卖呢。”周秀峰笑道:“你看这东西怎么样,不合意吗?”玉子低着声音说了三个字:“太好了。”说时,她笑着低了头,脚上穿着一只皮鞋,还不曾脱下,脚尖竖起来,只管把脚尖往两边摆着,看那样子好不好。偏是这话伙计又听到了,便笑道:“买东西自然要好的,难道花了钱还要买不好的吗?”周秀峰就笑着劝玉子买下,同时又给竹子买了一双次一点的,花钱也有好几块。此外又给她们买了几双丝袜子,周秀峰一共花了十几块钱了,索性穿了新皮鞋,将旧鞋子放在鞋盒子里装了,三人一同出门而去。

竹子对周秀峰笑道:“你原来的话是哄我们的,这鞋铺的掌柜,并不认得你呀。”周秀峰笑道:“管他认识不认识,反正拿钱出去,买东西进来就是了。我们现在谈到什么地方去呢?”玉子笑道:“谢谢你,我们要回去了。”竹子连忙将嘴一噘道:“那不行,周先生说了今天带咱们去玩的,我都指望着呢,现在说不去了,那可是不行。”说毕,鼻子里又哼着一阵。玉子道:“你瞧,这样大的人,一定要人家带去玩儿,多么寒碜。”周秀峰笑道:“好吧,可别上天桥了,我带你们瞧电影去吧!”竹子道:“我不干,电影院里黑漆漆的,坐在一处,谁也瞧不见谁,周先生若是请我听戏,我倒是愿意。”周秀峰笑着对玉子道:“你的意思怎么样?我看是电影院里清静一点。”竹子道:“瞧电影也成,我不懂的地方,可得说给我听,有一回我让对门的伍小姐带去了,看着挺热闹,我是一点儿不懂,让我干着急。”周秀峰笑道:“那是不成问题的,翻译的事,都交给我了。不过瞧电影还早,我先和你们到咖啡馆里去吃一点点心吧。”竹子笑着跳了跳道:“成,这个倒成,我有吃有喝,就不捣乱了。”周秀峰向着玉子微笑,玉子只把眼睛一溜,也是不说什么。这鞋庄过去不多的路,便是一家很精致的咖啡馆,三人高高兴兴地一路走进去。

伙计看到青年男女同来,便显示他善解人意的样子,将他们一齐送到楼上小房间里去。只走过一个房子门口,听见屋子里有个熟人说话,玉子不觉向后退了一步。周秀峰见她不走,倒愣住了,玉子赶忙地走了过去,低了头,轻轻地笑着说了一声:“糟糕!”三个人一路进了一间屋子。周秀峰道:“什么事?丢了什么吗?”玉子笑着向隔壁屋子里指了指,低声道:“有这么巧,这回又碰到了人了。”周秀峰道:“谁?我认识吗?”玉子看了一看竹子,笑着没有作声。周秀峰一看,就知道这里面别有用意,也不多说了。伙计进屋来问要什么东西,玉子却不发言,竹子以为姐姐是怕发言做了土包子,自己更是外行了,因之也不说什么,只让周秀峰一个人去说。于是向伙计要了一杯豆蔻、两杯红茶,周秀峰是怕她姊妹俩不会喝洋式的饮料,干脆给她们要两杯中国固有的,那么总不至于不会用了。过了一会儿,伙计将饮料送来,接着摆了一桌子的点心糖果碟子,周秀峰笑着对竹子道:“你随便吃,可别客气。”正说时,伙计拿了一个白瓷糖块罐子来,用一个白铜夹子夹了几块,放到周秀峰杯子里去,然后向竹子道:“小姐,你要几块?”竹子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周秀峰就替她要了两块。伙计在红茶杯子里放了糖块,自去了。竹子笑道:“这儿喝茶,还要加糖的吗?”玉子道:“别嚷,别嚷。”

竹子拿了一块奶油蛋糕,一面吃着,一面听隔壁屋子里说话,将手一指道:“姐姐,你听,隔壁是桂贞姐说话。”于是隔着墙喊道:“桂贞姐,你也在这儿吗?”那边答道:“是竹子妹妹吗?我早就听到你们说话了,可不知道确实不,没有敢言语,还有谁?”竹子答着:“还有我姐姐呢。”只她这一声,人已经跑出屋子里去了。玉子低低笑道:“这怎么是好!非让他们知道不可了。”周秀峰道:“究竟是谁?能不能让他们知道呢?”玉子于是将桂贞和自己的关系略略说了一点。周秀峰笑道:“那倒不要紧,你就和她说了实话吧,将来也许有借重人家的日子呢。”正说到这里,就听到屋子外面有人叫了一声“大妹子”,那正是冯桂贞了,玉子只得叫了一声“二姐”,掀着门帘子出来。桂贞抢上前一步,拉着玉子的手笑道:“大妹子你好哇?许久,瞧你……”说到这里,对着玉子浑身上下打量一番,这话可说不下去了。玉子也分明知道她说自己是一身新,忽然有些变态了,便笑道:“瞧什么呢,不过是一件新布衣服罢了。”说着,竹子又走过来,小孩子是要把她新买的一双皮鞋卖弄卖弄的,将脚在楼板上走得是格外作响。旧式的女子看人本是由脚下向上看的,冯桂贞虽然也是个旧式的女子,但是玉子却是个同性,用不着害什么臊,而且是极熟的人,一见着就说话,来不及看到脚下去,所以玉子姐妹穿了新皮鞋,还不曾留意。现在竹子卖弄皮鞋声,这就惊动了她的视线了,她一看之下,觉得这更非布衣服可比,不是玉子家里所可自置的。

玉子他们所在的那个房间的门帘子虽然放下,可下端高高的,露出一尺多的空儿,桂贞正可以看到屋子里。在那空当里,露出一条西装裤子,一双男子的皮鞋,门帘子直缝里又隐隐约约看到一个俊美的西装男子,不时地一闪。因将玉子的袖子轻轻一拉,眼睛望着门帘,嘴向门帘一努,微微笑着说了三个字:“哪一位?”玉子脸一红,轻轻微笑道:“是街坊。你和你们屈先生一块儿来的吗?”桂贞笑道:“可不是,他要出来,总拉着我出来,我也落得出来解解闷,可不敢说是学时髦,你要不要见一见他?”桂贞这两句话,本来是随便说的,当然是无所指,可是玉子听了这话,倒以为她是说自己时髦,立刻把一张脸臊得通红,半晌作声不得。桂贞见她脸上通红,知道她是害臊,可不知道她这害臊是何由而起,连忙拿话来遮掩道:“大婶儿这一程子都好哇,我总是想去看她,又总不得空儿,明后天我想去瞧瞧她,你看怎么样?”玉子心里一急,眉毛不由得扬了扬,就笑道:“不必了,我还有好多话要和你说,让我来瞧你吧。”桂贞明白了,便点着头笑说:“那也好,我正想和你细细谈一谈哩。”说着,将头向前一伸,对着玉子耳朵里叽咕着说道:“明天上午,他就要出去的,大概晚半天才回来,咱们可以痛痛快快地谈上一谈了。”说着,向后退了一步,一掀门帘子自进房去。

不料桂贞刚一转身,自己倒吓了一跳,原来退进来的,不是自己原坐的那间屋子,而是玉子她们所在的屋子。一个漂亮的西装男子,已是笑盈盈地站起来点着头。桂贞究竟是一位太太,不像玉子那样怕见人,便也一点头,心里已明白这就是玉子所仰望终身的意中人了。玉子到了这时,当然无可推避,就跟着进来,站在二人中间。她本是要向两方面介绍的,可是到了临时不知怎样措辞好,只随手向着桂贞指了一指说:“这是我姐姐。”停了停,勉强地说了声:“这是大学里的周先生。”周秀峰早已明白了,又向着桂贞点了一点头道:“请在我们这边儿坐一下好吗?”桂贞也觉得突然走进来了,突然又闪了出去,也未免不像话。因此只得硬绷着脸蛋子,在桌子犄角边一张椅子上坐下,脸却偏过来和陈氏姊妹说了几句不相干的话,于是站起整了整衣襟,笑道:“我过去了,那边屋子里还等着我呢。”玉子握了她的手,一直送到门外,笑着轻轻地道:“你可别瞎说,明天,我到你家里来慢慢地谈谈。”桂贞也不说什么,将玉子的手紧紧地捏着,摇了摇,微微向她一笑,接上又将眼睛眨了眨。玉子红了脸,微微瞪了桂贞一眼。桂贞笑道:“瞧你的,明儿见吧。”说着,她一掀门帘,自进房去了。

玉子复进房来,周秀峰低声笑道:“她说你什么了?”玉子摆了摆头,又向隔壁一努嘴。周秀峰禁不住嘻嘻地笑了。还是竹子一点儿心事没有,看到桌上摆了许多洋点心,开怀大吃而特吃。周秀峰和玉子始终不说什么,只是彼此对望,莫逆于心地微笑着。过了一会儿,只听到冯桂贞在屋外面遥遥地高声嚷道:“我们走了,明儿见吧!”玉子听到,连忙出去时,她已经下了楼了。玉子回屋来,向竹子皱眉道:“都是你好吃,你瞧,碰到了熟人了。”竹子手上拿着奶油蛋糕很匆忙地咬了一口,忙着连吃带说道:“吃东西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碰到熟人要什么紧?吃东西还要做贼似的瞒着人吗?要不,咱们回去请妈评评这个理。”

周秀峰拍着她的头道:“千万不要回去对你妈说,你在我面前评这个理就行了。据我看,这件事是你说对了,我替你姐姐向你赔礼!你要什么东西,我买给你就是了。”竹子将嘴向周秀峰一撇道:“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姐妹闹别扭,倒要你外人来赔礼。”玉子笑道:“这孩子说话越说越胆大了,人家周先生这样待你好,你还对人家说这样重的话吗?”周秀峰牵着竹子一只小手,用手轻轻地拍了两下,笑道:“外人不是天生成的,有时也可以变作‘内人’。”玉子听说眼皮一撩,向周秀峰微笑道:“你可别和她说笑话,她不知道轻重,真许她回家去瞎说的。”竹子也拉了周秀峰的手跳了起来道:“周先生,只要你买东西给我,我回去就不说了,你看怎么样呢?”周秀峰笑道:“当然,当然,我们大家合作。”说时,向着玉子微笑。玉子今天这大半天什么都感觉不到,只有他那一张微笑的面容始终挂在脸上,减除不下来。周秀峰向她一笑,她不是再加一度很深的笑,乃是脸上又带着一度红晕,这一种红晕,在旧式的处女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丽,因之周秀峰不时地笑着向她看去,越看得多,玉子就越害臊,所以在许多微笑之中,彼此增加了无限的情爱。增加是增加了,面前夹着一个竹子,话又是无可表白的,只好彼此心照了。

在这样愉快的环境中,周秀峰忘了说走,玉子也忘了说走,还是竹子道:“也不知道你们俩捡到什么好东西,老是乐,什么时候了,过久了,回去不怕妈说你吗?”玉子这才向周秀峰笑道:“我们真要走了,先走一步了,你随后再回去吧。”周秀峰道:“就不一路走,也让我送你们到大门口,好替你们雇车子。”玉子微笑道:“难道我们这样一对人,连雇车子都不会吗?这个你就不必管了。”说着,牵了竹子的手站了起来,一手似扶不扶地在周秀峰胳膊上按了一下道:“我们去了。”说毕,又换上旧鞋子,匆匆忙忙地拉着竹子很快下楼。竹子抱了鞋匣子,连掉了两回,埋怨道:“你跑什么?怕人瞧见吗?人早就瞧见了。”玉子气得瞪了她一眼,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她姐妹二人坐车回到家里,陈大娘正站在大门口向四处张望,一见她姊妹俩,便道:“你们哪里来,真把我急坏了,你们恨不得把天桥都买了回来吗?”口里说着,眼光可就望着竹子手里提的鞋匣子。这一下子,玉子才恍然大悟,天桥鞋摊子上的鞋子,并没有鞋匣子装着卖的。玉子知道事情完全败露了,正这样想着,陈大娘走上前一步,就把竹子手上的鞋匣子拿到手里,两手捧着,颠了颠,板着脸问竹子道:“这是天桥买的鞋子吗?”竹子被她母亲一问倒愣住了。玉子一见,连忙抢着道:“原来不是在天桥买的,是在鞋子店里买的。”陈大娘道:“鞋子店里卖得多贵呀。”玉子笑道:“这也该应我走运,在路上遇到了桂贞姐,她知道我买鞋,她说有一家熟铺子,是她亲戚,就拉着我到了一家店里,给我们一人买了一双鞋,一个钱也没有花。她本来拉我到她家里去玩玩的,我因为没有对你说明,去得久了,怕你不愿意,所以我们就回来了。你不信,问一问竹子就知道了。”陈大娘也不作声,将鞋匣子拿到屋子里,连忙打开一看,呀了一声道:“是这样好的鞋子呀,她为什么送这样重的礼呢?”玉子自到外面去了,好像没有听见。竹子当然是答应不出来这样一个重大问题。因之,陈大娘只好闷在心里,也就不问了。

这一天,玉子对着母亲连说了几次,冯桂贞这人不忘本,实在相待不错,陈大娘道:“这样子说,这鞋子倒真是她送的了。”玉子道:“自然真是她送的,你想,我哪里有这些钱买这样好的鞋穿,我也没有什么东西谢她,她知道我穷,也用不着我谢。不过她今天要我到她家里去,我硬回断了,而今想起来,倒有些过意不去,明天我吃过饭,我得去敷衍一下子,您看好不好?”陈大娘道:“你去就去吧,可别再拿人家的东西。”玉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把这一个问题就搁下不谈。

到了次日,她也不再征求母亲的同意,吃过早饭,老老实实地就向屈太太冯桂贞家来。这日屈先生已是出门去了,冯桂贞新从了屈先生认识了几个字,拿着一份日报,靠在躺椅上,把社会新闻看得正起劲。听到院子里有人叫了一声“二姐”,连忙伸头隔了玻璃一望,原来是玉子,便丢了报,直迎出院子来,执着她的手,向她浑身上下一看,笑道:“真俊呀,我真料不到你今天会到我家来。”玉子和她一路走进屋来坐了,笑道:“你怎么不知道我今天会来,昨天我不是和你说了,今天会来吗?”桂贞道:“那不过是一句应酬话罢了,我哪能就信以为真呢!”说到这里,将声音低了道:“昨天我那样一来,知道你是窘得很,一刻儿工夫,简直是想不到话说。”玉子脸上,先是一红,立刻将颜色正了正道:“我今天来,正是为了昨天的事。”说到这里,面孔板不起来,却又笑了。桂贞待要追着问一声,老妈子却送了茶来,玉子坐着,牵了牵衣襟,就不说了。

老妈子去后,桂贞手上捧了一杯茶,望着玉子出神,有一口没一口地呷着。玉子原是要一口气就说出来的,被老妈子一打扯,把这一口勇气压制回去了。加上桂贞这样不住地向她脸上注视,她越是不好意思,只管将手整着衣襟,又拂拂衣襟上的灰,头是低了下去,抬不起来了。无意中一抬头,却对桂贞微笑道:“你老看我做什么?”桂贞道:“我看你做什么呢?我看你长得更俊了。”玉子道:“你这一会儿工夫,连说这话两次了,就算我长得俊,我又不会七十二般变化,怎么忽然一会儿长得更俊哩。”桂贞笑道:“我们也不用说那些废话,若不是你长得更俊的话,怎么会有昨天那一档子事呢?老妹子呀,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心眼也自然一样,有什么对我说明了,我还要助你一臂之力呢,为什么死劲儿地瞒着呢?那么,你今天这一趟,也来得太没意思了。”玉子道:“你完全猜错了,我这回来,并不是要拜托你什么,不过要把前天的事解说给你听,怕您误会了。”桂贞道:“我误会什么?我问你,那位周先生是不是你的朋友?”玉子顿了一顿,微笑答道:“街坊罢了。”桂贞道:“街坊也可以算是朋友,这倒用不着分别,既是街坊,我问你,那个人,照你看去,是不是一个好人?”玉子道:“自然是个好人,不是好人,我还能够和他往来吗?”桂贞笑道:“这不结了,男女交着朋友,彼此又很好,望着这一条路上猜,会错到哪里去呢?再说你又不是现在讲文明自由的学生,交一个朋友不算什么的,怎么能说不走上这一条路呢?”玉子道:“这条路,究竟是哪一条路,我倒不明白。”桂贞一伸手,轻轻地在玉子脸上挖了一把,笑道:“这一条路嘛,就是这一条路,你懂不懂?你若是不懂,我就要骂出来了。”玉子笑道:“我今天正正经经找你来谈几句话,你偏是老和我开玩笑,我有什么可说的呢?”桂贞道:“你既是来找我,一碗现成的冬瓜汤,我为什么不喝?你见了我,干脆,说出来就是了,你是又想说,又害臊,我就不愿人家做事,这样左弯右转的,所以我拿你开玩笑。”

玉子道:“并不是为这个,我想要你给我圆个谎,说买的鞋子是你送的。”桂贞将头一掉道:“这个我不干,人家送你的东西,我为什么要这个人情,再说我凭什么要送你这么重的礼,说出来了,大婶也不肯信呀。”玉子道:“好姐姐,你得给我圆这个谎,你不圆谎,我可急了。”说时,拉了桂贞的手,摇着道:“笑应不答应。”桂贞笑道:“你急了,急了又怎么样?关我什么事。”玉子一松手,噘了嘴,掉转身子坐着不再言语。

桂贞拍着她肩膀道:“你别生气,我给你闹着玩呢,我不但给你圆谎,我还要给你圆了这一场事。可是你要对我实说,你们是怎样认识的?交情到了什么程度?问明白了,我才有我的办法。”玉子道:“你不要骗我,你有什么办法?”桂贞道:“我怎么没有办法?我叫我们那位一出面,两面一说,那位先生自然是拍掌欢迎,正找不到这种人呢。对你母亲说,就说他们俩本来认识的,特意出来做媒,有了这种一个姑爷,你母亲有个不乐意的吗?别说他是大学堂里一个先生,就是一个学生,也高过去好多倍呀。有了这样一门子亲,你们家还有什么可挑眼的呢?我猜你两家都愿意,就是中间少了一个能在两边说话的人,有人一说,这事准成。”玉子听了,不觉噗嗤一笑,瞟了桂贞一眼道:“你就说得那样容易。”桂贞道:“自然啦,我还是说得到,做得到,就是怕你不愿意我们那一位去说。”玉子道:“那是什么话呢,这种人请还请不到哩。”桂贞笑道:“你可露了怯了,自己也承认了,那么,我说的那一条路,现在懂不懂呢?”说时,将两个嫩白的指头捏着玉子一点耳朵下沿。玉子笑着将头一掉道:“你这个死鬼,绕了这么一个大弯子,来等我的话呢!好,我的话已经告诉你了,那不成,那不成。”桂贞道:“不成就不成,你把话拿了回去。”玉子笑道:“你真矫情,话说出来了,怎么样拿得回去?你这样子,就不是我的好朋友了。”说毕,又将嘴噘了起来。桂贞道:“我骗你的罢了,我哪里能够拿你开玩笑哩,今天不算,明天我就叫我们那一位去和周先生见面,包管是马到成功。可是有一层,他和周先生并不认识,希望你先给周先生一个通知,省得他去碰钉子。”

玉子调侃道:“他是谁?谁是他?”桂贞道:“哟,你倒拿俏皮话来说我呀,他是谁?就是我的丈夫,敞开来说,这要什么紧,至于你那个周先生呢?”玉子笑道:“你这样敞开来说,我真没有对付你的办法。我认输了,不和你说了,大家都老实,我和你不客气,事情都拜托你了。”桂贞笑着,拍了玉子的肩膀,点了点头道:“总算是你聪明,说来说去,就把我套住了。好吧,你放心吧,明天就听我的回信吧。”说着这话,只管向玉子嘻嘻地笑。玉子说到这里,无别的话可说了,也只是陪着她笑。桂贞道:“大概你一年以来和人家谈话,也没有这样快乐的吧,姊妹们都是望姊妹们好的,你将来做了……”玉子瞪了桂贞一眼道:“你可不许说,你再要那样敞开来说,我就恼了。”桂贞笑道:“我可不怕你恼,现在你正要求着我帮忙,也不敢和我恼哩。”说着,便咯咯地笑将起来。

玉子笑道:“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今天就像吃醉了酒似的。”桂贞道:“可不是,我天天都醉得昏天黑地,像吃醉了酒似的呢。”说这话时,用手摸了摸脸上。玉子道:“你只管拿我开玩笑,我不坐了,要告辞了。”说着,站起身来,就要向外走。桂贞一把将她拖住,笑道:“我不和你开玩笑了,好好地谈上一谈吧。”于是将玉子拖进她自己屋子里,然后两个人斯斯文文地谈了一回。当她们谈话的时候,门帘是放下来的,老妈子在外面,只听到她们说一阵子,笑一阵子,十分亲热,一直谈到黄昏时候。桂贞自己哟了一声,说是留客吃饭,也忘了预备菜,只好自己家里煮了一锅饭,叫老妈子到菜馆里叫了几样菜,陪着玉子吃晚饭。饭后,让老妈子雇好了车,握了玉子的手一直送到大门外,看到玉子上车,还连说了两句“你放心”,玉子方高高兴兴地回家去了。

一到家,陈大娘便问道:“你们年轻轻儿的人,怎么也学得老妈妈似的,一见面,就说上一大车的话。”往日,玉子遇到母亲这种兜头盖脸的教训,一定是生气的,今天却不管,笑嘻嘻地走进房里去了。因见桌上的煤油灯,灯头太小了,靠了桌子,顺手将灯芯的机钮转了一转,这一使劲,把灯头又扭得过分大了些,于是又把灯芯扭了下去。就这两扭之间,也不知怎样出了神,只管一上一下,不住地扭灯芯,自己望着灯芯,不断地含着笑容。她这样将灯芯扭着一伸一缩,屋子里一明一暗,从屋子外面向里看,自然也是一明一暗的。对过的周秀峰,正在窗子下凝神,昨日和玉子一晤,不知道她母亲对于这事知道不知道;若是已经知道了,看看她家里若没有什么动静,这事情就有些希望了。可是今日一个整下午也不见玉子出来,也不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又不知道她有什么举动。想到这里,只管向窗外看去。偶然走到窗口,只见对面窗楼下窗户,灯光一闪一闪,闹个不歇,心想,是了,这是她给我通暗号啦,我要怎样答复她呢。有了,我这里也把电灯一开一关,看她第二步怎样表示,这个女孩子,向来是极怕和男子们通消息,现在居然知道用这种法子给我打暗号,这也可算是思想进步了。于是把里边一盏电灯关闭了,只把床头的电灯亮上,站在窗口,看到对过灯光一暗,自己也把灯光一暗,对过把灯光一亮,自己也把电灯一亮,这样的互相呼应了好几次,始终不见那对面有什么第二步的表示。

不觉看了那窗户发着呆,笑将起来了。这时却听见陈大娘在那里道:“这么大人,还是这样淘气,没有事拧着灯玩,这要让竹子看见,又该学你了。说了你,你倒乐了。”周秀峰连忙将电灯亮了,就不再按,这事让她母亲知道了,决计不能让她表示第二步,这是自己大意,发觉得迟了。若是早一点知道她发暗号给我,我早早地回信,就得了她的消息,明天又可在一处谈心,也未可知哩。这样一来,现在是把机会错过去了,后悔也是来不及,只有等到明天,遇着她,或者在这窗户口给她一点儿暗示,然后可以知道她将灯一明一暗地拧着究竟是什么用意了。然而若是她的意思,是要我今天晚上就知道的呢,到了明天,岂不是功用全失。只管如此一层一层推想着,也不知道站了多少时候。忽然感到右手袖子里却是凉冰冰的,低头一看,这才明白,原来是先前曾端了一杯热茶在窗口上喝,不曾喝完,杯子放在窗台上,自己站在这里出神时,一只衣袖正伏在茶杯口上,将大半杯茶全泼了,湿透了衣袖子了。他自己打了一个哈哈,忙着换衣服,才把这个问题搁起。然而当他衣服换完之后,他又觉得这样一件值得注意的事,就这样含糊过去了,未免不对。若是不值得注意,她又何必巴巴地将灯光摇闪着呢。有可缓办的事,自然是等到明天,由竹子来告诉我呀。她这个办法办不通,未见得就不再想别的法子来通知我。这样看来,我坐在屋子里静候佳音,这究竟是自己有意把机会失掉。

如此一想,立刻起身下楼,故意在大门外散起步来。由自己大门口走到陈家大杂院门口,只管来回溜达,走了有二三十个来回,也并不见大杂院里有什么动静。这门口河岸上,并不是通行大路,到了晚上,行人比较稀少,看看前后无人,索性走上前一步,贴近了大杂院的门,向门缝里先张望了一下,无如由黑处望黑处看,这门缝里却一点儿什么也张望不出来。于是半侧着身子,将耳朵靠了门,向内听了一听,只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地说道:“出去吧,出去吧,我来给你开大门。”周秀峰不觉一喜,总算是等着了,这又不知道是哪个多情的女伴,肯帮玉子这一个大忙,居然肯替她来开这大门,我将来一定要酬谢酬谢她。想时,那轻微的脚步声已经走到了门边。周秀峰连忙向后一闪,靠着墙根蟹行式的,退到自己大门口来。只听呀的一声,那门开了,接上那女子吆喝着道:“出去吧,出去吧,翻瘟的东西。”就在这时,嗷儿的一声,一样矮东西,由门里向外一窜,看得清楚,原来是一条带病的落毛大狗,拖夹着尾巴,由周秀峰身边跑过,跑出去几十步,还回头来望了周秀峰一望。周秀峰一想,等了半天,就等的是你,不由得自己也哈哈一笑。

正待转身,远远的一阵皮鞋声由远而近。一个着西服的人,走到身边,他先笑着道:“莫不是‘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我这一来,有点不大妙了。”细看时原来是魏丹忱。周秀峰笑道:“你何所见而云然呢?”魏丹忱道:“你若不是有所约,这样黑漆漆的地方,一个人待着,有什么意思?再说,……”周秀峰道:“不用再说了,我全明白了,在爱情学家眼睛里所看到的事,都是爱情资料。”魏丹忱走近一步,上了台阶,将手上拿的手杖,远远地点着门,将门向里一推,随着又将手杖横了一拦:“请进请进,我是奉使命来的,里面去读一读吧。”周秀峰觉得老在这里等着,绝无意义,魏丹忱要求进去,也不能不陪着,便和他一路笑着进去了。

进到房里,魏丹忱首先看他壁上所贴的一张功课表,笑道:“这很好,你明天下午没有钟点,我们这一趟玩定了。”周秀峰道:“哪里去玩,我恐怕不能奉陪,我要编几页讲义。”魏丹忱笑道:“这话不是那样说,明天一会,事实上,名义上,都是我陪你,并不是你陪我,我要给你演上一段戏了。”说着,在袋里拿出一张洋格子纸,两手捧了,高齐鼻尖,用着韵白念道:“圣旨下,今宣尔周秀峰于明日下午四时入宫,有旨面谕,不得违误。向上谢恩啦。”周秀峰一伸手将那纸夺了过来,笑道:“你又捣些什么鬼?”魏丹忱两手向衣袋里一插,耸着肩膀道:“我是捣鬼吗?你就瞧吧。”周秀峰看时,纸上写的是:

舍下现已换新厨子,拟请明晚七时来一试口味,但四时我即在舍恭候,请早些来。华上。

周秀峰道:“这又是你捣的鬼。”魏丹忱道:“是我捣的鬼吗?别的什么都可以假,这上面有她的亲笔字,如何假得了!”周秀峰道:“字自然是她写的,不过谈到请客,恐怕不是她的本意,你从中怂恿成功了,又好闹一餐白吃。”魏丹忱道:“哼,我要怂恿她嘛,她就怕的是我不肯吃她的饭呢。”周秀峰道:“那为什么?”魏丹忱已经坐在一张软椅上,但是手上依然拿着那根小藤手杖,没有放下。他用手杖在楼板下连画了几个圈圈,笑道:“为的是什么,你应该知道哇。”周秀峰笑道:“为的是要跟你学提琴,不对吗?”魏丹忱道:“她要学提琴,出个百十块钱的报酬,还怕没有人教她?老实说,她是为了你来请我的。可是这话又说回来了,她尽管是请我,我不能忠于其事的,依我的主张,楼下那一位,才是你的配偶。”周秀峰笑道:“说着这边吃饭的事,你又牵涉到人家去做什么?”魏丹忱举起那藤杖,向着周秀峰在空中连画了两个圈圈,笑道:“你倒给我装得好糊涂,什么是人家?什么是自家?你最近的举动以为我不知道吗?不过你也太快活了,有所谓‘这边’,有所谓‘人家’,你可知道恋爱是件苦事,三角恋爱,尤其是苦。你现在极力造成三角恋爱的形势,这是你自己找烦恼,我看你可以放下一边,进行一边,不要两方面齐头并进,以致无故生出些纠葛。”周秀峰道:“我对你有点儿要求,以后少说这种开玩笑的话,传了出去,真会生出意外来的。”魏丹忱道:“有什么意外不意外,意内又如何?”周秀峰道:“我要下逐客令了,请你回自己屋子里去吧,我还要预备讲义哩。”魏丹忱道:“好,让你预备,明日下午,好安心去赴太平宴。”说着,他随手一带门,砰的一声,关上房门去了。

周秀峰自他去后,果然埋头桌上来赶编讲义。中间在窗户口上看过两回,对面楼下矮屋子里已是不见灯光,人已早早地睡觉了。到了次日,周秀峰上午依然去教书,下午回得家来,魏丹忱已是换了雪白的领子,打着漆黑的新领结,在楼廊上来往徘徊着,似乎是等人的样子,这分明是为着昨日的约会了。魏丹忱一见,连连向楼上招手道:“到时候了,我们应该去了。”周秀峰道:“去得那么早干什么?不是吃晚饭吗?”魏丹忱道:“昨天我还忘了一句话,没有说,‘太后’有旨,说是我们可以早到,大家找点儿娱乐的事情。”周秀峰举起手来,搔了搔头发道:“黄太太果然有这话吗?去了是乐不敌苦,我倒有点儿要临阵脱逃了。”魏丹忱听了这话,也不等他上楼,自迎了下来,伸了两手拦着道:“不行,你也不必上楼,我们同去。”他说着下得楼来,拉了周秀峰的手,就向外面拖着走。周秀峰笑道:“别拉,我就是不去,你拉也是白费力。”魏丹忱听他如此说,拉得更厉害。周秀峰笑着向门里缩,口里笑道:“我刚刚回来,你也让我的车夫喘上一口气,我们舒服,把车夫活跑死吗?”魏丹忱看他那样子,已经是有去的意思了,这才放了他那一只手,便道:“这一回不坐包车,也不见得有损你的尊严,我想黄家上下也知道你有辆包车了。”周秀峰笑道:“你不用拿话来激我,我去就是了。”于是也不再上楼,就随着魏丹忱一路到黄丽华家来。

但只见黄小姐正凭着窗子,看那远处的北海白塔上,带了一点西下的太阳,一群乌鸦绕着塔边一丛树,飞来飞去。一看魏、周二人来了,就向着窗下连连招了几下手。周秀峰不来时,倒也无所谓,既然来了,对于她,就不由得要客气一番,连忙拿了帽子在手,向空中招了招,带笑点了点头道:“今天又要你请客,我们来不及回礼了。”黄丽华招着手道:“来楼上看风景如何?”周秀峰是客,主人翁不下楼来接,客人岂有一定要主人下楼之理,于是笑嘻嘻地走上楼去。魏丹忱却一转身,看见了黄太太背了一只手在身后,沿着花园里的草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魏丹忱一见,就迎上前去,笑道:“黄太太,兴致很好哇。”黄太太最喜欢的是穿西服的青年朋友,因之一见魏丹忱,就喜洋洋地迎上前来道:“约了几位客,要早一点儿来,结果到了现在,还是二位先到,我们里面去坐一会儿。现在虽然是秋天,然而这太阳晒到身上,究竟也热得不可当。”她说了这话,也不问他同意不同意,将魏丹忱一直就向内客厅里引。

黄家的内客厅,是极力向着舒适一方面去布置的。黄太太让魏丹忱在皮沙发上坐下,先就笑着问道:“魏先生,给你冲一点蔻蔻喝好吗?我们那外国菜厨子,做菜是不大行,倒是冲点喝的,做一两样点心,还算干净。”魏丹忱道:“随便吧,我们来一回,总要把府上打搅得不堪。”黄太太正待要吩咐时,旁边站着的一个听差便明白了,对黄太太低声问道:“这可以叫厨房预备去吧?”黄太太略微点了一点头,听差就去了。一会子工夫,厨子将一个有轮盘的茶桌,连蔻蔻杯子和点心碟子,一路推进来,在沙发面前停下。魏丹忱看那厨子穿了白衣服,还罩上一顶白便帽,两手伸出来,又白又胖,竟完全是外国上等人家用人的派头,心想,在这种人家做客,都是舒服的,何况是做女婿,大可以当儿子继承产业呢。

心里想着,手里捧了一杯蔻蔻,只管放在嘴唇边,抿了嘴慢慢地呷着,那眼光下垂,自然就射在对面黄太太的大腿上。黄太太喝蔻蔻,是端起来喝一口,复又放下的,见魏丹忱这情形,自己的眼光,也就看到大腿上来。黄太太是在南洋住有多年的人,沾着西洋风味,当然比国里的太太们更深。西洋方面,太太们,小姐们,是极喜欢人家赞她一声美丽的,就是不说出来,在眼睛里表示出一种羡慕的意思,她也是欢喜的。这时,魏丹忱的眼光,忽然射到黄太太的大腿上去,她以为人家欣赏她大腿之美,非常之高兴。表面上只当不知道,也就很静默默地喝蔻蔻,宾主二人,竟都没话可说了。魏丹忱偶一抬头,见她满脸含着笑意,乃不知此笑意由何而起,望着人倒发愣了。黄太太很想让他把自己夸奖一番,便问道:“魏先生,这一晌子,跳舞吗?”魏丹忱道:“不大去,因为我们吃粉笔的人,总得起早,跳舞场上,一闹就到了三四点钟,第二天早上,怎样爬得起来?黄太太也上跳舞场去吗?”黄太太道:“我们大小姐每礼拜总是到北京饭店去的。有时候,我也陪着她去,跳舞、唱歌,这都是我过去的事了,魏先生,你说是不是?”说到这里,以为魏丹忱又该答复一句,并没有过去。

但是魏丹忱当她说话的时候,目光正在四处张望,看到这屋子虽是洋式的,但是一半杂以东方之美。窗户是两层,里面是玻璃,外面是雕格推窗。由窗子上慢慢向上看,那天花板却是用北京油漆匠,画的中国图案,非常工整雅致。魏丹忱又想到北京的油漆匠,画天花板的时候,人是仰了脸画,而且不要尺,景物比例和每个图案的全体,非常整齐,中国的美术,是如何神妙。他尽管在想他的艺术,这里黄太太的话,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见。黄太太末了问到他:“是不是?”他才醒悟过来,人家要等着回话了,就很随便地答应了一个“是”字。黄太太见他承认自己是过去人物,心里大不高兴,脸色也就立刻沉下来了。魏丹忱也莫名其妙,不知是什么事得罪了黄太太,让她立刻不高兴起来。这位老太太是不可得罪的,若要得罪了,将来有许多有趣味的事情,都不能前来与会了。

正苦于无法解这个围,黄丽华和周秀峰二人一同走进来了。黄小姐今天是换了中国最时髦的装束了,穿了一件紫色织花绮华绨的长袍,那袍子腰身细,袖子细,下摆细,几乎把一件衣服完全缚在身上,下摆开了两个岔口,将白色的丝袜、紫绒平底的扁头鞋子,将下摆一走一踢地飘荡着。那袍子的周身,也是用白绦子沿的边,很是好看。魏丹忱不觉失声赞了一声道:“密斯黄,美丽呀!”黄丽华笑道:“魏先生,我们又不是生朋友,何必用这一套应酬话来做见面礼呢?”魏丹忱道:“实在的,这衣服料子好,颜色好,身材好,配衬得好,这料子是英国的呢?是法国的呢?合七块钱一尺呢?合十块钱一尺呢?”黄丽华笑道:“就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是瞎说的了。”魏丹道:“怎么会是瞎说,难道能比我所估计的价值更高不成?”黄丽华笑道:“我的是中国货,也不过合两块钱一尺罢了。”魏丹忱道:“这真是奇怪了,你何以肯穿起中国料子来?穿中国料子,被小姐们认为是一件可耻的事呀。”黄丽华笑道:“你这把小姐骂苦了,难道小姐们都是崇洋媚外亡国奴一类的人物吗?这次提倡国货会,我还是里面一个重要分子呢。”说着,这就眉毛一扬,似乎很得意的样子。黄太太道:“不要提这个了,一个小姐们,就是天天提倡国货,又能提倡出什么成绩来。今天我们找点小娱乐,消磨这半天,好不好?”

周秀峰想起魏丹忱一定要他来,玩笑开够了,也要报复他一下才对,因道:“大娱乐没有,小娱乐那是随处都有的,放两张音乐片子听听好不好。”黄太太道:“那有什么意思。”周秀峰道:“不光是听?黄太太对于跳舞,是老前辈了,我们这位魏先生,也是跳得极好,我主张黄太太和魏先生合舞一套,让我学上一学。”魏丹忱对于这话,是千万不敢答应的,可也不能拒绝,微微向周秀峰一瞪眼,表示恨他的意思。周秀峰却只当不知道,又对黄太太笑道:“我想这事是不会拒绝的。”黄太太坐在魏丹忱对面,自先笑了起来,说道:“密斯脱魏跳得极好,我是不行。”

魏丹忱便站了起来道:“我想起一件事来了,我还有一个电话没有打。”说着,就走开,打电话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复转身回来。周秀峰对他笑道:“你的话,我替你说了,那个朋友,非要你去不可。”魏丹忱道:“这话可没有蒙着,还是你邀我来的,我岂能倒先走?黄太太,再补上一个人,我们打四圈麻将,好不好?”黄太太满心想显一显本领的,不料魏丹忱偏不凑趣,因道:“我的牌也是不行啦,总不能娘儿俩一人一角。”魏丹忱道:“这个好办,一个电话,就可以找着几个角的,黄太太说是请谁吧,我可以代打这个电话。”说着,又站起来。黄太太虽不高兴打牌,然而看着魏丹忱那样诚恳的要求,又不便过拂盛意,就偏着头笑道:“谁呢?”魏丹忱道:“李七小姐最近,或者张少奶奶也可,她是最爱打牌的。”黄丽华听说要请女客来,心里却有点不满意,便道:“就是这样办吧,我也来一角,我们又不打算谁赢谁的钱,就是娘儿俩来,那也不要紧。”黄太太本也就不打算再请什么客人的,觉得这办法妥当,便约了周、魏二人一同上楼,到她平常的休息室里来。

女仆们知道要打牌,早已将场面摆好,大家随便坐下。周秀峰坐在黄丽华的上手,两个人打牌,带说笑着,不觉就挤到一个桌子角上来。魏丹忱很安静地打着,却一句笑话也不说,黄太太究竟也不甘寂寞,却笑着向他道:“魏先生平常总是做什么消遣?”魏丹忱道:“看电影,逛公园居多。”黄太太道:“艺术家总是离不开艺术的,对不对?”魏丹忱微笑着,眼睛看了手上有多少牌,随便地点着头。旁边的女仆人给周秀峰斟了一杯茶,递到他手里。周秀峰眼望着桌上,端茶正要喝,黄丽华道:“茶凉一点儿吧?”周秀峰喝着说:“不凉。”魏丹忱道:“密斯黄,你抓了牌,怎么不打?”黄丽华有一对白板,手上正拿了一张敲桌子消遣,听人催着打牌,啪的一声就打出去了。魏丹忱道了一声“碰”,放下两张白板,真碰上了。周秀峰一看他面前,已是碰了一对绿发,再一碰上白板,便是两抬落地,笑道:“这牌不小呀,我看密斯黄打这张牌,并没有加以考虑,就放下去的。”这一句话,提醒了黄丽华,一看自己面前的牌,竟还有一张白板。不觉“哟”了一声,然而自己一对白板,拆着打给人家了,这是十分可笑的事,只就这一个“哟”字放了出来,就把话缩回去了。

黄太太的心,依然注意着魏丹忱说过去了的话。艺术家无往而不艺术,周秀峰说了什么,固然是没有听见,就是魏丹忱面前,碰了绿发,碰了白板,依然也是不知道。自己只图着自己的牌能成功,什么牌应当打出,什么牌不应当打出去,都没有加以考虑,刚好一个圈,自己定了和,啪的一声,把一张孤零的红中打了出去。魏丹忱把那张牌抢着向怀里一放,跳了起来道:“三元,三元,我和了。”于是将怀里的牌向外一摊,可不是三元吗?他和的是二筒、红中两对倒。黄丽华笑道:“妈,你吃了包子了,白板发财都碰了,怎么还放了红中出来哩?”黄太太这才看明,人家已是将白板、发财早对下地了,自己也不明何以一时糊涂至此,连摊在桌面上的牌,都顾全不了。自己小姐这一句话,问得是实在无可回答,便笑道:“我也是只管嘴里说着话,把这事忘了。你打了白板,人家碰了,应该知道事情不好,为什么也不言语一声呢?”她这一句反问,问得更勉强,何况黄丽华是拆了白板让人家碰的,更要心虚,只微笑道:“这样说,这一块的钱,我娘儿俩对认了吧,不用妈包了。”周秀峰笑道:“这样说,那一张绿发是我放的,我也要负三分之一的责任,那么,还是大家照出吧。”

魏丹忱也笑道:“打牌的人,有这样义气的,我倒是第一次看见。大家仗义,不能我一个人独不仗义,我想最好的法子,是我不要钱,那么,这个问题,就算完全解决了。”

这样一说,大家就哈哈大笑起来。黄太太道:“不成问题,是我发错了牌,还是我出钱,像我们这几个人打牌,谁还想赢谁的钱,不过是消遣罢了,只要是有趣,就输几个钱也不要紧。”黄丽华道:“照妈看,这吃包子的事,有趣没有趣呢?”黄太太道:“自然是有趣,因为这一场牌,是我不留心放出来的,又碰着输家争着出钱,赢家又说不要。”黄丽华两手洗着牌,向着周秀峰一瞟眼道:“听着没有。”说着,又将嘴巴向自己手摸着的牌墩一努。魏丹忱笑道:“了不得,了不得,密斯黄理了什么牌在那里了?”黄太太道:“我是不怕吃包子的,只要她那里能抓上手去,我有了还真打给她和。你想,连吃两个包子,那是多么有趣的事呀。”于是大家又笑了。

自从这一牌起,大家打着牌,就不住说笑。魏丹忱因为让黄太太吃了一个包子,心里实在过意不去,也就陪着黄太太说笑下去。黄太太得意极了,绝不注意到输了多少钱。四圈牌打完之后,听差来说:“饭已预备好了,要不要等总裁回来一同吃饭?”黄太太一看,有两位青年上宾在这里,要等老先生回来才开饭,这未免太藐视了女主人,便道:“不必等,总裁在外面有应酬,在外面什么时候回来,还不能一定呢。”又对魏丹忱道:“我说在先,今天是家常便饭,口味不好,可别见怪,请吧。”说着,就在前面引导,一直引到自家的小饭堂里,然后四人随便围了一张桌子吃饭。黄丽华还拿了一瓶香槟来,给大家各斟一玻璃杯。周秀峰道:“我们随便吃饭,又何必这样费事。”黄丽华举了杯子,向他一请,笑道:“又不是专为了二位特意去买了来的,家里原来有的,也可以说是随便拿出来的罢了。”说着,呷了一口,对他又请了一请,然后才放下。魏丹忱笑道:“府上真是准备齐全,几乎要什么东西都有,设若我有这样一个家庭,我就人生什么事也不想了,只愿在家里享福而已。”说着这话,眼光就向周秀峰身上一闪,那意思就是说,设若你也有这样一个家庭。

周秀峰觉得这种表示,未免太露痕迹,便举了杯子向黄太大道:“伯母,我们大家干一杯。”黄太太笑道:“让我喝酒,可是不行,我没有这种嗜好。我是五十岁的人了,虽然自己还提起豪兴来,但是回想当日年轻时候,那种情况,已经是挽转不回来了。现在我无聊的时候,有人就凑了一桌牌打,没有人就下下棋而已。”说着,又唉的一声叹了气。魏丹忱笑道:“黄太太喜欢下棋吗?不知道是会哪一种棋?”黄太太且不答他这一问,却反过来问道:“魏先生能下哪一种棋呢?”魏丹忱道:“我谈不上喜欢,都懂一点儿而已。”黄太大道:“西洋跳棋,会吗?”她说着这话,手上拿了筷子,只管拨着碗里的菜,也不知道她是要夹着吃,也不道她是要把菜拨出一种新鲜味来,只管是这样拨,眼光却射在魏丹忱的脸上,静等他的回话。

魏丹忱笑道:“这个玩意儿,我们读书的时候,倒也爱玩,现在丢了多年了。”黄太太道:“这个玩意儿,并不费什么脑力,只要会了,一辈子也忘不了。我就喜欢这棋简便,没有人的时候,找着小孩子的奶妈,要她陪我一阵。”魏丹忱笑道:“黄太太倒是雅人深致了。”黄太太叹了一口气道:“说什么雅人深致,我是五十岁的人,灯红酒绿的地方,就不大爱去,纵然去了,自讨年轻人的没趣,我又何必。所以我无事在家里,也只好自家打个小牌,解解闷儿而已。”这几句话,叹息以出之,似乎有点说着了魏丹忱。因之魏丹忱不得不借故解释一下,因笑道:“我们这穷措大,要说打牌,自然是奉陪不及。若是光谈下棋,好在这就连输个八天八夜,也不碍什么事;若是黄太太高兴下棋的时候,打个电话给我,我马上就来。”黄太太还不曾说出什么来,黄丽华连忙笑道:“魏先生这话,大有可议了,家母是无论什么时候都闲着的,要说爱下棋,马上就打电话请你来,你哪有那种闲工夫?这不是随便说的一句人情话吗?”魏丹忱笑道:“密斯黄毕竟是个人才,一点儿空隙也不让人偷过。其实我也不能完全是说空话,不过我设下一层注解,说是以在家闲着为限。”黄太太也乐了,对黄丽华道:“交朋友,虽然应该爽直,可是有些时候,也不能不弯曲一点儿。幸而魏先生也是一个极会说话的人,要不然,让你这样一捣乱,真会下不了台呢。”

周秀峰吃饭,总不说话,偶然望着黄丽华笑笑而已。黄丽华虽不知道他笑的用意何在,但是他既以笑来,也就情不自禁地报之以笑。周秀峰吃完了饭,随手举起手表来看了一看,呀了一声,黄丽华问道:“有什么约会,误了时间了吗?”周秀峰道:“没有,没有,不过我觉得今天一整天一点儿事没做,我本来想回去整理一点讲义稿子的,现在快九点了,又不成了。”黄丽华笑道:“做出那样失惊的样子来,我倒不知道为了什么?既是耽误了,索性让他去耽误吧。”魏丹忱向着她和周秀峰很快地看了一眼,便笑道:“牌可是至此已足,让我陪黄太太下两盘棋。黄小姐既是劝你索性耽误一晚上,我看时候还来得及,二位可以看电影去。”周秀峰道:“赢了钱,就想推辞不来吗?”黄丽华道:“不来也罢,我也没有兴致了。”说着,抬起一只白嫩的拳头,将额头连捶了几下。黄太太已是回自己洗澡房里洗脸去了,魏丹忱也抽着烟卷,到前面小客厅里去。

黄丽华笑问道:“我们这新厨子的菜,做得怎么样?”周秀峰笑着说:“好。”黄丽华笑道:“你这完全是敷衍的话。你说好,好在什么地方?”周秀峰道:“我对于吃不大内行,可说不出所以然来。”黄丽华笑着,且不说什么,等收拾桌椅的仆人离开了,才笑道:“我今天请你来,也不为的是吃,不过借吃为题而已。你跟我来,我另有两种东西送你。”说着,她便先走。周秀峰见她要单独送东西,料得不坏,自然不许推却,也就跟着她走去。走到她往常弹钢琴的屋子里,她先开着门,将身子闪在一边,让周秀峰进去。周秀峰笑道:“有什么东西赏我?我是先睹为快的。”黄丽华不再言语,跑到自己屋子里去,两只手捧了几个长长扁扁的匣子来,一齐放在一张紫檀的圆桌上,将手按着,笑向周秀峰道:“你猜猜看,这是些什么?”周秀峰道:“这还用得着猜吗?无非是些装饰品,大概又用得着我做参谋了。”黄丽华道:“不是女子用的东西,你再猜一猜。”周秀峰道:“不是女子用的东西,何必装潢如此美丽。”黄丽华笑道:“当然那是有原因的,大概你也猜不着,我拿给你看看吧。”

于是将一个长形的匣子打开,里面也是白绒的垫子,垫子上黄灿灿的,盘着一副细条条的赤金链子,链子头上一管小别针,上面还嵌着两粒小小的钻石。再仔细看时,那链子的圈圈相套,并不一致,乃是精细的小八宝,另用小圈儿锁着。周秀峰赞道:“好东西,这质料不必去管了,单是这功夫就细得非凡,应该挂什么才配呢?”黄丽华道:“我原是想打白金的。但是一想若用白金的,这钻石的光彩就同样了,所以改用赤金。至于配的东西,自然也想好了,不然光要这一副精致的链子,那有什么意思?”说着,又把一个小四方的匣子打开来,周秀峰看时,里面装着一个赤金打的鸡心,心形中间,有一块翡翠嵌着。黄丽华将那鸡心拿起,用手一按,开为两瓣,里面却是空的。

周秀峰一猜,这东西十之八九就是黄丽华要相送的,故意装个不知道,笑道:“这鸡心和那链子倒是相衬,密斯黄还没开过张吗?”黄丽华笑道:“这种东西,自打自带有什么意思,应该让人相送才好。”说着,眼望了周秀峰笑了一笑道:“若是你用得着的话,我就送给你,意下如何?”周秀峰笑道:“严重,严重,这哪当得起。”黄丽华笑道:“怎么连严重两个字都说出来,你且不管我送的人情分如何,你且问问你自身,是用得着用不着?”周秀峰笑道:“这样好的东西,哪有用不着之理。”黄丽华指着鸡心说:“你知道这里面,应该装什么东西吗?”说时,向周秀峰瞟了一眼,又微微一笑。周秀峰道:“这是装相片的,但是这种相片,要以爱人为限。”黄丽华道:“那么,你有爱人吗?”说着,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盯着周秀峰,看他怎样答复这句话,可把周秀峰问倒了。要说没有爱人,蔑视了黄小姐;要说有爱人,自己觉得程度不够,而且也有点唐突,因笑道:“这种相片,非先预备不可,我可没有想到密斯黄突然送如此的重礼,所以我这话倒不好答复。”黄丽华对于他这话,却也有点不好接着向下说。若说自己有现成的相片相送吗,照着“三段论法”说来,便是承认是人家的爱人,这未免不好意思;若是让他随便嵌入一张相片在内,又大非自己送礼之意,便笑道:“这个问题,暂不必讨论。我还有两样东西,是配着送礼的,免得光送一样,太单调了。”

说着,又打开了一只方形的匣子,里面却是一个又小又扁的手表,再一个是长的匣子,里面是一支自来水笔。周秀峰笑道:“这不能说是形势严重,简直是形势紧张,无功不受禄,如何当得起呢?”黄丽华将匣子一样一样关好,然后在袋里抽出一条自用的手绢,将它一齐包了,两手一捧,交到周秀峰手里,笑道:“这一点儿东西,是我私下拿钱买的,并不公开,请你不要对人说。我们这样的朋友,更不要谈什么谢不谢。”周秀峰心里已十分明了,心想,何不说一句好听的话,让她欢喜欢喜呢。于是笑着一说,喜得黄小姐心花怒放。要知说的是一句什么话,下回交代,正是:

黄金未必非情物,钿盒从来付爱人。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