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京尘幻影录 > 第九回 歧路终迷薰莸同器 高轩乍过鸡犬皆仙

却说朱国栋花了许多钱进得成斌学校,本来想一帆风顺,毕业之后,马上做官。不料这天听了严树德一番话,这个学校本身,能否存在,就大有问题。做官一层,自然靠不住。他到北京来,是朱神机来函招的,少不得还是去请教朱神机。忍耐了两天,已是星期,他和兄弟朱国梁,便一路到朱神机家里来。朱神机因为他兄弟俩,把一千多块钱送上门来给他用,良心上不能不待人家好一点儿。所以朱氏兄弟一来了,遇到午饭吃午饭,遇到晚饭吃晚饭,招待得非常殷勤。这天朱氏兄弟来时,不过上午十点钟,正是预备午饭的时候。朱神机陪他兄弟二人在小客厅里说话。朱太太赶快拿出二十个铜子,叫老妈子去买一点儿猪肉回来,烧白菜,带炒豆腐干,以便配上两样荤菜。一会儿饭得了,朱神机便陪他二人吃饭。朱国栋一看桌上的菜,大不如往回,心里有些奇怪。心想莫非嫌我兄弟两个来得太多,所以故意冷淡起来,让我们以后少来吗?既然如此,我把这里的存款带到学校里去,以后少来就是了。吃完饭朱国栋便对朱神机道:“我来今天有两件事。一来我们兄弟两人这回到北京来,实在拖累了大哥。现在住得久了,慢慢地熟悉起来,有些事,自己也可以去做了,不便再来烦大哥代做。学费以外,存的还有些款子,请大哥拿出来,让我带去。今天有许多东西得买,就要花些钱呢。”朱神机听了这话,心里就噗通跳了一下,想道:“糟糕,他的钱,我用得不少,这一篇糊涂账,怎样交代?账既交不出来,这钱太少,我递给他们,他们要问起来,如何是好呢?”心里正在七上八下地打算盘,嘴里却不住地说道:“是是,很好,很好。至于拖累的话,切不要提。要论起这个,那就是笑话,谁叫我们是兄弟呢。”说到这里,朱神机把话往别处引,便笑着问道:“你说今天来有两件事,这只说了一件,还有一件呢?”

朱国栋听说,顿了一顿,然后说道:“我们这学校里,现在罢课了,将来……”朱神机明白了他的用意,连忙接住道:“不要紧的。现在哪个学校不闹穷?教育坏到这个样子,也是政府丢面子的事。政府从此不办教育则已,若是还要办教育,现在的教育费,他总要设法的。”说到这里,笑了一笑,道:“老弟,你怕学校因此关门,那是杞人忧天了,放心吧。”朱国栋道:“这个我也知道。不过这成斌学校,他不是教育部直辖的学校,教育费发不发,与他没有关系。”说到这里,就把严树德和他说的话,学说了一遍。朱神机见他已知道成斌学校的内幕,要否认也是来不及,便道:“你这所说的,倒是事实,不过我又有我的见解。你想,这军学讨论会,是个正式机关,万无裁撤之理。成斌学校,是军学讨论会附设的。正机关不倒,附设的学校,当然也不会无故取消。只要学校存在,开课不开课,一点儿问题没有。因为我们进这个学校目的是在得文凭,得了文凭,于愿已足,其余可不必问了。”朱国栋道:“这话是很对的。不过学校本身,现在政府都看不起,将来我们毕了业,恐怕也是不关轻重的。”朱神机一想,不料他一个来自田间的人,居然见到此,这个问题,倒不容易答复。不问三七二十一,张开口先呵呵大笑,在这大笑声中,就可以表示他那句话说得外行。至于理由如何,且不要忙,慢慢想着答复。朱神机笑了一阵,笑得朱国栋、朱国梁兄弟二人,都莫名其妙。朱国梁一想,一定是他哥哥说错话了,不然,朱神机不会这样大笑,便道:“大哥这话不对,学校经费不够,不能开课,那也是政府没有法的事,人才他依然是要的。若说我们毕了业,是不关轻重的事,那么,政府为什么要立这一个学呢?”

朱神机正是无词可措,听了朱国梁的话,便说道:“老二,你这话一点儿不错。你想,若是说没有经费,政府就瞧不起成斌学校。那么,现在北京城里,大大小小各机关,没有一处不欠薪的,难道这些机关,政府都瞧不起吗?”朱国栋道:“大哥这话也有理,不过我的意思,若是专混一个资格呢,我想北京城里,不少的地方,可以买官做,何必在学校里住个两年。”朱神机笑道:“老大你年纪很轻,你还怕来不及做官吗?你若真是要做官,卖缺的地方有的是,只怕你舍不得钱呢。”朱国栋也笑道:“若是买得到现任的官,我就舍一笔钱,也不要紧。”朱神机一想,这又是让我赚钱的事,不要放过,便道:“有钱能使鬼推磨,莫说现任官,你肯出钱,叫人家让一个缺给你,都不难办到呢。”朱国栋道:“北京是政治中心点,多少总要有些规矩,大哥这话,未免形容过甚了。”朱机神道:“我说这话,你自然不肯信。你若是能出个三千五千,我就可以办一回给你看看。”朱神机谈了一会儿,朱国栋总是将信将疑的,便道:“那话我们慢慢地再说吧,我还要和老二上街去买点儿零碎东西,请大哥把那款子拿出来吧。”朱神机口里答应道:“好好。”便进内室取款。去了半天的工夫,才拿了十块钱出来。朱国栋看见,吃了一惊。说道:“就剩这几个钱了吗?”朱神机道:“不止不止。”说着笑了一笑,又道:“你那个贤惠的嫂嫂,是打惯了小算盘的,她不愿把你们的钱,白放在箱子里,和她的钱并在一块儿,送到银行里储蓄去了。”朱国栋道:“那可谢谢嫂嫂。今天是礼拜,银行里是拿不出钱来的。下个礼拜,我再来拿,请大哥先给我取来吧。”朱神机满口答应道:“一定不误你的事。一个当学生的人,都是拿钱往外花的,哪有钱放到银行里去储蓄。这都是你嫂嫂的主意,若是我替你收着,决不做出这麻烦的事。”朱国栋虽然有些不放心,料想朱神机也不至于拿他的钱用,就是一时手上不便,将款子扯用了,既约定下个礼拜来取,他一定会预为补还的,所以也就不再追问,自回学校去了。

自从朱氏兄弟,把钱存在朱神机手里以后,朱神机大把的洋钱在手里,用得快活,哪里顾虑到要还人家。这时朱国栋向他讨起债来,他打开箱子一看,朱国栋的存款,只有八十块钱了。这些钱一齐拿去还朱国栋,实在有些舍不得。而他们除花一千六百块钱,作为运动进学校的款项而外,存在这里的,共有七百块钱。这一晌的家用,全是用的朱氏兄弟的存款。自己落下来的运动费,都存在银行里,分毫未动。这一个月来,他兄弟俩虽然不时支钱用,其实也不过支了一二百元。现在他来提款,至少也要交出四百元。要说把银行里的存款提出,如数补还,自己赚来非易,岂可白白地花了。因此当时先拿十块钱给朱国栋,把这事搪塞过去,一头现把主意,开一笔报销。

第二日是个下雨天,朱神机在家里无事,便拿出一叠军学讨论会的公用稿纸,来记朱氏兄弟用钱的账。朱太太在一边看见,说道:“你这又做什么?白做事,拿不到薪水,公事还带到家里来办,你太老实了。”朱神机笑道:“你不要吵,我在这里开报销呢。”朱太太道:“你又不是会计,开什么报销?”朱神机道:“你以为我开衙门里的报销吗?我是开那两个饭桶的报销呢。”朱太太道:“怎么着?他要和我们算账吗?”朱神机道:“他哪里和我们算账,他硬要我把款子交还他呢。我看一看箱子里,只剩了八十块钱,数目差得多啦。我没有别的法子,多多地开些谎账,凑合着差不多才算了,量他两个老冤也不敢不承认。我一个人怕想不到,你也替我想两笔。”说着,朱神机提笔便写了一行:代请学校教职员酒席费,共一百二十元。朱太太站在身后,抿嘴一笑,说道:“像你这样开账,别说四五百块钱的事,就是四五千块钱你也交代过去了。”朱神机道:“学校这教职员有上百人,就算请八桌,十二块钱一席,一八得八,二八一十六,就是九十六块,一加零花,一百二十元不算多呀。看你的面子,把酒席里的鱼翅取消,派他十元一桌,零花也减少些,抹去二十元吧。”说毕,提笔将二十元三字涂了。

朱太太笑道:“你这倒好,爱写多少写多少,这还要我报什么,你一个人包写得了。”朱神机道:“这个谎账,是他没有看见花的钱。究竟也要写两笔,是他兄弟知道的,那才好让他相信。”朱太太笑道:“我倒有一笔账可开,他兄弟俩每礼拜到我们这里来,不是要添菜吗?这个钱我都算他的。因为你说过,以后还是我们请他,所以昨天只买两吊钱的肉。若是依着我的话,昨天稍微买些菜,不是又可以开他一两块钱的账吗?”朱神机道:“这在我们这里做客吃饭,我们还要算人家的菜账,这话究竟说不过去。”朱太太道:“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你只说是他父亲临走的时候,这样告诉过你,说是每个礼拜,给他们弄点儿荤菜,调养他兄弟两个。这一笔账,不也就开出去了吗?”朱神机笑道:“你倒是会想法子。好,就是这样办。”夫妻两个商量着法子,开了朱国栋兄弟一大篇糊涂账,凑合着也就够三四百块钱了。朱神机将账单子另外誊清一纸,便交给太太收起,预备朱国栋来查账,便拿这个搪塞。不过算来算去,总还得交出一百块钱来,朱神机一想,我若下个毒主意,应该把他这一笔钱全吞灭了才好。他不是还想买官做吗?不管他是真是假,我且和他去踩一条路子。若是踩得路子,有缺可卖,拿出真凭实据来,他也许肯花钱。到了那个时候,他家里一定还要大批地汇款子来,存在我这箱子里的钱,自然没有他提用的可能了。想到这里,在身上掏出一个满了皱纹的烟卷盒来,抽出半根烟卷,一面在桌上顿着,一面仰着头想心事。想到得意处摇了一摇头,又笑了一笑,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若是找上这位,再花一点儿本钱,不怕朱国栋不上钩。”低头一看,半根烟卷,已经顿得粉碎,原来桌上洒了剩茶,这烟卷正在水里泡着,自然湿了,湿了自然碎了。再一摸那烟盒子里,已经没了烟。因为朱神机过日子很知省俭,买一盒烟卷,总要揣在身上四五天,才能抽完。而且一根烟卷,照例用剪子一剪两断,做两回抽,抽不了的烟头,还留着装旱烟袋呢。

朱神机这时找不着烟卷,也不抽了,把一管一尺长短的旱烟袋取出来,将那些碎烟,全装在烟斗里,擦了火柴,慢慢地抽着。趁着天气还早,便出来找他发财的路径。一小时后,到了西城高升公寓,便问公寓里的伙计,柴老爷在家里没有。这柴老爷,表字执中,乃是一个新补的议员。因为到京日子还短,家里并没有来,所以住在高升公寓里。公寓里以为他是个现任议员,花钱比较痛快些,所以对他格外恭维。这时朱神机是说来会柴执中,未敢怠慢,便请道:“请候一候,我替您去看一看。”朱神机道:“且慢。”在身上掏出一张官衔名片,交给伙计,说道:“我这里有一张名片,你拿去给他看,他就知道了。”伙计也认识几个字,见那名片上印着的官衔,有一行是军学讨论会秘书,马上满脸堆下笑来,说道:“大概没有出去,请先生等一会儿。”一会儿,伙计从里出来,说道:“请。”便引他进去。

柴执中在这里是占了两间房,一间作卧室,一间会客。朱神机到了会客室里,只见那柴执中坐在一张小写字桌边,缮写信件。他起身和朱神机一行礼,朱神机走近一步,就在这个空间,偷眼看他那信封面上,写着厦门闽海水产督办公署,金督办大人钧启。柴执中道:“好久没见,公事忙吗?”朱神机忙掉转脸来笑道:“穷衙门,忙又怎样?”说毕,分宾主在沙发上坐下。柴执中道:“据外面传说,贵衙门上月挖窖,得了些款子,这话真的吗?”朱神机踌躇不安,干笑着道:“这本来是几个办事人,痴心妄想,做的糊涂事。不料到了后来,闹得满城风雨。实在衙门填土砌墙,反倒贴出去不少的钱。”柴执中笑道:“本来这事做得太糊涂。据说,你贵上虽是个武人,却很相信风水,大概这又是中了风水的毒。在这种物质文明的世界,要靠风水做事,岂不是笑话?我也不信京都首善之区,怎容得下这一班跑江湖的人,出入公卿之门。这种人他也不会兜揽我,若是兜揽我,我一定要骂他个狗血淋头。”

朱神机心里想道:“你难道知道我懂风水地理吗?”口里也不便批驳他,只是用随便的口音答应着。停了一停,便将在今天报上看见的消息找一两样,谈了一谈,回头就谈到议员岁费问题。柴执中道:“好在我们都不靠岁费维持生活,不然,漫说住公寓,就是破庙都没有得住哩。老实说,国会已是强弩之末,在京没有多大的意思。我还要另外找出路呢。”朱神机道:“柴先生打算到外省去吗?”柴执中道:“现在和一个朋友,合办一桩税收,我只是在京里和他维持,让他出面去办。”朱神机一听,就知道是信封上写的那个路子,要办闽海水产,却故意问道:“不知是哪样税款?既然柴先生愿意来办,一定是大局面了。”柴执中道:“倒是不小,不过是创办的,筹备起来,非常地费手续。朱先生有人才没有,可以介绍一两个人给兄弟。我们现在正是有人才短少的困难哩。”朱神机一想,哪有这样好的事,不待我来荐,却向我找人用。你们议员老爷,只有写八行往外荐的,这不是太阳从西起,没有叫人家荐人于你的道理。你说这一句话,一定又是做买卖。上次我托他在保案里搭两个名字,送了他六百块钱。大概做出信用来了,他又来兜揽生意呢。且别管他,我只装不知道,让他先开口,看他怎样说出来?便说道:“关于税务上的人才,我倒认识几个,他们正闲得厉害。叫他给柴先生办事,没有不高兴十倍的。”柴执中原坐在对面椅子上,这时和朱神机坐到一张沙发椅上来,含着笑容,轻轻地对朱神机道:“这事还要老哥大大地帮忙呢。我们办的,是闽海水产,从来没有人办过。若照我们的计划算,每年总要收个四五百万,实在是大局面呀。固然,不可这样乐观,就是打个对折,恐怕也有二百万的出入。何以如此呢?因为海线很长,可以设计许多征收机关呢。”

朱神机点头道:“原来机关很多,那自然要用好些人了。”柴执中道:“可是有一层,局面既大,开办费也就不小,所以我和这位水产税金督办商量,仿前清幕宾的办法,凡是愿意到我们这边来办事的,须要缴一笔保证金,这一笔保证金,算存在督办公署,按月给息一分二厘,分期付还。和缴保证金的人丝毫没有损失,就像他把款子存在银行里一样。我们这一个总公署之下,设了二十四个分局。每一分局,有一个分局长、十几个办事员,分着等次,缴保证金。这里最好的缺,自然是分局长。最好又是分局长的包办法。”朱神机道:“怎样叫包办法?”柴执中道:“譬如你老兄愿包办一个分局。那么,除你将自己名下的分局长保证金交出来以外,就是分局里十几个办事员的保证金,也由你拿出来。于是这一分局的办事员,全由分局长支配。这一来有两样好处,其一,我们是有规矩的,分局长缴保证金三千元。办事员自三百至八百不等。若是包办分局长,只要缴齐那个数目得了。至于分局长要办事员缴多少保证金,我们是不问的。这其间,分局长把办事员的保证金加重,三百的要五百,八百的要一千。那么,分局长自己的保证金,都可以出在办事员的身上,要白落一个分局长做呢。其二,分局既是包办的,只要税收不短,用多少人,公署里也可以不问。一个分局,少用一两个人,那是看不出来的。分局长省了办公费,却可以照规矩开报销,不也是一笔好处吗?”朱神机听了,心里暗笑,想道:“对我说上这些个好处,难道还想我上钩吗?”便道:“这种办法,在北京城里,却也很多,兄弟也替人经手办过一两件。”柴执中被他这一言道破,倒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不过我们创办的这一个事,倒是很实在的。”朱神机这次来,本来是拉生意的,心想这样一说岂不决裂了,连忙笑道:“我们在北京混事多年,谁是什么局面,岂有不知道之理。这海产税收,既然是老兄所办,一定是好的,在相当范围中,一定帮忙。兄弟这里,也有两个人,愿意出来办事。若让他来做一个办事员,我想他一定愿意的,就是几百块保证金,大概也拿得出来。”

柴执中听说,用手拍着朱神机的腿,笑道:“你老哥的事,还不好商量?我这里有三个分局长的缺,是最好的。我往常守着秘密,没有告诉人,既然是你老兄介绍人来,我一定在三个分局里,留一个分局给令友,老兄何不就让令友包办一个分局。”朱神机道:“我那朋友,资本是有,漫说一万八千,就是一口气叫他拿个十万八万出来,我看他也不费事。不过这人是个学生,恐怕办不了一个分局。”柴执中道:“那倒不成问题。初去的时候,自然免不了有些手续生疏,俱是一两个月之后,也就熟了。少年人办事,勇往直前,有一股朝气,我是最赞成的。”朱神机道:“既然柴先生肯提携,那一定不会办错事,我且去和他说说看,看他有没有这一股勇气。”柴执中欣然笑道:“我这边不成问题,只请老兄放手去办。至于介绍人方面,报酬一定从丰。”朱神机道:“从丰则吾岂敢?只希望和其他介绍人一视同仁而已。”柴执中正色道:“那样说,我柴某就是不知道好歹的人了。”朱神机道:“吾兄抬爱,那我更是心感。”柴执中笑道:“朱先生也会玩两口吗?我们躺着慢慢说。”朱神机笑道:“怎么样?柴先生这里有那个东西。”柴执中道:“家伙都现成,玩两口吗?”朱神机笑道:“瘾是没有,兄弟就喜欢这个东西。”柴执中道:“我也是这样。”说着,便将听差叫了进来,说道:“把家伙拿出来,把灯也点上。”听差答应着,走进内室去,将床毯子掀起,伸手在床底下托出一个烟盘子。盘子里面,烟家伙俱全。听差将盘子放在床上中间,将灯点了,将床牵好,然后走了出来,请柴执中去烧烟。柴执中和朱神机两人对面躺下了。柴执中把烟签子将烟胶蘸得饱饱的,烧了一粒蚕豆大的烟泡子,插上烟斗去。朱神机看了,引起他的老瘾,不免吞了两口吐沫。柴执中将烟枪顺了过来,递到朱神机的嘴边,说道:“请。”朱神机用手略微扶着枪,说道:“你请你请。”柴执中道:“请,不要客气。”朱神机一面道谢,一面将烟枪塞进嘴里,便吸起来。

朱神机把烟吸了一筒,又吸一筒。柴执中让他吸得够了,然后才顺过枪来,自烧自吸。这鸦片烟床,和别的床不同,只要有两个人一睡在床上,南天北地,无中生有,自然会说出许多话来。朱神机和柴执中虽是泛泛之交,因为合作办事,又睡在鸦片烟床上,所以也就无话不谈。朱神机到了最后,并且告诉柴执中,所要介绍的这个人,就是同族兄弟。这人很听他的话,只要他竭力鼓吹,没有不成功的。柴执中听他如此说,越发加倍恭维。

这天朱神机回家,也等不及礼拜,马上打了一个电话,请朱国栋到家里来,说是有话和他说。朱国栋以为他把款子凑齐了,叫他去拿款子呢,马上就到朱神机家里来。朱国栋还没有说话呢,朱神机开口便问道:“老大,我们同乡柴执老,你认识吗?”朱国栋突然被他一问,倒愣住了,便问道:“哪个柴执老?”朱神机道:“柴执老你都不认识吗?还有谁,就是同乡议员柴执中先生。”朱国栋道:“在家里倒是听见说过。听说他补上了议员,家里还开了一回贺,收了不少的钱呢。”朱神机道:“我说哩,不至于家乡一个大佬都不认识。他和我就是好朋友,他在政治上有什么活动,都带我一分。今天我在他那里来,他秘密告诉我,他已得了闽海水产税收的会办,真是一个发财的机会,可惜我这里不能辞职,不然我一定跟了他去。”朱国栋道:“那不过是外省一个小机关,大哥跟他去,有什么意思。”朱神机道:“小机关!哪里话!我告诉你,凡是福建、浙江一带,水面上出的物品,都要归这个机关抽税,方才能出卖。每年的收入,有四五百万呢。我们去了,不说挣钱,看那大捧的洋钱进出,看也是快活的。”朱国栋道:“这样说,一定是和海关差不多的机关。”朱神机道:“除非大的海关,才能和它来比,小的海关,三四处,也抵不了它这一处呢。”朱国栋道:“那么,用人一定很多的了。”朱神机道:“用人多是多。可是他那个机关是个出钱的地方,谁不愿意插进一只脚,所以他们对于用人一层,不能不二十分取严格主义。”说到这里笑了一笑,说道:“不是吹,要是我介绍一两个人去,他也不能不想法子安插。”

朱国栋道:“柴执中既是会办,自然还有个总办或督办,这又是谁呢?”朱神机道:“那不成问题,柴执老虽是会办,可是由他掌权。那督办金子纯,不过是领个名义,坐地分赃而已。”朱国栋到了此时,忍不住了,先笑了一笑,然后叫了声“大哥”,才说道:“既然如此,我情愿丢了这里,请大哥介绍我去。”朱神机道:“你果然要去,我对柴执老说一声,那事就行了。不过你这里明年一毕业,我替你打算,也有相当的路子,何必忙在一时?”朱国栋道:“若是果然谋得到手,这里由老二守着,我很愿去走一趟试试看。好在这里不上课,等到上课,叫老二替我请一两个月的假。在福建去个三五月,还不弄个一二千块钱吗?本钱到手,就是把这里学校牺牲,也不算什么。”朱神机点着头,想了一想,说道:“办法是不错。不过丢了这边,受了很大的牺牲,要在那边弄个像样点儿的事,才合得来。去弄个平常的科员之类,每月薪水不过一二百元,千里迢迢的,跑了去有什么意思。据我说,要弄就办个分局,薪水固然有个三四百元,而且独当一面,要弄外花,也不受拘束。”朱国栋道:“这个怕不好,只是不容易到手。”朱神机道:“有我在里面维持,虽不敢说手到拿来,总有五六成希望。”朱国栋笑道:“好极了。我就请大哥给我一手办理,办成功了,我重重酬谢大哥。”朱神机道:“谁叫我们是手足呢,酬谢快不要提。你果然愿意牺牲这边,先去抢一笔本钱,那也是种办法。说不得了,我先介绍你去见一见柴执老,若是两方都谈得拢来,我就替你请一请客,然后叫他正式下聘书。要不,今天我们一路就到柴执老那里去。”朱国栋道:“今天去,似乎冒失了些,让大哥先介绍一次,我然后再去。”朱神机道:“不用不用,我和他是什么交情,还用得着这一手吗?”朱国栋道:“不过我今天是穿制服来的,不很方便。等这个礼拜日,我换便服和大哥再去吧。”朱神机道:“那也好。”朱国栋道:“大哥今天叫我来什么事?”朱神机叫他来原就为这个事,现在是朱国栋向他要求荐事,他落得不俯就,便道:“没什么事,我找你谈谈。”

朱国栋本也想开口和朱神机要钱,如今要托人家找事,深恐要钱要得厉害,有些小家子气象,所以也就不作声地回去了。过了两天,已是星期日,朱国栋换了一身新衣服,便和朱神机同到高升公寓来拜访柴执中。柴执中已早得了柴神机的知会,知道朱国栋是个财东,便很客气地让座,先说了一番应酬话,然后朱神机便向柴执中道:“我这位舍弟,学问很好,人又持重,只是在家里愿守田园之乐。我想一个年轻的人,应当志在四方,埋头牖下,岂不可惜。是我写了一封信,再三地叫他来,他才到京来进学校。”柴执中道:“是,我看令弟就是个有学问的人,难得这样少年老成。”朱国栋听说,站起身来,略笑了一笑,表示谦逊的意思。朱神机道:“只是他这样的人才,让他由陆军出身,很不合宜。”柴执中笑道:“现在要想出来做事,那是陆军最好了。令弟虽然文弱得很,操练久了,也就好了。不过往远一点儿想呢,将来天下承平,文职方面,倒也是个长久之策。”朱神机道:“我也是这样想。好在还有一位舍弟呢,不如分开来,一个就文,一个就武。我的意思,很想让他另找途径。”柴执中道:“那也好。还是打算在京呢,还是想找外省的路子呢?”朱国栋听了,正想说很希望到外省去。可是这样一句话,不知道如何开口,方算冠冕堂皇,口里嗫嚅着说不出来。朱神机早笑嘻嘻地说道:“京内京外,那倒不论。执翁能不能携带一把呢?”朱国栋听说,把脸朝着柴执中微笑了一笑,把身子略起了一起,那是表示恳托的意思。柴执中看破了这是个雏儿,心想他果然有钱,也不知被朱神机这家伙弄了去多少,便笑道:“我是一勺之水,不能养蛟龙的啊。”

朱神机道:“要得柴先生携带,那是再好没有的事了。只怕他年轻,够不上携带罢了。”柴执中道:“我很愿有几个年轻的人办事,若是这位朱君愿去,我是很欢迎的。”朱神机听说,连忙站起来一揖。朱国栋看见朱神机都替他谢谢,自己岂能默尔,所以也跟着作了一揖。这时,他心里一块石头,已经落下,知道这事,已经成功了。大家谈些闽海水产的好处,朱国栋都听在肚里。后来柴执中便问朱神机道:“这办税务的事情,和其他民政机关不同,老哥知道吗?”朱神机道:“知道知道!无非是要保证金。”柴执中将头一点,将手一拍大腿说道:“对!老哥究竟是官场老手。”朱神机笑道:“做官不能懂官诀,那还做什么官。但不知要多少数目?”柴执中道:“若是办个分局,应该缴四千块钱。至于办事员,那就很有限,不过一千上下而已。”朱神机手扶着茶几,身子往前一伸,很惊讶的样子,问道:“什么!一个分局长,只要四千的保证金?”柴执中道:“是的,只要这个数目。”朱神机等他说完了这一句话,方才落座,然后笑着问道:“我打听打听,不知道一个分局,至少的限度,每月有多少收入?”柴执中道:“每月的收入,多的在六七万,少的也有两三万。”朱神机对朱国栋道:“国栋,你听听,这不胜似我那有特任老板的机关。”回头又问道:“所谓保证金,不过是替分局长作保,免得在款项上有什么毛病。现在只有七八万元的经手款项,却只要四千元的保证金,那有什么用?譬喻说吧,兄弟在柴先生名下,讨了一个分局办了,照样地缴四千元保证金。到任半个月,我手上有了两三万,我若是要卷款逃走,那四千元的保证金,还留得住我吗?”柴执中道:“不是那样说,这无非是一种成例,不可免的。好像说这人拿得出几千元保证金来,总是有家业的人,不至妨碍公款。其实去做事的人,总有直接间接的关系,认他可靠,才给他事做。不出保证金,也没有什么关系。”朱神机和柴执中一问一答,朱国栋都听清楚了。

谈了一会儿闲话,朱神机带朱国栋回到家里来,说道:“兄弟,你听见吗?他已经许了你一个分局长了。你去个一年半载的,怕不弄个三五万回来。那个时候,恐怕不认得愚兄了。”说毕,呵呵大笑。朱国栋听了,心里好过,也忍不住笑了,回头又皱了一皱眉毛道:“机会怕不好,只是这一笔保证金……”朱神机不等他说完,便拦住道:“怎么样?你嫌多吗?”朱国栋道:“可是家父恐怕不能答应。”朱神机道:“兄弟!这是天字第一号的好机会,你不要错过。你切切实实地写一封信回去,说已经会到了柴会办,当面许了你的事,他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朱国栋沉吟了一会儿,说道:“这保证金是一定的数目,不能少缴的吗?”朱神机道:“我和柴执老当面说的话,你不是都听见了吗?”朱国栋道:“听见了。照那种形势说,自然不能少,而且我们也不便要求减少。不过大哥和柴会办交情很好,若是用友谊关系去说,或者可以减少一点儿。”朱神机道:“你若真有困难,一时凑不起来,我可以替你去说,让到差以后补缴。数百元的通融,能够办到,也未可知。至于减少的话,我也不知道能说不能说,不过总是不说的为妥。”

朱国栋这时想做那个分局长,也不计利害,当天回到学校,就写了一封快信回家,问他父亲,这事是否能办。自己决定得了父亲的回信,然后切实进行。不料第二日早上看报,在报上却看到关于闽海税产的一段新闻,说是督办金子纯,已经和福建军政当局,接洽妥当,在下月一号,便要成立督公署。消息后面,还附有金子纯拍给政府的一个电报,说是事情快要办妥。这是阅报室里一份报,不能拿走的。朱国栋拿了一毛钱,叫听差上街上买了一份来,送到自己卧室里细看。而且用笔逐句将它圈点出来,题目旁边,还用加大的圈,从头一路圈到尾。他圈完了,拿着这份报,躺在床上,连看带想。

这时朱国梁从外面进来,看见他哥哥躺在床上,架起左腿,右腿又放在左腿上,手上凭空举着一张报纸,仰面而看,同时嘴里哼哼地身上抖战战地,好像看了什么得意文章一般。朱国梁便问道:“哥哥,你看什么呢?”朱国栋一翻身,从床上爬起来,便将手中的报纸,递给他兄弟,说道:“你看,这就是我昨天和你所说的,那金督办的新闻。”朱国梁接着报,从头到尾,把头一段消息看了一看,说道:“这样说,这个衙门,不是就要成立了吗?”朱国栋道:“成立是早成立了,不过没有得地方当局的了解,还没有收税罢了。”朱国梁道:“哥哥,既然如此,你不妨再写一封信回家去,催父亲快点儿答复。”朱国栋道:“我也这样想,还打算把这张报寄回去呢。”朱国梁道:“我想,这个成斌学校,实在没有多大意思,不如索性同父亲说,我也去谋一个。”朱国栋道:“那钱太多了。我缴四千保证金,你又缴四千保证金,再加零花,合并起来,岂不要花上万的洋钱,我看你还是在这里的好,将来我就文职,你就武职,互相扶持,岂不是好?若是怕毕了业,分发出来,得不到好差事的话,我一定替你张罗一万洋钱,找个好缺,你看如何?”朱国梁道:“你准拿得出许多钱来吗?”朱国栋道:“你哪里晓得?那柴会办当面告诉我的,说是一个分局长,一年总要捞个三五万元的。就算三万吧?我自己用五千,寄一万五千回去,还父亲这笔老本,多的一万,就是你的,你还有什么不愿意的?”朱国梁道:“与其你一个人去挣三万,何如我们两个人去挣六万呢?”朱国栋道:“这样怕不好。但是人家十几个分局,不能让我兄弟占两席。我又不是傻子,有不愿多挣钱的吗?”朱国梁听了这话,没得说了。但是眼见哥哥去当局长,挣大洋钱,自己在这里当学生,总有些不高兴,就懒得问他哥的事了。朱国栋也不去管他,这天又寄了一封快信回去,报也夹在里面。那信上不是请示的口气了,简直要他父亲寄款子来。

从这天起,朱国栋就不断地写信回去,催家里寄钱来。约莫有半个月的工夫,家里果然由银行里,汇了五千块钱来。在这个时候,朱国栋差不多每天到朱神机家里去一次,坐到一处,朱神机总是替柴执中鼓吹,今天说他在某总长家里打牌,明天说他在某总长家里吃酒。朱国栋暗想,柴执中既然这样阔,一定在政治上有发展,联络他总不至于失败的。于是死心塌地地,相信闽海水产,是一桩好差事。不但要朱神机替他与柴执中拉拢,而且生怕柴执中变卦,将他这事丢了,恨不得家里的钱,一天就到了,好将保证金缴出,这事就算妥当了。这日接到银行里的汇票,来不及请假,马上从学校里到朱神机家里来,一见面便笑着说道:“大哥,家里的钱来了。”朱神机问道:“多少钱?”朱国栋道:“有五千呢。”说出这话,他以为朱神机一定很高兴的。朱神机嘴里衔着烟卷,说起话来,烟卷粘着嘴唇皮,一动一动地,却冷冷地说道:“五千,怕不够吧?”朱国栋道:“保证金不过是四千,再加一千元,作为添制衣服和到福建去的川资,这还不够吗?”朱神机微笑道:“你且花着看,我又不要你半文,何必替你嫌少。”朱国栋生怕这一句话,把朱神机得罪了,连忙说道:“大哥何必见疑,你帮我的忙,还在小处吗?我不过这样白说一声,难道还疑心大哥让我花冤钱不成?”朱神机道:“这个我也知道。但是你带来的钱,数目太多点儿,我们又不是同胞手足,这上面我不能不避点儿嫌疑,就是相信我,还有你尊大人哩。”朱国栋道:“大哥这样说,那就叫做兄弟的惶恐不安了。”那朱太太在屋子里,早听见朱国栋说,家里汇了五千块钱来,正想用些好言语来引着他说笑,而今朱神机和他大谈在银钱上的信用问题,却怕万一弄僵了,那真有生命关系,连忙跑出来,笑着对朱国栋道:“大兄弟今天来得好,我真有一桩事情要告诉你呢。今天上午叫了一个算命的来,给家里人算命,顺便给兄弟也算了一支,他说,你官星发动了,马上要做官呢,还说这官要到东南方去最合宜。这真像看见大兄弟要上福建一般,你说奇不奇?”

朱国栋道:“算命的就有那样灵?我不信。”朱太太道:“还有呢。不但说你做官,他还知道你是初次出去就事哩。”朱国栋:“知道我的生辰八字吗?”朱太太:“这早知道了。”朱国栋道:“嫂嫂且说是哪个月。”朱太太顿了顿,说道:“大兄弟不是八月初的吗?”朱国栋道:“日子呢?”朱太太笑道:“反正没有错,你不用问。”朱国栋笑道:“怎么没有错?嫂嫂第一样就错了。我是三月里生的呢。”朱太太红了脸,说道:“那倒怪,八字报得不对,他倒算得很准呢。”朱神机怕他太太不能下台,说道:“我们商量正事,你倒说这些没要紧的话。”便掉转头对朱国栋道:“这钱一到,事就好办了。明天我们先去见一见柴执老,让他打电报到金督办那里去,只要那里有回电,这边就可以发委任状了。”朱国栋道:“我一点儿不懂,都靠大哥与我做主。”朱神机道:“那是自然,你尽可以放心。”

朱国栋见他愿意做主,心里自然欢喜。到了次日,二人便来见柴执中。柴执中已经得信,知道朱国栋家里的钱,寄到北京了,便格外地殷勤,笑着对朱国栋道:“金督办那里,我早已打电报去了,一共保了八个分局长,朱君的名字,也附在里面。昨天晚上,复电已到,都照准了。照理是不缴保证金,不能开保单的。但是阁下老成人,我极放心的,所以先保了。”说时,伙计递上一张名片来,柴执中将名片接到手中看了一看,说道:“请他进来。”伙计出去了,一会儿引进一个人来。朱国栋看他,短短的身材,穿了一件蓝色印度绸薄棉袍子,长齐脚尖。外面套一件厚呢大马褂,又方又大。那袍子是软质的,马褂是硬质的,虽是衣服套在衣服上,却是各不相扰。走起来,晃荡晃荡的。那人黑胖的脸儿,上面也架了一副圆框的眼镜,可是眼睛在眼镜里面,和着头动,眼珠是不很转的。手缩在马褂大衫袖里面,却横拿着一柄手杖,看他相子虽然时髦,倒是个极老实的人。他一见了柴执中,取下帽子,和手杖一齐拿了,作一个一躬到地的长揖。回头又是一鞠躬。柴执中站起身来,略略回了一个礼,然后给他介绍道:“这是朱秘书,这是朱局长。”说这句时,指着朱国栋。朱国栋听了“朱局长”三个字,心里噗通一跳,这真是平生所未曾身受的一种乐事。“局长”两个字,平时认为多可贵,这时居然在人面前这样称呼起来,不但以前所未及料,就是昨夜也没有梦见啦。

那人听说朱国栋是个局长,对朱国栋是深深一鞠躬。马上掏出两张名片来,一张递给朱神机,一张递给朱国栋。朱国栋看那名片上印着是“谈国贤”三字,旁边也有两行官衔。一行是安徽皖南道自治讲习所毕业员,一行是闽海水产督办总公署二等科员。朱国栋一想,原来他是一个二等科员,比我小得多,偷眼看柴执中对他大模大样的情形,心想官场大小之别,应该如此的。所以他对谈国贤,却也只是点了一个头,不曾和他鞠躬。谈国贤见他这样,越发地相信他有些来头。柴执中指着朱国栋旁边的椅子,让他坐下,便和朱国栋道:“朱君既然出来就事,免不了和同事们有些往来,学校里是住着不便了,应该先搬出来了才好。”柴执中指着谈国贤道:“这位住在春明饭店,不妨和他同住。因为我们公署里的人,还有七八位在那里,我要请来谈话,很是方便。”朱国栋道:“是,明天就可以搬过去。”朱神机听说他要搬到饭店里去,老大不愿意。心想那里既有七八位是干这个的,若有几个是乖巧些的,岂不把朱国栋的钱给滚了去了。但是柴执中当面说了,朱国栋又当面答应了,已经无法挽回。再一想,乖巧些的,也不会干这个事,哪里还能够滚别的钱。不问三七二十一,我先把他的款子,弄到家里来存放。钱一到手,随便他住在哪里,也不要紧了。这样想着,当时也就附和着说;“这样更好,未到任以前,同事都先认识了。”柴执中到了这时,才问朱国栋道:“款子都汇来了吗?”朱国栋连忙说道:“都汇来了。”柴执中道:“金督办留了一个亲信秘书毕日礼在京,保证金都归他收,可以和他去接洽。”

朱神机听说,心里一想,怎么临到交款,又转出第三个人来了,是了,这是他不经手的意思,这个我倒要提防一二。便对朱国栋道:“这样就很好,约一个日子,你自己将款子交过去。”柴执中听说,便盯了朱神机一眼。这时,公寓的伙计进来说,有电话,请柴老爷说话,柴执中便起身去接电话。接了电话回来说:“俱乐部里有紧急会议,我要去一趟,请你们暂坐一会儿就来。”朱神机道:“既是公务忙,我们明日再来吧。”柴执中道:“不,俱乐部离此不很远,我只说两句话,就回来的。我已吩咐这里厨子,办几样菜,就请三位,在这里便饭。”朱国栋和谈国贤听到说会办留他们吃饭,这是一桩极有面子的事情,意思是不肯走。可是嘴里又不敢说在这里吃饭,只是站起身满脸堆下笑来,嘴里轻轻地咕噜一阵,也不知说些什么。朱神机见他二人都愿意在这里,不能一个人执异,对柴执中道:“那么,执翁就请便。”柴执中走出公寓,坐了自己的包月马车,一直到一位福建朋友童劝奋家里来。刚才的电话,就是他打的。二人一见面,童劝奋来不及让座,便道:“这事怎么办?只要一发表,我这接洽的几条路子,都要死了。”柴执中跌脚道:“我家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在那里呢,一二日之间,就要交款子了。这时来一个全部取消的消息,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又让飞了。你且将那电报给我看,那上面怎样说?”童劝奋在信袋里掏出一封电报,交给柴执中看。那电报的地名未译,正文说:

童劝奋兄转执兄同鉴:此间当局,已电政府将我处裁撤。谓徒托空言,不切实际。即欲创办,亦当由地方缩小规模,试办数月。此电到,裁撤不足惜,我辈经营之款,未及一半,将成泡影,岂不可惜?祈速在京中设法,加以维持。万一不能转圜,而裁撤消息,亦务必设法按搁一二星期,以便多所挹注。特闻。纯祃。

柴执中将电报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用手搔着头皮道:“这事怎么办?真不凑巧。”童劝奋道:“第一个办法,我看是不成,我们还是实行第二个,将这个消息,极力弥缝。一面对那几个办事的商量,催他们早些缴款。到了这时,我们也不必计较了,他们缴多少,我们就收多少。”柴执中一想,这事省当局既然打算自办,中央派去的官,决无留恋的余地。维持的话,那实在不必打算,免得白费力。童劝奋所说,自是有理。便道:“既然如此,明日我们从长商议。我家里的那一位,正是一个大财东,先要把他稳住。我马上回去,就催他缴款。”说毕,柴执中坐了车子,又赶快回高升公寓来。这里朱神机三人,依然坐在客室里等着,见柴执中进来,大家都站起身来,朱国栋和谈国贤,没有什么话说。唯有朱神机问道:“大概又是关于弹劾案的事情,贵俱乐部正在商议进行。”柴执中道:“正是为这个事。照公理说,我们对内长汪瑞轩这一道弹劾案,是应说的。但是照私谊说,瑞轩和我,是个极好的朋友,就不能坏他的前程。昨日他在家里,特约我一个人小酌,交一万块钱给我做酒席费,请我代他疏通。我说,钱是不必要,只要疏通得过去,几个钱的酒席费,我可以垫得出,何至于要这么许多。汪瑞轩总怕我是推诿之辞,一定开了一张支票,塞在我手里。我现在正在为难,收下好呢,还是不收好呢?”朱国栋听他这样说,心里好生羡慕,心想他们做大政客的,真是大手笔,整万的洋钱,爱要不要,我们哪一辈子望得到呢。朱神机便道:“有这样送上门的买卖,正是肥猪拱门,又何必不受呢。”柴执中听了这话,脸上一红。朱神机先是不解,后来一想,那句譬喻的话,是大犯忌讳的,也搭讪着回过脸去,和谈国贤说话,说道:“由此看来,可知议员的尊严。阁下是研究自治的,将来自有当议员的希望。这时在北京参观,将来大有用处。”

谈国贤抱着拳头,连说“不敢当,不敢当”。柴执中叹口气道:“当议员有什么意味?政府要起我们来,这里塞钱,那里塞钱;不要起来,整年不发岁费。所以我趁早改行,到外省去办税务。就是到那边去办事的人,有个一两年干下来,也大大可谋发展,不必走上这条死路了。”说到这里,停了一停,笑道:“提起自己的事,我还有一件事,忘记告诉三位,就是那边金督办打了一个电报给我,叫我在一个星期内,就动身到福建走一趟。我也想到那边去,和地方当局谈谈,所以就决定了走。不过我一动身,京里一切接洽的事情,都要做个结束。其余的事,只好让我回到北京再办。”朱国栋听说,不等柴执中说到自己,先就有些着慌,两只眼睛,都射在朱神机身上。朱神机他却不像朱国栋那样诚实,知道柴执中还有半截话,没有说出来,却偏是不上他的算盘,就对柴执中道:“执翁此行,大概不久就回来吧?”柴执中道:“正是如此,有些事来不及办理的,我回来办也不迟。”朱国栋在一边,捏着两把汗,没有说话,脸先挣得通红,望着柴执中,站了起来,吞吞吐吐地说道:“学生的事总求会办,款子倒是现成的,总求会办……”他始终没有把话说明,柴执中倒是听懂了,便道:“朱君的事情,等我回京来办,本也不迟。不过我既然电保了,金督办又早已准了下来,倒是不便搁下。好在朱君的款子,已经汇到北京了,请自订一个时间,我可以打电话,叫那位毕秘书等着,就趁我在京,把事办了吧。”朱国栋心里甚喜,便和柴执中一鞠躬,表示谢意。柴执中道:“毕秘书住在共和饭店,朱君不妨先去见他一面。”朱国栋自然听说一句,答应一句。朱神机道:“那样恐怕太冒失了吧?我看还是请执翁先介绍一下子的好。舍弟是有工夫,只要执翁随便定个日子,他总能来的。”柴执中看了朱神机一眼,然后笑道:“那也好,不如这时,我就打个电话叫他来。”朱神机道:“那样最好。舍弟的事,家叔再三地叫兄弟全权助理,兄弟负了这样一个责任,不能不把手续弄清楚些,执翁以为如何?”

柴执中对他这几句话,虽然十分不高兴,但是表面上,依旧含着笑容,说这话不错,当时便打了一个电话,把毕日礼叫来。那人穿一套漂亮的西装,里面背心口袋上,露出一串黄澄澄的金表链。不用说,是个极阔的人。柴执中先就给他介绍朱国栋,然后再给他介绍朱神机。朱神机注视了一会儿,忽然笑起来,握着毕日礼的手,说道:“呵哟,原来是道仁先生,自从前年国务院一场请愿以后,我们好久不会了。”毕日礼他在北京,原是给二、三等政客,一个跑腿的人。他所做的事,多少总有些油滑的意味,凡是和他认识的人,都有些怕他,他和金子纯、柴执中办理保证金的事,原是只找生人,不找熟人,这会子无缘无故碰到熟人,心里倒着了一惊,连忙说道:“呵哟,密斯特朱,久违久违。府上住在什么地方?过两天,一定过去奉看。”朱神机和他敷衍两句,便谈到正事,说道:“我这个舍弟,蒙执老提拔,让他办一个分局试试,现在已经把款子筹好了,两三天后,就可以缴出来。”毕日礼听说,连忙伸出手来,和朱国栋握手,笑道:“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了,诸事指教指教。”朱国栋见他这样客气,本来想说一句“请他指教”,不料这句没说出来,人家先说了。这又不知道要怎样回答,只是弯着腰,笑了一阵。这时柴执中、朱神机、毕日礼三人,你一句,我一句,说得天花乱坠。朱国栋和谈国贤两人,坐在一边,只是听着,有时在人家谈话当中,答应一个“哼”字,或一个“是”字,有时笑一笑。一直让他们谈到吃完了饭,倒是朱神机先开口,说道:“你二位若是有事,就请先行,我还要谈一会儿再走。”朱国栋在这里坐了两三个钟头,好像受了两三个钟头的拘役,巴不得一声说走,便和谈国贤告辞出来。走出大门,那谈国贤开口了,说道:“朱局长若是没事,可以先到敝寓去坐一会儿。”

朱国栋听他叫了一声“朱局长”,心里要拒绝人家的要求,好像过意不去,便道:“可以,我也要到贵寓去奉看。”说着,在街上雇了两辆人力车,便一道到共和饭店来。谈国贤虽然不是办阔差事的人,在这里倒也开了一个上等房间,而且还带了一个自用听差。听差见他进来,早抢上前给他开门。谈国贤取下帽子,脱下马褂,和手杖合并成一大把,交给听差。谈国贤回转身来,便让朱国栋上座,然后说道:“来哩,给朱局长倒茶。”那听差在一边听见,便答应了。朱国栋心里很纳闷,到北京来了许久,也曾听见人说,一班老官僚,叫听差都是叫“来呀”,怎么他叫听差叫“来哩”。这也可怪。一会儿谈国贤又对听差道:“来,我问你,今天有客来吗?”朱国栋这才明白,原来这个听差的名字,就叫“来”。那听差道:“就是本饭店里的冯老爷来过一趟,说是老爷回来了,请他过来。”谈国贤道:“那么,赶快请他来。”听差答应着,好像做熟了的一般,把马褂给谈国贤穿上,帽子手杖,也拿过来。谈国贤戴上帽子,拿了手杖。朱国栋道:“怎么样,谈兄要出门去吗?”谈国贤道:“不出门,有一个同事要来。”那听差伺候完了,自去请冯老爷去了。朱国栋也是不善交际的人,又问道:“谈兄,你这位管家怎么叫这样一个名字?”谈国贤愕然道:“怎么样,朱局长不知道吗?北京的听差,都叫‘来’的。”朱国栋道:“呵,原来这样。”不一刻儿工夫,门开了,进来一个人,也是穿着绸棉袍,呢马褂,圆框眼镜,头上戴着博士帽,手上拿着手杖,晃荡晃荡地走了进来。两人见面,各一鞠躬,谈国贤便介绍道:“这也是我们公署里的朱局长。”那人听说,取下帽子,接连两鞠躬,然后三人分宾主坐下。朱国栋问他姓名时,他说叫冯自安,是闽海水产公署一个二等科员,就住在这饭店里十四号,和这间房只隔两个号头。朱国栋想道:“只隔两个号头,随便来往得了,何必戴上帽子,拿了手杖。慢来,不要官场的规矩,就是这样吧?”

那谈国贤到了这时,一样地也会发些议论,对那姓冯的道:“刚才柴会办对我十分客气,留我和朱局长,在他那里便饭。在座的还有朱秘书,就是朱局长的令兄。听说和柴会办感情最好,人家也是一个简任职呢。可惜老哥没去,去了岂不多认识一个朋友。再说柴会办这一桌便饭,名曰便饭,其实是一桌上等的酒席。就说那碗红烧鲫鱼,不是柴会办用的厨子,哪里弄得出来?”冯自安道:“柴会办住在公寓里,难道自己还要用厨子吗?”谈国贤道:“自然,像他这样的阔人,带个把厨子,还算什么。”朱国栋在吃饭的时候,倒是看见柴执中吩咐公寓里伙计,添菜的。以为谈国贤这老实人,却是误会了,便笑道:“菜倒是公寓里备的。后来菜不够,不是柴会办吩咐公寓伙计,添一碗榨菜炒肉丝吗?”谈国贤道:“是,不错。但是柴会办吩咐伙计,转告自己厨子,也未可知哩。”冯自安道:“只要是柴会办请我们吃饭,就是把我们当朋友一般看待,那是十分有面子的事情,至于是不是会办自己厨子弄的,我以为那倒不成问题。”谈国贤道:“这话不错,同人中,无论新人旧人,除了柴会办那回普遍请大家吃回大菜而外,有几个吃过便饭的?”朱国栋听说,面上倒是很有得色,便说道:“不瞒冯先生说,我今天和柴会办会面,还是第二次,由此说来,他对我倒是二十四分客气了。”谈国贤道:“那自然,我们怎能和朱局长相比呢。”大家坐了一会儿,也无甚可说的,那冯自安便告辞出去,谈国贤依旧衣冠齐楚的,手上拿着手杖,把他送到房门口,取下头上帽子,各自一鞠躬,然后退回。朱国栋看见他们这样客气,自己也只得送到房外,不料冯自安一转身,就在前面第二间屋子里进去了。朱国栋心里,倒是很纳闷,心想若是他们每次见面,都是这样,那就不胜其麻烦,我倒弄不惯呢。与谈国贤又谈了一会儿,觉得乏味得很,便告辞道:“我们过一天会吧,还要到家兄那里去一趟,看看柴会办有什么话没有。”谈国贤道:“朱局长有公事在身,兄弟不敢留,过几天再去奉看。”朱国栋道:“不必客气,一两天内,我也要搬到这里来的。柴会办不是这样当面吩咐的吗?”谈国贤道:“是,柴会办这样吩咐,我们就应该这样做。”说着将朱国栋一路送出房门。朱国栋道:“我们常会,可以不必这样客气。”谈国贤道:“是,不过兄弟也要去回拜冯先生呢。”朱国栋见他执意如此,也就不必拦阻,由他斯文一脉地拿着手杖,顶着帽子,送到大门口。

朱国栋到了朱神机家里,候了半天,朱神机才回来。朱神机一见,便对朱国栋道:“恭喜恭喜,大功告成,老弟已经荣任局长了。”朱国栋道:“这全是老哥栽培之德,我是十分感激的。”说时,眯着眼睛,止不住要笑。朱神机道:“老叔要得着兄弟发表了这个消息,你看他有多么快活。”朱国栋笑道:“我想拍一个电报回家去,大哥你看使得吗?”朱神机道:“报喜信,那有什么使不得。”朱国栋道:“大哥你看要用什么口气才对?”朱神机疑心他自己不好意思给自己报喜,便道:“自然是旁人的口气,就是愚兄代你报一个信,也不要紧。”朱国栋道:“那怎么敢当?我暂且拟一张稿子给大哥看看。”说着,便要了纸笔,伏在桌子上,提笔斟酌了一会儿,然后起了一张稿子,递给朱神机。接过来一看,那电稿上写道:

右电烦送江苏省徐州城外三十里铺广太杂货宝庄。捷报贵府部立成斌学校学员朱大老爷印国栋,蒙大总统特派筹办闽海水产税收事宜金、会办闽海水产税收事宜柴,委任为筹办闽海水产税公署一等分局长,即刻领凭上任。恭祝禄位高升。

闽海水产税驻京办事处夫役人等恭叩

朱神机看了,拍着他的肩膀笑道:“我的老弟台,你怎样会弄上一张报单?字太多了。你不怕消耗电报费吗?”朱国栋道:“这个我也知道,只因有个缘故在内,不这样不行。”朱神机道:“这还有什么缘故?我倒猜不出,你且说出来。”

朱国栋笑道:“大哥,这个你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乡下,要是哪个做了官,照例是要报单的。我总怕乡下人外行,不知道我官衔的称呼。回头我的电报一到家,要是简单些,他们摸不着头脑,乱七八糟胡谄起来,谄得过分些,无非讨个吉兆,那还不算什么,若是谄得小了,与兄弟的名誉很有关系。所以我的意思,索性代拟一张报单,由电报拍了回去,又详细又快,岂不是好。虽然电报多几个字,花个十块二十块,也就够了,那又算什么呢。”朱神机道:“原来如此,老弟也说得是。现在事情都大妥了,老弟,你那个款子,明天也应该由银行里取出来。我好替你缴出去,把委任状弄下来。”朱国栋道:“我正是为了这事,在这儿专等大哥。前回我托大哥和他们商量,少缴一些的话,不知道他那一方面,答应了没有?”朱神机道:“我既然答应了,就是前途不肯,我垫也要给你垫出几百块,好让你少出些呀。”朱国栋道:“这就不敢,真是前途不肯时,就作为罢论吧。”朱神机道:“不,我已替你交涉妥当,少缴五百元,兄弟!你看我做大哥的,给你办得怎么样?”说时,左腿架在右腿上,坐了下去,将手捻着嘴上短胡子,晃着脑袋微笑。朱国栋拱手作揖道:“做兄弟的,也没有多话说,总是‘感激’二字罢了。”朱神机又正色道:“话虽如此,我怕老弟台还要疑心我呢。”朱国栋道:“哪里话,大哥这样为我,我还要疑心,那就太没有良心了。”朱神机道:“但愿如此。不过话要说明在先,以后的事,才好办呢。我们现在不是缴出三千五百元吗?可是那毕日礼秘书,只能开二千五百元的收条,这是瞒上不瞒下的事只瞒了金总办,钱由几个办事人分下来,凑着做他们自己的保金。而且这桩事,我们都搁在心里,面子上可不许说破。老弟要是怕我弄玄虚呢,就请你自己接洽,若不疑心呢,就这样办。”说毕,把面孔一板,哪有一丝一毫的笑意。

朱国栋听了朱神机所说,本来很为疑心。但是一看朱神机的面孔,只要有一个“不”字,这事就许弄僵了,怎样能够表示不满意哩?口里连忙说道:“大哥说哪里话,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不信任的。不过不过……”说到这里,便用眼偷看朱神机的脸色,见他的面孔,已经和缓了好多,才接上说道:“不过当日柴会办当面说是要四千元的,而今字面上只有二千五百元,去原定的数目,未免远些。柴会办对于这事,将来不会怪下来吗?”朱神机道:“这话我料定了,你要问的。其实柴会办当时所说,就把这不上纸面的一千元,包括在内了。”朱国栋道:“这样说,我所说的,就不成问题了。明天上午,我到银行里取出款子来,下午就请大哥劳步一趟,和我一路去交款。”朱神机知道他拿着整堆的洋钱,不敢冒冒失失交到毕日礼手里,而且这一些过门,他也毫不知道,非请顾问不可,便笑道:“银钱的事,还是你们直接办理吧。上一次老弟存的那一笔款子在我这里,我为公私各事纠缠住了,总没有和你结账。老弟就不说什么,我也就很惭愧的。”朱国栋道:“大哥说什么话,这就越发地见外了。我上次因为没有钱用,才和大哥说移款用,并没有别的意思。大哥你不要误会。”朱神机道:“亲是亲,来往要分明,这个也不能含糊的。”朱国栋见他不肯一路去,心里很为难,用牙齿咬着下嘴唇,低头想了一会儿,偏头又想了一会儿。朱神机看这个样子,知道是时候了,便道:“老大果然要我去时,我也只好走一趟,不过我为人是拘板惯了的,吃回方肉的话,总要说在前呢。以后你要忙了,趁今天有空,我把那以前的账,给你清一清。”朱国栋道:“大哥,忙什么?随便哪一天算一算,都可以。再说,就不算,还能说大哥用了我的钱吗?”朱神机道:“不是那样说,说起来就办,省得为了这事,二次还特意找你来。”

说毕,朱神机抽身就到里面屋里去了。一会儿,拿出他上次和夫人诌的一张清单,交给朱国栋。朱国栋接过来一看,什么应酬酒席费,就是一百元,自己哪里知道一些影儿。最奇怪的,是礼拜日添菜一笔账,每次二元。心里想道:“难怪以前每逢礼拜,都留我吃饭。最后一次,我记得,只有几条肉丝炒豆腐干,大概那没有开账算是请我的了。”自己从头至尾,看了一遍,却只剩了一百多块钱,未免大失所望。据自己算,存款总还在五百元以下,四百元以上呢。不过这个时候,正要仰仗朱神机,不敢得罪他,而且自己要质问他,也没有那一股勇气,只得说道:“大哥既然记得有账,总没有错的。”说时,把账单仍递回给朱神机。他却双手向外一推,说道:“单子就由兄弟拿去吧,所有的存款,都存在你嫂嫂蓄款的银行里,明天下午,叫她取出来,到了晚上,兄弟来把款子拿去就得了。”朱国栋道:“我又不等着钱使,忙什么呢。”嘴里虽然这样说着心里可老大不舒服,当时在朱神机家里坐了一会儿,自回学校去。

朱国栋一出了朱神机家的大门,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暗地骂道:“原来你是这样一个贪婪无耻的小人。我还把你当作慷慨的君子呢。好好好以后我和你绝交。”一路之上,连想带恨,气得不知心在何所。到了学校里,又把这话和朱国梁说了,兄弟两个,骂了朱神机一夜。到了次日,朱国栋到银行里去,将款子取出。依着他昨晚和兄弟朱国梁的商议,本来要拿了钱,自己和毕日礼去接洽。可是转身一想,这样一来,和朱神机就要翻脸,那一百多元存款,恐怕提不回来。一清早起来,心里就软了半截了。回头到银行里一拿款子到手,一看钱有这样多,这应该怎样和毕日礼接洽,却没有把握。若是他依照规矩,实收四千元,那又怎样办呢?况且朱神机和柴执中是至好朋友,能给我荐事,也能破坏我的事,我若把他撇开,他真把我的事打散了也未可知啦。由没法想到可怕,简直没一点儿主张。结果,身上揣了几大卷钞票,依旧还是来找朱神机。朱神机一见面,便说道:“老大,吃了午饭没有,我叫你嫂嫂预备了两样菜,等着你吃饭呢。”笑嘻嘻地对着屋子里说道:“你大兄弟来了,咱们吃饭吧。”

朱太太听说,督率着老妈捧菜捧饭,就忙成一团。朱国栋偷眼一看,倒是一桌上好的饭菜。朱神机对朱太太道:“自家兄弟,又不是外人,就在一桌吃饭吧。”于是朱太太含着笑容,也在一桌上坐下了。吃饭之时,朱太太在菜碗里挑了鱼肉,用筷子夹着,放在朱国栋饭碗里。朱国栋吃完了一碗饭,老妈子不在身边,朱太太又亲身给他去盛饭。朱国栋心里想,朱神机虽然贪鄙些,这位嫂子倒是贤惠。昨晚上要和朱神机翻脸的意思,到此刻越发没有了。吃完了饭,朱神机和朱国栋商量了一阵,朱国栋将一百元一张的钞票点了三十五张,交在朱神机手里。朱神机看见,不由得浑身发颤,将钞票捏了一捏,仍旧交到朱国栋手上。说道:“还是放在你身上罢了,到了当面交款的时候,我再和你点一点数目得了。”朱国栋不肯,却一定要朱神机代收。朱神机见他执意如此,只得揣在身上,便雇了两辆人力车,一路到共和饭店来。

朱神机坐在车上,担着血汗干系,生怕那一卷钞票失落了。所以一路之上,他把那手插在袋里,将钞票捏住。到了共和饭店时,手上出的汗,都把面上一张钞票透湿了。这时他不好意思,将手插在袋里,只好抽出来。可是他有意无意之间,那只右手,依旧按在衣服口袋之上,只要口袋稍微扁平些,他就晓得钞票失落了,这也无非保险的意思。那边收钱的毕日礼,早就在饭店里等候了,见他二人进来,连忙让座,亲手捧了一大盒雪茄烟,请朱神机等自拿。说了几句闲话,毕日礼打开他床头边的小保险箱,取出一个报卷来。他将面上的报纸剥去了,显出里面一个硬壳纸卷。毕日礼含着笑容,捧着那个纸卷,对朱国栋作了一个揖,说道:“恭喜恭喜。”朱国栋福至心灵,猜定这是委任状,也站起来一揖相还,将委任状接过去了。朱国栋原想打开来看一看,却又不好意思。朱神机见他拿着一个纸卷,站在那里,没做道理处,已经懂得他的意思,便笑着站起来道:“让我瞧瞧,填的是什么日子。”说着接了过去,缓缓将纸卷打开。

朱国栋站在一边,不在乎的样子,看了一眼,早见上面一大行官衔之后,楷书“兹委任朱国栋为一等分局长”几个字。朱神机看了一遍,交给朱国栋,让他自己卷起来。在这个当儿,朱国栋凑在眼睛下,又仔细看了一遍,果然不错,自己已荣任了一等分局长,当时一面卷起来,一面嘻嘻地笑。朱神机便对毕日礼道:“款子现在已经带来了,所说的话,舍弟也一齐同意。”毕日礼听说,连忙笑着和朱国栋拱拱手,说道:“诸承帮忙。”说时,朱神机将钞票拿了出来,分作两叠,先交一叠到毕日礼手里,说道:“请你点一点数目。”毕日礼将数目点完了,朱神机又送过一叠钞票去,说道:“这就是我和你说的那笔款子,请你也点一点。”毕日礼听说,也如数点收了。点收以后,他当面开了一张二千五百元的收条,交给朱国栋。手续做得这样清清楚楚,朱国栋丝毫没有什么疑虑,高高兴兴地拿了委任状,准备做官去了。

到了次日,朱神机起了一个早,便到共和饭店来,他心里想着,他们昨日进了这一笔大款,晚上还不是花天酒地,闹到半夜回去。这个时候,只七点多钟,准没有起来的。不料一到共和饭店门口,就见一辆套好了的马车,停在那里,自己默念道:“我说我早,还有比我早的呢。”只见毕日礼衣冠整齐,从里面出来。朱神机顶头拦住,说道:“老毕,好早呀,向哪里去。原来门口那辆马车,是你雇的,别忙,我还有几句话和你谈。”毕日礼道:“我到北城去拜会一个朋友,有事我们晚上谈如何?”朱神机笑道:“你早走三分钟,算你走了,现在可不成。”毕日礼道:“言重言重,老哥难道疑我在你面前玩滑头,那我怎样敢?”说着又低低地道:“我倒是一点儿敬意,多谢老哥助成我们的一笔生意,请老哥上小馆子,再陪你逛一晚上。”说时,扯着朱神机的衫袖,伸着脖子,用嘴就着人家耳朵,喁喁地又说了一遍。朱神机点点头,然后说道:“晚上是晚上的事,现在是现在的事。你请我吃请我逛,我不能不去,我请你谈话,你也不能不谈。”

毕日礼见朱神机这样说,无言再辞,只得和他一路复走进去。朱神机到了他屋子里,目光早射到他床头边,一看那只保险箱,已不见了。朱神机坐下,便笑道:“你做得也太显露些。怎样门面做过,就把保险箱拿走了?”毕日礼也笑道:“你放心,你那个款子,我们是丝毫不敢动的呀。不过我有一句话要问一问,当真那一千块钱是老哥自己的吗?”朱神机道:“怎样不是自己的?我因为我这位舍弟,实在有些疑心了,所以做一个圈套,说我也捐一个分局长,先缴一千,表示我没有得委任状,还肯花一千。他已得委任状,花个二千五,就很可放心了。这是我和你们凑成买卖的好意,你倒不相信吗?”毕日礼依旧笑道:“这样说,老哥究竟比我们阔,千把块钱,一拿就是。”朱神机道:“原来你为这个疑心。老实告诉你,我也是把许多公债票、股票,给我这舍弟抵押来的。你不见钞票都是一家银行的?”毕日礼正要问他这句话,为什么钞票是一样的。现在朱神机自说出来,倒把他的嘴堵起来了,便道:“一早便来,难道是来取一千块钱吗?”朱神机笑道:“可不是。我们都是好朋友,千把块钱,并没有什么不放心。不过你们都是大爷的脾气,什么也不在乎。我的钱既在手边,就着高兴,暂时移挪用一下,我是借得人家的钱,可受不了。”毕日礼将朱神机的肩膀一拍,笑道:“我佩服你。”便在身上掏了一阵,掏出一大卷钞票,在里面点出一千元,交给朱神机,朱神机将钞票往袋里一揣,然后说道:“这是私事,我们再谈公事,我和柴执老许我的那个二八账,怎么样?”毕日礼道:“那当然照付。不过付款子出去,我一个人不能做主,必得征求柴执老同意。”朱神机把脸一变,说道:“老毕,你这是什么话。收款子你能做主,付款子你就不能做主,世上有这样的账房吗?我拼了这二成账不要,也不要紧,我看你们为小失大,却不值得。”毕日礼道:“我的老大哥!好好地说话,你怎样生起气来了?”朱神机道:“不是我好生气,老哥,你说话太把人开玩笑了。”毕日礼道:“实在我是真话,这账要分起来,必得当柴执老的面。要不然,我们马上到柴执老那里去。”朱神机道:“可以,现成的马车,我陪着老哥多走一趟,也不算什么。”这时毕日礼自想,要想脱身,那是万万不行,只得和朱神机同坐了马车,一路到高升公寓来。柴执中昨晚在毕日礼那里先拿了二百块钱,在外面快活了半夜,差不多天亮方归,这时兀自熟睡未醒,要叫他起来,哪里能够。毕日礼一直走到床前,叫了柴执中三四遍,都没有将他叫醒,只得和朱神机同到外边屋子里来说话,说道:“既然到了这里,我担点儿责任,如数付给你吧。”又照二千五百元的二成,付了朱神机五百元。朱神机将钱拿到手,不由得笑了,说道:“早上没事吗?这里到缸瓦市很近。我们到砂锅居吃白肉去。”毕日礼道:“我还有事,过日再请吧。”朱神机道:“笑话,还要你请我。当然是我请。”说着,用手拉了毕日礼的衫袖,说道:“去去去!”毕日礼这时哪有心去吃白肉片,说道:“实在没有工夫,改日奉陪。”

朱神机见他如此,也不勉强,和毕日礼一揖,道了一声“劳驾”,自回去了。到了家里,在怀中将两叠沸热的钞票放在桌上,和他太太同看。朱太太拿了一张一百元的在手里,仔细看了一看,笑道:“和十元五元的,都差不多大,可是换了现洋,有一大堆呢。”说着,将两只手一比,又笑起来。朱神机道:“一张换那么多,你想这一大卷,要换多少?你总说我不会挣钱,现在怎么样?”说时,将右手的食指,点着鼻子,对朱太太发笑。朱太太笑道:“这也是肥猪拱门,有人送礼来罢了。”朱神机道:“肥猪拱我的门,就是我的本事。”朱太太也不和他辩,去倒了一杯滚热的香茶来,端到朱神机面前,笑着说道:“朱老爷,你会挣钱,我佩服你,请你喝一杯茶。”朱神机且不去接茶杯,用手将嘴一抹,好像抹胡子似的。笑道:“这就是一个五百块钱的谢礼吗?”夫妻二人正在屋里取乐说笑,只听外面有人喊道:“大哥在家吗?”

朱神机一听那喉咙,正是朱国栋的声音,连忙将钞票抢着放到箱子里去,箱子关好,加上了锁,这才从从容容地走出来,只见桌子上面已经放着一张崭新的名片,便问朱国栋道:“老大替谁带来的名片?”朱国栋道:“不是替人带来的。我怕大哥不在家,取下一张名片,打算就走呢。”朱神机将那名片拿在手上一看,原来上面印了一行官衔,是“督办闽海水产税务公署一等分局长”几个字,比他平时用的名片,已经是不同了。朱神机笑了笑,说道:“局长兄弟,今天来得很早,有什么事吗?”朱国栋道:“我现在打算搬到共和饭店去,和同事住在一处,凡事也有个商量。”朱神机一想,这个使不得,设若他和毕日礼混得熟了,把我这一笔款子的事说出来,那怎么办?便道:“那饭店里费用太大,很不合算,你还是缓一步吧。”朱国栋道:“那怎么缓得,住在学校里,也不成个样子。”朱神机道:“住小些的旅馆也好。”朱国栋道:“那更使不得。有许多科员,都住在共和饭店里面哩,我一个分局长,还不能住吗?”朱神机见他执意如此,又不敢十分拦阻,怕他反生疑心。朱国栋也只说了几句话,就道:“我还有汽车在门口等,明天再来吧。”朱神机笑道:“你真是个局长了,居然坐起汽车来。”朱国栋道:“并不是摆阔,因为现在已入仕途,同乡京官,总都应该联络联络。我因此把同乡京官,普遍地拜一下子。同乡的官多,东西南北城都有,别的车子,一两天怎能拜访得周全,所以只好坐汽车。”朱神机道:“我在京许多年,同乡的住址,还知道不了十分之一二,你又从何晓得?”朱国栋道:“我那里有一本最近印的同乡录,按着同乡录所载,照方吃炒肉呢。”朱神机听说,也就点点头。朱国栋走出大门,坐上他的汽车,就满城兜起圈子来。跑了一天,散了一百多张名片,这才回学校。当时就把学校里的铺盖行李,全送到共和饭店。到了第二天,朱国栋又重新拜客散名片。原来朱国栋在接洽停当以先,就预印了官衔名片一千张,只要得了委任状开始就用。当他委任状到手之时,已经是印得了三天了。

朱国栋接连拜了两天客,第三天,才安闲地住在共和饭店。这饭店里,除了谈国贤、冯自安二人之外,还有四五位,都是朱国栋的同事,在这一天,大家都衣冠齐楚,和朱国栋相见了。他们拜访了之后,朱国栋又一间房又一间房地回拜,却也很是快乐。朱国栋在共和饭店住了三天,才知道进贤店、荣升公寓、平安饭店,还住有二三十位同事。自此以后,在本饭店里,和同居的谈谈。要出去,有这三家客寓可走,倒也觉得不寂寞。据大家口说,都道只要等金督办由福建北上,便可一同上任。这些人也有等了两月的,也有等了一月的,也有等了十几天的,要算朱国栋等的日子最少。就朱国栋同寓的同事而论,他们的资格,极不一致。有是自治讲习所的所员,有是改良私塾的校长,有的是三代祖传内外世医,其余的就是向来混小差事的。要说头等资格,那还要算朱国栋。因为他的的真真是部立学校的学员啦。这位三代祖传内外世医,姓牛,号古琴,他在家里,还有几百亩田。因为在乡下行医,又有几个钱,也是一位二等绅士。屡次想挣到一个头等绅士的地位,花了不少的酒席费,运动在县自治会、县农会、县教育会,三会择一当个会员。偏是穷乡僻野的地方,偏讲资格。这三会里的人,第一是做过官的顶好。第二是举人、廪生,也很受欢迎。第三就是省中学、省师范毕业生,也对付着占一个地位。牛古琴既没做过官,也没毕过业。前清虽然下过两三场考,秀才也没弄上一个,只是花了十八两银子,捐了一个未入流的监生。三顶资格,一顶也没有,所以弄不到会员,始终是个二等绅士。近几年,京里很有几个同乡官,他便想了一条妙主意,要托几位同乡介绍,在北京行医。行医的收入,自然够花费,然后待时而动,弄个官做。挣钱呢,不挣钱呢,一回家,是京官了,起码要当农会会长了。

这牛古琴打定了这样一个主意,所以就带了一批小款,到北京来投同乡。不料一打听,在北京行医,不是像在乡下一样,可以随便看病的,必须经过公安局的考试,及了格,然后再到公医所试诊三天,由所长证明医学不错,方才可以悬牌。牛古琴到了这时,不得不是照办,便托了同乡递禀报考,又到公诊所去试诊三天。他自己以为三代世医,本事非凡,没有考不上的。谁知公安局批了出来,说是据公医所所长呈报,牛古琴医学平庸,所请在京行医一节,着毋庸议。这一下,几乎把他气得死了过去。他同乡的几个官,被他纠缠不过,又没法子给他找别的事,只得重新替他去打听,医生是否可以复考。后来听见人说,这事很不成问题,你们自己弄错了。现在参众两院的议员,最是走红运,漫说公安局长,就是国务总理,还不敢得罪他们呢。这只要请上三四个议员,写一封保荐信,就可以免考,一个难关过了。至于公医所的试诊,本来也可以免。但是为尊重自己身份起见,最好也去三天。那所长听说是免考的医生,决不敢为难你,不过分一两个伤风小病的病人,叫你看看,这自然不会出岔子。设若你肯花几个小钱,弄一点儿礼物,送到他家里去,他一定拟一个极好的呈文,替你呈复上去,第二个难关又过了。不过有一层,你送他的礼,最好是买张礼物票子,他可以拿到原铺子里去,八折退钱,若送礼物去,于他没有切实的好处。他又很欢迎了。同乡官听了这话,和牛古琴一一照办。不到半个月,果然就批准了。牛古琴原住在会馆里,这时做了一块牌子,挂在门口。除了住房而外,又收拾了一个屋子,做诊病室。借会馆的门房,做了挂号处。挂号的事,也就差会馆长班兼任。据他自己算,门诊号金五角,出诊两元。一天至少五个门诊,两个出诊。将来发达了,一天还要增到一两百号呢,那就快发财了。可是开张以后,一个月之久,只看了三个病人。一个是长班之女,一个是隔壁邻居的小孩,一个是胡同口上的王皮匠。

这种情形,生意如何做得下去。牛古琴挂了三个月牌,倒贴了二百多元,作为衣食用度。这个钱,都是和同乡官借的,自然不能持久。因此他只好筹了一笔川资,自回乡去。这回到家,不像从前,却印了内务部北京公安局特准医士的名片,到处拜客。人家看见他名片上,有“内务部”三个字,都很敬慕他。他又对人说,这个“士”字,就和古来士大夫的“士”字,一样看待,也是一个官。再升一级,就可以做县知事。乡下人有几个懂官场规矩的,况且牛古琴所谈,又是北京的事,谁敢不信。因此牛古琴借这特准医士的官衔,在乡下又开了一次贺,一共收了八百多块钱。他得了这一笔钱,除了将上京的本钱捞回而外,还赚了不少。心想,我何不再到北京去一趟,若是碰机会,真得个一官半职,回来就更有面子了。反正带来的这一笔钱,是别人家的,带到北京花去,花完了,与我自己的家私,也没有什么损失。主意想定,二次又到北京来。恰好柴执中在这个时候,大开方便之门,牛古琴的同乡,有几个已经捐了科员。他们和牛古琴,都住在一个会馆里,偶然谈起来,把牛古琴的心事也引动了。于是他除了带来的钱不算外,又叫家里出三分利,借了一千块钱,汇到北京来。结果,也捐了一个科员。科员的委任一到手,他就不住会馆了,一般地搬到共和饭店,和这些新同事住在一处。自朱国栋搬来以后,他两人倒很合得来。只要不出去,牛古琴常穿着马褂,拿着名片,到朱国栋屋子里来拜会。朱国栋在家读书的时候,常常也看看医书,像陈修园的《二十一种》,大概记得一两段,牛古琴和这些同事坐在一处,无非说哪个做官,哪个弄钱,其余也只是看了报上的新闻,大家评论一番。牛古琴一肚皮医理,要想和同事谈谈,竟没有一个人愿听的。这回碰到了朱国栋,他所说的,不但能懂,而且对于《伤寒论》那一章,很有些见解。牛古琴这一乐,不啻伯牙遇了钟子期,快乐非常,所以也就忘了科员、分局长之上下之分,老是来谈话。

一次,朱国栋对牛古琴说:“像你老哥这样的学问,实在不容易,将来到了福建,一面办差事一面行医,一定可以名利双收。”牛古琴道:“将来到了福建,我真要行医,也不收费,专从名誉上做去。”朱国栋道:“那更好,现在北京的医生,都讲究要名人介绍。在北京找名人,自然要特任官才配。到了外省去,像兄弟这样的局长,也是当地人敬重的。兄弟就可以领衔,约了当地的绅士,给阁下介绍。”牛古琴道:“那是自然。但是那个时候,兄弟大小是一官,用兄弟的资格去行医,就不要介绍,也可以成名医的。”朱国栋对于他这话,也认为有相当的理由。各人心里,都是这样想着,现在已经是一个官,将来一定可以发财。

无论是老实人,或者自负聪明一些的人,大家高高兴兴地等官做。约莫等了两个礼拜,还不见柴执中发表,说是何时可以到任。朱国栋前后也去会了柴执中三次,他并没有切实的表示,总是说:“你们放心,一点儿问题没有,我也是要去的哩。只要金督办来了,大家一同南下。”朱国栋见他如此说,自然不能再问他。况且柴执中又忙不过,只说几句话,他就要出门,哪里能细谈呢。过了几天,报上忽然登了一段新闻,说是政府接了福建督军来电,要把闽海水产税收这个机关撤销。凡是拿款来捐局长、科员的,没有一个不恐慌,各人都去找介绍人,问有这件事没有这件事?朱国栋也慌了,便去找朱神机。朱神机道:“大概不要紧的。那金子纯督办,就是现在国务总理的老同学,无论如何,总要维持他的地方。就是万一办不下去,政府对于金子纯个人,也要想法子敷衍他一个位置。”朱国栋道:“他有了位置,我们的事却怎样办呢?”朱神机道:“像他这样的大人物,你们这一点儿保证金算什么,他自然有个交代。”朱国栋听了朱神机这样说,心里自然要放心些。但是从这天起,就很不容易见着柴执中的面,住在共和饭店里的毕日礼秘书,也不知什么时候,不见踪影了。这时无论人家用什么话来安慰,总掩不过事实去,因此共和饭店所住几位新老爷,都面无人色。大家也不穿马褂,拿手杖,彼此拜会了。你屋里走到我屋里,互相研究吉凶。大家讨论一会儿,又自相宽慰一会儿,说是报上的消息,未必靠得住。就算靠得住,柴执中是个议员,他总在北京的,俗言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们可以叫他退还保证金。这样一想,大家又忍耐下去。朱国栋自己安慰自己,也只有如此想。这天晚上,想了一晚,哪里睡得着,及至睡着,却又被一种声音惊醒。在枕上侧耳一听,原来是隔壁屋子里,有人在那儿哭呢。这隔壁,正是那医学高深的牛古琴在那里住。朱国栋一听大惊,心想另外还有什么变卦不成,连忙披了衣服,走到牛古琴屋子里去。只见桌上摊着一份报,牛古琴两只手伏在报上,把着头痛哭。朱国栋道:“牛古翁,怎么了?”牛古琴抬起头来,见是朱国栋,流着泪道:“怎么办?我们都不得了呢。”朱国栋道:“什么事不得了?”牛古琴一面拿衫袖去擦泪,一面用手指着报上道:“你请看。”他的手指头,指着的那一段报,被他使劲儿一戳,戳了一个窟窿。他还哽咽着,连连把指头点着道:“你看你看。”朱国栋将报拿起来,仔细一看,原来是命令栏。从头看去,看到中间有这么一小段:

筹办闽海水产税收事宜一缺,着即撤销,此令。

特派筹办闽海水产税收事宜金子纯,着免本职,此令。

朱国栋看到这里,心也乱了,眼也花了,半天说不出话来,末后便道:“不要紧,我们找柴执中去,他能说不把保证金退还我们吗?”牛古琴道:“你哪里知道,我那介绍人,刚才到我这里来了一次,说是柴执中躲到天津去了。我一千多块钱,都算扔到水里去了。我本来有三百块钱,还没有缴清,前几天那个毕日礼,再三催着和我要。说是已经得了确信,一礼拜之内,就要动身。若是不缴清,就要退回保证金,撤销委任状。我怕是真话,只得出了三分利,在北京借了三百块钱,交给他了。”说着将手在头上连敲了几个爆栗,跳脚道:“我哪知道他是成心骗我哩?”朱国栋道:“这样说起来,金子纯要免职,他们是早已知道的了。”牛古琴跳脚道:“可不是吗?我现在细细地想,他们不但是早知道金子纯要免职,倒是知道金子纯要免职才催着我们缴钱,他好去花呢。”

朱国栋听了,半天作声不得,心想找别人是找不到,还是找朱神机去。这样一想,马上坐上车子便到朱家。偏是神机又不在家,和朱太太说了半天,她是一个妇人,驴唇不对马嘴,解说了一阵,一点儿不关痛痒。朱国栋没法,只好回旅馆。可是一到共和饭店,看见一班同事丧魂失魄,心里越慌。在房间里坐不了五分钟,又到朱神机家里来。朱太太看见他焦急的样子,说道:“大兄弟,你不要急,等你哥哥回来,再想法子得了。”说着朱太太递一支烟卷给他。朱国栋摇摇手道:“不抽烟。”朱太太便把烟卷放在桌上。朱国栋顺手把烟卷拿在手里,一面偏着头望着窗户呆想,一面将烟在桌上顿几顿。看见窗台上有一盒火柴,拿了过来,不知不觉地擦了一根,抽起烟来。朱太太道:“大兄弟不要着急,在这里吃晚饭,晚上你大哥总是要回来的。”朱国栋道:“不吃饭,我还到饭店里去看看,也许同事的,有什么办法。”一面说,一面就走了。到了共和饭店,只见一班同事,都拥在冯自安屋子里。据他们说,柴执中一方面的人,一个也找不到,问起介绍人,介绍人说,这是政府发的命令,谁能够担保。至于保证金的话,你们一个愿收,一个愿缴,介绍人不曾分得半文,自然不能负责。

朱国栋听说,心想介绍人能撇得这样干净吗?我的钱,朱神机经过手的,难道他也这样说。无论如何,我现在第一是要找到他,问个究竟。于是房间也不进去,第三次又到朱神机家去。这时已是上灯时候了,朱神机仍旧没有回来。坐了两个钟头,也等不着,恍恍惚惚又走回共和饭店。隔壁屋子里的牛古琴,本来已是学会了抽雪茄烟的,在家里带来的一管水烟袋,放在网篮里,从来没有让人家看见,今天想到,不做官了,抽什么雪茄,又把水烟袋翻出来。买了一吊钱皮丝烟,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抽抽烟,想想事,想想事又抽抽烟。他听见朱国栋回来了,捧着水烟袋,到他屋里来,说道:“朱先生你有什么办法吗?”他向来称呼朱国栋,都是称为朱局长,现在改了口,朱国栋也不计较于他,便道:“一点儿法子没有。”牛古琴道:“花了钱呢,那也不算什么,只当害病失贼丢了。可是我一得差事,就写快信回去报告的,家里谁也知道我做了官了,现在弄得下场,却是一场骗局,怎样回去见人?”这几句话兜动朱国栋的心事,心想,我还拍了电报回去哩,这事更不容易转圜了,便道:“回去是不能回去的了,在北京住下再说吧。”两个商量了一阵,共和饭店,不能住了,从明日起,朱国栋搬回学校,牛古琴也搬回会馆去。他一想,白天搬回会馆去,不但同会馆的人看见寒碜,就是胡同口上那些人力车夫见了,也要指着脊背笑了。因此待到六点多钟,天色昏暗,会馆里又没亮灯之时,便遮遮掩掩,搬了进去。他躲在房间里,两三天也不敢出头。

这天上午,烧足了水烟,一个人正坐在屋子里叹气,只听见隔壁屋子里,有人大喝起来,马上骂道:“浑蛋,你这样的长班,要你吃饭,你给我滚!”又有一个人道:“老先生您说买什么,我们这就给你买什么,还不成吗?”那人喝道:“放你的屁!什么老先生少先生!我就不信你们生成这样的狗眼睛,那些狂嫖浪赌的东西,让你们揩点儿油水,哪怕他祖宗三代没有做过官,你也是老爷长、少爷短地乱恭维。你汪老爷就让代理知事的事不说,当过地方审判厅的书记官、禁烟局委员,还有许多差事。我问你,怎么不配叫一声老爷?你看我穷了,就以为我的官都丢了。我是争一口气,小事不就,以致你们这样看不起我。我现在不问好歹了,总要就一个事,让你们这些狗眼睁开看看。”说毕,又听到啪的一声,桌子拍了一下,那人喝道:“好浑蛋!”牛古琴知道这是隔壁的汪炳贵先生,又在发气,便向着壁问道:“炳老,什么事,又和他们生气?”汪炳贵道:“古翁,我把这话对你说说。”说时,已经走了过来。牛古琴起身让座,便把水烟袋递给他。汪炳贵抽了两袋,然后喷着烟,叹了一口气道:“唉!人只能死,不能穷。人穷了,连这些底下人都看不起了。”牛古琴道:“他们又是什么事不听话。”汪炳贵道:“我这几天,和一个地方通融款子,现在还没有到,手边窘得很,所以用钱,都省些。今天下午,我给了长班五个铜子,叫他买三个铜子米、一个铜子油、五个小钱韭菜、三个小钱酱油、两个小钱醋,他说什么?他说三个小钱买不到酱油,油盐店里是熟人,不如干脆向人家讨一点儿,还省得人家笑呢。古翁,你想我虽然穷,何至于和人讨东西?我不是自吹,在北京也候差有七年,哪里有一文钱不清楚。”说到这里,声音忽然低了许多,对着牛古琴说道:“虽然像你我一班至好朋友,常常有些通融的地方,但是我汪某人只要一天翻了身,我总要奉还的,就是我蒙老兄移挪的款子,还没有还,我总记在心里的。”牛古琴笑道:“这事不成问题,慢慢再说吧。我还有点儿菜,就在一处吃吧。”汪炳贵道:“你煮的是一个人的饭,你自便吧。”牛古琴道:“我饭煮的多,可以两个人吃,就是不够,买几个热馒头凑着就够了。”汪炳贵道:“那也好。”于是两个人在一处谈了半天,又慢慢谈到牛古琴这回失败的问题上来。汪炳贵道:“像你这样的人才,做一个科员,自己委屈了,偏是还不成功。唉!”牛古琴皱着眉道:“钱花去是罢了,叫我怎样回家?”汪炳贵久住会馆,早知此中苦况,便要把本人走又走不动,住又住不得的情形又告诉他,先就说道:“老住北京,何以为继呢?”这两句话,他是一个帽子,下面的话,还没有开源啦。牛古琴早就接着道:“这个,我也知道。我已写信回去了,索性叫他们寄六百块钱来。我打算让那钱到了,将债还清,剩个两三百块钱,再到关外走一趟。因为我有几个朋友,已经答应给我写荐信了,我也不在乎弄钱,只要弄一个差事,遮遮面子就好了。”汪炳贵听了他的话,头向前一伸,轻轻地说道:“我有一句话告诉你,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告诉别人。”牛古琴道:“那自然。”汪炳贵道:“我已经会到了赈务督办公署的李厅长,请他给我设法。他已答应了,一定给我一个位置。你等一等也好,我再给你想法。”牛古琴道:“我听见人说,这是一个好机关,能够插进去,那是极好的事。”汪炳贵道:“这个机关,就怕无人荐引。要是有人荐引的话,不但不要什么运动费,连客都不必请一次。因为这个唐督办,是极爱名誉的,最恨这些行动,所以他的部属都不敢不束身自好。你不看我是个穷光蛋,要运动的话,我哪有钱运动呢?”说着汪炳贵便走到他屋子里去,搬了一只小端箱来。打开箱子,里面有许多公事信件之类。看那信封,还有印着什么县公署的红字,大概还是八九年前,他代理知事的时候,留下来的哩。他翻了一阵,翻出一个印有赈务督办公署下衔的信封,上面写好“汪大人印炳贵启”的字样。汪炳贵便递给牛古琴道:“你看,这就是李厅长写来的信。”牛古琴接到手,看信封里面时,里面却没有信纸。汪炳贵道:“咦!信纸哪里去了?”他在箱子里找了半天,到底没有找到,昂着头口里念道:“哦!大概是昨晚上拿出来写回信,忘记收起来呢。”牛古琴道:“不必找了,等明日寻出来再看吧。”汪炳贵道:“也好,明日再寻给你瞧。那信上也没有许多话。不过说已经回明督办,给我安插下去罢了。我定于这个礼拜日上午十点钟,到赈务会去拜见他呢。”牛古琴道:“明日不就是礼拜日吗?”汪炳贵道:“哎呀!明日就是礼拜。我还几乎忘了哩。”说着一抓耳朵边的鬓发,说道:“这事怎好,我的马褂当在当铺里,还没有取出来,怎样去?款子是有一笔款子,大概要到明天下午,才能到手。本当后日去吧?我求人怎样自己倒先失了信?”说着不住地抓耳朵。牛古琴道:“马褂当多少钱?”汪炳贵道:“当两块多钱,和利钱在一处算,有三块就赎出来了。钱是不多,只是不凑巧,我的钱下午才能来,上午就要赎呢。”牛古琴道:“不要紧,在我这里拿三块钱,炳翁的钱来了,再还我得了。”汪炳贵道:“那也好,明日晚上,一准奉还。”牛古琴老老实实地拿了三块钱交给他。

当日下午,汪炳贵在小饭馆里就吃了个酒醉饭饱。到了次日,在被服底下,取出了那件八成旧的花缎马褂穿了起来,一打九点钟,就出去了,先在一个小饭馆里,要了一碗坛子肉、一碟摊黄菜、一碗白菜汤。吃了半斤烙饼,又吃了两碗饭,闹了一个十成饱。饭后无事,便花了一毛钱,在前门外听小科班。一直等戏散场,慢慢地走了回来。刚一进自己房门,隔壁的牛古琴便问道:“炳翁回来了吗?消息怎样?”汪炳贵道:“还算不错。我走去,李厅长就请在客厅里相会。他们那赈务会里,自己有厨子,便留我在那里吃午饭。吃过午饭之后,他们在第一舞台包了一个厢,一定要我一路去看戏,我不能不去,所以一直延到这个时候,才能回来。”牛古琴道:“没有提到差事的话吗?”汪炳贵道:“谈得太久了。我的意思,是有个六七十元的事,也就可就了。他因为和我是老朋友,蒙他的盛意,一定要给我找个好些的事,说还要等几天。我为保存身份起见,自然不能说,情愿低就,请他快些发表,所以也只好等着呢。”牛古琴也就相信,只是借的那三块钱,汪炳贵却没有提到还,大概今天是无望了。又过了一日,还不见他还,本想开口要吧?无奈他一见面就说差事要发表,又不敢以区区三块钱得罪了他,所以始终隐忍不发。

这一天清早,汪炳贵无聊得很,正拿了一副牙牌,在起牙牌数。长班忽然送进一张名片来,说“有人要会”。汪炳贵拿着名片一看时,上写“赈务督办公署传达处王顺”。汪炳贵道:“快请快请。”长班出去说了一声“请”,那王顺就进来了。汪炳贵笑道:“请坐。我几次想到贵衙门去看你,又怕你公事忙,所以总没有去。今日来,必有见教。莫不是我上次呈上去的禀帖,有点儿消息了。”王顺道:“是为一点儿事来,可不是汪先生的事。”汪炳贵道:“什么事?”王顺道:“请问汪先生,贵会馆住着的人里面,有位彭大人吗?”汪炳贵道:“你又开玩笑?谁不知我们是个穷会馆,老爷就不够资格了,哪里来的大人?”王顺道:“那是没有错的,我们督办,还交了一个条子了哩。”说时,他便在身上掏了一阵,掏出一张纸条子来,递给汪炳贵道:“你看,这就是的。”汪炳贵接到手上看时,上面写道:“着王顺往湖东会馆,询问彭如心大人,在该处否?”汪炳贵道:“什么?你们督办认得这个古怪老头子。”王顺道:“有这个人吗?”汪炳贵道:“有是有,可是穷得厉害,不见得是贵督办的朋友吧?”王顺道:“这个我们可不知道。但是姓名地址,一点儿都不错,怎能够说不是?”汪炳贵道:“贵督办打听他做什么?要打算给他事情做吗?”王顺道:“不知道。好像督办的意思,还要亲自来拜会他哩。”汪炳贵道:“那大概没有错。可是他今天出去了,有话请你留下,我可以告诉他。”王顺道:“我就是打听打听,没有别的话。”他又说了几句话,自去了。

汪炳贵心里好生奇怪,心想这个老头子,穷得和我差不多,我向来看不起他的,他居然认识唐雁老,这是出乎意外的事情。这样想着,不由得就踏进院子里来了,伸头看一看,彭如心在屋子里做什么。

这彭如心住在这会馆里,只有几个月,因为没有什么人缘,只住在东边一间小厢房里。平时几乎没有什么人睬他,他也不睬人。这时正拿着一本木版的《山海经》,在那里消磨时间,并没有留心窗子外的事情。汪炳贵慢慢地踱到窗户边,便咳嗽了两声,然后从从容容地问道:“彭如老在里面吗?”彭如心向来没有听见人家这么称呼过,所以他并不知道有人喊他,因此依旧看他的书。汪炳贵又喊道:“彭老先生在屋子里吗?”彭如心将书放下,两只手拿着两只眼镜框,一面站了起来,问道:“是哪位?”汪炳贵一点儿不客气,已自走进来,对彭如心拱拱手道:“老先生,是我。”彭如心道:“请坐,请坐。我一向疏懒得很,和诸位少谈。”汪炳贵笑道:“老先生,你是老前辈了,怎样和做晚辈的这样谦逊起来。我屡次想进来请教请教,又恐怕太冒昧了。但是我十分钦佩你老人家,禁不住,到底进来了。”

彭如心见他这样恭敬,认为他是一个君子人,也就客客气气和他谈话。汪炳贵不叫老先生了,索性叫起老伯来。彭如心再三谦逊,汪炳贵哪里肯,一定要亲亲热热地叫着。彭如心看他那样子,也知道他穷,便问在京住了多久?汪炳贵就说自己性情不好,不是相当的地方,死也不去就事,而且平生最恨苟且蝇营这些举动,所以总没有人请他办事。彭如心对于这种话,最是爱听,越发看得起汪炳贵,谈得很投机。汪炳贵和彭如心谈了半天,晚上又搬饭在一处吃,谈到夜深方散。到了次日,等彭如心起来了,捧着水烟袋,又踱进他房里来。彭如心连叫两声“长班”,要他打洗脸水,他并没有听见。汪炳贵替彭如心拿了洗脸盆,就舀了一盆水来。彭如心一说“不敢当”,索性茶也给他沏上了。彭如心以为他读书知礼,恭敬长上,也就罢了。

这日下午两点钟,汪炳贵在彭如心屋子里闲谈,只见长班手上高举着一张名片,匆匆地跑了进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口里喘着气,说不出话来。彭如心吓了一跳,问道:“你这是做什么?”长班腿一屈,不觉请了一个安,说道:“门口来了一辆汽车,上面坐的是唐督办,说是要来拜会您。”彭如心接过名片一看,是唐雁程,说道:“奇怪!他怎样知道我到北京来了?”便对长班道:“你就说我出去了。”长班道:“已经下了汽车了,这时怕是站在门口等着呢。”彭如心手摸着胡子,点头想了一想,说道:“大概我也躲不了,就请他进来坐吧。”汪炳贵站在一边,都听呆了。这时见彭如心就要在这个屋子里会客,便道:“老伯!这屋子里连一张好椅子都没有,请在客厅里坐吧。”彭如心道:“不要紧,他要来拜会我,就不能嫌脏。”长班听说,只得这样去请了。汪炳贵也连忙退到自己屋子里去。他要看这做过国务总理的人,是怎样一个样子,伏在桌上,将窗户纸戳了一个窟窿,用一只眼在那里张望。

一会儿工夫,只见一个五十上下的白胖子,被三四个人簇拥着到彭如心屋子里去了。这时,会馆里一点儿声音没有,连大家走路,都是蹑手蹑脚的。汪炳贵正要走到院子里去听一听,只见牛古琴轻轻地推开门,走了进来,对汪炳贵道:“你知道吗?彭老先生屋里来了一位大客。”汪炳贵道:“我早知道了,听说这彭老先生,和这位唐督办是多年的老朋友。”牛古琴道:“我猜不是朋友,一定还有别的关系。你想他们做过总理的人,岂能随随便便地出来拜客?”汪炳贵道:“前年修理这会馆的时候,曾请地理先生,看了一看风水,说是这会馆到今年秋天,要大发一下。我想无非是住会馆的,有一两个,能就好事。现在看来却是贵人亲到,将来彭如心先生一出山,所有住会馆的,还不是拔茅连茹,都携带出来。这样看来,倒是真要大发一下子呢。”牛古琴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趁此机会,先去认识认识他。”汪炳贵道:“他正和彭老先生谈话,我们去打岔,很不好。”牛古琴道:“不要紧,我们只去行个礼,就退出来得了。这样一来,既不碍于他们的谈话,我们也尽了礼,你看如何?要不然,一个总理光顾我们的破会馆,真是蓬荜生辉。我们若不去欢迎一下子,恐怕就对不住彭老先生。”汪炳贵一想,这话也有理,于是穿了马褂,戴了礼帽,从从容容走进彭如心屋子里去。彭如心自己坐在床上,把椅子却让给唐雁老坐了。唐雁老一见二人进来,倒愣住了。彭如心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汪炳贵、牛古琴二人,却并排站着,脱下帽子来,齐齐地对唐雁老三鞠躬。鞠躬之后,一个人递上一张名片,都是用双手举起,呈到唐雁老面前。唐雁老将名片接着,他二人就退出去了。偏是他二人进来之时,住会馆的,都知道了。大家想着,这个好机会,不能让他二人单独占去。于是大家戴着帽子,穿了马褂,拿了名片,到彭如心屋子里去,给唐雁老鞠躬。有两个人想让唐雁老格外注意,临时找出一向预备的履历帖子,填上一份,呈了上去。唐雁老本想和彭如心长谈几个钟头,见大家这样给他起哄,只得告辞而退。会馆里的人,见他出去,大家又出来欢送。彭如心和唐雁老在中间走,这些人分着两边,远远地跟着,就像排成队伍似的,一直送到大门外,让汽车开了,他们才进来。

这时,于是议论纷纭起来了。有的说:“和唐雁老行礼时,唐雁老一拱手,连称不敢当,客气得很。”有的说:“我那张名片,他看了好几遍,他的意思,好像是认识我。”有的说:“我的名片,他还揣了起来呢。”汪炳贵在屋子里听了,实在忍不住,便走了出来说道:“你们还不是看见我进去,跟着进去的吗?其实我进去,并不是瞎撞。因为彭老先生很看得起我,常常叫我到他老人家屋子里去,教训一番。我受了他老人家这样的深恩,只当父辈看待。现在唐总理来拜会彭老先生,以我和彭老先生的关系,怎能够不去行一个礼呢?”大家听说,都羡慕汪炳贵和彭如心说得来,让他大吹一顿,不敢去驳他。正说时长班也走了来,笑着说道:“今天我们风头真出足了,门口停了一辆大汽车,又有几个护兵,街坊都打听来了什么人。我说是前任国务总理,来拜会我们馆里的先生。他们都说,我们会馆里先生,一定要得好差事,还说我也要抖起来呢。”汪炳贵道:“你好好地伺候彭老爷吧,过两天让我在他老人家面前提一提,给你也找一个事。我们会馆里,自从上届文官,一个也没考取以后,倒霉也倒够了。现在有一个国务总理来一会,也许就连带着转运了。”长班道:“那敢情好,我也是这样望呢。”汪炳贵道:“那一点儿没有错的。国务总理就是从前的宰相,宰相是文曲星呢。人家盖屋上梁,都写着吉星高照的条子,取个兆头儿。现在文曲星照到屋子里来了,有个不走运的吗?”说时,只听见有人鼓掌大笑,走了出来。要知笑的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