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名山记 卷六

新安吴秋士西邨选　　　　　　　汪立名西亭较订山西

《游五台山记》

王思任

形生者久，气化者幻，则天之所施，遂无寿焉者乎？曰：有之。天无寿，风寿雨，而有寿雪。三千大千之界，予不能知，而盘古之雪，都于葱岭，分封峨眉，支衍于五台，则今目之所及也。滇之三果僧月峰，曾为予言五台有佛雪绀者，是万年物，子不可作舍衞三亿人。而万历庚戌，予以迁客过繁峙，正月閟寒，锐然往观之。邑生郑振之导焉。由滹沱溯峨溪，潺潺听广长舌也。先得圭峰寺，山颅肉土，其坚逾石，跻蕂而上，前捧一峰如壁，右蓄勺泉。嘉靖中，虏阑入谷，民保焉，镞飞三日不下。老僧以脱粟话古，苦境也。厯熊头豹子，芜废不剔，间关四十里。所过人家，俱在水车风栅里，投秘密寺，木义和尚修行处也。今曰秘魔岩，路仅丝悬，寻钟愈杳，冻岚迫瞑，人宿马猬。刘繁峙觞焉，而予同郑生牛饮之，𤑔松投浴，梦魂冷然，挂峰西也。

次日礼佛，看四山矩函，欲知秘魔所以蠢。头陀蹙官，哆其口而已。三昧经云：文殊将百亿魔宫，一时敝毁，波旬自见老羸恐怖，柱杖谓之弊魔，意或芽于此。岩之西有飞女崖，相传代州女不俪父母，勒之投崖，翼去。自此披峦剥峭，寒风积愁云繁，马头见有渰者，才数丈而到衣巳绣成雪朶矣。山尽豫章之材，居僧苦其荒塞，斧斤不力，在在付之一炬，树故名柴木。得雨之后，精气怒生，菌如斗壮，所云天花者也。牧儿得一本，辄易一缣。是木胎禀兑气，辣饱风霜，若劳万牛囘首，徵出长江，则灵灮突兀，何必第鲁国巍然，而且尸之，烙之，腐之，辱之，曾不如吾乡六尺榆引声价也。

雪甚，遂蔽马目，宿狮子窝。昔人见万千金毛嘷天吼法，有窣堵波，雄丽铃语淸越，而绥绥者入幌。次日雪深数尺，强以皮冠秦复陶上狮岭，逾金阁，天忽大霁，日芒道道，争雪光眴不可视。是时万顷同缟，雄含物魂，凿度曾谓是耶？溟涬之间，洼窿尽闭，碧靑线界，天正分其半。若不得天力薄劘，则人在杳白际，混沌不可知。以故刻刻呼答，如印印涂，侥幸前僧稳熟，不则乃公梏竹舆雪葬万仞中，将与铜驼玉马相终始矣。始知乏趣袁安，闭戸守平安，甯是耳。

至午下小淸凉，看般若石，修广五丈，任受如许人，必不登牛马，灵异迹也。寺后两楹，绝壁锦堆，溪鸣琴筑，我极恋此处，可以饮酒。缘渡而扪古淸凉，山无泉脉，所云月峰师一呪出之，十八年前曾订余罕山言，俱檀气。今我来思，蛛在衲矣，低囘拜之而夜。大众皈依，梵鼓欢厉，松积雪明，午夜如月，不知世界之为灵荇水也，为兜罗锦也。

次日复下小淸凉，上金阁，朱甍驾壑，贝叶千岩，中有立佛数丈，最为无谓。然虫鱼篆旛，藓苔画座，寺不支矣。过数里为普门精舍，地新福，佛貎精好，中官各欲争胜，则内帑之力可颁崖腹布楼一派，饵香客者。云山妙可层绕，卽松径荟幽，亦有花木深意。乃从九龙冈脊取捷，下涧道以螺旋之，以狐试之，巨石碍天，老雪结石，骡蹄把滑，人面血素不定。就中恶树怪藤，生欺强阻，想有山以来，我行第几人也。盼见竹林寺塔，人命差有归著，然盘折良久，始得之。寺主澄公，慧业文人也，敕山䔩破，莲社唱和数绝，便欲下榻，而五台梁明府订晤在花园寺，去之，取道巡检司。先是山中探丸聚慝，故有徼兵之设，今作●粉街酒，僧博少，每每混浊名宇。又台僧彼此昏嫁，习以为常，而伽蓝若罔闻之，岂佛不校此辈，故作平等观耶？花园寺，汉明帝所题大孚灵鹫者也。西域滕兰以天眼观见文殊住此，此刹最古。梁明府先期左去，犹得藉其饮啖。寺旣伟盛，而中宫以金瓦其殿，且修无遮斋，钟鸣鼎食，魄气甚张。晋大饥，数千人𧺆活，夜则裸而窟焉。蜀僧主之，此功德不作未来者也。

次日登菩萨顶，上罗睺寺，与西来僧坐语半晌，了不异此中人，但俱老童子，饮水一盂，豆七粒耳。台山共一文殊，而祈媚者各侈一事。罗睺寺曰唐人张天觉见神灯于此，圆照寺以为舍利实惠我，眞容院则大士现相七日而就，塑者下塔院寺，则云昔有贫女牵犬丐食，遗发此间，化为金丝而去。总之，眞幻随境，妄言之而姑试听之，何伤。又迁延而至北山寺，观金刚窟，门逈不启，相传三世诸佛五百应眞俱有事于内。又至三墖等寺，环溪叠壑，虽多圯废，吾独喜古佛残钟，短垣贫衲，寒温一茗，绝胜得意髠作野𤜶态也。夕阳将下，而纷糅者复丸结矣。五台不能徧登，登其极者无如东北。次日走北台之半，寒风矢透，人仅槁叶，毒龙玄岳，望之恼酸，遂以华严岭归宿。岭旣巍峨，下视墖院如一脱頴锥，又知台山如五瓣莲花，饭仙山左，则靑乌氏所谓瓣心卷阿者也。有大力者负之而趋矣。须臾日放，而下方正尔，其雱暂作天人一会，寒甚指泣欲堕，黾勉而至法云寺，不啻还家卽袵之快。寺乃三昧姑所开，国初有华严老人诵经木鱼达金陵，高皇帝循声而诛其事，有神异，诏供之，其室盈丈，一牕凿翠，万片芙蓉插入。吾又极恋此处，可以读书。山畔古雪大担肩入，无论僧依为命，旣盛夏起居，一浣一涤皆雪也。惠泉僧狼籍水，五台僧乱用雪，恐各秃必有圊报。郑生闻之哑然，亟𤍠酒茹吾言。天风半夜，海立汉翻，屋瓦飞裂，揽衣狂起，而侍童以为闲事也。

次日旭畅，从华林望东台，俱晶砂中耕踏，虽苦极，然何如春明门内色味尘乎？由龙王堂上观音坪，万山滚蹴，似紫涛沸战釜中，各不相下者。登漫天石，则雁塞神京，不须决眦，西华东岱，直跳恒山尖，一呼之耳。五百里收之瞬𥈤，而台前万年氷，有培无替，遥望碧光缕缕，返照雪心者，是所称绀雪者耶？西王母曰：仙之上药有玄霜绛雪，要之物老则化，不可诬矣。五台同云，惟四月薄谢，馀尽瀌瀌奕奕之日也。山海经以为小咸，由首空桑之地，盛夏有雪，奈何近在屦下，而遂逸之。文殊三身示化，应现有妙法，握恒沙毛，吞无尽，而骨俗缘轻如飞蓬之子，何能窥其万一。卽轮光灯采，妙明圆应，商英所旦暮遇者，而不得一快覩，不敢诳来兹也。惟是寒瘦之性，爱雨而贪雪，谓雨可以减事，雪可以益心也。而兹游也，误入皓冥，吸吞元气，恍惚置身于邃古之初。忆八骏之歌黄竹，犹其稚玄者矣。而吾生平之雪游，畅于兹，故记之。

《恒山》

乔宇

北岳在浑源州之南，纷缀典籍，书著其为舜北巡狩之所，为恒山。水经著其高三千九百丈，为玄岳。福地记著其周围一百三十里，为总玄之天。予家太行白岩之傍，距岳五百馀里，心窃慕之，未及登览，怀想者二十馀年。至正德改元，奉天子命，分吿于西蕃园陵镇渎，道经浑源，去北岳仅十里许，遂南行至麓。其势冯冯煴煴，恣生于天，纵盘于地，其胸荡高云，其巅经赤日。余载喜载愕，敛色循坡东迤，岭北而上。是多珍花灵草，枝态不类，桃芳李葩，映带左右。山半稍憩，俯深窥高，如缘虚历空。上七里，是为虎风口。其间多横松强柏，状如飞龙怒虬，鬐皆四衍，蒙蒙然怪其太茂。从者云：“是岳神所保护，人樵尺寸必有殃，故环山之斤斧不敢至。” 其上路益险，登顿三里，始至岳庙。颓楹古像，余肃颜再拜。庙之上有飞石窟，两崖壁立，豁然中虚。相传飞于曲阳县，今尚有石突峙，故历代怯升登者就祠于曲阳，以为亦岳灵所寓也。然岁之春，走千里之民来焚香于庙下，有祷辄应，赫昭于西方如此，岂但护松柏然哉？余遂题名于悬崖，笔诗于碑及新庙之庑上。又数十步为聚仙台，台上有石坪。于是振衣绝顶而放览焉。东则渔阳上谷，西则大同以南，奔峰来趋，北尽浑源，云中之景，南目五台，隐隐在三百里外，而翠屏、五峰、昼锦、封龙诸山皆俯首伏脊于其下。因想有虞君臣会朝之事，不觉怆然。又忆在京都时，尝梦登高山眺远，今灼灼与梦无异，故知远游非偶然者。

《雁门山》

乔宇

雁门山在代州北三十五里。志云：以雁出其门故名，一名雁门塞。关因山以立，凡山西之关四十有馀，皆踞隘保固而耸峻雄壮，则雁门为最。故赵之李牧，汉之郅都，守边于此，匈奴不敢近塞。固皆一时良将，而不可谓非地险以成之也。迨我皇朝，则特设武臣守御，熊罴之士云屯于此，而又专属宪台以提督之，地亦可谓要而重矣。余在代州北行，皆登陟盘绕之路，溪水潺潺流，其民皆依山居高下置屋，图不可尽。午上关，折西蹑高岭绝顶，四望则繁峙、五台耸其东，宁武诸山带其西，正阳、石鼓挺其南，朔州马邑临边之地在其北。长坡峻坂，茫然无际，又见危旌高旗，飘飘雉堞之上，寒林古塞，依依斜阳之下，颇动黄沙紫塞之思。因赋诗三首，笔于关之城楼。

《五台山》

乔宇

正德丙寅夏，发沙涧驿，由南峪口十五里入山。长松古杉，掀空障谷，鹿游于岩，鸟鸣于丛。上岭至华严口，望诸台甚迩。灵云怪雾，凄风密雪，相杂而起，恍然窅然，倏阴以晴，造化奇观，不可形述。又十八盘下岭，石径确荦，万涧泊泊，泠泠如笙如簧。凡揭涉七十里，至显通寺。因北冈而来，风景殊绝，梵刹数十，拥于左右。此下地渐宽夷，夜遂宿于显通。厥明，山空澄霁，但觉风飕飕起林间。有僧进曰：“诸台风雪繁猛，石且冰，路且泥，不利跻蹑。” 予笑而不顾，乘小舆径上中台。缘冈行十里，至玉亭寺，岭丹碧映辉，甍阁于山腰。又十里至欢喜岭，风果觱发，如隆冬时，几不能往。稍憩岭下，风忽和，遂至绝顶。见四台各拱其方，如分如织，其形势又各秀拔，如争奇斗丽于云表。余遂题名于壁上。薄晚下山，游玉华、真容、圆通诸寺，皆清幽旷邃。寺旁饮三珠泉，馨冽异常，其沸正如珠状。去泉百步许，观七宝珠树，高二丈许，下为一干，岐分七条，上复拱合为一，然后枝叶衍纵，披覆四下，复归宿于寺。又明日，离寺山行，过饭仙山、阳伯峪寺二十里，过竹林寺，又过岭曰金阁，殿唐太宗所建，今已废。下岭为清凉寺，远望宫殿缀附半岩，俨若图画。南有清凉石，幅员数丈，重层复级而上，俗传可坐千人。又行十里，晚至佛光寺宿焉，已出在南台之外也。

《霍山》

乔宇

孟夏自赵城，览周穆王封造父之地，以趋中镇。时适雨霁，由峪口入十五里至镇下。其形势可伯仲于诸岳，冡秀而崒，翼拱而堕。庙在山麓，遂行谒其中镇之神像，冕旒绅笏，南面而中临。才参政汝栗来，佥事伯韶陪而在焉。余谓二君曰：“先祖侍郎于景泰元年以吏科给事中分告，即位于此。越今将六十年，予又叨承前役。” 二君皆叹曰：“奇哉，祖孙之相辉也。” 及遍观历代祭告碑，而府君之碑乃仆裂于地。余泫然，二君曰：“向有司具石以镌，今告文者尚幸有副在，公无悲也。” 庙外皆本山分脉，合抱以绕其前。有古松数株，高数丈，槎丫诡怪，如靑幢铁干，枝皆东向。十四日，二君请游兴唐寺。寺在庙南之山趾，唐太宗始建，断碑犹存。依山带壑，特胜他处。归复宿于斋居。十五日黎明，服玄衣祭冠，肃拜于殿下，以天子命告讫，篆今告文于石，又篆前仆碑于副石。余欲登其巅，去庙尚有三十馀里，棘莽罗密，且为熊挂蛇吼之区，畏不敢登。因叹古书云：“西方之美者有霍山之多珠玉焉。” 今亦不知其处所矣。

《龙门山》

乔宇

予少读禹书，至于导河自积石历龙门，未尝不矍然想游其地。今幸奉命传祀于西，及将往行礼于商汤王庙下，适河津去龙门止三十里，且有才来二君偕，遂出河津西门。是时阴云四翳，风颠木号而兴以勃发。柰路沾雨，由石栈进，谒神禹王庙，遍览壁间图书。东西壁皆次第治水随刊之迹，每段标以经语，怪怪奇奇，于所见图画变化雄妙者莫喻于此。东有图其标曰雪窦飞泉，尧郡席天章笔。西有图其标曰烟凝古柏，晋溪素菴笔。后屏有图二，其标曰揭石寻珠，涌露出波。前楣有图其标曰春江晚渡，雪轩诚意笔。想皆宋元名公。因题名于柱。二君设酒于飞丹亭下，瞰黄河自西北而来，惊涛骇波，腾骧而下，轮风骤雨相挟而作，势益汹涌，苍崖靑嶂为之响振。二君复举酒，酒半乐甚，爰命榜人举罾河滨，得三鱼，乃复烹鱼，欢然对酌，联句至夜分乃寝。厥明乃复登看鹤楼以聎远近河山，俯视洪流陡绝百仞，凛然有垂堂之戒。河之西是为陕西韩城之境，其山亦自北而来，亦号龙门，与东岸之山相照而断。三秦记云：龙门外悬泉而两旁有山，水陆不通，鱼鳖莫上。今观之诚若此。复览迤岸而东，卉木繁密，得悬石峙若有待。予乃大篆龙门二字，笔二诗已，又赋禹门渡一章。

《晋祠》

乔宇

初七日起行，过太原城西，以太原人国子生宋灏善篆而劖石，遂与偕行。西南行四十五里，至于周唐叔虞始封之地。虞有祠于太原县之西南，是为晋祠。下舆谒焉。祠之右有晋源神庙，其像为圣母，殿前皆蟠饰雕金龙于柱。宋额曰惠远祠，并东临于泉上。泉自悬瓮山而出，此结二穴以泄，穴广二尺许，因甃石池之。溢泛为溪，北折而东，弥漫盈决，渠穿浍引，条经井络，用溉田畴，方四十里。晋阳之民稻粱而食者皆飨其利，号为膏腴。故岁孟秋持牲酒报赛源神于祠下者纚属于道。是时农事方兴，初苗被野，清流数派环绕于绿畦之外，复有垂杨挂丝，晴花吐蕊，掩映川源，殊有江乡之景。通渠间即智伯用以水晋阳处。凡有三派同入于汾河。祠内有唐太宗御制碑，碑后唐宋石刻左右列傍，有千年柏桑皮黛干，苍苍盖于祠上，为祠增色。幽鸟往来，鸣于树间。予与宋生谈于柳阴之下，佳景逸发，余为诗俾宋生篆刻于祠内之石。

《汾阳祠》

乔宇

在荣河东北十里处，告新天子即位于商汤王祠毕。才来二公进曰：“汾阳古祠去此不远，盍往观之，可以纾从者一日之劳。” 二十六日，遂由县西北行十里而至。頽然荒祠倚于睢傍，启括转扉，且前后杲杲，白日照于中堂。鸟巢于梁，苔侵于堂。登谒后皇，翠冠翟裳。于是循祠之北，求汉武之明坛，登轩辕之郊台，探巫锦之鼎区，皆茫茫杳杳，不可辨矣。去祠三百步许，是为汾河。重湍驶涛，自河津而来。河之滨见卧有崇碑，埋有穹龟，去流惟跬步。拂而观之，乃宋真宗西封文也。相与恻感，遂鸠隶人，培土而深，贯木而旋，系绳而引，使依于祠所，庶几不忘。二公曰：“元鼎之时，此地乃汉天子望拜之所，必严观辟路，虽当时善游之士恐不可到。今也荡然邱墟，旷然步趋，况有龙门吐云，中条献奇，不亦可乐也哉！” 遂举酒于台上。酒酣，在祠西求大舸，浮河而南。中流览景，俯仰古今，翕然兴发，相与咏秋风之辞。余又为之歌曰：“帝昔来兮坛下驻，龙舆兮辉煌。帝一去兮不返，坛有栢兮苍苍。悲千秋兮万𡻕，汾之水兮汤汤。” 歌罢，不觉抵于崖上。

《鼓塠泉》

乔宇

自太原西南，其泉溉田最多、利民久者，莫若晋祠之泉。自平阳西南，其泉溉田最多、利民久者，莫若龙祠之泉。自绛州以北，其泉溉田最多、利民久者，莫若鼓塠之泉。其泉发源于九原山之西。鼓塠者，或曰其北突有二山，高圆如鼓，则泉以形似而名。志曰泉上有塠，如覆釜形，履之声如鼓，则泉以声似而名。泉有清浊二穴，清在北，浊在南。北穴为石口，尺五许，自汇而为池，幅员一丈，其深称是。中有小鱼，喁喁往来沙石间。池溢而南，折而东流。南穴为土口，尺许，亦汇池溢而北，折而东，合于清流。泉之西则隆然高原，其南北皆平畴低野，亦资泉而溉。幽村明墟，垂杨灌木，带接陂塘间。其东则经连纬通，溉田至于绛州，亦五十里而南，并入于汾。穴上二山，在西者昔人楼其上，敞然三楹，壁间有唐宋石刻，樊宗师、司马君实者皆在焉。山之南麓有莲池，时花未开，俯而望焉，清芳可掇。复览远畦近塍，碧稻千顷，不觉兴酣。因赋诗泉上而归。

《滹沱源》

乔宇

自王壮驿西行五十里，道瓶形关，饮孤山村下。村以小孤山而名，即山海经所载秦戏之山，滹沱之水出焉者。村之西是有三泉鼎开，相去仅五十步，皆幅员尺许，瀵涌正出，浮清泄澜，皎然不污，泡沸如争，回盘如合，沦漾如织，湀辟而流，其势不返，混绎而出，其来不竭。予下舆临泉，叹曰：“玉之膏乎？坤之液乎？机之駓駓乎？道之洋洋乎？可以浣我之尘缨乎？” 因历勺饮之，遂觉腑肺冷冷，神爽气馥，邈然面五台而歌。循浒周览，容容而恋，湝湝而随。停玄泓，目光沙以萦，幽石以映。其间为渚为沚为坻为潏者，皆穷得其端倪。注为幽溪，沛然西折。傍无萑葭旄柽之扰，中无舟楫沿洄之挠，故得保其明洁，趋繁经代，达于平山，会于常山，为黄潦之流而归于海。泉之最显于晋者以此。低徊之顷，俄有鲜云驾飙，冉冉自北岳而来，赴于溪上。水石奇丽，照莹心目，不可名状。于是飞盖而前，怅与泉别，则海风骤雨，沙空平陆，卒然而至。若天待予饮三泉而然者。雨中行抵沙涧驿，天野已暝，遂留宿焉。远三泉所已三十里矣。

《姑射山》

乔宇

孟夏十八日早发尧庙，才来二君曰：“姑射之山，庄周所谓有神人居之者，其下有龙祠，亦胜，可往观焉。” 按志云：三磴山在襄陵县西南一十五里，其山九十馀里，其形三磴，其北有龙鬬峪，内有龙澍神祠。姑射自西北蜿蜒而来，平其支石，孔其阳，三磴其鈎带，故曰姑射耳。飞驾至祠下，祠面东，巍宫谧奥，涂丹饰垩，其像冕旒而处者曰龙王。有泉自山下东流经祠南，跨建水亭，其规制皑爽宏丽，水气林光，明风艳曰，皆纳而有。二君觞予于亭上，临风赋诗。移席山半，即发源所。泉抱山麓而出，纷纷的的，如星拱然。予命仆夫穴葢一石，聚石而计有百十馀穴，流珠喷玉，皓然清莹，并归有渠，溉襄陵西北之田四十馀里而东入于汾河。予与二君盘踞而坐，东望遥川广原，陀陀遂遂，林树如篡绣缀锦，贞脆相杂。徊徘谈笑，薄暮以归，宿于襄陵之察院。泉流潺潺，声于榻下，且木竹之胜宛如江南。煎茗赋诗，一夜几不能寐。

《游砥柱记》

都穆

砥柱在郏州东五十里黄河中，以其形似柱，故名。禹贡谓导河东至于砥柱，即此。乙卯往游砥柱，离州二十里，午食。又二十里，循河行。十里至三门集津。三门者，中曰神门，南曰鬼门，北曰人门。其始特一巨石而平如砥，想昔河水泛滥，禹凿之为三，令水行其间，声激如雷，而鬼门尤为险恶，舟筏一入，鲜得脱者，名之鬼，宜矣。三门之广约二十丈，其东百五十步即砥柱，崇约三丈，周数丈。相传上有唐太宗碑铭，今不存。蔡氏书传以三门为砥柱，州志亦谓砥柱即三门，上皆未尝亲履其地，故谬误若此。又按隋书载大业七年砥柱山崩，壅河逆流数十里。砥柱今屹然中流，上无土木，而河之广仅如三门，奚有崩摧而壅河逆流至数十里之远？葢距河两岸皆山，意者当时或崩，遂以为砥柱而书之也。孟子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有以哉。

《龙门山记》

吕楠

龙门在秦晋之间，万山之会，禹治水极力之地，形势甲于内，久怀游览而未获。内滨子曰：“天下之美，不弩力一至，卽惰违不可补，况此禹迹所在乎？他日谷泉子西巡，亦犹是兴也。” 乃四月之初，实斋王子仙自安邑至。明日，河津谷泉子自万泉至。又明日，楠自解州猗氏至。又内滨子自运城至。是日雨甚，诸公曰：“如来日霁，天贶佳期矣。” 来日果霁。于是道过辛封，谒卜子夏祠，召其世嫡，遣就运学教授，而改其名绍云。北至淸涧，风大作。从者曰：“俗传食豕肉诣禹庙必风。” 予未诺，然以慑寒入福圣寺加衣，风滋甚。冲风往神前村，至山麓，乃缘栈道步屧而升。旣谒禹像，风益焚轮，起撼松栢，腾沙砾，上蔀天日，下掩河汾，若蛟鸣虎啸，若禹役使羣怪，持雷斧秉神斤以辟龙门时也。然实斋席设无豕肉。旣升殿，从者置擕尊神几。内滨子曰：“禹恶旨酒，可避之。” 谷泉子笑曰：“禹所恶者旨酒也，此酒恐不足以当禹恶。” 酒行移时，食且举，风息。食有馒头，飣其饀者豕，又不风。不知俗传者何也。土人曰：“此地日有潮风，葢大河流两山中，岚气薄触空洞，卽飕䬃无所于散，此或其眞云。” 食旣，游观四壁，金碧丹靑，十三雕榭，葢自六籍子史言禹事者，无不开方绚织，且笔精意远，非时工可到。殿记在元贞年间，壁图必当其时。关中人称岐山周公庙画，殆不过是也。旣乃北谒后寝，见涂山氏像，止二嫔侍侧，而冠裳朴质，犹可想见古风。出庙西南，乃扪萝缘磴以上望河楼，卽谷泉子所攺吞吐云雷楼也。楼在龙门左闑之上，葢梁山中断而东峙者也。其前县临中流，上作石室，旋柱其外，以为转廊，室塑十𨶒罗像。俗言至此绝险，与死为邻也。楼外俯黄流，凌白云，孤山直对，而雷首中条，𣺌𣺌冥冥，乍见乍没，皆入望眸。●磴而下，会二公至流丹亭。亭北倚石崖，其南半悬中流，栢柱斜庋其下，上有板棚，凿板如井口，以汲流，卽勺水于沧海也。亭扁则白岩乔公小篆。下亭就实斋子于河壖。壖西者河，其东皆怪石层崖，崒律崎岖，不可以步。而内滨子飘裔如飞，予力追不及。至壖，则西山东转，北遮河流不见来处。伫滩环望，四面皆山，中如院落。其前则两山拱峙，自窟穴而出，故曰龙门云。爰有煤舟南自蒲津络绎而来，棹歌渔唱，不殚图此。其为禹穴乎？或曰龙门之外，河洲之上，靑草萋萋，黄沙茔视，河之高不过咫尺。若遇秋水泛溢，虽百里之涨，千寻之涛，不能侵一坏焉。是则禹坟者也。内滨子曰：“禹古今之大智，而乃葬身于此乎？” 谷泉子曰：“会稽亦有禹穴云，其在河之壖也。” 方欲卽舟北行，以求所谓悬流三级浪者。或曰在金门五七十里，或曰在吉州百馀里。然不能往，徘徊怅望，搀扑南返。葢天下奇观，亦不欲人尽覩，而风雨幻忽，云雷时出，亦此山之神妆点修饬，耸来者之观乎？然斯游也，不可谓不索其隐而探其奇矣。

《王官谷记》

吕楠

王官谷者，司空表圣隐居之地。今少叅许君德徵重修而增饰之。泾野子至解，偕邱孟学往游焉。马至故市，西折而南，谷水北流入市，问卽贻溪也。沿溪南行五里至谷口，路多巉岩，石碍马，丹柿赤𣗥夹路挂裳衣。踯躅至先门，伏马而过。道流引登高至门，门下砌石百级，夹扶之而后能上。道流建阁以祀玉皇，乃升阁叅拜。下阁北至三绍亭，又北过休休亭，谒表圣曰已暮。南过了了亭，有侯段两生读书白云洞，洞则元孤云子李了了菴所居，以学休休者也。乃南临石泉桥，望天柱峰，则见羣山环拱，而此峰孤高插天，与故市街所望益不同，葢其峰南之崇山又远也。渡桥夜与孟学连榻石泉洞中。洞在天柱峰根，其前有淸流自东瀑布泉引来而西，滙为小池，栏䕶焉。晨兴瞻望表圣象，飘然有出尘态。读休休记，乃知其抱经济材，与时不合而隐，甚可痛惜。但末题耐辱居士，则楠又病其隘也。壁间多宋元人诗。道流引登西山，观秦王砚。砚大如碾盘，无口，下如尖底磑。表圣山中记已有此名，其秦败晋师于王官时所遗者乎？自砚旁不由故径，悬下苍崖，观双人石。石在天柱峰西北，倚峰而立，上有圆石二枚，恍若人面状，又似北望秦砚而欲濡毫者也。道流又欲西观苍云洞，北至芦苇泉，言洞常出云而泉更甘冽，云为曹仙姑地，未往。直趋挂鹤台，瀑布自天柱直下，而台在其左旁。鹤二月来五月生子去，有悬草眠迹焉。台东与孟学四人各据一石而坐，北瞰天柱，益突兀，有四瞻云日俱无影，止有一峰高接天之句。欲东升以观东瀑布，道流难之。又欲南进以睇黄河，道流又难之。乃叹曰：“天下奇观岂可尽哉！” 遂北反坐聚仙堂。东游猪耳山，又东南至瀑布，登悬崖以观之，声如雷轰，貎如雪舞，瞻瞰更久乃下。崖旁流而行，北至柿林，临流徧坐矶上。孟学坐一孤屿，僧登树头摘柿，落红满地，吟兴俱发，各得几诗。仆自故市沽酒至，道流菹以鲜蕨秋英，乃涤巵涧中而传酌，葢不羡古流觞也。遂北至张御史所构观泉亭，则东西瀑布合流之地，卽表圣之濯英池也。问修史览照莹心九龠拟论诸亭及一鸣窗，道流皆曰忘之矣。乃谓孟学曰：“楠尝薄唐诗人，若表圣者，岂可以诗人目哉！” 遂归息聚仙堂。又明日，道流以予不至仙姑洞也，昧爽取芦苇泉中水煮豆粥，佐以簌以餟予，毕乃自石泉洞南登，路如蚯引，桧栢交错难进，乃以手拊道流辈，一皂以一绳引道流手而后上。至秦无隅墖前，北望不见娥眉坡，是以微阴盖予已出云雾之上矣。盘曲再登至李孤云墖，乃叹曰：“世之亷夫淸士不用于时，避世而至此耶？则岂非执政者之失哉！” 又东绕而上至八仙洞，已到天柱峰腰，洞口俯瞰，谓孟学曰：“彼李孤云者，风斯下矣。” 出洞又欲直上天柱之顶，道流皆谓路不可行，然予益●力勇往，几至其巓，俯瞰八仙洞，又𣺌乎其下。又叹曰：“不知唐时表圣之足履，德徵之攀缘，曾至此否乎？”

陕西

《游 [氵 *(𦍌/ 火)] 陂记》

刘士龙

余坐空翠堂，把酒远眺，而慨想当年之胜也。山谷之水，并胡公、白沙诸泉合而北注，●陂受之。自陂头南至曲抱村，可数里许。高岸环堤，一泓荡漾，层峦叠嶂，影落于数百顷之波涛，摇绿横靑，奇难名状。半陂已南，纯浸山，此实际语也。当其盛时，或画船箫鼓，丽如锦帆；或雨棹烟艇，淸比剡曲。辰泛宵行，何异登仙。唐宋诸名流，或卜筑，或宦游，微独岩壑牵情，亦有乐于是陂也。至元季始决陂种稻，胡虏腥膻，殃及陂池，使汪汪巨浸，化而为离离靑畴。贪一时之小利，而坏千古之名胜，杀风景甚矣。彼大江以南，捐千百里予湖者，何如哉？夫决以业民，意非不美也，而民贫愈甚。葢稻粮甚重，偶无𡻕，则鬻田以偿之。故沿陂村落，终𡻕勤动，止为他县豪贵人代耕耳。使陂水如故，无论长天远山，涵碧虚之容，而贮螺黛之色，幽人韵士，遂闲放之致，而发要𣺌之思。卽以利论，而鱼藕菱芡，亦有百倍于田者。㷀㷀小民，取无禁而用不竭，优游享用，坐免追呼，作渔翁亦胜作租戸矣。此余所欲坏田以为陂者，但揆之理势，决陂以为田则顺，坏田以为陂则逆。顺易举而逆难行，则●陂之复也无日矣。所可几幸者，千百年后，沧桑变易，则陂有复时，而余不及见也。奕奕淸神，或当来游耳。

《游骊山记》

袁宏道

骊之山郁然而靑，而其水浩浩然鸣九衢也。古栢森森然翳东西岭，故宫遗址多不可识。山下之民有雪领而杖者，作而前曰：“民虽耄，犹彷佛忆之。” 指其岿然而坟者曰：“是举火台，褒女之所笑也。” 指其温然而澄澈者曰：“是莲花荡，明皇𡚱子之所浴也。” 问山下之故垒，曰：“是尝锢三泉而闻七曜者，始皇帝之地市也。” 予倚松四顾，苍茫久之。乃披荒蓁，踞危石，楚声而歌曰：“涓涓者流，与山俱逝兮。空潭自照，影不至兮。吁嗟乎，兹山祟三世兮。” 歌竟，浴于长汤，遂登老氏宫，极于台东。过石瓮寺，休焉。稍倦，假寐僧榻。忽有丈夫峩冠修髯，揖余而言曰：“吾子失言，夫山奚能祟？使吾幸而遇岩匡诸君子，岂不亦嘉遯之薮？吾子谓九叠之屏，七里之滩，何遽出吾上耶？又使吾所遭者为宣城孤山辈，骚坛之士艳称久矣。吾岂复戎吾姓也。” 余蘧然觉，自悼言之失也。复喟然叹曰：“异哉，天子之贵，不能与匹夫争荣，而词人墨客之只词，有时为山川之九锡也。异哉！今之处士，谁能入山而为水石所倚重者？吾当北面事之。”

《游终南山记》

都穆

癸酉八月，余以使事寓秦。会旧僚田君有年，约以中秋玩月终南山中。出城南门，而秀才费樟复陪以行。三十里，经樊川。汉将樊哙尝食邑于此，在唐为韦安石别业，又名韦曲。冈峦回绕，松竹森𣅡，而水田蔬圃连络乎其间，秦中一胜地也。冈之上，登牛头寺。僧愚闻官人至，悉遁去。余以所擕酒共酌松下。寺旧有唐贞元中徐士龙撰徧照禅师碑，今不存，所存唯仙人邱长春诗刻。拂尘读之。韦曲之东有杜曲，乃唐相杜岐公所居。当时语云：“城南韦杜，去天尺五。” 言迩京也。岐公孙牧自吴兴守入知制诰，尽以俸金创治其野。尝曰：“富贵有数，吾得老为樊川翁，有文章数百，号樊川集。顾草木禽鱼亦无恨矣。” 离牛头南行四十里，至终南山，入普光寺，在山之麓。息足盘石，又二里，道益峻险，遂舍肩舆，蹑乱石，冐悬崖，屈曲而上。西有日月崖，下刻篆书 “松泉” 二大字。又上至抱子崖，经玉泉洞，又有八仙洞在山之西壁，限以流泉，非跣足不得入。又上有石，俨若老枢，凭崖而休，佐一圆石，明可鉴物，谓之石镜。再上，财徵源池也。池一名太乙湫，其上环以羣山，雄伟秀特，势逼霄汉。水广可数丈，深丈许，锦鳞浮游，人莫敢触。鳞之大有二三尺者。自昔祷雨咸在于是。其南卽太乙殿，惟一道士居之。殿左有三官、雷神二洞。所谓金华洞者，在山之最高处，道士云道有积水，然不能至也。田君与费生以疲极卧三官洞，予面池独酌。下山，复至太乙宫。方举杯，适长安令送酒，饮兴益豪，题名壁上。晚囘至普光，予欲玩月，上寺过门不入，命舆夫疾行上山。道悉甃以石，而松栢梨栗夹植其旁，遇险则趍别道，已而复故。葢五里而始至寺。有方池名曰仰天，跨以石梁。于兹宵玩月为宜。张筵池上，而浮云滓空，众颇拂怿。予戏谓之曰：“昔人诗不有弦管吹开之句乎？” 命小𨶒黎取笙箫杂奏之。倐焉云开月朗，则皆大笑，谓予言之不妄也。十七日下山，从别道囘。二十里至兴教寺，内有三墖，其中墖特高大，为唐三藏法师玄奘瘗身之所。尚书屯田郎中刘轲铭，左为慈恩基公墖，铭之者贡士宋复也。寺之北旧有玉峰轩，宋元丰四年知永兴军吕大防建，今废，惟长安令陈正举记石仅存。午饮寺中，六十里入城。

《游九龙潭宴别序》

张说

安平王地惟藩翰，才实宗英。悬鹊镜于胸怀，运龙泉于掌握。以为时和政理，实探道之奇；贱物贵身，尚延龄之术。悠然远览，乃卜兹山。属圣主之能仁，遂贤王之雅好。罗纨罢御，与朱邸而长辞；金玉满堂，栖白云而不顾。崖石洵美，结构多奇。锦壁周庭而造天，玉泉注户而鸣壑。三光贝树，影入山窗；九节菖蒲，光摇砌水。竹林茅宇，自冥栖隐之心；药物图书，卽有灵仙之气。人惟帝念，崖穴所以增辉；地入王家，樵采尤其不犯。嗟乎！林栖谷饮，古亦有之，岂有贵而为王，鍊形云壑，希世独立，万古谁邻？子晋以来，一人而已。羣公等衔紫泥之宠命，间淸溪之逸游。驻骖騑，步崖石，籍落花而听时乌，累宿忘归；荫芳树而美春泉，穷年不厌。衣冠车马，明日下于春山；鸾鹤笙歌，今宵共乎芳月。隐沦可作，将知心与事违；城阙非遥，终惜风流云散。下官少怀微尚，早事灵邱。践畴昔之桃源，㽞不能去；攀君王之桂树，情可何之？请大赋一言，俱裁六𧪼。

《华山记》

袁宏道

凡山之名者，必以骨。率不能倍肤，得三之一，奇乃著。表里纯骨者，惟华为然。骨有态有色，黯而浊，病在色也；块而狞，病在态也。华之骨如割云，如堵碎玉，天水烟云，杂然缀壁矣。方而削，不受级，不得不穴其壁以入。壁有罅，才容人。阴者如井，阳者如𩅑。如井者曰㠉曰峡，如𩅑者曰沟，皆斧为衔以受手足。衔穷代以枝，受手者不没指，受足者不尽踵。铁索累千寻，直垂下引而上，如粘壁之鼯。壁不尽罅，时为悬道。巨峦折折相逼，若故为亘以尝者。横亘者缀腹，倚绝厓行，足垂磴外，如面壁，如临渊，如属垣，撮心于粒焉，知鬼之不及夕也。长亘者搦其脊，匍匐进，危磴削立千馀仞，广不盈背，左右顾皆绝壑，唯见深黑。吾形𡾔𡾔然如负瓮，自视甚赘，然微风至，摇摇欲落，第恐身之不为石矣。夫人所凭杖者手足，而督在目。方其在罅，目著暗壁，升则寄视于指也，降则寄视于踵也，目受成焉。耳罅尽而厓，目乃为祟，眩于削为栗，眩于深为掉，眩于仄为喘。愚者不然，心不至目故也。今乃知险之所以剧矣。余衣不蔽腰，下着穷●，见影乃笑。登厓下望，攀者如猱，侧者如蟹，伏者如蛇，折者如鹞。山之𢋼廞乃至此，自恨无虎头写眞笔也。逾仙掌壁，折入石弄北旋上，石滑而不级为东峰。过坪蹑厓，道尊持而中断为南峰。度峰足蜿蜒上，石叶上覆而横裂为西峰。南峰踞两峰之上，如人危坐而双引其膝。下有土径，异树交络，峡水鸣其间。峰顶各有池，如臼，如盘，如破瓮，鲜壁澄澈，古松覆之。西峰石多璺，乍视如未稳。南峰之背有静室，垂双鏁，鏁尽为铁杙以承板，道东峰南下为衞叔卿博台，鏁对悬拓厓自达，皆奇险。

《华山后记》

袁宏道

从玉泉院至靑柯坪，东西皆石壁，涧水萦洄出。逾张超谷，壁乃峭。至希夷峡，石忽具态，摩云缀日，压叠而上。行大石累累卧涧中，水不得直去，则跃舞飞鸣，与山争奇于一罅之内。至靑柯坪，西峰斗绝出诸山，忽若屏息。奇者平，高者俯，若童子之见严师，不知其气之微也。西峰之奇在水帘洞，远视见窦下有丹石，瀑布●之千尺㠉而上，大奇则大险，小奇则小险，寸寸焉如弱夫之挽劲弩。至苍龙岭，千仞一脊，仄仄如蜕龙之骨，四帀峰峦映带，秀不可状。游者至此，如以片板浮顚浪中，不复谋目矣。然其奇可直一死矣。若日月岩，前方石峭壁，直上止险耳，无他奇也。逾岭路绝，折身反度，其险更甚，而不名者，厓不甚修也。过五将军树，度桥至通天门，险乃尽。山自仙人拇始为岳，岳以内若自为天地者。诸星曜平视，得人间之半。其地微肤，长松桧污处齐云台。峰顶云台直北，当入㠉时，犹千霄，诸峰之在云台下者，犹矗矗也。南上卽落雁峰，千山环之如羽林执㦸儿。山皆奇峭锋锷，林林一峰直背如轮，若与峰争秀。渭水东行与黄河合，下见树影。东峰卽玉女峰也，祠玉女者乃峰之一臂，所谓洗头盘亦渴而浅，而东峰有之，圆滑深洁，锡以盘名亦称。西峰最幽奥，石态生动，有石叶如莲瓣覆崖巓，其下有龟𨚫立，昻首如欲行，盖叶上物也，是卽所谓莲花峰矣。玉井在莲花峰足，二十八潭圆转而下，瀑布上流也。恨不于雨后观之。山壁树如错绣，鸟语从隙中来，云无鸟者悞。洞少天成，然整洁可居，庐舍亦有，而黄冠不至，𡻕一至以舘香客耳。山灵之寂寞无侣可知矣。

《华山别记》

袁宏道

少时偕中弟读书长安之杜庄，伯修出王安道华山记相示，三人起舞松影下，念何日当作三峰客。无何家君同侍御龚公惟长从蒲坂囘，云登华至靑柯坪，险不可止，逾此则昌黎投书处。余私语中弟，近日于鳞诸公皆造其幽，彼独非趾臂乎？然心知望厓者十九矣。余旣登天目，与陶周望商略山水胜处。周望曰：“闻三峰最胜，此生那得至。” 后余从家君游嵾上，有数衲自华来，道其险甚具，指余体曰：“如公决不可登。” 余愤其言，然不能夺。今年以典试入秦，见人辄问三峰险处，而登者绝少。惟汪右辖至其巓，未尝以造极见许也。余至华阴，与朱武选非二约，索犯死一往。旣宿靑柯坪，导者引至千尺㠉，见细枝柴其上，顶如覆鍢，天际一隙，不觉心怖。因思少年学骑马，有教余攀鬣蹙镫者，心益怯。后有善驰者谓余曰：“子意在马先，常恨霜蹄之不速，则驰骤如意矣。” 余大悟，试之良验。今之教余拾级勿下视者，皆助余怯者也。余手有繘，足有衔，何虞？吾三十年置而不去怀者，慕其险耳。若平莫如地上矣，安所用之？扪级而登，惟恐险之不至。或坐或立，与非二道山中旧事，若都不经意者。顷之越绝厓，逾沟，度苍龙岭。岭尽至峰足，地稍平衍，余意勌，百步一休。从者相谓：“何前捷而后澁也？” 余曰：“蹈危者以气，喜一而怖十，绝在险也。怖一而喜十，绝在奇也。吾忘吾足矣，去危卽夷，以力相角，此舆卒之长，何有于我哉？” 下脊乃跻南峰之顚，与非二席峰头待月。是日也，天无纤翳，靑厓红树，夕阳佳月，各毕其能以娱游客。夜深就枕，月光荡隙如雪，余彷徨不能寐。呼同游樗道人，复与至顚。松影埽石，余意忽动，念吾伯修下世已十年，而惟长亦逝，前日苏潜夫书来，道周望亦物故。山侣几何人，何见夺之速也。樗道人识余意，乃朗诵金刚六如偈，余亦倚松和之。

《游玉华山记》

张岷

宜君县西南四十里，有夹道而来者，玉华也。其南曰野火谷，望之如爨烟。野火之西曰凤凰谷，盖其初有九殿五门，而可记其名与处者六。其正殿为玉华，其上为排云，又其上为庆云。其正门为南风，南风之东为太子之居，其殿曰耀和，门曰嘉礼。知其名失其处者一，曰金颷门也。过而览之，惟野田荒草而已。其西曰珊瑚谷，盖尝有别殿在焉。珊瑚之北曰兰芝谷，昔唐太宗诏沙门玄奘者译经于此。其始曰肃成殿，后废而为寺。云中有石岩，崭然天成，下有凿室，可容数十人。有泉悬势若飞雨，有松十八环其侧，皆生石上，高可十寻，端如植笔。其西南有崖曰驻銮，其始入也，双壁屹然如削石而成。旣至其处，若视瓮，侧有泉飞而下，如悬雨喷珠，其名曰水帘。稍北有崖与泉，亦若是而差小。治平三年夏，余与六人者来游，乃相与坐石荫松，听泉而饮之。已而览故宫，以裵𧙪问遗事于田老，方嚣然不欲归，而余与六人者各以事牵，不可久留，咸相视有不怿之色。余为之言曰：“夫山林泉石，奇伟之观，常在乎穷僻之处，而野僧方士与夫幽潜者得据而有也。然幽潜者知好之，而力不足以营之，甚可慨叹也。夫以有唐之盛，穷天下之富，建宫于此，随而废没。彼玄奘者，特一浮屠耳，卒能传其徒至今而尚存，岂人之情常乐于放肆而易忘于中正哉？若夫太宗之贤，天下之力犹不能以长有此也，则吾六人者得一寓目于此足矣，又何用以不能久留为怅乎？”

《栈道铭》

欧阳詹

秦之坤，蜀之艮，连高夹深，九州之险也。阴豁穷谷，万仞直下，奔岩峭壁，千里无土，亘隔遥绝，巉巉冥冥，麋鹿无蹊，猿猱相望。自三代而往，蹄足莫之能越。秦虽有心，蜀虽有情，五万年间，夐不相接。且秦之为蜀也，人一其性，物同所宜，嗜欲无馀门，教化无馀源，可贸迁可亲眤。擘折地脉，暌离物理，岂造化之意乎？天实凝淸而成，地实凝浊而形。当其凝也，如熔金下铸，腾云上浮，空隙有所不开，回翔有所不合，澄结旣定，窍缺生乎其中。西南有漏天，天之窍缺也。于斯有兹地，地之窍缺也。天地也者，将以上覆下帱，含蓄万灵，可通必使而通者也。苟有可通而未通，圣贤代其功而通之。故有为舟以济川，为梯以逾山，唯兹地也，有川不可以舟涉，有山不可以梯及。粤有智虑，以全玄造，立巨衡而举，追氏缒悬，纑以下梓人，猿垂绝冥，鸟傍危峰，凿积翠以全力，梁半空于木棚，斜根玉垒，傍缀靑泥，截断岸以虹桥，绕翠屏而龙踠，坚劲胶固，云栖砥平，揔庸蜀之通途，绕岐雍之康庄，都邑之能步，山川之无胫，若水决防，如鸿向阳，南之北之，踵武汤汤，跻峩峩以自若，临苍苍而不惧。繇是贽币以进，达人神以会同，稽礼乐之短长，量威力之污隆，可王者王，可公者公，而相次以风。或曰：“受琢之石长存，可构之材无穷，易刓伐蠧，斯道也未始有终。” 呜呼！为上怀来在乎德，为下昭德在乎义。德义之如今日，则或人之言有孚；其反之，则石虽存恐不为𤥨，材虽多恐不为构。想夫往昔有时而有，有时而无，是用愓愓。天下𠷣𠷣，知圣贤创物之意之人寡，明德义固物之道之人稀。敢陈两端之要，铭诸斯道之左，庶主德义者存今之所履，踵武汤者荷古人之攸作。乃为铭曰：

天覆地焘，本亦备设，大象难全，或漏或缺。损多益寡，圣贤代工，彼虽有缺，与无缺同。维北曰秦，惟南则蜀，地缺其间，坤维不续。斗起断崖，屹为两区，秦人路绝，蜀火烟孤。天实不通，贤斯有造，钻坚剡劲，无蹊以道。若川匪舟，若陆匪车，缘危转虚，步骤交如。构虽在功，存亦由德，项拂刘怒，从完以踣。隋落我荣，自顚而植，施非革势，材不易林。踣植之致，惠怨之心，勿谓斯道不常，勿谓斯道可久。礼不以礼，可有而无，恭不以恭，可无而有。创之之意，如彼固之之理，若兹彼知不易，兹而易知。勒铭道左，其同我思。

《黄河源考》

杨慎

按《史记》云：河有两源，一出葱岭，一出于阗，合流东注蒲昌海，伏流地中，南出积石。其山多玉石，武帝因按古图书名河所出山曰昆仑。班固以骞为未尝见昆仑，唐薛元鼎使吐蕃，自陇西成纪出塞二千里得源于闷磨黎山中，高四下，所谓昆仑水东北流与积石河相连。河源澄莹，冬春可涉，下稍合流，色赤益远，他水并注，遂浊。吐蕃亦自言昆仑在其西南，故蔡氏《尚书禹贡传》兼取二说而归是于薛。然皆非耳目闻见之实。论元至元十七年，命都实佩金虎符往求河源，自河州四阅月始抵其处。学士潘昴霄述其所见为志，谓河源出吐蕃朶甘思西鄙，有泉百馀泓，沮洳涣散，方可七八十里，自上瞰之，如列星羣流奔走，五七里滙二巨泽，自西而东经厯可半月，合赤宾河，其流浸大，始名黄河。然水犹淸，又一二日，岐为八九股，行可二十日至朶甘思东北，有大雪山，卽昆仑也。自是凡七八日，河水北行转西，昆仑北一东北流，可二十日至禹贡积石。自发源至汉地，南北溪涧分流合派，莫知纪极。至积石始林木畅茂。及考临川朱思本得译出𣑽字图书，其间分合转折与志或异，而昆仑积石地域远近大要相同。大槩谓河源东北流，所厯皆西番地，至兰州凡四千五百馀里始入中国，又东北流过胡地凡二千五百馀里始。考张骞使西域，所至惟大月氐、大宛、大夏、康居，其馀旁国皆得之传闻，徒见盐泽伏流至于积石再出，遂谓此为河源，诚未睹昆仑。班固非之，宜矣。元鼎虽亦以使事往吐蕃，然履厯有序，其言昆仑山水委曲可信，故蔡传以元鼎之言为近，然亦未究极。至元有天下，薄海内外皆置驿使，通道绝域如行国中，都实又特以河源事往，所诣多乡道指授，其所纪载当有证据。然后知于阗、盐泽、昆仑、积石，一皆河流所经，去源犹远。譬诸常山之蛇，张骞见其尾，元鼎见其腹，而都实所至，昻霄所纪，庶几见其全体矣。虽然，中夏内事有干人纪者，君子所当知；中夏外事无预于人者，君子所当略。故《禹贡》止书导河积石至于龙门，其下经过播逆入海之处则备及，之意葢有在矣。后世振决荡析，河流在中国者代无善捍之策，而返远求其源于荒绝之外，欲何为耶？姑并录之以具观考。

《福建・金溪游记》

王慎中

一亩之宫，环堵之室，墐阴而牖明，畜妻子其中，而身与为处。出户而行，前有击毂之车，而后有连帷之袵，骤而之乎空旷之野，寂寞之滨。苍山崒嵂而高起，绿波澹荡而长浮，则为之忽然而喜，如出幽室，脱縳束，耳目为之加明，手足为之改适。此何异乎饫梁肉者悦蔬茹之食，酗酎醴者渴淸冷之浆？其舍醕醲而卽疏泊，而不得谓之知味也。由其无所得于此，徒以迫劫于喧湫嗸杂之甚，意烦气倦，急于有所投而自解。峙者知其为山，逝者知其为水，而岂为有遇于已哉？尝试登高邱，泛长川，见夫樵夫牧竖、●师估人争道而㨗驰，疾榜而击汰，以家为赴，望望然不及如其去。山水之不速而恐其或后，以彼观之，则醕醲之可舍，固在山水，而城郭室家其疏泊而思卽者矣。物之美恶无常态，而有定形，山水之为佳，而城郭家室之为垢浊，亦美恶之大齐也。由樵夫牧竖、●师估人观之，则所谓佳与垢浊者，举易方而傎处。世之偶得放于山水，辄自谓绝去喧湫嗸杂之患，方多其所游之适，以傲乎城郭聚而室家居者之人。吾亦未知其美恶之所常也。饮浆冷者暂快而非甘，尝蔬食者少苏而不美，其甘美之常固在酒肉也。彼骤之而忽喜者，意豁于久烦之馀，气舒于积倦之后，喜且未几，厌已生矣。何必不为樵夫牧竖、●师估人，而何以笑彼之望望？凡物之美恶无恒，而人情之欣厌有向，昧者挈情以循物，中之厌欣变于外之美恶，迭欣迭厌而不知自主。惟明者为能以情御物，物变于外而不足以易其中之所乐。乐之取于物，未尝无所寄，而皆其自足于中者之所取，则恶者未尝不美，而况于其美，然后美恶者卒归于有恒，而皆吾之所御，欣且不得而有，而何有于厌？苟其无所厌，则遇物皆适，无之而不喜，而奚待于忽然。盖吾泉州之江自诸山发源而下，建瓴而急泻，至于金溪而始演洋渟潏。山起于两涘，高深之景相得，草树互映，云烟相鲜，兹亦山水之胜处也。之焉而忽喜者不知其几何人，而吾独与黄应初、洪舜臣二君子往游而乐焉。当其举杯相属，唱咏方希，而语笑间作，计彼骤之而喜者亦必有以同乎此。而山之盎然而静止，水之沛然而流行，接于吾目，著于吾心，形器都遗，而神情独遇，信有彼所不能同，而吾三人者亦可以目击而交存，而不可以口说喻也。故为记其意如此，使世之游者知吾三人之游而能乐，盖有以御乎物，而谈山水之美者必出于吾而后为山水之美常也。

《游清源山记》

王慎中

登高望远，揽山水之奇变，娱耳目于淸旷寥廓之表，而窅然失一世之混浊，天下之乐宜无逾此者。牛山之游美矣，而景公以之雪泣沾襟，不能自止；羊叔子登岘以临汉水，至于叅佐相语，悲咽怃然而罢。何情之反也？以景公之愚，睠然览齐国之富，恐其一旦忽然去之而死而不得免，其意之卑，而晏子笑其不仁，固其宜矣。叔子慨然顾其一时之功，爱而难忘，虑他日之易泯，抚当身之欢而不足以自慰，可谓贤者，其当乐而哀，以身为累而不得尽悦生之性，亦何以异于不仁者之悲？嗟乎！富贵之君侯，功名之卿士，穷天下之欲，无所不足，志满气盛，其多取于物而备亯之以为快，何所不得，宜其兼得于山水，而牛山、岘首之胜，反以出涕而兴嗟。彼其念富贵之可怀，而伤其不得久有，喜功名之甚冀于垂永，而患其无闻，则虽左山右江，履𡷾崒而俯涛澜，而不能有其乐，甯独不乐而已，且为之感慨而哀。孰知夫苍崖翠壁，发舒气象而凌薄光景，亦导忧增戚之物也。当其戒具往游，固以酣乎拳佚之骄，羡倦乎勋伐之劳，思取乐于山水之间，以适耳目之娱，卒之求须臾之乐而不可得，岂非以其所都者厚，与所挟之高，起于濡恋矜顾而然耶？富贵功名者之于山水，其果不得以兼取也。清源山者，泉州之名山也。余尝以暇曰往游于其间，好事者往往𢰅肴酒，跻山之巓，就余而饮食之，因辄相命为游。攀援险绝，探讨幽窈，极意所止，有从有否，不为恡也。顾视其踽踽寂寥，崎岖而盘桓，何足以望牛山之傧从，岘首之宾寮。然吾未尝不乐，而客之从者未尝不与吾同其乐也。以吾之早废于时，习于富贵之日浅，而顽拙不适用，曾无秋毫之长可以挟而待后，欲为濡恋而无所可怀，欲为矜固而无所可喜，而山水之乐卒为吾有。吾虽困于世，于物无所多取，而独得之于此。彼富贵功名者于天下之欲穷矣，而于天下之乐犹有所憾。然则吾之困，非徒不以易千驷之君，而烜赫震耀，声烈被于江汉，魁乎为一代之元卿者，犹将藐乎其小，如卷石寸木之在于兹山也。吾之所取，其亦不为少欤？旣以语客，复记之如此。

《武夷游记》

吴拭

山与水相映发者，武夷、匡庐耳。匡庐水在山外，武夷水在山中。匡庐虽峙江湖浩荡间，终是主客相偶，不能尽发其奥。武夷则淸溪九曲流出其中，凡一石一木皆相映左右，是以武夷可以舟游，匡庐必须杖履。两山者，必欲兼之而后可，不则愿从武夷也。何则？葢予欲取足如意，目之所能受，人苦不足，我乃厌馀耳。故游而复述之，以补人情缺䧟。武夷，余梦尝往焉。庚申冬，始得与皮囊其馀无与偕者。自虎林取三衢道，水陆驰十四日至温岭。夜大雪，明日霁。从建江买舟，三十里进武夷溪，登冲佑观，访道士冷因之。因之导余谒三淸殿，殿制视拜章台。后为宾云亭，穹碑林立，皆仰摩不及螭首。又后为玉皇阁，宋理宗金龙玉简在焉。穿庑而出，从二门度望仙桥。苍松夹道，平陆如掌，而山脉远发于小阜，则昔之同亭处，今为会眞庙。阜之下人家落落，散不成村，其曾孙苗裔乎？日渐薄，仰见靑霞两朶，混植鸿蒙，白云游其腰，红日射其下，耳目心神眩于奇诡，踔厉应之不少暇。因之曰：“此大王、幔亭二峰也。” 刹那间两峰如阿闪佛，遂不再见。而予卽以幞被寄顿庙中，不复归闤闠矣。诘旦命舟，因之偕焉。从一曲中望兜鍪峰，峰如其名，屼势压人，觉东南狮子诸峰皆羣伏，莫敢仰视，如李密见秦王也。右为铁坂嶂，绀碧兢叠，柘开甚丽。直下为止止菴，则木稀岗瘠，无可述。及至玉女峰，北折为二曲，始觉有异。幽溪一掌，前后若塞，两壁橕天，大槩似峡中，而绿萝碧荇或少过之。南折观仙舩岩，岩自受舩处下半者强，上半者弱。弱者额，强者削，虚插嵯峨，奇不倚石。仰视高鸟，犹是舩底游鱼耳。移舟登水乐石，薄曦洒影，微颸自澜，众㠋改容，鸣泉㶁㶁，终无一字可犯思议。咏朱子诗，犹不特，意取瓦砾书三曲二字于石，以当染指。左折至大藏峰，峰为四曲。长前后对岸诸山如羣儿戏老翁，其十三仙之蜕宅曰金鸡洞，洞下曰卧龙潭。柔漪𣑱面，沉翠流襟。忽晴岚一抹从北展开，堆螺剌笋，瑰诡靓媚，若肘予者，仰予者，挺而挽余舟者，㨗驰而前要予者，皆五六曲英灵一时吐发。直过更衣台，厯玉华、天柱，晚对诸峰如困万㦸中，妍怪丰瘦，转掉殊态，一喜一怒具有深情。又泊平林渡，谒文公祠。祠负隐屏峰，一脉直拔，独抱蓊郁。而北戸距云窝仅数百武，遂舍舟从磴道仰观接笋，卓上无端，蒨润飞动，绝似仲圭笔。其下崖石刻露，与之为怪。或悬而坠，或削而擎，赢而突者或额或鼻，诎而弇者或目或口，或喷檐牙，仰甍俯槛，如嵌版屋。藤树云萝相蔽以为幽窦，倚石作垣，柴扉不设，而云窝宾云之堂左次矣。林影欲昏，夕阴下地，月色渐溪上来，呼酒数酌，复登舟西折。过七曲得岩三，石二，苍屏、天壶、三仰诸峰皆掠镜擢鬟，夜来媚人。及北折百花岩，经鼓子并莲诸胜，寒猿呌影，空雾蒙蒙，宿鸟惊光，威霜肃肃，身是远游赋中人，不复带世间想。乃折上芙蓉滩，是为九曲矣。忽霜风凄●，不能进。因之引白烟一带曰毛竹洞，指渔灯一点曰齐云峰，如覔月见指耳。遂返，觉来时所稔诸胜咸无半面识者，缘去来向背兼多变幻之资，意态顿改，而余亦欣然有新接矣。再旦望接笋峰，从仰止亭投石门，厯铁象岩，皆捶磴为堦，错落不一，俯仰上下，出没石林间，若排扉，若穿牖，若迷路引还，若蜃之时有无，而苹之骤判合也。登渐陿，忽豁然，高峰四辏，洼中隆外，如仰釜微缺。从缺处一石嵚嵌，飞动舞瀑，蜿蜓而下，晴雨乱飞，浴苍涤碧，分道綫流，各传琮响，积云在崖，氷柱时坠，凛乎其不可留。乃折步左掖而上，一壁耸百馀寻，揭于云表，莫测攸跻。若折𨮂木而下，未及者反竖于上也。悬三梯级，各以百计，其悬处得凹之半，左削右虚，含栗守视而上。梯穷壁复胸而凸出，从胸上环凿一径，仅容半躅，舍距用趾，履滑攀索，[月*(夹/水)]胸而行，如胡僧和南而复蟹旋者三十步，径断续以栈。复十步许，得定心亭。旣脱险艰，而诸峰亦各挟所有以偿余，植然终为馀险所夺，忽忽不能给赏。俯瞰皆白云，淸溪几曲如秋电之过目，不敢察视也。少顷，因之至，气败色死，汗出如豆，宜用理中汤者。复少顷，登龙脊，双壁离立，界两瀑而中拔数十仞。下望如鸡胸骨，窄束不能雁行，贾勇上征，屡奋屡息，赖缛绿绣两壁，坠雪鈎枝，馀花袅袅，差得自怡。遂由仙奕亭上绝顶，登玄元道院。松竹蔽亏，蓊菁郁翠，风兰露蕙，芬馥四时。汪丽阳所谓反眞复命处也。问痴頥窝，寻栖霞所，白云在足，靑天四垂，日月度楣梁间，雷电虹霓屏下方不得至也。及下出石门，望悬梯如腋下短带耳。上下崖石，其崇五之，翠乳欲零，穴胸如蛀，赭骨苍容，穷剜极刻，殆太始氏崇岚酿烟，意匠磨荡，叱而化石，非石能也。复西望仙掌峰，取石岩道登天游观，道视接笋稍夷，然亦岌嶪。复磴乍治乍乱，登三里许，忽一石从左拔起，与仙掌相拒如峡，而磴游人憇此，若酷暑之得水室。更三里渡胡麻涧，随流而东行数百步，入天游观。隐屏风实拱之，及出一览亭，则隐屏若可蹴而造也。屏挟接笋、玉华二峰，如人竖掌中三指，高不逾眉，其馀诸峰环侍，高者拊[月*(夹/水)]，卑者承踵，皆孩而●抚之。曩之溪上魁然雄傲以不可攀者，悉盘中玩石耳。淸溪九曲画指而尽，听滩声在风际摇荡，如馋妇炒寒豆。忆昨之白烟渔火，又是眼空花不足思也。至若三友堂、胜览亭皆夜郎王之比汉耳。旣返，道士留曲水为谈山中事，[言*尾][言*尾]可听。是夕月色甚佳，不能寐，复出一览亭观白云敷岩如海，而众峰各萌头苗角作水族异状，状亦各有所拟。独隐屏如巨鲸翘首北顾，峰头悬两灯，差可以拟目，亦奇观也。不识仙船此时作何浮动。晨际再抚危栏，揽羣峰之髻，拂拭初阳，棱棱露爽，昭秀倍初相见时，乃饫玩之而后从胡麻涧上行三里许，有山当菴古木幽淸，流泉婉出，令人有息心想。及至葛香林，但有赞叹不能名状，则蓬首垢衣三旬九食亦甘心而愿止焉。自此从玉柱峰东行，云径閴寂了无人声，惟觉泉石洒然，一勺一拳具足仙韵。草木藤萝俱有香气耳。天心菴以峰名，杜豁岩以人显，皆相去六七里。从万峰脚下萦回取路如循永巷中，越磵渡壑，喜其潄泐巑岏，骨齿齗腭，黛绿丹碧，班驳成文，泉水溅之皆活也。登九井岩，岩巓有泉如井者九，淸彻映星汉，汲一则八井俱动，想一脉也。穿萝而南折为水帘洞，丹崖百尺，泻水如珠，飘洒随风，淸声瑟瑟，恨多驾屋插坊，有道官气，然复頽败无人，烟火俱寂，而残阳古庙之致又在耳。由是北折绕刘官寨，再折过紫峂岭，山势俶谲愈出愈奇，如读荆轲传节节鼓舞。羣峭摩天，妍秀可人，较之溪上诸峰，如甥之似舅，子之肖亲，兄弟之相彷佛者，往往然也。涉一涧曰袭芳，遡流而行数百步，有瀑潺潺然落谷中，此涧之源也。从瀑旁取径数折而登，不患无褰裳濡足之势。约二里稍东折度云门，云门者一石与崖附会而成衖，不百武，衖尽尽处复一涧曰流云，又瀑之源也。嘉树扶苏，人家闲静，复有柳岸柴扉小桥流水之𧼈。于峰之上得未常有桥之西有深密菴，拥竹万竿，规制宏敞，毛道人一呆静处也。由左掖而西为闲闲室，为白云乡，皆连亘相接，总之俱属为卢岫耳。岫之北一径袅袅投云而没，似可以致远，而因之逼归甚急，曰明日望有直役。果尔，卽卢岫已惠于望外矣。旣下仍从涉涧处南折，厯紫霞嶂，又折趋马头岩，想㨗径也。有凝云菴、碧桃源、翠竹窠诸处，皆石门松径，来往与麋鹿相值于数里之间。石根云树纵横道路，虬蟒千万条，磵石之为狮象雕鹫腾上而饮下欲攫人者，又非算数之所能及。但觉远近有情，拒迎有法，相师而转求胜焉。及下马鞍岩，稍东折二三里，山始舒缓，控揣亦息，而游人向之惊魂动魄者亦不觉其骤释而气平也。度鸡苏坂，望三姑尚遥，至兰汤度忽大王在侧矣。虽然，三日游厯山水之胜不十之一，况又从跋踄了日课与驰马看花等，何关眺赏。武虽一𡻕穷耳，余心实许焉。噫，三日游又同曩时梦矣。

《武夷山记》

黄仲昭

叙曰：武夷山周回百馀里，其峰峦大者三十六。道书谓为第十六洞天，相传常有神仙降此，自称武夷君。又列仙传，籛铿二子，长曰武，次曰夷，因以为名。二说不同。朱文公序云：“武夷之名，著自汉世，祀以乾鱼，不知果何神。山有枯木查插石罅间，以庋舟船棺柩之属，柩中遗骸外列陶器，尚皆未坏，颇疑前世道阻未通，川壅未决时，蛮俗所居，而汉祀者，卽其君长，葢亦避世之士，为众所臣服，而传以为神仙也。今山之羣峰最高且正者，犹以大王为号，半顶有邱焉，岂其君长所居耶？” 有小溪缭绕羣岫之间，凡九曲。李左思诗：“溪流玉雪三三曲，山鎭烟霞六六峰。” 洪迈诗：“一溪穿空舞澎湃，九曲度尽方盘纡。” 大王峰，一名天柱峰。昔有张眞人坐逝于此，亦号仙蜕崖。峰南一隅，棱层三出，可编梯级而上。旧志昔魏王子骞与张湛等十二人隐于此山得道。峰之巓有古木仙果、异竹奇花、芝草之类。李纲诗：“孤峰拔地与天通，为问仙人羽化踪。鸾鹤不知何处也，玉楼金鎻白云封。” 刘子翬诗：“隔竹斜阳泛小舟，朅来天柱访仙游。风声树杪栖笙鹤，云气峰头涌玉虬。” 幔亭峰，一名铁佛嶂。旧志秦始皇二年八月十五日，武夷君置酒淆会乡人于此，建幔亭彩屋，设宝座，施红云䄄紫霞褥，呼乡人为曾孙。宋白玉蟾诗：“人间几度曾孙老，惟有青山自古今。” 辛弃疾诗：“山上风吹笙鹤声，山前人望翠云屏。蓬莱枉覔瑶池路，不道人间有幔亭。” 陈梦庚诗：“山中别是一桃源，彩屋红桥影不存。山下人痴犹自说，排檐元是武夷孙。” 仙鹤岩，峭壁上有绘鹤，霜翎朱顶，千古不渝。禅岩，又名望鹤台。昔有老僧坐禅于此，故名。仙羊岩，在大王峰之西，大小凡六七峰，时有峰仙羊见。又三曲亦有仙羊岩。虎鼻岩，水中石有两窍，仰吸如虎鼻。狮子岩，其形蹲踞，昻首状若狮子。徐进斋诗：“山中弹压无𧲣虎，留得孤猿半夜啼。” 升眞洞，在大王峰之东，石壁上谽谺一室，中有雷文𤮀𤭛。五盛仙蜕，其一置石窖中，窖中狭束不可出。洞前悉以黄心木纵横为栈，若可通往来者。其上又一穴，横插双木为桥。桥之西壁别开一罅，中有香炉、药瓶之属，可望而不可卽也。洞下直裂一隙，其旁有顶炉，号丹炉石。白玉蟾诗：“得得来寻仙子家，升眞洞口正峰衙。一溪春水漾寒碧，流出红桃几片花。” 投龙洞，在大王峰绝顶，洞门小而直下，垂绠百尺乃可至水。宋朝屡遣中使投金龙玉简祈雨于此。旁有天鉴池，大小观音石，一石对耸其巓，草木苍翠，有宝冠螺髻之状。兜担石，一名赌妇岩。古记云：昔有娶妇者，与仙人赌而随其去，遗下兜担，化而为石。下有常菴及蔡抗书堂。水光石，在溪头。已上俱在一曲。

铁板嶂，在大王峰之右，三峰森秀，中者尤高。玉女峰，亦名三娘石，三石差肩而立，其色红润，望之有姝丽之态。下有妆镜台、仙冠石。宋辛弃疾诗：“玉女峰前一棹歌，云鬟雾髻动淸波。” 蒲心泉诗：“玉女亭亭拥雾鬟，此心如雪照淸湾。愿将一曲秋溪水，洗却人间脂粉顔。” 马头岩，状如勒马。凌霄岩、仙猿岩、虎啸岩，在玉女峰侧，草木丛茂，上有崇眞菴，后有南山书堂。宋蔡渊并弟沉祠堂在焉。宋李纲诗：“昔年老虎啸幽岩，千里淸风皱碧潭。岩上如今无虎迹，一林花雨落毵毵。” 题诗岩，在溪畔，诸名贤多留题。又四曲亦有题诗岩。蔡沉诗：“四曲游人款乃歌，旧矶千古老渔蓑。题诗岩下人来往，春雨年年长绿莎。” 已上俱在二曲。

张眞君上升峰，一名紫岩峰。车前峰，古记云：圣姥常鞭牛以车载钱于此，因名。上有白玉蟾丹炉。升日岩，有金光石。小藏岩，下临深潭，上亘绝壁，半岩数处谺断其间，或插木架板，望之如栈，中开数室，内有器圆者如斛，方者如笥，又有如笥盘如杵之状者。古记云：昔有仙鸡栖鸣其间，故又名仙鸡岩。其侧有船架于岩之半壁，亦名仙船岩。翁彦约诗：“西溪缥𣺌接明河，鼓棹仙人泛玉波。𨚫御长风天上去，虚丹千古插嵯峨。” 仙舘岩，半岩有石室，其间几案具在，盖仙家翰墨之馆，一名仙学堂。李仲光诗：“天人异所禀，事物皆生知。强名仙学堂，此语将谁欺。我欲借尺地，虚檐敝茅茨。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 水乐石，有琴瑟之韵。试劒下，旧志云：探鹤仙人试劒于此，石分为二。会仙石，方平可坐二三十人。已上俱在三曲。

宴仙岩，与钓鱼台相对。李仙岩。大藏岩，下际深渊，岩石罅中有仙骨数函，乡民遇旱则就船以为梯，连属而上，取仙函奉以祈雨。鸡窠岩，在大藏岩之半壁，有洞穴，外狭内宽，木蓧纵横其间，如鸡窠然。古记云：有仙鸡鸣于此岩之上。翁彦约诗：“仙人淸磬读黄庭，长听金鸡半夜声。一夕都随黄鹤去，满窠风月白云生。” 云岩，岩之半有石室，可坐百人，扁曰云岩菴。仙机岩，半岩有石室，机杼犹存。白玉蟾诗：“织就云裳御冷风，玉梭随手化成龙。天孙归去星河畔，满洞白云机杼空。” 翁彦约诗：“辛苦支机耐寂寥，肯同嬴女只吹箫。金梭昨夜成龙去，上与天孙织綘绡。” 钓鱼台，国朝苏伯厚诗：“仙子何年把钓竿，古台依旧势巑岏。严陵老去能游此，不住桐江七里滩。” 拜章台，上平坦，有香炉，浑然天成。已上俱在四曲。

大隐屏峰，其峰夷上锐下，拔地峭立如屏。武夷精舍在其下。陈孟庚诗：“大隐屏前风月闲，何人手种万琅玕。深深五曲东流水，合作千年洙泗看。” 接笋岩，一名仙接石，状如笋立，其半有痕，如断而复续。玉华岩、罗汉石，以其顶髠骨露故名。天柱石，尖秀如琢成。旧志云：昔魏王于上下有更衣台，平正如几。已上俱在五曲。

三层峰，鳞叠斜倚云汉，每旱暵欲雨，则先出阴霾，欲霁则开豁远近视以为候。仙掌岩，岩面三处石纹红润如掌，有瀑流界于仙掌仙舘二山直下千尺，顶有崇眞舘，下有仙浴堂。白玉蟾诗：“仙子扪萝上翠崖，岩头旧有炼丹台。至今石上留仙掌，十指春葱渍绿苔。” 林君用诗：“汉武升遐几度春，金茎事迹总无闻。悬崖更不承朝露，空印纎纎十指纹。” 陈梦庚仙浴堂诗：“神仙无垢骨犹香，底用山间开浴堂。我欲从之三洗髓，骑●散发水云乡。” 石堂院岩，亦名陷石堂。宋天圣间，一夜大雷雨，院东白面岩开剥一巨石飞下，覆压院宇五十馀间，䧟没成潭，人罹其害，惟僧居仁及行者得免。云有人掖之以去。今石崖横绝，仅可容足，转千馀步，则地势平旷，种桃满原，人号小桃源。后有刘爚祠堂。白玉蟾诗：“高僧叅透赵州禅，拔寺移归兜率天。天圣四年二月朔，一宵雷雨撼山川。” 响声岩，其中空洞，人笑语则谷应。仙迹石，与仙掌岩相对，有脚●痕。李左史诗：“当时天姥立溪边，石上遗踪见宛然。笑杀茂陵缑氏迹，只凭方士口中传。” 已上俱在六曲。

北廊岩，广●连属如廊庑然。缑藏岩、铸钱岩、有石梯棱层。城高岩，山形高峙，长亘五十馀丈，若城壁然。上水龟石。已上俱在七曲。

鼓楼岩，岩间有楼，其下四楹，有路可以攀援而上。旧记云：是仙家鼓楼。旁有鼎竈。叶梦鼎诗：“鼓楼岩下鼓楼开，举世邯郸梦未囘。安得老鳌俱唤起，万人醒眼上山来。” 天壶岩，在鼓楼岩之侧，中有道院。下水龟石、猫儿石，伏于山巓若猫然。鼓子石，两峰䇄起，一峰旁有石如鼓。絪縩石，石纹缕络如卷丝状。大小面石，两石相向如人面。鱼磕石、将湖石。已上俱在八曲。

灵峰，下有玄都观。灵岩，又名风洞，两石相倚，长数十丈，中一罅，窥见天光隐隐如线，谓之一线天。石洞中可坐十数人。谷口剏门，朱文公题扁曰灵岩。徐进斋一线天诗：“石上烟消绿藓斑，几人车马此盘桓。谁知一线通天处，照见人心万古寒。” 白云岩，半壁如有白云之状。锺模石，隐然如锺。三教石、香石、大小廪二石，卓立如仓廪。元詹先野隐其下，名廪江之滨，卽此地也。宋陈梦庚诗：“白石靑霞为𡻕计，隹淆旨酒出仙壶。侵天有廪无支遣，𡻕恶还能借贷无？” 音乌石、紫淸眞人尝炼丹其下。已上俱在九曲。

换骨岩，在幔亭峰北，中一岩室，平广可六七丈，室前路断数尺，旧有黄心木为桥，迄今不坏。室中有四柱楼一所，如世俗庋阁，上列置蜕函，函中仙蜕皆质小而红色，世传方外之士得道尸解者皆于此换骨云。元萨天锡诗：“千丈丹梯万丈岩，天开地辟鬼神劖。夜光玉气横溪过，多是神仙换骨函。” 唐刻石，在换骨岩下，唐明皇遣使封名山大川，登仕郎顔行之刻石以记。三姑石，三峰并峙，相传秦时有三女游于此，因化为石。李纲诗：“风舞芳林鬂脚垂，朝云行雨湿仙衣。不知当日缘何事，化石峰头更不归。” 安𪊲诗：“雾鬂烟鬟彷佛梳，老翁指点说三姑。娉婷不嫁非无意，谁是人间大丈夫。” 已上俱在山之北。齐云峰，高出霄汉，顶有圣者菴，时见灯光。水帘洞，在县南九曲上流，一崖高插，有瀑布状如垂帘，高可七八十丈，又名唐曜天岩。毛竹洞，亦在九曲上流，徧生毛竹。唐李义山诗：“只得流霞泛一杯，空中箫鼓当时囘。武夷洞里生毛竹，老尽曽孙更不来。” 翁彦约诗：“毛竹连云路欲迷，洞门深鎻落花迟。曽孙几度春风老，未了仙人一局碁。” 已上俱在山之南。

《游武夷山记》

锺惺

入闽自崇安县南至省会八百馀里，周始于山。去县三十里之裴村，隔溪望形神狯谲，疑不为山，疑不为山而习者创、恒者奇，人始作山想，欣然思一至者，武夷山也。山之晴候在溪，溪九曲，山或应或违，而无所不相关。往往用舟，由一至九，终武夷游事。而自县南来者，去山十里有水帘洞，最胜。洞在山之万年宫左，按图乃与一曲诸峰鈎连异岭同势，如两人背立。游宜从此始，或曰七曲有径可达此洞，则其离合断续之故，又不可问也。予以天啓三年癸亥岁北归楚，则路先裴村。度溪，憩山下万年宫。虽欲始水帘洞而不能，故事藩臬阃司遣吏送出关，住此作答。事竣为二月初八日，友人商梅身送予至此，曰：“游武夷，右之右耳。” 盖凡曲在宫右，故也。遂稍理游事。大约宫在山为邮舍，在他处已作深山。然大王与幔亭二峰似处宫后，入卽见之。及舟始一曲，始正立溪左，庄甚至。二曲枕藉傍小峰，轩轾成态。然游者皆以为一曲中物也。而一曲所有之峰，如大小观音与狮子与二曲之玉女，入舟皆见。舟行稍远，则狮子没，三峰去一为二。又远，则小观音没，二复为一。然三峰不以出没为有无也。玉女静好秀羸，屡迁多姿。一曲之未至与三四之已过者，心目延返，皆不能忘情于此。虽欲专属二曲而不能也。然二曲用此为标，标二曲者，峰不可数，小藏为最。四曲者不可数，大藏为最，其下有卧龙潭焉。标五曲者不可数，仙掌、大隐屏、接笋为最。六曲则天游观，观左右之晚对苍屏、三教、大小城高岩为最。若一曲之大王、幔亭，二曲之玉女也。予初八日之游至六曲止，念一日中已分其一，繇建阳行四十里至此，而馀其二以终六曲。是以三曲之灵岩、一线天、虎啸岩诸处不能往往，非舆行六七里不可。如是是以三曲专一日亦不为过。念霁甚是，夜天游观之月，居高及远，当为溪山之鉴。宿无良于此者，出舟仰小藏壁中仙船而去，乃绕其背至卧龙潭。潭在大藏峰下，九曲之水淸无隐鳞，虽浅亦自可，而此水以潭名奇，为静深渊渊然，如隐没而不恒流焉。繇此趋平林渡，未终五曲，以舆代舟。寻大隐屏，朱晦翁书院在焉。当诸曲之中，溪山所会也。翁自有记。接笋雁次相缀，书院在峰前而云窝在其后。云窝者，陈少司马省所营，公长乐人，住山十二年，因崖割胜，居处庐旅，部署厯厯，法趋相生，使后至者有鸠借鹊巢之思焉。予留诗见志，乃循仙掌峰曲折缘沿，步夕阳空翠而上，由石门入上天游观。是夜宿焉，俯接笋峰，地高天近，空水烟霜俱化为月，一光所往，未见其止。始知身在山中，与商子亭中坐立相对，惟恐其旦。旦则登一览台，台高于观，三曲之水反在其下，可濯可鉴，见大王峰复庄甚，降复问舟。盖初九日也，意当从五曲始，不知六七曲边际已销付仙掌笋舆中，舟待于七曲久矣。乃从此入舟，以故六曲之苍屏上下、城高岩、小桃源俱未遑问焉。标七曲者为北廊岩、天壶峰。八曲为鼓子、三教峰、百花庄。九曲为寒岩、灵峰观。恬目缓𧼈，佳处领其要而已。行至九曲径夷目旷，有出山之意。念岩壁之散处溪左右为舟所未至及舟至而步未及至者，雅不欲以旣倦之心目偿之。乃囘舟，棹声未灭，已过天游观。诵谢康乐 “空翠难强名” 之句，望昨夜所坐立亭子，危仄似非可著足处。仙掌虽一峰横据甚广，笼映可数曲，缘壁甫穷，遂废五六曲之舟，有以也。将达五曲，步至接笋峰下，欲登而不敢必，陈力进止，繇一小门入，入得一亭可憩。其绝顶有鸡胸岩，受趾以外深不见底，以絙度而峰本甚不高，依壁为木梯级不盈尺，凡七十级。而予以病后不能登，有诗云：“自悼来偏晚，非关上独难。” 谓游山须及时，兴日进而具日减年所为也。一道士手茶果蹑梯下步甚安，承饮焉。山中人以种茶代耕，茶推接笋为妙。舆而舟，舟而又舆，返寻六曲之苍屏峰、城高岩，岩半庐一僧，僧亦山中所少也。舆而又舟，度溪问所谓小桃源者。按图旧有石堂寺，宋天圣间中夜风雨陷之，所陷之石倚垂者为洞，坠者为梁，水声出洞梁中，戞戞者为涧，凡为石门者二，劣得抽进，乃有田园庐舍、桑麻鸡犬，不知其为山中也。幽险之极得坦旷者反以为异，武夷可居无过此者。入舟过四三曲，玉女大王诸峰数面成故，返宿万年宫，游事可终。念山中宿处高莫如天游，深莫如虎啸，乃舍舟横斜行六七里许，问灵岩。岩不甚高，石覆如廊，洞如比屋，堂寝略具，檐牙所交，天光入隙广不逾寸，长百之，如线者一线天也。横有隙，繇一洞又穿一洞。旣至寒吹如晚如秋者，风洞也。望衡对宇可往可来者，伏羲洞也。日暮矣，返宿虎啸岩。岩高于灵岩，立而微俯以覆缀壁之屋，僧居之，屋亦瓦然，终古不知有雨。是夜月甚，烟光如溪，使人欲泛。予诗所谓 “置身星月上，濯魄水烟中” 者是也。明日繇二曲入舟，寻止止菴。山中无桃花，大要为茶所夺，惟灵岩以往及止止菴稍灿灿如瓶中物，亦自可念。还繇舟楫，玉女峰舟所渐近，大小观音狮子峰复为三饭万年宫讫，具威仪而行，不自以为游人矣。左行十里，道旁得一门如窦，易笋舆而入，约步二里许，丹霞嶂、玉柱、火焰二峰杰䜿上乱烟，日羣峰夹之，径渐仄，两壁相拒如行三峡中，水门关扼于石，纡直不自繇者为涧，而不能为溪。然舁者亦跣而频济，石益束厥势殆交，交则为洞如小桃源而大险倍之。洞穷径出，复有天日，乃睹水帘洞。石壁壁高而俯，故所覆甚远，去壁数百武已觉晴日内馀飞如雨，久之始知流从壁上来，屋挂于壁，栏周之，拾级凭栏如人执喷壶往来绝顶，滴●如丝，东西游移或东西分弱不能自主，恒听于风洞，以水得名，峰势雄整而水之思理反细，声光微处最宜静者，非浮气人听睹所及也。予初不知水帘洞与武夷已隔一溪，相去又十里，何以相隶。旣而悟舁人频济处已还度溪，原未尝隔也。锺子往返武夷三日，觉远望疑不为山者，身到处无非山。山不知有曲，溪为之，溪不自谓曲之必九。泛溪者为之，水帘洞与武夷一而二，二而一。自县南来者宜以此为游事之始，来者甚锐，望九曲不能待，姑俟其归。归则韵者如食宜饫，俗者如倦欲寝，故竟亦过而不问也。商子道予决计以水帘洞终武夷游事，为月之初十日。

《游滴水岩记》

宗臣

余读汀记，归化东北五里，盖有滴水岩云。往徐君日与余谈兹岩大奇也。戊午九月，余督兵西征，驰之归化。而揭君谒余曰：“君将出师紫云乎？则请于滴水驻餐焉。” 于是明日以数骑东行，逾岭稍折而北，已又折而东，凡三折至岩。岩壁陡绝，外坠径而上。揭君迟之，径旣上有宇，故名迎仙。余曰：“迟仙不逾迎仙哉。” 堂后有亭，亭题余怪其腐语，而因与揭君解于其中，遂易之曰振衣。已乃闻垂垂而雨，则滴水岩在焉。其水有三，一出垂石如莲者，二从石隙中下，盛之石盂。揭君曰：“岩人咸饮此。” 于是尝之甘，已烹为茶尤甘。余曰：“盖天浆乎？盖天浆乎？” 其石乃蜓而曲，若龙足戏云中而则隐则见者，余怪焉。稍前斗石下垂，类莲而华者，因名之垂莲水。石亦莲不名者，从水也。又俯而睇其右，偶僧在焉。其炉烟阴阴上也，余曰：“何僧？” 揭君曰：“此记所称赖僧者也。其旣化而坐数日矣，乃岩人始知之，则大异之而因绘其躯以祀之，此卽其躯也。旱而祷辄雨，舁之而祷更大雨，则叹曰：有道哉有道哉。夫人者宜显者也，佛者宜幽者也。今暴其身于明白四达之区，而使竖商牧子拊其面目而嬉焉，卽僧而灵固殷殷怒也。于是命藏诸幽者，盖神之也。洞凡三门，其中而竖者类柱，遂名之曰天柱，而柱有三，则又名之曰中天柱、左天柱、右天柱云。有石类狮而门者，其上更有石如斗，外悬中系甚微若蒂焉，故名峰窝。又眺而左有三门，左者迳，右者乃桥断石桥其上，而又虚其上如鼋焉，遂名之鼋梁。鼋梁之左而上，累累若珠，又若垂杨之袅袅条条而氷者。仰睇其右，片石突而下，久之叹曰：此堕猿也。其左右五色为祥云之下，为虚明二洞，篲击辄应，虚谷则鸣也。又一洞狭险，旁曰天鼓，篲击之彭彭鼓声焉。余讶之，又有冷然磬而幽者。余曰：“此何声也？” 揭君曰：“所谓石磬者也，在石洞。洞又有床，火乃入，不火不入。入者床而击磬，若履禅室焉。” 余益骇，而揭君已命余觞，乃令侍子左鼓右磬，飒然天籁，满山也。有巨石整而伟，依余右睨之，不得其名。久之曰：冕哉，遂呼为冕石。冕石者，卽磬而床者洞门也。其洞最邃，名曰鸿蒙。又起而环视，鲤石、鹰石、龟石、鳌石翔跃肘腋矣。神奇哉神奇哉，变化总萃，幻铸纬错，煌煌磷磷，潭潭亭亭，则槩名之曰小崆峒云。余于是仰而叹曰：“嗟乎，余恨不与徐君同游哉。” 揭君曰：“何徐君思也？” 曰：“余往岁与徐君盖游华阳洞云，洞自陶隐居来赫赫盛矣，乃宋帝又丹书之。其洞故不可入，卽入无奇也。使隐居而觌此，宜何以称焉？且兹岩之奇，天奇之也。旣奇之矣，乃置诸荒山僻壤乱莽野草中，不以奇称也。世之以片石假山称奇耳目者何限？嗟呼岩，嗟呼岩，余又安知其解乎？” 揭君曰：“华阳显以陶故，安知兹岩不自今华阳并名哉？” 于是罢酒。徐君名中行，汀守与余友善，先余三日游，遗余书。揭君名鸿，则与余同荐畿中者也。

《游天游峰记》

杨应诏

岁乙卯秋，买舟抵山下，访幔亭，探虹桥，徘徊冲佑观中。乃偕牧叟往，沿九曲入，至玉女蹊麓，忽见断崖悬壑千尺，天光白云在水，四壁间然，石激凌寒，邈与人隔。宇稍前，取迳金鸡洞，遥睇天游直在云端，莫可蹑微。旁向洞窍中，覩靑红瑟瑟有光，余讶之。牧叟曰：“此仙蜕也。” 鼓柁向卧龙潭，遂登陆，览石上鑱刻。路巇仄不能步，延久始获至晦菴祠，展谒坐寒寥仁智堂。寻跖隐屏高处，侧望回溪悬嶂，层岫联岚，旋抱而书院屹其间。又西行路稍下，至伏羲洞，洞深黮不可入。余𣑱石书，牧叟曰：“子亦好奇甚也。此洞数十年无一人至者。” 余乃沿洞旁出，路益巇岝，莫能步。回闯笋岩，随樵者鱼贯上，石欹滑，余困极。牧叟直驱之，俄侧立天游峰半顶松萝间。稍久，循石栈东下，倐一道中间，两崖壁嵭嵣崚削，松篁夹路，水𤃫𤃫鸣且流。水石蛙数种跳立，寻至天游菴万峰亭中，与牧叟敛襟坐，神耗倦甚。顷稍纡，乃起西觏，则又见羣峰衒奇鬻采于前，千万状，而九曲溪澜则湾环足下。菴侧仙掌峰、一览台夹天游两腋而峙，两雪瀑从腋中直泻下天游峰中，归矗不动。余瞪眎久之，怃然曰：“此沧海金鳌何年移至此？” 前有小石台可俯瞰，稍前面隐屏岩罅间又有小径直层上，石齿齿斧凿痕宛在。牧叟谓此昔人传避秦处。稍顷，牧叟又导余摩鳌背西摺不数仞，越石泓窥一览台，遥挂绝壑，仰晞之见槁树霜根铁干骨立临危顚，不省为何代物。余枕树侧石而卧，下瞰九曲直又若凭云气回薄旋突蹊水隅，遥见飞鸢野鹿朝舞随游者偕来时，逼暮已，谷风撼咢人肌骨，不能久，徐还至菴中，月在松间矣。余乃展湖床小憩，俄又闻鸾鹤声自山右石壁上隐隐起，旋弄穹中。余骇之，訉旁有道者曰：“此李仙铁笛声也。九曲间岩西去数丈许，旧有铁笛亭。” 余闻诧且异，辰辄起与牧叟登菴后味呆道者新楼居，恍又若此身出自空外与天接，而岩枿溪云飞动窗牖间。余徘徊久之，曰：“此眞所谓云巢者。” 因扁之曰巢云堂，中为天游藏修精舍。

《道山亭记》

曾巩

闽，故隶周者七。至秦，尽其地，列于中国，始并为闽中郡。自粤之太末与吴之豫章，为其通路。其路在闽者，陆出则厄于两山之间。山相属，累数驿，乃一得平地，小为县，大为州。然其四顾亦山也。其途或逆坂如缘絙，或乖崖如一发，或侧径鈎出于不侧之溪上。皆石芒峭发，择然后可投步。负戴者虽其土人，犹侧足然后可进，非其土人，罕不踬也。其溪行，则水皆自高泻下，石错出其间，如林立，如士骑满野，千里下上，不见首尾。水行其隙间，或衡缩蟉蝚，或逆走旁射。其状若蚓结，若虫镂。其旋若轮，其激若矢。舟沂㳂者，投便利，失毫分，辄破溺。虽其土长川居之人，非生而习水事者，不敢以舟楫自任也。其水陆之险如此。汉尝处其众江淮之间而虚其地，盖以其陿多阻，岂虚也哉！福州治侯官，于闽为上中，所谓闽中也。其地于闽为最平以广，四出之山皆远，而长江在其南，大海在其东。其城之内外皆涂，旁有沟，沟通潮汐，舟载者昼夜属于门庭。麓多桀木，而匠多良能。入以屋室钜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而佛、老子之徒，其宫又特盛。城之中三山，西曰闽山，东曰九仙山，北曰粤王山。三山者，鼎趾立。其附山，盖佛、老子之宫以数千百，其●诡殊绝之状，盖已尽人力。光禄卿直昭文舘程公为是州，得闽山嵚岑之际，为亭于其处。而山川之胜，城邑之大，宫室之荣，不下簟席而尽于四瞩。程公以谓在江海之上，为登览之观，可比于道家所谓蓬莱、方丈、瀛洲之山，故名之曰道山之亭。闽以险且远，故仕者常惮往。程公能因其地之善，以寓其耳目之乐，非独忘其远且险，又将抗其思于埃𡏖之外，其志壮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