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类书文集 > 国粹与国学 > 原始的儒,儒家与儒教

国粹与国学 原始的儒,儒家与儒教

作者:许地山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6 14:52:14 来源:本站原创

在原始社会中,凡长于一技,精于一艺的人,他必定为那群众所敬重。因为他能办群众所不能的事,所以他在那社会中的地位最高,且具有治人的能力。在草昧时代,人民最怕的是自然界一切的势力,疾风,迅雷,景星,庆云,乃至山崩,河决,无一不是他们所畏怖的。他们必要借着“前知”或“祈禳”的方法来豫防,或解救那一切的灾害。然而“前知”“祈禳”的事不是人人能办的,在一个团体中至多不过是三五个人而已。这样具超常人能力的人,必能制度,创物。这等人在中国古代,高明者为“圣人”,次者也不失为“君子”。但无论是圣人也罢,君子也罢,他们的地位即是巫祝,是宰官,或者也是君王。女娲炼石,神农尝药,蚩尤作雾,史皇(苍颉)制书等等,都是圣人能作物的;同时,他们是君主。史书多说蚩尤好乱喜兵,少说到他的好处,可是他也不定是很暴虐的人。他也是个儒者,《管子·五行》:“昔者黄帝得蚩尤而明于天道;得大常而察于地利;得奢龙而辩于东方;得祝融而辩于南方;得大封而辩于西方;得后土而辩于北方。黄帝得六相而天地治,神明至。”看来蚩尤还是一位助人君知天时的人哪。时代越下,依圣人曾经创作的事物而创作的人越多,“圣人”“君子”的尊号,当然不能像雨点一般,尽落在这些不发明而制物的人的头上,于是古人另给他们一个名字叫做“儒”。

“儒”这个字,《说文》解作“术士”。依这两个字的解释,是办事有方法的人的意思。(“术”《说文》解作“邑中道”,《广雅》解作“道”。“术”“道”相通,可见“术士”即是“道士”。)从制字的本谊说,“儒”从人需,“需”《易·象》说是“云上于天”。《序卦》说是“饮食之道”。由说前是天地之道,而后说是人道,那就是说,儒是明三才之道的人。这个意思,汉朝的扬雄给他立个定义说:“通天,地,人,曰儒。”(《法言·君子篇》)最初的儒——术士——都是知天文,识旱潦的,他的职分近于巫祝,能以乐舞降神。他是巫官,是乐官,又是教官,《虞书》载舜命夔典乐教胄子,以谐神人,即是此意。其后衍为司乐之官,“掌成均之法,以治建国之学政,使有道有德者教国之子弟,死则为乐祖,祭于瞽宗”。(《周礼·大同乐文》)儒者皆以诲人为职志,其渊源未必不在于此。怎么说最先他也不过是巫觋瞽蒙一流人呢?古人以衣冠为章身序官之具,因其形式辨别那人的职分,儒者所戴的帽子名“术氏冠”,又名“圜冠”,圜冠是以鹬(翠鸟)羽装饰的帽子,用来舞旱暵求雨的。《庄子·田子方》有一段话说,“儒者冠圜冠者知天时;履句屦者知地形;缓佩决者事至而断”。可见周代的儒,虽不必尽为舞师之事,而他的衣冠仍然存著先代的制度,使人一见就可以理会他是“通天地人的人”。(参看章太炎《国故论衡·原儒》。)又《诗传》所谓“建邦能命龟;田能施命;作器能铭;使能造命;登高能赋;师旅能誓;山川能说;丧纪能诔;祭祀能语;君子能此九者,可谓有德音,可以为大夫”。这九能中,巫祝之事占了一大半,然而不失其为大夫,君子。

儒者既为术士的统称,所以凡有一技一艺之长对于所事能够明了,熟练,和有法术能教人的都可以称为儒,儒为术士。故“教之以事,而谕诸德者”为师(《文王世子》文),“有六艺以教民者”为保,保就是儒。“艺”,“术”,“道”三字,在典籍中几成为儒者的专卖品。《天官·大宰职》说“儒以道得民”;《地官·保氏职》说“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这里的“道”,是技术材艺的道。《晏子春秋·内篇》第五说,“燕之游士,有泯子午者,南见晏子于齐,言有文章,术有条理,巨可以补国,细可以益晏子者三百篇”。又《吕氏春秋·博志》,“孔,墨,宁越,皆布衣之士也,虑于天下,以为无若先王之术者”。我们可以看出泯子午所有的是补国益身的法术;孔,墨,宁越所学的是先王的经术。“法术”“经术”都是儒者的职志,是圣人所务的。《礼记·乡饮酒义》说:“古之学术道者,将以得身也,是故圣人,务焉。”“术道”就是艺术。到这里,我们不能不略讲一点“艺”的意思。

保氏所教的是艺。《汉书·儒林传》:“古之儒者,博学虖六艺之文。六艺者,王教之典籍,先圣所以明天道,正人伦,致至治之成法也。”明六艺是先圣致治的道术,是世儒所习所教的。六艺是政教学艺的基础,自来就有今文古文两派说法。主这说的为“纯乎明理”为今文六艺;“兼详纪事”为古文六艺。此外还有保氏所教的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大戴礼》有“小艺”“大艺”的分别,故此,我以为六艺可以分为小学六艺和大学六艺。小学六艺是小艺,就是童子八岁出外就舍所学的,五礼,六乐,五射,五驭,六书,九数。大学六艺是大艺,即所谓六经,是束发时在大学所学的,《易》《书》《诗》《礼》《乐》《春秋》。不过大学所习的大艺古时只有四样,《王制》:

乐正崇四术,立四教,顺先王《诗》《书》《礼》《乐》,以造士。

《庄子·天下篇》也说:

古之人其备乎!配神明,醇天地,育万物,和天下,泽及百姓,明于本数,系于末度。六通,四辟,大小精粗,其运无乎不在。其明而在数度者,旧法世传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诗》《书》《礼》《乐》者,邹鲁之士,缙绅先生多能明之。《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其数散于天下而设于中国者,百家之学,时或称而道之。

这里明明有大小艺的分别,“其明在数度”即是先圣遗留下来,揖让,升降;舞勺,诵诗;白矢,连参;谐声,转注;鸣鸾,逐禽;均输,方程,等等技艺的成法,所谓“六通”,是通于此;世人所传,也是传此。至于载于竹帛的《诗》《书》《礼》《乐》,是古圣政事,典章,学术,名理之所从出,要辟这四艺非入大学不成,故只为邹鲁一部分的士,和缙绅先生所能明。道阴阳的《易》,和道名分的《春秋》,本不在《大学》六艺之列,也许因为这两样是卜史所专掌,需要在官然后学习的缘故。韩宣子观书于鲁大史氏,见《易·象》与《鲁春秋》。(见《左昭公二年传》。这时孔子十一岁。)孔子晚年才学《易》,删定《春秋》,足见这两书不藏于黉宫,孔子在大成之年也未必猎涉过的。

凡是一种理想,都是由许多成法挤出来的。六艺既是先王经世的成迹,那钻研经术的儒生在习诵之余,必要揣摩其中的道理。于是在六艺中抽出一个经纬天下的“道”,而“道”“艺”的判别,就越来越远了。这个“道”是从六经产出,是九流百家所同宗的。所以不习六艺所产的“道术”观念就不能观九家之言,便不能明白儒家的渊源。百家所持,原来只有从六艺产出的一个“道”字,这个“道”本不专为一家,乃是一个玄名,自刘向以后,始以老庄之说为道家,《汉志》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其实古代神政,能诵习典册的,也只有祝史之流,正不必到衰周王官失守,然后流为一家之言。且在官者皆习六艺,各家的思惟也是趋于大同,也是“违道不远”的。

“道”是什么意思呢?说起来,又是一篇大文章,我只能将他的大意提些出来和儒家所主的比较一下而已。道只是宇宙间惟一不易的根源,是无量事物之所从出的。《韩非·解老篇》,“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庄子·天下篇》说,“古之所谓道术者,果恶乎在?曰无乎不在”。又《在宥篇》说“一而不可不易者,道也”。《中庸》“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易》说,“一阴一阳之谓道”。又说“立天之道,曰阴与阳,立地之道,曰柔与刚。立人之道,曰仁与义”。这阴阳,柔刚,仁义之道,是一般术士所传习的。所以道家主柔弱,说“致虚极,守静笃”,而“儒”训为“柔”。道主“无为”,而孔子说“无为而治天下其舜也欤?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道推原于天,如《天道篇》说:“古之明大道者,先明天,而道德次之。道德已明,而美次之。……以此事上,以此畜下,以此治物,以此修身。知谋不用,必归于天,此之谓太平,治之至也。”而儒以顺阴阳为职志,故《祭义》说,“昔者圣人建阴阳天地之情,立以为易。易抱龟南面,天子卷冕北面,虽有明知之心,必断其志焉,示不敢专,以尊天也”。《易》是中国最古的书,是六艺之祖,百家,尤其以道家的思想都从这里出发的。孔子所修的道,多在实用方面,故说“修道以俟天下”。而他的行教目的也是要和这经纬六合之“道”同流的。看他所说“吾道一以贯”和“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个大教义,也可以理会得道儒之分别。

我们既然知道,“艺”,“术”,“道”,是一般儒士所常道的,儒不过是学道人的名称,而后人多以儒为宗师仲尼的人。这是因为孔子和他的门人自己认定他们是儒的正友,是以道艺教乡里的。孔子对子夏说“女为‘君子儒’;无为‘小人儒’”。因为子夏当时设教,夫子告以儒之道,教他要做识大体而可大受的“君子儒”。此后社会上就把儒这个字来做学“孔子道”的人的专名。(见《淮南·俶真训》“儒墨”注)原来在孔子以后不久,这字的意义就狭窄了。孟子自己说他的道理是儒,而墨者夷子亦称孟子所传为“儒者之道”。(参见《滕文公上》《尽心下》)儒既成为学“孔子道”的专名,所以《汉志》说,“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宗师仲尼,以重其言。于道为最高”。又应劭《风俗通》说“儒,区也。言其区别古今,居则玩圣哲之词,动则行典籍之道。稽先王之制,立当时之事,此通儒也。若能纳而不能出,能言而不能行,讲诵而已,无能往来,此俗儒也”。训儒为“区”,明其对于道与诸家有不同的地方。这和犹太教中一部分持律的人自以为“法利赛”的意思相仿。至于“通儒”,“俗儒”,仍是孔子“君子儒”,“小人儒”的意思。

儒这个名字,怎样到孔子以后就变为一种特殊的教义呢?这有三个缘故。

一,当时社会的光景,使他成为一家之说。要知道孔子正生于“天下无道”的时代,他对于当时的人民要积极地在思想和行为方面去救度他们。他对于邪说,横议,要用“正名”的方法去矫正。要为他们立一个是非的标准,故因鲁史而寄他“正分名”,“寓褒贬”的大意思。孟子发明孔子作《春秋》的意思说“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又说“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一也。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用这个方法,本来是很好的,因为人都愿意留个好名声在史册上,若个人的善恶行为在史册上都有一定的书法,实在可以使“乱臣贼子惧”。我见这个比舆论更有势力。

二,他要实行他师儒之职,以道德教人。道德不是空洞的,是要举出些人来做榜样的。所以他所立的标准人物是古代的“圣人”,“君子”。他要“祖述尧舜,宪章文武”,可见还是行着师保之职,只以先圣的道艺教人。《汉志》说儒家盖出于司徒之官,这“盖”字用得很好,因为儒者都以教学为职志,如司徒的属官一般,儒者既是“游文于六经之中,留意于仁义之际”,故凡事必师古;从典籍上传来的成法,都要学的。“子所雅言;诗,书,艺,礼。”为重先王之典训,故“正言其音”,也是为学的方法。

三,他对于政教的理想是偏重“书”的。胡適说孔子对于改良社会国家的下手方法全在一部《易经》。但“《易》的思想”,是士君子意识中所共有;在百家中没有一家不归根于《易》的。我以为儒所以能成为一家;是出于孔子的“书的意思”。就是他所解说的《易经》也是本着这个去解释的。《尚书》即所谓古昔圣贤的典型,孔子说到政事或他的理想的时候,少有不引他来做佐证,或摄取其中的意思说出来。

(甲)孔子第一个理想是“孝友”,看《为政》载:

或谓孔子曰,“子奚不为政?”

子曰:“书云,‘孝乎惟孝!友于兄弟,施于有政’。(《逸书》。东晋伪古文采入君陈。)是亦为政。奚其为为政?”

孔子这段《逸书》,意思说政治的根本是在“孝于父母,友于兄弟”。因为孝友是齐家的要政,孝弟既“不好犯上”,那也就“不好作乱”了。所以孝弟之道明,则天下后世的“乱臣贼子”无所养成。

孔子的孝说,也是托于《尚书》的。孝是儒教的重要教义,也是要入儒教团体(做圣人之徒)的人所当履行的。儒者看父母像天神一般地不可侵犯,在生时固然要尽孝尽敬,死后也不许你一下就把他们搬在脑后,要终身追慕他们——形式上要行三年的丧服。这三年丧服的观念也是出于《尚书》的。《说命》载“王宅夏,亮阴三祀。既免丧,其惟弗言”。引起子张的问(文在《宪问》)。以后孟子更伸引《尧典》“二十人载,放勋乃徂落,百姓如丧考妣。三年,四海遏蜜八音”(见《万章》,原文今入《舜典》。伏生《尚书》原只《尧典》一篇,无“粤若稽古帝舜”二十字,至齐建武年始误分为二篇)的话,历说舜禹,行三年之丧的事实。

三年之丧是否儒家“托古改制”的一例,自来就是一个疑问。毛奇龄《賸言》有一段很可以帮助我们。

滕文公问孟子,始定为三年之丧,岂战国诸侯皆不行三年之丧乎?若然,则齐宣欲短丧,何欤?然且曰吾宗国鲁先君亦不行,吾先君亦不行,则是鲁周公伯禽,滕叔绣并无一行三年之丧者。往读《论语·子张问》高宗三年不言,夫子曰“何必高宗,古之人皆然”,遂疑子张此问,夫子此答,其周制当无此事可知。何则?子张以高宗为创见,而夫子又言“古之人”,其非今制昭然也。及读《周书·康王之诰》,成王崩,方九日,康王遂即位,冕服出命令诰诸侯,与“三年不言”绝不相同。然犹曰,此天子事耳。后读《春秋传》晋平公初即位,改服命官,而通列国盟戒之事,始悟孟子所定三年之丧,引“三年不言”为训,而滕文奉行。即又曰“五月居卢,未有命戒”,是皆商以前之制,并非周制。周公所制礼,并未有此,故侃侃然曰,周公不行,叔绣不行,悖先祖,违授受,历历有辞,而世读其书,而通不察也。盖其云“定三年之丧”,谓定三年之丧制也。然则,孟子何以使行商制?曰,使滕行助法,亦商制也。

看来,“三年之丧”是儒家“好古敏求”的事实,大概古来只行于王侯辈,不过儒家把他推行到士庶身上,为的要“民德归厚”罢了。

(乙)孔子第二个理想是“法天”。

《泰伯》载:夫子赞美尧的话说:“大哉,尧之为君也,巍巍乎,唯天为大,唯尧则之。”这是发明《尧典》“乃命羲和,钦若昊天,历象日月星辰,敬授民时”的意思。以后他在《易·系词》上说,“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又说,“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盖取诸乾坤”。又尧曰全章(“尧曰”至“公则说”,是一篇《论语》后序。《论语》自微子说夫子之言已讫,故《子张问》皆记弟子之言。至此更集夫子遗语遗意缀于册末,以为后序。可惜文字脱佚不少,后人遂把《子张问》并在里头。“子张问”以下古原分别为篇,因书成后,才得着,故附于后序之后),是总结孔子政教思想的全部的,我们看在这零篇断简中,出于《典》《谟》《诰》《范》的也不为少。

(丙)第三是孔子的“富教主义”,洪范所陈第九畴的五福——寿,富,康宁,攸好德,考终命——是一个具足生活顺序的理想。说人先要多寿(健全的生命)然后能享诸福。既有了生命,不可不有资生的财禄。既有财禄,当使之身心没有疾病,忧患。衣食既足,身心既健,然后教之,使好好德。这个理想变成孔子的话,看《颜渊》。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又《子路》有一段,也可以说明这个意思。

子适卫,冉有仆。子曰:“庶矣哉!”

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

子曰:“富之。”

曰:“既富矣,又何加焉?”

曰:“教之。”

(丁)第四,孔子的“礼乐主义”也是出于《尚书》的。礼乐是陶冶品性,养成道德习惯的利器。我们借着礼乐可以调节身心,更能发展我们道德意识的习惯。所以要调节的原由,是因人从天地的气质受生,性格的刚柔厚薄,各各不同,务要使大家达到一个中和的地步。礼是要实践的,一个人有没有礼,只要先看他的容貌行为如何,孔子服膺典谟里所言九德——宽而栗,柔而立,愿而恭,佩而敬,扰而毅,直而温,简而廉,刚而塞,强而义。——所以他自己是一个“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述而》)的人。他的学生子夏也说“君子有三变;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听其言也厉”。(《子张》)要这个样子才能达到中和的地步。不然孔子就说“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怠。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泰伯》)又说,“敬而不中礼谓之野。恭而不中礼谓之给。勇而不中礼谓之逆”。(《仲尼燕居》。)

礼乐本是相为表里的,所以虞舜令夔典乐,对他说“夔,命汝典乐,教胄子,直而温,宽而栗,刚而无虐,简而无傲。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舜典》)孔子以为“达于礼而不达于乐”的是“素”;“达于乐而不达于礼”的是“偏”。夔只达于乐没有办到舜所嘱咐的话,只说“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所以说他是“偏”。(参照《益稷》和《仲尼燕居》。)

礼乐本是儒者旧业(巫史之事),不过孔子特别提了出来,且变本加厉,把他们纳入他的中心教义“仁”字里头。他说礼节是“仁之貌”,歌乐是“仁之和”(《儒行》);又说,“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因为礼乐所以饬仁,故只有仁者能行礼乐。

孔子以孝弟和礼乐的教义,传授弟子们。但在他生时,弟子也未必都服从他一切教训,如漆雕开,颛孙师是其最著者。自他死后,派别渐多,二百年间已有八派。《韩非·显学篇》“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荀卿)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诸儒的派别,据《群辅录》说,“夫子殁后,散于天下,设于中国成百氏之源,为纲纪之儒。‘居环堵之室,荜门圭窦,瓮牖绳枢,并日而食’,以道自居者,有道之儒,子思氏之所行也。‘衣冠中,动作顺,大让如慢,小让如伪’者(说明子思子张学派的话都出于《小戴·儒行》),子张氏之所行也。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仲良氏传《乐》为道,以和阴阳,为移风易俗之儒。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词比事之儒。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录中所列八儒,与《显学》互有出入,所说“纲纪之儒”是孔子的正传,亲自随从夫子学过度的。说孟氏传《书》,很有道理,因为《书》的思想,到孟子以后更成正统派儒家的专用品了,诸家宗旨许多已经失传了,我们念《显学篇》《儒行》,《荀子·儒教》《非十二子》诸篇,大概还可以窥探一点。

无论什么道理,若经多人公订,或实现于行为之后,必要发生“劳相”,不是趋于极端,便是因循故事。荀卿讥子张派,只会装圣人的威仪,子夏氏务于沉嘿,子游氏只图哺啜,说:“弟佗其冠,神禫其辞,禹行而舜趋,是子张氏之贱儒也。正其衣冠,齐其颜色,嗛然而终日不言,是子夏氏之贱儒也。偷儒惮事,无廉耻而耆饮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游氏之贱儒也。”漆雕氏一派很有儒侠之风。他所传的,是《儒行》所谓“儒有委之以货财,淹之以乐好,见利不亏其义,劫之以众,沮之以兵,见死不更其守”一流的人。故韩非给他们的评语说,“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怨于诸侯”,以后这派流为任侠,荀卿的辅弼信陵,也带着几分侠气。(参看太炎《检论儒侠》)又孔子的正传,孝弟思想的毒焰,到现在还没有完全熄灭。这因当时,曾子一流的人物把“孝”字看得太重了,结果使人只存着“身为父母之遗体”的观念。走到极端,反动便来了。这反动形成了《大学》《中庸》的教义,《大学》《中庸》是明“修己”,“治人”的方法的。为什么要修身?为的是事亲,知人,知天。以身为一切行为思想的基础,早已把正教的“孝”改换过来了。孝是“家人的”,身是“个人的”,这注重个人的教义,开了孟子荀子以后的派别。

《大学》《中庸》的思想,简明而有系统,我们可以不费工夫来讲他们,只要列个表出来,就够了。

《大学》《中庸》的主养在使人止于至善,而其方法只用一个“诚”字。“诚”是个人天性尽量的表现,这成为后来儒家重“心术”的源泉。孟荀二家就是从这潮流中泛出来的。孟子荀子生于战国之世,天下儒术,几于废绌,他们两个幸而生于齐鲁附近的国,故能沾一点“圣泽”。孟子之学是出于子思的。荀子的师承不明,但他的书中常以仲尼与子弓(有人说是仲弓)并称,也许是出于冉雍之门。孟子的思想,还是《尚书》的,所以对于修己治人之道主用仁义,而称先王。冉子曾学礼于孔子,假使荀子之学是从他出来的,那么,他的礼论就有出处了。因为他是主礼的,礼于三代犹有所损益,故先王之典型不尽是可法,当法后王。(后王不是未来的王的解法,只是指近代的王。荀子的意思大概是指文武。)

自孟荀以后,我们又要顾一顾战国末年和秦代的一般思想和社会,知道儒教在那时期的境地如何。对于这个我们应当从几方面看。

一,在西纪元前四世纪至三世纪,中国正是要从分割归一统的时候,人民因厌乱而起出世思想,神仙的迷信大为盛行,尤其以山东诸国为最,神仙之说,本出于江汉的巫祝或灵保,以后渐向北方蔓延的。照当时光景,登莱半岛是最适于神仙观念发展的地方。因为那时齐国是收海利的,许多人入海,入海的人难免不会到了一个他们所不曾到过的境界。加之,海边的蜃楼,悬在天上,要使不明白物理的人不猜到那是神山,也是不可能的。于是有一派人造出求仙之说,说仙人有灵药,人服了可以长生不老。有些自说到过神山,见过仙人,仙人授给制药之方,回来就大讲其炼丹的道理。这一等人,即所谓“方士”者。

二,从《易经》产出来的阴阳思想,充满了当时人的脑筋。《易》有《连山》《归藏》《周易》三种,虽是一部极古的字书,其中寄托许多神话,和哲学思想,然而许久就给人当做卜筮之书了。《周易》是成周王朝所用的卜筮书,当时的侯国也少有知道这书的的细的。当惠王五年(西纪元前六七二,鲁庄公二十二年)周史始以《周易》见陈侯;灵王二十四年(西纪前五四八年,鲁襄公二十五年)流行于齐,景王五年(昭二年)韩宣子始在鲁国见着《易·象》。可见《周易》这书流通得很晚。而在列国中,得着孔子所解释过的,恐怕很少。《易》仍然以卜筮书的资格流行,是意中的事。《周易》此后渐渐流入民间,因时代关系,一变而为阴阳五行之说,所谓阴阳家,即起于此。

三,儒教虽然不语神怪,而其教义的实行,却立在古代遗下来的祖灵崇拜和自然崇拜的基石上头。他们对于丧礼,祭礼,都变本加厉地奉行。加以当时淹中,稷下,儒墨的接触频繁,于是在思想行为上,二家互为影响。天,地,鬼,神,报应等等观念都为工家所乐谈,不过儒家少说天帝,多说天命而已。儒家对于天的观念,多是从《诗》《书》来的。孔子因《召诰》“天其命哲;命吉凶,命历年”的话,说“天生德于予”。他以为天既生得他那么明哲,吉凶自有天命在,不能为人事所转移的。又“居易以俟命”(《中庸》),“夭寿不二,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尽心》)等等,都是从《诗》《书》的“天秩有礼”,“天生烝民,有物有则”一派的遗训生出来的。

四,谶纬说的成立,影响了秦汉的儒教不少,谶的意思,是“执后事以验前文”,与老子所谓“前识”,《中庸》所谓“前知”相似。战国末年,大有复现,少昊时代“民神杂糅,家为巫史,民渎斋盟”的光景。所以太史公述荀子著书的意思说“荀卿嫉浊世之政,亡国乱君相属,不遂大道,而营于巫祝,信禨祥。鄙儒小物,如庄周等,又滑稽乱俗。于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兴坏,序列著数万言而卒”。(《史记·荀卿列传》)是当时上下笃信禨祥,侈言豫察,于是大多数的儒生多用这样的话语来做经籍的“索隐”。以后今文家用谶说经的时候尤其多。

经学分古文今文始于秦,但起先不过是传写文字的不同,后来今文经生以图谶之说淆乱经义,致二家分途而行。图谶本不是儒家所有的,看《中庸》“索隐行怪,吾不为之”,和夫子言“天道不可得闻”的话可以知道,秦人信神仙,采纳方士之说。故秦的诸生皆通其学术。《史记·始皇本纪》所载博士为仙真人诗;博士言“水神不可见,以大鱼,蛟龙为候”,是知当时所谓诸生,博士,于经学外实兼明推步占候之术。图谶之起,根于纬书。隋、唐《经籍志》说“孔子既序六经以明天人之道,知后世不能稽同其意,故别立纬及谶以遗来世”。纬书托于孔子的缘故,是因“孔子道”在战国末年已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教门。六艺虽是孔门的经典,然而为诸儒所共有,单说经文,不足以号召异学,加之孔子自己说过“圣则吾不能”“述而不作”,他又不是帝王,习孔子道者以为这空前的教主既不是王,又不是圣,怎能擅革典章,来实行他作君作师的职务,故不得不加之以“素王”之号,强派他有写纬书的事实。这意思,我们可以从郑玄的话探出来。《礼记》孔疏引郑玄释“三时田”说,“孔子虽有圣德,不敢显然改先王之法以教授于世。若其所欲改,阴书于纬藏之,以传后王”。其实孔子何尝不敢改作旧贯,只因当时,一方面看他过于神圣,一方面又要用“非天子不制度,不考文”的律令来科他,所以有这个结果。纬书既经流行,又加上方士的迷信,于是图谶大有决河东下之势,浸润了一般明王贤师的头脑了。

秦朝的期间很短,可是做了一件惊动天地的事,始皇三十四年(西前二一三年)因厉行“同文”和“挟书”之令大烧书籍,又明年,大坑儒生,以致经学博士们死的死,逃的逃,经籍也随着失散了许多。秦楚之际,项羽焚秦宫室,萧何入关只顾收检秦丞相御史所掌的律令图籍,于是六艺存在官府的也没了。所留只有少数私自埋藏着的,和几位老博士的记忆。儒教受这样大的迫害,自然是很恨秦廷。故陈涉一起兵(秦二世元年,西前二○九)鲁国诸儒抱着孔氏的礼器去归附他。甚至孔子的八世孙孔甲也愿意去当他的博士。

原来孔子死后(敬王四一年,西前四七九年)弟子们不但为他服心丧二年,且当他的坟墓为圣地,弟子们和鲁国的人甚至于搬家到他墓边去住。因就孔子旧宅立庙,以岁时奉祀。诸儒亦在那里讲礼,如乡饮,大射之类,都照时节举行。这个宗教团体平平安安地继续了二百多年。孔子的嫡派子孙简直和传经的祭司没有什么区别。自挟书,和偶语《诗》《书》弃市的律令行了以后,这儒教的“正教会”也就几于离散了。

汉高帝十二年(西纪前一九五),自淮南过鲁,始以太牢祀孔子,是帝王对于孔子第一次的祭祀。但高帝起先也是厌恶儒术的。《史记·郦生传》说“沛公不好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溲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又骂陆贾说,“乃公居马上而得之,安能事《诗》《书》?”(《史记·陆贾传》)叔孙通以儒服见他,他很厌恶,乃变服短服。这都是高帝不知“皇帝之贵”以前,对于儒术的态度。惠帝四年(西纪前一九一年,自令行至是凡二十三年),始除挟书律,然而朝廷并未显然以“孔子道”为重,文帝和窦皇后都不是儒者,他们夫妇二人雅好黄老之学。文帝临崩,遗诏短丧,显与孔门教义抵牾。而《汉书·外戚列传》说“窦太后好黄帝老子之言,景帝及诸窦不得不读老子,尊其术”。又以议明堂事下赵涫,王臧吏;问辕固老子,对不称意,命他入圈刺豕,足见窦后对于儒术窘迫得很厉害。

自文景以后,儒教渐见尊崇,但武帝既好儒术,又好神仙,于是谀儒多以“曲学阿世”。董仲舒以大经师犹身为巫师,作土龙以求雨,侈陈灾异;其他更可想而知了。儒生以曲学阿世的结果,一方面虽使经义淆乱,而他方面使儒教增几分势力。文景以前百家都是平等的,到武帝时,才推崇儒术,罢黜百家,使不得在学官之列。由是只有六艺的博士,其余的,都归失败了。

在这个“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的关键中,和儒家抗衡得最厉害的是黄老和法家。汉家以阴谋得天下,开国元勋多是这一流人物,忽然要使这般仗着一张嘴谈仁说义的儒生来做士林的纲领,势必惹起许多反动。宣帝好以刑名绳天下,太子劝他进用儒生。他很生气地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奈何纯任德教,用周政乎?且俗儒不达时宜,好是古非今,使人眩于名实,不知所守,何可委任?”他甚至说“柔仁好儒”的太子会乱汉家天下,看来,宣帝时代还不是很崇儒术的。但他也不是绝对排斥儒教的。如信梁丘贺的筮法,至以他为大中大夫。甘露三年(西前五一)又召诸儒讲五经异同于石渠阁都可以看出他对六艺也不忽视。元帝成帝都是好儒术的。元帝遵儒教的事实很多,如永光三年(西纪前四一年)因贡禹的奏章,而罢在郡国的祖宗,以应古礼。复以韦元成议,毁太上皇,孝惠,诸寝庙园,是他服膺儒道的表现。他又诏褒成侯霸,以所食祀孔子。这是世爵奉祠之始,成帝河平三年(西前二六年),以中秘书颇散亡,使谒者陈农求遗书于天下,命刘向刘歆父子操校理的责任。由是尊儒的政策大告成功。不幸儒教正在公布成立的时候,王莽早又怀着“周公辅成王”的心事。因为这个,不得不更崇孔子,所以在平帝元始元年(西纪元)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孔子有谥号,实从此始。

孔子道给王莽借用了不少:他假符命四十二章以愚民,故能偷了十几年的天下。西汉的儒者,不过推步灾异,缘饰阴阳,犹不敢以偏说淆乱先王旧典。自王莽引经作谶,以《易·巽卦》“伏戎于莽”为己之应,而图谶之说大行了。光武之兴本不必假借纬候,但以王氏既假符命灭汉,故亦欲假符命以明汉氏之当再立,互为提倡,便形成东汉道士派的儒学了,东汉经师每信图谶,如郑康成以经学大师,且为纬作注,其六艺论至云“六艺,皆图所生”是很可怪的。这派道士的儒学实为儒教正式成立后的神学。明帝永平二年(西纪元五九年)始命辟雍及郡县学校,行乡饮酒礼,皆祀周公,孔子,牲用犬。国学郡县祀孔子自此始。十五年帝东巡,过鲁,始以七十二弟子从祀。此后,所有的衣冠制度,都就了孔子道的范式,再没有何等迫害了。

讲了半天,儒的道理的精华处到的是那一点呢?我可以说是在君师的理想上头。我们所学所问,不是专为学问而学问,是要致用的。致用是在齐家,治国,平天下上头。学的是古典谟,而功业在当世,所以说“修己以安百姓”,“修己正南面”。这儒的君师理想,弥漫了我民族几千年的头脑里头。我们常以为单是学问不能算为学问,必得把他现于实用才算,历来在政府有势力的,所谓负有经时济世的才干的都是大儒者。章太炎,康有为,梁启超,乃至胡適们,都是不以他们的学问为满足,都怀着不同的治人理想的。太炎自己承认他是政治家,若说他的政见不能比他的学问强,他就不高兴了。儒教里头,积聚了许多可贵的道理,可惜现在只有少数人从事寻绎,而多数人正在做西方文化的转运手,把他鄙弃了。

儒教在今日若能成为一种宗教,那他就是一个具社会灵魂的宗教,他所求的只在社会的安宁,和“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这样的名誉恭敬。他的运动方向只以社会安宁为至善的鹄。至于人和宇宙间更深远玄渺的连络,个人对于“我”的去处,是儒者所不乐道的。伦教运动,计起来似乎要比神教运动更合理性,但人生本是很滑稽的,我们常不能满足于这样不玄的动作。科学家说花是某某等原质凑成的,要怎样培养他才能使他好看,但这只是讲堂内和园丁的事,一般人都是赏花的。一般人对于花,各个心中只有各别的奇妙理解和欣赏赞叹罢了。我不是要儒教做出些神怪,或印行些感应篇,只是要他在人群上找一个更高的连络,因为社会在宇宙间本算不得什么,本不是生活的根源。要万事治理,需从根源起,治末梢是不中用的。儒教能用宋儒的精神,用新宗教的方法去整理他的旧教义,他便能成为一个很高尚的宗教。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