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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趣人生 陶渊明之文艺及其品格

作者:梁启超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4-12-05 01:35:52 来源:本站原创

批评文艺有两个着眼点,一是时代心理,二是作者个性。古代作家能够在作品中把他的个性活现出来的,屈原以后,我便数陶渊明。

汉朝的文学家——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张衡之类,大抵以作“赋”著名。最传诵的几篇赋,都带点字书或类书的性质,很难在里头发现出什么性灵。五言诗和乐府,虽然在汉时已经发生,但那些好的作品,大半不能得作者主名。李陵苏武唱和诗之靠不住,固不消说,《玉台新咏》里头所载枚乘傅毅各篇,《文选》便不记撰人名氏,可见现存的汉诗十有九和《诗经》的《国风》一样,连撰人带时代都不甚分明。我们若贸贸然据后代选本所指派的人名,认定某首诗是某人所作,我觉得很危险,就令有几首可以证实,然而片鳞单爪,也不能推定作者面目。所以两汉四百年间文学界的个性作品,我虽不敢说是没有,但我也不敢说有哪几家我们确实可以推论。

诗的家数应该从“建安七子”以后论起,七子中曹子建、王仲宣作品,比较的算最多,往后便数阮嗣宗、陆士衡、潘安仁、陶渊明、谢康乐、颜延年、鲍明远、谢玄晖等,这些人都有很丰富的资料供我们研究,但我以为想研究出一位文学家的个性,却要他作品中含有下列两种条件。第一,要“不共”。怎样叫作不共呢?要他的作品完全脱离模仿的套调,不是能和别人共有。就这一点论,像“建安七子”,就难看出各人个性,曹子植子建兄弟、王仲宣、阮元瑜彼此都差不多(也许是我学力浅看不出他们的分别)。我们读了只能看出“七子的诗风”,很难看出哪一位的诗格。第二,要“真”。怎样才算真呢?要绝无一点矫揉雕饰,把作者的实感,赤裸裸地全盘表现。就这一点论,像潘、陆、鲍、谢,都太注重辞藻了,总有点像涂脂抹粉的佳人,把真面目藏去几分。所以我觉得唐以前的诗人,真能把他的个性整个端出来和我们相接触的,只有阮步兵和陶彭泽两个人,而陶尤为甘脆鲜明。所以我最崇拜他而且大着胆批评他。但我于批评之前尚须声明一句,这位先生身份太高了,原来用不着我们恭维,从前批评的人也很多,我所说的未必有多少能出古人以外,至于对不对更不敢自信了。

陶渊明生于东晋咸安二年壬申,卒于宋元嘉四年丁卯(西纪三七二——四二七)。他的曾祖是历史上有名的陶侃,官至八州都督封长沙郡公,在东晋各位名臣里头,算是气魄最大品格最高的一个人,渊明《命子诗》颂扬他的功德,说道:“功遂辞归,临宠不忒,孰谓斯心,而近可得。”陶侃有很烜赫的功名,这诗却专崇拜他“功遂辞归”这一点,可以见渊明少年志趣了(《命子诗》是少作)。他祖父和父亲都做过太守,《命子诗》说他父亲“寄迹风云,寘兹愠喜”,想来也是一位胸襟很阔的人。他的外祖父孟嘉是陶侃女婿,——他的外祖母也即他的祖姑。渊明曾替孟嘉作传,说他“行不苟合,言无夸矜,未尝有喜愠之容,好酣饮,逾多不乱,至于任怀得意,融然远寄,傍若无人”。我们读这篇传,觉得孟嘉活是一个渊明小影。渊明父母两系都有这种遗传,可见他那高尚人格,是从先天得来了。——以上说的是陶渊明的家世。

东晋一代政治,常常有悍将构乱,跟着也有名将定乱,所以向来政象虽不甚佳,也还保持水平线以上的地位。到渊明时代却不同了,谢安、谢玄一辈名臣相继凋谢。渊明二十岁到三十岁这十年间,都是会稽王司马道子和他的儿子元显柄国,很像清末庆亲王奕劻和他儿子载振一般,招权纳贿,弄得政界混浊不堪,各地拥兵将帅,互争雄长。到渊明三十一岁时,桓玄把道子杀了,明年便篡位,跟着刘裕起兵讨灭桓玄,像有点中兴气象,中间平南燕平姚秦,把百余年间五胡蹂躏的山河,总算恢复一大半转来。可惜刘裕做皇帝的心事太迫切,等不到完全成功,便引军南归,中原旋复陷没。渊明五十岁那年,刘裕篡晋为宋。过六年,渊明便死了。

渊明少年,母老家贫,想靠做官得点俸禄。当桓玄未篡位以前,曾做过刘牢之的参军,约摸三年,和刘裕是同僚。到刘裕讨灭桓玄之后,又曾做过刘敬宣的参军,又做过彭泽令,首尾仅一年多,从此便浩然归去,终身不仕。有名的《归去来辞》,便是那年所作,其时渊明不过三十四岁。萧统作渊明传谓:“自以曾祖晋世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自宋高祖王业渐隆,不复肯仕。”其实渊明只是看不过当日仕途的混浊,不屑与那些热官为伍,倒不在乎刘裕的王业隆与不隆。若说专对刘裕吗?渊明辞官那年,正是刘裕拨乱反正的第二年,何以见得他不能学陶侃之功遂辞归,便料定他二十年后会篡位呢?本集《感士不遇赋》的序文说道:“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阎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当时士大夫浮华奔竞,廉耻扫地,是渊明最痛心的事。他纵然没有力量移风易俗,起码也不肯同流合污,把自己人格丧掉。这是渊明弃官最主要的动机,从他的诗文中到处都看得出来。若说所争在什么姓司马的姓刘的,未免把他看小了。——以上说的是陶渊明的时代。

北襟江,东南吸鄱阳湖,有“以云为衣”“万古青濛濛”的五老峰,有“海风吹不断,山月照还空”的香炉瀑布,到处溪声,像卖弄它的“广长舌”,无日无夜,几千年在那里说法,丹的黄的紫的绿的……杂花,四时不断,像各各抖擞精神替山容打扮,清脆美丽的小鸟儿,这里一群,那里一队,成天价合奏音乐,却看不见它们的歌舞剧场在何处,呵呵,这便是——一千多年来诗人讴歌的天国——庐山了。山麓的西南角——离归宗寺约摸二十多里,一路上都是“沟塍刻镂,原隰龙鳞,五谷垂颖,桑麻铺棻”。三里五里一个小村庄,那庄稼人老的少的丑的俏的,早出晚归做他的工作,像十分感觉人生的甜美。中间有一道温泉,泉边的草,像是有人天天梳剪它,葱蒨整齐得可爱,那便是栗里——便是南村了。再过十来里,便是柴桑口,是那“雄姿英发”的周郎谈笑破曹的策源地,也即绝代佳人陶渊明先生生长、钓游、永藏的地方了。我们国里头四川和江西两省,向来是产生大文学家的所在,陶渊明便是代表江西文学第一个人。——以上说的是陶渊明的乡土。

三国两晋以来之思想界,因为两汉经生破碎支离的反动,加以时世丧乱的影响,发生所谓谈玄学风,要从《易经》、老庄里头找出一种人生观。这种人生观有点奇怪,一面极端的悲观,一面从悲观里头找快乐,我替它起一个名叫作“厌世的乐天主义”。这种人生观批析到根柢到底有无好处,另是一个问题。但当时应用这种人生观的人,很给社会些不好影响。因为万事看破了,实际上仍找不出个安心立命所在,十有九便趋于颓废堕落一途。两晋社会风尚之坏,未始不由此。同时另外有一种思潮从外国输入的,便是佛教。佛教虽说汉末已经传到中国,但认真研究教理组成系统,实自鸠摩罗什以后。罗什到中国,正当渊明辞官归田那一年(晋义熙元年苻秦光始五年)。同时有一位大师慧远在庐山的东林结社说法三十多年。东林与渊明住的栗里,相隔不过二十多里。渊明和慧远方外至交,常常来往。渊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严,从不肯有一毫苟且卑鄙放荡的举动,一面却又受了当时玄学和慧远一班佛教徒的影响,形成他自己独得的人生见解,在他文学作品中充分表现出来。——以上说的是陶渊明那时的时代思潮。

陶渊明之冲远高洁,尽人皆知,他的文学最大价值也在此。这一点容在下文详论。但我们想觑出渊明整个人格,我以为有三点应先行特别注意。

第一须知他是一位极热烈极有豪气的人。他说: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

(《杂诗》)

又说:

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

(《拟古》)

这些诗都是写自己少年心事,可见他本来意气飞扬不可一世。中年以后,渐渐看得这恶社会没有他施展的余地了,他发出很感慨的悲音道:

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感此怀悲凄,终晓不能静。

(《杂诗》)

直到晚年,这点气概也并不衰减,在极闲适的诗境中,常常露出些奇情壮思来,如《读〈山海经〉》十三首里说道: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又说: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余迹寄邓林,功竟在身后。

《读〈山海经〉》是集中最浪漫的作品,所以不知不觉把他的“潜在意识”冲动出来了。又如《拟古》九首里头的一首:

辞家夙严驾,当往至无终。问君今何行,非商复非戎。闻有田子泰,节义为士雄。其人久已死,乡里习其风。生有高世名,既没传无穷。不学狂驰子,直在百年中。

又如《咏荆轲》那首:

燕丹善养士,志在报强赢。招集百夫良,岁暮得荆卿。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素骥鸣广陌,慷慨送我行。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饮饯易水上,四座列群英。渐离击悲筑,宋意唱高声。萧萧哀风逝,淡淡寒波生。商音更流涕,羽奏壮士惊。心知去不归,且有后世名。登车何时顾,飞盖入秦庭。凌厉越万里,逶迤过千城。图穷事自至,豪主正怔营。惜哉剑术疏,奇功遂不成。其人虽已没,千载有余情。

他所崇拜的是田畴、荆轲一流人,可以见他的性格是哪一种路数了。朱晦庵说:“陶却是有力,但诗健而意闲,隐者多是带性负气之人。”此语真能道着痒处,要知渊明是极热血的人,若把他看成冷面厌世一派,那便大错了。

第二须知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读集中《祭程氏妹文》《祭从弟敬远文》《与子俨等疏》,可以看出他家庭骨肉间的情爱热烈到什么地步。因为文长,这里不全引了。

他对于朋友的情爱,又真率,又浓挚。如《移居篇》写的: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

一种亲厚甜美的情意,读起来真活现纸上。他那“闲暇辄相思”的情绪,有《停云》一首写得最好。

停云,思亲友也。罇湛新醪,园列初荣,愿言弗从,叹息弥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静寄东轩,春醪独抚。良朋悠邈,搔首延伫。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陆成江。有酒有酒,闲饮东窗。愿言怀人,舟车靡从。

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竞用新好,以招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安得接席,说彼平生。

翩翩飞鸟,息我庭柯。敛翮闲止,好声相和。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抱恨如何。

这些诗真算得温柔敦厚情深文明了。

集中送别之作不甚多,内中如答庞参军的结句:“情通万里外,形迹滞江山。君其爱体素,来会在何年。”只是很平淡的四句,读去觉得比千尺的桃花潭水还情深哩。

集中写男女情爱的诗,一首也没有,因为他实在没有这种事实。但他却不是不能写,《闲情赋》里头,“愿在衣而为领……”底下一连叠十句“愿在……而为……”,熨帖深刻,恐古今言情的艳句,也很少比得上。因为他心苗上本来有极温润的情绪,所以要说便说得出。

宋以后批评陶诗的人,最恭维他“耻事二姓”,几乎首首都是眷念故君之作。这种论调,我们是最不赞成的。但以那么高节那么多情的陶渊明,看不上那“欺人孤儿寡妇取天下”的新主,对于已覆灭的旧朝不胜眷恋,自然是情理内的事。依我看,《拟古》九首,确是易代后伤时感事之作。内中两首:

荣荣窗下兰,密密堂前柳。初与君别时,不谓行当久。出门万里客,中道逢嘉友。未言心相醉,不在接杯酒。兰枯柳亦衰,遂令此言负。多谢诸少年,相知不忠厚。意气倾人命,离隔复何有。

仲春遘时雨,始雷发东隅。众蛰各潜骇,草木从横舒。翩翩新来燕,双双入我庐。先巢故尚在,相将还旧居。自从分别来,门庭日荒芜。我心固匪石,君情定何如。

这些诗都是从深痛幽怨发出来,个个字带着泪痕,和《祭妹文》一样的情操。顾亭林批评他道:“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愤之怀,有时不能自止而微见其情者,真也。”这话真能道出渊明真际了。

第三须知他是一位极严正——道德责任心极重的人,他对于身心修养,常常用功,不肯放松自己。集中有《荣木》一篇,自序云:“荣木,念将老也。日月推迁,已复九夏,总角闻道,白首无成。”那诗分四章,末两章云:

嗟予小子,禀兹固陋。徂年既流,业不增旧。志彼不舍,安此日富。我之怀矣,怛焉内疚。

先师遗训,余岂云坠。四十无闻,斯不足畏。脂我名车,策我名骥。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这首诗从词句上看来,当然是四十岁以后所作,又《饮酒篇》“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行行向不惑,淹留竟无成”,《杂诗》“前涂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也是同一口吻。渊明得寿仅五十六岁,这些诗都是晚年作品,你看他进德的念头,何等恳切,何等勇猛。许多有暮气的少年,真该愧死了。

他虽生长在玄学佛学氛围中,他一生得力处和用力处,却都在儒学。《饮酒篇》末章云:

羲农去我久,举世少复真。汲汲鲁中叟,弥缝使其淳。凤鸟虽不至,礼乐暂得新。洙泗辍微响,漂流逮狂秦。诗书复何罪,一朝成灰尘。区区诸老翁,为事诚殷勤。如何绝世下,六籍无一亲。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当时那些谈玄人物,满嘴里清静无为,满腔里声色货利。渊明对于这班人,最是痛心疾首,叫他们作“狂驰子”,说他们“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简单说,就是可怜他们整天价说的话丝毫受用不着。他有一首诗,对于当时那种病态的思想表示怀疑态度。说道:

苍苍谷中树,冬夏常如兹。年年见霜雪,谁谓不知时。厌闻世上语,结友到临淄。稷下多谈士,指彼决吾疑。装束既有日,已与家人辞。行行停出门,还坐更自思。不畏道里长,但畏人我欺。万一不合意,永为世笑嗤。伊怀难具道,为君作此诗。

(《拟古》)

这首诗和屈原的《卜居》用意差不多,只是表明自己有自己的见解,不愿意随人转移。他又说:

行止千万端,谁知非与是。是非苟相形,雷同共誉毁。三季多此事,达者似不尔。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

(《饮酒》)

这是对于当时那些“借旷达出风头”的人施行总弹劾,他们是非雷同,说得天花乱坠,在渊明眼中,只算是“俗中愚”罢了。渊明自己怎么样呢?他只是平平实实将儒家话身体力行。他说:

先师有遗训,忧道不忧贫。瞻望邈难逮,转欲志长勤。

(《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

又说:

历览千载书,时时见遗烈,高操非所攀,谬得固穷节。

(《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他一生品格立脚点,大略近于孟子所说“有所不为”“不屑不洁”的狷者,到后来操养纯熟,便从这里头发现出人生真趣味来,若把他当作何晏、王衍那一派放达名士看待,又大错了。

以上三项,都是陶渊明全人格中潜伏的特性。先要看出这个,才知道他外表特性的来历。

渊明一世的生活,真算得最单调的了。老实说,他不过庐山底下一位赤贫的农民,耕田便是他唯一的事业。他这种生活,虽是从少年已定下志趣,但中间也还经过一两回波折,因为他实在穷得可怜,所以也曾转念头想做官混饭吃,但这种勾当,和他那“不屑不洁”的脾气,到底不能相容。他精神上很经过一番交战,结果觉得做官混饭吃的苦痛,比挨饿的苦痛还厉害,他才决然弃彼取此,有名的《归去来兮辞序》,便是这段事实和这番心理的自白。其全文如下:

余家贫,耕植不足以自给。幼稚盈室,无储粟,生生所资,未见其术,亲故多劝余为长吏,脱然有怀,求之靡途,会有四方之事,诸侯以惠爱为德。家叔以余贫苦,遂见用于小邑,于时风波未静,心惮远役。彭泽去家百里,公田之利,足以为润,故便求之。少日,眷然有归与之情。何则?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于是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犹望一稔,当敛裳宵逝,寻程氏妹丧于武昌,情在骏奔,自免去职。仲秋至冬,在官八十余日。因事顺心,命篇曰归去来兮。乙巳岁十一月也。

这篇小文,虽极简单极平淡,却是渊明全人格最忠实的表现。苏东坡批评他道:“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这话对极了。古今名士,多半眼巴巴盯着富贵利禄,却扭扭捏捏说不愿意干,《论语》说的“舍曰欲之而必为之辞”,这种丑态最为可厌。再者,丢了官不做,也不算什么稀奇的事,被那些名士自己标榜起来,说如何如何的清高,实在适形其鄙。二千年来文学的价值,被这类人的鬼话糟蹋尽了。渊明这篇文,把他求官弃官的事实始末和动机赤裸裸照写出来,一毫掩饰也没有。这样的人,才是“真人”,这样的文艺,才是“真文艺”。后人硬要说他什么“忠爱”,什么“见几”,什么“有托而逃”,却把妙文变成“司空城旦书”了。

乙巳年之弃官归田,确是渊明全生涯中之一个大转折,从前他的生活,还在飘摇不定中,到这会才算定了。但这个“定”字,实属不易,他是经过一番精神生活的大奋斗才换得来。他说:“怅然慷慨,深愧平生之志。”《归去来辞》本文中又说:“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可见他当做官的时候,实感觉无限痛苦。他当头一回出佐军幕时作的诗,说道:“望云惭高鸟,临水愧游鱼。”到晚年追述旧事的诗,也说道:“畴昔苦长饥,投耒去学仕。将养不得节,冻馁固缠己。是时向立年,志意多所耻。遂尽介然分,拂衣归田里。”就常人眼光看来,做官也不是什么对不住人的事,有什么可惭可愧可耻可悲呀。呵呵,大文学家真文学家和我们不同的就在这一点。他的神经极锐敏,别人不感觉的苦痛他会感觉。他的情绪极热烈,别人受苦痛搁得住,他却搁不住。渊明在官场里混那几年,像一位“一生儿爱好是天然”的千金小姐,强逼着去倚门卖笑,那种惭耻悲痛,真是深刻入骨。一直到摆脱过后,才算得着精神上解放了。所以他说:“觉今是而昨非。”

何以见得他的生活是从奋斗得来呢?因为他物质上的境遇,真是难堪到十二分,他却能始终抵抗,没有一毫退屈。他集中屡屡实写饥寒状况,如《杂诗》云:

代耕本所望,所业在田桑。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岂期过满腹,但愿饱粳粮。御冬足大布,粗絺以应阳。政尔不能得,哀哉亦可伤。……

《有会而作》篇的序文云:

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通。旬日已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

诗云:

弱年逢家乏,老至更长饥。……馁也已矣夫,在昔余多师。

《怨诗楚调》篇云:

……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乌迁。(按:此二语,言夜则愿速及旦,旦则愿速及夜,皆极写日子之难过。)……

寻常诗人,叹老嗟卑,无病呻吟,许多自己发牢骚的话,大半言过其实,我们是不敢轻信的。但对于陶渊明不能不信,因为他是一位最真的人。我们从他全部作品中可以保证他真是穷到彻骨,常常没有饭吃。那《乞食》篇说的:

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知余意,投赠副虚期。谈谐终日夕,觞至辄倾卮。情欣新知欢,兴言遂赋诗。感子漂母惠,愧我非韩才。衔戢知何谢,冥报以相贻。

乞食乞得一顿饭,感激到他“冥报相贻”的话,你想这种情况,可怜到什么程度!但他的饭肯胡乱吃吗?哼哼,他决不肯。本传记他一段故事道:“江州刺史檀道济往候之,偃卧瘠馁有日矣。道济谓曰:‘贤者处世,天下无道则隐,有道则至。今子生文明之世,奈何自苦如此?’对曰:‘潜也何敢望贤,志不及也。’道济馈以粱肉,麾而去之。”他并不是好出圭角的人,待人也很和易,但他对于不愿意见的人、不愿意做的事,宁可饿死,也不肯丝毫迁就。孔子说的“志士不忘在沟壑”,他一生做人的立脚,全在这一点。《饮酒》篇中一章云:

清晨闻叩门,倒裳往自开。问子为谁欤,田父有好怀。壶浆远见候,疑我与时乖。“褴缕茅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

这些话和屈原的《卜居》《渔父》一样心事,不过屈原的骨鲠显在外面,他却藏在里头罢了。

檀道济说他“奈何自苦如此”!他到底苦不苦呢?他不惟不苦,而且可以说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一个人。他最能领略自然之美,最能感觉人生的妙味。在他的作品中,随处可以看得出来。如《读〈山海经〉》十三首的第一首:

孟夏草木长,绕屋树扶疏。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门巷隔深辙,颇回故人车。欢然酌春酒,摘我园中蔬。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俱。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

如《和郭主簿》二首的第一首:

霭霭堂前林,中夏贮清阴。凯风因时来,回飙开我襟。息交游闲业,卧起弄书琴。园蔬有余滋,旧谷犹储今。营已良有极,过足非所钦。春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遥遥望白云,怀古一何深。

如《饮酒》二十首的第五首: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

如《移居》二首:

昔欲居南村,非为卜其宅。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怀此颇有年,今日从兹役。敝庐何必广,取足蔽床席。邻曲时时来,抗言谈在昔。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

春秋多佳日,登高赋新诗。过门更相呼,有酒斟酌之。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须当纪,力耕不吾欺。

如《饮酒》的第十三首:

故人赏我趣,挈壶相与至。班荆坐松下,数斟已复醉。父老杂乱言,觞酌失行次。不觉知有我,安知物为贵。咄咄迷所留,酒中有深味。

集中像这类的诗很多,虽写穷愁,也含有翛然自得的气象。他临终时给他儿子们的遗嘱——《与子俨等疏》,内中有一段写自己的心境,说道:

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见树木交荫,时鸟变声,亦复欢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

读这些作品,便可以见出此老胸中,没有一时不是活泼泼的,自然界是他爱恋的伴侣,常常对着他微笑,他无论肉体上有多大苦痛,这位伴侣都能给他安慰。因为他抓定了这位伴侣,所以在他周围的人事,也都变成微笑了。他说:“即事多所欣。”据我们想来,他终日所接触的,果然全是可欣的资料。因为这样,所以什么饥咧寒咧,在他全部生活上,便成了很小的问题。《拟古》九首的第五首云:

东方有一士,被服常不完。三旬九遇食,十年著一冠。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我欲观其人,晨去越河关。青松夹路生,白云宿檐端。知我故来意,取琴为我弹。上惊别鹤,下操孤鸾。愿留就君住,从今到岁寒。

“辛苦无此比,常有好容颜”这两句话,可算得他老先生自画“行乐图”。我们可以想象出一位冷若冰霜艳如桃李的绝代佳人,你说他像当时那一派“放浪形骸之外”的名士吗?那却是大大不然。他的快乐不是从安逸得来,完全从勤劳得来。

《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篇》云:

人生归有道,衣食固其端。执是都不营,而以求自安。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晨出肄微勤,日夕负耒还。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田家岂不苦,不获辞此难。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盥濯息檐下,斗酒散襟颜。遥遥沮溺心,千载乃相关。但愿长如此,躬耕非所叹。

近人提倡“劳作神圣”,像陶渊明才配说懂得劳作神圣的真意义哩。“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两句话,真可为最合理的生活之准鹄。曾文正说:“勤劳而后休息,一乐也。”渊明一生快乐,都是从勤劳后的休息得来。

渊明是“农村美”的化身。所以他写农村生活,真是入妙。如:

……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园,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归田园居》)

野外罕人事,穷巷寡轮鞅。白日掩荆扉,虚室绝尘想。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同上)

……漉我新熟酒,只鸡招近局,日入室中暗,荆薪代明烛。欢来苦夕短,已复至天旭。

(同上)

……秉耒欢时务,解颜劝农人。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怀古田舍》)

……饥者欢初饱,束带候鸣鸡。扬檝越平湖,汛随清壑回。郁郁荒山里,猿声闲且哀。悲风爱静夜,林鸟喜晨开。……

(《下潠田舍获稻》)

后来诗家描写田舍生活的也不少,但多半像乡下人说城市事,总说不到真际。生活总要实践的才算,养尊处优的士大夫,说什么田家风味,配吗?渊明只把他的实历实感写出来,便成为最亲切有味之文。

渊明有他理想的社会组织,在《桃花源记》和诗里头表现出来。《记》云: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亲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诗云:

嬴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迹浸复湮,来径遂芜废。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桑竹垂余荫,菽稷随时艺。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荒路暧交通,鸡犬互鸣吠。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童孺纵行歌,班白欢游诣。草荣识节和,木衰知风厉。虽无纪历志,四时自成岁。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奇纵隐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这篇记可以说是唐以前第一篇小说,在文学史上算是极有价值的创作。这一点让我论小说沿革时再详细说它。至于这篇文的内容,我想起它一个名叫作东方的Utopia(乌托邦),所描写的是一个极自由极平等之爱的社会。荀子所谓“美善相乐”,惟此足以当之。桃源,后世竟变成县名。小说力量之大,也无出其右了。后人或拿来附会神仙,或讨论它的地方年代,真是痴人前说不得梦。

渊明何以能有如此高尚的品格和文艺,一定有他整个的人生观在背后。他的人生观是什么呢?可以拿两个字包括它,“自然”。他替他外祖孟嘉作传说道:“……又问(桓温问孟嘉)听妓,丝不如竹,竹不如肉。答曰:渐近自然。……”(《晋故征西大将军长史孟府君传》)

《归田园居》诗云: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归去来兮辞序》云:

质性自然,非矫厉所得,饥冻虽切,违己交病。

他并不是因为隐逸高尚有什么好处才如此做,只是顺着自己本性的自然。“自然”是他理想的天国,凡有丝毫矫揉造作,都认作自然之敌,绝对排除。他做人很下坚苦工夫,目的不外保全他的“自然”。他的文艺只是“自然”的体现,所以“容华不御”恰好和“自然之美”同化。后人用“斫雕为朴”的手段去学他,真可谓“刻画无盐唐突西子”了。

爱自然的结果,当然爱自由。渊明一生,都是为精神生活的自由而奋斗。斗的什么?斗物质生活。《归去来兮辞》说:“尝从人事,皆口腹自役。”又说:“以心为形役。”他觉得做别人奴隶,回避还容易,自己甘心做自己的奴隶,便永远不能解放了。他看清楚耳目口腹等等,绝对不是自己,犯不着拿自己去迁就它们。他有一首诗直写这种怀抱云:

在昔曾远游,直至东海隅。道路迥且长,风波阻中途。此行谁使然,似为饥所驱。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恐此非名计,息驾归闲居。

因为“倾身营一饱,少许便有余”,所以“营己良有极,过足非所钦”。他并不是对于物质生活有意克减,他实在觉得那类生活,便丰赡也用不着。宋说:“人之情欲寡而皆以为己之情欲多,过也。”渊明正参透这个道理,所以极刻苦的物质生活,他却认为“复归于自然”。他对于那些专务物质生活的人有两句诗批评他们道:

客养千金躯,临化消其宝。

(《饮酒》)

这两句名句,可以抵七千卷的《大藏经》了。

集中有形影神三首,第一首《形赠影》,第二首《影答形》,第三首《神释》。这三首诗正写他自己的人生观,那《神释》篇的末句云:

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

《杂诗》里头亦说:

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

《归去来辞》末句亦说:

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

就佛家眼光看来,这种论调,全属断见,自然不算健全的人生观。但渊明却已够自己受用了,他靠这种人生观,一生能够“酣饮赋诗,以乐其志”,“忘怀得失,以此自终”(《五柳先生传》)。一直到临死时候,还是翛然自得,不慌不忙地留下几篇自祭自挽的妙文。那《自挽诗》云:

有生必有死,早终非命促。昨暮同为人,今旦在鬼录。魂气散何之,枯形寄空木。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得失不复知,是非安能觉。千秋万岁后,谁知荣与辱。但恨在世时,饮酒不得足。

在昔无酒饮,今但湛空觞。春醪生浮蚁,何时更能尝。肴案盈我前,亲旧哭我傍。欲语口无音,欲视眼无光。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一朝出门去,归来良未央。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自祭文》云:

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羞以嘉疏,荐以清酌。候颜已冥,聆音愈漠。呜呼哀哉,茫茫大块,悠悠苍旻,是生万物,余得为人。自余为人,逢运之贫,箪瓢屡罄,绤冬陈,合欢谷汲,行歌负薪,翳翳柴门,事我宵晨,春秋代谢,有务中园,载耘载耔,乃育乃繁,欣以素牍,和以七弦,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惟此百年,夫人爱之,惧彼无成,愒日惜时,存为世珍,殁亦见思,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己荣,涅岂吾缁,摔兀穷庐,酣饮赋诗,识运知命,畴能罔眷,余今斯化,可以无恨,寿涉百龄,身慕肥遁,从老得终,奚所复恋,寒暑逾迈,亡既异存,外姻晨来,良友宵奔,葬之中野,以安其魂。窅窅我行,萧萧墓门,奢耻宋臣,俭笑王孙,廓兮已灭,慨焉以遐,不封不树,日月遂过,匪贵前誉,孰重后歌,人生实难,死如之何?呜呼,哀哉!

这三首诗一篇文,绝不是像寻常名士平居游戏故作达语,的确是临死时候所作。因为所记年月,有传记可以互证。古来忠臣烈士慷慨就死时几句简单的绝命诗词,虽然常有,若文学家临死留下很有理趣的作品,除渊明外像没有第二位哩。我想把文中“勤靡余劳,心有常闲,乐天委分,以至百年”十六个字,作为渊明先生人格的总赞。

(选自《陶渊明》,1923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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