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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一日 第七编 湖北湖南

作者:茅盾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6 14:56:49 来源:本站原创

街景

——一个记者的半日纪事

罗荪(湖北汉口)

矇矇眬眬地醒了过来,然而眼皮还是沉重地往下垂,分明是昨夜的疲倦还没有恢复:被一些浆糊,一些红水,一些模糊的字迹,一些被剪刀剪碎的通讯稿,交错地,黏滞地贴在昏矇沉重的脑膜上。又加上像无数的火舌似的阳光,遍身地舐着,就越发的昏矇;从周身的细汗毛孔分泌着一种湿液,黏滞地,感觉到异常的难受,光景非得用凉水冲一下,是不容易清醒过来了。就这样地像睡在雾里似地,往下沉,沉,沉。

第二次醒来,太阳光已经移到墙上去。时间该是不早了,就把疲倦和着夹被一起踢开,翻了个身滚了起来。房子里空空洞洞地,妻不知在什么时候出去了。

用冷水洗了个脸,从窗子斜过一阵风来,混身便觉得十分的爽快。

书桌上已经堆叠着当天的报纸,我知道时候确实已不早了,在汉口是看不到过早的报纸的。照往例,该是坐下来看报,然后再出门。今天却想故意地不去翻看它。况且我是早料到它不会带给我一些意外的兴奋。另外的原故,我是预定了想在今天看一看新闻纸以外的东西的。

碴!把昨天的日历撕掉了,今天是:一九三六年五月二十一日,星期四,一个平凡的日子。

于是穿了鞋子预备出门。还没有等我把手放到门上,门却先开了:妻提了菜篮子进来,脸上挂着余怒,光景像和谁吵了架回来。

“你瞧,这世界可真不成个样子。大智门那么热闹的地方,就有流氓敢公然抢东西。肉,一角钱的肉,放在菜篮子里,抢去了;真快;还没有等我回过身,连影子都看不着,真是……”她气吁吁地,“还成个什么世界!”

“唔!可不是,这年头穷人就多,饿得没有路走,还不是得……”

“你瞧!你总是这套,咱们今儿就吃素。”光景这碴儿要落在我身上,我立刻警觉地,悄悄地提了照像机就掩着门溜了。

拐过弯,就看见一家洋货店门口挤满着人,窗子上贴满了红绿纸条:水湿货大贱卖。隔壁又是一堆人,围着关闭的铁门,三个被火炙焦了的金字:协成典,铁栅上挂着块木牌,贴着红纸,焦灼地头挤着头,无数的眼睛像要从这张红纸上看到自己典质了的货物的安全,在他们的心里打了个结。我却料到我那件羊皮袍是完了的,还是走我的路吧!

走过横街,又被新的东西把我拦住了:一堆三个也许是四个人力车坐垫,散乱地在盐业银行的围墙柱脚下堆着[1]。离这堆坐垫不远的地方,一排空着车垫的人力车停在街边。失望和懊丧交织在他们的眼里;垂着头,算计着今天怕是连车租都交不上,吃饭这问题在他们的眉尖上打了个结。

我并没有住脚,这时候就有声音在我身后响了起来。两个,也许是三个,嗡嗡地尾随在我的身后唱着,那颤弱微细的声音,使我不能不回头。的确是两个,精瘦,除了骨架就是一层被棕黑色的油漆过的皮了,大的顶多有七岁,小的不过四岁吧,紧紧地牵着大的那件像拆散了的“洗把”(洗地板用的东西)的布条似的上衣。眼睛像被拳头打过似地往下陷着,没有一点光亮。不晓得是艺术家还是政治家,替这小的孩子脸上画上了悲惨的线条和阴黯的色彩。这使我几乎忘记了他们曾嗡嗡地向我乞怜,也忘记了自己是可以充一回慈善家什么的。然而在他们天真的心上,向走路人乞讨便成为了权利,因而又开始向我嗡嗡地唱着。我探索着我的口袋,摸出了两个大铜元。那两个弱小的影子一摇一摇地离开了我。在我已开始感到这条路的难走了。

从“慈善家”,从这两个弱小的背影,忽然想起我提着照像机是为了去参加在慈善会举行的“市儿童健康比赛大会”的。为了时间,和躲避这条难走的路,我是坐在车上了。虽然是坐在车上,思路却没有停止。我预想到今天参加比赛的儿童,一定都是肥壮得像匹猪;相反的,和那两条瘦弱的背影有着同样命运的无数的弱小的灵魂,却永远地(?)被关在“健康比赛会”的铁门外,因为在这场合上是没有这些污浊而难堪的能有资格去参加,怕的是搅坏了他们“幸福健康”的空气。

这思路却为一家铺子的无线电播音所打断。这时候正是“不瘦也不肥”的桃花江,这使我忽然有了“太平盛世”的感想。也许在中国每一个地方,都是“屠杀”和“麻醉”并行的。事实证明我的感想并不错,我的视线又被一些平凡的街景塞住了:一群警兵押解着三个,也许是四个瘦弱的“人犯”,在她们的脸上也有着被上述的艺术家或者是政治家刻画了的悲惨的线条,而且更深,更显明。其中有两个嘴角和面颊还涂了红的颜色,配在那黧黑的多线条的脸上,却十分的不调和。从她们的眼睛,口辅和行步的姿态,至少有两天以上没有稍饱的食粮给她们了。

我开始相信耳朵是敌不过眼睛的,在这“世界”上虽然有人在理想着“美人窝”,因而要“整肃市容”,要把有碍“市容”的驱逐出“境”,虽然他们也明白地知道把这群有碍“市容”的从都市的这端驱逐了,而新的又从都市的中间生长,又从都市的那端挤进来,然而在他们却成了“手续”似的“公事”了。

车子越走越慢下来,不知到什么时候才会到“慈善会”?

* * *

[1]这里的警察遇到拉车夫犯了章什么地,就把车上的坐垫拿下来,抛在地上,常常会等过几个钟点,才能给还。和上海的“撬照会”相仿。

洪鸡胸

纪敷(湖北汉口)

似乎是在飞着黄沙,没有阳光也没有风的时候,洪鸡胸由××银行里踱出,没有带着平日的微笑回到宿舍去。

重的脚步踏着楼梯,大的气力推开了第四号房门,摔响着他自己的小桌上的物件,随后吸燃一支白金龙的香烟,仰卧的倒在床上,轻漫的吐着浓的灰烟,望着烟影里幻想;不,他是计划着应如何谋得小同事间的利益,而求得最后的胜利。

乱的喧声,杂的步法,在楼梯上传出,岔断了洪鸡胸的幻想。猛勇的冲出门外,正与归来暂憩的一群撞了个满怀。双瞳尖锐的,忿怒的朝着挤站的人群苦笑,紧握着双拳,急切的跺着脚,咬紧的牙关里,破口大喊出一句:“我们不能就这样让下去不理?”

接着像是曾有过训练的齐声回答着:“不能,不能!我们绝对不许。”

转瞬又袭来了夜。躁的夜,黑透了天。

街灯的光照到楼前的走廊上,映着每个人的黑影,不顶明显的现在白洋灰的墙上。向不管事的这一群,如今,为着“节省开支”的问题,——而尤其是听得今日的盛传,所谓撤销宿舍的消息,而愤怒了。

在群情愤怒中,起初的声音是微细的,渐渐的转到得不用扩大器也嫌太吵闹了:

“……这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须得团结一致的做去。你们想,我们十多人住在宿舍里,如今说是‘节省开支’,而盘算到我们的头上来了。说起来偌大的银行,不在营业上求发展,而专在同事间——可怜的小同事头上剥削,做小工夫。你们想,如今的饭食也减少两桌,七八人合食一桌的菜饭增到十二人以上的座位了。我们在‘食’的方面已经受着不安,今日又提到撤销宿舍的问题,连‘住’的问题也发生动摇了。你们想,我们每日所领到的工资,多在五角左右,而逢到星期的比期,还要尽义务。虽然说是为社会服务,但是我们也是社会里的子民,我们还有附带的人要活命!”洪鸡胸一口气说到这里,顺手在袋中摸出汗巾擦着额角上的汗珠,气喘的接着又说:“你们想,‘节省开支’应该在我们这一群小同事间做工夫么?虽然经理先生口里喊着‘共患难,与仝人打成一片’,为什么他自己所住的大洋房子所用的开支,还要归于行内出账?为什么一点小事儿离开汉行,不坐轮船而偏要乘坐飞机?……还有可恨的,是狐假虎威的主任们,才升职几天,就登起包车的,也来参加着帮办着剥削我们的主意了。”

“是呀,他妈的,当主任的多是些媚上欺下的十八变面孔的人。”小叶挺上这么一句话。

“总之:我梦醒了。……从前我以为银行里办事是铁饭碗,多受人恭维,待遇又好,而今,局外人仍是这般的说法,其实真是些打肿了脸充胖子,眼泪往肚里淌的把戏。……你们想,我们以一张奋斗得来的高中的文凭,而且还侥幸的又从数十人之中,经过几次的试验,才踏进这社会,端到一碗能吃的平安饭,如今也起了恐慌,说什么‘节省开支’,其实际作用即是‘减薪裁人’!受不了的,不愿干的,就自己滚,不明说就是了!你们想,我们拿着每月十数元的津贴,干着繁重的职务,他们还要嫌所用的人太不便宜,他们自己荐拔的皇亲国戚游手好闲的公子哥儿,还倒是领大薪金不负责的逍遥自在的好同事。”

“他妈的,这年头连银行界也变成‘朝里无人莫做官’了!”

“可不是,你今天早上没听见说总经理的侄少爷还荐进几个阔朋友要派到汉行来吗?”

“我们不要先管这些罢。……我们得第一解决应付今日传出的撤销宿舍——我们的‘住’的问题!没有了安适的住,我们的生活会好么?我们所做的行务会完满无讹么?……所以,他们就是用这种造成神经错乱的手段,来抓你的错,好请你去另谋高就。因此,我们得越发要注意,尤其不要受主任们的利用,‘与仝人打成一片’的口号所欺骗。你们想,我们是雇来的一群,他们随便可以上条呈辞你的职,不比那些身后有大台柱子撑腰而荐来的人们稳当;”洪鸡胸又掏着汗巾抹着嘴唇上的白沫,仍旧凸着圆大的双睛,愤怒的说,“我们最好是举一个人先去与经理磋商,最大的希望是过了本年六月的天气再说。不然,我们说照章给租钱也行;不过,我们逼得不得不走上最后一步时,我们为了要活命,我们什么也不怕!”

“是呀,我们都是热血的青年,不但是为自己的利益也是为争着步我们后尘的人们的幸福。什么都是一样:没有真的牺牲,哪会有美的完成。”小叶像炉灶中的红煤块跳跃的喊着,“软的不行,就他妈的硬干。……我们也得认清今日的时代不是利己自私可能平安无恙的,我们的国家也正用得着我们,我们不要怕失业,就是亡命,我们也须得以亡命的身价而为国求荣,作伟大的牺牲!”

“不错;小叶说得对。我们是国家的份子,我们应对国家尽公民的责任,尤其是在我国家受东邻包庇走私经济侵略的时候。我们还怕什么失业?我们果真是有了失业的机会,别怕,我们还有更大的使命,我们联合起全国的失业者,向政府说明我们的要求,一致的武装起来,参加在备战的最前线。”

门铃突如的响起,打断了这一群的说话。都倾耳静听,并默察这来客走来的方向。

来客的脚步声走近了,没有听见说半句话的音响,只闻得一声急促而重浊的“哼”调。……

不知在何方刮来了一阵怪风,掠过屋脊背,旋转的卷起了地上的尘沙,在黑透的天空里弥漫了,也蒙蔽了街灯的光影。

不久雨也落下来了。狗在远方吠。

视察

张公眉(湖北汉口)

我因为是所谓“工会负责人之一”,所以得能写这一篇社会的一角的机会。

日期当然是廿五年五月廿一日。

上午八时半到局工作的时候,T对我说:

“刚才由×部打来电话,说是今日上午十时特派委员要来视察工会,你顶好去请半日的假,同我一块儿去照料。”

好容易请到了半日假,又好容易在工会里将地板上桌子上打扫干净,时间的指针已经快到十时了,当时心里倒轻松了一下,因为在我们正在打扫的当儿,倘若汉口的×部最高领袖忽然来了,那我们怎样办呢?好在,在他所定的时间内却已布置洁净了;多少总有一个清白椅子给他坐吧!心里这样想。

等着,等着,等到十一时,特派委员还不曾来。我们虽然坐在屋子里,心却飞到街上去迎接。尖着耳朵听门响。门上呀得一声,我们立起来看,却是工役。我们又对坐着,忽然我记起来:

“香烟预备了么?”

“不必预备。因为新生活,就是要抽,他也不会抽的。”我的同伴回答。

“我想还是打电话去问一问到底来不来,你说好么?”我因为等得有些不耐烦了,就这样征求同伴的意见。

“好!我想叫工役去打。恐怕我去打电话时,他们却来了。”

转脸叫着工役,“老胡!你到对面借电话打到×部问问特派委员今天究竟来不来?”

五分钟后,老胡回来说:十二时前,特派委员准到。

没法,只好再等。

果然十一时二十分,特派委员来了,还有一个人跟随着。

照例,他问了我们的组织及内容,突然他转了话头:

“你们工人对于现社会有何意见?”

这真使我们为难了,我们怎样答复?每个工人都有他的意见,工人又这样多,我们怎能代表大多数的真实意见呢?倘若工人不满意现在社会,我们能说么?末了,还是我的同伴亮这样答复:

“现在国势如此,工人大多数希望国家复兴,不然,更谈不到本身的利益。”

问题是答复了,我的心中却像有一团棉花塞着。特派委员又继续问:

“你们与局方有没有问题?”

“以前我们成立工会的时候,局方时时与我们为难,以为工会的成立是与局方不利的,但是数年来事实上的表现,他们也谅解了。现在大致无甚问题。”

他,特派委员微笑了,点点头,大概觉得很满意。

结果,他给了我们一篇训词。在我们的图书馆,学校,参观了一下,就挺规矩地从来路去了。

胸中的棉花只拉出一半,我俩苦笑着,分头去工作或者吃饭。

一个中学教员

黑沙(湖北汉口)

被蚊虫咬了一夜,决心在发薪时宁可在别的方面设法节省,也一定要买个蚊帐。分期的债固然非还不可,但寄给妻的,总可以少寄一些,再加上破皮鞋尚可勉强对付一个月;只是公宴校长出国的两元钱,未免没有着落。

在怅惘中,天已渐渐的亮起来了,自然不容再睡,便爬起来接着昨夜写下去,因为离廿五号那样的近,末章尚未动笔,如果晚了一天,两月来的辛辛苦苦,便付诸流水了。

幸而头两堂没有课,第三堂高中二的新文学史,那些少爷们也不肯听,自然不必预备,在这几个钟头内,至少可以写三千字。

也不晓得少爷们喜欢听什么功课,只是把一学期一百廿元的学费交上,便算尽了自己的义务。据说是每堂都是如此的,对于我这门功课,还算比较赏脸,每次至少还有十分之一在写着笔记。今天离大考期还有一个月,上课的时候,连那仅有的基本赏脸者也在动摇了,自然也是因为预知今天仍是要接着讲革命文学运动的社会背景,不再分析张资平的小说了。书虫们便说:“先生?不要讲了,温习吧!这季讲得太多,大考是预备不来的。”但我为了遵奉教务处的命令只能佯做不闻。在黑板上刚写好纲要,回过头来,便发现靠门的位子,已空了两个。其余的便都躜进各人的天地,有的在抄录着别人的数学演草,有的已在聚精会神的练小楷,有的便取出《啼笑姻缘》,《七剑十三侠》,《女仙外史》,《雍正剑侠》等书,接着看下去;至于运动员们传递着下午和初三赛球的通知,自然更是照例的公开。讲台旁边的一个,正在整理书桌,往里面倾洒着香水,把上礼拜六自歌舞团得来的草裙舞签名照片,计划着在桌盖里怎样贴,才觉得称心。只有最前排的两个基督徒免费生,好似正在用心的分析着我脸上五官的部位。这使一个初来的教员会狼狈地跑出教室去的,但在我已经视若无睹了,只屡次的看表,艰难的和时间在苦斗,等待下课钟的解救。

下午是初中的作文,题目是“五月”,稍微讲一讲,仍是没有几个听的,只好坐下来读《译文》第二期罗兰的《向高尔基致礼》。两个钟头到了,我也读完了绥拉菲莫维支的《风》和休士的《好差事没了》。学生的卷子只有七八本懒洋洋的放在讲台上。我看着他们,没有说一句话,也怕我的好差事没了,任他们在钟声未完中,抱着足球抢出门去。

回到房里,刚提起笔来,高中三的刘和焦来了,并且带来新文字刊物《光明》第二期,和《作家》第二期,由作品和生活,谈到走私与华北驻屯军。焦说他和校门外筑堤的在反省期内的感化队,曾谈了一次话,他问他们是完全被感化了吗?他们只是笑。又问他们为什么这样紧张兴奋地日夜在风雨中白干活?他们说我们是为民众筑堤,不是为××干的。这使我对于他们十几天来的疑虑,豁然大悟,而且快慰到无可言说。

晚饭后,还没有写到三页,七点半的每礼拜教职员查经班时间到了,那是在神学士而教史地的郑先生家里举行的。二十几个中国教职员,无聊的在默默的吃茶点,郑先生貌似欣悦的分送着花生米;一直等到八点钟,牧师兼教员又兼会计的洋人,这才傲岸的来了。全体肃然起立,庶务先生连忙把手杖接过去,洋人沉重地坐在留着的空的主位里。大家刚一坐下,郑先生站起来说:“请赖牧师给我们祷告。”

“感谢上帝,赐给我们这样多的机会,来研究你的旨意,使我们能和你在一起,求天父,我们的主,帮助我们……这都是因耶稣的名!阿门。”洋人吃力的运用着阴平声说着。

于是分散了本日的讨论大纲。

题目 天父

既然上帝是天父,所以耶稣说:

(一)在宗教内,完全是天然的,把那与上帝阻隔拘泥的礼俗,尽行打破。(《马太》七章七节)

(二)我们用新的意志可以见出罪与饶恕,罪恶黑暗些饶恕光明些,我们的恶心违反了爱。(《路加》十五章十一节)在十字架,爱胜了罪,这就是赦免。

(三)受痛苦是有意义的。

(甲)上帝不爱惜他自己的儿子。(《罗马人书》八章二十二节)

(乙)上帝分担人类的痛苦。(《以赛亚》六十三章九节又《彼得前书》二章二十四节)

(四)上帝既是天父,人类皆弟兄。(《哥罗西》三章十一节,《马太》二十三章一至十二节)

神学士郑先生一面卑谄的看着洋人,一面反复的发挥着天父把世界上的人都看成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们又怎样互相正在亲爱的道理。在我对面的化学教员秦先生努力睁着疲乏的眼睛。我也被身旁坐的易先生偷偷捏醒了两次。

一阵冲锋号,接着一阵呼喊的声音。

“什么?”神学士惊惶的问。

“外面筑堤的,到晚上总是要闹几次的,刺激精神,修的就快一点。”庶务先生说。

“这些家伙,真的都反省被感化成好人了?你看他们干得多起劲,一点都不偷懒。”训育主任满意的说,“我看咱们这些学生也需要感化一下。”

洋人祝福之后,已十点钟了。于是散会。

回到房里,又努力的写,直到煤油灯的光焰一点点的微弱下去,便倒在床上结束了这五月二十一日。

怕毒气

蒋炜(湖北汉口)

夹着书包走回家,帽子都给汗湿透了,家里仍是非常的热。也难怪!一间一丈见方的房子,住上了四个人,并且厨房、饭厅以及厕所都包含在内,又怎叫它不潜下大量的热呢?哼!到了正夏天,更不知它要把人热到怎样地步哩!

一面拿着帽子当扇子,一面想做做功课,拿出英文,看着那些ABCD就讨厌了!再找出历史、地理、代数,也都是一样的令人脑闷。这些呆板式的课本,真使我不耐烦极了!率性推开,拿出我所爱看的杂志来翻着。

天快黑了。吴伯母却又跑来。她和母亲不知哪里来的许多话,隔了两天,就得谈上一个多钟头。不一会,父亲也回家了,房里更热闹了。可是我只是抱着头看我的书,没有理会他们。

大概他们的话已经倒干净,静了一会。吴伯母却打起非常的精神,很诚恳的来问我。她所问,却出我的意料之外,不是问什么东西哪儿有得买,却是问这几天外面风声怎样?会不会打起来?这些事当然是我乐于说的,但是我对她只能作一个简单回答。因为说多了,她是不会明白的。她接着又说,王伯伯曾听旁人说,将来打仗有甚么毒气,从飞船上面撒下来,每个人要买一个猪脸壳戴着,才不死。她知道我整老天爱玩药水,弄收音机,问我能不能替她做几个。我听了这些很可笑的话,才知道她忽然向我谈话,原是有目的的。看她这般诚恳地来问,我也就很诚恳的告诉她:那猪脸壳叫做防毒面具,自己不很容易做,最近外面有卖,大约三十余元一个。一向非常小气的她,听了这个数目,当然是吓了一跳,赶忙吐了吐舌头。我想她那般诚意地来问我,不应使她全失望才对,于是我又告诉她,防毒亦可以用药水作一种简单的防止。她忙笑着,求我替她配一配,立刻从袋里拿出一张伍元钞票来。我却没有防到她这么的心急,并且我也怕替她办这事,她也许会疑我落她的钱,所以我叫她把钱收着,我可以替她开一单子,让吴伯伯自己去买。她想了一会,非常不安,仍然要求我替她代办,我也只好接下了。

在这时母亲却笑了笑插进来说:“唉!吴太太!你怎么这般相信这些事?现在又没有打仗,这早就赶甚么急呢!他一天到晚总是说去买防毒药品,我总不理他。”这一会事,吴伯母却变文明了!她反而劝母亲说:“唉!蒋太太!你也别这样不信吧!现在外面风声确实不好。我们自家又不懂,一旦事情来了,恐怕买都贵了哩。”我作着胜利的微笑,望着母亲。

吴伯母去的时候,还叹着气对母亲说:“现在这种世界里不容易做人啊!还是早死的好。又什么独气,双气,……”

我手里接着一个奇特的委托,心里着实非常的高兴!高兴的是在中国这种社会里,倒还有一个极无知的人看重到这一点来。我赶忙拿出《毒气防御法》以及最近的《科学画报》来,替她寻找一些比较经济的药品。

“爸!我平常的爱好和志愿,并不是无用吧!……我想我这种爱好和努力,才是将来国家所最需要的!”我很高兴的说,“只知作学校功课的奴隶,每一门考得甲等,有什么用?照样的遇了毒瓦斯要归天。”

“谁说你爱自然科学没有用?但是……”父亲微笑着,说不出但是什么。母亲却尽嚷着:“唉!这个吴太太真是精神病!真是精神病!无缘无故,这么早,就怕甚毒七毒八。”

告借

蒋贞(小学生,汉口)

晚餐后,我拿出《新少年》来看,忽然妈妈对我说:“贞!明天家里一个钱也没有了,你爸爸到今天钱还不寄来,真是急煞人!你这时快去张姆姆处再借一块钱来。乖儿子!快去快回罢!”

“妈妈!张姆姆那里前几天才借的,还未还给她,又去借,恐怕不成罢!我真怕见他们那种不高兴的面孔。”我十分不愿意的答应着。

“你不去,那明天怎样呢?谁叫你生在穷家做孩子呢?不去不行。”妈妈这样地说着。

我垂头丧气地站着不动,也不走,忽然拍嚓一声,倒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妈妈拿着尺,在桌上敲,要打我了,唉!这时我不能再不去了,可是,我要求着对妈妈说:“如果钱借了,请给我一角钱,捐到学校里去,飞机祝寿捐,催得很急呢!”妈妈允许了我,我快快的去了。

走到张姆姆家里,我坐了一会,就对张姆姆说:家里很困难,请她再借一块钱,她却假装着很诚恳的说:“现在是月底,钱已完了,小妹又病,又用钱,我这几天也是很困难,离一号开支还有上十天,要用钱。”噜噜苏苏的说了许多话,脸色现着很烦恼,很难看的样子。我见她那种装穷样子,心里真是恨她。哥哥曾说过打起战来,所有的钱,都成了国家的,我只希望有这一天,把她每月藏进箱子的钱,都提出来才好!我没有说什么,很不好意思的走了。回家天色已晚了,妈看没有借着,眼怔怔的。

我书还未读,唉!穷人读书,都不允许吗?

武汉的一日

曾白原

夜半,汉口天上的繁星闪闪地眨着眼睛了。从辽远的北方吹来了一阵风,把白昼太阳留下在这大都市的热气从摇动的树梢吹散了。可是一群做夜工的忙碌着的人,却没有享受这凉快的机会。他们仍然在高层建筑的地下层挥着他们的汗。他们要赶在五时半天亮的时候把手下印刷出来的报纸送到各读者的眼前。这报纸上传达着昨天发生的故事,却是今天的新闻。

东方天末的星渐次减少了,是二小时以后的事。租界江岸的外国工厂里的汽笛在粗鲁地叫了起来的时候,东方现出了微明。于是工厂面前的马路上布满了穿短衣的人群;同时,报馆的印刷房里又吐出了一些睡眼惺忪的工人。睡了一觉醒来的校对员坐上黄包车走在他们前面去了。这西装小子拿着今天报纸的副张在看,那不是经他校对出来的娱乐栏:第一项横行登载着梅兰芳来汉的三天“打泡戏”。以下就预告他将在下周乘飞机由沪启程,准于二十八日登台。还有,今天正式开始售票的消息。

正在横越杨子江途中的武汉第一航线的第一班轮渡,运了很多没睡够的男子,女子,老的,少的,小孩子,以及各职业界的人,学生,他们都在晨风波动的水上打起瞌来。掌舵的大车,伸开黑洞似的胡须嘴打了个呵欠。随后吞了一口空气到肚里。

太阳已爬出了地平。……

在这时候的六小时或七小时以前,四周原野的鸡啼了。武昌某大学生的故乡,有一个年青人秘密地乘夜离开了家。这出奔者是一个皮色很黑,然而体格很结实的人;身子不高,很欢喜戴浅灰的鸭嘴帽。他父亲死之先他是个中学生;现在家里还有被泪水浸坏了眼睛的母亲,已经上了年纪。夜半,这可怜的老母亲发觉她的独生子失踪了,哀痛地哭断了气。一些家工带着灯笼没等到天亮赶到湖北去,然而一支小船已经送这年青人渡过了洞庭湖。老母亲的媳妇儿站在二等县电报室的角落里流泪!望着那管理电报机的人郑重地把这出奔者的消息拍到千里外的亲戚某大学生那里,请他注意她的丈夫经过他那里的时候,把他盘留下。这大学生晨兴很早,并没有得到什么不幸的征兆。功课表上分明地写着,今天星期四,只有五堂功课;由两个教授分任的一共有四堂国文。当他故乡拍来的电报送到的时候,他正在参加他学校里的升旗礼,唱升旗歌。送报的跟引他进来的传达攀谈些什么,被黑皮的中学部体育主任叱了一声。

举行升旗礼以后,教务处布告一年级的《文心雕龙》课缺席。据说教授鲁先生病了。然而早晨有人还看见他很兴致地走出去。

于是校园里挤满了人。昨天校长室布告,以后制服要归划一。今天都穿着白色的制服,有的帽子上还加了白帽罩;女生一律是天蓝色的长衣。胁下都挟着一本线装的古书。仅有的两把长游椅都给占据了,还剩下七八个没得到座位,就跑到昨夜才开放的红蔷薇面前惹着蝴蝶儿。蝴蝶直向女宿舍门外的七里香上飞去。

住在这校园旁木棚里的建筑校舍的工人,正在拿起铁斧,斫在木头上发出了丁丁的声音。工头坐在地上抽烟,把眼光放在地上的一根长树上打量着那东西的曲直和作用。

忽然女宿舍西楼上奏出了提琴音乐。抑郁的调子,奏着郭沫若的《湘累》。一串铃铃的笑声送到窗外。……城外原野上的火车提起喉咙一吼,她们的声音,一时急促地给哑住了。

从长沙昨天下午开来的特别快进了站,不久慢车也到了。车上挤出来一些陌生的不同的面孔,他们踏上了这新的土地。在长沙,今天上午举行了“铲共纪念会”。今天却是“清党”以后的第一百零八个“马日”。今天此地才看见十八日出版的天津《大公报》,说“美国重行声明拥护《九国公约》”;此地的报纸却登载了美总统表示赞誉“中美货币协定”,并谓“此不仅能助中国稳定通货,并能发展美国贸易”云云。

此地的报纸还补上了昨天上午四时三个怪姓名的绑匪在刑场枪毙的消息。……今天的昨天是五月二十日。

按阴历计算,今天应该是四月初一,倘不是闰年又是五月了。在乡下,现在正是农作最忙的时候,今天应该有某姓的麦子收割了,某姓的秧已经插完了,新菜子在一晌热烈的太阳下晒干了,有谁或者在车水,在耘草,或者在凉快的树荫里唱起了流传的山歌。一年一度的大水,现在已是桃汛时期,江中的洪水暴涨了起来。一个住在湖滨的家长写信给他的在外面读书的儿子,告诉他——故乡堤防堪虞;做儿子的今天写了复信,谨禀——此地的水位较之去年同日的水位要高两呎。江上水位确已不十分低了。

今天江上进口和出口的生意,据海关报告有一个惊人的数目。这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原是和平常一样。虽然每天报告出来的数目有不同,也许明天又要惨跌;上游和下游的生意本来就有一定的节气。现在却是茶市最旺的时候。……扬子江上的船只,今天只有到上游去的赶上了顺风。

黄昏的时候,一件不幸的事发生在另外一个地方。耸立蛇山的警钟楼的钟忽然嘹亮的敲响起来。街上的一些游者失措地担心这不幸的事也许会落在自己的头上,还有在黄鹤楼乘凉的人也都在静听这警钟最后的消息。一阵急响之后,警钟又从容地记数报告,是:第八区地方失火了。

经过了一番骚动以后的街上,不久又恢复了原状,重新开放的电灯仍然明亮得像白昼。两旁的年红电光市招也没有变一点儿颜色,各个店里的收音机放着同样的节目。几处贫血的女人,又开始了她们的活动。因为不耐烦那收音机的调子,都躲身在电线大铁柱后面的暗黑里,用了侦伺的眼光在候着今夜的顾主。像叫化四处寻蛇打似的宪兵,在没有路灯的幽巷里把一个没有符号的退伍者的制服,绑腿,都给剥光了。巷里还放着一辆车子,车上睡着了一个老是替人家出汗的疲倦了的老年车夫。……

例定的,每个夜半,江上的轮渡和广播无线电台,同一个时候停止工作。最后的一班工作以后,这些都回复了他们的快乐,用水洗洁了自己的身子,自由地走向睡乡去。准备着自己再和明天的疲倦使力地挣扎一番。

除以上而外,今天地球这一半上面的华中繁盛之区是很平常地,很平安地度过了!

警务日记

灰舟(湖北武昌)

一条马路直向江岸伸长着颈子。它张大了嘴吞进吐出着千百的各色男女,成群的各种车辆。在这条路口的右边横过去的树皮搭成的车棚下面,停放着一百五十多辆人力车。一些除了必要穿着的“法定的号褂”之外,依然是赤脚破衣的车夫们:有的斜靠着车垫,有的站着吸烟屁股。这些人都是为了填塞肚皮的粮食,熬受着难堪的工作。他们的希望只是等待渡江轮船靠岸,有人来买他们预备拍卖的力气。可是,警察们却恶狠狠地站在交通圈里不时向这些“卖力者”横视几眼。这是说:“要没有客人来雇你们,哪个敢动一下,就揍他妈的。”紧靠码头的右边,面对着马路口,停放了“××师司令部”,“××处”,“××交通队”的使用得半旧了的汽车。左边呢,虽然也停放着用人拉的车子,可是,那些“卖力者”却是被小阔人们暂时收买了的“私人包车夫”。

横着马路口的空中,悬挂着湖北夏令卫生运动委员会制的布标语:“五月廿日至廿六日为夏令卫生宣传周”。在这标语的下面,有两三个配带手枪的警察左右移动着身子。成群的人力车,脚踏车走到他们的身边都摆出很规矩的样子靠着左边走。这规矩是所谓“新生活规约”之一。要是碰到“新生活宣传周”“检查周”,或是“纪念周”的日子,马路上的武装警察可更加多了。这些警察都是由坐落在这条马路左边的“公安第×分局”里头派遣出来的。以上所写的这马路上的秩序,“划分着富人与穷民的位置”,正是他们每天必修的课题。人民中,除了“有钱的”之外,恐怕没有人喜欢罢。

五月廿一日是夏令卫生宣传周第二日。太阳光强烈地射着这马路。温度是华氏表八十三度。这个分局为了对付“公事”,就命令那四十名清道夫特别加工,在早晨四点半就“上街”打扫着街道,疏通着沟渠。总局的命令今天上“乙班”(自上午九时至下午一时的勤务,叫做乙班)时警察换上大黄壳帽。在九点的前一刻,分局长奉令召集到总局“传见”去了。卫生巡官奉令督率着特务巡长,特务警士,挟了捐簿沿着商店劝募“渣箱捐”,商人们装出笑脸,争着“捐的价钱”。这是本年度第一次第一日的募捐:从上午十点到下午四点只收到十八块五角五分钱。官长警士的喉咙也就弄到干涩了。

狭得像猪栅的“拘留所”关着三个犯人。在十一点半的时候,那穿蓝布褂的一个已是闷热到响着鼾声。那两个是犯了“类似赌博的警章”罚不起钱的家伙。这对赌朋友,却面对面地坐在乌黑的地板上借着粗栏空里射进的一点光线斗着象棋。这时候,掮枪的“巡逻警”押解了六个人力车的“草垫”到分局里来。“草垫”是违反《取缔人力车辆的规章》的。于是,我们知道了这时有六个车夫暂时丢了“弄活的工具”。再过半点钟,马路上的空气被警察队伍唱的《大路歌》充塞着。由那“嘿呵嘿呀……”的拍子听来,就知道这歌依然是染得极浓的“丘八味”。那句“为了活命,哪管日晒筋骨酸”的歌词,在他们不过是维持富人们的安宁而拼了自己的一条命罢了。这队警察也是“第×分局”的,他们刚在沿江路下了操回来。许多闲人站在街上看他们。

今天的案件:无照吸烟的五件(鸦片),妨害交通的三件(脚踏车),妨害安宁的二件(类似赌博),妨害秩序的一件(当街斗殴),房屋纠纷的一件,妨害卫生的二件(卖假仁丹当街赤膊),请求救济的一件(误入娼门)。

无照吸烟的都是穷人。照章拿六角钱领一张“贫民照”就可允许吸食。下午两点半,这局里的户籍员奉令到总局开会。重要的提案就是:“限五月底所有‘烟民’一律领照,不得遗漏一人。”可以说是个命令了。今天的五件“烟案”不过是个“开张”罢了。

在马路的另一头:正对着拆卸房屋,修筑马路的十字路口,水沟刚刚修成,自来水第一次贯通到这地方来。马路的缺口地层像被烈日晒得疲劳不堪地流着冷汗。行人围着,贪看那分泌的水。站在十字路口的“交通岗”像特别通融般让这些闲人们尽情参观。车辆绕着石块土堆痛苦地转着圈。站在那石块土堆上,一眼可以全览那木片灰尘飞扬空中的混乱的情景。鼓楼城门铲成了平地,砖石木料错杂地摆在这里抛在那里。贪走近路的人们,也不顾石头的绊脚,只是在这不成形的路上向前跳着“进行舞”。老远就分不出谁是修路的,监工的,或是行路的,看热闹的人。

挺立在马路中心的标准钟的时针指在七点二十分。风吹来接去了太阳。温度也降下了两度。裸腿露臂的妖艳女人也出现得多了。下了办公厅,刚吃过午餐的各类公务人员,接连不断地向码头边跑。有的穿草绿色中山服,戴白壳帽;有的穿新缝的淡黄色山东绸中山服;有的戴大黄壳帽,穿黄卡机布中山服。他们都忙忙地向着江边走。显然是到汉口消遣去的。穿白制服或是披了酱黄汗衫的学生们成群骑着脚踏车跑过去了。一时又看见三两个青裙白褂的女学生骑着漂亮的脚踏车兜风玩。人们的眼光只在她们身上扫射着。那同“时髦女人”一样裸了腿露了臂的车夫们却引不动人的注意,只顾流着臭汗,拖着些“也是个人”拉了来又拉了去。城市的铁甲虫(汽车)渐渐都爬出来。它们虽然是没有生命的东西,可是为了还能得到“有钱主子”的欢心,也就有被人爱护的资格了。

由七点二十分至四十分,经过这“标准钟”向江边走去的:漂亮女人是十九个,骑脚踏车的男学生是三十二个,女学生只三个,公务员是四十七个,人力车夫(雇客的人数未计)是五十九个,汽车是七辆(阔人的人数未计)。这是“交通警”同“巡逻警”最忙的时候了。

明灯初上,那些有闲的年青男女们在马路的左右巷口色情地穿进穿出。蔚蓝的云凸出嘴去吻那隐若欲现的星眼。对江的小山的轮廓渐渐模糊了。

卖杂菜

匠心(湖北武昌)

吃晚饭的时候,我已问过了厨子老六,知道他今天收了碗以后,又得在学校后门口卖杂菜。

看老六他们卖杂菜,我自己无论如何是记不清次数了。卖杂菜是厨子们的外水,每当晚饭后我瞧见老六的神色异常喜悦时,我就知道他又要卖杂菜了。

今天因为是“中国的一日”,所以我这次的看卖杂菜要比以往来得越发起劲些。

黄昏轻快地从东方拖着矇眬的脚迹走过来,染满了半边天。

一条僻静的长巷里,电灯放射着幽暗的光;××中学校的后门口,早已挤满了一堆人在喧哗,他们或她们都具有黄瘦的面颊,很少身上的衣服没有补上补钉的。从老六的口里知道他们或她们多半是属于第×纱厂的工人,可是第×纱厂已在二个月前停了工。

老六照例的一股劲儿提着一桶我们未吃完的杂菜,蹒跚着他那矮胖的身子拐到了后门口。后面跟着的二个:今天一个是老魏,另一个是张小二。

后门由张小二开了,立刻闯进一股嘈杂的喧哗。

门外边的人一层又一层在拼命地向前挤,前面站着的几个差一点就会倒进来。

“二百!……二百!……”站在前排中间的一个中年男子,在他黄而瘦削的脸孔中间,张开了一张灰色的大嘴在喊。

“一百六!一百六!……我的——”靠左边门槛的一个,很快地伸出左手捏紧的一个饭盒,右手就一把抓紧了门角。

“我的一百……一百!”第二排伸长脖子的一个,拿着一个菜盒子举在空中,拼命地往前排挤。

“六十!……六十!……”人缝里露出半边黄色的小脸,张开着褐灰色的嘴巴叫,一只小手捏紧的一个粗瓷菜碗被夹在二个人的中间。

声音是嘈杂而紊乱,人就是潮水般向前涌。

老六可挺有经验,不慌不忙地一瓢又一瓢地从铅桶里挖出去,一瓢六十文,钱由老魏收,张小二的职务是监督。

买着了的,一股劲儿向外挤,外边的,可又一股劲儿向内钻。

男的,女的,小的……蓬着头的,黄着脸的……全伸长脖子一个劲儿叫。

生儿子似的从人缝里挤出来那个拿粗瓷菜碗的小伙子,碗伸在老六的身边上忘命地叫。

因为碗里只有三个大铜子,老六不理他。

从人缝里又挤出来一个熟面孔的女人来,——一个带病的灰黄的脸色,我由经验知道她与老魏熟。

收钱的时候,老魏笑眯眯地乘机捏了她的手一把。

那个马上横过眼珠来,歪着嘴巴半笑半怒地叫出娇声的“有鬼”二个字。

老六同张小二笑出了声,旁边站的看得挺带劲。

“小凤子!你今天不必出去啦!”老六开玩笑。

“快点!有鬼!该死的!”小凤子有些怕羞。

老魏就在这种情形下满意地平静了。老六挖给了小凤子二满瓢,钱可只有一百文。

在紊乱的秩序之下,挤进来,钻出去;人就像这样地少去了一半。可是原先挤在老六身边的孩子的声音,现在可又在第二层也许是第三层了。

不知如何的,一个穿蓝衣的菱果脚的老婆子,歪着嘴巴挤到了前面;二百钱的杂菜在挤出去的时候,已经将泼去了一半。

慢慢的,人已少去了三分之二,老六桶里的杂菜可去了四分之三。

天色渐渐地矇眬了,挤在后边的人骚动得异常利害;嘶哑的喉咙也就喊得更加起劲。

那拿着菜碗的孩子已几乎再挤了进来,可又给一个面孔熟习的女人挤上了前。

那女人我一看就知道她与老六是熟手,她的个子不大高,脸袋圆圆的,也还十分嫩白,也许还加上一点点粉。嘴唇不很自然地抿着,圆而黑的眸子,头发差点搭在肩上。

老六现在笑开了两张油腻的脸,眼睛已眯成了二条曲的线;很不在乎地就一把拉她在前面了。

“怎样才来啦!”老六十分关心地问。

女的只歪着上身,斜着眼珠儿撒娇地笑一笑。

“到什么地方去了的呢?”老六亲密地将脖子伸过去。

“嗤!……”女的摇着脑袋笑了笑。

“快点!快点!留到!”后面起来一个粗暴的声音。

女的左手递过饭盒与老六,头转向后边去望了望,接着右手提上去理了理头发。

“妈妈的!哪个在叫?”老六放下脸咆哮着,伸长脖子向外边,眼珠向两边溜,接着又“有狠的跟老子出来!”

嘈杂的声音稍为减退了一点。

“算了!马虎点!”第二排的一个黄色脸皮,没有半点精神的中年男子在解和,他的头发蓬得像狗窝。

女的挤出去的时候,一个抱着个睡了的孩子的妇人轻声地骂:“骚货!好不要脸……”

女的似乎不在乎地闷着走了。

老六灵活地盯了那妇人两眼,她就站在第二排。

人渐渐地少了下去,声音也渐渐地小了。

天色转黑了?巷里的电灯光现得暗黄。

老六桶里的杂菜看着已经光了。

最后只剩下了四个人:一个是那没有半点精神的蓬头男子,左手拿着半腐烂的饭盒,右手拿着二个铜子。另一个是那拿着粗瓷菜碗的小孩,他的声音已嘶哑得很利害。另二个是那妇人以及伏在她肩上睡着了的孩子。

“我已等了这半……”小孩子喊出嘶哑的声音,他的样子十分慌,矇眬里看见他的泪珠在打转。

“做好事!请将这桶里刮一点给我,一百钱!”妇人恳求老六,声音是哀弱而委婉。

“明天来!没有啦!”老六喊着,提了桶预备走。

“请刮……给我!”蓬着头的男子一股劲儿将二个铜子塞在老魏的手里。

老六无可奈何地歪下桶来,好容易刮了大半瓢。

其余的木鸡似的呆了!

“妈妈的!……”老六横了妇人一眼,关上了门。

不久,门外边传进来了一阵轻微的嘶哑的哭声。

天色已经黑得看不清脸面。

襄河上

余一夫(湖北)

襄河里的水又渐渐地涨起来了。

在每个同事的脸庞上都不约而同地显露出一种紧张而又恐惧的神情。

负荷着“水文测量”的使命的我们,眼望着河水高涨,就得亲自趁着测船到上中下三处去观测水位,以便随时向上司报告。同时,还得测量流速,面积,流量,泥沙量。

真的,自晨至夕,简直没有一刻儿工夫的休息。

偏遇着居技士竟于前晚染了疟疾,不能出外工作;所以,我的工作既较前些时要忙碌一点,而所负的责任也格外地加重了。

深夜,我躺在床上,也曾忆念起过去防汛时期的最辛苦的一次工作:早晨由办公处出发时,水仅齐膝。但是,到了傍晚,水已过腹。因为测夫的人数不足分配,自己的三分之二的身体浸在水里奔走不算数,肩头上还要掮了一架水平仪(在无可奈何之中只得由自己兼任了“测夫”的工作)。就这样地忙碌了二三天,终于生了一次很危殆的疾病。

同事们的所以要发生恐惧,也便是惟恐自身因了工作的辛劳而生起危殆的疾病来。

五月二十一日,天刚拂晓,在我们办公处里的同事们,除了居技士因卧病而尚未起床之外,其余的人都已经从卧室里走出来,盥漱,进餐,准备出发了。

今天出发以后的工作,我们于昨晚早已计划妥当了。一共分作水陆二路:水路由俞技佐负责,率领着观测生吕彬彦,测夫郑载阳,唐慎生,以及两个船夫。所负的责任是趁着测船观测水位的涨落,应用流速仪测量流速与河底的变迁。陆路由我负责,率领着书记李春华,练习生茅振新,观测生郭根兴,黄子嘉,测夫唐慎根,卢惠芳,刘欣木等一行七八个人;带着经纬仪,水平仪,旗帜,标尺,木桩以及其他应用的物件;所负的责任是用水平仪校准竖立在河中的标尺的高度与竖立新标尺(上中下三处的标尺,都是竖立在坡度不很陡的沙滩上,所以每遇河中水涨,则旧标尺为河水所淹没,必须另立新标尺),用经纬仪测量河面的宽度以及河槽的横断面,测得面积与流速,即可计算流量。

因为我们预定的计划是从“第一点”测起,而测船由第二点驶向第一点是逆水,船只在湍急的水流中上驶是颇感困难的,所以俞技佐一行六个人特地提早上船。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我们也出发了。

出发的时候,我们排列成队伍,携带着各种器具,宛似到非洲野人国里去探险似的。

一队年青的小伙子默默地在原野上走着,听着湍急的音乐似的水流,倒也并不觉得寂寞。

“今年可不要再像前年那样的大水啊!”我们行经一个建筑在土堆上的草房的附近,李书记望着土堆旁边的淹没在水里的麦穗,不期然地想起了家:“假如再来一次,我的妻子孩儿便没有活命了。”他说着,脸庞上露着忧虑的神情。

“委实,前年的大水真吓人,吓得晚上大家都不敢睡觉。”茅振新,一个年青的孩子,居技士的舅子,他依然没有脱去稚气,一方面固然是由于他缺乏教养,一方面也是由于他的姊夫与姊姊的纵容,所以他对于讲话是毫不思虑的。“最可笑的,是余先生险些儿躺在水里的那一次。”他说着,便回转头来对着我望了一下。

其余的人也都不约而同地回转头来。但是,我并没有开口讲话,他们也便不再发言了。

就这样,我们毕竟在静默中到达了目的地。

第一点的标尺并没有给水流与船只撞毁,它还有一个半特西米突(Decimetre)矗露在水面。

河水在不断地高涨,当然得另外在较高的地方竖立一根新标尺,以便旧标尺被水淹没之后依然可以观测水位。

竖立一根新标尺并不费事,打桩,钉标尺,在标尺的左右与背后撑起木架,用水平仪测量标尺的“零点高度”。

做完了第一点的工作,我们便向第二点进发。

到那边,标尺已经淹没在水里了。

找,两个船夫驾驳着测船,两个测夫执着篙子不断地在水里找。船在打转,测夫与船夫的额上流着汗。但是,费了许多时间,并不曾找到。

没有法子,只得另外竖立了一根新标尺,再从远远的竖立在堤岸上的“水准测点”(Bench Mark)测起,测量出新标尺的“零点高度”,而观测当时的水位。

时光将近正午,我们便在河畔的一家很狭窄的茶馆里进了午膳——馍馍,韭菜,麸皮粥。

饭后,我们休息了片刻,又继续地做我们的工作了。

“余先生!我觉得周身发烧,头目晕眩,实在支持不住了。”茅振新用双手捧着头颅告诉我,希冀着我立刻说出“你先回去吧”几个字来。

然而,我并不。我知道他是假装的。因为从他的脸庞上可以看得出来。同时,我也知道他畏缩着不愿意在混浊的齐膝的水里面行走。

“好。”我简短的回答着,“李书记!你赶紧照顾他吃十滴水。”

茅振新吃了一小瓶“十滴水”,两只手依然捧着头颅不肯放下来。

“余先生!我实在支持不住了。”再走了一刻钟,茅振新又跑来告诉我,接着嗫嚅地向我要求:“我想先回办公处去。”

“好。”我直捷爽快地允许了他。因为我惟恐不允许了他的请求而有伤于我与居技士之间的感情。况且茅振新是个不懂世故人情的年青的孩子。

茅振新回办公处去了。但是,当我们离开第三点不远的地方,测夫卢惠芳竟因受日光的熏蒸而果真中暑了。

拣了个较高而又干燥的地方给他躺着,解开衣服,冷开水,十滴水;半点钟之后才渐渐地复原。

到达了目的地,我便嘱咐刘欣木涉水把他驮上了测船。

在这里,我们校准着旧标尺的零点高度,又竖立了一根新标尺,然后离开水滨较远的堤岸上把经纬仪架起来,用“三角测量法”测量河面的宽度,以及河岸与测船在测量水深的每点间的距离。

测船由此岸达彼岸,十足地费了四小时的工夫。

测完了河面的宽度,我便嘱咐测船的人们注意汲取河水,以便回到办公处去可以从河水中计算出泥沙量。

河面的宽度,河槽的横断面——面积,流速,泥沙量,水位都已经测得了。我的内心感觉到十分舒适。于是,我便率领着全体员工踏着轻松的脚步,返回办公处。

刚走进街头,居技士的夫人已经手搀着活泼天真的霍儿,含着微笑在欢迎我们的归去。

这时候,斜阳正拖着余晖向西坠下,照得东方的山头一片的深紫。

晚飧后,我和居技士两人在灯下谈着这一天的工作情形,他的夫人在绣着十字布的枕头,霍儿在玩弄着由香烟盒子里积聚下来的洋画,其余的员工也都在他们的寝室里吹着笛,拉着弦子,歌唱着,每个人的脸庞上都透露着一种愉悦的微笑。

在农场里

恕予(湖北武昌)

天气还是很热。88℉。

除虫菊的定植苗,全因为过于干燥的关系而渐渐枯萎了。在打水机没有完全修好以前,纯粹用工人的挑水,实在是太麻烦而不经济了。

谁都在深深地翘望着有一次大雨。

樱桃红的烂了,枇杷在这几天大太阳的曝晒下,慢慢地呈了金黄色。今年枇杷的收获比较是很可乐观的。本来,这东西原是最适于华中一带的产物。

大家都很努力的插秧。比快,比齐,以一盘馒头做锦标,可真有趣极了。这儿有很多的女人也下田插秧,而且还很行呢!倒要佩服她们的本领。

一些年老的农夫都担心着!假若再过一些时不下雨,年成又会糟了。

倒是苗圃和菜园里的现象还好。

凤阳苗长得怪可爱的青翠。油桐都渐渐地弯着伸直了。冬青和枸橘都长得很整齐。不过,每天到了正午的时候,假若忘了盖帘子便会全被晒萎掉。

四季豆可以折下来吃了,番茄在今天开了第一朵花。马铃薯也快要开花了,苋菜是比较长得最好,挑上市去,现在还可以卖得很高的价钱。

春天里,猪正肥,饲料也因之需加多。——美种“韩浦县”猪,近来产小猪颇不少。今天又有一头生了八只小猪。

鹿,毛已尽落,梅花点点,很是好看。鹿角到今天才只只落完了。老鹿之嫩角已长成,想弄下来去制鹿茸,但是这儿缺乏那种专门人才,今天下午叫工人去一试时,险些被它踢伤了。

梨园赤星病更剧。今天洒了第二次的硫酸铜波尔多波,希望现象能够好一点。

披着单衫,戴着草帽,今天我做了四个钟头的行道树生长剪定。

夜,附近老农来闲谈。今天早上有两个邻舍为了一头耕牛的事吵嘴,结果一个被锄头劈伤了头部,非常危险,一个则已被官里捉去了。

宜昌速写

郭自铭(湖北)

东方刚翻着鱼白色,行驶重庆沙市汉口至上海的大小轮船,照旧一艘一艘的载着人,载着货物,向目的地开出。铁路坝军营中,雄壮的军号,也随着吹了起来,催动弟兄们起来早操。

七点一到,乐善堂街,那所代表宜昌高建筑的法国天主堂早祷钟响入了云际。汉宜长途汽车,都在这响声里开动马达,飞也似的沿着旧川汉铁道跑去。一切人起来,都和往常一样,做工的做工,下力的下力,上写字间的上写字间,娱乐的娱乐,……

月份牌上载着今天是废历“小满”“四月初一”。古佛寺,关圣楼,圆通阁,白衣庵出进山门的,除了求子,求寿,还愿的善男信女外,就是那些没有灵魂的女儿——妓女,在菩萨面前求生意,发达!

大街小巷,茶社,学校,机关,一切人的谈话,并不是谈的“中日问题”,和“胡汉民先生死后的哀荣”;因为嘴巴与脑,都忙于闹得满城风雨的“毒药针”事件上了!小学生们要大人保送上学,保送回来。街上行人,你防着我,我防着你;这都为了“毒针”,据说刺毒针的,有各色人等的装扮。

午炮响了,在宜昌住久的人,都知道是十二点钟了。防毒药针的传单,在这个时间里,雪片似的飞进每一家门前,上面写的是:

注意 谨防毒针 治毒良方

贵州重庆等处,被毒针刺死,不计其数!由渝来电,急治良方到宜,用幼童小便,先洗针口,洗净后,急用泡雄黄,白矾,甘草,分葱,共冲烂,调大粬酒敷上针口,立见其效,十分钟以外无效。

爱国同志马云龙赠送

代印者蔚华轩印务所

商店被这谣言,影响了生意。只有药店,医院,医生,都忙起来了。在这同一个时内,县府路协兴楼对面乔某楼上着了火,环城路两个骑自行车的青年,擦伤了行人。公安局的辟谣(关于毒针的)布告,也贴到布告栏里。我的朋友冉比诺的爱人,茜特,正拆开他十点钟给她的信。

灯光一燃,二马路永耀发电厂的烟囱,照旧喷着黑烟。通惠路“请用电灯”的年红灯,闪闪的像醉女人的眸子。唱的,说的,奏的,……强烈声浪,从二马路鸿彰布店的收音机内播出。人们又开始望着它发呆了。

下午八点钟敲后,留园电影场两角钱一看的《战地鸳鸯》,挤满了观众。并且有上海女子魔术团张美娟等的魔术与歌曲:第一节目《前奏乐》,第二节目《复我河山》,第三节目《归宿》,第四节目《黄金宝盒》,第五节目《五十年前之新女性》,第六节目《苏格兰手帕》,第七节目《未卜先知》,第八节目《来去无踪》。

宜昌不打一更,是几十年来的传统。二更一响,和往常一样,商店都关门了,游人也散了。这时打破夜之静寂的,是旅馆里的歌喉丝竹,街上小贩的叫卖。

“五·二一”是平时一样的在宜昌人们的睡梦中慢慢的逝去了。

商店学徒的一日

小康(湖北宜昌)

照例,永远不变的,天还没亮,每家店铺门前,差不多总有一个乳臭刚干的青年在工作着:扫地,擦窗,或是卸下沉重的排门。他们的脸上挂着死板板的怨容,嘴是紧紧的闭着,哼声也没有。

“哼!学了三年,连扫地还不会,看你怎样教师弟。”

我也是各家门前工作着的一个,在扫着阔阔的沙道地,大约是气候干燥的缘故,又因起着微微的晨风,以至灰沙随风扬起,也有飞进了店堂里的,就惹怒了胖胖的老板兼经理,这样斥骂我了。

学习了三年,连扫地还不会,我真笨;可是我又不解。不解的是扫地也要学三年;三年扫地学满了,大约是替我推荐到公安局去做扫街的清道夫,或者也会有大中国的清洁运动去参加扫地比赛吗?我想是这么想,但不敢说。假使你回答了一句,哼!那就对不起,说你嘴硬,敢回嘴,刚挨的骂不算,恐怕还要加吃几下鸡毛帚柄吧。

我学扫地已经学了三年,还说扫得不好。恐怕还要再学三年吧?不满期是不许你离开的。做人要饭吃,大约都得这样经历过。你不瞧见,每一家商店,大的有三四个(范围小的商店起码也有一个),都是做着这样的工作:扫地,擦窗,一天到晚没有空。

至于怎样教师弟,那真笑话了。老板还怕我教不来,其实做商店学徒的师兄真容易,一到有了第二个学徒来,自己就可以做老太爷,只要备有厉声的吓责,备有蛮硬的拳头,谁个师弟都得怕。

苦苦挨过了三年,不久就得享福了吧?初来到店里的时候,身体要比胖得母猪般的师母矮下一个头,现在却要比她长上一个头。她每天吃鱼吃肉,还加甘腴鲜美的零食,而我只吃些残羹残饭,有时还吃不饱,可是我的身体却能慢慢的长起来,她的却只会短下去,这不是很奇怪吗?

一到三年满了,皮肤上的鞭痕也合口了,骂声也老早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从此,就有快乐的时光享了,身体也可自由些,趁老板不在,偷偷的出去玩一回,老板不晓得,别个职员也就没有管束的权力了。

思这样,想那样,今天我就特别高兴,因为三年徒刑只剩一天了。早晨扫地也就特别兴奋,灰尘扬起较往日多,虽然受了胖老板的骂,我却不在意,反而给我确定了今天有新学徒进来,哈哈,从此可以不必做这样的工作了。

点起了一对大红蜡烛,还有三支香,新学徒来了,就是我的师弟,同着年已半百的父亲。他的父亲的脸上堆满笑容,好似有无限的希望和幸福随着这时开始,却不晓得是把儿子送进地狱来受苦。

一把太师椅,摆在“国泰”位,上面坐着的,是胖老板。地上铺着红毡毡,师弟就跪了下去,行跪拜礼——这叫做拜师,我也曾行过同样的一套。最后,就轮到我了。因为我是师兄,他得恭敬我。我肚里打着算盘:“哼哼!你该知道,我三年来受到的苦楚,现在要在你身上出消了,谁叫你来做我的替死鬼?”

礼毕,胖老板照例有一番训话。话词很简单,而且是老不变:“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又对我说:“不得马虎,好好的教他。”不错,我得好好的教管他,用我师兄传遗下的自私自利心去管束他,给他吃些苦,可以使他在“苦中苦里,或为将来的人上人。”

时光真跑得快,一整天过完了。晚上十二点钟,这是每个学徒最适意的时候,谁个都可以休息,不论老板怎样苛,到这个时候,他也没有法子来奈何我们了。

师弟拉拉我的衣袖,问睡在哪里。我用手指指地说:“打地铺啦!今夜还得守候,老板在外叉麻雀还没来,来时必得开门,不要误了。”我一挥手,得意洋洋的去睡我那三块木板搭成的床了。

睡在三块板的床上,三年来那还是第一次,滋味当然较睡潮湿的地皮好多了。脑海里深印着三年来不灭的伤痕,肚里思量着明天怎样吩咐师弟工作,怎样使他受些恶辣的滋味;假使他不服从而反抗,该得用什么手段对付他,……想得很有滋味,可是忽然生出另一个问题:就是我做学徒时曾经以为商店学徒是商业未来的主持者,这是我从“儿童是国家未来的主人翁”这句话推算出来的,要使国家强,需培养出良好的儿童,要使商业发达,也得教导出好的学徒。现在如果照我的老信仰干了,那么我的仇,我三年来受的气,去向谁个身上出消呢?照商店的规则讲,当然是出在师弟身上,这是商业上的老规矩,我不得破,破了就是违反,违反的责任我可负不起。那么只好委屈他一下了。这也不能全怪我无理;师弟忍受了三年,也可做师兄……循环的下去。

三年有期徒刑满了,得到的是什么?有!有!会扫地,也会揩窗。

查印花

彭善宝(湖北天门)

昨天变了天,雨没落下来,今天还挂着一个挺光烫的太阳。山乡的农人怨菩萨:没起水,秧下不下去;湖乡里的农人感菩萨:这一阵晴,小麦可好,饱米。

这天早上,乡村特别活跃。

乡村谈得上活跃,是这上十天以内的事,它从先像一只病狗。因为现在正是农事正忙的时候,割米麦,锄黄豆草,还有小麦在田里等待他们,所以有许多伕子从堤上偷跑回来。可是事实不容许他们这样做,不管你是做了四个月或五个月,或者应分这次换班的,都不能免掉;这是最后的一次催伕了。

每天,灰色的区丁在乡下巡逡,找保长,找民伕,打人,威喝,逮捕……真是鸡犬不宁。有时候一群人在田间工作,不知谁送来一声:“催伕的来了!”霎时间那多人,都拖了锄头镰刀飞似的跑开。

乡下已经打了几天锣,规定四月初一上去,正是今天,所以一大批一大批人,挑了扁桶,被絮,锅灶,畚子,挂了短锄,锹……有的由保长小队副率领,有的三五成群结伴的走,都不急不徐的下着脚步,显然他们还要走很长很长的路,而那最复杂最困难的一部分不过刚刚开头罢了!

在这里有一个小市镇,它的名字叫做渔薪,也有着同样的事,不过它的方式不同罢了。从先,他们都是请伕子,现在这么忙,谁肯去?于是应分上堤去的商家,都把钱交把保长,至于保长拿去怎么办,谁知道!他们也不打算要知道,只希望没有区丁上门来威喝就是天大的洪福。

这天吃早饭的时光,悦来楼来了一个戴礼帽穿厚厚的呢制服的人,据他的名片上写的是:

来时,老板问他干什么的,他不答,他一到就叫茶房找本地办烟酒税的延鑅先生。延鑅先生到了,就一同去拜访商会主席,主席不在家,他就开始履行他的职务,第一家就是公记盐行。没违法,当然没什么说,走了。

第二家是榨坊,榨坊是最闭塞的,是商人中的诚实佬,它只晓得做出油饼来出卖。它用的工具,是自从中国有所谓机械就有它,是道地的笨拙原始的木铁做成的家伙,由以蛋换油这一层就可证明它的原始古朴。

一进门,就从账箱中抽出一大堆账,老板莫名其妙。说是查印花的,老板这才慌忙说道:

“我们出了印花捐的。”

“出印花捐为什么账簿上没贴上?”

“他没把印花我们。”

没答。

又说:“每回都是商会上引来。收的,他只要钱,不把印花。”

没答。

他从皮包内拿出印色盒,开始用私章朝上面盖。

老板可慌了。也摸不着头脑,连忙说:

“就是盖也只能盖这三本。”

送上去日生滚存,暂计,油饼流水。

他不理,盖了这三本又拖到三本伙食账。

“这是买青菜豆腐的,只做过记号罢了!”

“你做生意还是要贴印花。”

又盖上,接着拖过来一本草批。

“这是买柴打的草码子。”

“这不是账?对于你生意总有关系。”

盖上去。

又盖过几本,老板在一旁极力解释,额上冒出汗,凸起青筋。盖章的人一句话也没回,像聋子,他只机械的做着动作。

末了,拖了二十二年二十三年的几本废账来,老板说这是没用的,无效的。他埋着头,一面盖印,一面说:

“废账怎么不烧?这必有用意。”

“从先谁兴烧账?”

没理。老板忿怒的说:

“既是这样,我们几十年的榨坊,账还多得狠,盖不盖,只要你有气力。”

依然没理,他站起来,从皮包内抽出一叠纸中的一张丢到桌上,他指着纸说:

“请你们在这上面盖个章。”

老板看了眼:商人具结单。

愣了。怎么?

两相争执了很久;一个不肯盖,一个恳求似的非盖不可。

同来的延执说了一句:“有什关系。”

老板这才盖了一印。末了他还要签名。

又争执了很久,才写上了一个名字。

于是在一个本子上写下新旧账的数目,他说:“民国二十五年,新账贴两角,旧账贴一角。”

第三家,也是榨坊,如法泡制,盖了八本。

第四家,同行,晓得了,但是不知账放得多的好,少的好,丢了三本在桌上。盖了。

第五家,也是榨坊,拖出来一大堆,老板说了许多好话,只盖了四本。

这时候,正街,中街,上街,都哄动了,互相传达,差不多家喻户晓了,于是都争先恐后的买印花,印花又买不着,才恳求大商家回了点,都只放了一本或二本在外面。

他抽查了几家,都贴了的。

这全街上也只有这四家。

就是查过后还不大明白,以为买印花一贴就可完事,背得一两块钱的霉罢了。

不一会,消息传来了:罚!

每本六元!

都急了,面红,口吃,说不出话来,只两手没命的交搓,还顿脚,一顿臭骂。……

过了一会,才知道罚的规则:新账六元,旧账三块,新账是贴两角,旧账是贴一角,以三十倍取罚。由他交把法院,法警拿条子下来兑钱,如有不服者,请于五日内提起上诉。

慌了,慌了,慌了,依照往日的习惯,大大小小的事,总是绅士们能以解决,当然啰,这是绅士们的事了。

找过了许多绅士,商会主席,都无办法。最后才由延鑅写封信去试试看,信上的大意说:我是地方人,这次我的过太大了,各商家都承认罚,不过请暂不通知法院,能否通融办法?请他回个信。

信是专人送去的。

下午,天变了,吹来一阵阵的风,一大块一大块的黑云,天像会捏得下水来,并且是大雨的象征。

晚上,风慢慢地赶动黑云,天有一头像吹黄了,像起着沙,昏昏地。

灯下,这四家老板都在第一家受罚的柜台里坐。揣想那封信能不能发生效力。

“鬼,鬼,绝对没有效。”第一个武断的说,“他这有好处,三七成分,一百块在他个人名下有三十块,假如他私合下地,也多得不到几多,并且那是一道痕迹,他不怕人告发他?”

第二个笑道:“‘半夜里犯了夜’,半空里一炸雷,鬼狗肏们……”

第三个接着说:“又未出告示,杂种,去年他只收钱,又不把印花,今年我们又未看到收捐,以为水灾免了,真是半空一炸雷,……哪里贴得告示在哪里,说是人民自动的买……”

第四个叹道:“做生意就犯了法!”

各人叹息了一会,第四个望着第一个说:

“我比你们好些,他拿了十几本,我说好话,延鑅先生又圆几句,只盖了四本。”

第二个说:“我的几张条子也是延鑅叫他丢的,他说:‘张局长,这废东西要它啥……’”

“我也是的!”第三个说。

“我晓得,我各方面都查明白了,完全是李延鑅的坏,”第一个又说了,“他叫查下街的。他姓李的没有榨坊,光大生意,未必只这几家彭的是金字招牌。他害我,去年他冒充营业委员,敲诈人家,别人告他。我有点嫌疑。他收营业税?我们都没有出,……他害,他在我们这里,一句话都没有哑,嗯都没嗯……”

“他再犯了法,告那杂种一状!”

“这种流氓赌痞,犯法的日子最多。”

“要硬的,软了总是把人家用脚踏到玩,告诺杂种,流痞绅士!”

过了一会,有人望了望天,悠长的叹了口气,咕噜着:

“落雨,落雨,……菩萨……好卖几片饼。……”

两桩怪现象

蓝青(湖北崇阳)

今天,我特别起个清早,绕城一匝,用新闻记者的经验,采访所要得的材料。当然,一个记者出身的出去访集文稿,是不会跑空的。当即发现以县政府为中心的前左右方,分植一支“鹤幡”,幡下挂一盏方形的纸灯笼,写着约有碗大的“太平火醮”四字,这就指示了我所应跑的方向,——抵醮坛的所在点。

醮坛,原来就在县政府的正前方的一条街,离县府围墙有五十米达左右。锣鼓喧闹,可由县府围墙冲进府内,告诉开始演动法器,火醮发奏了!我就是顺着锣鼓喧闹地点,踏进醮坛。

坛的大门口,门楣当中贴有一张光面黄纸,写上五寸长的隶体的“福临人间”四字,两旁还挂一副对联,鬼话的文章。进门,就有九位纸糊的所谓神像。各色各样的鬼神相,驯御虎、狮、象、龙、马、独角兽等,但当中有一最可怪的,是一位着黄色军服军帽的满脸长胡须的军官,可惜,帽章没有徽号,单只黑色圆章一颗。这是何种神像?阴间也需要军人保卫吧?还有,一位身高丈余手捧插莲花的花瓶的非洲土人模样的鬼怪。坛的第一层门内所供神像,就尽于此了。跨入第二层门内,又是色色样样的神像,个数比前层更多,形像也各异相,都是土塑木雕的,不过,它们和前层纸像一样的没有正位坐,仅只分排列在两旁。再进,便是经坛地方了!自然,经坛地方又是神鬼的世界,供奉着许多神像,这是不用说的。

下午,所谓圣驾出迎了!

所谓圣驾,原来就是醮坛第二层门内没有正位坐,只分列两旁的土塑神像中的最大一位,脸,像马脸一样的长。

出迎圣驾的仪式,简而趣。除了不可免的开路大锣,锣鼓手大擂大吹外,那二十来个的马队,实在,够值一记的。马队上的化装者,不是一般游民,戏子,而是小孩,最多也不过说是儿童,装演各种人物,如:火孩儿,托塔李天王,姜太公,以及黛玉葬花之类。由马夫护围,这些被玩弄的儿童,还撑一把花洋布伞遮蔽阳光。其余善男信士还捧几盘古董玩物,凑些件数。最后,就抬着所谓圣驾。阳光是那样热毒,它(圣驾)没有凉伞遮盖,不晓是否故意要晒圣驾呢,还是为的要祈雨,因为我也看到了“敬叩诸天施法雨”,“敬迎各宿布慧云”的黄纸条。

夜间,神鬼出现了!

锣鼓手带来三四个“人造的鬼”,披发执钢叉,跳跳荡荡。还有长帽鬼,帽前后各写四个字,曰:“看他可笑”,“见了大吉”。手里撑一柄特制的大纸伞,伞之周围挂有四盏莲花灯,摆摆摇摇,再后,一个不是肉相而是木棉贴满脸上的人鬼,跨着一匹马,好像统帅样子。还有一面方形灯牌,前后四方写“皇经大醮”,“太平清吉”,当中挂一头纸鹤,鹤的两旁挂一盏莲花灯,在最后照耀着。

他们是这样慌忙过了一天,听说:火醮是继续地举行五天。

现在再写一则当日街头眼见的事:一个老年盲者背布状行乞街头,兹照录其词如下:

“盖闻见善中心(或行善之心误),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人皆有之,为善不昌,祖有余殃,殃尽必昌,一定之理也!兹通邑有罪人谢银和,年登五旬,由去岁六月二十三日午刻,忽然天降大虮(风字误)大雨,雷雨交霹,双目前如龙如蛇,悬挂目前。又九月初旬,悬如(于字误)碗内,饭食难吞,无奈约集本帮契友求对雷,书三世之过恶,今生之果报,众友劝予四方苦求仁人君子。善男性(信字误)女,各发慈悲之心,必须解囊相助,各增(赠字误)钱米,叩求见(建字误)造雷醮壹堂,此恩此德,尤如再造,今生不能补报,求(来字误)生结草还(衔环两字误)可以报矣。是为小引!悔过罪人通城县谢家屋谢银和叩头再拜。”

总之,这日所发生的事情,是表示崇阳还在神权时代。

匪警

既弛(湖北黄梅)

轻狂的晓风,穿过敞着的窗户,悄悄溜进房来,不时揭起垂着的帐幔,向床里张望。时候将近六点钟,要不是天阴的话,太阳的光辉,也就铺在床前了。气候不冷不热,贪睡的人们,正在寻着甜蜜的美梦。

昨夜没有回来的老杨,这时突然闯了进来,慌慌张张的嚷着:“来了!来了!快走!快走!”

沉静的空气,马上紧张起来,谁也不敢留恋床笫了,一会都围了拢来,打着呵欠,揉着睡眼:“什么事?什么事?”

“来了!来了!”张着大口,只是喘气的老杨,并说不出所以然来,竟一溜烟从后门跑了。

在这邻匪区域里,不会有什么好事的,大家肚里明白。于是关门的关门,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乱了一阵,多数还穿着睡衣,就由后门一哄而出,——我当然也是内中的一个。到了河边,逃难的众多,情形的严重,简直使人胆颤心寒。我们挤上一支几乎插不下脚的小船,渡过河去,杂在人群里,落荒而走。良久,拉着一位同行的人,亲切的问起这回事的究竟。

“来了!来了!白虎渡已经接上火了!”是回答。

这个可怕的消息,并没有令人慑服,相反的,倒是一服清凉散,使我马上怀疑起来:这是谣言,这是误会。记得一月九日那天,离开我们的寓所不久,我们的背后,就有了很大的变化。现在经过的时间很久,在我们来的地方,并没有怎样的发展呵。

于是撇了众人,独自探回河边,藏在长得刚刚可以没人的芦苇丛里窥探对岸的动静。对岸的一切一切,依旧维持着平时的模样。人们大都已经过来了,河面显得很清静。稍远的岸边,停着几支空船,三数个无事的船伙,蹲在船头上,悠闲的谈着方才的事变。

一个知正命者,是该知道危邦不入的大义的。在事实的真相没有十分明白以前,我实在鼓不起过河的勇气,一个人孤立在河边,无心的看着河上的风景,初夏的风吹着竟有点寒意,不觉涌起无限身世的哀感:

“一月九日那天,在兵荒马乱的当儿,居然逃出性命,已算是如天之福了。当着枝上鹃啼,路边草绿的时候,为怎么还不结伴归去?一人劫后余生,依旧留恋在这个残破的恐怖之窟里。三四个月来,提心吊胆的,度着鬼一样的生活,却是所为何来?然而饥饿驱迫使你不能不苟延下去。又有怎么办法呢?典型的穷人,注定了是要拿性命才能换到饭吃的。既是这样一个穷人,在揭橥共产主义的红军看来,似乎是最表同情的人。不料为了是一个渺小得可怜的公务员的关系,竟不由分说的,被他们看成不共戴天的敌人,叫你有怎么法想?‘同是天涯沦落人’……”想到这里,竟落下几滴眼泪。

事实终于证明了是一场虚惊,逃难的人,开始回家了。

在匪警的期间,当地的情形,是得时常呈报的,于是提起笔来,用代电的格式写下去:

“……地方甫经浩劫,人心犹有余悸,风鹤微警,群相惊愕……”偶然扬起头来,看看日历,代日的韵目是个“马”字。

参观纺织厂

罗洪(湖南长沙)

我们出校门了,我们经过外国领事馆荟萃地的水陆洲。茂绿的树林,幽远的江水,衬着红色的洋房,显出繁而不嚣的美妙,少见多怪的我们,感到有点儿留恋了。同学C使着他的惯调说:“假使我国和一个敌国宣战了,他的领事下旗回国的时候,我们省立的第一个学校,可以搬到他的领事馆里来。”

各种颜色的外国旗,在许多军舰上飘扬。

目的地纺织厂到了,在那水蒸气、机器声、棉花屑三面夹攻的四个大工场里,禁闭着二千七百多的男女工人,他们整天工作着。监工先生告诉我们:“上午六时起上工,到下午六时散工,中间有半点钟的休息,也就是吃午饭的时间。”公民教员罗先生笑问我们说:“他们比你们如何!”

机器的骚音怒吼,棉花屑水蒸气狂乱飞扬,我的脑筋感到晕眩,呼吸感到促迫,势不能再在工场里久停,于是我别了可怜的工友们了;当出门的一瞬间,我听见一个女工笑我戴绿色的军帽,她说了一声“戴绿帽子的人”。但无论她外面的表情如何,而环境给她的总是苦啊!这一笑,大概是她苦的发泄吧?

监工先生待我们比工友们好,他领我们到一间备有茶水桌椅的房子里去休息,我们遵命坐定了。从这儿看过去,就是一间布置精致的房子,里面的沙发上,坐着好几个态度安闲的人,从他们的服装上推测,一定是工厂要人了。

墙壁上有布告处,布告甚多。最新的七张布告中,有六张是为开除得肺病的工人以防传染的。我想,他们专用这“隔离”法来防除肺病,是不能达到“防除肺病”之目标的。余下一张是这样的一些话:“工人某某,身患重病,不能工作,恳将亲属替补。由(技师某某呈)查张叔贞已满十六岁,与本厂此次所制定之亲属替补规定不符,碍难照准。……”我有点怀疑,为什么满了十六岁的人没有作工的资格?终于被监工先生解答了:因为不在小时候学起,将来使用机器不灵活。哦,像这样从小时候作工起,到病了时为止,可谓之“终身工人”了。

须要人家来救的我们中学生,今天发见了更须救的人了!

平凡的一天

龙钢(湖南长沙)

“一九三六年”,——人们叫着——“这是一个非常时期”。于是我们也自以为有些“非常”起来。

真的,离开学校而生活着,那是非常得很,久了,却又平常了起来。

这一天,猛烈的太阳爬了起来,我们也爬了起来,这样,一样的平常的生活又开始了。

我的同学们和我受了命令,都穿着新发的衬衣,离开队部而跑到集合场。在公共体育场我们跑了一个圈子,我们还有着一点钟晨操——国技。吹了收操号,又吹着集合号,我们回到集合场,举行升旗典礼。

接着,副总队长训话。昨天,因为一桩什么事,医务组的一个医官和一些同学们打起来;医官伤了,眼镜也破了。“这还成什么样子,训练了三个月就打医官,毕了业,不连总队长也打起来么?造反,这不是造反!”副总队长的脸绷着,红了起来。结果,开除一个同学蒋景珪。罪名是:任意侮辱官长,玩视纪律。那一队的官长记了过。同学们的舆论却是:打得好。医官给有些同学叫做“医皇帝”,因为打皇帝才叫“造反”。

训完话,我们用早饭。

上午:术科,学科,技术——手榴弹投掷法。

下午:野外演习;课目:班战斗,攻击。

回队,行降旗典礼。

总值星官报告:晚饭提早,五点四十分全总队集合,开演讲比赛会。

集合开会。参加的十一个同学,是在预赛胜利了的。也许是代表着两千多个中间各类的典型吧,这十一个?我想。他们中间什么都有……他们用:“这儿(我们受训的地方)和东北”,“民族复兴和农村教育”,“我们怎样去牺牲”,“未来中日战争”,“中国所操必胜之点”,“现代青年所急需解决的一个问题——求学”,“青年应怎样救国,亲日?中立?联俄?”,“民族复兴和青年出路”……等等各色各样的题目演说着:“日本的重臣派和少壮派的明争暗斗的‘一二·九事件’……此我操必胜之点一。”这是一个很严重的错误,敌人内部的竞争只是对我施行侵略的缓和急的问题,不会于我有利的,而且又太粗心,把“二·二六事变”误作“一二·九事件”。然而也很使我佩服,在装着聋子和哑巴的当儿,竟有一位“我们的小朋友”(全总队最年青的一个同学)用了“亲日?中立?联俄?”这题说:“……我们敢说亲日攻俄是汉奸理论,中立,无疑也是不可能的……”

散会的时候,黑暗笼罩了我们,但我们没有感到。

回队,洗澡,点名,困觉……

一个平常的日子,平常的过去了。

乡村的企业家

孙仁(湖南湘乡)

今天是丽丰百货号开张的一天,天还没有亮,就“轰!轰!”的响着三眼铳。它开在一个农家的堂屋里,一看到庙宇式的房子就知道还充满十足的封建农业气味;——如今也涂上些资本主义色彩了。这十几年来的湘南,整个的就是这两个恶兽玩弄着:在封建的肢体上披一层资本主义的外皮。不仅只政治文化如此,反映到社会的下层也如此。这种百货号以前本只在城市上流行的,如今推广到乡村四处了;就以这地方言,大大小小不下十数处。以前专门刮削佃农的地主,都变为这种商业的企业者。今年这里新开的百货店有三家,都是几个地主拿出本钱来的。而且动辄资本巨万,做的生意总是杂货、药材、屠坊、洋货、布匹……无一不备。每一次开张,左近的小本钱生意就要倒闭不少。现在乡村的妇女们也都知道买些西式化妆品来,小孩子也有洋货玩具玩了,留声机也在各店铺里听得到了。

但据说他们实际获了大利的并不多,因为人民的购买力太弱,能够当顾客的只有小地主和中农阶级。

下午来了一个保甲训练专员,白色的绸衫配上黑边眼镜,官格倒还十足。他召集村上的白胡子家长训话,每一个人还给了一张保甲训练纲要。这漂亮得很!我们湘南从前本是受“赤祸”最烈的地方,自从他们把“赤祸”赶走以后,一方面抱着“宁可错杀三千,不可留一暴徒”的政策,一方面竭力叫民众们安分守己。现在又弄出套保甲训练的新花样来,不过假如佃农的痛苦永远日益加深,农村经济日益在无法维持的下面崩溃,终恐饥饿的烈火是会要刺激起民众的脑筋的。到那时候恐怕不是保甲的力量可以解决的吧?

奇文共赏

晴波(从湖南湘潭寄)

湘潭宗教哲学研究社成立大会宣言

窃以元二履厄。阳九遘灾。学说横流。道统中落。悲人心之陷阱。深坠重渊。慨世俗之浇漓。昏沉二曜。甘陵植党。南北部萁豆相煎。潢池弄兵。东西京刍粟俱罄。夜郎自大。猛虎负隅。日逐未降。狡兔多窟。教猱升木。辽东豕厮养居奇。梦鹿覆焦。塞北鹰雄猜多忌。赤血溅于原野。草木膻腥。白骨累若山邱。人神憔悴。涂盈饿莩。呼庚亥以声嘶。星动蚩尤。占甲申而忏应。举目山河破碎。半壁犹虚。伤心文物寂寥。三纲已坏。罹兹浩劫。有始罕闻。挽此颓流。当务为急。是以吾师萧昌明先生。适应运而生。为救时而起。拒百家之邪说。集群圣之大成。综五教而同参。天将以为木铎。悯众生而普度。人望之若神仙。在湘潭面壁九年。即达摩应世之始。在蜀省讲经列席。为如来成道之时。大现金光法相。照三千界而通明。广传玉律真言。揭二十字以融贯。研究哲学为主旨。阐阴阳奇隅之精。联合宗教为依归。无门户异同之见。本一切为心造。摄心则五蕴真空。秉一贯为心传。正心则万物皆备。故老子之清静玄默。即佛子之喜舍慈悲。若耶稣博爱以救人。犹穆罕清真而醒世。理无二致。道实同源。振古如斯。而今尤显。自吾师提昌开始。一时响应。四海景从。惟我湘潭忝称发轫本师尊修持之所始。愧同人发起而稍迟。兹幸创立粗基。筹备就绪。订于国历四月二十一日(即夏历四月初一日)开会。宣告成立。拟请师尊暨吾社先进。亲临讲席。指示方针。法会庄严。多士萃集。春风满座。嘘枯槁以向荣。花雨诸天。酿醍醐而普及。阐覭髳而启聋聩。共见共闻。凿混沌而牖性灵。先知先觉。诚为诲人不倦。足使听者忘疲。大叩大鸣。小叩小鸣。教多术焉。道在是矣。但以韩潮苏海。宏无际涯。参鲁柴愚。质渐敏慧。宫墙在望。门前桃李新栽。衣钵真传。月近楼台先得。升堂何日入道未深。攻石他山。求友弥切惟冀慈航导海。引彼岸以同登。庶几闭户造车。可出门而合辙。沆瀣本来一气。不择细流。籍湜矧属同师。深资丽泽。兹事体大。创始尤艰。敬业乐群有疑共晢。当此厉行新运之际。重以国民望治之殷。丞应建筑道德洪基。以为辅助政教后盾。守师尊之明示。对异端鸣鼓而攻。遵总理之遗规。愿吾党同舟共济。灯传暗室。咸瞻白日青天。运药灵枢。即是紫芝丹穴。凡属宇宙有情。皆许超凡入圣。广修功德无量。相期宏化大同。举世幸甚。吾道幸甚。大中华民国廿五年五月廿一日(即夏历四月初一日)

抽丁

不干(湖南新宁)

好容易,天才晴了起来。农村里赶办著插田的工作。在这时候,你可以在每一条陌上听得男女的秧歌互唱。可是在目前这时势,真的能够允许他们欢乐吗?一种新的恐慌,忽然和电一般又布满每一个青年壮丁以及他们的爷娘妻儿的心中了。

下午四时以后,我离开我的工作,回到相距五里的××街来。

街上怪嘈杂的。

“三十岁年纪的,街上有几多!……”只听一个新从牢房里脱离了匪犯嫌疑而出来的王春生,在一大堆人丛里嚷著。我本来就懒得去理会他。但是不期然而然的我心里猛想道,“征兵的事情发生了吧?”

我还是照常走进我的店门,无力的朝藤椅上倒下去,把我的长裤卸下。

果然,我的猜想很不错。在我还未透过气来的时候,对面一个女人开始问我了。

“上面抽兵了吗?”

“没有吧。不过我也不大知道。——街上呢?”

“二三十岁的人,通通拿秤吊过,拿索子量过;——”

呵,这就是所谓检验体格。不过,她们根本不知道什么检验体格那一套,所以她说的那样可笑。她继续说下去:

“他们要八十二斤重,要四尺八高。”

难怪,王春生在街上那么闹法。他们都抽了阄吧?那些人呢?王,大概就是一个吧?

后来我知道阄是没有抽。A乡长把他们过了秤之后,指定了他们三个:王春生,一个织匠,还有一个姓罗的,是下街新来那铺里的。

“呵,那是松明吧。真倒霉!去年不是为著征兵,关了铺门躲上一年吗?才来!偏偏又碰著。”

“他们三个:王春生,是没有老婆的,受累的还只一个;织匠,也是一样。都去得,只是……”

“是呵!只有松明。而且他铺里又只有他一个人主管。”

“松明过了秤回来,低头丧气,脸,黑得不像模样。他那么斯斯文文,哪里能够去当兵!那样儿,真可怜。——老天爷!又不准替!”

“其实,王春生,更背时呵。”

“是呀,他不是通街闹著吗?‘人家坐了牢出来,要买鸡吃,猪脚,肚子,大餐小餐,补养元气;我,连饭都没得饱。偏偏背时倒运。抽兵也轮到我。我家里六十多岁的跛子娘,还有十多岁的妹妹,你叫她们怎么办。——二十多岁的人,街上有几多!’他可算是真正可怜了,坐了这么久的牢,还是灾星未尽!——上头也怪,要人家去,也不管人家境况怎么样。”

“你道这就是苦吗?你没有看乡下的。他们有些一家靠著一个人,而他们唯一的生活之路,又只是肩膊上一根扁挑,然而,征兵,他去不去呢?——昨天,A乡长不是在×村搅得鸡飞鹅叫吗!”

我们越说越沉痛了。隔壁丙老官听得我回来,急忙过来问讯。“我问你,要这多兵到底做什么用?”他开首便是这一句。

“哪里知道。”我随便的答应。

“嘿!你在县公署。你还不知道?”

他以为我有意不给他知道。其实我们当书记的除了机器式的工作而外,根本不容有空闲和其他任何一件事发生关系。所以我,有多少事情硬无从知道。

* * *

A乡长又下来了。他背了驳壳,带著乡警,威威武武的走著。

他是来召集后备队拈阄的。因为上午的指定,究竟还不是正当办法。

不一刻,街上的壮丁,便散兵般的走著了。一个,二个,面上满堆著恐慌和愁闷,一颗颗惊慌的心,一上一下在胸中跳动著。

王春生,织匠,松明,他们虔心虔意祈神似的具著很大一种希望。因为现在,也可以说是他们的幸运来到了;他们似乎都看见摆在面前的竹筒里的“兵”字,已经被对面一个人拈去,他们十分放心了。

许多人都到街公所去了。

天似乎要晚了,A乡长背了驳壳回去。拈阄的壮丁,一齐出来了。这时候,每一个人的面上,似乎都显出了一种解严的气象,好像他们的千斤担子,都已经卸下去了。松明,我望望他的颜色,也似乎有了安心的样子。一场恐慌,可算是这样过去。

但是,“又坐牢,又当兵”,王春生仍然是抽着兵字。

天已经夜下去了。

明天,你们听听,A乡长又到××村抽去。

校董会议

林镜澄(湖南益阳)

今天要开校董会了,大家都满怀着希望。“薪金,在今天也许会有个圆满的解决吧?”校长老李一大早就走到各教职员先生房里这么说。

大家不安极了。

老胡说:“月尾就到了,我们只好把门关起来躲债吧!”

老吴带着诙谐的忧郁说:“我们饿肚皮倒也惯了,把裤带拉紧些就对啦!如果有讨账的,我们就老实告诉他吧,请他给我们一根粗绳子,拉紧些,拉到听不见肚皮里的声息为止。”

于是泪样的笑,塞满了全室。

校长老李没有做声,面孔是极其阴郁的。

正午,校董都到齐了,他们的肚皮,好像是一个模子里造出来的,都有母猪肚子那样肥,那样大。

校长老李向他们打招呼:

“你们来得早呀!”

“啊,校长,你早呀!”一个胖子说。

校董的面孔上,时常有那春天样的微笑的,但是没有人相信是真的。譬如你向他们诉苦吧,他们会像十足同情你们的说:“是啊。”可是不一会,他们就把你的苦情,丢在脑后了。

“有办法了吗?”大家像囚徒恳问狱卒样的向他们发问。

一个叫老高的回答我们道:“也许,有了办法吧。只是他们三帮都没有来钱,我们一帮是不能来钱唱独脚戏的。”

我们漠然了。

校长说:“这学校说起来,经费实在是不感困难的。四帮——江苏、福建、安徽、江西,四帮富商办的一个小学校还感困难吗?……”

“这,这中间必定有原因啊!”老吴肯定的说。

老高蓦然答道:“有什么原因,大家不过都想挣几个钱罢了。可是去年,我做经管的时候,教员先生的薪水,我是要按月发的,我现在做垂手校董了。”

话是愤慨的。

一会,高个子张校董,癞头邓校董,长鼻子黄校董都到里面去了,只有高校董在我们的侧边,他细细的对我们说:

“那个癞头邓经管是一个油饼大王,他收了钱,去斢白票,他可从中赚几个钱,那个家伙才不爱脸啦!”

我们笑了,我们记得癞头邓经管也曾说过高校董的坏话:“胖子老高吗,那是一个最坏的家伙,去年他吞了两百元公款!”

世事原是这么滑稽的,午后三点钟,他们散会了。校长老李安详的告诉我们道:

“薪水已有着落了。”

大家欢喜了一阵。

傍晚,癞头邓经管拿了一捆白票来发薪水。

我们都想不要,可是不要行吗?大家只得颤着手接过来,颤着手,向钱庄上折现钱,息金的轻重,谁还敢去管呢?

变味的秧歌

丁右林(湖南常德)

二十日和先路巴巴从城中跑下乡来,整整八十里,腿也够累了。

第二天清晨,从窗眼中望到天色很亮,知道又是好晴天。可是很奇怪,一夜过来一直没有听到鸡鸣,——不管是公鸡或母鸡。后来才晓得附近的小偷太多了,能偷的“活财”太少,只好转念头在这般小动物身上,而且小偷都并不面生。

我们落歇的地方,是一个小镇市的友人家里。在那约莫半里来长的石板道上走过,难得碰着几个人,以前来过很多趟,总要比这热闹,现在是冷冷清清,像是死的。两边小商店都不容易接得一两个主顾,伙计们全在无聊的望向街心,或者闲谈。我不会忽略,一般人简直就没有真正愉快的面庞。街旁多的是另一门营生,卖乌龟肉,不要多本钱的勾当。

每一家商店里近来不曾吃过净白饭,一家颇为“殷实”的绸布号,饭里也匀得有“黄花菜”,这还算好,“黄花菜”虽是野草,还不怎样难吃;再有的大半匀野泥耗那一类,单是那气味也就够嗅了。

讲起来很难为情,我们是专门来领略领略插秧的风趣的。往常插秧是多热闹的事情!这里风俗,全归女人插秧;这时候,像遇赦一样,她们可以尽量的放肆。她们都故意自出风头的唱插秧歌,歌词一多半是“情郎”之类;再不然,甩过路人几手泥巴。真狂欢得可以。我是两年没有听过了,今年可实在不大相同。很难得听到她们唱歌,虽然唱,听来都似乎有点儿酸。她们尽谈着各个的家事,交换彼此间苦况。笠壳遮在皱眉的容颜,弯着腰,默默插着一株一株的秧。让太阳光冷静的统治着空气。

我感到无聊,感到自己的“有闲”化。在惘然中,我们低了首回来。

如约会了一样,每一个农人都是那样一副神情。自然我还听到许多值得流泪的事,总离不掉那一套:钱,命,肚子,菩萨!

初夏的微风吹到胸膛,面对着无垠的田间,在脑中,沉重的压过一重重“岩滚”。

于是,我们惭愧的把归期提早到二十三日。

一天的生活

飘萍(湖南漵浦)

五月二十一日(阴历四月初一日),晴,甚热,寒暑表已九十一度了。星期四。

上午在学校磨粉笔。近日来天气十分炎热,学生已病数人,县城虽设有救济院,然只救济“院长”,不救济“贫民”。我们短期学校的学生,均贫中之“尤”者,故更无福可蒙“救济”。日前成立的济众中西医院,头门上大书:“专门注射德国六零六,法国九一四。”县人多数“莫名其妙”。今日“开幕大吉”的“溆浦公医院”,系友人舒君永康集股所办,舒君毕业国立河南大学医学院,然所学为“西”,专办西药,不开“中方”。县中病人,还是望“医院”而兴叹!

中午接四区底庄团控告团总张××的一张传单,计开十大罪状:(一)出身卑鄙、(二)阿谄谀笑、(三)藉公浮派、(四)包宰耕牛、(五)假命敲索、(六)盘剥成家、(七)媚势欺贫、(八)目不识丁、(九)威吓吊索、(十)仗势藐法。

中午,力人兄来访我。他在乡下当族学校长,因吃了“油饼”,被校董举发,他要我去教育局替他求情。我苦笑笑,他便告辞去了。

下午去民报社玩,顺便又到无线电收音室坐坐,周老大求爱狂,并且非×女士不娶,要我的小萍替他作“月下老人”。闲谈了许久,才拿了两期《逸经》返校,将行到贫民工厂门边,听黄厂长宗炜说:马上要杀土匪,姓周,仅十九岁,年青青,很漂亮。我不愿看,在街头沉思:谁使这年青的人走入歧途?这责任应该谁负?唉!唉!

晚上给幻如弟弟写信,告他我们日前组织“溆潮旬刊社”,已开了第一筹备会议,并寄他征求社员入社证书十份,要他介绍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加入,我们将准备大的力量,扫清溆浦一切恶浊。

十时半洗澡,凉风吹拂,身上顿觉轻松了。

耕(北平西郊) 张印泉摄

打坯(五月二十一日所见,河北安平) 郭文振摄

妙峰山进香回来(北平) 汪又新摄

种高粱(五月二十一日所见,河北安平) 郭文振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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