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警予文集 今后中国妇女的国民革命运动

（一九二四年一月一日）

我们讨论妇女运动的将来，绝对不能专凭主观的空想。而且妇女运动也绝对不能有超政治经济的存在。吾人敢说：“今后十年内的中国妇女运动，全视今后十年内的中国政治经济变化为转移。”所以本文不能不在讨论妇女运动前讨论政治经济的变化。

然说到中国政治经济问题，又与世界政治经济问题发生密切关系，势必并举大略，才能使本文纲举目张。但我于略述中国和世界政治经济状况前，须预先申述数语，即世界政治经济（包括中国在内）发达到今日这步田地，不仅妇女解放问题愈益迫切，人类全体的解放问题也同样的迫切。现在全世界人类大略不过十六万万，而被列强少数的资本阶级奴属或宰割的殖民地民族有印度人三万万，中国人四万万，伊斯兰教人民一万万，非洲、美洲、澳洲土人若干万，更加以各大强内部处奴隶地位的工人妇女若干万，总计起来，现在全世界处奴隶地位的两性人口总在人类全数的五分之四以上。所以劳动解放、民族解放、妇女解放的呼声，布满全球，历史的进化，业已踏上人类总解放的时期，这是吾人所处时代的背景。

中国非他，就是列强一个殖民地。所以说到中国政治经济问题来，无处不是外国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政府主奴结托恣睢横行的把戏。我们且将中华民国历史上事实举几个做例。当辛亥年革命之时，外交团决议不借款于南北两军，南北两军遂不得不议和。民国二年第二次革命军起，如五国政府以二千五百万镑大借款帮助袁世凯，两个月内打得革命军风流云散。此外，如洪宪之役，安福之乱，以及最近的贿选，无一次不有外国帝国主义——英、美、日……在后台弄鬼。北京军阀政府不过是东交民巷太上政府代管中国的机械。政治方面的独立性，久已不复存在。经济方面怎样呢？关系全国财政命脉的关税盐税，尽在外人的掌握。铁路邮政一概要受外人的支配。全国大银行、大工业无一不与外资有关系。上海、汉口、天津、广州都市的繁华尽属舶来的商品。唯一独立经营之纱业，卒因美、日纱业的操纵陷于停歇（关税协定不能行保护政策）。中国在经济上只是列强销纳商品的市场，和劳力原料的制造所。因为外资的垄断，外力的压迫，中国经济绝少独立发展的可能。

外国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狼狈为奸，早把光明灿烂的中国完全变成兵匪的世界。兵匪愈多，列强愈好借口侵略，军阀愈好扩张武力。大家故造乱局，便于混水漉鱼。这样一来，弄得工商界奄无生气，教育界一息仅存，小百姓叫苦连天。到了忍无可忍的时候，人民偶然发出一点反抗的声音，便冲动了外人和军阀的肝火，不是赶你滚蛋，便要派你坐牢。生活于两重压迫下的中国人民，并也未曾尝过人权民权的滋味。在这种立场中的中国妇女，如若死板板地刻定十八世纪欧美各国女权运动的旧程式，闭着眼睛依样葫芦地喊男女平权，以为只要取得和本国男子同等的地位，便算目的已达。那么，结果就会是：参政运动成了功，一班桀黠的妇女趁机闯入北京或各省的猪圈，伙同一般男性的猪仔干那祸国殃民的勾当。职业运动成了功，女子脱离被保护的地位投入社会谋独立的生活，那时候，便可随时随地直接领略外国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土匪般掠夺的滋味。总而言之，在中华民国未能达到独立自由和平统一以前，漫说妇女的彻底解放不可能，就是十八世纪欧美妇女所悬为目标的女权也决难办到。

现在中国内忧外患的形势，更一日日地严重。新近做成的临案买卖，还不够填满外国帝国主义的欲壑。他们一面实际增加驻华舰队；一面在中国内地开侵掠中国的会议。英人霸占威海，日人霸占旅大。今后十年内中国政治经济会起怎样的变化，实是今后十年内中国妇女运动前途转变的枢纽。而今后中国政治经济的变化，又随国际政治经济变化为转移。

二十世纪人类整个的历史，已入于全体转变的时期。上次欧洲大战后，世界经济破产，欧洲失业日众，工业难望发展，民生日益凋零。如火如荼的社会问题，资本制度的本身一个也不能解决。劳动潮流日高万丈，资本主义日趋末路，世界革命已渐由理想而进于事实。所谓欧洲经济的复兴，不过资本主义最后的挣扎，也只好等于画饼充饥。欧洲目前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足以决定欧洲和世界命运的，是为赔偿问题。这个问题完全立足于英、法两帝国主义的利害冲突之上，所以很不容易解决。原来煤铁是工业决定的要素，法国产铁甚富而缺煤，要完成法国资本主义的迷梦，所以不能不处心积虑占领鲁尔以攫德国之煤。然而法国的铁与德国的煤之联合，就是英国资本主义致命的打击；而且英国利于恢复德国经济以销纳其商品，所以英国对于法国占领鲁尔表示严厉的反抗。即使因暂时的利害，英、法妥协政策被采用，亦只能幻成最短期间欧洲的虚伪平衡。而德国所受的损失必一一苛派于一般劳动工人和中等阶级。将来最受压迫的德国，终免不掉要为俄罗斯第二。然而英、法的妥协在帝国主义利害冲突上是不可能的。所以欧洲经济的虚伪复兴，也是永远望不到的一回事。资本平衡愈弄愈糟，劳动问题愈逼愈紧。不独罢工、暴动、抢面包成为德国劳动群众的家常茶饭，中等阶级也起不能生活的恐慌。社会革命的火线早已埋下，只待时机爆发了。

西方政治经济的变化与东方的彼此影响，成为难分解的联锁。远东问题与赔偿问题是一对无独有偶决定世界变化的机括。远东是今后世界资本帝国主义的第二巴尔干。而首当其冲的便是我国。我国为今后世界资本帝国主义视线集注群起力争的惟一肥美肉块。美国帝国主义尤其垂涎得利害。大战以前的美国，因本身能力的限制，只好望着日本占领北部，英国占领中部与南部，划定他们分割中国的范围。大战以后的美国，因英国之损耗一跃而为世界的债主。他以世界债主的资格，领袖列强，发起华盛顿会议，以为新银行团投资借款的工具。用更新颖、更巧妙、外和平而内老辣的方法，进行极深刻的慢性侵略。将来中国的霸主是依债权多少而决定的。世界债主的美国，占定中国第一把交椅，这是毫无疑义的。英国一困于欧洲大战，再牵于赔偿问题，昔日地位早已跌落。如果因利害的驱策，英、美两帝国主义携手合作，共谋远东，则与日本帝国主义起直接的冲突。而英、美两帝国主义对于中国的侵略，必且更益凶猛，而更激起中国民族反抗英美的狂潮。中国人民必被逼而更与苏俄结成反帝国主义的战线。日本必亦被逼而联俄。其时远东必成为中、俄、日联盟反抗英、美的形势。这个时候，中国如果有强有力的国民革命党领率此剧烈的国民革命运动，一面反抗英、美，一面打倒军阀，建设真正人民的政府，不独中国民族实际解放，且可完成世界革命工程之一半。那时候中国妇女的解放自成题中应有的文章。反之，如果英、法妥协，赔偿问题以敷衍下台，欧洲虚伪的平衡短期实现，英、美、日、法协力以谋远东，替要死不活的资本主义争最后数分钟的回光返照，大家根据华会共管中国，则将来的中国必成为印度第二，而剧烈的反帝国主义、反军阀政府的国民革命运动亦为必然的趋势。至此，中国的妇女运动亦必与印度的妇女运动同其性质，同其形式。总之世界政治经济，虽然千变万化，而大势所趋，工人革命，已成不可挽回的潮流。中国政治经济虽然千变万化，而环境所逼，国民革命也是不可避免的道路。西方工人革命合起东方国民革命来，便是整个的世界革命——也是人类的总解放。世界革命已于俄罗斯露其一角，全体实现，只是时间迟早的问题。世界革命实现之时，即是劳动解放成功之日，妇女问题的解决，决不是单靠妇女运动所能做到的。妇女解放与劳动解放，是天造地设的伴侣。我们观察世界大势，知道劳动解放为期不远，也便知道妇女解放为期不远。原来妇女与劳工所以降居奴隶的地位，全为经济制度的原因。我们要找实际的证据，最好看看原始共产时代的妇女。

原始共产时代，人们每日共同的收获，刚足供给每日共同的消耗，并无所谓私有的财产。这个时代的妇女，除主持民族产业和抚育儿女外，在渔猎畜牧以及初期的农业生产上皆占相当的重要地位，至于食物与食品的调理，纺织与衣服的织造，兽皮的鞣制，陶器的发明，房屋的建筑，家具的制作，油与酒的酿造，家畜的驯养与兽乳的制取……更是妇女重要的工作；妇女因为生产上居重要的地位，所以在社会上也居重要的地位。那时候的男女体力智力并无差别，而且有时女子且胜过男子。到后来，畜牧农业日益发达，男子以长于战争和交易的缘故，地位陡然增高。男子的私有财产既已形成，女子乃渐被排斥于生产事业之外而编入极严格的家庭分工，成为满足男子性欲和专替男子育儿传统的机械。然则女子所以沦为奴隶，岂不全然和劳工一样是私有财产制度的罪恶吗？一般先知先觉的妇女，现在也都觉到妇女解放首先须经济独立，然而可惜还未觉到现制度下的经济独立恰好是使多数妇女脱下家庭的羁绊，带上工钱的枷锁，从前死生祸福由丈夫作主，此刻死生祸福由资本家作主。所以我说劳动解放与妇女解放是天造地设的伴侣。必劳动解放了妇女才得真正的解放。

根据以上种种的分析，就中国政治经济情形说，中国妇女运动，业已带了国民革命运动的特性，盖呻吟憔悴于外国帝国主义和北洋军阀两重压迫之下的中国，非将人权民权首先争回，女权不能有存在的根据。所以今后十年内的中国妇女运动，不当死板板地呆学十八世纪欧美女权运动的旧程式，而当洞察全局，明识机先，为国民革命运动的前驱，以开女权之路。就世界政治经济说，中国妇女运动，已到二十世纪劳动解放人类整个历史全体转变的时期。历史的进化，早把妇女总解放的道路指给世界妇女了。可巧中国的妇女运动，不先不后恰好诞生于这个千载一时之机会。姊妹们！久困于奴隶生活之中的姊妹们！我们该怎样完成我们这个特别使命呢？

（载《妇女杂志》第十卷第一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