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景素先生愿学斋亿语 于景素先生愿学斋亿语卷二

金坛于孔兼元时著 男玉瑞编校

四书摘章大指自叙：

四书者何？孔子、曾子、子思、孟子之书也。予童而诵习之也易，老而体究之也难。深求之则极于穷神知化而至难，浅求之则始于日用彝伦而至易。一日离之，此心便无归宿；一事违之，即事便无准绳。故五经为诸史之权衡，四书又五经之纲领，学者终身读之有余味，用之无尽藏者乎。今之读是书者，我知之矣。曰此圣贤之言，而实梯荣觅利之媒也；又曰此载道之书，而亦开机凿窍之引也。于是为小人者有之，为君子中之小人，则愚矣；为君子者有之，为小人中之君子则谲矣。如是而读书也，将焉用之？圣贤亦何乐于立言，以启天下后世相倾贸乱之祸也。予纵观古史，见君子小人之淆混，不无末世之悲，而讵意今时之犹然也。尝窃思之，其甘为小人自弃于君子者，繇义利关头之不明，而始于君子，卒于小人者，则所性分定之未审也。予为此惧，特摘四书中之切要者，更为䌷绎，漫有发明，以示子孙，使知趋向焉。

孔子不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乎？孟子不云君子所性分定，大行不加，穷居不损乎？夫义路明则邪正自别，必无枉寻直尺之卑，此少年初学之所当吃紧也。何也？利门一开，后终不可复闭，此不晰义之过也，宜辨之蚤也。性分定，则穷达可贞，必无叹老嗟贫之态，此晚节末路之尤当砥砺也。何也？矢志于当年，不免穷愁于暮日，此不见性之过也，宜守之一也。故有浮云之志，无借口于执鞭可与。语富贵贫贱之交矣，坚夕可之心，无营情于媚灶，可与语存顺殁宁之指矣。且天道主于刚健，地道利于柔贞，岂以人道而竟无安身立命之处乎？山木滋于雨露，五榖熟于休征，岂以人心而可无栽培灌漑之力乎？此予之大指，其义数十，而叙首独揭此二篇，以致丁宁之意也。其间遵旧说者，或无仍讹袭舛之弊；创巳见者，不避固陋僭妄之嫌。章曰摘章，恨予年力之不逮也，而书之妙道精义，槩于斯矣。指曰大指，愧予理窟之未深也，而学之修德检身，槩于斯矣。改涂删正，端有俟于君子焉。

题刘文清漫塘先生遗像卷

士君子何可一日无惧心哉？惧者，心之辖，德之府也。学问惧其荒以浅则日进；身心惧其肆以荡则日修；功业惧其隳以卑则曰茂。故君子有终身之忧，其道在惧矣。不惧则失其所以为心，少而老，穷而达，将无一可者。古之圣贤，忧勤惕厉，无时敢懈，其所造就，可班先哲而垂无疆，岂易言哉！吾邑漫塘先生，宋室名臣也，列史有传，启后有文。予尝披阅再过，见其救荒祛邪，谳狱理枉，阻侂胄之挑兵，辞屡朝之召命，清标高节，迈古无伦，真世方澜倒，独落落乎其有风飙者。实斋王公赞其道伊周而节夷齐，政乖厓而行紫芝。我祖素斋翁服其道德文章，师表百世，岂虚语哉！手先生之编，因窥先生之得此者有本也。先生之赞像也，尝自叙曰：予行不著，习不察也，是以惧。使过此而犹今日，虽不死，犹死也，愈以惧。噫！此非先生学问之根，得力之地乎？夫知惧则心存，而天理用事者常胜，福之基也。不知惧则心放，而人欲用事者常多，祸之胎也。先生学有渊源，蚤见及此，自少而老，繇穷而达，谓所处罔非惧境，故所操罔非惧心。持此而居乡立朝，坚此而晚节末路，愈兢惕则愈光明，愈忧勤则愈俊伟，其为千古之贤，血食万世也宜哉。予后先生几四百年，虽不敏，闻风而兴，皇皇枉过，此生是惧。今六十且二矣，倘天假之年，愿砥砺有加于今，毋为乡人所跆籍，邑乘所讥评也。直须属纩后巳耳。此质之先生，而不敢不自勖者。

复吴安节寄万文恭公祠堂记书

吾儒学问开手工夫，断以格物为入门，躬行为实地，未到融会贯通处，且在人情物理上逐件理会，随时体认，姑无务其远而大者。即要调停家庭骨肉，欲其相信相安，处置乡党亲朋，欲其无猜无怨，亦须费许多细腻心机，委曲情致，又要圆而不失乎正，贞而不失乎通。一日之间，十件事应酬得有五件停当；十二时辰有六个时辰，天理用事，庶鲜咎尤。积而久之，精而熟之，则时时无妄，事事无差。此皆下学工夫，脚踏实地，循是做去，自不为异端邪说所淆。夫异端非必佛、老之谓，凡有拂于人情物理者皆是也。周、程、张、朱，乃千载道脉之羽翼，来文所云诚敬践履，诚得其纲领矣。朱子晚年之论，与江门之学，平日工夫，都是由博而约，由粗而精。晦庵不泥旧说之烦，白沙直拈无欲之教，未有不从下学而得者。我辈未能到此，必须先从实地造根基，乃可。吾弟近时处家处乡，逐日检点，何如？文恭公白是笃。实儒者，若云本伊川之实修而亦不失，阳明之解悟。窃谓推尊太溢矣。生平隐微屋漏，真能不愧无欲两字否乎？此须平心，此须直道，议论到此，一毫。私意着不得也。试以予言质之，定所可乎？

复吴安节三教求正说书

予巳亥四月至梁溪，会同志诸君子于湖上。先是，与泾阳、泾凡极排禅学之非，因憾近时荐绅谈禅之陋，无非博虚名而媒实利也。且曰：吾辈读孔圣之书，窃朝廷之冠裳，一旦背本而窜入二氏者，其人必不祥。泾阳景逸首肯之，座中有曰：比来吴安节有三教求正之说，若三家相讼，而一人讲和，予索之未得，及归来，而其说巳在斋中矣。安节以是求正，其必有不安于心者乎？抑亦未定之见，而务要归一之旨乎？夫论学于理学大明之日易，论学于异说纵横之日难。辟邪于庸众附和之人易，辟邪于冠裳而负时名者之人难。今之邪说，皆冠裳而负时名者倡之也。谓孔孟之学为习见而不足自高，卑程朱之说为头巾而不足鼓众，乃剽袭二氏而尊崇之，且呼朋引类而传诵之。夫二氏之学，非不各有一段精神不可磨灭之见，然其精处则吾儒所有，病处则吾儒所无。文公先生曰：二氏之谬，不待辩而自明，只废了三纲五常一事，便是万世莫大的罪名，其他更不消说。又曰：日用之间，无一事一物不是天真本体；孔孟之言，无一字一句不是分明指诀。读斯言也，三教之旨，同乎异乎？二氏之学，可与吾儒提衡而论乎？纵使禅为真禅，玄为真玄，亦不过自私自利人耳。吾儒真有为巳之学，则可立性命，可参三才，可育万物。即彼二氏之教，得以流行于世者，亦藉吾儒之道大明中天，将此纲纪修明，将此法度整顿，乾坤扶竖，民物恬熙，然后二氏得以安衣坐食于梵宇琼宫之下，广招檀越于修因信果之家。吾儒有功二氏，真不浅也。圣祖谓二氏之教，暗助王纲，盖寺观之中，多有饥寒无赖之辈，一旦受戒，亦可羁其浪迹，消其邪心，修斋诵经，未必无良心善性之发，则可谓云尔已矣，而遽云三教同原也，不大谬哉！今之士大夫最可愕者，以释氏为太师，以老氏为太傅，以孔氏为太保，公然形之议论，笔之于书，此非狂悖丧心者哉！吾辈闻此，直须斩钉截铁，破斧缺析，极力觝排，昌言规正，断不可以其旧在知契而为两可之词，因其久负时名，而有调停之说。广东、姑苏者，真吾道戈矛，后学陷阱也。夫火不扑于方灼，势必燎原；水不防于滥觞，势必横溃。今之冠裳而负时名者，甘为二氏护法善神；学孔氏者，宁不思为孔门作一大树将军乎？夫二氏何功于我，而奉之如弟子，孔氏何负于我，而叛之若仇雠。且习二氏者，未见其归儒之渐。今之弃儒而归二氏者，巳成若狂之风，中流砥柱，吾辈可无人耶？宋胡致堂有崇正辩，我朝罗整庵有困知记，皆孟子辟杨墨、正人心之见也，幸谛观之。倘有意见可商量者，幸祈再示。寄许敬庵少司马书

不侍有道光仪，计十易寒暑。自陪京一通问后。便踪迹杳然，此非台台之外不佞，实不佞之外门墙也。昨犹子回，持大学论语述置之案头，云此敬庵许先生托致者，叔其䌷释之。随翻阅一过，仰窥造诣之精纯，议论之平易，与采辑之稳妥，其中解说有间与朱注不同者，后学未始不可并存之。盖遵朱说以备时制，存许述以备参考。台台有功圣门远矣。即如修巳，以敬章所引李尔章一段玩之，精神竦快。今之学为君子者，果能不慢一人，不轻一物，则天下之人何所不安顿于此心兢业中乎？多学而识章云：圣人论学，都兼知行，岂有只把知说？此足破千古之惑。又云：圣道总在一原处用力。又云：一处着到精神，常收敛归一。所谓一原一着者，何所指乎？此非可渺茫冥昧求也。圣道不离日用，教人不外文礼，吾人岂能舍此而别求一原，另做一着乎？毕竟一原是何景象，一着是何工夫？台台幸启其扃而抉其窍也。不然，是所谓鹘囵吞枣，学者何所依据为入道之门哉？比来金阊之学，一云程朱之衰，以禅宗之衰而衰，一云二氏有助于孔学不浅，誖谩荒唐，不可殚述。台台其亦闻且见之乎？辞而辟之，是所望于维持世道，羽翼圣真者。昔阳明不分气于文公，倡为良知，而坐以支离之病；荆川不分气于阳明，借口龟山，而不辞分宜之请。今之金阊，且不分气孔子，而直欲以释迦轶其上，岂不甚于洪水猛兽之害乎？奈何听其唇吻之纵横，而不为吾道之隄防耶？此关系世教非小也，台台其留意焉，感荷垂情。不能耑使特布，敬乘安吉差人之便，附此以致区区。伏惟恕其狂愚，时加引掖，幸甚。

寄范晞阳方岳论杨子云书

忆不佞肮脏长安时，明公有翰使之辱。既不佞夺级东归，屏居茅麓，同乡知巳如明公，无繇通一牍以致其生平。即明公有怀，不佞亦无便寄其悃悃也。不佞犹𮉤名仕籍乎？而目则眊矣，发则髡矣。裸葬之地，久在东郊，易箦之期，旋同西逝。乡评不齿，善状无闻。明公相知遍宇内，其磊落不群，皎皎负节槩，雄声名，缔交明公者，亦遍宇内，而胡瑶函之赐，宝镪之颁，远逮于衰朽龌龊之夫哉？密箴示以格言，祠规示以家教。三录见钦恤之美意，二记见扬搉之文章，种种侑椷，并有关风化，阐幽先哲也。明公之厚，过矣，明公之教大矣。第有迂愚，愿呈左右，惟明公一可否之。夫古今论人，未有不稽之载籍者，载籍所传，未有人人能核其实者。平反前贤之冤，讵非千古大快；顿攺真儒之论，恐非青史公评。子云五辩高明，不无据矣。第哀、平之世，雄尝与莽比肩，而事独不能观其行事，察其用心耶？知其为伪，则如梅福之论事可也，如鲍宣之上书可也，而默无一语，阴折其不臣之心。迨其逆节巳露，国柄巳移，则如薛方之隐居不出可也，如龚胜之不食而死可也。而阁上下投，几罹亡身之祸，无论剧秦、美新之有无，而贪禄苟同，腼颜蔑节，此其昭昭不可掩者，即子云何辞以谢万世之口乎？晦庵先生书之曰：莽大夫扬雄死，真足以诛既往，戒将来，可以杜奸萌，植臣纪矣。窃谓来记。所云留之以备采择，录之以存厚道，可乎？论人欲恕，固君子之用心；辞不虚美，亦太史之直笔。短见如此，明公谓何？承念久稽裁谢，谅明公赍捧之回程尚远也。伏惟宥之，幸甚！幸甚！

与刘云峤大司成书

曩承寄右编，领教非浅。闲中披阅，大于奏草文章家有裨。荆川主盟于前，台丈鼓吹于后，真词塲两帜也。第鄙见尚有进于此者。圣贤道脉之羽翼，无过程、朱，吾侪后学之表章，宜先濂、洛。近朱集有梓矣，惟二程遗书，久无善本，至若罗豫童、李延平之著述，又程、朱问学渊源也。诸如此类，可一一搜辑之。其各家年谱，择其学术纯正者，汇为全编，付之梓者，可以明正学，障狂禅，开示来学之功，又不在右编下矣。此丈所宜亟留意也。南昌有朱试者，何如人？比得其就正录读之，大是吾道脉络，较之童本清奚似？学正便须论其人，人正当益重其学。若高谈性命而践履无当者，何以观之？有等浮慕仁义而阴为蟊贼者，可不捍之！不佞生无补，没无闻，视此辈有愧也，悔何及乎哉！顷缘儿曹四人出试，科举入泮，无一预者，稍有介心。倘备数遗才，不佞尚勉至留都，期与相知一见也。蒙许四书大旨，叙文于三月，今巳六月矣，可无以慰故人之望。

与高景逸论正蒙书

数日前走一简奉询，尚未得报。忽接来翰，问所读之书，今岁毒暑，不能如常硈硈，然亦不欲掩卷废时，闲中坐消白昼者，乃学蔀通辨也。中间胪列朱、陆之异同，早岁晚年之冰炭，可谓明晰。待秋深卒业，方取正蒙释而参详之。横渠先生。真是精思力践，妙契疾书。但开口一句便说太和所谓道，此与天命之谓性一句不同矣。此句合理气而言，横渠则舍理而单言气矣。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虽若亦以气言，然阴中有阳，阳中有阴，而太极之理未始不交流，未尝有偏废也。今止曰太和，若专言中节之和，而遗却未发之中，岂得为见道之全乎？故其后又曰：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夫性本实而反云虚，道在人而止言化，盖横渠认太和为太极矣，又岂得为造道之言乎？故程子云：横渠以清虚一大为万物之原，恐未安也。如日阴阳之精，互藏其宅，曰一故神，两故化等语，则洞窥造化之微，而妙入乾元之始者。弟平时所见如此。吾丈集注似以性理中补注为宗，而更以已见参入之，可谓苦心矣。大抵论道如朱子，真是茧丝牛毛，使后闻者便莫能赞一辞；谈诗到少陵，真是感慨悲欢，使步韵者终莫得穷其趣。来释必能补宋儒之挂一漏万，抉横渠之秘钥深扃，俟弟闭目沉思，细心体会，少有隙明，容与丈觌面商量。此非可以笔颖尽也。春秋旧刻有类编，惜无善本，近坊刻更多矣。此书原是化工之笔，康侯作传，似巳窥见一斑，文亦鲜巧可诵，不知吾丈又作何诠解也。文公各书，弟久藏之箧中，恨不能部部读之。辱来谕，再留年谱录要奏议三册，余俱附还。

与耿庭怀明宰书

虞山文献之邦，琴川弦歌之地，薰陶圣人之化既久，渐被贤者之泽尤深。不佞尝过泰伯之乡，未瞻子游之庙，慨自权臣煽虐，遂令书院成墟。兹逢明公兴起人文，广延众哲，讵惟显揭精神于搜奸剔蠹之政，抑且锐情经术于流风遗俗之区。自分迂疏，敢辱采葑而下逮，祗惭衰谬，何能振藻于前人。虽濂、洛、关、闽之传，颇涉其涯涘，而敬仁诚圣之旨，未抉其机缄。雅叨甄录，何可自外门墙，内揣九庸，终当遗玷几席。深荷不鄙之意，容伸伏谒之衷。对使感怀，临椷惶𫹷。

与范晞阳左辖书

昔蒙垂念，宠锡瑶翰，种种鸿编，佩服无𭣧。今晋擢闽中，台阶越峻，闻问越疏矣。计台旌所历，几半寰宇，清声妙誉，无地弗流，道路口碑，喧传梓里，第不知比来纂述，其闳巨更何如也。窃尝谓君子有五乐，而居官不与焉。孝友一门，骨肉无相残相贼之衅，一乐也。博综典坟，静中有上下千古之襟，二乐也。廉耻自维，内不愧于妻孥，外不愧于乡党，而因以报明主，慰生民，三乐也。阐明正学，以诏后人，俾子弟津津于孔孟、程、朱之教，母入禅之狂，老之玄，而百世不斩其泽，四乐也。衰年减膳啬神，耳目不疲于视听，遨游无倦于山川，挟斑管而赋离骚，挹清风而歌李杜，五乐也。居官而并有此五者，其乐亦无加，若台下兼之矣。不佞宁无自慨自伤耶？见罗先生无恙乎？其与门人问答，必有新诠，索以寄惠，至愿也。斋居寂寂，驰恋故人，末繇通讯。偶贵属大田段令家僮之便，敬勒八行，附候起居。

与顾泾阳书

自东林别后，改岁于今，𫖯首书斋，不敢以老告倦。腊底已完宪章录，辰下写上论大指未竣也，俟竣日，当亲赍请教，然后付梓本，不宜贻木之。灾自念硈硈，苦思一番，亦欲公诸同志者，以俟斤斧耳。今秋或告成矣。文公摘抄目录驰上，大抵弟意在观其处置，搜其理窟，网其格言，故于文公问答之书，宁详无略。中间有芟繁而撮要者，有去其首尾而独存其腹者，若叙记、碑铭、诗赋，则一槩不入，缘荆川、敬所两先生各有选辑故也。奏议另有全刻，亦不及，未知是否？幸细教之。朝政忽新，闻出圣心独断，尤得之。司礼苦争，若当路肯善承德意，眼前便是唐虞气象矣。又闻圣母徽号诏，更有浩荡之恩。总之罢矿分税，中官撤回

圣心迁善之果，地方受福之弘。山中睹此更新，真是愿且须臾少延，以观德化之成也。周怀鲁留意地方，风清弊绝，只以用一将官，便尔苛求，此必有以夙衅窥伺之者。或有搢绅不乐其在江南，而转口假手阴挤之者，矢心缓颊，惟年兄与弟共图之。前索龟山年谱，兹附去。邹南皋集曾见否？讲学诸书，尽有可玩处也并闻

与邹南皋书

不相闻，几易历矣。鄙心怀念，未尝敢忘，第不欲以空函时廑酬答耳。丈山中工课，巳得见之于尊集中。其论学诸书内答周友山、陈心谷、周山泉、朱鉴塘、田竹山、沈镜宇等篇，直把玩不能释手也。心源澄彻，自多见道之言；世味轻疏，必无带膻之语，知丈所得深矣。大抵圣贤学问穷达，本无二道，真儒涉世出处，勿作两途。行道明道，其心一也。孟子以禹稷、颜回并称，得其旨矣。宰我谓夫子贤于尧、舜，即此意乎。弟槁居十有四年，未敢虚度时日，闲中漫述，何能缩地与丈一。印正之敝同年张见庵行，便中附此起居，有怀底里，殊不能 

南皋回书附

久不得台信真息，殊有怀仰。姜使君虽在西江，弟卧山中，未得起居，他可知巳。张年兄归，荷台教，具仞无忘。翁丈无事密课，幸以见教。吾辈出与处，各各有事，倘闲居，真不空过日子。彼锢我者，皆成我也。若要熟，也须从这里过。翁丈想深信此语。世间人从得意中以道理遮饰门面者，多致尊显。吾辈从冷澹寂寞中，退然穆然，必不以彼易此。惟是弟遭先母先妻之变，后近又遭家兄之变，骨肉雕残，悔思昔为弟受忧虞患难者，今安在？不能不令人泪落。翁丈为弟酸鼻否？弟闲居无一可观，偶旧作为安节年兄搜极，扬丑大方，翁丈不以教而以奖，何耶？惟是弟庸愚，不能过奇，腐儒之名，所不辞也。何如？仲文使君在西江，大有作为，真正干事，利益风化不小，弟惟进之藏锋颖，无为直矢耳。翁丈以为然否？近廷中议论日新，柰何？吾辈有合并之日，共矢心薖轴，保残年，不负生平，如是而巳。天各一方，时时如对。谨谢。

寄赵侪鹤书

仲春刘天虞过舍，知丈眠食如常，足慰同志之念。第不谂山中日用工夫，竟何所寄。比来荐绅好谈般若之指，大为害道，不惟自误且误人，愿丈勿为此也。吾儒之学，以致知为入门，践履为实地。圣门下学上达，只此两端，机则一贯。吾辈念念真修，触处可滋学问，条条实做，随时可立功名，不必跻华登脢，方能建树不朽也。丈平时颇嗜饮，此亦不宜太伤，闲中更把宋朝名臣言。行录细阅一过，暨我朝经济要务，留心一番，母虚度光阴，免将来兴嗟。老大弟家居，日有课程，不敢言倦，但茫无自得处耳。令亲郭实庵，怀念不置，昕夕相与，亦望相成，幸以弟语语之。

复刺怀玉论学宜尊朱书

仲冬末旬，引领高贤，同舟而至，一愿闻所未闻，一愿见所未见，乃竟两孤其望，宁不怅然！近读朱晦翁集，内多刺心切骨语，玩之真如大寐之得醒。有云：浩然之气，须敛于规矩准绳，不敢走作之中。可见今之以粗心浮气用事者，非浩也。有云：世间议论，自有一条平稳正当大路，却无人肯放上头立脚。可见今之谈玄说妙，阴坏孔门心法者，非平也。有云：人无一点爱人心，便无医治处。可见有爱人之心，就是此心之不死。今之贪心所使，不顾礼义者，皆病之难医者也。如此要语，不能尽述。读其书，见此翁论义理则贴条贴缝于中，欲抽丝缕，而不得其疏漏之隙；论经济则尽心尽力，惟恐少有欠缺，以遗家国之忧。若诸所集注，止是豹文之一斑，未是宝肆之星罗也。宋儒如象山，我朝如阳明，两先生，奈何轻口而妄訾之？目下尚未卒业，或俟明秋可完此一部书耳。时事惟元储巳定，脾睨潜消，两相同升，梦卜允协。盖一在河南，一在山阴，来翰所云，传者讹也。不佞有室人患疡濒危，病在头脑，延及咽喉，此必死之症，幸而得愈。看来天下有必死之病，自有能起死之人，特遇与不遇耳。比者心绪才得宁妥，正图遣候，而贤者之贶，来自山中，敬用拜嘉，祗增愧感。伻旋，先此附谢。

与周仲醇书

前者匆遽一拜，未得饫领教言，归途念之，殊惘然也。读书不在早，闻道自有时要，积累功深，久之自得。昔王心斋先生三十五岁始作孝弟箴，四十三岁而作复初说，四十四岁而作明哲保身论。以是知闻道不问早暮，要其成功而巳。仲醇沉潜有志，原是任道之器，又家贫无外慕，他日必为见道之人。颜子箪瓢陋巷，不改其乐，贫中肯自煎熬，则个中别有滋味。颜子之不改乐，非乐道也。胸次无一毫粘带，心地里自是光明潇洒。这一段境界，惟可自知自慊，何能语人乎？只要耐烦，母躁进也。来翰所云，日用工夫尚觉太烦，虽四五日看一卦，不为少。若贪多，终不免牵东而误西矣。何如！何如！

周仲醇继志会题辞云

阳怀玉束先生尝倡道于万松岭中，今殁久而风寖微矣。先生，予友也。予自先生殁而孑立无侣者五年。乃先生弟子周仲醇从予游，愤焉向道，复欲于万松岭中继先生志，群相知者讲学于斯，将使束氏之松岭为孔门之杏坛也。予冁然喜。又谓予与先生同志，而兹会也，不可无一言以为诸友助。予又赧然沮，谓周子曰：予非闻道者，而窃有鼓人向道之心；予亦知学者，而不敢阻人讲学之会。顾学未易讲也。夫人各有良心，就其良心之不泯处而提醒之。一念欲孝，仁之机也，一事能孝，仁之事也；一念欲悌，义之机也，一事能悌，义之事也。举家庭日用间，而导之为孝子，导之为弟悌，庶讲良心者有实用乎。人各有本质，就其本质之禀受者而磨砻之刚。者使勿过于刚，而亢为不孝不悌之人；柔者使勿委于柔，而勉为从孝从悌之人。举家庭日用间而抑其所太过，引其所不及，庶讲本质者有实用乎。本质纯则良心莹，合一之道也。是道也，无问士农、工商也，无问富贵贫贱也，无问乡学之于国学，隐于市之与隐于朝也。人人本此心以扩充之，人人养此质以变化之，则繇村坞而达之里社，繇郊外而达之邑中，皆可封之俗也。太平之世矣。兹志也，固怀玉先生真寔忧世淑人之志也。仲醇勖之哉！维扬王心斋氏可述也，予拭目以观其成矣。丹阳固金坛邻邑也，宁无闻风而兴者乎？予又将倾耳以听其声矣。仲醇最之哉！愧予不能越俎而鼓吹之也，又愧予不能秉铎而领袖之也。

与任希颜书

许友来，得手书，知尊恙渐妥，甚慰。惟从容调理，余证自除。初学工夫，先明善而后诚身，自有次第。阳明先生谓明善即所以诚身，恐非。盖明善为知，诚身为行，知行自不容偏废也。推之博文约礼亦然。学问做人，俱要脚踏实地，步步渐进，若贪顿悟捷径，定有差讹。孔子吾十有五而志学章其证矣。东林之会，真是美举。第圣门讲学，多不逾四人，曾晢、子路、冉有、公西华侍坐是也。即从游者亦止十哲，若每会辄百千人，其中情伪，何可胜数。此予之每踟蹰而不进者，为是故耳。傥来者俱泾阳景逸其人，则不佞且卜筑于东林之左矣。周仲纯真有志向，初欲延之以训小孙，奈已先受旧东盟书，殊令人怅然也。便中附此不尽。

与耿庭怀明宰书

台下雄才卓识，以文学饰吏治于琴川；虚巳崇儒，罗名贤谭圣道于芸馆。不佞自愧匪伦，谬叨宠召。家学流传，虽渊源于伊、洛，而赋才短浅，未窥测其津涯，何以列请益之班，何以副更端之问？前读明公与洞观元质诸书，一云：文王大圣，不知用了多少缉熙工夫，方做得五个止字。此即圣人下学上达之旨也。一云：为善去恶，是格物，是入手，先诚意矣。此足破王文成立异自用之见也。其中精诣奥语，又多见于元质夜话五条。乃知明公之学，宗孔宗朱，真中流之砥柱；非玄非释，障外道之藩篱。能不心输，能不眼亮。窃尝谓晦庵先生之说理，真如茧丝牛毛；晦庵先生之训人，真是开扃启𫔎。今之搢绅，科名到手，即便操戈，异党同群，俨如对敌。良知之说，倡于阳明，而于今流毒未巳也。阳明之学，得之禅宗，而于今鼓吹未巳也。比来则更怪矣。谈因谈果，岂孔子朝闻夕可之指乎？说梦说神，岂孔子事人事鬼之指乎？不佞居尝联其读书，所云：学到忘言，先后天图皆赘画；理求实践，上下论语是真诠。又云：道理昭明，须扶竖他撑天拄地；圣贤高迈，只体认得智崇礼卑。平生所学，槩于此矣。敢于高明证之。闻盐台欲临讲学之会，诚盛举也。大都江右诸公，学脉绵绵不绝，倘有启蒙之语，幸指示，使得私淑焉。怀念雅情，极其真切。俟天气少和，或能鼓一棹于虞山之滨，且目觌弦歌之化，躬领杏坛之教，别具四书大指驰览，不敢自谓苦心，亦欲公诸同志，惟明公大赐批评。直攻其纰谬之见，则受益非浅。留神留神，幸甚！幸甚。

与吴舆则书

前在荆溪，终日溷于酒食，不得与舆则商量学问工夫。林泉十余年，静中研求，随有静中笔札，积而岁月，亦成帙矣。觉诸名公悉从般若中来，而真正一线根原孔孟者，只有薛文清、胡敬斋两人耳。近有愿学斋亿语，方付锓梓，未完，容另请正。四书大指，托允执转之左右，不知曾披阅否？尚有数十篇未录，当次第镌之。向来博综，徒广胸次，惟此书落笔处，觉于身心有警省，有进益。细看从前论学者，非落影响无着之见，则多支离诞蔓之词。即如近溪、罗、龙溪王，一者舌胜笔，一者笔胜舌，反复参详，但说知，不说行，不言修，只言悟，恐非论学宗旨也。阳明误人大矣，贻祸远矣。不佞大指原不为举业而发，讲书中有讲学意，讲学中有规时意，然一味尊朱，不敢从陆，间有巳见，似亦理之无碍者。舆则、允执以为何如？畏十丈行，便中附此尊公前，并希致声。

寄卞子静书

梁溪一夕，幸遇高贤，向𨓏在心，不能释去。爰附一椷于景逸，少伸愚悃。于萧斋。越有年余，未蒙回示。忽接来笺，兼咏佳韵，知衰夫之犹辱注存也。喜甚慰甚！比来工夫何如，自得何如？学问之道，无分寂感，即万感万应之中，可验不睹不闻之存养。圣贤之品，无分穷达，即终身陋巷之颜回，可匹虞廷济时之禹稷也。于此看得分明，不肯歇手，何三公足易我性分之乐乎？惟足下细玩根心生色一章，久之，当自有廓然畅然处也。至于易之乾坤剥复诸卦爻辞，于阴阳倚伏之妙，悟君子小人进退之机；于吉凶互应之占，知立身行巳得失之验。此在日用动静间，当自考自证者，非口舌所能尽也。不佞年巳七十矣，虽当夕可之期，时有朝闻之惧，惧一旦归于无何有之乡，而所谓不待生存，不随死亡者，懵然未有识也。又孑处菰芦，朝夕无起予之伴，犹日硈硈于左图右史间，何益哉？然任重道远四字，平时体认颇真，终不敢以老告休矣。辱足下倾盖之知，敬持此相勖焉。敝邑去贵城一水盈盈耳，不能鼓山阴之棹，为访戴之游。遥望鹤湖，何胜凝伫。

与刘云峤书

顷辱手谕云：喻义分定之说，可分而析，亦可合而并。不识分定，终是喻利一条路径人也。诚然哉！诚然哉！今之识分定者几人？一达便轩然有渔猎之心，一穷便忿然起攀援之念，其机变百出，捐廉弃耻者，皆鼓吹其喻利之私，决裂其所性之分也。此吾辈人品邪正关头，参得透时，即是夕可之期矣。尝闻客有问邓文洁公日用工夫者，公曰：但不得红日东升。他日语丁右武云：吾今只求此心可与天合。夫心与天合，则满腔皆红日矣，利心悉退听矣。此一贯之道也，相因之机也。仁丈昔年静定山中，性命之学，业巳默识，功名富贵，等之浮云，以此心作用，肯无补世道巳哉？高致虽巳倦游，非相知属望意矣。舍侄玉聘系贡生，乃同胞二家兄子也，今赴台下肄业。家兄老矣，事竣希命之早归，感甚。与叶台山书

辱惠芝堂遗草，近始卒业。尊公学有渊源如此，终以诸生小就。今日翁丈柱石明朝，名震寰宇。发祥，夫岂偶然！当年同事江州，不佞亦知尊公未深，思之不胜愧恨，又不禁惋痛也。闲中静观，凡先世有隐德者，人不知，而天独知之；绩学而终阨者，人惜之，而天亦惜之。顾其灵秀渊涵，精光郁勃，自有透漏宣泄之时，此正植本固，发源深之理也。寒门契玄曾祖开理学之原，先祖中丞公大其传，而不肖父子衍其绪，考之世家，在在左劵，翁家子孙正未艾矣。先君止叨乡荐，亦有遗稿，方在锓梓，容另日呈览。别具亿语。乃不佞年来之札记，谈性命未测其机缄，偶品评多伤于激切。首篇自叙，无乃谬刺乎先贤。第鄙见尊朱，不敢浪随乎群说，用以质之高明，幸印证其可否也。别具引意，惟哂存之。台山回书附。先人生平苦心力学，其躬行见解，与老伯见解绝相类，遗文散失，其存者仅如此耳。伏承厚奖，九原有知，亦当色喜也。不肖荒陋，大愧家学，虽黾勉饰励，不敢自背严训，然以望德门之奕世绍休，与老伯之劲节邃涵，亦安能庶几其万一哉？恭读大刻，言言实践，真是斯文正脉。至叙中所云，深中近儒之病，乃举世之所不知与，虽知而不敢言者，独自老伯发之，绝为快心，可以俟后圣而不惑矣。大司马公文，屡索屡许，而终不脱稿，其将奈何？尊赐祗领外，薄附引意，并试录附览，诸不尽

与刘云峤大司成书

仲春有一椷附候，而门禁清严，舍侄不果投。四书大指闲中肯为衰夫一改窜之乎？不负旧知之雅也。亿语三册，亦荒斋揣摩推测之言。年来综览论学诸书，多以真空顿悟为入道之门，不。以日用行事处为下手之地。自良知说一倡，推波助澜者益众。姚江之派盛行于江右，而迄今未衰。比来以南塘先生为赤帜矣。细玩其说，亦终不似孔颜之脚踏实地，使用力者有所依据而行之也。不佞谓悟道不如行道，闻知不如见知，学不必讲，只躬行实践之熟，自臻圣境。禅不必谈，只清心寡欲之久，自脱尘藩。仁丈究心此路有年矣，幸于鄙言再参详之。外具家葛新茶，惟炤纳为荷。

刘云峤回书

附从徐纳言，闻道履佳胜，极慰。名言种种，以开茅塞。轻葛雾茗，尽口体，都入清爽境界。谢谢。夫学问之先躬行，古今同之，百家同之，未有不躬行可言学者。世之口是行非，此直不才者尔。彼固不足以贼德，卫道者，亦可置不言。

学不必讲，但以躬行为是，禅不必谈，但以少欲为宗，极是至论。又谓悟道不如行道，夫悟与行非二也，行到金焦北固，方悟金焦、北固之妙，行而不悟者有矣，未有不行而悟者也。闻见二字，若从外揣摩，则耳边有风，眼中有花，都是影响；若从心上发灵，则颜子之卓尔与其闻一知十，皆属妙境，未可谓见为切而闻为虚。盖真见真闻，非耳非眼，即闻即见，即见即闻，无二也。姚江良知之说，江右称之，然一省十三郡，皆车辙所至，但稍有志气，未有不切切躬行者。姚江之徒，盖有脱略躬行而借顿悟以自欺者，其实非悟。姚江早以博学有名，中间居夷，凛然风节，晚年功业轩举，步步着实，盖所谓悟而能行者，彼不行者即非能悟。而世之君子每强加以能悟之名，既助之赤。帜因不能行者谬云能悟，遂谓可以不悟，则质之六经四书，未免有碍，是又助之赤帜也。外教亦云悟，亦云修，又不独姚江之学，不敢废躬行矣。不肖愿门下以躬行之指提唱天下，然不愿以不必悟之说，使人有以借口也。何如何如？承示三刻，容静中详读，乃有以报。草次谢教，铭感铭感。

与许少薇书

云阳舟次，暂得晤言，未罄鄙情之万一。意抚绥江右，得假姜壻以时通，而不谓天夺尊公老伯之速也。怆甚！怆甚！奔丧一疏，不知有官矣，岂计及于台省之有言乎？部覆褒美其辞，又委婉其意，可谓用情之恳，而明旨竟从例下，知老父母之必不介心也。吾辈看得功名轻则人品自重，今功名峻矣，又何恋膻逐臭之为？道义重则功名自轻，今势利之味不过如此矣，犹不办鸿冥凤举之计。古人不以一日换三公，孟子之以颜子配禹稷，此何等识趣也？静中当深思之，台下其见及此矣。不佞弟受父母之恩，感知巳之爱，倏闻两丧，何胜惊悼。又憾千里之遥，不能扶服灵几之前，特具奠仪，并自撰奠章，以写年家子侄之情。临发不禁惨怛，又不禁驰念也。弟旦暮之人，恐觌面无期矣。奈何奈何！

少薇回书附

云阳好会，语语金兰。比揖佳壻于南州，余芬犹在袂也。彼中积牍如山，初至应酬猬集，计典燃眉，而老亲风烛摇摇，方寸都乱，尚冀完却计疏，杜门坚请，始获以间一通候门屏，乃彼苍所为显殛而阴祛者，巳不遗余力矣。抚臣自应候代得代，知是何年，藉令父死不哀，母呼不应，斤斤。守一头上进贤冠，而曰有官不便私，顾必出自空桑而后可耳。况腹地不比边方，常例难行于今日。不孝行行半载矣，代者属之谁乎？人各有秉赋，危迫乃见天真。藉令守候，至今有索我枯鱼之肆耳。科参部议，合下已𢬵，盖明知而故犯，非行险以徼幸也。夫官非送老之具，终必缴还朝廷。弟为京兆时，肯舍之煤户，而今乃不舍之老亲耶？古人三公不换一日养，弟获以一副都而换九日之汤药，罪差薄矣。寻常追忆壬辰、癸巳时，同志满朝，比迹元祐，不孝独幸瓦全，窃自媿自疑，不与党人之列，而今而后，或亦可免乎？来谕言言干鬲，言言药石，回环捧诵，不自知泪之收，杖之弃也。至华章出自大笔，粉黛嫫姆，青黄沟断，一字一珠。亡灵得之，可含笑九原；不孝得之，亦是终身铁劵矣。感何可言！感何可言！家无僮仆，不能遣酬，僭借盛仪，用伸谢敬。老丈素索我于形骸礼法之外，知不以简岸见诛也。道体方强，赐环在即，愿言崇护，以迓隆禧。临楮不胜恋恋。

与顾泾阳年丈书

违教日久，渴思一晤。向拟季春趋侍清斋，面有请政，奈脓疮作楚，于今未痊。两三知巳，俱成疏阔，若自外于门墙者然，念之惶竦。圣贤之道，只在家常日用间呈露，学问之功，亦只在家常日用间寻讨。近一步则一步简易，远一步则一步艰难。比有说愈繁而愈肆，见愈僻而愈坚者，分明藐吾辈无人不能发一言以针砭之也。天下虽有高才雄辨之士，然亦岂无细心认理之人。此陈同甫之豪气粗才，不能不屈服于蚕丝牛。毛之朱，晦翁也。今日为吾道大闲，障邪说狂澜者，舍年丈谁归？相别两年，衰颓日迫，丈每月不辍讲学之盛举，弟亦每日不敢负向道之初心。累年掇拾，大都仿吾丈之札记，而汗漫成编，乃东施效颦，非有苦心力索之语，稍于此道有所发明也，恐南威笑之矣。阳明之学，弟晚年终不以为然，谓其以禅入儒而巧用之；今日流弊，则以禅驾儒而阴坏之。敢据鄙见，直斥其非，敬缄亿语一部，专力呈之左右。惟高明徐徐披阅，便中一一指示其迷，即异日夕可之期，当含笑于无何有之乡矣。真切真切！东林摘语，想更有增益，希惠之。

泾阳回书附

闻丈今岁正屇从心，时，欲备贺，既不敢以虚文溷，而贱躯又病懒，不能一造高堂也。忽拜手教，俨如从天而下，喜不可言。承赐大刻，疾读数篇，种种躬行心得语，不胜叹服。当此波靡，侃侃正论，非大丈夫不能也。敬九顿以谢。偶病暑伏枕，先此附复，俟阅完，当有专请，不多及。

复周二鲁尚宝书

岁月愈侵，相知音问愈阔，此心驰想，不敢以音问之阔自外也。窃尝于管东溟集中，读丈尺素之语，窥丈忧世之深，静里裴徊。当今之世，士君子俭德避难之日，非骧首振翼之时；大丈夫眉宇轩昂，胸次弘远，非为国家任干城之寄，标功勒石于燕然，则为圣贤明道脉之传，继往开来于泌水。山林中，自有工夫可做，性分上别无他径可投。若混三教于一源，卑孔圣于牟尼，言虽辨而行则乖，才虽雄而道则谬矣。丈年逾耳顺，志在千秋，立功有具而无其时，明道淑人之任。似不容诿，亦不可缓也。丈不于此时鸣铎于龟峰、鲁台之上，而日咨嗟怅望于潮阳拓落之一官乎？闳巨之笔，深藏不市，则未可知。不佞赋性甚鲁，见理尤疏，被逐岩廊，勉寻洙泗，或时于章句有所发明，或时于日用有所札记，不足阐圣道之万一，借以充岁月之课程，徒愧支离，敢云著述？兹椷其已就梓者，漫呈台览，倘未即填沟壑，容陆续附便正之。桂生不远千里，无能为处，馆榖之资，惟增惭恧而巳。春雨乍晴，方事埽墓，冗中草草布复，仰冀亮原。

与吴安节书

吾辈结果工夫，决须在理学一路，狠着精神，要于身心真有得力处，世味真觉冷淡处。此自巳密地潜修，不可以语人者，却不可慕讲学之名以贾虚誉，不可开讲学之门，以集伪朋，亦不可溷入讲学之群，使面是背非者心厌之而口哓之也。海内良友与贤公卿真当向往，然唇吻文章内，似不必借之为重。世上不少顶天立地的男子，亦不少高抬眼孔的丈夫。我兄弟素志原不在人后，须自立一个门墙，自办一副𬙎锸乃可。昔之谈良知者借口于阳明，谈建言者借色于刚峰，弟不以为然也。但乐善取友一节，则不可无。箪瓢陋巷，有颜子，捉襟肘见，有曾参，当年七十二贤，未闻假颜、曾为重也。弟试思之。尔瞻谓弟丰棱太露，想据论相之疏而言。若计典一事，原以退不肖为主，去得小人，全了君子，此正是培养元气处。谓之丰棱，可乎？非也。来文以道脉为言，甚得题旨，且文更疏畅明切，然许其有，志于道，则可谓道脉有赖，而跻列之于海内名。流可乎？此爱之。过也，亦非也。留余草叙文，稍暇即当。就稿。目下幼儿行聘，未遑搆思。近查得林次崖为蔡虚斋门人，曾作易经蒙引叙。夫弟可弁其师，则甥弁其舅，似无大碍也。山居稿刻而未完，今先印六本奉览，余容续寄嘉箑，把玩不能释，无烦登轴矣。并闻

与高景逸书

向不得丈斋中工课，求教甚切，个里有咀嚼不尽的滋味，吾侪须有耐烦不倦的工夫。昔人虽云述而不作，然亦难道尽勦袭人吻，竟无一言以发明之，母意必固我，世间有此怪谈。吾丈讲明正学之时，安得出此穿凿无忌之语，藐人甚矣。近见泾凡景公千驷章会语，讥切时态，提醒人心，如此发挥，真当洗耳以听。此外别有刊行，望丈悉赐示也。附上亿语，肤浅之言，惭无心得，惟闲中涂抹之，便中仍祈指迷为感。景逸回书附懒于出门，虽以老丈希寿，未及一拜堂下为歉。辱问书斋工课，尚看麟经，不能通贯，亦以每日静坐时候颇多，故读书不易竟也。绝四之说，远近传笑，龙亦曾献规，而此翁殊不省，心路惯熟，便不可移，危哉！危哉！泾凡议论，直截痛快，千驷说外，但见有否卦说，想巳奉览，他无刊行者，无以报命也。亿语略一揭玩，正见正论，直心直笔。昔程夫子谓不惑者三人，尧夫、子厚、君实在。今日则老丈矣。俟卒业有疑，嗣请先此复谢。

与钱启新书

去冬自琴川归，案头未敢歇手。春来写得媚奥灶一章，令人知儆。又写得朝闻道一章，令人知惧，容异日请教也。近见邹南皋集内有与丈书云：吾辈学须学其同于人者，非学其异于人者。与渔樵牧竖，匹夫匹妇同体，是真正学问。斯言也，亦闻道之言欤？弟谓人巳无二道，生死亦无二道，勘得生死破，则荣辱得丧又不足言。世人生无益于时，死无闻于后，故一死便不生。圣人不待生而存，不随死而亡，故虽死而犹生。此闻道不闻道之别也。然与停矿分税，奄人无焰矣。圣明必有洗心之助。吾辈山中，此一大快心事也。久疏候问，专力代躬不尽。

钱启新回书附

吾丈，孜孜汲汲，惟日不足，原无歇手时日。承示近来新工，如媚灶章、闻道章，知惧知儆，决是抉剔真的，足以唤醒千古之寐，歉，不得即为躬就而有闻也。弟意近来亦似益觉皇皇，不敢虚负知巳提命之雅。如来谕生死一关，默默体认，终难凑泊，云何以方寸微隐，一念起复之间，稍有不轨于理，而惟臆是逞，皆死因，非生种也。圣人当时谓之闻，不名以见，盖逆知世人多目长足短之患，而防之甚严，提之甚惺矣。大都道贵闻，不但见学在暗不在的。孟子曰：君子所性，仁义礼知根于心。此不待生存，不随死亡，真消息也。吾人时时处处，虑虑念念无之，而无此仁义礼知之根，历千万年而皆为活人。孟子谓之生色，色色皆生，非徒具之形躯也。此个工夫，真是易简，又真是无穷，一息尚存，不容少懈，皆此。但少自足，但少自是，但少歇手，皆不足以与此。微吾丈谁与归？敬此谢教。

与姜仲文书

昔年承寄朱布衣就正录，句句身心实学，步步着巳工夫。衰夫手一管研朱，读之，大有提醒，顿有进益。江右诸公学脉固是不绝，据所闻见，未。有若此兄一棒一条痕也。仲文熟察其人何如，果行与言符，便当师之友之矣。恨不能与上下其议论，且质我胸中未定之见，及既剖之疑，甚仰之。相别两年，尚不敢辍，讲读之功，亦未尝倦。札记之语，巳刊一二种矣。静中体悟，觉世味冷于凝冰，道腴甘于旨酒，始信孟轲氏之单提，颜子与禹稷并称，旷古之识也。以根心生色，足于广土众民之后，养定之语也。区区于此，稍窥一斑矣。仲文虽在官守中，不可不知读书，乐能读方能乐，能乐则自不能巳，此晚年受用处也。今春北台纠论骆公，何以波及足下，见之愕然。大都行巳则尺寸不可失，此守身之法也，守身即所以守道也。与人则器度须从宽，此安人之道也，安人即所以自安也，幸体认焉。向不得音问，特附一椷于长甥所，令其乘便致之。丈人精力犹强健，想仲文所欲知。附闻

与华省中书

不佞懒病自甘，户外罕出，与贤士大夫相接之时，少间从冠盖过金坛者，一倾盖焉。津津有志圣学，如门下者，不多见也。别来隔岁，曩承惠学蔀通辨一书，三月而卒业。朱陆异同，真烛照而数计矣。此书有功于后学甚大，门下有造于不佞者不浅也。道理全在日用，圣学只在躬行。会聚名贤于一堂，固是开来淑人之局面；省身克巳于屋漏，才是脚着实地之工夫。虽为人，亦所以为已。而今之为人者，徒借口于乾元统天之说，弥入荒唐，操戈于紫阳夫子之门，破绽成说。崇正学者，宁得甘心俯首，无一言以正之。比来兄丈造诣想益精进，闻见想益恢弘，便中幸启其扃而发其蒙也。别具亿语一部，乃不佞管窥之言，专僮上之记室请教，望批评指示之。万万。

华省中回书附

徂夏一奉台教，今有余慕。年来两赴吴中讲席，窃拟长者之辱临主盟，竟未获一当函丈。闻方闭户著述，不胜企仰。承惠佳刻，顷巳从他所乞得，草次卒业。即性宗微论，一时未遽能领略，而台翁所为崇正辟邪，力扶尼山一脉之苦心，展卷便见。嗟乎！论语一书，未尝轻语上，而今不论根器，辄语性命，即语之而是，犹未能使人人证悟，安在随处圆满？况其说悠谬，居然混佛于儒，直令后学眩瞀失真，莫辨其旨之何从来也。排此而力维吾道之衰，冯慕冈先生不可作矣，微台翁其谁与归？不肖于道无所窥，何敢辄置短长其间？兢兢反躬，亦惟是持敬守礼，奉台翁脚踏实地之训而佩服之，或可免于陨越乎。祗此报谢，更愿有以砭我不尽。天下人不可欺，欺人即欺天也。

或问：满腔子是恻隐之心，程子之言是矣，不知腔子只指此心之方寸乎？腔子外更是何物也？予应之曰：腔子，躯壳之谓也，全身在其中矣。腔子里都是天地之气，腔子外亦是天地之气，无往非天地生物之气，则无往非天地恻隐之心。气无一处不贯，心亦无一处不贯也。试验春和夏暑，秋凉冬寒，此天地之气也，而吾身之和之暑、之凉之寒，有不因之者乎？是可见天地之气与吾身之气，无一息不相接，无一隙有空缺也。有生息处，便是知痛痒处；知痛痒处，便是有恻。隐处，人能存得此心，便是养得此气，而上下与天地同流矣。

或问：天以仁义礼智与人为命，中庸云：天命之谓性是也。天以吉凶祸福与人亦为命，孟子曰：莫非命也，顺受其正是也。此两命字同乎？异乎？予曰：人无二性，天安得有二命？仁义礼智中原无吉凶祸福，自人有，修之悖之，而吉凶祸福因之矣。能尽天命之性，便是正命；不能尽天命之性，便不是正命。命之正不正，视性之尽不尽也。中庸居易俟命，孟子行法俟命，皆是天然一定之命，与此亦岂有二乎？大槩命以理言，则无二命可知。或云：立命之命，以理言；知命之命，以气言，更详之。

或问：一何以神？曰：一者，太极之理也。是理也，穷天穷地，亘古亘今，主宰两仪则无迹，推移四时则无形。发生百物而莫测其始，收藏万化而莫究其终。充周不可穷，发微不可见。子思子费隐两字，可谓善状一之神矣。或问：两何以化？曰：两者，阴阳二气也。是气也，时而发舒，时而退藏，时而下济，时而上承。或天日朗霁，则温燠和煦，何夏非春？或风雨晦冥，则氛霾震撼，何昼非夜？其间胎生卯生，气化形化，萌者甲，甲者拆，飞者戾天，跃者潜地。周子曰：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可谓善状两之化矣。然一者所以主乎两，两者所以行乎一。不有一，则孰为枢纽，而化之推行也。无渐，春夏秋冬，皆失其序矣。不有两，则孰为𬘡缊而神之默运也。无着，元始浑沦，反为虚幻矣。横渠先生曰：两不立，则一不可见；一不可见，则两之用息。其深于造化之妙者与。

格物两字，论者多矣。格之一字，有以至为训者，有以正为训者。以心、意、知为物而格之，则阳明之说也；以物为私欲而格之，则渍水、司马之说也。以物为五官，而格为格式者，亦非也。惟文公先生注云：穷至事物之理，欲其极处无不到，解得最明尽矣。辟如欲致吾心天文之知，在考象纬，察玑衡；欲致吾心地理之知，在寻山川之脉络，溯河海之渊源；欲致吾心人伦之知，在别尊卑，明分义；欲致吾心庶物之知，在穷古今，达事变。致知尚属空虚，格物则其着实下手处也。此正是由粗会精，自末反本，梦觉关之首务，不得谓外物而浅视之。若以格去物欲为是，则戒欺、求慊、诚意中有去欲工夫矣。诸公何苦必欲各出巳见，哓哓与文公立异，自谓千古之独唱哉？或问：天命之性单以理言，气质之性单以气言，然与否与？余曰：理中有气，气中有理。所谓太极不能无阴阳，阴阳不能无太极也。人秉太极之理以生，即所谓天命之性；受阴阳之气以生，即所谓气质之性。气质之性性字与天命之性性字不同。盖气质之性，纯以气用事也。如性中有仁义礼智，而发之为恻隐、羞恶、辞让、是非者，未免有过不及之差；性中有孝弟，而发之为爱敬者，未免有安勉纯驳之别，皆气之用事处也。若天命之性，未经纷扰，原无斧凿，浑然一太极也。在气质之性，或为刚善柔善，或为刚恶柔恶，而人品分矣。程子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又曰：不杂于气质而亦不。离乎气质，不杂于气质，即天命之性也；不离乎气质，即气质之性也。又如今之谷种，本以养人，此天命之性也。然五方异气，亦有食之稍不甘者，气不同，故质亦不同，陶镕变化，在乎人耳。故曰：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孔子之言一贯，只两见，孟子之言知，言养气，只一见。其余与门人问答，惟随叩而应之，因病而药之，不若后学忉忉聒聒于良知修身之说也。而又终为有漏之因。学问分量之不同固如此。戒惧于不睹不闻之先，又谨独于莫见莫显之际，则道巳不离，而身心无不中不和矣。窃谓中和之致，乃推而致之于天地民物也。若如朱注所云，自戒惧而约之，自谨独而精之，岂前此尚有未精未约之功，而到此又求进一步耶？窃谓中和既致，安能便使天地位，安能便使万物育？位育景象，非能潜驱默运，而得中间有裁成辅相底工夫。如欲天地平成，必得治水之神禹；欲黎民无饥，必得播榖之后稷；欲上下草木鸟兽咸若，必得焚山泽之伯益。尧、舜允执厥中，非中和之主乎？而当时万邦协和，四方风动，成此位育之化者，尚有许多作用处也。岂吾心一中和，而天地遂位，万物遂育者乎？谓中和有位育之理则可，谓中和即有位育之化则不可。故谓此致字当作致君泽民之致，非致曲致知之致也。注云：吾之心正，则天地之心亦正，原吾心即天地之心也。吾之气顺，则天地之气亦顺，原吾气即天地之气也。故云。

或云：舜居深山，其闻善见善，若决江河之莫御。是何景象？曰：圣心无物无物，则何所不容，何所不照？舜明物察伦，人也；好问，人也。其深山中之有感，即通于经传无考。惟考之尚书。登庸后，禹陈克艰之谟，舜即俞之；益有无虞之儆，舜即念之。皋陶曰知人安民，舜即信其言可底绩；禹曰弼直，舜即勉以臣邻之无面从。盖一闻于耳，随入于心，一见于目，随措之事，毫无疑难，毫无阻滞，朝吾从而暮及于天下者，其心也。上而臣工，下而𫇴荛，无所不包者，其量也。此中原万善浑涵，故触一善而脉络皆通；此中原天机活泼，故举一端而川流自速。可想见圣心之江河矣，可例推深山中之景象矣。人心上只有一个天，完得一个天，则心性皆举之矣。达固好，穷亦好，寿固好，夭亦好。真如颜子之好学，则箪瓢陋巷，不幸短命，何损于颜子哉？以穷达寿夭分两境者，毕竟于学未深，于天犹歉也。凡人说到穷便愁，说到夭便怕，此心之天，原不以穷而损，以夭而亡，故孔子曰：乐亦在其中。又曰：朝闻道，夕死可矣。圣人岂乐穷乐死哉？此中之天定也。

太极，理也。太极何尝有动？惟气动而理随之，是阳也。亦何尝有静，惟气静而理亦随之，是阴也。周濂溪只合曰动而为阳，今曰动而生阳，有似乎动后方生阳矣。只合曰静而为阴，今曰静而生阴，有似乎静后方生阴矣。理因气见，气载理行，理实无寂无感，无动无静者也。而静中未始无动，动中未始无静。周子所云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则洞见阴阳造化之精矣。

学虽甚正甚平，做手处却要奇特。所谓奇特者。非务为惊世骇俗之行也。如穷理必至于尽性至命，由洒扫应对必至于精义入神，养气必至于塞天地，致中和必至于位育。同此学问，而识见趋向自别；同此传授，而体验造诣自别。不外人伦日用，而知明处当，无毫发不尽；不越身心性情，而欲净理还，无几微弗精。尧、舜孝弟耳，而极其至为荡荡巍巍；夫子忠恕耳，而极其至为宫墙日月，何如其奇特也？此非可责之庸流末品，惟有豪杰之志，禀天地间一叚清明刚毅之气者能之。

喜怒哀乐未发气象，无时不有，无事不有。辟如一件事应感后便是静，便是未发。一日内不知应感多少，过后亦不知有几番未发气象。学者须时时体认，事事检点，气象养得纯然，则巳发之和，即在未发之中矣。率性即是良知，能率性即是良能，能即在于知中，非知外别有能也。观孟子举良知、良能并言，而下文只言孩提之知爱、知敬，则能在知中益验矣。物格则知自致，非致知另有一段工夫也。经云物格而后知至，以知必由物而通耳。意诚则心自正，非正心另有一段工夫也。经云意诚而后心正，以心必由意而定耳。格、致、诚、正是一贯事。盖一格便致，二诚便正，一正便修，非若齐、治、平，尚各有一叚经纶作用也。

忠恕即是一贯，忠恕之外，别无一贯也。圣人以忠恕泛应得自然，在学者则勉然耳。盖天下无二理，圣贤无二心。夫子以心上一团天理，应天下之事，此心自无不尽。无不如巳之心，则无不如人之心，只把一个忠恕，贯尽天下之事。圣道。毕矣。在夫子特不自明言忠恕，而曾子发之，亦非借忠恕以明一贯也。若曰一贯只是一贯，忠恕只是忠恕，则圣贤有二道矣，有二学矣。即如吾人能事事尽巳之心，忠矣，能事事如人之心，恕矣，无事不然，无时不然，无处不然，则心与道一，道自从心。忠恕非入门之要诀，希圣之筌蹄乎？故曰忠恕之外，无一贯也，以忠恕为一贯耳。性命两字，先儒论之详矣。后之学者，何必哓哓多辨只。守定。孟子不谓性三字，着实戒谨撙节，做去则嗜。欲之性，决不至裂隄溃防，而人心之危者自安，即此便是至命之学。

守定孟子不谓命三字，着实躬行体验做去，则禀赋之命，决不至气拘物蔽，而道心之微者自著，即此便是尽性之学性也之性，是气质之性有性焉之性，是性善之性。孟子七

篇言几希者四，一则曰：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一则曰：好恶与人相近也者几希，一则曰：其所以异于深山之野人者几希，一则曰：其妻妾不羞而不相泣者几希。前后语意稍不同。总之，见天理之常存，人心之不死，异于禽兽之几希，此天理偏全之几希也。好恶相近之几希，此旦书未梏之几希也；异于野人之几希，此虚明未露之几希也。若妻妾羞泣之几希，虽以希少为解，然其羞其泣，无非羞恶是非之心，谓非几希之天理不可也。吾人由妻妾之羞泣而推类以尽，其余，可羞者必不为，可泣者必不为，则良心在我，善端自见。谓相近之几希，即大舜之几希，异于禽兽之几希可也。夫宁有二乎？书曰：道心惟微。几希，微之别名也。又曰：人心惟危，几希，危之渐次也。圣贤之言，又宁有二乎？

周子曰：阳变阴合。夫阴阳皆天地气也，阳何以变，阴何以合乎？盖阳主动，盈宇宙无非此气之磅礴，即无非此气之流行，流行不巳，则亭毒酝酿，形形色色，何所不有，故曰大生焉。大生处即是变也。阴主静，阳气无地不磅礴，而阴从之，阳气无时不流行，而阴亦从之。阳气七分，阴气三分，阴气一合，而阳气之发扬诩物，实阴气为之助也，故曰广生焉。广生处皆由合也。阴阳总以太极为主，而变合中生出五行。盖一片底分作两片底，两片底分作五片底，而五片底散为万物，造化之至妙至妙者也。故曰：大哉易也，斯其至矣。先天者，即天之所未为而我肇为之，如伏羲作易是也。若文王，则只是将伏羲所巳画而更列改置之，故为后天。

皇极外篇曰：尧之前，先天也；尧之后，后天也。盖言尧以上，人生日用之类，多有未备，圣人皆先天而为之。尧以后，则人文巳著，世道巳备，出而御世者多后天事矣。又曰：先天之学，心也，后天之学，迹也。

或问：子思以成巳为仁，而子贡乃以教不倦为仁，则仁属成物矣。子思以成物为智，而子贡乃以学不厌为智，则知属成巳矣。仁智可混属乎？予曰：仁、智本同一原，亦相须为用。未有仁而不智者，亦未有智而不仁者。用之成巳，则为大公无我之仁；用之教人，则为立达兼济之仁；用之成物，则为知明处当之智，用之自学，则为穷理格物之智。理固一贯，机亦相因。故爱人必始于知人，明物自然能及物。子思、子贡之言，亦各就其大分言之，实不相悖也。学者真有根心生色之气象，则胸中活泼洒落，可与天地同流，视广土众民，中天下而立者卑卑尔。此正孔颜之乐，非可以言语形容者。盖人无二性，故穷达无二道。圣人穷此道亦以之而达，达此道亦以之而穷，原不作两样看，又安得行则加而穷则损也。吾人无此胸次，不知此滋味，亦枉过了一生。人之大可快者，是心斋独坐之时，或问云何，理境都呈故也。人之最可验心者，是神安无梦之夜，或问云何，万境都忘故也。圣贤之心曰与人欲为雠；小人之心，常以天理为戏。中非四边无着之谓，惟着于理则为中；和非一味狎比之谓，惟比于理则为和。圣人之至高处，乃其至平处；圣人之至难处，乃其至易处。横渠先生曰：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予续之曰：由理有天之名，由率性有道之名，由天命有性之名，由仁有心之名。沧浪非水，沧浪即吾心之活泼也；泰华非山，泰华即吾心之镇定也。声色非乐，声色乃吾心之刀剑也；官爵非贵，官爵乃吾心之钩饵也。欲者，为之窦也，能无欲其所不欲，则自无为其所不为矣。视听者，言动之窦也，能非礼勿视听，则言动自不涉于非礼矣。中和两字，虽分未发、巳发，其实中者未尝不和，和者自无不中。人心即道心之汨没者，道心即人心之转移者，非有两心也。天下有不可穷尽底事业，尧舜其犹病诸是也。吾人有不可歇手底工夫，曾子起而易箦是也。吾心之欲乘间而生，故君子慎几微；小人之投吾欲也，亦乘间而投，故君子慎𫫾笑。身处乐境，而所见无非乐者，是以乐生祸也；身处逆境，而所见无非逆者，是与逆为斗也。

朱子以消沮闭藏、贪昧隐忍八字说小人之情状。此如画工写真，一笔一画，不惟得其色相，且得其骨髓。盖消便沮，沮便闭，闭便藏，贪便昧，昧便隐，隐便忍，丑态互为其根也。小人岂不自知，而病根难拔，遂蔓延不知所终。朱子言之亲切有味如此，其警世之心，亦可悯也。夫惟忧则勤，惟勤则惕，惟惕则厉，此四字机亦相因，乃文公先生彻上彻下语也。

不迁怒、不贰过两句，只寻常视之，若无甚难，惟将自巳身心日用工夫，仔细体贴，真非至明至健，斩钉截铁者不能。何也？人心易发难制，惟怒为甚，非见得理之可怒便怒，理之可止便止。此中如太虚应物，冰镜照人，能无一毫粘带之私，才有粘带，则迁所不免矣。不迁怒，是以理胜，不为气胜，工夫全在平日涵养，故能然，非可强制得也。怒不迁，则其余六情可知。人生逐日应感，不知多少事，一事不中节，便是过，此非平日打叠得心上乾净，辨别得理上分明，安能视听言动之间，有过，即能不贰？不贰者，常把此心透了义理针孔，把此身放在利欲塲中，战而得胜，故能然，非可袭取致也。这个光景，几于圣人之无欲矣，怎么不是好学究竟来？不迁怒，亦不贰过中之事也。

一日克巳复礼，不但天下归仁，言天下则万世。可知何也？一日之巳，万世之巳也，万世以为当克也。一日之礼，万世之礼也，万世以为当复也。此即虞廷人心道心，危微精一之嫡泒也，万世论学之源流也。或问夫子之道，弥高弥坚，在前在后之景象如何？余曰：夫子之道，无所谓高也，自回仰之而见其高也；自仰之不可及，而见其弥高也；无所谓坚也，自回钻之而见其坚也，自钻之不可入，而见其弥坚也，亦无所谓前后也。自回瞻之，无穷无体，而觉其前后之靡定也。盖高不离坚，坚不离高，高坚不离前后。必有颜子之工夫，而后识颜子之境界；识颜子之境界，而后悟颜子之形容。即如夫子进必以礼，而公山之召欲往，佛肸之召欲往，何与？东周之念也。夫子退必以义，而去齐则接浙，去鲁又迟迟何与？相时之宜也。樊迟三问仁，而告之则异，孟懿子等问孝，而语各因人。乡党一篇，见平居之大致，周易一部，探性命之渊微，若此者未易缕举。总之，文章性道之张弛，皆高坚前后之仿佛；无行不与之日用，皆仰钻瞻忽之情神。夫子不曰吾道高也、坚也，有前后也，而颜子恍惚于用功之际；夫子只曰文当博也，礼当约也，而颜子服膺于得善之余。这一段心上苦切，自知自证，后来心上卓见，自快自足，到此地位，颜子亦难示人，而第曰如有所立，夫子亦不能有所加于颜子矣。高坚前后乃模拟之辞，可以意想，不可以名言。博文约礼则着实之功，由着实之功，而后得模拟之见也。是境与孔子几矣。故曰：回也其庶乎！学者知回之。所以庶而用回之功，则高坚前后之景象，亦庶乎得其近似矣。

言仁则富不足言，曾子曰：彼以其富，吾以吾仁，是以仁当富也。言义则爵不足言，曾子曰：彼以其爵，吾以吾义，是以义当爵也，非其伦矣。必如孟子云：饱乎仁义，不愿膏粱，令闻广誉，不愿文绣，而后为言之无獘仁之道，既无斤两，又无形质，何以曰重？任仁非有肩挑背负之劳，何以曰任？不知仁统四端，该万善，天地民物皆在包与之中。任仁是举天地民物而负荷之，任，至于天地民物而不谓之重乎？任仁至于历夷险，穷死生而不谓之远乎？非曾子实有是工夫，不能为此言也。圣贤工夫，到死不肯放过。孔子不欲死于家臣之手，曾子不欲死于华皖之箦，子路结缨，都是死而后巳。至此才见真精神，才见真学问，才是真识见。常人病革，则情神都涣散了，事体便周章了，安能井井不乱？如此检点涵养，却在平时，故死时不至堕落也。

尧、舜允执其中，此执字非坚守把定之谓。盖尧、舜之心与中浑合无间，故发之政治，无往非中。此心有一定不易者在，有似于执之而不移也。即如授禅一事，后世视之，则以为破常旷古之创见，自尧、舜处之，适合乎天下万世之公心。故知朱、均之不肖，而强与之，非中也；知舜、禹之贤而不与之，亦非中也。必如尧之授舜，舜之授禹，而后为忘人忘我，无意无必，非执中而何？此皆自然而然，无一毫勉强。若汤之执中，则制事制心气象便不同矣。

天命之谓性，道之浑然者也；率性之谓道，道之。自然者也。修道之谓教，道之截然者也，非有二也。人孰不有性，孰能不由道？孰能不由教而入？总之不可须臾离也。

或问云：据曾点言志，不过如近时俗子游春光景，夫子何以独与之？予曰：点之学巳见其大，夫子之心素得其真，非天理之活泼者不能为此言，非尘机之洒脱者不能为此言。而又言于三子兵赋礼乐之后，若洗其忧世之怀，而动其乐天之诚，一时之应对，三子之范围也。数语之高超，两间之生意也。夫子能不与之。

恻隐之心，人之真心也，而能充足以保四海；可欲之善，亦人之真心也，而能信可以造圣神。故君子一念不可苟，一事不可苟。一念者，念念之根也；一事者，事事之基也。施诸巳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是恕也。所以勿施者，无非以真实爱人之心行之，是忠也。道本无私，能通物我之情，便无私心，故违道不远。圣人之言，为贤智而发者多，盖异端之人，皆贤智之过，最能害道故也。随处体认天理，即孟子集义之说也。或问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以用舍归之朝廷，行藏委之义命，似常人皆可能者。夫子何以自许，又独许颜渊乎？余曰：人之慕富贵者多矣，有不用而百计以求用者，即用之必不能行也；有舍之而热中以希复用者，是舍之必不能藏也。品之最下者也。有用之而未能行，卒孤天下之望；有舍之而未能藏，常怀愤世之心，品之次下者也。若孔、颜，行则经天纬地，济世安民，挽春秋于唐虞，酌礼乐于三代，孟子所谓得志与民由。之，如古之所谓皋、夔、伊、傅，才教做行也。藏则曲肱而枕，陋巷而居，不立名以矫世，不怨天与尤人。孟子所谓不得志，独行其道，如易之所谓潜龙遁世，才教做藏也。行藏两字要看得大，两则字又有相时之妙。如此说来，这两句非孔、颜孰能当之？夫子真知颜渊，故自许并许渊也。或又问曰：夫子周流列国，辙环天下，是为藏乎？余曰：天下只有一道，出处只有一心。夫子之心，只在行道明道，虽辙环天下，而不害其为藏也。要之能藏者必能行也。王阳明曰：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余曰：有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明善察恶是格物。

士君子逐日在五伦上周旋，若父子之亲，君臣之义，长幼之序，朋友之信，俱能勉强行事，矫饰支吾，只到了夫妇间，丑态便尽露了。夫不能唱，妇不能随，以妻制夫者有之，为妾弃妻者有之，夫妇遂无别矣。闺门惭德，皆缘内行不修。盖夫妇间是我独知之地，此处不苟，则余皆可推；此处一苟，余无可推矣。

故曰：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妇。吾侪求道，先于夫妇处，要正其始而善其则也。

孟子知言养气，宋儒云：发前人所未发。不知孔子曰：血气未定，戒之在色；血气方刚，戒之在斗；血气既衰，戒之在得。非养气之旨乎？易曰：将叛者其辞惭，中心疑者其辞枝。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诬善之人，其辞游，失其守者，其辞屈，非知言之旨乎？圣贤之学，有渊源如此。

孔子言性相近，巳兼气质在其中。孟子口之于味章，上下文两性字，亦分天命、气质而巳矣。程子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亦自相近两字而推明之也。人能去其相远者，以求其相近者，则气质不为累，而纯然天命之性矣。致知之说本于圣经，良知之说本于孟子。谓阳明为异学，则无以服其心；惟谓之霸儒，则真窥其隐而得其微，在阳明未必不汗愧而神憡也。此心须令常有青天白日之光景，无暴风疾雨之气象，乃可，非平时提醒，以理胜欲者不能。人心之真，境在静，人心之乐境在真，无欲则境自真矣。

能通天下之情者，情即为性；能同天下之欲者，欲即为理。人心有理有欲，而理恒弱，欲恒强，故曰人心惟危。

孔子云：述而不作，以先圣之精神即我之精神也；信而好古，以我之精神通先圣之精神也。孔门问仁者多，而夫子之告，惟一以贯之之理为仁体。夫子示为仁之方者多，而惟克复之功为最大。

论语一书，无论其语学语治，大头脑处，不可轻易看过。即如说婚姻，便有公冶长南容一章；说医药，便有康子馈药一章；说祈祷，便有子路请祷一章，说临终，便有曾子启手启足一章。都有一段慎重不苟底道理。在学者肯逐段体认理会，终身用之不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