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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丹的恶魔 第九章

作者:阿道司·赫胥黎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5-01-10 10:05:47 来源:本站原创

格兰第已经故去,但伊扎兹还在,“不洁之煤”还在,西布伦也在人群中行进。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切似乎难以解释。但这并不奇怪,当原因并未消失,则结果将永远跟进。是米尼翁教士和驱魔人最早将修女们的歇斯底里定义为魔鬼附身,也是他们保证了附魔事件的延续:除了礼拜天,附魔者们每天两次配合驱魔人完成他们的驱魔把戏。正如可以预见的,他们现在的驱魔表现与死去的巫师活着时相比,水平不仅没有更好,甚至有所下降。

快到九月底时,劳巴特蒙向红衣主教汇报称,他已经请求耶稣会来帮忙。耶稣会以其知识和能力而著名,由这些各种科学上的大师来解释一切,那么公众必将“不会有多少反驳就能接受此次附魔事件真实性的相关证据”。

许多耶稣会士——包括了该会的会长维塔莱斯奇,都很礼貌地拒绝了请求,因为他们不想与这次附魔事件有任何关系。但要提出反对意见已经太迟了,因为跟着劳巴特蒙的邀请信之后迅速而来的,乃是一封皇室命令。根据红衣主教的说法,这是国王本人的要求。

1634年12月15日,四名耶稣会神父进入卢丹市。其中就有让·约瑟夫·绪兰。阿基坦省(1)的管区长博依热神父挑选他负责驱魔一事,后来又因接受了管区耶稣会委员会的建议,试图撤回这个任命。但是太迟了,绪兰已经离开了马雷内(2),原有的任命只好继续被视为有效。

绪兰此时34岁,在这趟旅途之中(3),他的性格已经定型,他的思维模式也已固定。耶稣会的同行们对他的能力评价甚高,认可他的热情,钦佩他朴素的生活态度和追求成为完美基督徒的努力。但是,有一些顾虑却使这种仰慕打了折扣。绪兰神父完全像一个富有英雄主义的人,但是却有一些问题引得他那些更为谨慎的同行和上级们大摇其头。在他身上,他们发现他的言行有一些过度。他总喜欢说“对上帝之事想法不是太多之人,将永不能靠近上帝”。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前提是这些丰富的想法必须没有错误。一些年轻神父有丰富的想法,虽然很传统,但似乎偏离了谨慎的大道。比如,绪兰坚持认为,我们要随时准备为那些与我们在一起生活的人去死,“但同时却要远离他们,似乎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这一论述几乎不会有利于提升耶稣会住地或耶稣会学院里公共生活的水平。他既有些反社会的意见,同时过于丰富的思想也使他在判断言行正义与否上吹毛求疵,有些顾虑过度。他曾说,“我们应该为自己亵渎神灵的虚荣心而哀叹,我们应该最严厉地惩处我们的无知和粗心。”在这一基于完美主义的非人的严苛态度之外,他对“非凡圣恩”还有一种兴趣,这种兴趣在他的那些前辈和同代人看来是轻率的,甚至是危险的(因它有时会赐予圣人,但是对灵魂得救和净化却并非是必要的)。安吉诺神父是他的朋友,在多年之后曾如此写道,“从幼年开始,他(绪兰)就被圣恩这类事情强烈地吸引,对这类事情的评价非常高。有必要以这类事情迁就他,且要允许他走上一条大道,虽然这条大道与众不同。”

在鲁昂的“第二个见习期”结束之后的四年里,绪兰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马雷内的渔港度过,在那里,他成为两位非凡妇人的导师,其中一位是德·维尔热太太——一位虔诚富商的妻子;另一位是玛德琳·布瓦内——一位新教徒补锅匠的女儿,但她却改宗了。两位妇人都热衷于冥想,也都(尤其是德·维尔热太太)曾受到过“非凡圣恩”。绪兰对她们的幻觉和狂喜的兴趣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从德·维尔热太太的日记中进行摘录,并将两人承受圣恩的详细情况以手稿的形式在朋友间传布。当然,这些都没问题,但是,对一个本质上模棱两可,而且充满陷阱和危险的主题给予如此之多的关注,有什么理由吗?能将一个灵魂引入天国的是普通的恩赐,那么又何必纠缠于非凡的圣恩呢?所谓的非凡圣恩是否源于上帝,还是源于想象、刻意的欺骗,甚至是恶魔,还不是很确定;考虑到这一点,那么绪兰的这种热情,就更值得怀疑了。如果绪兰想要成为完美的基督徒,就让他走上坦途,这条坦途对社会上的老百姓都是足够方便的,那就是:服从、热心做事、开声祷告、理性冥想。

从他的批评者的角度而言,使情况更糟的是绪兰身体不好,患有神经衰弱症-当时称之为“忧郁症”。在前往卢丹之前至少有两年时光,他遭受心理——生理失调之苦,不能做事。最轻微的体力劳动都能造成他肌肉的剧痛。当他要阅读时,很快就产生剧烈的头痛,只得放弃。他的精神一片黑暗,乱成一团,因他生活于“极大的困恼和压力中间,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人”。有没有可能他这种行为上、教学上的奇异性,是源自不健康的身体上的一种病态精神的产物?

绪兰记录道,他的许多耶稣会同行抵死不相信修女们真的附魔了。甚至在前往卢丹之前,他本人也为自己何以会毫不怀疑而感到苦恼。其实,他深信这个世界永远都在被超自然的力量所渗透,认为这是很明显也很神奇的事实。正因坚信于此,反过来便造成了他完全的轻信。一旦有人说起自己曾与圣徒、天使或魔鬼打过交道,绪兰就会立刻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很明显,他的确是缺乏“精神洞察力”,甚至缺乏判断力和朴素的常识。绪兰是那种兼具巨大才华和一点愚蠢的矛盾体,这种人倒是并不少见。他从来不能像泰斯特先生(4)的开场白那样说出如此的话来:“愚蠢不是我的特长。”因为除了才智与圣洁,愚蠢也是他的强项。

绪兰第一次见到附魔者是在一次公开的驱魔仪式上,当时的主持者是特朗基耶、米尼翁和几名加尔默罗修会修士。当他前往卢丹时,心中是相信附魔事件的;而当他第一次见到驱魔仪式的盛大场面,就更加确信附魔事件必定为真。现在他认为魔鬼绝对真实存在,“而上帝赐予他极大的怜悯心,要他慈悲地看待那些附魔者,以至于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其实,他是在浪费这种怜悯,或者至少将这怜悯用错了地方。让娜修女写道,“魔鬼常常以某种快乐诱惑我,而我激动地接受这种快乐,它加在我身上的其他非凡之事,我也欣然接受。我怀着极大的快乐倾听人家谈论这些事情,并且为自己表现出比他人受到魔鬼更深的折磨而欣慰”。乐极生悲,一当驱魔人们行为过甚,修女们就再也不能享受附魔的乐趣了。如果公开的驱魔仪式较为温和,那么修女们内心里还是很愿意的。同样,如果一个惯于自省的人在道德自律上过分严苛,那么他几乎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苦闷。

虽然在魔鬼附身的发作中灵魂表现出的所有丑恶的举止被认为是无罪的,但让娜修女却长期受到良心的折磨。“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我自己造成了自己的混乱,而魔鬼得以妄为的线索也是我亲自给它们的。”她知道,当她表现得狂怒,并不是因为她的愤怒出于自己自由的意志,然而,“令我极感困惑的是,我确信地感觉到,是我让魔鬼能这么做,假如不是我和它联合,那么它是不能这么做的。……当我激烈地反抗时,所有这些狂怒便突然消失了,就像它们突然来到一样。但是,哎,这种狂怒来得太过频繁,我并没有尽力去抵抗它们”。知道她们获罪不是因丧失理智时所做的事,而是因歇斯底里发作前她们没有做的事,修女们感到一种极其痛苦的罪恶感。因深信自己罪孽难逃,于是,附魔和驱魔仪式上种种放荡之举,成就了她们快乐的时光。在做这些疯狂举止和下流勾当时,她们不会流泪;泪水在那疯狂的间歇,当她们清醒的时候,才会暗暗流下来。

离到卢丹路还很远,绪兰就已被授予了为女院长驱魔的荣耀。当劳巴特蒙对她说,他叫来了几名耶稣会修士,而来自阿基坦省一位最有才华、最为圣洁的神父将做她的导师,让娜修女极感恐惧。耶稣会修士与那些头脑迟钝的方济会、加尔默罗修会的人不一样,后者太容易蒙骗了。耶稣会修士都很聪明,受过教育;再者,这位绪兰神父是圣洁的,是一个经常祷告的人,一个伟大的冥想者。一旦他见到她,他就会看穿她,知道她何时是真的被魔鬼附身,何时不过是在演戏——或至少是在与魔鬼们合作。她向劳巴特蒙请求,把原有的驱魔人留下,即可敬的米尼翁教士、善良的特朗基耶神父和杰出的加尔默罗修会会士。

但是劳巴特蒙和他的主子主意已定。对于卢丹附魔案,他们需要可以为世人接受的证据,而只有耶稣会修士能找到这样的证据。让娜修女只得勉强同意了,但在绪兰到达之前的好几个星期里,她竭尽全力地寻找一切有关新来的驱魔人的信息。她不仅给其他修会的朋友写信,问她们一些信息,还追着本地的耶稣会修士询问,目的是“研究那位未来导师的性情”,在得到她所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之后,她好“依其性情行事,尽量不露本来面目,也不告诉他有关我心灵状态的任何消息。我是下定了决心的”。

当新的驱魔人到达时,她对他在马雷内的生活已经了如指掌,都能讽刺地引用布瓦内蒂魔鬼的话了。绪兰惊讶地竖起了手,这是奇迹啊——当然是魔鬼的奇迹,但必定是真实的。

让娜修女决心将她的秘密深埋自己心底,她感觉到且表现出对新驱魔人深深的厌恶,于是当绪兰试图询问她灵魂的状况时,她就发作起来(照她自己的说辞是“内在和外在都被魔鬼困扰”)。当他一靠近,她就跑开;当她被逼着听他说话时,她就嚎叫、吐舌头。对于这一切,让娜修女自己评论说,“我极大地利用了他的优点,但是他却仍然很宽容,将我的表现归因于魔鬼的作用”。

不管怎样以魔鬼作为借口,所有修女也同样深信自己犯了极大的罪孽,因此痛悔不已。但是女院长有更迫切、更明显的理由要比她的姊妹们感到更大的罪孽。在格兰第执行死刑之后不久,伊沙卡龙——这个色情之魔鬼——“乘我松懈之时,诱惑我做了最不贞洁的事,它对我的身体加以人类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奇怪、最狂烈的动作,然后它说服我,称我已经怀孕,我坚定地相信了,随之表现出怀孕的所有症状。”她向姊妹们吐露了这事,很快,多达二十名魔鬼宣称修女们有孕在身。驱魔人们向特使做了汇报,特使向他的主子做了汇报,他在信中写道,修女们的月经已经停止了三个月,一直在呕吐,反胃情况明显,分泌出奶汁,肚子也明显在增大。

一周复一周,女院长越来越感到痛苦、焦躁。假如她怀了孩子,她自己,还有她掌管的整个修会便将蒙羞。她感到绝望,而唯一的安慰竟是来自伊沙卡龙的拜访,这些拜访通常都是在夜晚。黑暗中,她的小屋内会发出噪音,她会感到床在摇动,有手扯着床单,有声音在她耳边说着谄媚、下流的话。有时房间内会发出奇怪的光,在光中她看见山羊、狮子、蛇,甚或男人的形象。有时,她陷入僵硬状态,当躺着一动不能动时,似乎有小动物从被下爬过,用爪子、凸起的鼻子挠她。然后那甜蜜的声音会再一次问她,承诺她最微末的慷慨,再来一次爱抚如何。当她回答说“我的荣誉已交于上帝之手,上帝将根据其意志处理”时,就被拽出被窝。有什么东西狠命打她,她的脸都被打得变形了,身上全是青肿。“我经常被这样对待,但是上帝赐予我极大的勇气,我本来都不敢奢望这样的恩惠。但我太坏了,竟因为这些轻浮的缠斗而感到骄傲,以为上帝一定因我喜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如以前一样害怕良心的责备了。但无论如何,我发现没法藏匿自己的悔恨,或忍不住相信,我并没有成为上帝期待我成为的那个人。”

伊沙卡龙是罪魁祸首,为了对付伊沙卡龙,绪兰集中了他所有的能力,动用了驱魔仪式所有雷霆般的威力。“听吧,因此你将恐惧,你这撒但,你这万魔之祖,邪恶之火……”但是不起作用。

“因为我不会泄露我受到的诱惑,它们也就变得越来越多。”因此,当伊沙卡龙越来越强大时,让娜修女的绝望也越来越深,她因稳步发展的孕状而感到的焦虑就更大。圣诞节前夕,她发现可以得到某些药物,当然是艾蒿(5)、马兜铃(6)、干药瓜瓤(7)这三味药,依据盖伦派的理论,绝望的女孩们乐观地以为用它们可以达到堕胎的奇效。但是,假如胎儿死于腹中,连洗礼都没有经历,又怎么办呢?胎儿的灵魂可就永远沦亡了呀。于是,她又只好将药物扔掉。

另一个计划萌生了,她要到厨房去,借厨师最大的刀,自己剖腹,取出婴儿,给婴儿洗礼。她自己要么活下来,要么就死去。1635年的元旦,她做了总忏悔(8),“然而,却没有向告解神父坦白我的计划”。第二天,带着刀,还有一盆用于洗礼的水,她把自己关在修会最高层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个十字架。让娜修女跪倒在十字架前,向上帝祷告,“若我杀死婴儿并自杀的话,请原谅我的死亡,请原谅那小生灵——因我已经下定决心,给婴儿做过洗礼后,便要将其扼死。”当她脱衣时,感到一种“真是该死的小恐惧”,但是这些小小的恐惧不足以打消她那邪恶的计划。脱下外衣后,她拿剪刀在自己的内衣上剪了一个大洞,取出刀,将刀置于靠近胃部的两根肋骨之间,“满心要达成最后的目的”。但是,虽然修女们经常尝试自杀,但这种歇斯底里的发作却很少能成功。

“看啊,是上帝的慈悲阻止了我行那原本要做的事!我突然被一阵不可言传的力量推倒在地。刀子被夺走,放于十字架下,就在我眼前。”一个声音大叫道:“住手!”让娜修女抬眼看着十字架,基督从十字架上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有神圣的话语在流淌,此后便是来自魔鬼的嘀咕和咆哮。就在当时当场,女院长决定改变她的人生,全心向主。可与此同时,她的孕状还在继续,而伊沙卡龙也绝不放弃。

一天晚上,它刻意出来关心她,并给她一管神奇的药膏说,倘若她敷于胃部,就可以终止妊娠。女院长受到极大的诱惑,想接受它的药膏,但是再一想,决定拒绝。气急败坏的魔鬼给了她一顿好打。下一次,伊沙卡龙哭泣起来,悲悲戚戚地抱怨,让娜修女内心大受感动,“感到一种渴望,要与魔鬼再干那勾当。”魔鬼又上了她的身。似乎没有理由不让这种事情无限期地发生下去。

劳巴特蒙感到不解,便派人到勒芒请著名的杜谢纳医生,此人来到卢丹对女院长做了一次深入的检查,之后宣称她是真的怀孕了。劳巴特蒙由困惑转为了恐惧。新教徒们听闻此事,会怎么说?幸运的是,伊沙卡龙在一次公开的驱魔仪式上显身了,断然反驳医生,这事相关的人都知道。所有这些暗示的症状,从早上的病痛到乳汁的分泌,都是魔鬼造成的。让娜修女记录道,“然后它被适时地控制起来,且使我吐出它放在我身体里的血块。这事是当着一位主教、几名医生和许多人的面发生的。”然后,所有的孕状就此消失,再也没有重现。

观众感谢上帝,女院长也蠕动着嘴唇,做了同样的谢恩。但是,在她心里深处却保留着怀疑,她写道,“魔鬼竭力劝我说,当时阻止我为去掉那所谓的怀孕而割开自己肚腹的并非我主耶稣基督,并非上帝,因为怀孕并不是真的,所以,我应该将此事不过当成是一个幻觉,对此缄默,在忏悔时再也不用提及”。后来,这些怀疑被她淡忘,她迫使自己相信,自己身上确曾发生了奇迹。

对于绪兰来说,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这次奇迹。就他而言,发生在卢丹的事情都是超自然的。他的信仰是饕餮贪婪、不分青红皂白的。他相信附魔之说,相信格兰第有罪,相信其他魔鬼确实在修女身上作祟。他确信,魔鬼一旦被适时控制,必将吐露真相。他相信,公开的驱魔仪式对天主教会大有好处,那些数不清的自由派、胡格诺派在听闻魔鬼有关化质说的证词之后,将立刻改宗。最后,他相信珍(9)和她想象出来的一切。轻信是一种严重的智力上的罪过,只有那些最顽愚之人才会为之辩解。在绪兰的案例中,这种无知其实可以克服,但谁叫他要刻意这么无知呢?前面我们提及过,不管当时社会的主流学术氛围如何,对于附魔事件,很多耶稣会的同行们和绪兰比起来,没有一丁点相信的意思,更没有绪兰那种甚不得体的热诚态度。他们怀疑附魔一事,对事件中所有荒唐、丑恶的胡说八道,他们都自由地拒绝认同;而这位新驱魔人,因为对非凡圣恩和非凡丑闻的病态兴趣,对此没有一丁点的怀疑,就全盘接受了这些胡说八道。绪兰的特点之一是身体有病,这点我们前面提过;但他还有一个特点是圣洁和拥有英雄般的热情。他的目标是成为完美的基督徒,至死方休,这样的话,就有可能使灵魂接纳与上帝融合一处的荣耀。他提倡这一目标倒也不是全为自己,也是为那些被他说服,愿意与他同赴那净化自身、服从圣灵的大道的所有人。其他人都被他说服了,难道女院长不会吗?这个想法(他觉得像是灵感)当他还在马雷内的时候就有了。除了进行驱魔,他还将对修女们进行灵修生活上的训练,他本人从伊莎贝尔修女和拉勒芒神父那里就接受过这样的训练。他将引导附魔者的灵魂到光明之地,以此救助她们。

到卢丹一两天之后,他对让娜修女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得到的答复是来自伊沙卡龙的一阵笑声,来自利维坦充满愤怒与轻蔑的一阵咆哮。两个魔鬼宣称,这女人是它们的宝贝,魔鬼们共同寄居于她的身体。他向她谈起精神上的修炼,催促她做好准备,要让她的灵魂与上帝融合!为什么要这样呢,她可是在长达两年多的时间里没有尝试过默祷了。真的,他叫她默祷!完美的基督徒!

笑声更狂躁了。

但绪兰并未打消念头。一天又一天,不管面对的是女院长何等的亵渎、抽搐,他都一次次地发起冲锋。在她的人生路上,他已安放了天堂之犬(10),他打算跟随他的猎物直到死亡,而那死亡,将是永生。女院长却想逃跑,但他尾随着她的脚步,他以祷告和说教缠住她,他向她提起灵修生活,请求上帝赐予她力量以便开始艰难的初期修炼,并向她描述与上帝融合的至福。但让娜修女却以尖利的笑声打断他,嘲笑他珍爱的布瓦内蒂,猛烈地打嗝,东一阵西一阵地歌唱,模仿猪吃食的样子。但是他始终不懈,从未放松对她的教训。

一天,女院长经过一场极其可怕的恶魔般淫猥的发作之后,绪兰祈祷说,希望自己可以代女院长承受这一切痛苦。他想体验魔鬼迫使让娜修女所感到的一切痛苦,他本人已经做好准备,让魔鬼来上身吧,“只要这能取悦于神的善意,使她治愈,并引导她过贞德的生活”。他进一步要求说,希望可以得到允许而成为一个疯子,体验那最极端的羞辱。道德家们和神学家们都明确表示过这一类的祷告词是绝不可说出口的。不幸的是,谨慎从来不是绪兰的优点,他就是说出了这些不智的、完全不合理的请求。但是,祷告者倘若热切的话,是可以得到回应的,有时无疑还会直接得到神的相助;不过,我们怀疑,更多的时候,由于这类想法的性质所定,它们易于被具体化地表现出来,呈现出物质的或心理的、事实的或象征的形象,无论是在人清醒之时,还是在睡梦之中。绪兰既然祈祷说他情愿承受让娜修女所承受的,于是在1月19日,他真的被魔鬼附身了。

或许,即使他不那么祈祷,这事也会发生。魔鬼们已经杀死了拉克坦斯神父,特朗基耶神父也很快步其后尘。真的,根据绪兰自己的说法,没有一个驱魔人不在一定程度上被魔鬼所困扰,因这些魔鬼是驱魔人们自己唤醒的,而且他们还在竭力使这些魔鬼生龙活虎。因世上无人可以专注于邪恶,或者专注于邪恶的想法而不受影响。反对魔鬼的态度比拥护上帝的态度还要坚决,那可是极其危险的事情。每一个十字军战士都易于发狂,因为他加诸敌人身上的邪恶,也缠绕着他自己,且逐渐变成他自己的一小部分。

通常,附魔更多是因为世俗的缘故,而非超自然的问题。人们会因为对仇人,或对憎恨的阶级、种族、国家而附魔。在今日,世界的命运被那些自造的附魔者所掌握,这些人被他们刻意在别人身上发现的邪恶所附身,且将这邪恶呈现于世界。他们并不相信魔鬼,但他们却破除一切困难使自己被邪恶附身,他们尝试了,他们成功了。既然这些人信仰上帝并不比信仰魔鬼更多,那么他们很有可能永远都不能治愈自己的附魔。

回到绪兰,他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于如下的想法,即存在某个超自然的、形而上学的邪恶,因此,他驱使自己陷入了一种疯狂,在世俗的附魔者中,这种疯狂是不常见的。但他对善意的想法也是超自然的、形而上学的,因此,最后他还是得到了拯救。

五月初,绪兰给他的朋友和耶稣会同工德阿第契神父,详细描述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自从上次通信之后,我限于一种状态,是我素来不能想见的,但是完全凭了上帝对我灵魂持久的引导,……我与四名来自地狱的最邪恶的魔鬼缠斗不休。……这战场中最不起眼的一个是驱魔仪式的现场,因为我的敌人们日日夜夜,以不下一千种的方式秘密地现身。……在过去的三个半月中,时刻都有魔鬼缠着我。情况演变到这样一种程度,一定是得到上帝允许的(我想那是因为我的罪孽深重)。……魔鬼们从它们寄居的身体中出来,钻进我的身体,攻击我,把我扔在地上,当众折磨我,他们能一口气附在我身上达数个小时,就好像我真的成了一个附魔者。

“当时,我发现几无可能解释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有一陌生的精神不知如何就与我的精神合为一体,它没有剥夺我的意识,也没有剥夺我内心的自由,然而它却构成了第二个我,就好像我有了两个灵魂,其中一个占据我的身体,作为它的营地,却看着另一个侵入者为所欲为。这两股精神力缠斗的战场局限于我的身体。那真正的灵魂似乎分裂为二,其中一部分是各种恶魔的印象,而另一部分则属于正确的情感,或受上帝激励的情感。一方面,我感到一种巨大的平静,仿佛我被上帝的善意所庇护;同时另一方面,(不知何故)我感到一种对上帝的极其强力的愤怒和憎恶,表现为疯狂的挣扎(看到这一切的人瞠目结舌),试图将我剥离上帝的怀抱。一方面,我感到一种巨大的欢乐;同时另一方面,我感到一种痛苦,就在哭泣、哀歌中寻找发泄,像是那些该下地狱的人一样。我感到自己处于被诅咒的状态,我理解了它。我感到,似乎在那陌生的灵魂(看起来像是我自己的灵魂)中,绝望之爪刺痛了我;然而同时,另一个灵魂却居于绝对的坚信之中,对如上的情感并不在乎,并诅咒造成这些情感的始作俑者。我甚至能感到,从我口中发出的喊叫,同时来源于那两个灵魂;而我发现很难分辨它们是源于快乐还是源于疯狂。当圣餐置于我身体的任何一部分,我都会战栗,这是因为对圣餐即将靠近的恐惧让我感到难以承担,同时(在我看来似乎如此)也是因为感到一种至深的尊敬。……

“当身处任一灵魂的冲击之下,我便试图在嘴边划十字,另一个灵魂就会把我的手拨开,或者将我的手送进我的嘴里,然后残忍地咬它。然而,我发现在此类骚动之中,当我的身体在地上打滚,当教堂的神父们对我说话宛如对魔鬼说话满是诅咒时,我感到默祷从来都不会比那些时刻更容易或更平静。其实,我都无法向你描述,当我发现自己被魔鬼占据之时,感到何等的快乐。魔鬼占据我身,不是因为我背叛了上帝,而是我的罪孽迫使我进入了一种状态,此种状态简单来说,好比一场灾难。

“当其他附魔者看见我这个状态时,看看她们那欢欣鼓舞的样子!听听那些魔鬼是如何嘲笑我的!‘医生,治治你自己吧!现在是从布道台上下来的时候啦!看那厮布道真是乐事一桩!’……可以亲身体验那种邪恶的状态,是耶稣基督将此状态呈现给我看,以使我领悟祂伟大的救赎之道;这不是让我成为一个异端,而是让我真正体验那邪恶的状态——感谢耶稣基督救我们脱离了此状态!这是何等的恩荣啊!……

“这是我现在的立场,是我几乎每天都要经历的一切。我已成为人们争议的对象。我真的附魔了吗?神父也会陷入这样的麻烦吗?有人说这是上帝在惩罚我,惩罚我的一些幻觉;其他人则另有说法。至于我本人,我保持平静,无意改变我的命运,我坚信,世间没有比经历最极端的境遇更好的事情……”

(在后来的通信中,绪兰就这个主题做了更深入的探讨。他坚持说,在一些案例中,上帝利用附魔事件作为赎罪的先导,而这是达到澄明之境的序曲。“允许魔鬼附身、缠住那些上帝本欲引导至更高神圣境界的灵魂,乃是上帝施恩于人的较为普遍的一种方式。”魔鬼是无法控制灵魂的,也无法强迫受害者犯罪。恶魔虽诱使附魔者说亵渎之语,行不贞之事,仇恨上帝,却无碍于灵魂本身的纯洁。不错,魔鬼们干得很好,因为它们让灵魂感到耻辱,一如人主动犯下如此恐怖之事将使灵魂感到的耻辱一样。但魔鬼在人心中投下的所有耻辱、痛苦、恐惧乃是“如一口坩埚,燃烧之时,能触及人心,能触及骨髓,终会焚毁人所有的自私自利。”

与此同时,上帝也在为至苦的灵魂忙碌,祂的工作“效力强大,却曲折迂回,然而又引人入胜,以至于人们可以说,灵魂乃是上帝因慈悲而造的最可爱的作品。”)

在这封写给德阿第契神父的信的结尾,他请求对方言行谨慎,为其保密。“除了我的告解神父和我的尊长,您是唯一一个听到我吐露这些事情的人。”很可悲,他的信任完全选错了人。德阿第契将这封信给所有人看,无数的抄本在流传,几个月内,这封信就被付印了,还是印在很大的一张纸上。绪兰与被判刑的杀人犯和六条腿的牛犊一起,成为了新闻人物,成为俗人们取乐的谈资。

从现在开始,利维坦和伊沙卡龙永远都不会彻底远离他了。但是,在它们攻击他的间歇,实际上在它们迷惑他的灵魂期间,绪兰仍能执行他的使命:净化让娜修女。当她跑开,他就追上。女院长被逼到墙角,就朝他大发脾气,对此他并不上心。他跪在她脚下,为她祈祷;坐在她身边,在她那不顺从的耳边低语拉勒芒神父的灵修教义。“内在的完美,顺服于圣灵,心灵的净化,意志转向上帝……”她体内的魔鬼翻滚着,说着急促而不清晰的话;但他不管不顾继续说。然而,在他的内心中能听到利维坦的嘲笑,还有不洁的魔鬼伊沙卡龙淫猥的刺激话。

绪兰要对付的还不只是魔鬼。甚至在女院长清醒的时候,她也不喜欢他。她讨厌他,因为她怕他,怕被他的洞察力看穿她的真实面目——在她清醒时知道自己是谁:半是演员,半是冥顽不灵者,完全是个歇斯底里的人。他乞求她能与他坦诚相处,得到的回答要么是魔鬼的嚎叫声,要么是修女断然否定自己有可以吐露给他听的事。

这位附魔者与驱魔人之间的关系因如下的事实变得更其复杂。在复活节那一周,让娜修女突然对这个她如此害怕、厌恶的男人产生了一种“非常邪恶的欲望和最为无法无天的情感”。她不能坦白这个秘密,然而恰恰是绪兰本人,在圣餐之前经过长达三个小时的祈祷,第一次提及了那些“无耻的诱惑”。让娜修女写道,“假如有人曾慌成一团,那么我当时就是那样”。见时候不早,他便离开了,任她回味自己的震惊。最终,她又一次决定,不仅要改变自己对待绪兰的态度,而且要改变自己的整个人生态度。这是意志表面上所下的一个决心,其实在意志的深处,在潜意识中,魔鬼们的想法却大不相同。

她尝试阅读,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她尝试思索上帝,将自己的灵魂放在上帝面前,但她立刻就头痛欲裂,还伴随“奇怪的昏迷和虚弱”。对付这些症状,绪兰有一味灵药:默祷。她同意尝试一下。这时魔鬼们加倍表现出愤怒之情。她才一念及“内在的完美”,它们就使她的身体抽搐起来。绪兰把她放在一张桌子上,细心地用绳子绑好,确保她一动不能动;然后他跪在她身旁,在她耳边轻声私语,说出那种典型的冥想的语言。“心向上帝,完全献身于上帝,是我讲的主题。我列出了三点建议,以丰富的情感做了表达,完全都是从女院长的角度做出这些建议的。”一天又一天,这样的仪式重复着。她被捆缚,似乎要经历一场外科手术,在那时,女院长就被上帝的慈悲照顾了。她挣扎,她吼叫,但是在她发出的一切噪音之中,她仍能听到那强硬的祝福者的声音。

有时利维坦会注意到驱魔人,突然之间,绪兰神父就发现自己不能说话了。此时,恶魔从女院长那里发出高声的嘲笑。但是绪兰转瞬间又恢复正常,于是,从被打断的地方开始,祷告者继续他的耳语教育。

当魔鬼太过凶悍时,绪兰便从一个银盒子中取出一枚圣饼,将圣饼贴在女院长的心窝或额头。经过开始的痛苦抽搐之后,“她受感召,勇于献身,恰如我在她耳边轻语的一切——它们一直激励着我,也取悦了上帝。她用心听我说的一切,并投身于意义绵长的冷静之中。她的心受到何等巨大的触动啊……泪水溢满了她的眼眶。”

这是一种改变,但这改变却是基于她歇斯底里的境地,是在一个想象的舞台上发生的。八年前,作为一名年轻的修女,让娜曾努力取悦她的尊长,为此还炫耀过自己要成为第二个亚维拉的德兰的雄心壮志。除了那位年老的院长嬷嬷,当时无人被她感动。而当她本人成了院长,可以自由享用会客厅,那种神秘主义似乎渐渐不再令她感兴趣了。此后,几乎是突然之间,她执迷于春梦,在梦中与那个叫格兰第的人缱绻不已。于是,她的神经衰弱症加剧了。米尼翁教士又谈起了魔鬼,进行了驱魔仪式,并将自己那本米夏埃利斯所著的关于格弗里迪事件的书借给她看,她看了这书,然后便视自己为附魔者中的女王——那时她的野心,在所有方面(如渎神、咕噜、污言秽语、杂技等)都要超过其他附魔者。当然,她知道,“她灵魂中所有的错乱都源于她本人的性格”,还有,“她本人应为这种错乱负责,而不能从外部找理由为自己开脱”。在米夏埃利斯和米尼翁的影响下,源自她本性的缺陷变身为七个魔鬼。而现在,这些魔鬼却自得其乐起来,反过来竟做了她的主人。

为了取出它们,她不得不抛弃她的坏习惯和那些丑陋的性情。要做到这点,正如她的新导师所言,她务必要祷告,将自己置身于圣光之中。绪兰的激情是具有传染性的,他的诚恳使她深受感动,她清楚,在他迷狂的症状背后,以其丰富的经验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听了他的话,她渴望靠近上帝,但她期望的却是要在一众仰慕的观众面前,以最为壮观的形式,展现出自己对上帝的渴望。她已经成功地成为了附魔者中的女王,而现在,她渴望成为圣徒,或者说,她渴望被人视为圣徒,此时此刻就得到封圣,然后创造奇迹,祷告者也将吁求她的名字……

她以全部的激情投身于自己新设定的目标。原本定下的每天默祷三十分钟,被提高到每天三到四小时。为了让自己有被圣光照耀的资格,她开始了一系列最为苛刻的身体苦行。她去掉羽毛被褥,改为不加衬垫的木板床;食物上不再倒沙司,而是挤上苦艾熬制的汤汁;她穿上刚毛衬衣(11),系上满是尖钉的腰带;每天至少三次鞭打自己,有时,如她自己明确告诉我们的,曾在24小时内鞭打自己长达7个小时。绪兰对苦修是极为推崇的,他鼓励她坚持下去。他注意到,魔鬼们仅仅是对教会的仪式嘲笑了几声,因为她狠狠地鞭打自己的肉身,几分钟之内它们就逃之夭夭了。鞭子驱散俗人的忧郁或驱散超自然的附身,效果都好,这一点亚维拉的德兰也曾发现。“我要再次强调(因为我看到过,而且与许多被忧郁症困扰的人们有联系),没有其他办法可治疗忧郁,只有以我们的力量想方设法地压制它……假如语言的力量不够,便求助于苦修,如果轻微的苦修无效,便加重苦修的程度。”这位圣女又加了一句,“看起来似乎惩罚生病的修女姊妹是不公的,因她们控制不住自己,但其实她们会没事的”。

不过,首先我们绝不能忘记,那些神经症患者会给其他灵魂造成巨大的伤害。而且,“我真的相信,一个散漫的、不谦逊的、受教育不多的灵魂,常常会弄出恶作剧来……撒但以这种火暴的脾气或忧郁为借口,力争捕获更多的灵魂。与过去相比,这一现象在今日更加普遍;原因在于今日人们所有的任性和过度的自由都被称为忧郁。”在那些视意志为绝对自由、视自然为完全恶性的人中,以这种最简单的方式来拣选出神经症患者明显是非常奏效的。但在如今,这种方式仍然有效吗?在某些情况下,也许答案是肯定的。但在其他多数情况下,考虑到当下知识界的氛围,鼓励人们“讲出来”也许比自残式的休克疗法有更好的效果,因此,神经症患者不那么容易显现了。

因驱魔仪式,以及观光者进进出出,修会的小礼拜堂变得太过吵闹,影响了让娜修女与导师私语的畅谈。1635年的初夏,二人开始到更静谧的一间阁楼里交流。在阁楼中临时搭建了铁栅,透过栅栏,绪兰给出建议,或是阐释神秘主义的神学;而女院长则告诉绪兰她身受的种种诱惑、与魔鬼的斗争、在默祷中的体验(实在惊人啊)。然后在沉默中,二人一起冥想起来,于是这阁楼变成(照绪兰的话)“天使之屋、快乐天堂”,二人在阁楼里都感到被非凡的圣恩所照耀。一天,当她冥想到耶稣在受难之时身受的蔑视时,突然陷入一阵狂喜中。当狂喜消散,她透过栅栏向导师汇报,“她是如此接近上帝,以至于似乎感到了来自上帝嘴唇的亲吻”。

那么,与此同时,其他驱魔人是怎么看待这一切的?卢丹市善良的市民们又是如何议论的呢?绪兰告诉我们,他曾“听到人们嘀咕:这个耶稣会修士整天对一个附魔的修女能干什么事情?我则在内心深处回答,你们并不知道我正在做的事有何等重大的意义。我似乎看见,天堂与地狱都在这个灵魂中燃烧着,天堂中燃烧着爱,地狱中燃烧着狂怒,两股势力都在奋力争夺她”。可惜他所见的,并非别人所见的。其他人所知道的是这样的版本:绪兰并未对他的悔罪者施以完全的、严格的驱魔仪式,而是与她进行长时间的私人谈话,不顾她身上有众多魔鬼的事实,仍试图教育她,要她过一个完美基督徒的生活。对于绪兰的同行来说,绪兰的这一努力似乎不过是愚蠢之举,至于绪兰本人则更是愚蠢,因为他已迷狂,他本人甚至还需要进行频繁的驱魔仪式呢。(五月,加斯顿·德·奥尔良——国王的弟弟——来看魔鬼了。而当时,绪兰已经当众被伊沙卡龙附身,此魔鬼离开让娜修女的身体,钻进了绪兰身体中。当附魔者们安静地、神智清醒地、反讽而微笑地坐着时,绪兰则倒在地上打起了滚。自然,王子非常开心,但对绪兰来说,这不过是那位深不可测的上帝使他身陷的众多羞辱中最新的一次罢了。)无人怀疑绪兰在目的和行为上的纯洁性,但是所有人一致认为他的举止轻率,对他的举止必然招致的流言蜚语则一致表示悲叹。到了夏天末尾,开始有人建议管区长博依热神父将绪兰召回波尔多。

与此同时,女院长则已完成了她所有的尝试。在她作为伟大冥想圣徒这一新角色中,她的表演理应博得满堂喝彩。然而结果不然,“我主允许我的姊妹们在与我谈话时给予我许多痛苦,这是那些折磨她们的魔鬼的杰作。现在,她们中绝大多数人对我抱有厌恶之情,理由是我近来的举止和生活方式有了变化,而她们看到了这些变化。魔鬼劝说她们相信,这些变化是由魔鬼造成的,可以令我处于能够褒贬她们性格与行为的更高的位置上。于是,只要我与她们在一起,魔鬼们就诱使其中一些人嘲弄我,取笑我的所言和所为。这情形最是令我痛苦”。

在驱魔仪式中,修女们通常会指证她们的院长是“虔诚的魔鬼”,驱魔人也认同这样的观点。除了绪兰之外,其余所有在修会里忙碌的神父都不相信女院长的表演。让娜修女试图让他们相信伟大的圣约瑟曾给予她默祷的天赋,也曾谨慎地自称“受神圣上帝的恩典,已达冥想的境界,我以此感知圣恩极大的照耀,而我主也以特别的、私密的方式与我的灵魂对话”,但徒劳无益。驱魔人非但没有在这处“神圣智慧”的移动泉水前拜服,而且仅是告诉她,她所谓的圣恩的照耀,不过是迷狂之辈特有的感知现象。面对如此冷酷的心灵,女院长只有退却,或是陷于疯狂,或是退入阁楼,与她亲爱的、善良的、可信的绪兰神父在一起。

不过,甚至连绪兰神父也是对她的一个考验。对她所言的所有关于非凡圣恩之事,他全都相信,但是他对圣洁的理想要求太高,这使她很不自在,而他对让娜修女的性格评价太低,也令她不快。坦白自己骄傲、多肉欲是一回事,但被别人说出这些令人不快的事实却是另外一回事。绪兰非但不满足于告诉让娜修女她的问题所在,而且他还一直尝试纠正她。他相信女院长是附了魔,但他同样相信,魔鬼的威力来自于附魔者本身的缺陷;因此,只要改正身上的缺陷,魔鬼自会溜走。因此,照绪兰的话讲,“射人先射马”就是很有必要的了。但是马发现自己在被攻击,是不会觉得舒服的。虽然让娜修女已经打定主意要“完美地走向上帝”,但她却总视自己为一个圣徒,当别人在她身上看见一个不自觉的(或许还是太过自觉的呢)丑角形象时,她就感到难受。

终于她知道了,走向圣洁之路是极其痛苦和沮丧的。绪兰严肃地看待她,认为她进入了狂喜的境界,这自然讨她欢喜,但她所能得到的欢喜也不过如此罢了;因为很不幸的是,他更严肃地看待她,视她为一个忏悔者、苦修者。当她过于骄傲,他就斥责她;当她要求华丽一些的苦修仪式,如当众坦白自己的罪孽,或降低自己的教阶做一名庶务修女,他反而坚持要她施行不起眼的、不间断的、小规模的禁欲;当她装出上层女士的样子,他却待她如女帮厨。女院长被激怒了,躲进利维坦自得的狂怒中,躲进贝西摩斯反对上帝的胡言乱语中,躲进巴兰的插科打诨中。到这个时候,魔鬼们已然彻底将驱魔仪式当成享受,而绪兰却并不求助于驱魔仪式,他命令那些骚扰女院长的魔鬼自己鞭打自己。既然女院长仍保留着足够的自由和提升自己的真实愿望,那么魔鬼们只得服从。它们叫嚣:“我们可以对抗教会,我们可以藐视神父,但我们却抵抗不住这条母狗的意愿。”于是,抱怨着、诅咒着,根据各自的性情,它们开始挥舞起鞭子。利维坦鞭打自己时手法较重,贝西摩斯紧跟其后,但是巴兰,尤其是伊沙卡龙却害怕疼痛,几乎不能被人引诱而自我鞭打。“看见这些淫荡的魔鬼受到惩罚,真是令人称叹的盛大场面啊。”绪兰如此说道。鞭打力度其实轻微,但是尖叫声却能刺穿人的耳膜,眼泪也是涟涟不已——清醒时的让娜修女,要比这些魔鬼承受更多的惩罚呢。有一次,足足鞭打了一个小时才驱散了由利维坦造成的某种心理的、身体的病症,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仅仅几分钟的鞭打就足以让魔鬼们逃离,而让娜修女也就可以自由地继续走她的完美之道了。

成为一个完美的基督徒这件事,至少对于让娜修女来说,开始变得冗长乏味了。

要知道,完美有一个严重的缺陷,就像绪兰神父描述的那些琐碎的小小的禁欲行为一样,完美的达成是毫不起眼的。你达到了更高的冥想水平,你蒙恩得与上帝有私密的交流,但是到哪里去炫耀这样的荣耀呢?根本就没有机会嘛。你倒是可以向人们描述你得到了何等的荣耀,但人们所做的不过是摇头耸肩。当你的举止像神圣的德兰一样,人们会哄堂大笑,或勃然大怒,称你是伪君子。

她需要某些更明确的机会,那将是引人入胜的,而且明显是超自然的。

现在修会中不再有魔鬼的奇迹了,因为让娜修女已经不再做附魔者的女王,她现在渴求的是立刻封圣。1635年2月,在她身上出现了第一个神迹。那天,伊沙卡龙坦白说,有三名神秘的巫师,两位来自卢丹,一位来自巴黎,附身在三枚圣饼上,他们打算要焚毁圣饼。绪兰立刻命令伊沙卡龙去把圣饼拿过来,那圣饼藏在巴黎某处某个床垫底下。伊沙卡龙离开了,当天未再回来。绪兰又命令巴兰去做伊沙卡龙的助手,巴兰先是顽固地拒绝,但在善良天使的帮助下,绪兰最终迫使他听命。绪兰的命令是,圣饼应在第二天晚餐之后举行的驱魔仪式上出现。在规定的时间内,巴兰和伊沙卡龙现身了,在经过许多的抵抗(通过女院长身体的歪曲扭动可以知道)之后,宣称巴黎的三枚圣饼就在神龛上方的壁龛里。“然后魔鬼使女院长原本很小的身体拉长了”,于是在手臂伸长之后,她的手够到了壁龛,拿出了一张折叠好的精美纸张,里面包裹着的,恰好是三枚圣饼。

这奇迹,实在费力且可疑,但绪兰却高度重视。不过,在让娜修女的自传中她甚至没有提及此事。是不是因为她对成功欺骗了她那值得信任的导师感到羞愧呢?又或者是因为她发现这个奇迹本质上有很多漏洞?不错,这次奇迹中,她扮演了核心的角色,但这次奇迹却不独属于她。她需要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奇迹,于是在当年秋天,她达成了这个心愿。

十月底,基于修会内部的舆论压力,阿基坦省的管区长命令绪兰返回波尔多,接替他的将会是一位不那么古怪的驱魔人。消息传了出去,利维坦心花怒放,但是当让娜修女清醒过来时,却感到极大的沮丧。她感到,该是做些什么的时候了。于是她向圣约瑟祈祷,满怀坚定地相信“上帝会帮助我们,而这个狂妄的魔鬼终将受到羞辱”。此后的三四天时间她都卧病在床,然后突然之间病好了,她立刻要求举行驱魔仪式。“那天(11月5日)许多有声望的人都聚集在教堂里观看驱魔仪式,实在是上帝显灵,天助我也。”(“天助我也”通常指有重要人物在场的机会,正是大人物在场时魔鬼们能表现出最大的奇迹。)

驱魔仪式开始了,“利维坦以一种非凡的风度出场,夸下海口,说自己已然击败了教会的神父。”绪兰予以反驳,命令魔鬼要尊崇圣餐。紧接着是常见的咆哮和抽搐,“上帝以其慈悲临照我们,给予我们的,超过我们敢于想象的”。利维坦竟拜服于地,或者更准确地说,它在驱魔人脚下向让娜修女表示拜服。它坦诚自己阴谋对付绪兰,破坏其名誉,并请求绪兰原谅;接着,在最后一次发作之后,利维坦离开了女院长的身体,这次是永远离开。

对绪兰来说,这是一次胜利,证明了他的方法是正确的。被这奇迹所震撼,其他的驱魔人改变了他们的说辞,管区长则又给了绪兰一次机会。让娜修女得到了她想要的。她这么做,证明了当她被魔鬼附身时,在某种程度上,最终魔鬼也将被她所控制。魔鬼可以使她举止疯狂,但她只要想利用这种疯狂,那么她完全有能力使魔鬼照她的吩咐来做事,就仿佛它们不存在似的。

在利维坦离开之后,一个血色的十字架印记出现在女院长的额头,三周后依然清晰可见。这还不算什么,更绝的在后面。巴兰也宣称自己准备离开了,并发誓说它离开时会在女院长的左手留下自己的名字,这名字将一直留在她左手上直到她死去。想到那插科打诨的恶灵的签名将不可磨灭地印在她身上,让娜修女是并不情愿的。如果被适时控制的魔鬼提出要写下另外的名字——比如圣约瑟的名字,那该有多好啊!接受了绪兰的建议之后,为荣耀圣徒,她开始持续与之进行长达九天的交流。巴兰竭尽所能要破坏这次交流,但是不管疾病还是精神模糊,都无法阻止女院长的坚持。一天早晨,就在弥撒仪式开始之前,巴兰和贝西摩斯(前者是插科打诨之徒,后者是渎神之徒)进入她的头部,制造了非常大的混乱,以至于虽然她清楚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却不能抵抗那种疯狂奔向餐厅的冲动。在餐厅,“我狼吞虎咽,一顿早餐,我吃了超过三个饥肠辘辘的人一整天的饭量。”她是不能再领受圣餐了。让娜修女深感愧疚,向绪兰请求帮助。他套上披肩,给出了必要的建议。“魔鬼又一次进入我的脑中,然后使我猛烈呕吐,我吐出来的东西之多,可以说是不可思议的。”巴兰于是发誓,现在她的胃是空的,绪兰神父判断说,她或可安全地享用圣餐。“于是,我终将九天的祷告持续到底。”

11月29日,插科打诨的恶灵终于离开了。当时,在现场看到这一景象的群众中,有两个英国人,一位是沃特·蒙塔古,他是第一任曼彻斯特伯爵的后代,刚刚改宗天主教,他以一个新改宗者的意愿,是要相信一切的;另一位是他年轻的朋友和被保护人托马斯·吉列格鲁——那位未来的戏剧家。几天之后,吉列格鲁向身在英格兰的朋友们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描述了他在卢丹所看见的一切。他说,这次的经验让他“大开眼界”。第一天拜访修会,他见到四五个附魔者在修会的教堂里,从一个礼拜堂走到另一个礼拜堂,她们安静地跪下、祈祷,而她们的驱魔人则跪在她们身后,她们每人脖子上缠着一根绳子,另一端在驱魔人的手上。绳子上系着小小的十字架,这绳子好比皮带,只要轻轻一动,就能控制住魔鬼的疯狂行径。然而当时,一切都很平静,“我只见到众人的跪拜。”在接下来的半小时内,有两名修女开始任性发作,其中一人扑向一位修道士的喉咙,另一人则双臂环绕她的驱魔人的脖子,伸出舌头要吻他。同时,在分隔教堂与后部修会的栅栏处,持续传来一种吼叫的声音。此后,沃特·蒙塔古过来喊这位年轻人见证一场魔鬼的测心术表演。魔鬼们使新改宗者心悦诚服,但是却未能成功地说服吉列格鲁。在表演的间歇,魔鬼们为加尔文祷告,对罗马教会则横加诅咒。当一个魔鬼离去时,观众问它到哪里去。修女的回答却很是模糊不清,使得吉列格鲁这位《欧洲杂志》的编辑没法将她说的话印到杂志上。

然后便是对漂亮小巧的艾格丽斯修女的驱魔表演。相关描述在前文中已经提过。看见这等尤物被两个粗笨的农夫摁在地上,而她的驱魔人竟将腿压向她的胸脯,然后压在她雪白的喉咙上,这使得年轻的骑士甚感可怕和厌恶。

第二天,驱魔仪式继续,但这次的仪式以更有趣、较不那么讨厌的方式结束。吉列格鲁写道:“祷告一结束,她(女院长)转身面向修道士(绪兰),他将一串十字架戴在她脖子上,绳子上打了三个结。她安静地下跪,在十字架被系紧之前,她停止祷告;然后,她突然站起来,数起了念珠;在向圣坛表达敬意之后,她走向一个座位,这座位有点像躺椅(只有一头),专门为驱魔仪式定制,在礼拜堂里还有好多呢。”(想来很是有趣,只是不知这些古老的“心理分析”躺椅是否还存在。)“躺椅的一头靠近圣坛,她带着谦卑走向躺椅,有这种谦卑,甚至无需神父们的祷告也能助她赶走魔鬼。她走到了躺椅旁,躺了下去,帮助神父用两根绳索捆住自己,一根捆在腰际,一根捆在腿部。当捆好了自己,并看见神父端着装圣餐的盒子时,她便叹息起来,浑身颤抖,像是要承受一场折磨。这次她倒没有显出谦卑、耐心,因为所有修女在同样的情况下都是如此害怕。驱魔仪式开始,另一名附魔者喊她的神父,她要自己放好椅子,躺在椅子上,像刚才那位一样自己把自己捆好。”看到她们如此谦逊地走近圣坛,看到她们如此正常地行走于修道院内,吉列格鲁知道那时她们是清醒的,她们那谦逊的外表和脸庞展现出她们的本来面目——承诺献身宗教的少女。“而那位修女,从驱魔仪式一开始就躺在那里,似乎睡着了……”绪兰于是开始工作,几分钟之内,巴兰显身了,打滚、抽搐、骇人的渎神话语、可怕的鬼脸。让娜修女的肚子突然膨胀起来,就像一个怀胎很长时间的妇人,然后她的乳房也膨胀起来,膨胀程度与她的肚子相当。一到膨胀之处,驱魔人就将圣物敷上去,于是膨胀处就消肿了。

吉列格鲁走上前,摸了摸她的手,那手是凉的;搭了搭她的脉,那脉是平稳缓慢的。女院长把他推到一边,开始扯自己的头巾。过了一会儿,露出了她光秃秃的、剃得干净的头颅。她翻着眼睛,吐出舌头,舌头肿大得非常厉害,是黑色的,就像摩洛哥皮革一样还布满丘疹一般的纹理。绪兰将她松绑,命令巴兰向圣餐表示崇拜。让娜修女滑离座位,站到地上。有很长一段时间,巴兰都固执地反抗指令,但是最终还是被逼按要求向圣餐表达崇拜。“然后”,吉列格鲁继续写道,“当她又躺下时,像个杂技演员一样弓起她的腰,以头着地,以脚朝天,跟着修道士绕着小礼拜堂走。此外还有许多奇怪的、反自然的姿势,为我前所未见,也是我认为无论任何男女都不可能做出来的动作。还不是说就来这么一下,而是持续这种动作整整超过一个小时,另外,无论她做了何等动作,都脸不红、心不跳。”整个过程中,她的舌头都是吐出来的,“肿大到匪夷所思的程度,从她一开始发作以来,这舌头就没回到过她嘴里,真的,我从没有一刻看见过它缩回去。然后我听到她突然发出一声尖叫,你会想,她是不是将自己撕成了碎片,但她其实是在说话,说的是一个词:‘约瑟’。一见此景,所有驱魔人都站起来,喊叫起来,‘那就是迹象,看看那个记号!’有一修道士看到她伸出了一只手,便过去找。蒙塔古先生和我亦非常认真地寻找。在她的手上,我看到有一块颜色显了出来:有些红,沿着她的静脉有一英寸长,是许多个红点点,很明显,红点组成了一个词,而那个词正是她所呼喊的‘约瑟’。据那位耶稣会修士所说,这个记号是魔鬼答应在离开之际要标记的。”然后便是数分钟的后续仪式,官方的驱魔人在一份记录文件上签名,蒙塔古、吉列格鲁也以英文签名。最后,这封信欢快地总结道,“我希望你能相信这一切,或至少可以说:世上骗子太多,但没有一个能比你那最谦卑的仆人托马斯·吉列格鲁的骗术更高明。”

除了圣约瑟的名字之外,后来又加上了耶稣、圣母马利亚和圣方济各·沙雷氏的名字,名字第一次出现时是鲜红的,一两周后就会褪色,亏得简修女的善良天使,名字还会焕然一新重新出现。从1635年的冬天到1662年的圣约翰节,这一奇迹没有规律地反复出现,但此后这些名字就永远地消失了,绪兰写道,“无人知道原因何在,如果有原因,也是因众多人等强求女院长展现这奇迹,使她分了心,远离了我主,于是,女院长不断祷告,让这一苦恼离开了自己。”

绪兰和他的几位同行,以及绝大部分的公众都相信魔鬼这种新形式的羞辱,其实是源自上帝的非凡圣恩。而在同时代受过教育的人中,大家却抱有普遍的怀疑,这些人不相信附魔一事,现在也不相信这些名字的产生源于圣恩。其中一些人,如约翰·梅特兰认为,这些名字是被某种酸性药水写在了皮肤上;另一些人则认为,或许是用染色淀粉涂写在皮肤上的。许多人的评论基于如下一个事实:这些名字没有平均分配到两只手上,而是集中显现在左手上,只有惯用右手的人才会轻而易举地把名字写在左手上。

在研究让娜修女自传的文章中,加布里埃尔·勒盖和吉勒斯·德·拉图雷特两位博士(他们都是沙可(12)的学生)倾向于认为手上出现的字是自我暗示的结果,并列举了几例现代歇斯底里症病人的皮肤上出现印痕的案例佐证。需要补充的是,在大多数歇斯底里案例中,病人的皮肤会变得非常敏感,用手指轻轻按下去,皮肤的表面便会出现红色印痕,可以持续数个小时。

自我暗示、故意造假,或两者都有,凭此我们可以轻松地解释让娜修女的奇迹事件。就我而言,我相信是第三种情况。皮肤的红瘢或许是自发出现的,以至于在让娜本人看来,这似乎是真正的奇迹。假如这是真正的奇迹,那么加强这现象的效果以使得大众更受触动,同时使她本人增长声誉,也就是无可厚非的选择了。她手上那些神圣的名字,就像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小说:基于事实的基础,但却赋予相当的想象与艺术。

现在,让娜修女拥有了属于她私人的奇迹。由于她那善天使的帮助,这奇迹还有固定的更新,神圣之名随时出现,亦随时可以向尊贵的来客或蜂拥而来的普通观光客们展示,于是,这奇迹也就不再仅仅是私人的了。现在,她成了行走的圣物。

1636年1月7日,伊沙卡龙也溜之大吉了。现在唯独剩下了贝西摩斯,但是这位渎神的魔鬼比其他所有魔鬼加在一起还要顽固。驱魔仪式、苦修、默祷,一切都不能动摇他。宗教强压着这颗有所不甘、粗野散漫的心灵,而这颗心灵内部的心电感应导致的是一种非常猛烈、非常骇人的反宗教态度,以至于正常的人格被迫从那否定一切(正常人格尊重的一切它都予以反对)的态度中抽身而出。否定一切的态度,化身为“他者”,就像一个恶灵,在人的心灵中自发存在,且在人的内部制造混乱,在人的外部则制造丑闻。绪兰与贝西摩斯大战了超过十个月的时间,到了十月份,他彻底被击垮了。管区长召他回波尔多,另一名耶稣会修士取代他指导女院长。此人名叫雷斯。

雷斯神父对“直接的驱魔仪式”坚信不疑,据让娜修女说,他深信,那些观看驱魔仪式,见到魔鬼崇拜圣餐情景的人将极大地受益。绪兰曾经尝试过“射人先射马”,而雷斯则直接当众攻击骑手,在攻击时,完全不顾马匹的感受,且毫无修正马匹态度的想法。

女院长写道,“一天,一帮名人到修会来,为了这些人精神受益,神父打算进行驱魔仪式”。女院长则告诉了她的导师,自己身体不适,此时进行驱魔仪式,会对她的身体造成伤害。“但这位善良的神父,极其渴盼表演驱魔术,于是教我鼓起勇气,相信上帝,然后开始了他的驱魔表演。”让娜修女完成了她所有的把戏,结果,她躺到床上时,却发了高烧,肋部甚痛。范东医生虽是一个胡格诺派,但他是全城最好的医生,于是就把他叫过来看病。她被放了三次血,服了医生给的药,效果妙极了,于是“她又是腹泻又是流血,足足有七八天之久”。此后她感觉好了些,但没过几天又生病了。“雷斯神父认为,最好重新开始驱魔仪式,但仪式一结束,我又开始剧烈呕吐。”并发症还包括高烧、肋部疼痛、咯血。范东又被叫来,宣称她得了肋膜炎,于是在数天之内给她放了七次血,并进行了灌肠疗法。然后,他倒是告诉了她,称她的疾病是致命的。

当晚,让娜修女听到内在的一个声音说,她不会死,相反,上帝将引她进入最后一个大危险,但却更其壮观,因上帝要在她踏上死亡门槛时,出手治愈她,以此显示那神圣的伟力。接下来的两天,她的状况似乎变得更糟,人也愈发虚弱。到了2月7日,为她举行了临终涂油礼。有人去叫医生,等着医生到来时,让娜修女说出了如下的祷告:“主啊,我总是想,你希望治愈我的疾病,以此显示你非凡伟力,在人世彰显你的名;假如我所言不虚,请令我的病情改观,当那医生到来,他必判断说,我已康复。”范东医生到来了,宣布说,她只有一两个小时好活了。一回到家,他便写了报告给当时人在巴黎的劳巴特蒙,报告中说,她脉搏紊乱,胃部依然扩张,虚弱的症状非常明显,以至于无药可救,甚至连灌肠术都无效了。但是,他仍然给了她一份小量的栓剂,指望能缓解“她那难以言表的巨大的压抑”。倒不是说这缓和剂能起什么真正的效果,因为病人已到临终时候。到了六点半,让娜修女进入昏睡,看见了善天使的形象,是一个十八岁的非凡漂亮的青年人,有一头长长的、美丽的卷发。根据绪兰的说法,这位天使是博福特公爵形象的映照,这位王子是塞萨尔·德·旺多姆(法王亨利四世和其情妇加布里叶·德·艾丝缇斯的私生子)的后代。他近期刚巧在卢丹观看魔鬼表演,那一头金黄的齐肩的波浪卷长发,给女院长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天使之后,到来的是圣约瑟,他将手放在让娜修女的右肋,正是她最感疼痛的那个部位,并且为她涂了某种油。“然后,我苏醒过来,发现自己已经彻底病愈。”这是一个新的奇迹。让娜修女又一次证明了,至少在某种程度上,她可以反过来控制那些控制她的人。她曾发愿并暗示要逐出利维坦,而现在,她又发愿并暗示要治愈一种急性的、明显是致命的疾病,使其所有症状全部消失。

她下了床,穿好衣服,走到小礼拜堂,加入她的姊妹们之中,一起吟唱《赞美颂》。范东医生又被叫来,在听说了发生的一切之后,他评论说,上帝的伟力远胜于俗人的医术。“毫无疑问,”女院长写道,“这个医生可是不会改宗的,而且未来他也不再敢来给我们治病了。”

可怜的范东医生!等劳巴特蒙一返回卢丹,范东就被叫到地方行政委员会,他被要求在一份文书上签名,承认他的病人的康复实属奇迹。范东拒绝了。在被要求解释拒绝的原因时,他说,从致命的疾病中突然完全康复在自然界中或许是很容易发生的。“或者是通过体液有知觉地分泌,或者是体液通过皮肤毛孔的没有知觉的排泄,或者通过体液由致病的区域迁移到别的次要的区域,病人就可以自行康复。而且,在特定部位由体液导致的病症,甚至无需体液的迁移就能得到缓解,只需依自然手段减少体液,或有新的体液(不那么凶性,却能使第一种体液的毒性降低)进入相关部位。”他还补充说,“尿液和肠子的蠕动,或者通过呕吐,或者通过流汗、放血,都是最显著的排泄形式;无知觉的排泄发生于相关部位自身没有知觉的时候,这种无知觉的排泄在产生热体液尤其是胆汁的病人中极其常见,他们看不到在这些排泄之前的消化的迹象,即使在疾病的关键时刻或自然分泌时分。很明显,在治疗疾病的过程中,一定会有少量的体液流出体外——药效会使体液排出,但排出的不仅是疾病的前因,也会排出疾病的后果。还需补充的是,体液的运动过程,是有特定时间段的。”

这下我们发现,莫里哀写作时提及体液的问题时,原来不过是在转录(13)。

两天过去了,女院长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忘记了将圣油抹去,因此她的睡衣上必定还有所残留。在副院长的陪伴下,她撩起外衣,“我们都闻到了一阵令人振奋的芳香,我脱下睡衣,然后我们齐腰将睡衣剪下。只见睡衣上留下了五滴神圣的膏油,散发出绝佳的芬芳”。

“小姐们在哪里?”在《可笑的女才子》的开头,戈尔吉比问道。“在她们的房间里。”玛萝特回答。“她们在干什么?”“弄搽嘴唇的香脂。”(14)在女院长的时代,每一个时髦的女子都必须有她自己的“伊丽莎白雅顿”(15),诸如面霜、护手霜、口红、香水的秘方,这被当作秘密武器,但在特定的朋友圈中却又予以慷慨的交换。无论是让娜修女当初在家做女孩子时,还是开始做修女后,她一直是一位有名的化妆师和业余药剂师。我们可以猜想,圣约瑟的香膏怕是来自天堂下边的某处;可是,毕竟这“五滴香膏”被所有人知道了。女院长写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有那么多的人,满怀奉献之心,来瞻仰这神圣的香膏,因这香膏,上帝创造了多少奇迹呀。”

现在,让娜修女一人就占了两项第一流的奇迹,一是呈现字迹的手,一是芳香的睡衣,均可以作为她受到非凡圣恩的永恒证据。但这还不够。她感到自己在卢丹依然是锋芒未露,不错,是有许多的观光客认识了她,甚至还有王子、议员、高级教士。但是想想看,依旧有几百万的人还从未踏上朝圣之旅呢!想想看,还有国王和王后未曾驾临呢!还有所有的公爵、女侯爵、法兰西的元帅、教廷使节、全权特使、巴黎大学神学院的博士们、院长们、修道院的院长们、主教们、大主教们!他们难道不想有缘瞻仰奇迹吗?他们难道不该来看看、听听这震撼人心的恩赐的接受者吗?

如果是从她自己嘴里说出这种想法,或许看来是放肆的;就是贝西摩斯首次提出来时,也未免狂妄。当时,经过极其艰苦的驱魔仪式,雷斯神父问贝西摩斯,何以它如此顽固地抵抗,这魔王回答说,直到女院长拜谒位于萨瓦(16)的圣方济各·沙雷氏陵墓之前,它都不会离开她的身体。一个又一个驱魔仪式不断进行着。但是面对种种诅咒,贝西摩斯不过是微笑对之。关于它的最后通牒,现在又附加了一个条件:必须召唤绪兰返回,否则就算前往阿纳西(17)都没用。

七月中旬,绪兰返回了卢丹,但是这次朝圣之旅很难安排。耶稣会会长维塔莱斯奇可不喜欢让一名耶稣会修士和一名修女并肩漫游法兰西的主意;而普瓦捷主教同样不欣赏自己属下的修女和一个耶稣会修士漫游法兰西。此外,费用也是个问题。国库一如以往空空如也。还怎么付给修女们津贴、支付驱魔人们薪水呢?附魔事件已经花费一大笔钱了呀,没有余钱支付这趟前往萨瓦的远足了。但贝西摩斯坚持己见,最后,逼不得已它做了退让,同意了永远离开女院长的身体,但要求让娜修女和绪兰神父发誓,在它离开后务必要前往阿纳西。最终,它得逞了。当局同意绪兰和让娜修女在圣方济各·沙雷氏的陵墓汇合,但他们应从不同的路前来。

于是二人立了誓言。不久之后,在10月15日,贝西摩斯离开,让娜修女自由了。两周之后,绪兰返回了波尔多。来年的春天,特朗基耶神父在魔鬼附身的发狂中死去。国库不再支付余下几名驱魔人的薪水,他们便被召回各自所在的修会。当无人再管它们之后,残余的魔鬼们也各走各的路。在历经六年不断的缠斗之后,战斗的基督教会放弃了战斗,敌人们也就顺势开溜。漫长的狂欢就此终结。倘若驱魔人没有介入,这场狂欢原本都不会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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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法国西南部盆地。

(2) 马雷内,位于法国西南部的一个城市。

(3) 原文为意大利语。

(4) 保罗·瓦勒里(Paul Valéry,1871年—1945年),法国象征主义后期代表诗人,1926年出版《泰斯特先生》一书,是三篇散文的合集,在散文中,作者创造了泰斯特先生这个角色。在这一“没有神的神话”里,泰斯特致力于不间断、不分心地思考。

(5) 艾蒿,有温经、去湿、散寒、止血、消炎、平喘、止咳、安胎、抗过敏等作用。

(6) 马兜铃,具有温和而持久的降压作用。

(7) 干药瓜瓤,具有泻药的作用。

(8) 总忏悔,天主教徒对一段较长时间内所犯罪过所做的全部的总结忏悔。

(9) 对让娜的亲昵称呼。

(10) 天堂之犬,是参照希腊神话里地狱犬所作的比喻。

(11) 刚毛衬衣,是用多刺的、让人不适的粗麻布或动物粗毛制成的贴身内衣。

(12) 让-马丁·沙河(Jean-Martin Charcot,1825年—1893年),法国神经学家,解剖病理学教授。

(13) 见莫里哀《屈打行医》第二幕第四场。国内有肖熹光译本,见《莫里哀戏剧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版。

(14) 见莫里哀《可笑的女才子》第一场,肖熹光译本,《莫里哀戏剧全集》,文化艺术出版社,1999年版。

(15) 伊丽莎白雅顿(Elizabeth Arden),美国化妆品品牌。

(16) 萨瓦,法国西南部地区。

(17) 阿纳西,法国东南部地区,此地有圣皮埃尔大教堂。圣皮埃尔大教堂始建于16世纪,是方济会的著名修道院,曾是方济各·沙雷氏工作的教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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