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瀛台落日 >

瀛台落日 六

作者:高阳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4-12-05 04:21:09 来源:本站原创

一半由於袁世凱覺得大事化小,小事化無為妙,一半因為趙秉鈞、楊以德等人,發現革命黨不怕死,逼急反會遭受報復,所以謀炸五大臣一案,將張榕下獄,便不了了之了。

考察政治之事,自然照常進行,只是紹英嚇破了膽,託病告假,再也不肯出洋,徐世昌亦復如此。不過,他的手段高妙,利用議設巡警部的機會,活動奕劻保他為尚書,等上諭一下,奕劻復又面奏:「巡警設部,官制、章程均待釐訂。」此外,科舉已准袁世凱、張之洞等人奏請,自丙午科起,永遠廢止,以前舉貢生員,須分別籌謀出路。再則,日俄和議已成,中日已需會議,訂立接收東三省條約,軍機處事務正繁,徐世昌不宜遠離。就此豁免了他這個出洋考察的差使。

※※※

樸次茅斯條約成立,日本國內大嘩,在東京竟致發生暴動,小村壽太郎成為眾矢之的。在嚴密保護下,回國不久,即又奉派來華,談判東三省交接事宜。

日本全權代表一共兩人,除小村外,另一名由駐華公使內田康哉充任。中國的全權代表是慶親王奕劻、軍機大臣瞿鴻禨、北洋大臣袁世凱,另派唐紹儀為參議,可在會中發言。

第一次會議,彼此校閱了全權證書,由小村與袁世凱作了一番開場白,奕劻隨即站起來說:「本人年紀大了,事情又多,不能常川出席,一切由瞿、袁兩位全權處理。」說完哈一哈腰,退出會場。

於是正式開議。小村首先發言:「這次日俄不幸開戰,且在中國領土之內,日本政府深表歉疚。日俄和約已成,俄國讓給日本的旅大租借權,以及東清鐵路由長春到奉天一段,又在中國領土之內,所以特地來請求中國政府承認。應該訂立的條約,只此一項,至於日本自俄國獲得的戰利品不必列入條約。議定事項由雙方全權在會議錄上簽字,與條約有同等效力,或換文亦可。請選定一種方式。」

照預先的約定,中國方面應該由袁世凱作答覆。奕劻曾經面奏:「歷來對外交涉,都由北洋大臣出面,而且關於東三省的軍事、政事及地方情形,以及對日本的政情,袁世凱都很熟悉,所以這一次會議,不妨由袁世凱去應付。倘或發言有失,瞿鴻禨以『軍機大臣外務部尚書會辦大臣』的身分,猶可及時糾正。」這個說法頗切實際,而又不貶損瞿鴻禨的地位,所以慈禧太后表示同意。奕劻一到會即託病,原因亦即在此。但此時袁世凱還在考慮如何作答時,瞿鴻禨卻違反了這個不成文的規定,作了明確的答覆。

這亦因為各人的處境不同,才有想法的相異。袁世凱從瞿鴻禨還在當翰林,做考官時,便已跟日本人打過不可開交的交道,深知小村壽太郎這一次在樸次茅斯搞得灰頭土臉,失之東隅,定要收之桑榆。在這次會議中,自要想種種辦法,佔盡便宜,回國才有交代,所以他步步為營,必得先體味出話中真意,才談得到如何應付。

瞿鴻禨則是熟於軍機辦事的規制,知道用「換文」一法,必須奏請上裁,已成之議,或許就能推翻。即使本意無改,辭句之間無謂的推敲,必不可免,麻煩甚多,避免為宜。

這樣想著,不由得便點點頭答說:「簽字於會議錄,彼此省事,就照這個辦法好了。」

這一下,袁世凱自然有話也不能說了。但不管他的意見對不對,約定違反了,所以當晚便向奕劻以發牢騷為「抗議」。

「瞿玖公這樣子勇於任事,我就變成多餘的了。而且,他說話也欠考慮,萬一將來有喪權辱國的承諾,我既不能贊成,又不能反對,與其到頭來陪他一起受處分,不如急流勇退,明哲保身,請王爺面奏上頭,准我回任!」

「這一層你別煩!我自有處置的法子。」奕劻想了一下說:

「我有兩個稿子,你倒看一看,有什麼意見?」

他取出來兩個上諭稿子,第一個與立憲有關,寫的是:「──前經特簡載澤等出洋考察各國政治,著即派政務處王大臣設立考察政治館,延攬通才,悉心研究,擇各國政法之與中國體制相宜者,斟酌損益,纂訂成書,隨時進呈,候旨裁定。所有開館一切事宜,著該王大臣妥議具奏。」

第二個亦與立憲有關,等於說明了立憲的目的,在安撫百姓。上諭中說:「我朝自開國以來,政尚寬大,朝野上下,相與久安,近復舉行新政,力圖富強,乃竟有不逞之徒,造為革命排滿之說,煽惑遠近,淆亂是非。察其心跡,實為假借黨派陰行其叛逆之謀,若不剴切宣示,嚴行查禁,恐侜張日久,愚民無知,被其蒙惑,必至人心不靖,異說紛歧,不特於地方有害治安,且於新政大有阻礙。著各將軍督撫,督飭地方該管文武官吏,明白曉諭,認真嚴禁。自此次宣諭之後,倘再有怙惡不悛,造言惑眾者,即重懸賞格,隨時嚴密訪拿,詳細訊究,除無知被誘,不預逆謀,准其量予末減,及改過自首,並能指拿魁黨者,不惟免罪,並予酌賞外,其首從各犯,應按謀逆定例,盡法懲治。如有拿獲首要出力之員弁,准擇尤優獎,惟不得株連無辜,致滋擾累。倘該文武瞻徇顧忌,緝訪不力,由該將軍督撫據實嚴參,以期杜絕亂萌而維大局。」

等袁世凱看完,視線離開紙面,奕劻方始開口道明緣由:「現在南邊鬧得很厲害,說要還政於民,派人去考察,可又無緣無故來個炸彈。上頭詫異得很,不知道百姓到底要什麼?有人上個奏摺,說百姓是好的,無非望治而已,都是革命黨在胡鬧。所以瞿子玖出這麼一個主意,一面安撫百姓,一面申明約束。上諭擬了上去,上頭說要拿給你看看,因為立憲是你領銜奏請的。」

聽得這話,袁世凱一則以喜,一則以懼。喜的是慈禧太后對他的看重,懼的是「領銜奏請立憲」這句話,隱隱然視之為「新黨」魁首了!

別樣風頭好出,這個風頭出不得!好在奕劻面前說話不須顧忌,當即加以辯白:「王爺,對立憲最熱心的是張香濤,只為直隸總督忝居疆臣領袖,所以在名義上領銜,這件事除了老而天真的張香濤以外,也沒有那個熱心。開館纂書,亦無不可,不過我有個拙見,此館的提調,切需慎選,莫讓康梁之徒混進來,散播邪說。」

「嗯,嗯!」奕劻深深點頭,「我明白,我明白。你的心跡,上頭一定嘉許。」

「只要上頭能知道臣下的心跡,累死亦無話說。不過──,」袁世凱遲疑了一會,終於說了出來:「除王爺以外,頗有幾位親貴對我不諒。這一點,提起來叫人洩氣。」

奕劻閉著嘴不作聲,吸了半天的水煙,才慢條斯理地說:「不盡是親貴,也不盡是旗人,雙目盯緊了你看的,大有人在!」

袁世凱把每一個字都聽進去了。「不盡是親貴」,意指還有鐵良等等;「不盡是旗人」更為明顯,漢人中相嫉的也很多。「雙目」自然是指瞿鴻禨。袁世凱心想,有此人當政,終是自己的一大隱患,如果要假手奕劻以攻瞿,先得切齒於瞿。這有一個人可以利用。

於是他說:「王爺的話,真是入木三分。不過光是外頭有人跟我為難,我不怕,說句狂話,同為督撫,做了些什麼事,是有目共睹的,就怕裏頭有人在發號施令,勾結起來蒙蔽上頭,那就危乎殆哉了!」

「啊!」奕劻睜大了眼問:「你是說那條瘋狗的亂咬,是有人指使的?」

奕劻口中的「瘋狗」是指岑春煊,所謂「有人」彼此也都能默喻。袁世凱看話已生效,反不肯明白承認,只說:「王爺多留點兒心就是了!」

奕劻緊閉著嘴想了好一會,突然一拍茶几,「不錯,怪不得!就說周榮曜那件事好了,頭一天見上諭,當天瘋狗就上折參了,也不能這樣子快法,明明是先通了消息,早就擬好了奏稿在那裏的!」

原來周榮曜是奕劻一手扶持,以候補三品京堂,任為駐比國公使。丹詔晨頒,白簡夕至,說周榮曜原為粵海關管庫的書辦,侵蝕公帑,積資數百萬,在廣東與官紳往還,儼然大人先生。當譚鍾麟督粵時,與不肖官吏勾結,益自驕縱,因而納賄京朝,廣通神氣。接著列舉周榮曜蠹國病盲之罪,奏請革職查抄。

電奏一到,瞿鴻禨力主嚴辦,周榮曜求榮反辱,做了未出國門的幾天公使,反落得個傾家蕩產的結局。瞿鴻禨最陰損的一著是,周榮曜簡派為公使,由外務部奏保,他以外務部尚書的身分,坦承失察,自請處分。其實,這是奕劻以外務部總理大臣的資格,所作的決定,瞿鴻禨這麼說,等於指槐罵桑。雖然「上頭」並無處分,但奕劻這下子搞得灰頭土臉,也就很夠受了。

「這條瘋狗,原來是有人放它出來亂咬的。」奕劻氣得直吹鬍子:「走著瞧吧!」

「王爺別動氣!若鬧意氣,有損無益。」袁世凱突然問道:

「廣西剿匪的軍費,聽說已經銷了?」

「是啊!報銷三百多萬。」

「按說,三年工夫,花三百多萬也不多。不過報銷總是報銷,要報了才能銷。」

這話中就有深意了。按常情來說,軍費報銷是例案,只要戶、兵兩部打點好,照例規送上一筆為數可觀的「部費」,軍費報銷就無有不准的,但話雖如此,畢竟審核准駁之權在朝廷。奕劻懂得袁世凱的意思,是不妨拿廣西剿匪的軍費報銷來跟岑春煊為難。

「可是,」奕劻問說:「他有粵援在,能不准嗎?就駁了他的,也不能請旨派大員查辦啊?」

「一定有辦法的!王爺不妨找人問問。」

不必找人去問,奕劻自己就想通了。這有兩個步驟,第一步是拖。軍費報銷的冊子很多,隨便找些疑義,咨請查復,一來一往就是幾月的工夫,這樣三、五次下來,兩三年工夫輕而易舉地拖了過去。

第二步是找機會將岑春煊調開,然後翻那樁軍費報銷的案子,派人到廣東徹查,結結實實找些侵吞兵餉的證據出來。那時候瞿鴻禨固無能為力,慈禧太后亦不便公然庇護,縱不能將岑春煊下獄治罪,至少要打得他翻不起身來。

這個辦法是在轎子裏想出來的。下了轎不到軍機處,先到外務部的朝房找那桐,不是為了跟他商議,是有這麼一件很得意的事,心癢癢地非告訴那桐不能寧貼。

聽奕劻講完,那桐一蹺大拇指說:「王爺這一著真高。到那時候,給他來個降三級調用,那就送了他的忤逆了!」

「對!」原來大員獲譴,不怕革職,只怕降級。因為革職的處分,只要找到機會,譬如有人奏保,或者慶典覃恩,一下子就可開復,降了級就要按部就班往上爬,得好幾年才能官復原職。所以奕劻很起勁說:「對!降三級調用,拿個從一品的現任總督弄成正三品的候補道,那才好玩吶!」

「這不算好玩兒!」那桐笑道:「拿這個候補道發交土膏總局總辦柯逢時差遣。王爺,你道如何?」

奕劻縱聲大笑,笑得涕泗橫流,沾滿了花白鬍子,笑停了說:「琴軒,你可真是損透了。」

「慢點!」那桐放低了聲音說:「王爺,你剛才的話,是說著玩兒的吧?」

「怎麼?」奕劻笑容盡斂,「你從那一點上,看出我是在說笑話?」

「如果王爺不是說笑話,可得趕快進行。軍費報銷,到底還是以戶部為主,張冶秋最聽瞿子玖的話,一下奏准核銷,還玩什麼!」

「嗯,嗯!不錯!」奕劻矍然,「琴軒,你出個主意,該怎麼把它拖下去?」

那桐沉吟了好一會答說:「只有在鐵寶臣那裏下手。我有一整套辦法,回頭到王爺那裏細談。」

※※※

下了朝,奕劻關照門上,訪客一律擋駕:「除非是那大人、袁大人。」

那桐很早就到了。圍爐傾談,從從容容說了一套辦法,主要一點是,讓鐵良真除戶部尚書。

鐵良──鐵寶臣的底缺是戶部右侍郎,但卻署理著兩個尚書:兵部與戶部。這是親貴揄揚,所以慈禧太后加以重用。那桐認為不如送個人情,保他真除。然後叮囑他切實整頓軍需,嚴杜浮濫。話既冠冕堂皇,加以鐵良喜與漢人作對,這一下自然就不會輕輕放過岑春煊的軍費報銷了。

奕劻欣然同意。問起鐵良的底缺,該給什麼人?那桐乘機為柯逢時說話。奕劻笑了,「琴軒,你糊塗了!」他說:「那是個滿缺,柯遜庵怎麼能當?」

「不到任辦事,掛個銜頭,漢缺、滿缺似乎不生關係。」

一則是那桐說項,再則柯逢時的孝敬甚豐,奕劻終於點點頭,「好吧!」他接著說:「回頭慰庭要來,你就在這裏便飯,替我陪陪客。」

那桐遲疑未答。他繼了內務府的遺風,精於餚饌,喜好聲色,這天約了兩個「相公」在家裏吃飯,一味魚翅花了廚子三天工夫,一想到便覺口中生津,但奕劻相邀,又是陪袁世凱,似乎亦不便辭謝。

奕劻看出他的為難,也知道他的家庖精美,便即笑道:

「怎麼著,有什麼美食,何妨公諸同好?」

那桐很見機,急忙賠笑說道:「正在想,有樣魚翅,不知道煨爛了沒有?」說著,招招手將王府中伺候上房的大丫頭喚來,「煩你傳話給跟來的人,回去叫廚子把魚翅送來,還有客──。」

那桐沉吟著不知如何措詞,奕劻卻又開口了,「還有客?」

他問:「是誰啊?若是要緊的,我放你回去。」

「不相干。」那桐只好實說了:「是二田。」

「二田?」奕劻想了一下問:「一田必是架子比老譚的田桂鳳,還有一田呢?」

「田際雲。」

「原來是『想九霄』!」奕劻笑道:「也是個脾氣壞的。算了,算了,不必找他們吧!」

那桐亦不願多事,告訴傳話的丫頭說:「你告訴我的人,有兩個唱戲的來,每人打發二十兩銀子,讓他們回去。」

於是一面等袁世凱、等魚翅,一面閒談,奕劻忽然問道:

「文道希的近況如何?」

「文道希?」那桐答說:「去年就下世了。」

「下世了?」奕劻不由得嘆息:「唉!可惜!」

「王爺怎麼忽然想起他來了呢?」

「我是由『想九霄』想起來的。」

「原來如此!」那桐笑了。

原來「想九霄」的脾氣很壞,得罪過好多士大夫,有一次惹惱了文廷式,信口罵了句「忘八旦」,與「想九霄」恰成絕對。於是有人便說:「才人吐屬,畢竟不同,連罵人都有講究。」而「想九霄」的名氣,經此一罵,卻愈響亮。

於是由文廷式談到翁同龢,由翁同龢談到戊戌政變,奕劻不勝感嘆的說:「琴軒,宦海風濤,實在是險。載漪、剛毅那班混小子在的時候,我都差點老命不保!唉,談什麼百日維新,談什麼國富民強。你我還有今天圍爐把杯的安閒日子過,真該心滿意足了。」

「王爺的話是不錯,無奈有人不讓你過安閒日子!」

「你是說岑三?」奕劻又憤然作色:「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談到這裏,只聽門外高聲在喊:「袁大人到!」

於是那桐起身,迎到門口,簾子掀處,袁世凱是穿著官服來的,正待行禮,奕劻站起身來,大聲吩咐:「伺候袁大人換衣服。」

袁世凱的聽差原就帶了衣包來的。更衣已畢,重新替奕劻請了安,同時說道:「多謝王爺!」

「咦!謝什麼?」

「多承王爺周旋。」袁世凱答說:「今天一到會,瞿子玖就說『慶邸託病不到,以後會議都請你主持,這是上頭交代,請你不必客氣。』上頭交代,當然是王爺進言之故。」

「不錯!我面奏太后了。」奕劻答說:「太后道是,原該如此!」

「慰庭,」那桐提醒他說:「瞿子玖可不是『肚子裏好撐船』的人噢!」

這又何待那桐提示,袁世凱早就知之有素,點點頭答說:「是的。所以我在會議桌上,每次發言,都問一問他,如果有不周到之處,請他改正。」

「那還罷了!」那桐忍不住又說:「慰庭,你可得知道,親貴中不忌你的,只有王爺。」他指一指奕劻,又指自己,「族人中不忌你的,怕也只有我了。」

「這話也不盡然!」奕劻接口:「端老四總不致於忌慰庭吧?」

「端老四應該歸入漢人之列。」那桐跟袁世凱說話,一轉臉不由得詫異,「慰庭,你怎麼啦?」

袁世凱這才知道,自己的臉色必是大變了。那桐是一句無心之言,根本沒有覺察到這句話的份量,在袁世凱卻大受衝擊,果如所言,未免過於孤立,而在親貴中如為眾矢之的,更是一大隱憂!不出事則已,一出事可能性命都不保。轉到這個念頭,自然不知不覺的變色了。

當然,這是件必須掩飾的事,「得人之助不必多,只要力量夠。」他故意裝得很輕鬆地說:「我有王爺提攜,琴軒照應,還怕什麼?」

「裏頭不怕,就怕裏外勾結。」奕劻耿耿於懷的是岑春煊,此時很起勁地說:「慰庭,你昨天說的那句話,我想通了,而且也可以說是辦妥,這都是琴軒的功勞!」

「喔,」袁世凱很關心地問:「是何辦法?」

「一面吃,一面聊吧!」

那桐摩腹而起,做主人的便吩咐開飯。袁世凱一面大嚼魚翅,一面聽那桐細談如何利用鐵良以制岑春煊,只覺得那家廚子做得魚翅更美了。

也就是剛剛談完,袁世凱還未及表示意見時,聽差悄悄掩到主人身邊,低聲說了兩句,奕劻隨即笑道:「巧了!說到曹操,曹操就到。」

「鐵寶臣來了?」那桐問。

「是的。」奕劻略有些躊躇,「擋駕似乎──。」

「王爺,」那桐搶著說:「何不邀來同坐?」

奕劻想了一下說:「好!」

於是聽差便去延客,另有一名聽差來添杯箸。鐵良一進屋,先向奕劻請安,然後與起身相迎的那桐與袁世凱分別招呼。

「請坐下吧!」奕劻說道:「琴軒家的魚翅,名貴之至,你什麼話別說,先多吃一點兒。」

說著親自舀了一小碗魚翅,放在客人面前。

鐵良也就不說什麼,兩大匙下嚥,趕緊把酒杯送到唇邊,不然,魚翅的膠質會將上下唇粘住。

「真好!上次到南邊去,學了一句俗語,『吃到著,謝雙腳!』今天正用得上。」

「你真行!」奕劻笑道:「連南邊的俗語都學會了!」

「足見寶臣肯隨處留意。」袁世凱說:「那個奏報抽查營隊的奏摺,纖細不遺,觀察入微,整整花了我幾天工夫才能細細看完。說常備軍以湖北最優,河南、江蘇、江西次之,大公無私,已成定評。」

於是話題轉到不久之前的「河間秋操」,鐵良對新建的北洋四鎮陸軍,亦有一番很中肯的批評。奕劻聽完了,又扯到岑春煊身上。

「岑三每次奏報剿匪,鋪張揚厲,彷彿天下只有他帶的才是精兵。寶臣,你看怎麼樣?」

「未曾眼見,不敢說。」

「總聽別人談過吧?」

「是的。」鐵良想了一下說:「聽人傳言,他帶兵有一樣可取的長處,頗重紀律。」

聽得這話,袁世凱不服氣了,脫口詰問:「莫非北洋陸軍,就不講紀律?」

「我是指綠營而言,不能與新建陸軍相比。」鐵良大搖其頭,「綠營太腐敗了,不知道出多少笑話。」

「可也有兩廣綠營的笑話?」奕劻問說。

「有!」鐵良答說:「我也是聽來的,不知真假。」

「管它是真是假?」奕劻慫恿著:「只要好笑,能助酒興就好!」說著,還親自為鐵良斟了杯酒,一個勁催他快說。

「岑雲階到了廣西,是駐紮在梧州,柯遜庵仍舊住省城──。」

廣西的省城是桂林。督撫雖不同城,但廣西的政事,本可由柯逢時作主的,變成需事事取得總督的同意,而所謂「督撫會奏」,事實上皆由岑春煊主稿,柯逢時不過列銜而已,因而督撫勢成水火,互不信任。柯逢時最擔心的是,土匪攻打省城,岑春煊會坐視不救,甚至三面圍剿,獨留向桂林的一面,作為土匪的出路,等於驅匪相攻,豈不危乎殆哉?

因此,柯逢時在巡撫衙門的大堂上,架起一尊大炮,遠近相傳,當作笑談。其後,又從江西調來一名道員,是他署理江西巡撫時,所識拔的幹才。

此人籍隸皖南,名叫汪瑞闓,雖是文官,頗能帶兵。柯逢時調他到廣西後,讓他統領五個營,專負護衛巡撫衙門之責。岑春煊看他這五個營,器械充足,人亦精壯,很能打一兩場硬戰,心裏在想,汪瑞闓以知兵自詡,千里遠來,或者急於有所表見,不妨利用。

打定了主意,便處處加以詞色,希望他能自告奮勇。但汪瑞闓論兵之時,儘管侃侃而談頭頭是道,只是到了緊要關頭,不肯說一句慨然請行的話。岑春煊自不免失望,但仍不肯死心。

慢慢地,他看出來了,汪瑞闓不是不想立功,更不是不會打仗,只是膽量不足。如果能逼出他的勇氣來,一上了陣,也就義無反顧,拚命向前了。

於是,擇日發帖,大宴將士,席間特意向汪瑞闓不斷勸酒。汪瑞闓的酒量很好,但酬勸頻頻,逾於常度,就不免使人懷疑了。汪瑞闓很機警,酒到杯乾,而腦子卻很清醒,看看是岑春煊快要激將的時候了,開始鬧酒,有意自己把自己灌醉,席間當場出彩,吐得一塌糊塗。

到了第二天,柯逢時把他找了去,很不高興地說:「你怎麼醉得人事不知,出那麼大一個醜?連我的面子都給你丟完了!」

「回大人的話,」汪瑞闓俯身向前,低聲答說:「職道是迫不得已。為了保護大人,只好自己委屈。」

「此話怎講?」

「制台跟大人過不去,千方百計,想把職道調出去打土匪,職道帶兵一出省城,萬一有警,制台一定留住我不放。倘或我回師來救,說我擅自行動,不服調度,那是個要腦袋的罪名。大人請想,能救得了職道不?」

「啊!啊!原來他是這麼一個打算!」

「不是這麼打算,以他的崖岸自高,為什麼要那麼敷衍我?」汪瑞闓緊接著說:「說起來這一支精兵不出仗,也是不對的,所以職道應付甚苦,務必不讓他有開口的機會。等他一開了口,我不能說,我的兵是專為保護巡撫的,只好答應。那一來,大人又怎能留得住我?」

「不錯,不錯!倒是我埋沒了你這番苦心,錯怪你了!」柯逢時想了一下又說:「不過岑三的居心太可惡,我倒要跟他碰一碰!」

柯逢時「碰」岑春煊,不止一回,奕劻是很清楚的。聽鐵良談到這裏,拊掌稱快,「原來柯遜庵那次參他,是這麼一個內幕!」他說:「論起來,倒是岑三吃了啞巴虧。」

「怎麼?」那桐問道:「柯遜庵的摺子上怎麼說?」

「說他『軍中酗酒,強沃屬員,以到醉不能興!』」

「那也是汪瑞闓的主意。」鐵良接口說道:「若非如此先發制人,岑雲階很可能參汪瑞闓一本,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不過,」鐵良提出疑問:「柯遜庵此舉對他自己來說,得失已頗難言!」

原來當時是照通例,以下劾上,皆令被劾者「明白回奏」。岑春煊當時在回奏時,自是盡情反擊,柯逢時因而落職,所以鐵良有那樣的質疑,只是他不知道奕劻與袁世凱,對柯逢時已因此而另眼相看。塞翁失馬,安知非福,其間的得失,在座的人自然都不願意跟他談。這個有關岑春煊的話題,到此便算結束了。

※※※

會議開始有爭執了,所爭的是幾條鐵路。

依照中俄密約,雙方設立華俄道勝銀行,建築一條鐵路,自俄國的赤塔向東南伸展經哈爾濱至海參崴,實現了俄國前皇亞歷山大三世要求以最短的路程,連接濱海省與俄國中部交通的願望。

這條鐵路全長二千八百里,俄國稱之為「中東鐵路」,中國則或名「東省鐵路」,或名「東清鐵路」。到了光緒二十三年,德國與俄國勾結,利用中俄密約,佈置了一個類似地痞欺侮鄉愚的騙局。先由德國以曹州教案為借口,強佔膠州灣,而俄國公使則向李鴻章暗示,基於條約互助之義,願為代索膠州灣。李鴻章此時雖到過「通都大邑」,而且也會打幾句「痞子腔」,但畢竟還是「鄉愚」,不知這年初秋,德皇威廉二世與俄皇尼古拉二世相晤,已有成議。明明是一個吊死鬼的圈套,而漆黑懵懂的李鴻章,看出去是一面圓圓的氣窗,窗外一片清光,忍不住探頭出去透氣,就此上了圈套。

當時是翁同龢當政。書生昧於世事,而理路是清楚的,加以有張蔭桓相助,看出李鴻章要上大當,所以一面奏皇帝飭慶王奕劻告李鴻章求助於俄,同時急電駐俄公使,用極委婉的措詞向俄國政府說:「中國不願俄國因而與德國失歡,請俄國暫時不必派海軍來華」;一面由張蔭桓及蔭昌向德國交涉,亦即是情商,不佔膠州,另作補報。

中德會議不下十次之多,德國始終不肯讓步,而俄國則以急人之急的俠義姿態,出兵到了旅順、大連。此來是為「助拳」,當然要求地主供應一切。由於李鴻章的堅持,特派負鎮守山海關之責的宋慶,供應俄國海軍一切「應用物件」,並撥二百萬銀子修築旅順炮台。不久,聲明「暫泊」的俄國,竟開口要求租借旅大。李鴻章知道中了圈套,但想擺脫,已辦不到了。

結果丟了膠州灣,也丟了旅順、大連!英國與日本已有結盟的意向,見此光景,為了抵制俄、德,更為了本身的利益,英國趁火打劫,要求租借尚在日本佔領之下的威海衛,而以承認閩海地區為日本的勢力範圍,作為交換。三國干遼之一的法國豈甘落後?要求租借廣州灣。義大利來湊熱鬧,要求租借三門灣。一時列強瓜分之說,竟有見諸事實之勢。

事急,總理大臣全體集會,帝師翁同龢慷慨陳言,主張開放各口岸,許各國屯船之處,然後定一「大和會之約」,不佔中國之地,不侵中國之權,而中國則不壞各國商務。

這樣,庶幾開心見誠,一洗各國之疑。這雖是書生之見,卻與美國國務卿海約翰所主張的「門戶開放政策」,不謀而合。但所有的總理大臣,包括翁同龢恃之為左右手的張蔭桓在內,無不保持沉默,據說張蔭桓此時已等於出賣了翁同龢,與李鴻章一起接受俄國代表賄賂的期約,如果幫助俄國實現了租借旅大的要求,可以各得五十萬兩銀子的酬勞。

於是光緒二十四年春天,繼二月初四李鴻章、翁同龢與德國公使海靖,訂立「膠州灣租借合約」,允德國租借九十九年,建築膠濟鐵路,開採鐵路兩旁三十里內礦產之後,三月初六復由李鴻章、張蔭桓與俄國署理公使巴布羅夫訂立了「旅順、大連租借條約」,以二十五年為期,並允俄國建南滿鐵路。

第二天──三月初七,德皇電賀俄皇取得旅順、大連,而恭親王奕訢自此病情轉劇,終於不起,薨於四月初十。四月二十三,下詔更新國是,變法自強;又四天,手擬定國是詔的翁同龢被黜;八月初五袁世凱告密,第二天慈禧太后臨朝訓政,發生了「戊戌政變」。這個「地痞欺侮鄉愚」的騙局,害慘了皇帝與翁同龢,而中圈套的李鴻章與見利忘義的張蔭桓亦沒有落得好下場,變成害人而又害己。

※※※

南滿鐵路正式名稱叫做「東省鐵路南滿洲支路」,是由哈爾濱開始,向南直通旅順,縱貫吉林、奉天,蘇俄的勢力,因此而能到達渤海。及至樸次茅斯和約成立,俄國將從長春至旅順這一段,約有一千五百里,割讓給日本。這一段鐵路歷經名城沃土,日本視作擊敗俄國最大的一項戰利品,認為其中有許多生發,所以在會議中提出要求:「為了確保既得利益起見,中國不能再建與南滿鐵路平行的鐵路。」

袁世凱想了一下,提出相對的條件:「如果中國不能造跟南滿平行的鐵路,日本亦應如此。否則,一樣有損利益。而且所謂『平行』,亦應該有個限度,相去十里是平行,相去百里亦是平行,不可一概而論。」

「滿洲地方遼闊,人煙稀少,經營一條鐵路不容易,所以即使隔得很遠,一樣也有妨害。」小村緊接著說:「至於日本亦不造平行線,可以同意。不過,與南滿連接的鐵路,即是南滿支線,將來看地方發達的情形,可以添造。」

「不!」袁世凱立即反駁:「日本繼承的權利,限於長春以南的南滿鐵路,並不包括任何支路。如果逾此範圍,是另一件事,不能並為一談。我再提醒貴大臣,當年中國許與俄國的,只是東清鐵路,沒有包括其他支路。」

小村語塞,便由日本的另一名全權內田康哉接口說道:「添造鐵路,為了開發地方,交通便利,地方就會繁榮,這是與中國有利的事。」

「如果是為了開發地方交通,彼此應該同意,但不能與南滿鐵路混在一起來談。」

「照這樣說!」小村緊釘著問一句:「貴大臣是同意添造的了?」

「如果為了開發地方,中國亦可隨時斟酌情形,添造鐵路。」

「不然!在南滿範圍內添造鐵路,總是妨害南滿鐵路的利益,有與南滿競爭之嫌,中國自不應隨時添造。」

聽翻譯將這段話譯了過來,袁世凱認為小村的一句話,有漏洞可鑽,所以很快地問:「彼此同意,總可以了吧?」

小村認為這句話很難回答,與接座的內田小聲商議之後,方始答說:「如果日本同意,中國可以添造,但不能與南滿鐵路平行。」

這在交涉上是一大收穫,日本已承認中國在南滿鐵路範圍之內,建造支路的權利,雖須日本同意,但至少有了要求權。倘或日本拒絕,相對地,日本想添造支路,中國亦可拒絕。所以小村的答覆,等於是為他提供了一項牽制的工具,自然是失策。

正當小村在悔恨不迭之際,名居參議而有發言權的唐紹儀,忽然畫蛇添足的說:「造鐵路,有關中國主權,日本方面如不得中國同意,不能隨時添造。」

「自然要同貴國商量,日本決不至像當年俄國對待貴國的情形,貴國不必顧慮。」

這時唐紹儀已發覺自己的話有語病。本來照袁世凱與小村的折衝來說,權利是同等的,誰都可以在南滿的範圍內添造鐵路,唯一的條件是徵得對方同意。而照他所說,彷彿南滿添造支線是日本的權利,不過須徵得中國的同意。但是唐紹儀雖已發覺失言,卻拙於彌補,倘或見機,只要複述小村的話,敲打轉腳,成為定論,依舊不損權利。而他只是重複聲明,造路不經中國許可,總是礙及主權。語氣中越發明顯,添造南滿支路,只是日本人的事,與中國無關。

小村想不到遇見這樣一個對手,大喜過望,立即用快刀斬亂麻的手法,大聲說道:「我只著重在南滿鐵路利益有關這一點上。所以如有與南滿鐵路利益有衝突的任何支線,中國不應該添造。」

就這一句話,推翻了原來的承諾,而唐紹儀懵懵懂懂,只覺得話不大對勁,卻說不出個究竟。默爾而息,遂成定案。

交涉由此落了下風,因為日本方面已看出底蘊。瞿鴻禨並不懂國際公法,利害出入,不甚了了;袁世凱雖然機警且肯用心,但究竟不能如李鴻章當年辦交涉那樣,動輒視對手為後輩,以氣勢得人,話說錯了,亦可設法收回或彌補;隨員中倒有些留學生懂交涉的要領,無奈中國官場尊卑的觀念甚深,人微必言輕,發生不了作用。

能發生作用的,只有一個曾國藩第一批選送留美幼童之一的唐紹儀,他是袁世凱辦洋務的「大將」,官拜外務部侍郎,聲名甚盛,誰知是浪得虛名,無須忌憚。

就因為這一轉念,小村與內田的態度變得強硬了,第二天接議安奉鐵路,小村提出了「改造的要求」。

原來日本陸軍自朝鮮渡鴨綠江增援,在奉天、吉林境內造了好幾條輕便鐵路,其中最重要一條是,由朝鮮義州對岸的安東,到奉天省域的安奉鐵路。日本事先已經揚言,希望繼續經營這條鐵路,此是與中國主權有關的事,怕遭到強烈反對,遲遲未發,此刻悍然不顧地提出來了,名為「改造」,當然包含「改造」完成,繼續管理經營的意思在內。

因此,袁世凱這樣答說:「這條鐵路是築來軍用的,軍事完了,就應撤掉,何必改造?」

這又是袁世凱失策了!如果說,當初造安奉鐵路專供日本軍用,而未收任何地租,如今日本既已獲勝,理當將此路贈與中國,作為酬勞。或者至少由中國貼補建路的工料費用,收回自行處置。至不濟也可提出合辦的要求,日本是沒有理由拒絕的。

只是袁世凱一向好用權術,以為你說「改造」,我便用無須改造來駁你,爾虞我詐,針鋒相對,豈不省事?那知小村不上這個當,索性挑明說道:「奉天與安東之間,早有通鐵路的必要了!以前曾與貴國外務部提過,未有結果,軍事忽起,所以匆忙造一條輕便鐵路,除軍事以外,對地方商務振興很有益處,應該造成一條永久性的鐵路。因此,這次實在不是改造,而是重造。」

一提到曾與外務部接過頭,話就不容易說了。袁世凱不知其事,瞿鴻禨亦記不起有這交涉,唐紹儀到外務部的日子不多,更為茫然。因而袁世凱竟無以為答。

但日本的代表卻不放鬆,小村與內田輪番鼓吹,築成這條鐵路如何與中國有利。最後只好許他改造,只是有個條件,路軌的寬度應與關內外鐵路相同,不能照南滿路尺寸,表示將來可以收回成為中國鐵路的一部分,而非南滿鐵路的支線。

除此以外,還有許多吃虧的地方。但比起當年李鴻章在馬關議和的情況,卻有霄淵之別,所以不常出席的慶王奕劻,經常出席的瞿鴻禨,都認為議約能有這樣的結果,已是差強人意了。

其中有個隨員,卻忍不住有一肚子話說。此人是上海土著,名叫曹汝霖,字潤田,祖父兩代都在曾國藩所創設的江南製造局供職,家境小康,所以曹汝霖能夠自費留學日本,學的是法律。

畢業之時,正好新設商部,有許多商事法需要擬訂,並決定借鑒於日本,因而曹汝霖被延攬入部,官居主事,派在商務司行走,兼商律館編纂。中日北京會議的隨員,多在外務部及商部調充,曹汝霖因為學的是法律,兼以精通日文,因而入選。小村的發言,他不須經舌人傳譯,語氣吞吐迎拒之間,瞭解較深,每每為當事人誤解對方的真意,該爭的地方不爭,不該爭的地方又咬文嚼字,虛耗工夫而著急。他在會中無權發言,亦無法遞個條子去提示糾正,唯有咽口唾沫,聊以滋潤乾燥發癢的喉頭而已。

到得那一天散會,他可真忍不住了。向例散會以後,除了瞿鴻禨徑回公館,其餘的大部分都隨袁世凱在北洋公所晚餐,商量應該提出的文件及次日會議應該注意的要點,這天居於末座的曹汝霖,看著唐紹儀問道:「唐大人,我有一點不明白的地方,要請唐大人指教。小村本來已經同意,得日本同意後,中國亦可添造鐵路。後來唐大人提出主權的主張,小村立即改口,光說中國不能在南滿添造鐵路,不及其他,作為定議。那時,唐大人為什麼不駁他?」

話說到一半,低頭在吃飯的袁世凱,倏然抬眼,但他很機警,知道唐紹儀要受窘了!為了不使他過分難堪,立刻又低下頭去,假裝進食,其實一口飯在口中緩緩嚼咽,側著耳朵在細聽他跟曹汝霖的問答。

唐紹儀有些惱羞成怒了,「外交上說話不在乎多!」他操著生硬的廣東腔,大聲答說,「我提出主權的主張,是扼要的話。他既承認我的主權,自然不能單獨行動,這些道理你不懂。」

曹汝霖見此光景,敢怒而不敢言,但也沒好臉色給他看,微微冷笑著偏過臉去。這頓晚飯吃得便有點不歡而散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曹汝霖剛剛到部,已有一名北洋差官,持著袁世凱的名片來見,說是:「大帥請曹老爺在今天開議之前,早點請到北洋公所,大帥想跟曹老爺談談。」

開議是下午三點鐘,曹汝霖兩點鐘就到了。一到便請入簽押房,袁世凱起身迎接,就請他在書桌對面落坐。

「潤田兄貴處是──?」

由此一句開始,袁世凱細問了曹汝霖的家世、學歷,在日本幾年,何時到部,是何職司,最後提到昨天飯桌上的事。

「昨天聽潤田兄向少川質疑,實在佩服!」

經過昨天那一番質問,曹汝霖氣平了許多,唐紹儀盛氣凌人,固然風度欠佳,自己在那樣的場合,直揭長官的短處,亦未免少不更事。所以略有些不安地答說:「是我太輕率,出言欠檢點。」

「當年我也是如此。」袁世凱說:「年輕倒是要有銳氣才好。」

「是!請大人多指點。」

「不敢當!倒是這次議約,我要請教的地方很多。」袁世凱略停一下說:「可惜,大部分都已定議了!不過前事不忘,後事之師,願聞高見,將來好有遵循。」

「大人言重了!」曹汝霖很不安地,「我亦是一得之愚,不定對不對。」

「對不對,要說了再研究。有意見,總是好的!請不必客氣,有不妥之處,儘管指出來。」

「是!」曹汝霖想了一下說:「安奉鐵路不是戰利品,日本要重建,應該是可以要求他們合辦的。」

「是!是!這是我疏忽。」

聽袁世凱引咎自責,曹汝霖頗為惶惑,照此說下去,事事都是他的輕許,變成專門來指責他了!那豈不大違本心?

袁世凱看出他的心意,便又說道:「潤田兄,若說聞過則喜,我還沒有那樣的修養。不過,我請教足下,並不是想聽幾句恭維的話。我幕府中筆下好的人很多,我有自己動手的東西請他們改,總要改得多,改得好,我才歡喜。這一點知道的人也不少。潤田兄,請你瞭解我的誠意,儘管直言。」

有此一番說明,曹汝霖才能暢所欲言:「除安奉路以外,南滿路方面,可以爭取利權的地方也還多。譬如撫順煤礦,附設煉鋼廠,規模甚大,不管於軍需、度支,都有很大的關係,何不要求合辦?」他停了一下說:「光是限制礦區,不准超出鐵路沿線多少裏以外,並不是好辦法。再說,事實怕也限制不住,尤其是礦穴,只朝有礦的地方去開,在地面上或許並未逾界,地底下就另是一回事了。」

「嗯,嗯!高明之至!」袁世凱很想了一會才問:「還有呢?」

「還有,俄國割南滿一段給日本,照道理說亦須經中國同意。」

「喔,」袁世凱很注意,但也有些將疑,「這是什麼道理?」

「中東鐵路是中俄合辦的。俄國由華俄道勝銀行出面,中國有五百萬兩的股本,說起來中國對中東鐵路亦有一半的權利,如今要割讓給日本,當然要中國同意。否則,不就慷他人之慨了嗎?」

聽得這一說,袁世凱好半晌作聲不得,「潤田兄,」他說:「你的道理不錯。不過關於中東路的權利,我們早就在無形之中放棄了。」

「此所以需要交涉!」曹汝霖脫口答說,情緒顯得有些激動了,「當時為了中東路,楊、許兩星使,與俄國財政大臣商量得舌敝唇焦。楊星使因為受氣而暈倒,以致命喪異國,可以想見磋商之激烈。如今俄國是戰敗國,中國正該趁此機會,舊事重提,切切實實提出收回利權,重新合辦的要求。至於華俄道勝銀行,當時是否一併議及,我不甚清楚。好在事隔未久,外務部必有檔案,大人何不調出來看一看。」

「潤田兄,你的見解十分高超。不過,唉!」袁世凱嘆口氣說:「雖然事隔未久,已幾經滄桑。對俄交涉是李文忠一生勳業中的一大敗筆,當時的內幕,想來你亦必有所聞,我們後輩,不便批評,何況李文忠賢良寺議和,積勞殞身,說起來跟陣亡是一樣的,更何忍批評。如果翻中東舊案,勢必傷李文忠的清望。再者,如今的國勢,亦還不是能翻舊帳的時候。潤田兄,我是腑肺之言,請你細察。」

「是的!」曹汝霖以諒解的心情,接受袁世凱的看法。

「至於這次對日交涉,說起來我的苦衷亦不止一端。我跟潤田兄一見如故,不妨談談。第一是撤兵。朝廷對收回東三省,屬望甚殷,日本人看出我們的弱點,隱隱然以撤兵作為要挾。這,想必你亦看得出來。」

「是!」曹汝霖承認他說的是實話。

「其次,北洋很想多辦點事。」袁世凱也有些激動了,「中國從甲午到如今十二年,先是鬧政變,後來又鬧拳匪,不但元氣大喪,而且浪擲韶光,我們落後人家太多了,一天當兩天用,猶恐不及,所以我在北洋只要力之所及,總是盡量多做。可是有人以為我攬權,尤其是──唉,不提也罷!」

曹汝霖恍然大悟,怪不得他每次發言,總要向瞿鴻禨問一句:「是這樣嗎?」或者:「不知道這樣做行不行?」原來樞庭已有疑忌之意,所以不能不如此委屈綢繆。

※※※

「中日新約」終於定議了,計正約三條,附約十二條。前後不滿一個月,照會議日期來說,算是順利的。

最後一次會議,奕劻自然要出席,簽字及畢,攝影留念。第二天,袁世凱在北洋公所設宴為小村餞行,敬陪末座的曹汝霖,恰好坐在作主人的袁世凱旁邊,自然而然地成了主客之間的舌人。他那一口流利的日本話,以及要言不煩的措詞,大為小村所注意,因此,席散以後特別向主人要求,希望跟曹汝霖談談。

袁世凱當然表示同意,而且特意將他專用的會客室讓出來,供他們單獨談話,真正是單獨,並無第三者在座。

「這次我抱有絕大希望而來,所以會議上竭力讓步。」小村說道:「那知是失望了。」

所謂「讓步」是比較而言,較之馬關條約,這一次的「中日新約」在日本算是很客氣的,但仍得了便宜,總是事實。曹汝霖不願與他爭辯這一點,只問:「請問貴大臣,此來所抱的絕大希望是什麼?」

「我原以為袁宮保必有遠大的見識、眼光,在會議之後,想跟他進一步討論兩國如何聯盟,那知道袁宮保過於保守,會議席上,只在文字枝節上講究,斤斤計較,徒費光陰而已。」

「兩國聯盟?」曹汝霖問道:「自然是對付俄國?」

「是的!」小村的表情是凝重之中有憂色,「俄國的野心甚大,我在樸次茅斯議和時,已經看出來了。俄國將來定會捲土重來,如果貴我兩國,不早為之備,一定同受其害。倘能彼此聯合,整軍經武,力圖自強,兩國或可免受其害。」

「既然如此,貴大臣何不向袁宮保直接提出這一番意思?」

「袁宮保不從大處著眼,聯盟之意,此時不宜表示,免得反而引起他的猜疑。」

「那麼,」曹汝霖問:「貴大臣的意思,是不是希望我能夠轉達?」

「是的!有機會請你轉達,倘或袁宮保有意討論,我可以專程前來。」

「好!我一定設法轉達。不過,」曹汝霖想了一下說:「我聽說政府方面對袁宮保亦有疑忌之意,這一層,貴大臣在會議席上,大概也可以看得出來。關於聯盟一節,即或袁宮保亦有同感,恐怕一時亦不便向政府進言。這是我個人的私見,提供貴大臣作參考,幸勿為外人道!」

聽得這番話,小村半晌作聲不得,最後嘆口氣說:「我想不到中國政府內部亦有矛盾!」

等小村辭去以後,袁世凱自然要找曹汝霖詢問談話的內容。曹汝霖將小村的意思,據實相告,只隱去了他自己向小村說的那一段話。

「唉!」袁世凱嘆氣的神情,跟小村一樣,「我又何能作為?只好辜負他的盛意了。」

「外人的看法不同。」曹汝霖說:「莫說是日本人不明內情,就是京外各地,也誰不以為大人受朝廷尊重信任,言聽計從,有一番大的作為?那知事實並非如此。」

袁世凱默然半晌,才說了句:「大家越是如此,我的處境越難!」

他一直覺得應該有所表示,到得此時,認為以退為進的手法是非施展不可了。因而回到天津,便秘密關照張一麐替他預備一個「請開去各項差使」的奏摺。

張一麐對袁世凱的待人處世,已有很深的瞭解,知他此舉的用意,所以這個奏摺寫得冠冕堂皇,但見表功之意,並無固辭之心。袁世凱深為滿意,但卻遲遲未曾拜發,要挑個最適當的日子。

幾經諮詢,接納了楊士琦的意見,在封印之前一天拜發。因為就表面而論,這個辭差的奏摺,到達御前,已在封印之後,如果邀准開去各項兼差,則封印開印,天然就是一個交接的絕好時限。至於談到實際,辭差也是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反正這個奏摺是寫給慈禧太后一個人看的,若以為有挽留的必要,發一道慰留的上諭即可。趁封印期間,了掉這重公案,不會有人留意,便不受任何影響。

等奏摺一上,慈禧太后頗感意外,在召見軍機時問道:

「袁世凱為什麼好端端地,忽然要辭差?」

奕劻是知道這回事的,卻故意裝作詫異的神情答說:「是!奴才亦莫名其妙!」

「你們倒想想看,總有原因吧?」

這下是瞿鴻禨答奏:「袁世凱兼的差使很多,因為精力照顧不到,難免有疏忽的地方,言路上嘖有煩言,想來袁世凱是為了這個緣故,所以有倦勤的表示。」

「那也難怪他。」慈禧太后問道:「你們看,應該怎麼辦?」

由於有「難怪他」這句話,瞿鴻禨看出慈禧太后的意向,自己也覺得還未到能扳倒袁世凱的時候,便很見機地說:「論到才具,袁世凱自然是好的,有幾樁差使也少不了他!合無請旨慰留,或者酌情開去幾項差使?」

「要慰留,就一項差使都不必開。」慈禧太后說,「我並沒成見,只覺得『疑人莫用,用人莫疑』這句話,一點不錯。如果酌量開去幾項差使,就有疑人的意思在內,大可不必!」

「是!」瞿鴻禨很勉強地答應著。

「皇帝有什麼話?」

皇帝能有什麼話?照例答一句:「一切請皇太后作主。」

於是決定慰留。由軍機章京擬旨:「袁世凱所奏開去兼差一折,現在時事艱難,正資整頓,該督公忠夙著,仍著統籌兼顧,妥為經理,以副委任。所請應毋庸議。」

「達拉密」擬的旨稿,照例「呈堂」核定,瞿鴻禨將最後一句改為「毋庸固辭」。原來「所請應毋庸議」是表示辭差之事,根本不必談起,此時一改,意思頗不相同,「固」辭之「固」,意味著辭已不錯,只是一時尚無替手,不能不暫維現狀。這些語氣上的吞吐出入,在早年的慈禧太后是很講究的,如今正如瞿鴻禨說袁世凱的,「精力照顧不到,難免疏忽」,竟未看出仍有「疑人」的意思在內。

邸抄剛發,袁世凱在天津就接到了電報,慰留在意中,最後那句話卻大出意外,不免錯愕。

及至打聽到這句話出於瞿鴻禨所改,袁世凱想到「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句成語,知道自己跟此人勢不兩立了!

※※※

考察憲政五大臣是十二月中旬到日本的。初適異國,目迷五色,看不出什麼地方是實施憲政的功效,又從何考察起?

唯一的例外,是補紹英的缺的李盛鐸,他做過駐日公使,此番舊地重遊,一切都還不太陌生,而也唯有他稍知憲政是怎麼回事。心想,此事頭緒紛繁,如果不先提綱挈領,揀要緊之處下手,只怕漫遊全球,三、五年也考察不完。必得找個人來參贊一番,先定個考察的章程出來才好。

「參贊」現成,五大臣帶的隨員很多,首席參贊名叫熊希齡,湖南鳳凰人氏,與南通狀元張謇一榜的翰林。戊戌政變時因為有新黨的嫌疑,「交地方官嚴加管束」,那知湖南巡撫趙爾巽倒頗欣賞他的才氣,幾次奏保,已當到了候補道。這次隨五大員出洋,原有一套應付公事的辦法,所以等李盛鐸一提到,隨即拍胸答說:「我有辦法!諸公儘管去觀光,逛厭了換地方,反正返抵國門之日,必有交代。」

「秉三!」李盛鐸喊著他的別號說:「你先別大包大攬,倒說我聽聽看,是何辦法?」

「當今中國精通憲政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梁卓如──。」

卓如是梁啟超的別號,李盛鐸一聽這個名字,急忙亂搖雙手:「不行,不行!這個人萬萬惹不得!」

「木公!」李盛鐸字木齋,所以熊希齡這樣叫他,「我當然不會找梁卓如。另外還有一個是我們湖南同鄉楊晢子,木公聽說過這個人吧了」

李盛鐸知道楊晢子就是楊度,他是王湘綺的得意門生,曾應經濟特科,初試高中一等第二名。但以一等第一名梁士詒,為瞿鴻禨誤認作梁啟超的兄弟,又說他的名字是「梁頭康尾」──康有為名祖詒,末字相同,「其人可知」。因此梁士詒不敢再應複試,而楊度亦有「康梁餘黨」的嫌疑,同樣地自己絕了這條進取之路,買舟東渡,成了中國留學生中很出風頭的人物。

「怎麼,楊晢子精通憲政?」

「是的!湘綺自負有王佐之才,他的得意門生,自然也要研究這套帝王之學。晢子是君主立憲派,如果請他做幾篇考察報告,一定處處顧到君主的地位與尊嚴,奏報到朝廷,一定不會出毛病。」

「那好!準定請他做槍手,請你趕快去找到他,好好跟他談一談。」

「找他容易,不過有兩件事,我先要請示木公。第一,考察報告,似乎要定幾個題目,如果開流水帳似的,只敘旅途所見所聞,似乎難有結論。再者,有了題目,將來在報章上發表也比較方便。」熊希齡說:「憲政初步,在啟迪民智,這些文章將來是一定要布諸國人的,同時這也是諸公萬里之行的一個交代。」

「說得是!」李盛鐸連連點頭,「一客不煩二主,題目索性也請晢子去定,只要扣住『考察』這回事就行了。」

「好!」熊希齡又說:「第二,總要送一份潤筆,而且應該從豐。」

「這好辦!我跟澤公來說。你看送多少?」

「總得一個整數。」

「一千?」李盛鐸說:「似乎少了點。」

「是的,一千太少了,總得一萬銀子。」

李盛鐸想了一會說:「這總好商量,你就快去辦吧!」

於是熊希齡興沖沖去找楊度。他住在東京飯田町,由他擔任會長的「東京留學生會」的招牌,就掛在他家大門上。既是會址,自不免有會員往來,不便密談,所以熊希齡將他約在一家「料亭」中相晤。

「近況如何?」熊希齡問說。

「『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很好啊!」

「只怕一樣不好。」熊希齡笑道:「錢不夠花。」

楊度笑笑,然後又說:「聽說你要來,我跟房東太太說,『不要緊了,有人送錢來給我過年了!』」

「不錯,可以讓你過肥年。不過,你要作文章。」

楊度不答,從口袋中取出一張紙來,遞了過去,熊希齡接來一看,上面寫著三行字「世界各國憲政之比較;憲政大綱應吸收各國之所長;實施憲政程序。」

看完,兩人相視而笑,真有莫逆於心的愜意。熊希齡將那張紙折起來收入口袋,「這三個題目很好!」他說:「潤筆總有萬金之譜,回頭我先送兩千過來。晢子,過個肥年在其次,你平生的抱負,正好借五大臣這個軀殼,大大展佈一番。這是絕好的機會,請你珍視。」

楊度點點頭答說:「話我要說在前面。論見解,卓如未必趕得上我,不過以腹笥之寬,行文之暢,我不能不讓他出一頭地。所以這三篇文章,我要分一兩篇給他做。」

「那都隨你!不過,卓如的筆鋒太犀利,不要帶出什麼有忌諱的話,那可不是鬧著玩的事。」

「不要緊!我跟他說明白,如果有這樣的情形,我要改他的稿子。」

「那,我也要跟你說明白,若有這樣的情形,我要改你送來的稿子。」

「盡改不妨。」楊度問說:「何時交卷?」

「大概半年吧!」

「那還早得很。」楊度很高興地說:「閣下此來,無異放賑,今年有好些留學生可以舒舒服服過年了。」

一件大事說定,熊希齡十分高興,在料亭中當著濃妝艷抹的藝妓,大捧楊度。這倒也不儘是作假,熊希齡有樣好處,待人厚道而且誠懇。所以在趙爾巽之前,為湖南巡撫陳寶箴延入幕府,便頗受器重,亦就在他那誠懇兩字。有一次延經學家皮鹿門講學,熊希齡親自擂鈴,召集聽眾入講堂,便有人戲撰一聯:「鹿皮講學,熊掌搖鈴」。又有人妒嫉他是陳寶箴面前的紅員,用「熊」、「陳」同姓以拆字格做一副對聯,將他連陳寶箴一起罵在裏面,道是:「四足不停,到底有何能幹;一耳偏聽,曉得什麼東西?」卻不知熊希齡的「能幹」,正因他「四足不停」之故。

這次五大臣在日本,更得力於熊希齡的「四足不停」。原來革命黨人將有不利於五大臣的舉動,勞動日本警察,晝夜守護。

載澤等人,嚇得步門不出,一切需要對外接洽的事務,全靠熊希齡奔走。直到陰曆二月初一,五大臣自橫濱上船赴美,才得鬆一口氣。

到得美國,分道揚鑣,端方、戴鴻慈考察德國,載澤、李盛鐸、尚其亨由英轉法。一路逍遙,到得五月下旬,先後回到上海,但槍手的文章尚未寄到。於是熊希齡又出一個主意,以「考察東南民氣、徵集各省意見」為名,留人在上海守候,一面派專人趕到東京飯田町楊度寓所坐催。當時商定,端、戴留守,載澤等人先回京覆命。

不多幾日,派到日本的專差回來了,攜來一大包文件,奏摺、論說、條陳,一應俱全。其中有個論立憲應從改革官制著手的說帖,端方大為欣賞,趁戴鴻慈正好不在,將這個說帖悄悄抽下,攫為己有了。

及至坐輪船到了天津,自然做了北洋衙門的上賓,盛筵既罷,戴鴻慈回行館休息,端方便在袁世凱的簽押房裏,將那個說帖取了出來,說一聲:「四哥,你看這個主張如何?」

袁世凱只一看頭幾行,便很起勁了,「深獲我心!」他拍著大腿說:「我早就有此意了。好些衙門只剩一個空架子,吃閒飯的官兒,虛耗俸祿,還影響了他人的士氣,非徹底改革不可。還有那些都老爺,遇事生風,不辨是非,真正敗事有餘,成事不足!都察院這個衙門,也該取消。」

「四哥,你沒有細看說帖,看了你才知道,其中妙用無窮。」

聽這一說,袁世凱聚精會神地細看說帖,看到一半,便即明白,原來這個改革官制的辦法,主張採取責任內閣制,內閣總理大臣欽派而提交國會通過,閣員由總理大臣遴選奏請敕命,與日本的內閣,一式無二。如果照此辦法實行,內閣總理大臣當然是慶王奕劻。大權在握,要排去瞿鴻禨方便得很。即使仍為閣員,上奏是總理大臣一人之事,不必像軍機大臣那樣全班進見,瞿鴻禨亦就無法從中操縱,「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這,」袁世凱遲疑地說:「只怕上頭不肯放手。」

「自然要有個說法,才能讓上頭照辦。」

「喔,陶齋,你倒說來我聽聽。」

「我是一條苦肉計,此刻不必細說。四哥,我只問你一句話,如果責任內閣制實行,你願意不願意入閣?」

「這──。」袁世凱沉吟著。

「曾湘鄉說過,『辦大事以找替手為第一』,大老也沒有幾年了。」

「大老」是指奕劻。端方的意思,奕劻告老,必牢保薦袁世凱接任總理大臣。意會到此,袁世凱自不免怦怦心動。

「陶齋,你還是先說說,是怎麼一條苦肉計?」

「四哥,如果你打算一輩子在北洋,這條苦肉計使不得,不能自己搬石頭砸自己的腳!」端方說道:「反正要入閣的,就無所謂了,我想覆命時這麼回奏:立憲規模,宜仿日本。至於改革官制,可以裁抑督撫,集權中樞,庶幾無外重內輕之嫌,方為長治久安之計。」

「這話也沒有什麼說不得。督撫有權無權,全看自己的做法。」

「那就是了,我準定照此回奏。」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