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瀛台落日 >

瀛台落日 一

作者:高阳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8 09:55:12 来源:本站原创

兩宮迴鑾還不到一年的工夫,宦海升沉,幾人彈冠相慶,幾人不堪回首,已頗經歷過一番滄桑了。

京中比較穩定,各省調動得很厲害,總督遷轉了一半;巡撫則除江蘇的恩壽、陝西的升允、湖北的端方之外,更調了十二省。端方雖未調動,卻等於升了官,暫署湖廣總督。因為兩江總督劉坤一,在這年──光緒二十八年九月間在任病歿,這是頭等要缺,朝廷一時找不到合適的人選,仍援甲午年劉坤一北上督師的前例,以鄂督張之洞署理江都,所以「督撫同城」的端方,在武昌得以唯我獨尊。

前度劉郎的張之洞,卻不似端方那麼高興。前番署理,是因為劉坤一勤勞王事,未便開去他的底缺,猶有可說,這一次江都出缺,依資歷而論,由他調補,乃是天公地道之事,何以仍是署理?

尤其是一想到袁世凱,更不舒服。張之洞光緒十年就已當到兩廣總督,那時袁世凱還只是一個五品同知,在朝鮮吳長慶軍中「會辦營務處」。連個「學」都沒有「進」過的乳臭小兒,居然成了疆臣領袖!最可氣的是,直隸總督北洋大臣袁世凱是實授,而兩江總督南洋大臣張之洞反是暫局!這不是笑話?他心裏這樣在想,口頭上卻從未說過一句,因為以他的齒德俱尊,與後生小子爭功名,說出去會叫人看不起。

當然,袁世凱非常瞭解,當今的重臣,只有兩個人,朝中一個榮祿,外面一個張之洞。至於王文韶、鹿傳霖之流,不必放在心上。如今榮祿老病侵尋,日衰一日,看來不過年把工夫好拖,榮祿一旦下世,軍機大臣中決不能讓瞿鴻禨爬上來。而論資望,他也不夠「掌樞」的火候,那時張之洞也許會內召大拜,應該早日結此奧援。

因此,從保定回項城之前,他就作了決定,回程要迂道南京小作勾留。

※※※

袁世凱是奉旨准假兩月,回籍葬母。九月裏南下,在項城匝月勾留,十月二十一日起程,取道信陽坐火車到漢口,端方接到武昌看鐵廠、看槍炮廠,禮數周至。不過袁世凱卻不大看得起端方,只跟督署的文案,光緒八年壬午福建的解元鄭孝胥親近,極口稱讚張之洞在湖北的規劃,深遠宏大,說是「今日之下,只有我跟南皮兩個人,還能夠擔當大事」。

可想而知的,以鄭孝胥跟張之洞的關係,必然會將這話,飛函江寧。這使得張之洞心裏好過得多了,所以袁世凱的專輪駛抵南京下關,張之洞照規矩行事,盛陳儀衛,親自迎接,到得總督衙門,隨即開宴,其時是午後一點半鐘。

這個時間趕得很不巧!原來張之洞的日常生活,與眾不同,在湖北官場,人人皆知,有副送他的對聯:「號令不時,起居無節;語言無味,面目可憎」。下聯不免刻薄,上聯卻多少是紀實,而張之洞自以為是一天當兩天用。

他這一天當兩天,即以午未之交為分界。大致每天黃昏是他的早晨,起床就看公事,見賓客,到午夜進餐,他的飲食習慣亦很怪,每餐必酒,酒備黃白,同時並進,餚饌、粥飯、水果、點心,亦復如此,擺滿一桌,隨意進用,沒有一定的次序。

食畢歸寢,往往只是和衣打盹,冬夏都用籐椅,不過冬天加個火爐,這樣睡到凌晨五六點鐘又醒了,辦事見客,直到日中歇手吃飯,飯罷復睡。

這開宴之時,正是該他去尋好夢的辰光,加以這天去了一趟下關,精神格外不濟,入席之後,想撐持不住,雙眼澀重,只想合攏,勉強睜得一睜,也只是半開而已。

在一堂肅然之中,只見袁世凱謙恭地說不到三五句話,就會悄悄中斷,因為張之洞眼閉嘴張,正將入夢,等他頭向旁一側,驚醒過來,袁世凱方才開口。

此情此景,使得滿座的陪客,皆為之侷促不安,最無奈的是,盛宴例用下繫桌圍,面對戲台的方桌,袁世凱上坐,張之洞打橫相陪,一桌中別無他客,可以跟貴賓接談,稍解尷尬,以致於眾目睽睽,只看著高坐堂皇的袁世凱發愣,替他想想,真是人間的奇窘。

張之洞終於倒在椅背上,起了鼾聲。袁世凱看一看周圍,站起身來,於是奉陪作陪的藩臬二司,從左右趕到他身邊,未及開口,袁世凱已向他們搖手示意,不要驚擾了張之洞。

只是總督進出轅門,照例鳴炮,俗名「放銃」,炮聲卻將張之洞驚醒了,一看客座已空,知道袁世凱不辭而別。這是件不但失禮,而且失態的事,張之洞想要彌補,就只有急急傳轎,趕到下關去送行。

由總督衙門到江邊,很有一段路,八抬大轎,分兩班轎夫換肩疾走,仍舊能讓張之洞在轎子裏好好睡了一覺,所以趕到下關,精神十足,正是他一天當兩天用的另一天開始之時,但袁世凱的專輪,已將起碇,他只在柁樓上拱拱手,向張之洞遙為致謝而已。

※※※

在上海逗留了三天,袁世凱乘海圻號兵艦,直航天津,到達的那天,正是四十天假滿的十一月初六。就在這一天,京中傳來消息,雲貴總督魏光燾調任兩江,張之洞回任。

江都會落在魏光燾頭上,是無人不感意外之事。此人字午莊,籍隸湖南邵陽,出身是個廚子,後來投身湘軍,曾隸服曾國荃部下,後來跟左宗棠西征,積功升到道員。甲午那年,官居湖南藩司,巡撫吳大澂請纓出關,魏光燾領兵駐牛莊。日軍未到,望風先遁,一日一夜走了三百里,幾次墜馬,跌傷了腳,也算「掛綵」。和議成後,吳大澂帶著他的「度遼將軍」玉印回任,魏光燾的官運更好,竟升了陝西巡撫。

庚子年之亂,下詔勤王,舉兵響應的都交了運,鹿傳霖入軍機;岑春煊升巡撫;魏光燾升總督。在昆明政事都由雲南巡撫李經羲作主,魏光燾拱手相聽,一無作為。不過他精力過人,一大早起身,接見屬員以後,總是到各處營伍去看操,「魏午帥」之勤,是很有名的。

這樣一個庸才,能到兩江去當總督,袁世凱可以斷定,決不會是因他勤於看操。果然問起京中人來,道出一段內幕。

湘軍出身的大員中,有個衡山人叫王之春。他本來是彭玉麟的「文巡捕」,職司傳達,生得儀表堂堂,是頗為厚重有福澤的樣子,彭玉麟便調他到營伍裏來,積功升到道員。光緒十年中法之戰,起用宿將,彭玉麟專廣東的軍務,用王之春當營伍處,底缺是廣東督糧道。以後升湖北藩司,又調四川,看看要爬到巡撫,是很吃力的了。

王之春花樣很多,知道著書立說,也是獵官的一條捷徑,曾請一個廣西人潘乃光,將從恭親王創建總理衙門以來,與各國交往的情形,按年條舉,編次成書,命名為《通商始末記》,因而博得了一個「熟諳洋務」的名聲,居然在光緒二十一年,奉派為弔唁俄皇亞歷山大的特使。俄國以「頭等欽差」的禮節相待,並有「腑肺語」,因而頗得帝師翁同穌的重視。

及至俄國新君加冕,打算仍派王之春為慶賀專使時,俄國卻又嫌他職位不稱,因而改派了李鴻章。而王之春則在戊戌政變後,走了榮祿的路子,終於得遂封疆之願,當了巡撫,先放安徽,後在廣西。始終恃榮祿為靠山,每月都有書信致候,自然還有伴函的重禮。

魏光燾即是由於王之春的關係,搭上了榮祿的這條線,另外又備了兩萬銀子的門包。這樣,他的希望調任兩江的意願,才能傳達給榮祿。

於是談到江都的人選,榮祿提出兩點意見:兩江自曾國藩以來,以用湘軍宿將為宜,而且張之洞太會花錢,豈可以兩江膏腴之地供他揮霍?後面這個說法,最能打動慈禧太后的心,因而魏光燾的新命,很快的就下達了。

袁世凱心想,如果說南洋是湘軍的地盤,則北洋就是淮軍的禁臠。魏光燾碌碌庸才,比張之洞好對付得多,自己的處境較之李鴻章當年先有沈葆禎,後有劉坤一的分庭抗禮,猶勝一籌。只要能壓住盛宣懷,不讓他爬上來,便可如李鴻章在北洋之日,將許多可生大利的事業抓在手裏,有一番大大的展佈。

這當然要靠榮祿,他的日子不多了,袁世凱默默在籌思,自己還不夠資格取而代之,但可扶助夠資格的人接他的位子,從中操縱,那就等於取榮祿而代之了。

當然,眼前必須格外巴結榮祿。轉到這個念頭,想起榮祿嫁女的賀禮,縱不能如魏光燾那樣,一送二十萬兩銀子,至少也要讓榮祿高興才是。

「讓榮中堂高興,不如讓榮小姐高興。」袁世凱的表兄,為他掌管私財的張鎮芳獻議:「所以賀禮之中,應多備珍貴新巧的首飾。」

袁世凱非常讚賞這個看法。因為榮祿只有一子一女,一子在迴鑾途中病歿,只剩下一個女兒親骨血,鍾愛異常。只要這位小姐說一聲「袁某人送的東西真好」,榮祿也就很高興了。

「禮要兩份。」袁世凱又問:「送乾宅的呢?」

「那是有照例的規矩的,只能遞如意。」

原來乾宅是王府。漢大臣與親貴通慶吊,照旗人的規矩,喜慶只能遞如意以申敬意,但袁世凱覺得太菲薄了,決定以北洋公所的名義,送兩萬銀子的賀禮。

※※※

滿漢不通婚的禁令,已奉明詔解除,但選八旗秀女的制度,依舊保存。旗人合於備選資格的及笄之女,在未經過挑選之前,不准擅自擇配。因此,多少豪門大族想跟榮祿結成親家,卻開不得口,即以榮祿這個艷光照人、小名福妞的愛女,雖早就向戶部報過名,已至待選之年,而三年一舉的選秀女之制,由於國遭大難,尚未恢復,福妞的終身大事,做父母的一時亦就作不得主了。

但是,有個人可以作主,慈禧太后。太后或皇帝可以指定某一親貴宗室,娶某個人的女兒,名為「指婚」,或稱「拴婚」。慈禧太后決定將福妞「指婚」給醇親王載灃。

拴成這樁婚姻,是慈禧太后迴鑾以後,所做的最得意的一件事。誰都看得出來,讓福妞能成為王府的嫡福晉,是慈禧太后的酬庸與籠絡,但是,她自己心裏明白,另外還有一層遠比籠絡榮祿來得更要緊的作用在內。她確信唯有這樣做,才可以徹底消除後顧之憂。

當議和之時,慈禧太后刻刻不能去懷的一件心事是,各國會干預中國的內政,逼她歸政。慶王奕劻與李鴻章所定的《辛丑和約》,幾乎完全接受了各國的要求,似乎任何人都能辦這樣的交涉,可是在條約之外,有一項不見於文字的交涉,他們做到了,那就是不提結束訓政之事。李鴻章的恤典特厚,奕劻的大見寵信,都由於有這麼一場功勞。

但在訂約到撤兵的那段辰光中,慈禧太后發現隱患存在,各國對皇帝依然存看好感,這倒還是意料中事,無足深憂。到後來發覺各國對皇帝的胞弟亦有好感,而且隱隱然有支持之意,這就不但意料不到,而且也不能不加防備了!

※※※

醇親王奕譞的嫡福晉,也就是慈禧太后的胞妹,生過四男一女,只留下一個老二,就是當今的皇帝。

皇帝共有三個異母弟弟,排行第五、第六、第七,都是醇賢親王側福晉劉佳氏所出。老五名叫載灃,生在光緒九年,八歲襲爵,都叫他「小醇王」。義和團入京,德國因為公使克林德被殺,算是受害最重,所以由瓦德西當聯軍統帥,瓦德西到京不久,就提出要求,應該派親王為專使,到柏林向德皇謝罪,而且指名要求,以十八歲的小醇王載灃,充任專使。

於是光緒二十七年四月,明頒上諭:「醇親王載灃著授為頭等專使大臣,前赴大德國,敬謹將命。」又派上書房師傅,為載灃授讀的前內閣侍讀學士張翼,以及德國話說得跟柏林的土著一樣的副都統蔭昌為參贊,攜帶國書禮物,在五月底由上海坐德國船放洋。

到了柏林,載灃打回來一個電報,說德國外交部致送照會,要求專使以跪拜禮覲見德皇。軍機上奏,慈禧太后大驚失色,原來客使跪覲,以前一直是大清朝與列國交往的一大爭端。乾隆五十七年,英國所遣通商專使伯爵馬戛爾尼,雙膝著地見高宗,洋人引為奇恥大辱,而中土則以為「一到殿廷齊膝地,天威能使萬心降」,是件最得意之事。從此以後,嘉、道、咸三帝,都因為洋人不肯行拜跪禮,拒見外使。直到同治年間,迫於情勢,才作了讓步,由總理衙門與各國公使,多次磋商,用五鞠躬禮覲見穆宗於西苑紫光閣,在各國已認為格外尊禮,而朝廷還覺得過於委屈。如今以洋人所絕不願行的「野蠻」禮節,強加之於中國皇帝的胞弟,明明是故意折辱,倘不力爭,何以見祖宗於地下,更有何面目再見臣下。

為此,函電交馳,極力磋商,結果總算免行跪禮。但覲見的情形,卻又大出慈禧太后意外。德皇不獨以隆重的禮節,接待載灃,而且降尊紆貴,親到行館答訪,情意殷殷地談了許久。又邀載灃至但澤閱兵,參觀曾來華遊歷,覲見過皇帝的亨利親王所統帥的海軍,甚至還作了德國皇后茶會的主賓。

這前倨後恭的用意,他人茫然,而慈禧太后肚子裏雪亮。故意以跪禮來為難謝罪的專使,是表示對她縱容義和團的不滿,而優禮載灃,純然因為他是皇帝的胞弟!

及至載灃回國,兩宮已在迴鑾途中,慈禧太后特地在開封行宮,召見載灃,細問使德的情形。載灃那知老太后已有猜忌之心?少不更事,對在德國所受的禮遇,只有誇飾,絕不隱諱,說德皇如何對他期許,又勸他留意軍事,說是確保政權的唯一要訣,就是將兵權抓在皇室手中:

慈禧太后心想,載灃素無大志,才具亦平常得很,說話有些結巴,往往辭不達意,此刻眉飛色舞,無非覺得此行很有面子而已。究其實際,並未將勸他的話,好好去想過一想。只是無用之人,易於受人擺佈,倘有人利用他的身分地位,暗蓄異志,所關匪細。

往暗裏去想,皇帝目前無子,又因有腎虧的跡象,將來也不會有兒子,然則皇位何屬?兄終弟及,已有前例,一班「新黨」如何看不出各國有支持載灃之意,因勢利用,只怕從此就要多事了!

不過有一點是很清楚的,只要載灃自己不願,任何人都不能假借他的名義為非作歹。這樣想下來,自然而然地有了法子,找一個人管住載灃,即是釜底抽薪之道。

誰能管住載灃?大家巨族的老太太,要教兒子收心,有個不二的秘訣,替他娶一房標緻、能幹、賢慧的媳婦。因此,慈禧太后從召見海外歸來的載灃的第二天起,就開始在物色「醇王福晉」了。

替她參謀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榮壽公主,一個是李蓮英,但只有李蓮英所提的人選,正合慈禧太后的意,那就是榮祿的愛女福妞。

「大格格,你看呢?」慈禧太后問榮壽公主。

「模樣兒沒有什麼可以挑剔的,能幹更無話說。就是,」榮壽公主笑笑說道:「小五將來必是落個怕媳婦的名聲。」

「小五」是指載澧。她是為她的堂弟設想,不過這句話使得慈禧太后的主意,越發堅定不移,她不便表示,正要他「怕媳婦」才好,只能為福妞解釋。

「這孩子,是讓她父母慣的!膽子可真大,連我都不怕──。」

慈禧太后是欲揚故抑,話才說了一半,但榮壽公主卻抓住空隙很快地說了一句:「她連老佛爺都不怕,小五就更不在她眼裏了。」

「那也不盡然。少年夫妻,恩恩愛愛,彼此體貼,脾氣會改的。」

榮壽公主不答。慈禧太后也發覺到,自己這樣說法,等於已定了主意,「大格格」當然不能駁回,但她心裏不以為然,是很明顯的。

多少年下來,慈禧太后如說還有忌憚的人,唯一的就是榮壽公主。她不肯隨便附和,但只要是她同意的事,不但心口如一,不會出爾反爾,而且一定盡力支持。慈禧太后很敬重她這個脾氣,也因此希望能將她說服,好讓她做自己的幫手。

可是,榮壽公主對這件事的態度很堅決。總是說:「老佛爺若以為合適,就降旨意好了!」心裏還有句話是:「我不敢駁回,可是別指望我點個頭。」因為她的堂兄弟中,受妻子及岳家欺侮的很多,都出於慈禧太后的指婚,她不希望再有一個堂弟娶得悍妻。

為此,指婚的懿旨,遲遲未發。而風聲已經隱隱傳出去了!大家都覺得非小醇王不能娶這麼嬌貴的小姐,這位小姐亦非嫁世襲罔替的親王,不足以盡其嬌貴。奇怪著這麼門當戶對的一頭婚事,慈禧太后何以至今還不得它「拴」起來?

李蓮英是對促成這頭親事最熱心的人,不斷地找機會催促,催得慈禧太后也有些發慌了,不辦成這件事,牽腸掛肚的,不能安心。

「提到福妞,你從沒有搭過一句腔,我知道,你是覺得福妞脾氣剛強,將來小五會吃虧。照我說,你這個心擔得叫多餘!他們這輩你居長,誰都怕你三分,將來如果福妞欺侮小五,你不會說她嗎?」

這話說得相當透徹。榮壽公主想,事情反正已成定局了,自己默默的表示抗議,無濟於事,徒然惹得老太后心裏不痛快,又何苦來哉?倒不如趁她有這句話,為載灃稍做彌補之計。

「小五太懦弱,有福妞這麼一個媳婦,倒正好補他的不足。女兒是怕福妞受不了王府的規矩,語言行為稍微不檢點,或者小夫妻常常吵個嘴什麼的,老佛爺不心煩嗎?」

「我知道,我知道!你說得一點不錯。」慈禧太后急忙接口:「說真個的榮祿夫婦也太寵他們這個姑娘了!找一天,我好好說他一頓。」

於是迴鑾不久,便降了懿旨,將「榮祿之女瓜爾佳氏指婚醇親王」。喜信一傳,醇親王的「北府」賀客盈門,那知老福晉劉佳氏,也就是小醇王載灃的生母,忽然得了急病,病狀是喃喃自語,雙眼發直,見了人都認不出來,彷彿中了邪了。

見此光景,賀客大駭,但「北府」上下,卻還能保持鎮靜,因為這是老福晉舊疾復發,而得此近乎瘋癲的痼疾,卻是出於慈禧太后所賜。

原來老醇王有四位側福晉,劉佳氏位居第二。嫡福晉及第一位側福晉相繼下世,便由劉佳氏當家。在老醇王病歿時,老七載濤只有三歲,是她自己一手帶大的,光緒二十三年,慈禧太后懿旨命載濤出嗣為貝子奕謨之子。劉佳氏的這個小兒子,簡直就是她的命根子,平空被奪,哭得死去活來,從此就有些恍恍惚惚,言語顛倒的樣子了。

但刺激猶不止此,尤其這一年接二連三地來。首先是載濤的「父親」又變過了。這奕謨是咸豐、同治年間被尊稱為「老五太爺」的惠親王綿愉的幼子,嚴正不阿,是親貴中的賢者,卻跟慈禧太后不大合得來。當初載濤為子時,看他肥頭大耳,十分高興,但不親自進宮謝恩,卻大宴親朋,就彷彿真的得了老來子一樣。慈禧太后知道了,頗為不滿,只是隱忍未發,以後鬧政變,鬧「拳匪」,沒工夫去擺佈他。這樣五年工夫過去,載濤已經十六歲,相貌厚重而俊秀,舉止穩健而瀟灑,是少年親貴中的美才,奕謨得意非凡。

那知樂極生悲,壞在他不該發牢騷,而且形諸筆墨,以致賈禍。他畫了一幅怪圖,懸空一隻穿了「花盆底」的腳,再無別的,卻有一首打油詩:「老生避腳實堪哀,竭力經營避腳台;避腳台高三百尺,高三百尺腳仍來!」

這隻腳一望而知是屬於誰的,慈禧太后得知其事,勾起舊恨,勃然大怒,降了一道懿旨,將載濤改嗣為老醇王的胞弟鍾郡王奕詒之後。奕謨夫婦所受這一番刺激,猶甚於劉佳氏,竟而雙雙病倒。劉佳氏一方面覺得慈禧太后喜怒莫測,十分可怕,一方面又心疼愛子改嗣,日子不見得會比在奕謨膝下來得好,因而又添了幾分病症。

不久,劉佳氏又受了一個打擊,事起於載漪別有歸宿。他本來所得的罪名是「革爵,發往新疆永遠監禁。」這年另有一道懿旨:「仍歸本宗。」亦就是仍舊算惇王奕誴的次子。他本來承繼為端郡王奕誌之子,而且襲了爵,如今一歸本宗,變成奕誌無後。誰要是再過繼過去、現成有個降封的貝勒在等著他承襲。慈禧太后倒是好意,將載灃的胞弟老六載洵,作為奕誌的嗣子,讓他由鎮國公一躍而為貝勒。可是劉佳氏又少了個兒子,自然大感刺激。

此時接到指婚的懿旨,是她一年中所受到的第三次打擊。這一次的打擊,又比前兩次來得重,大有「不能做人」之感,所以病也發得格外重了!

這因為載灃原是訂了親的,親家是蒙古人。嘉慶年間的三省教案,為僅次於洪楊的一次大規模叛亂,仁宗在宮中求卦,佔得「三人同心,乃奏膚功」。其後果然,所謂「三人」,是額勒登保、德楞泰、勒保,劉佳氏所定的兒媳,就是德楞泰之後。

德楞泰本人因功封一等繼勇侯,長孫倭計納襲爵,做過杭州將軍;次孫叫花沙納,官居吏部尚書,倭計納的襲爵的兒子叫希元,做過吉林將軍,死在光緒二十年。劉佳氏為載灃所定的親,就是希元的小姐,如今由於慈禧太后指婚瓜爾佳氏,對希元家就必得退婚了!

這件事從人情上講很難,因為希元家的小姐,是劉佳氏自己看中的,而已放了「大定」。照滿洲的婚禮,男家主婦到女家相親問名,合意了致送如意或首飾,名為「放小定」。然後擇定吉期,男家聚宗族親友帶領新女婿到女家正式求親,女家亦聚宗族親友接待,彼此謙謝再三,方始定婚,新婿拜女家神位及父母,歡宴而散。這樣經過一兩個月,再挑吉日下聘,名為「過禮」,又叫「放大定」,婚姻到此為止,已成定局。「放小定」猶可變化,「放大定」則等於已經迎娶,所欠者不過洞房花燭有好合之實而已。

因此,「放大定」之後,如果新郎不幸而亡,則未過門的新娘子,殉節者有之,守「望門寡」者有之。是這樣嚴重的情況,則退婚便如休妻,女家便認為奇恥大辱!尤其是希元家的小姐,守禮謹嚴,剛烈過人,得知退婚的信息,什麼後果都可以發生的。那就無怪乎劉佳氏要急得發瘋了。

這一夜,「北府」燈火通明,親友至多,不過不是賀客,而是劉佳氏特為請來議事的。無奈大家畏憚慈禧太后,誰也不敢亂出主意,有的勸她遵旨為妙,有的始終不發一言。最後是劉佳氏自己定的主意,進宮面求慈禧太后收回成命。

慈禧太后只當她來謝恩,那知劉佳氏一開口便淌眼淚,「奴才的兒媳婦,已給奴才磕過頭,是奴才家的人了!一點過失都沒有,怎麼忍心退婚,」她哭著說:「這一來,教人家孩子怎麼得了?」

慈禧太后臉色鐵青,連連冷笑,向左右的宮眷命婦說道:「你們看看,世上有這種不識好歹的人!」說完站起身來就走。

於是榮壽公主出面相勸,劉佳氏哭了一陣,噙淚回家,已有個極壞的消息在等她,希元家的小姐,服毒自殺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