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瀛台落日 >

瀛台落日 四

作者:高阳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8 09:55:19 来源:本站原创

果然,鹿傳霖跟清銳早就約好了,而且當面告知蔣式瑆,第二天一早在都察院會面,等他見了兩官一下來,立即到匯豐銀行查案。

依舊是兩轎一車,前後護擁,到了東交民巷。少不得還要投帖,坐在轎子裏的鹿傳霖,在等著匯豐銀行的洋人出迎,結果出來一個中年人,走到轎前隨隨便便問道:「兩位大人,要見我們的洋管事希禮爾先生?」

「對了!我跟清大人是奉旨來查案的。」

「喔,請吧!」那中年人自我介紹:「我是這裏的買辦,姓楊。」

於是兩位一品大員在銀行門前下了轎,被引入客室,已有一個洋人在等著,走上來伸手相握,然後擺一擺手,表示讓坐。

楊買辦亦老實不客氣,坐在賓主中間,介紹了雙方的姓名,希禮爾問:「他們來做什麼?」

等楊買辦將話翻譯過去,鹿傳霖答說:「我們奉到上諭,徹查慶親王奕劻的存款。請你們把存戶名冊拿出來看看。」

恰如那桐所料,希禮爾一口拒絕:「存戶的名冊,照定章不准公開的。」

「不看名冊亦不要緊。」鹿傳霖很快的讓步,「只告訴我們,慶親王在你們這裏有多少存款?」

「什麼人在本行存款,照定章亦是不能宣佈的。」

這一下,鹿傳霖有些生氣了,但不敢發作,「那麼,」他問:「你們跟慶親王有沒有往來?」

這一次希禮爾的回答很清楚:「根本沒有見過這位親王。」話說不下去了,鹿傳霖問清銳:「秋翁,你有話問沒有?」

「問也問不出什麼來了。」

「那麼,蔣都老爺你呢?」

「我奉旨跟兩位大人一起來,上諭上並沒有准我發問。」

「你的意思是,你沒有話說?」

「是!」

「好!那就走吧。」

此一行也,比前一天撲個空還要沒趣,只好回到都察院,商量復奏。

「只有據實陳奏。」清銳答說:「洋人不講理,上頭也知道,不會怪咱們查得欠精細。」

「據實陳奏!不錯,據實陳奏。」鹿傳霖說:「就請老兄這樣主稿吧!」

於是清銳找人擬了一個奏稿:「本月初二承准軍機大臣交到諭旨,御史蔣式瑆奏,官立銀行請飭親貴大臣入股,以資表率一折,據稱匯豐銀行慶親王奕劻有存放私款等語,著派清銳、鹿傳霖帶同該御史,即日前往該銀行確查具奏,欽此。遵即到署,傳知御史蔣式瑆,一同前往匯豐銀行,適值是日禮拜,該行無人。復於初三日再往,會晤該行管事洋人希禮爾及買辦楊紹渥,先借考查銀行章程為詞,徐詢匯兌、存款各事,迨問至中國官場有無向該行存款生息?彼答以銀行向規,何人存款,不准告人。復以與慶親王有無往來,彼答以慶親王則未見過。詢其帳目,則謂華洋字各一份,從不准以示人。詰之該御史所陳何據?則稱得之傳聞,言官例准風聞言事,是以不揣冒昧上陳。謹將確查情形,據實繕折復奏。」

名為「確查」,其實皆為片面之詞,但「答以慶親王則未見過」這句話,很有力量,暗含著人尚未見過,何來存款之意在內。摺子上呈,折底早有巴結奕劻的人,抄送到府。奕劻一看,心中一塊石頭落地,只待王竹軒一到,便好提款,改存別家銀行。

蔣式瑆當然也知道了復奏的內容。冷笑著說:「這叫什麼確查?完全是為慶王開脫。將來不出事則已,一出事看這兩位大員,吃不了兜著走!」

「何為出事?」有人問說。

「將來查出來慶王確有匯豐存款,那該怎麼說?如果此刻復奏上『謹將確查情形』這一句,改為『謹將未能確查各緣由,據實復奏。』庶幾近之。照現在說法,將來查有存款實據,清、鹿兩公不是欺罔,就是包庇,其罪不輕。」

這些話傳入奕劻耳中,暗暗心驚,因此等王竹軒一到,奕劻命載振告訴他,要做到兩件事,一是提款,二是銷帳,務必不露任何痕跡。

王竹軒滿口答應著去了,第二天回復:「洋人的意思,提款即不能銷帳,銷帳即不能提款。兩者擇一,特來請示。」

「提款不銷帳,這話說得通,銷帳不提款,怎麼行?帳都銷了,存款在那裏?」

「喔,這是我沒有說清楚。」王竹軒歉意地笑一笑,「洋人的意思,尊款改個戶名,仍舊存在匯豐,至少存三個月。至於『慶記』的戶名,保險銷得一無痕跡。」

「那行!你看改個什麼戶名呢?」

「悉聽尊意。」

載振想了一下說:「用『安記』好了。」

「是!這手續我去辦。」王竹軒說:「請振貝子把慶記的存折跟圖章給我。」

到得第二天,王竹軒送來一本「安記」的新存折,是二個月的定息存款,另外兩枚圖章,一枚「慶記」,一枚是他代刻的「安記」。

一場風波,輕易渡過,存款分文無損,更覺痛快的是,批覆清銳、鹿傳霖復奏的上諭,斥責了蔣式瑆一頓,說「言官奏參事件,自應據實直陳,何得以毫無根據之詞,率臆陳奏,況情事重大,名節攸關,豈容任意污蔑?該御史著回原衙門行走,姑示薄懲。」

蔣式瑆是由翰林院編修「開訪」,考選而得的御史。「回原衙門行走」,即是仍回翰林院去當編修,實際上等於降調。在奕劻父子看,實在是件大快人心的事,因而很見王竹軒的情。

王竹軒卻是遜謝不遑,跟載振走得更近。這樣過了兩個月,忽然到慶王府辭行,說是調回上海了。諄諄相約,如果載振因公南下,務必到上海稍作盤桓,容他好好做個東道。處得好好地,忽然熱辣辣地要分手,載振心裏倒難過了兩三天。

及至存款三月期滿,奕劻一天想到了,覺得還是提出來,放在手頭為妙。於是派了一名親信侍衛名叫哈石山的,持了存折圖章去提款,結果空手而回,滿臉沮喪。

「怎麼回事?」

「款子叫人提走了。」

奕劻大驚亦大惑,「怎麼會呢?」他說:「你別是走錯了地方了吧?」

「沒錯兒!不就挨著德國使館的那家銀行嗎?」

「嗯!他們怎麼說?」

「說存折已經掛失了,另外發了新摺子。這個摺子不作數。」

「不作數?」載振大為困惑,「那麼圖章呢?」

「圖章換過了。這個,也不管用了。」

「誰換的?」

「那,那,沒有問。」

「不用問,大爺!」有個很懂銀行規矩的帳房插嘴說道:

「是受了騙了,是王竹軒幹的好事。」

照此帳房的推論,王竹軒要動手腳毫不費事,關鍵是將「慶記」的存折與圖章交了給人,也就等於將六十萬兩銀子雙手奉上,伏請笑納。至於「安記」的存折與印鑒,最初是真的,但王竹軒既然存心不良,可以預先鈐印在兩份空白書表上,一份用來掛失,申請發給新折,一份申請更改印鑒。這一來,存在王府的存折及「安記」那枚印鑒,便成了廢物了。

怪不得王竹軒會調到上海,原是早就籌劃好的步驟。怪來怪去只怪當初,一頓脾氣發掉了六十萬銀子,只好認吃啞巴虧。

但奕劻卻沒有他兒子看得開,又因為是啞巴虧,一口氣悶在心裏發洩不得,更覺難受。整天拉長了臉,什麼高興有趣的事,亦不能使他破顏一笑。

心境與奕劻相反的是蔣式瑆,從王竹軒那裏分到二十萬銀子,雖較原定各半之約,少了三分之一,亦已心滿意足,半夜裏從夢中都會笑醒。當然,有了錢不妨敞開來花,反正他發過妻財,排場遠勝過「借京債」度日的,所以闊一點,也不容易看得出來。

這是蔣式瑆自己的想法,別人看就不一樣了。尤其是新蓋一座住宅,光是那一帶水磨磚砌的圍牆,氣派即不下於王府。在京裏當翰林,又是放了廣東的考官,四川的學差,還能發財嗎?在這個疑問之下一打聽,奕劻父子大上其當的真相,以及蔣式瑆夫婦之間的詬誶,便都掀出來了。

於是,有一天清晨,蔣家的下人,發現圍牆下擠滿了人,走去一看,水磨大磚上寫著鮮紅的十六個大字,是一副對仗工穩的對聯:「辭卻柏台,衣無懈豸;安居華屋,家有牝雞。」也不知是用的什麼特製的洋漆,怎麼樣擦洗亦無法消退。於是蔣式瑆的臉也拉長了。

※※※

為了六十萬銀子損失,慶王府的門包又漲價了。而且,規矩更嚴,絕無通融,沒有門包便不能進門。也有些不打聽行情的老實人,看到慶王奕劻的煌煌手諭,高貼在壁,嚴禁收受門包,竟信以為真,以致枉勞腳步的。

有個進京公幹的河南學政林開謨,公畢回任,照例遍謁顯要而辭行,最後只剩下奕劻一處,去了三次未見到,不免口發怨言。

「京裏各位大臣都見過了,只要見一見王爺,就可以動身了。那知道這麼難見!」

「要見也容易。」慶王府的門上微笑說道:「意思到了,自然就往裏請了!」

「意思到了為什麼意思?」

門上看他像是個書獃子,便老實說道:「我就說給林大人吧,得賞個門包。」

「管家你看!」林開謨指著壁上的條諭:「王爺有話,我怎麼敢?」

「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林大人,你這個錢也不能省。」

林開謨倒不想省這筆錢,無奈未曾預備。如果派人回客棧去取,未免耽擱工夫,因而不免躊躇。

正當此時,一輛藍呢後檔車疾馳而至,車帷掀處,出來一個紅頂獅補的徐世昌,一見林開謨便問:「老世叔還沒有出京?」

原來林開謨的父親叫林天齡,同治初年的名翰林之一,曾入選在弘德殿行走,不過所教的是為穆宗伴讀的恭忠親王長子載澂。當時少年親貴中,載澂的資質無雙,而淘氣亦算第一,戲侮師傅,無所不至,每每學林天齡那種大舌頭的福州官話,隔室相聞,可以亂真。林天齡情所不堪,堅決求去,老恭王為了表示歉意,設法放了他一個江南考官。有個門生鎮江人,名叫支恆榮,後來點了翰林,是徐世昌會試的房師,所以徐世昌成了林天齡的小門生,算起輩分來,自然該叫林開謨為「世叔」。

「我來見王爺。」林開謨答說:「那知道王府還有──。」

「我知道,我知道!」徐世昌不讓他說下去,「老世叔,你等一等。」

等不多久,門上來說:「王爺請!」這自然是徐世昌一言之功,而門上的臉色不會好看,亦是可想而知的事。

※※※

送走了徐世昌與林開謨,奕劻接見一個等候已久的訪客。

此人名叫周榮曜,身分相當奇特。

周榮曜戴的是暗藍頂子,官居四品,但他一直是個書辦,粵海關管庫的書辦,手眼通天,發了幾百萬銀子的大財。從李鴻章、譚鍾麟到德壽,歷任兩廣總督,大都對他另眼相看,但從上年夏天起,便遇到剋星了。

這個剋星就是岑春煊。他一到任,先參武官,後參文官。南澳鎮總兵潘瀛、柳慶鎮記名總兵唐生玉革職充軍,千總潘繼周軍前正法。文官之中,首當其衝的是,在廣東有能員之稱的南海知縣裴景福,岑春煊參他「聲名狼藉,請革職看管」,一面出奏,一面拘禁,出告示接受控訴。那知裴景福也很厲害,不知使了什麼手腕,竟無人出面檢舉。於是裴景福自請罰鍰助餉,岑春煊無奈,只得照准。釋出以後,裴景福走錯了一步,私下逃到澳門。這一來反而授人以柄,岑春煊幾番交涉,不得要領,一怒派兵艦到澳門,非提回裴景福不可。結果引渡回省,奉旨充軍新疆。

岑春煊有參屬員的癮,三日一小參,五日一大參,最後參到了吳永頭上。

吳永是辛丑迴鑾那年,放的廣東高廉道。岑春煊到任,改調雷瓊道,曾為韓愈、蘇東坡謫居之地的海南島,即為轄區。此一調在吳永已覺委屈,而岑春煊意猶未足,一個摺子參了十一個人,以吳永居首。

照常理說,通折參劾,自然是列名越前,處分越重,從無例外之事,居然出現了例外!岑春煊對吳永所擬的處分是「請開缺送部引見」,而以下十名,重則查抄遣戍新疆,輕亦革職永不敘用。這樣做法,看起來似乎不忘昔日香火之情,其實用心甚深。

因為,岑春煊知道吳永的簾眷未衰,如果處分擬得太重,慈禧太后會不高興。如今與情節重大的劣員同列,且居首位,暗示吳永的官聲,比應該抄家充軍的人還要壞,而故意減輕處分,是仰體上意,曲為回護。倘或以下十名皆獲嚴譴,則居首的吳永,又何能獨輕?

那知慈禧太后一看這個摺子,頗不以為然,問軍機應該如何處置?慶王不答,瞿鴻禨開口。

他已很有意結納岑春煊,所以正色陳奏:「國家兩百多年的制度,封疆大吏,參劾屬員,沒有不准的。這個摺子當然照例辦理。」

「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想來他做官亦不會壞。這個摺子,我看留中好了。」

「岑春煊所擬吳永的處分太輕,送部引見以後,皇太后如果要加恩,仍舊可以起用。」

「這又何必多此一舉?」

「跟太后回奏,」瞿鴻禨說:「岑春煊摺子裏面,還有好幾個人,情節重大,似乎未便因為吳永一個人,把全折一起留中。」

慈禧太后微感不悅,「我只知吳永這個人很有良心,他做官一定錯不了的,像吳永這樣的人,岑春煊都要參他,天下該參的官,可就多了。」她停了一下,右手微拍御案,加強了語氣說:「岑春煊向來喜歡參人,老實說,亦未必情真罪當。這個摺子,我還是主張留中。」

「岑春煊實心任事,如今又在整飭吏治的時候,他的這個摺子如果留中,會助長貪墨之吏的僥倖之心。而況,全折以吳永居首,想來其中必有不堪的情事,如果皇太后能面加訓誡,亦是保全吳永之道。」

瞿鴻禨自覺這話說得很冠冕,可以為岑春煊爭得個十足的面子。那知他對吳永的觀感,恰與慈禧太后深印心版的記憶相反,誰說吳永不好,在慈禧太后便不以為然。持之愈力,惡之愈甚,終於激得老太后勃然變色!

「難道岑春煊說壞的人,就定準是壞的?我知道岑春煊的話,不十分可靠,我知道吳永一定不會壞的!由此推想,別的人亦未見得准壞!」她連連擊案,「留中!決計留中!我是留中定了!」

這模樣竟是與瞿鴻禨嘔氣。不但慶王奕劻,面如土色,連重聽的王文韶與鹿傳霖亦覺膽戰心驚。瞿鴻禨碰了這麼一個自入軍機以來從未有過的大釘子,那張清癯的臉,自是更顯得蒼白。

退值回府,瞿鴻禨少不得將廷爭經過,馳函廣州。岑春煊自然覺得無趣,不過倒是學了個乖,知道以後要參人,必當細敘劣跡。參吳永是弄巧成拙了,倘或臚列罪過,慈禧太后即便有心庇護,至少要經過派員徹查這套遮人耳目的手續,不至於全折留中,便宜了另外那十個人。

另外的那十個人之中,就有周榮曜在內。僥倖逃過這一關,依舊驚出一身冷汗,他知道岑春煊始終放不過他,遲早還會動手,趁這前折未准,後折未上之間,若不早自為計,禍至無日。

因此,他不動聲色地在暗中作了打算。第一步是派人到京加捐一個四品銜;第二步找內務府的門路,結納了李蓮英;

第三步才是親自進京活動。

人還未到,已有八十萬銀子匯到京裏,但這樣的闊客,卻住在東河沿的一家普通客棧中。衣飾樸實無華,盡量避免招搖,而出手驚人,慶王府的門包送了五百兩,比他人多七倍之多。因此,頗有人替他在奕劻面前說好話,而奕劻亦就不以等閒視之了。

及至一見了面,奕劻不免詫異,亦有些失望,實在看不出周榮曜有何長處?加以語言隔閡,更覺話不投機,所以椅子尚未坐熱,主人就端茶送客了。

這個官場中的規矩,周榮曜是懂的,急忙站起身來,從袖子裏掏出一個紅封袋,雙手捧上,說一句:「王爺備賞。」

奕劻不接,只說:「千萬不可以,千萬不可以!」

周榮曜是經過指點的,知道這句話在奕劻有時候一天要說上好幾遍,正如王府的門上所言:「王爺的話不能不這麼說」,自己的「錢可也不能省」。便將紅封袋放在桌上,行禮辭出。奕劻送了幾步,等周榮曜謙請「留步」時,哈哈腰回身便走,順手撿起紅封袋,用兩指拈出銀票一看,不由得目瞪口呆,竟是四萬兩的一張特大紅包!

於是他對周榮曜的觀感復又一變,當然也會想到,出手如此,必有所欲。正好那桐來訪,順便就提到此人。

「粵海關有個姓周的,你見過沒有?」

「見過。」那桐答說:「人不壞。」

「他進京來想幹什麼?」

周榮曜進獻的數目,那桐是知道的,他也很得了些好處,自然要盡些心力。「周榮曜出身雖不高,人很能幹,精通洋務,善於應酬。如果派到那一國去辦交涉,倒是一把好手。」

「他是想當公使?」

「派到小國,似乎不礙。」

奕劻想了一下,點點頭說:「這要等機會。你既然跟他認識,必有見面的機會,託你帶句話給他,我會替他留意。」

「是!」那桐略停一下說:「他也跟我說過,倘蒙王爺栽培,另外還有孝敬。」

奕劻又想了一會兒,「事情很難,再說吧!」他又問:「你是從署裏來?有什麼消息?」

這所謂「署裏」是指外務部。瞿鴻禨雖以會辦大臣兼尚書,但在軍機處的時候多,反倒是不兼尚書的會辦大臣那桐,每天到部,對於日俄的戰況,比較清楚,而且經常跟日本公使內田康哉見面。這時候奕劻問起,隨即答說:「正要跟王爺來請示,內田來說,日本決定設立滿洲軍總司令部,總司令官叫大山巖,總參謀長叫兒玉源太郎。另外在大本營還有個參謀總長,是山縣有朋。內田說,日本對戰事很有把握,而況對俄開戰,是為中國爭回東三省。中國不應袖手旁觀──。」

「這話就不對了!」奕劻打斷他的話說:「第一、中俄訂有密約,照萬國公法,應該出兵幫俄國,如今以遼河為界守中立,無形中等於幫了日本。第二、慰庭不已派了他的顧問坂西,化裝中國人,經常出關到日軍營地去聯絡,試問,還要怎麼樣幫日本?」

「我也這麼跟內田說。內田提出兩點要求,第一、要看看中俄密約;第二、想請中國准他們在關外招紅鬍子,替他們打俄國。」

「第二點不行,那會招是非。第一點,不妨准他,不過也得先奏明瞭。」

「是的。」那桐略停一下又說:「招紅鬍子的事,內田跟我說,他跟慰庭接過頭了,慰庭答應暗中幫他的忙。」

奕劻立即接口:「既然慰庭已許了他,當然沒有什麼不可以。」

「我也覺得沒有什麼不可以,如果怕俄國抗議,不妨給日本去一通照會,要他制止,這不就在表面交代得過了?」

「好!這個辦法好!就這麼辦。」

※※※

日軍招撫紅鬍子的計劃,其實早就在袁世凱的支持之下,成為事實。

早在四月間,?西就在朝陽密招紅鬍子馮麟閣、金壽山、杜立山所部,編成「正義軍」三營。袁世凱一面電告外務部,一面卻命駐守遼西維持中立的馮玉昆秘密支援,所以「正義軍」的身分很微妙,既是日軍的傭兵,又是官軍的旁支。

其實日本從朝鮮義州渡鴨綠江,經安東進入奉天的陸軍,已有十個師團之多,番號是第一、二、三、四、八、九、十、十一、十二,以及近衛師團,陸續編為四個軍,首先編成的是第一軍,司令官黑木為楨,分佈在九連城、鳳凰城一帶。

第二軍由陸軍大將奧保鞏率領,在旅順東北的不凍港貔子窩登陸,分兵兩路,一路向西佔領普蘭店,拒遼陽的俄軍南下,一路直趨西南的金州,意在絕旅順、大連的後路。

第三軍司令官名叫乃木希典,專攻旅順。別遣陸軍中將野津道貫,自大東溝以西,哨子河口的孤山登陸,沿大路北進,克岫巖,與第一軍合力攻佔海城東南的析木城。而奧保鞏以第一師團守金州,親師第二、四兩師團沿南滿鐵路逆擊,進熊岳、破蓋平,覆敗俄軍於大石橋,於是營口、牛莊亦不復能守。整個遼東半島,大致都歸於日軍的掌握了。

設立滿洲總司令部即在此時,由兒玉策劃,以第一軍為右翼,出遼陽東北;第四軍為左翼,西遼陽西北;而第二軍為正面,三路齊進,攻佔遼陽,日本兵死了一萬七千多。

不過,這個勝仗不全是日本人自己的功勞,「正義軍」亦頗有牽制之功。不過,俄軍雖敗,實力未損,俄國的遠東軍司令官克魯巴特金,估量遼陽難守,一面抵禦,一面全師而退,此時重新部署,以三個軍團反攻遼陽,一個軍團出遼陽東南,一個軍團為預備隊。其中出遼陽東南這一著最狠,企圖是在絕日軍的歸路,包圍聚殲。

這一來,日軍自非出盡全力不可。因此,?西跟袁世凱商量,要求格外支援。袁世凱便派了直隸督練公所的參謀處總辦段芝責,隨同?西,到遼陽相機處理,同時馮玉昆亦奉到密令,要在暗中盡可能援助日軍。

到得遼陽,商定派遣馮玉昆屬下的隊官,為日軍充當間諜,哨探軍情,入選有孟恩遠、王懷慶、劉夢蘭等等,約莫十來個人,雖都行伍出身,但受過新法軍事訓練,要他們去看俄軍馬、步、炮、工各營的情況,不致茫無所識。只是,筆下卻沒有一個人拿得起來的,刺探有所得,不能寫報告回來,於事何補?

正好段芝貴的父親,巡撫營統帶段有恆,從瀋陽以西的新民,到遼陽來看因公出關的兒子,知道了這一層難處,便向段芝貴說:「我帶的一個馬弁吳佩孚,是山東蓬萊人,秀才出身。他於這個差使倒合適。」

原來這吳佩孚字子玉,山東蓬萊人。家貧有大志,十四歲那年,投入登州府水師營,充當學兵,操課勤務之暇,用功苦讀,居然在光緒二十二年,應登州府院試,以第二十七名進學,便是「宰相根苗」的秀才了。

不想第二年在家闖禍,得罪了當地巨紳,不但被革了秀才,還被通緝。迫不得已,航海到天津,投效聶士成武衛前軍,因為體質太弱,只補上一個雜役的名字。不久,庚子亂起,聶士成殉國,武衛全軍潰散,吳佩孚輾轉到了開平,考入武備學堂,其後武備學堂遷至保定,吳佩孚自覺年將而立,還受年紀與自己相仿,甚至比還來的小的教官呵斥,情所難堪。

因而,吳佩孚輾轉投入段有恆部下,充當一名馬弁。段有恆亦每以能有一名如斯養卒的秀才供驅遣為得意之事,兼以吳佩孚通文墨,到那裏都方便,所以出入相隨,漸成親信。

有此一段淵源,自堪信任,段芝貴亦樂得仰承親心,加以提拔,派在參謀處差遣,月支薪水五十大洋。

於是吳佩孚偕同孟恩達等人,或者肩挑擔子,扮成小販,或者牽猴攜羊,裝成變把戲的,分頭接近俄軍的營區,陣地,打探動靜。

不久,書面報告源源而至。眾人出力,一人執筆,負責這部分聯絡工作的日本滿洲軍總司令部的參謀福島,以及?西,只知道吳佩孚一個人的名字,看他報告詳盡間或附以地圖,亦頗得要領,決定要提拔此人了。

※※※

段芝貴從遼陽回到天津,第一件事,當然是去見袁世凱,報告此行經過。

李鴻章的北洋大臣行轅,已毀於庚子之亂,新址本來準備作為皇帝閱兵的行宮,戊戌政變,閱兵之禮不舉,袁世凱估計皇帝亦永不會再到天津,因而奏請改為北洋大臣行轅。東面余屋,作為督練公所,將星雲集,但沒有幾個人能見到袁世凱,即使是段芝貴,亦必得先經通報准許,方能進入袁世凱的簽押房。

西面一帶房屋,饒有花木之勝,是幕府所在,盛況已與李鴻章開府時不遠,候補道有陳昭常、蔡匯滄、阮忠樞,都是兩榜出身。翰林則除了北洋舊人於式枚以外,還有傅增湘、嚴修,此外還有好些「欽賜進士出身」的學生,總計二十多人,濟濟一堂,是袁世凱最闊的一堂「擺設」。

至於袁世凱最信任的一位幕賓,行輩最低,是個蘇州人,名叫張一麐,是上年癸卯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出身,發往直隸,以知縣補用,為袁世凱羅致入幕,月送束修六十兩銀子。

幕府的身分,向例與東道主相等,所以北洋的幕府,往往連司道都不放在眼裏,到處有人逢迎,肥馬輕裘,輕易可致,很少有人著重那戔戔鶴俸。唯有張一麐不同,每天將自己分內之事做完,關在書房裏用功,看的書不拘一格,大致以實用為主。好幾個月的工夫,沒有私下見過袁世凱一次,更不要說有所干求,因而提起北洋的「張師爺」來,都有肅然起敬之色。漸漸地袁世凱也發覺了,信任有加,舉辦新政的許多章程條款,以及奏摺,大都託付了張一麐。

這天段芝貴入謁,袁世凱本已吩咐「請進來」!但以張一麐恰好應邀而至,便又關照且慢,待與張一麐談完了再說。

「仲仁,」袁世凱喚著他的別號說:「今天有件事奉託。我知道你很忙,應酬筆墨,不該再勞你的神,想想還是拜託大筆為妙。」

「是的。」張一麐問道:「不知道是何應酬筆墨。」

「張香帥七十整壽,該送壽屏,想託你做一篇『四六』。」

張一麐面有難色。像袁世凱與張之洞的身分,這篇壽屏該寫成十六幅,兩三千字的「四六」,那怕獺祭成章,也得好幾天工夫。在他來說,抽出一整天的閒暇都難,何況好幾天。

「仲仁,你勉為其難吧!」

聽得府主這麼說,張一麐只好答一聲:「我勉力而赴就是。」

「拜託,拜託!」袁世凱說:「脫稿以後,亦不必送我看了,看了我亦不懂。請你直接交給張遜之去寫吧!」

張遜之是直隸官報局的總辦,素有善書之名,張一麐點點頭說:「是的!」說完略等一下,如果袁世凱沒有話,便待告辭。

「仲仁,請你再坐一坐,有件事順便料理一下。」說著,袁世凱向聽差吩咐:「請何總辦。」

這何總辦是督練公所教練處的總辦何宗蓮,字春江,山東平陰縣人,天津武備學堂的高材生,但到差不久,跟張一麐兩不相識。只是何宗蓮覺得能在總督的簽押房中,安坐自如,來頭一定不小,所以向袁世凱行完禮後,亦向張一麐點一點頭,表示敬意。

「這步兵操典,你怎麼說?」袁世凱一面問,一面從案頭取過厚厚的一部稿本,裏面夾著許多參差不齊的籤條。

「回大帥的話,這部操典,由日文譯過來以後,經過仔細推敲,並沒有什麼不妥之處。原簽有點吹毛求疵,只好逐條駁回。」

「你們武夫,懂什麼文墨!」袁世凱沉下臉來說:「你們知道原簽的人是誰?就是這位張仲仁先生!」

何宗蓮大窘,急忙轉身拱手,連聲喊道:「老夫子,老夫子!」歉疚之情,溢於言表。

「不敢,不敢!」張一麐亦起身還禮,「這部稿子,是大帥交代,我不能不辦。不過雖有改正,無非文字上的潤飾,於原義並無出入。我不敢強不知以為知。」

「你聽見沒有?張先生經濟特科一等第二名,文字一道,難道你們還不服?」袁世凱毫不客氣地開了教訓:「越是肚子裏有墨水,人越謙虛,唯有半瓶醋,才會晃蕩。你把稿本拿回去,仔細再看,好好向張先生請教。」

「是!是!」何宗蓮雙手將稿子接過來,「叭嗒」一聲,碰響了皮靴跟,接著轉身問張一麐:「不知道老夫子什麼時候有空?」

「那就難說。不過,我不大出門,你隨時請過來,我們談談。」

「是!我下午去拜訪老夫子。」

「好,我候駕。」

於是何宗蓮又轉身問:「大帥還有什麼吩咐?」

「我想,新軍應該舉行一次大操,你倒不妨先籌劃起來看。」

「是!」

停了一會,袁世凱不再有話,何宗蓮便捧著步兵操典的手稿退了出去。張一麐等他背影消失,向袁世凱勸說:「大帥的詞色似乎太嚴厲了。」

「沒有法子!對此輩不能假以詞色。尤其不能讓武的壓倒文的。否則,必有自貽伊戚的一天。」

「武的不能壓倒文的」,這句話給張一麐的啟發很深,覺得袁世凱能有今天,也許就得力於這一點。

※※※

對於日俄兩國在東三省的戰況,袁世凱問得很詳細,當然最關心的是戰局的結果,究竟是日本勝,還是俄國佔上風,或者不勝不敗,歸結於和局。

「陸軍方面,大致日本勝的把握。」段芝貴說:「俄軍反攻遼陽,死了四萬人,損失很重。不過,日軍亦是筋疲力竭了。如今兩軍隔一條渾河在休息,大局要看旅順的俄軍支持得住支持不住。」

「照你看呢?」

「很難說。旅順的防禦工事太好了,地險而兵精,日本第三軍已經發動過三次總攻擊,敢死隊一波接一波,乃木希典的兒子在裏面,可是徒勞無功。」

「喔,」袁世凱很注意地問:「乃木的兒子亦是敢死隊?」

「是的。」

「結果呢?」

「當然陣亡了。」

袁世凱點點頭,臉色沉毅,「照我看,乃木一定可以攻下旅順。」他問:「如今日軍距旅順多遠?」

「最接近旅順的一個陣地,五、六里,現在正在攻老虎溝。照日本人說,如果能把老虎溝攻下來,形勢就會改變。」

聽得這話,袁世凱起身去看懸在壁上的「旅順要塞兵要圖」,找到了老虎溝,看到下注「二○三高地」的字樣,方始明白。

「是了!日軍吃在仰攻,『頂石臼做戲,吃力不討好』,若能佔領二○三高地,對港灣成鳥瞰之勢,俄軍殘餘的軍艦,就什麼作用都沒有了。」袁世凱停了一下問:「我們能不能幫他什麼忙?」

「打旅順,幫不上忙。」

「陸軍方面呢?」

「也要看機會。反正攻瀋陽,總有可以幫他們的地方。」

袁世凱點點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凝神望著東三省的地圖,好一會始開口:「我當初不主張中立,應該幫日本打俄國,如果聽了我的話,現在情形就大不同了。」

「請──。」段芝貴說:「請大帥教導。」

「這跟賭錢一樣,日本做莊家,我們搭多少股子在裏頭,現在就可以計算如何分紅了。如今我們幫日本,好比賭場裏的混混,看莊家手風順,在旁邊打打扇,遞遞毛巾把子,說兩句湊趣的話。等莊家站起身來,隨便抓一把錢給你吃紅,還得跟他道聲謝。若是合夥做莊家,當然坐下來細算贏帳,這情形大不同了。」

「是!聽大帥的譬喻,完全明白了。」段芝貴又說:「前一陣,不是張香帥有個摺子,主張西聯英、東聯日,似乎可以補救。」

「太晚了!沒有用處。」袁世凱說:「只望日本打敗了俄國,能把東三省還給中國,已是上上大吉。」

聽得這話,段芝貴踏上兩步,低聲問道:「聽說東三省要設總督,而且已經內定了,大帥,可有這話?」

袁世凱知道有此一說,湖南巡撫趙爾巽內召,即為未來東三省總督的人選。這是瞿鴻禨的打算,因為他們同治十年辛未一榜,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材,而下一科甲戌卻頗有幾位出色的人物,已死的如趙舒翹,現存的如吏部尚書張百熙、雲南巡撫林紹年、四川總督錫良、兵部侍郎胡襢芬等人,都各有表現。

漢軍正藍旗人的趙爾巽亦是其中之一,在湖南的政聲還不錯,所以瞿鴻禨想拉他一把。內召以後,先派署戶部尚書,一切籌議東三省設總督之事,常派趙爾巽參與,為他未來的出處作張本。

這些情形,袁世凱覺得不必告訴段芝貴,只問一句:「你是聽誰說的?」

「在東三省聽旗人談起。」段芝貴說:「倘若真有這話,大帥倒不可不稍稍留意。」

「喔!」袁世凱抬眼望著,等他說下去。

「東三省地大物博,富庶得很,我這趟去了才知道。如果總督、巡撫是自己人,將來籌餉就方便得多了。」

聽得這話,袁世凱波瀾大起,但表面上不現聲色,「我知道了。」他用告誡的語氣說:「這話,你不必跟人去談!事情還早得很,不必急!」

意思是說,緩緩圖之。段芝貴心裏也起了一個念頭,一時還無法分辨,自己這個念頭,到底是不是妄想?只很興奮的答說:「是,是!我知道事情的輕重。」

※※※

慈禧太后的七十萬壽,靜悄悄地過去了。五十中法之戰,六十中日之戰,兩番盛大籌辦的慶典,臨事而廢,滿以為七十歲可以好好熱鬧一下,誰知道又有日俄之戰!幸而戰事發生的早,四月裏就下了上諭,停止慶祝,倘或一切都預備好了,突傳警信,那就更掃興了。

「大概我這一輩子就不用想過整生日了!」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說:「天下也真有那麼巧的事。」

「這大概是老天爺特意的安排,把這一份熱鬧留著到八十萬壽再補。」

「八十?」慈禧太后有些傷感,「就活到那個歲數,眼花了,牙齒也掉了,說話顛三倒四的,做人也沒有什麼滋味。」

「老佛爺一點都不顯老!倒是──。」榮壽公主突然住口,本想拿皇帝來相比,話到口邊才發覺不妥,把它硬截住了。

這一說勾起了慈禧太后的心事──從迴鑾途中,在開封逐「大阿哥」溥儁出宮那時候起,她就在考慮儲位的歸屬。到得載灃做了榮祿的女婿,算是有了指望,但成婚已經兩年,竟無喜信豈不叫人著急?

這樣想著,不由得問了出來:「載灃的媳婦,不是有病吧?」

榮壽公主對此突如其來的一問,無從作答,想一想只能率直回對:「沒有聽說。」

「怎麼到現在都一點兒沒有消息,該找個好婦科大夫給她看一看。」

原來是關切醇王福晉何以至今不孕?榮壽公主隨即答說:「奴才也問過她,她說算命的看相都說她的子嗣得很晚。」

「晚到什麼時候呢?」

榮壽公主體會得出她的心境,盼望載灃得子之心,較尋常人家老太太抱孫之心,不知殷切多少倍。便安慰她說:「決不會太晚。少年夫婦,身子亦都很好,不應該沒有喜信。」

「就是這話嘍!」慈禧太后說:「我想總有道理在內,應該多找幾個大夫看看。」

「是!奴才傳旨給她。」榮壽公主想了一下,不經意的說:「皇上近來的精神,似乎又不如前了。李德立的本事有限,服他的方子,好像全無用處。」

「你的意思說,也應該在外面找大夫?」

榮壽公主不作正面回答,只說:「要有薛福辰那樣的人就好了。」

薛福辰當年曾為慈禧太后治癒骨蒸重症,他本來是直隸的候補道,出於李鴻章的專折保薦,慈禧太后遲疑地說:「如果降旨命各省保薦名醫,外頭又不知道會造什麼謠言?」

「是!」榮壽公主看她意思並不反對宮外召醫,便即說道:「老佛爺何妨問一問軍機?」

「嗯!」慈禧太后點點頭,「我知道了。」

過了幾天,慈禧太后在單獨召見奕劻時,忽然想到此事,提了起來,奕劻回奏:「奴才前年的一場病很重,是袁世凱薦了一個西醫來看好的。」

「喔!」慈禧太后問道:「此人叫什麼名字,如今在那兒?」

「這個西醫叫屈永秋,廣東人,天津醫學館出身,醫道很好。不過,西醫用的藥,跟中醫不同。」奕劻答說:「這屈永秋現在是袁世凱那裏的醫官。」

「中西醫藥是一樣的,只要治得好病,就是好醫生。你告訴袁世凱,讓那姓屈的,來替皇上看。」

奕劻不敢怠慢,當天就用電報親自告知袁世凱。語焉不詳,只說趕快派屈永秋進京,為皇帝診脈。等袁世凱問他,如何?奕劻卻又答說,只是精神委靡,並沒有什麼明顯的病象。

這就奇怪了!袁世凱猜疑滿腹,不知奕劻為何有此突兀的通知?皇帝既然沒有明顯的病象,何以突然召醫,而召的是西醫?心想得找個人來參贊一下才好。

北洋幕府中,人才濟濟,各有所長,但像這類事故,需找工於心計的人來研究。想一想,有了一個人。

這個人叫楊士琦,字杏城,是楊士驤的胞弟,也是袁世凱未來的兒女親家,現任商部左丞,派在上海管理電報局。因公北上,在天津小作勾留,此人素有智囊之稱,正宜請教。

聽罷緣由,楊士琦開口說道:「四哥,你聽說過沒有,薦醫有三不薦?」

「沒有聽說過。」

誰也沒有聽說過,是楊士琦臨時杜撰的。他一面想,一面說:「醫生不好不薦;交情不夠不薦;病人無足輕重不薦。」

袁世凱想了一下問道:「前面的兩不薦,都容易明白,何以謂之病人無足輕重不薦?」

「病人無足輕重,死也好,活也好,沒有人關心,薦了醫生去,未見得受重視,卻又何苦來哉?再說,七年之疾,求三年之艾,唯有病家重視病人,料量醫藥,才會十分經心,倘是無足輕重的病人,煮藥調護,漫不經心,雖有名醫,何能奏功?」

「啊!啊!杏城,你看得真透徹!」

「四哥,」楊士琦放低了聲音說:「上次南郊大典,我有執事,在天壇站班,皇上步行上壇,我看得清清楚楚,連靴子都是破的。這倒想,開出方子來,如有貴重藥在裏面,誰能擔保御藥房一定會按方子照抓不誤?」

「這很難說。」

「那就是了!雖說西藥和中藥不同,道理是一樣的,如果動了手腳,不按方子配,屈永秋能擔得起這個責任嗎?」

「那還用說?」袁世凱皺眉了,「看來以回謝為妙。」

「是的。」楊士琦又說:「這件事千萬做不得!醫而有功,老太后未見得高興,醫而無功,甚至出了『大事』,四哥你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

聽得最後這一句,袁世凱憬然而悟,悚然而驚!有戊戌告密這一段不易磨滅的往事在,誰都知道他是皇帝的不忠之臣,如果皇帝因為經屈永秋的診治而病起變化,以至大漸,大家都會疑心他有弒君的逆行。真是跳到黃河都洗不清的嫌疑。

「高明之至!」袁世凱的主意打定了,不過要推掉這件事,亦不是一句話的事。「杏城,」他說,「慶王是奉懿旨交辦,不管其中是何作用,我總得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來推辭。請你再替我想想,應該怎麼說?」

「不能說屈永秋的醫道,並不如外間所傳,這成了砸他的招牌。不如屈永秋自己也病了。」

「好!就這麼辦!」

於是,袁世凱將屈永秋找了來,親自將這件事告訴他,問他的意見如何?

屈永秋倒是躍躍欲試,口中答說:「請大帥吩咐。」而臉上卻有掩不住的興奮。

「這原是件好事。以你的醫道,著手成春,不但名利雙收,而且各國使館,都很注意皇上的病勢。所以,你如果醫好皇上的病,一定還會名揚國際,連帶我的面子也很光彩。可是,我把你當做自己人,有句逆耳的忠言,不知你愛聽不愛聽?」

「大帥言重了!」屈永秋臉上的興奮,一掃無餘。

「宮中的事情很難辦,尤其是牽涉到皇上,更是吃力不討好。你的醫道高明,不錯。可是,西醫的規矩,太監不懂,譬如按時量體溫,只怕他們連體溫表上的度數都看不懂。」袁世凱突然問道:「庭桂,你知道宮裏喝香檳怎麼個喝法?」

「庭桂」是屈永秋的別號,他搖搖頭說:「不知道怎麼喝法,想來總是用冰鎮過了再喝。」

「那有這麼講究,」袁世凱說:「是太監不知道該這麼講究!宮裏所有的香檳,都是由太監事先用錐子在軟木塞上鑽了洞的。」

「那不是洩了氣嗎?」

「就有那種洩氣的事。為的是香檳一開塞子,有很大的聲響,泡沫亂湧,搞得一塌糊塗,在御前失儀,是很重的罪名。太監為了自己保平安,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不能隨時守在御前看護,試問,你怎麼醫得好皇上的病?」

「是,是!」屈永秋如釋重負似地,「幸虧大帥教導,這個差使不能當!」

「是上頭交代,我也不能教你不當這個差使。」袁世凱略作沉吟,「庭桂,只有一個法子,你才可以不當這個差使,從今天起,你就裝病請假。裝要裝得像,少出門,更不能跟人去談這件事。」

屈永秋自然如言遵辦。袁世凱便先用電報回復奕劻,說屈永秋告了病假,力疾從公,自是分所當為,但本人有病,精力不濟,「請脈」或恐不準,所以再三懇辭。此外,又示意奕劻,他想到京裏面談一切,請奕劻找個理由,能讓他到京裏去一趟。

這個理由不難找,以練兵處籌劃改編各省防軍,以及其他軍制的釐訂,必須召袁世凱面商為名,很容易地就讓袁世凱進了京城。

一到京,宮門請安,本來是奉行故事,遞一個請安摺子,便可自行其便,那知非常意外,竟然傳旨,即時召見。

這一下,袁世凱有點抓瞎了。第一是穿的行裝,除非巡幸在外,不能以行裝陛見,臨時找一套合於他五短矮胖身材的補褂,相當費事。這猶在其次,最令人惴惴不安的是,不知慈禧太后何以破例召見?想來必是有特別緣故,而此特別緣故是什麼,茫無所知。

因此,在養心殿進見時,袁世凱格外加了幾分小心,進殿行完了禮,慈禧太后照例閒閒問起,氣候是否正常、民情可還安謐,以及有些什麼好官之類有關吏治的話。然後話鋒一轉,很自然地談到正題。

「你跟張謇很熟,是不是?」

袁世凱不知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提到此人?便很謹慎地答說:「臣前在吳長慶營裏,張謇是吳長慶的文案,臣因為他文字很好,常向他請教。從光緒十二三年以後,臣跟他就很少往來了。」

「是很少見面呢?還是很少書信往來?」

問到這一句,袁世凱知道事出有因,略想一想答說:「臣公務較繁,很少給他寫信,張謇一年總有兩三次給臣來信。」

「倒是說些什麼呀?」

「張謇在南通州開墾辦實業,有時要臣幫忙。臣以為張謇辦的事業,於國計民生,都有裨益,所以量力而為。」袁世凱加重了語氣說:「至於跟國計民生無關,私人請託的事,臣不敢徇私,總是婉言回絕的。」

「最近呢?」慈禧太后問說:「有信給你嗎?」

最近沒有,六月間有一封。袁世凱想到張謇的那封信,心中一動,知道慈禧太后注意的就是這件事,決不隱瞞。於是據實答說:「張謇夏天有一封信給臣,是談什麼立憲,臣一直沒有復他。」

「喔!」慈禧太后終於問出來了,「那封信怎麼說?」

那封信的內容,袁世凱記得很清楚,說是「公今攬天下重兵,肩天下重任矣!宜與國家有死生休戚之誼,顧已知國家之危,非夫甲午、庚子所得比方乎?不變政體,枝枝節節之補救無益也!不及此,日俄全局未定之先,求變政體而為揖讓救焚之迂圖,無及也。」又說:「日俄之勝負,立憲專制之勝負也!今全球完全專制之國誰乎?一專制當眾立憲,尚可幸乎?」又說:「日本伊籐板垣諸人,共成憲法,巍然成專主庇民之大績,特命好耳!論公之才,豈必在彼諸人之下,即下走自問,亦必不在諸人下也!」

凡此議論,何可直奏?袁世凱忖度這封鎖在自己簽押房裏保險箱中的密件,決無洩漏的可能。因而決定瞞一半,說一半。

可說的是,張謇主張立憲,而且頗有志用事,要隱瞞的是張謇對他的期望,以及批評專制的不是。主意打定了,措詞卻還待斟酌。

轉念又想,不管怎麼說,都非慈禧太后所樂聞,倒不如一言表過,因而出以輕蔑的語氣答說:「無非書生之見而已。」

果然,慈禧太后不再問了,換個人談談:「據說張之洞、魏光燾也贊成立憲。你聽說了沒有?」

聽得這話,袁世凱突然省悟,此一刻正是可以有所表白的好機會。「我也聽說了。」他毫不含糊地回答,「督臣張之洞、魏光燾打算合詞奏請立憲,因為臣忝居畿輔,想邀臣會銜出奏。託人來說,臣已經回絕他了!」

其實這正就是與袁世凱二十年不通音問的張謇,突然致書期許的原因,而張謇亦非真的以日本明治維新以後,促成立憲的名人相期,只是張之洞鑒於當年東南互保的往事,認為對朝廷獻議大興革,非有權勢的督撫聯合一致不可,所以極力敦促張謇作此表示。

當然,這樣答奏是一定會獲得嘉許的,慈禧太后和顏悅色地問:「袁世凱,我知道你心地很明白,照你看,咱們中國能不能立憲呢?」

「不能!」袁世凱簡截了當地答。

「為什麼呢?倒說個道理我聽。」

「中國的百姓,民智未開,程度幼稚,是故聖經賢傳上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以專制統治,反而容易就範,立憲之後,權在人民,恐怕畫虎不成,會發生種種流弊。」

他這面說,慈禧太后那面不斷點頭,話鋒很快地一轉,問起日俄戰爭。

「袁世凱,你向來會練兵,會帶兵,你看日本跟俄國這個仗,會打到什麼時候才能完?」

「俄國的敗像已成,瀋陽一仗,俄國敗得很慘,旅順已經讓日本沉了幾艘兵艦在港口封鎖住了。日本的第三軍由金州往南打,離旅順只有幾里路。臣聽說旅順的俄國司令官,在夏天就要投降,他部下的將校不答應,所以又拖了下來。」

「照你這麼說,戰爭很快就可以有結果了?」

「是!」袁世凱緊接著說:「就怕俄國皇帝不服輸。臣有諜報,俄國在波羅的海的艦隊,已經往東調過來了。只怕還要狠狠打一仗。」

「他們在海面上發狠,倒還罷了,陸軍在咱們中國的地盤上,大打特打,真正是『城門失火,殘及池魚』,想想都窩囊。」「皇太后、皇上明鑒!」袁世凱說:「關外百姓雖吃了苦,換來的好處也很大,將來俄國打敗,自然不退兵也得退了,這於中國的益處極大。」

「你看,」慈禧太后很關心地,「會不會前門拒狼,後門進虎,俄國人去了,日本人又霸佔咱們的地方?」

「皇太后的睿慮極是!臣就為了怕日本人將來霸佔不走,所以下了功夫,暗中幫日本人的忙。如今放交情給他,也就是拿面子拘住他們,將來教他說不出蠻不講理的話。」

「嗯,嗯!這是不錯的!不過,你也得顧到咱們中立的身分,別惹火燒身。」

「是!」袁世凱答說:「此所以自己發憤圖強最要緊!唯有自己的兵力夠,能守得遼西,不但俄國人不敢過來,日本人也不敢小看中國。」

「嗯,嗯!」慈禧太后深深點頭,「新建陸軍,已經有三鎮了,還夠用不?」

「以中國幅員之大,三鎮兵守北方都不夠。」袁世凱說:

「臣打算再編一鎮。」

「那就是第四鎮?」

「番號還沒有定,等臣跟慶親王商量以後奏聞請旨。」

「喔!」慈禧太后問道:「這一鎮兵,已經有了嗎?」

「是!臣打算拿武衛右軍編成第四鎮。」

「武衛右軍不是你從前帶的隊伍嗎?」

「是!」

「你打算派誰當統制官?」

「臣擬保薦段祺瑞充任統制官。他是在德國學炮兵的,為人勇毅深沉,操守極好,是不可多得的將才!」

「武將的操守最要緊,不然不能約束士兵,紀律一壞,百姓看見就怕,那裏還能打勝仗。庚子那年,一路到山西,再到陝西,我就沒有看見過有紀律的隊伍。從前榮祿常說你會練兵,講究紀律,所以我放開手讓你去辦。新建陸軍不光是陣法武藝要練得好,更要把旗營、綠營、湘軍、淮軍的暮氣腐敗,切切實實掃一掃!」

「是!皇太后對中國舊式軍隊的毛病,燭照無遺,臣蒙皇太后、皇上栽培,天高地厚之恩,感激莫名。如今厲行新政,發憤圖強,臣必當盡心竭力,勉力圖報。」說著,袁世凱「冬、冬」地碰了兩個響頭。

「皇上有什麼要問袁世凱的?」

這天皇帝精神比較好,想起有件事可以問一問,以補慈禧太后垂詢之不足。「有個嚴修在你幕府裏吧?」

「是!」袁世凱答說:「在臣衙門總辦學務處。」

「這個人怎麼樣?」

嚴修字范孫,天津人,光緒九年的翰林,又應經濟特科中式,一向對教育最熱心,是袁世凱在直隸辦學堂,自以為可以匹敵張之洞的一個得力助手,當然大加揄揚,說他人品學問,都是第一流的。

「直隸學堂辦得很多。可是,聽說學生並不踴躍,你得告訴嚴修,要想法子勸學才好。」

聽得這話,觸及袁世凱的癢處,將自己要說的話,考慮了一下,認為不致違忤慈禧太后的意旨,而必為皇帝所樂聞,大可說得。

想停當了,毫不含糊地回奏:「科舉不廢,學校不興。竊以為勸學之道,最有效不過明詔廢除科舉。」

「你這話,」皇帝微感詫異,「跟以前所奏不符啊!」

袁世凱在去年張之洞會同吏部尚書張百熙、戶部尚書榮慶定學制時,曾經上過一個奏摺,建議分科遞減,廢除科舉。從光緒三十二年丙午科鄉試開始,遞減中額三分之一,至光緒三十八年壬子科減盡。九年中,各省開辦學校培育人才,應可見效,而科舉既停,讀書人只有從學校中討出身,則籌辦經費與投考學生,一定兩皆踴躍。

這個分科遞減的漸進之法,張之洞深表同意,所以袁世凱請他領銜會奏。事實上亦唯有探花及第的張之洞,才夠資格說這話。袁世凱連秀才都不是,若說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昌言廢除科舉,則必招來無數嬉笑怒罵的譏評,變成自取其辱。

就這樣,仍然遭到極大的阻力。首先是王文韶,說到廢科舉,認為從此將失盡天下士心,而且亦必然埋沒真才,所以痛哭流涕地以去就力爭。其次是瞿鴻禨,亦頗不以此舉為然。無奈負海內清望,作為士林魁首的張之洞極力主張,結果還是如此「量為變通」地下了明詔。只是為恐激起反感,不但上諭中加強撫慰的語氣,辦法中亦仍留下許多遷就之處。而因為如此,大家都還存觀望之心,認為八股可廢,科舉是決不可廢的。

如今聽得皇帝指責,袁世凱自亦有話分辯:「臣的原奏,本就說過,『科舉一日不廢,學校一日不興,士子永無真實之學問』,至於分科遞減,是不得已之計。自上年十一月頒詔,將近一年工夫,臣虛心體察,方知科舉一日不停,士子都有僥倖中式之心,學校決無大興之望。伏惟皇太后、皇上宸衷獨斷,頒賜明詔,毅然廢除科舉,國家才有富強之望。」

這番慷慨陳奏,皇帝頗為動容,無奈他作不了主,所以保持沉默,讓慈禧太后去作裁決。

「八股廢了,我很贊成,科舉要廢,我亦贊成。人才固然要科舉中出來,不過科舉並不是培植人才的好辦法。有些人那怕中了狀元,像崇綺,心地仍舊不大明白,擔當不了大事。不過幾百年下來的制度,也很鼓勵了有志氣肯上進的人,如說立時立刻,要廢就廢,這對民心士氣很有關係。我看,」慈禧太后很婉轉地說:「還得緩一緩,看一看,慢慢商量著再說。」

「是!」袁世凱很見機地,「臣亦是一時之見,未必全對。皇太后唯恐廢科舉影響民心士氣,臣當細心考查,另行奏聞。」

「對了!你一方面多考查考查,一方面跟張之洞他們好好商量。」

「是!」

等了一會,慈禧太后再無別話,皇帝便說:「袁世凱,你跪安吧!」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