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瀛台落日 > 十四

瀛台落日 十四

作者:高阳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8 09:55:43 来源:本站原创

賀壽的戲在未正就散了,這是從來未有過的事,許多人記得,光緒十八、十九兩年太后萬壽,每次都唱七天戲,辰時開鑼,唱到「電氣球」大放光明,總在二十刻左右。有一天甚至到亥時方散,三慶、四喜、春台、和春、嵩祝五十徽班輪著唱,費時三十一刻之久。

何以散得這麼早?只為慈禧太后的肚子又吃壞了,坐不了多少時候,就要起身「更衣」,一去一來,奉旨入座聽戲的王公大臣跪送跪接,不勝其煩,連慈禧太后自己都覺得好沒意思,因而才傳旨散戲。

「這幹什麼呢?」慈禧太后卻又閒得無聊,尤其是在福晉命婦辭宮以後,頗有曲終人散的淒涼。

誰也無法回答她的話,萬壽正日的下午,自然是聽戲,誰也不曾想到該預備些可供她消遣的玩意,所以面面相覷,都是一臉的尷尬。

最後是李蓮英出了個主意,「老佛爺不是要照一幅『行樂圖』嗎?」他說:「照相的伺候了好些日子了。」

這倒提醒慈禧太后了。前幾天慶王奕劻奏報,普陀峪「萬年吉地」歲修完工,慈禧太后由普陀峪想到普陀山,那是觀音得道之地,便說要扮做觀音大士,照一幅行樂圖。當時說過丟開,如今既有照相的在伺候,何妨就以此消遣?

「既照相要陽光好,這會兒行嗎?」

「不相干!在屋子裏照,有陽光沒有陽光都一樣。」

「在屋子裏照?」慈禧太后問道:「屋子裏那來的紫竹林,那來的九品蓮池?」

「用砌末!全都預備好了。」

「好吧!咱們照幾張。怎麼個照法?」慈禧太后緊接著說:

「得要善才龍女,還要個護法的韋陀。」

「都有了!」李蓮英答說:「四格格扮龍女,奴才妹子扮善才,奴才託老佛爺的洪福,扮一尊韋陀,也沾點兒仙氣。」「那就扮吧!」慈禧太后向榮壽公主笑道:「剛才聽別人唱戲,這會兒我可要扮戲給你們看了。」緊接著笑容一斂,「這可是一件極正經的事,打水來洗手。」

於是,李蓮英主外,傳照相的來佈置「紫竹林」,榮壽公主主內,伺候慈禧太后作僧家裝束,身穿大紅平金的袈裟,頭戴垂著兩條長飄帶的毗盧幅。足踏土黃緞子的雲頭履。由於慈禧太后是張長隆臉,扮出來寶相莊嚴,榮壽公主不由得恭維:「活脫兒的觀世音菩薩!」

善才龍女也扮好了,一個捧淨瓶,一個捧紫金盂,夾輔著「觀世音」來到儀鸞殿以西的慶雲堂,只見李蓮英一身紅靠,就像天壽戲中楊小樓在《挑滑車》中所扮演的高寵。

包括慈禧太后自己在內、看他這副打扮,都忍不住想笑,然而畢竟忍住了。李蓮英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趕緊低著頭,雙手合十,作個致敬的姿態,掩飾他臉上不甚莊重的神色。

「都預備好了沒有?」

「預備好了!」

「是他照嗎?」慈禧指著跪在地上,一個穿藍布夾袍,戴紅纓帽的中年漢子問。

「是!」李蓮英答說:「他叫佟五,在後門開照相館,是他們這一行的好手,以前也伺候差事的。」

慈禧太后點點頭,踏入殿內,只見桌椅已經移開,拿戲中的砌末,佈置成「紫竹林」的樣子:前面是個蓮葉田,芙蕖出水的池塘,後面襯一大塊景片,畫的萬竿青竹,竹葉上還懸一塊雲頭花樣的金漆木牌,上書「普陀山觀音大士」七字。

「老佛爺請這兒坐!」

荷池與竹林之間,有個兩尺高的蒲團,李蓮英引著慈禧太后坐下,安排善才龍女站在她右首。他自己在她左前站定,雙手合掌作禮佛之狀,隨即有個小太監捧著「降魔杵」擱在他臂彎中間,越發像個韋陀了。

於是佟五拿黑布蓋著頭,湊在照相機後面對光、上片,再弄個銅盤,倒上好些白色藥粉讓他的夥計捧著,方半跪著回奏:「奏上老佛爺,回頭有一溜極亮的白光,規矩是要有這樣一溜光才能照相。請老佛爺別害怕,也別眨眼。」

「好了!別囉嗦了!」李蓮英呵斥著:「老佛爺又不是頭一回照相。」

於是拿紙煤點燃藥粉,一道白光過處,「普陀山觀音大士」已攝入相機。佟五怕不保險,要求再照一張,慈禧太后也答應了。

就這一番折騰,消磨了半個下午,慈禧太后回到寢宮,問李蓮英:「什麼時候可以看照片啊?」

「今晚上就能看。不過,晚上送不進來。」

「那,」慈禧太后說道:「今晚上你回家去吧!明兒一早就把照片帶來。」

「是!」李蓮英退了出來,匆匆忙忙地趕著宮門下鑰之前,離了西苑。

這下,太監之中,便數崔玉貴為首。只要李蓮英不在,他就格外顯得賣力,幾乎寸步不離慈禧太后左右。到得上了燈,照例是看奏摺的時候,崔玉貴把伺候筆墨的小太監支使開,一個人在書桌旁照料。

這天的奏摺很多,到二更天才看完,崔玉貴換了茶,絞上一把熱毛巾,慈禧太后擦了臉,覺得精神一振,有了胃口,便即問道:「有什麼吃的?」

「熬的香粳米粥,蒸的栗子面的小窩頭,有錦州新進到的醬菜。」

「好!擺吧!」

於是一聲招呼,很快地抬上兩張食桌,小太監都知道崔玉貴喜歡一個人在慈禧面前當差,所以將食桌安排停當,不待吩咐,便都悄悄退了出去。

「這兩天外面可有什麼新聞沒有?」慈禧太后一面吃粥一面問。

「有是有,奴才可不敢說。」

慈禧太后想了想說:「必是議論皇上的病?」

崔玉貴故意遲疑了一下,才輕輕答一聲:「是!」

「怎麼說?」

「都說皇上的病,怕是,怕是不好。萬一有個──。」

「萬一怎麼樣?」

「萬一出了大事,又得老佛爺操心。」崔玉貴說:「這都是私下在談的話。」

「自然是私下談,還能公然議論嗎?」慈禧太后又問:「你還聽見些什麼?」

「再就是胡猜。」崔玉貴囁嚅著說。

「胡猜?」慈禧太后把金鑲的牙筷放了下來,很注意地問:

「猜什麼?是猜誰該當皇上?」

崔玉貴面現驚惶,偷覷了覷,方始吃力地答一聲:「是!」

「怎麼說呢?」慈禧太后又把筷子拿了起來,眼也不看他,而且是信口而問的聲音。

「奴才不敢說。」

「不要緊!只當聊天。」

「有人說,再立一位皇上,得要一上來就能辦事的,免得老佛爺操心。說是什麼『國賴長君』。」

「不錯,有這話!」慈禧太后怕崔玉貴不敢惹是非,不肯再往下說,聲音越發柔和了,「他們提了名字沒有,誰是一上來就能辦事的?」

「有人說,倫貝子合適;有人說,小恭王不錯;還有人說,振大爺也可以當皇上。」

慈禧太后把這三個人的名字,緊記在心,隨又問道:「還提了別人沒有?」

「奴才只聽人提過這三個名字。」

「是誰提的啊?」

崔玉貴就怕問到這句話!他本是以意為之,借此作一試探,希望能從慈禧太后口中探知屬意之人,趁早燒燒冷灶。那知試探沒有結果,自己最害怕的事卻出現了!只好跪了下來說:「聖明不過老佛爺,信口胡說的話,作不得準。」

慈禧太后知道,逼急了,崔玉貴會胡攀,而且一定要追問來源,讓人存了戒心,以後就不容易聽到新聞了。因而付之一笑,說一聲:「起來吧!你只聽見什麼,擱在肚子裏就是。」

同樣地,慈禧太后也是將這些帝位誰屬的揣測,放在心裏,一個人默默地作打算。溥偉、溥倫都不足為憂,倒是擁立載振之說,她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如果自己要有所舉動,這一點不可不防。

事情是很明白的,如果擁立載振,必出於袁世凱的主謀,而袁世凱所恃者,無非北洋新軍。駐紮在南苑的第六鎮,可能會成心腹之患,首當下手。

於是,慈禧太后特意召見陸部尚書兼第一鎮統制鐵良。第二天便由鐵良下令,以演習行軍為名,將第六鎮與駐易州淶水的第一鎮,對調駐防。接著,又有一個機會可以遣開慶王奕劻,理藩部尚書達壽,繼呈達賴喇嘛所送的一尊佛像,據說將這尊佛像供奉在普陀峪「萬年吉地」的地宮,可以祓除不祥,益增聖壽。慈禧太后決定命奕劻去幹這個差使。

「普陀峪的工程要驗收,這尊佛像也要送去安置。」慈禧太后說:「派別人去我不放心,你辛苦一趟吧!」

奕劻大感意外,也大感為難,很委婉地說:「如今皇太后、皇上都是聖躬違和,奴才似乎不宜離京。」

「怕什麼!這兩天我不見得就會死!」話一出口,慈禧太后自覺過於負氣,因而又放緩了聲音說:「今天我覺得好多了!無論如何,你要照我的話辦。」

這還能說什麼?奕劻只有答應一聲:「是!」下一天,十月十四一早動身出京。

慈禧太后估計奕劻此去東陵,一往一復,加上安置佛像,驗收工程,總得十天工夫。有此十天,大事可定,但在詔告天下之前,應該想法子能讓臣下見皇帝一面,親眼看到皇帝奄奄一息的病容,覺得她早擇繼統之人,確是明智之舉。

可是,皇帝是不是真的奄奄一息呢?慈禧太后特為派人去探視,得到的回奏是:從十月十一開始,皇帝的病又添了幾分,瘦得很厲害,氣色極壞,已經七、八天沒有大解,肝火極旺。

是這副模樣,不妨讓臣下看一看。於是十月十六日一早,她告訴李蓮英說:「你叫人傳話給軍機,今天在瀛台召見,我順便看看皇上去。」

等李蓮英派人傳了懿旨,軍機大臣無不覺得事不尋常,紛紛揣測慈禧太后此舉的用意。張之洞一向以調和兩宮自任,凡事往好處去想,「沒有別的!慈聖不放心皇上的病,親臨探視,順便就在瀛台召見。」他說:「母慈子孝,但願歲歲年年如今日!」

袁世凱在心裏冷笑,拿起這天召見的名單來看,第一個便是他的舊部,新任直隸提學使傅增湘,於是悄悄溜了出來,在走廊上招招手將貼身聽差喚來,低聲囑咐:「快去請傅大人來!」

這傅增湘字沅叔,四川江安人,戊戌那年點的翰林,未曾散館,便逢庚子那場天翻地覆的禍亂,避地天津,入了北洋幕府,與嚴修一起為袁世凱辦學務,在天津以興辦女學校聞名。這年九月間奉旨簡授直隸提學使,開辦京師女子師範學堂,決定親自到浙江去招生,動身之前,奉旨陛見請訓。此時正在勤政殿外待命,忽然得到消息,說在瀛台召見,不由得大起恐慌。原來殿廷大小廣狹,寶座安設之處,各各不同,進殿以後,應該怎麼走,到什麼地方止步,朝那個方向跪下,事先都要打聽明白,不然就會失儀。如今改了地方,對瀛台的格局佈置,一無所悉,真不知該怎麼應付了!

因此,聽說袁世凱相邀,請教有人,正中下懷,傅增湘隨即疾步而去。

到得軍機直廬,袁世凱還守在走廊上,望影趨迎,脫略禮節,開門見山的低聲說道:「沅叔!半個月了,除了請脈的醫生以外,外廷臣子你是第一個能見皇上的人,聖躬如何,務必請你細心觀察。」

「宮保,」傅增湘皺著眉回答說:「只怕我自顧不暇。召見之地是怎麼個樣子,茫然不知,深懼失儀,顧不到宮保交代的話,如之奈何?」

「瀛台我亦沒有到過。不過,你不必過慮,我教你一個訣竅,一進殿先不忙舉步,站定了看一看清楚,把心定下來,就不會出岔子了。」

「是!」

「請吧!只怕在叫起了。」

果然,到得原處,正好蘇拉來叫。於是由勤政殿前的朝房出德昌門,往南過橋,便到了三面臨水的瀛台。這是一個總名,其實瀛台地方亦很大,樓閣參差,掩映於高槐大柳之間,傅增湘跟蘇拉來到一處北向的敞廈,藍地金字的匾額,大書「香扆殿」三字,又看到走廊上站著內務府大臣奎俊,知道是他帶班,疾行兩步請了一個安。

「不忙!」奎俊向東面三間指一指,「皇太后在看皇上,還沒有升殿。」

聽得這一說,傅增湘心便定了,低聲問道:「皇上的病勢怎麼樣?」

「只會重,不會輕。」奎俊似乎不願多談,緊接著說:「你別分心!趁著這會兒多想一想,太后會問點什麼?」說完,便挪動腳步,往東面走了過去。

不一會,遙遙望見太監往來,作警戒之狀,然後,奎俊走過來招招手,傅增湘便跟著他進了殿。照袁世凱的吩咐,先站定腳看,正中御案,兩宮並坐,太后坐得很端正,皇帝是左手扶著桌沿,右臂靠在桌上,彷彿很吃力似的。

傅增湘看清楚了位置,往前走了三四走,跪下來高聲說道:「臣傅增湘恭請皇太后、皇上聖安!」

接著便免冠碰頭,行完禮戴上暖帽,起身往前走了幾步,重複跪下,靜候垂詢。

「你在北洋辦女學堂!」慈禧太后音吐朗朗地問道:「聽說成效很好。你辦過多少女學堂?」

「臣在天津辦過三處女學,又辦了女小學八處。」

「辦過女子師範學堂沒有?」

「辦了一所北洋女子師範學堂。第一期是去年年底畢業的,一共七十八個學生,分發到各省擔任女學教習。」

「興女學我也很贊成。不過女學生規矩頂要緊,務必要整齊嚴肅。」

「是!」傅增湘答說:「臣辦女學對這一層格外留心,內外界限很嚴,挑選的教習,都是老成端謹的飽學之士。」

「這才是!」慈禧太后緊接著問:「京師辦女子師範,有些什麼功課?」

「有教育、修身、家政、國文、史地、算術、理科、手工、圖畫、體操、音樂、唱歌、東文、英文等等,一共十四科。」

「學科自然要以中國學問為重,洋文、算學不過稍求新知識,並未嘗有什麼大用處,體操、音樂雖說可以鍛煉身體、陶冶性情,究竟不過聊備一格。功課的輕重本末,你一定要留心。」

「是!」

「學生是在那裏招?」

「各省都要招。不過,以江浙為主,江浙人文薈萃之區,識字有學問的女子比較多。」

「預備招多大年紀的呢?」

「女子師範畢業生,將來派任女學教員,程度要好,年齡不宜過輕,預備招考二十歲到三十歲,德性純淑,文字清順的女子。」

「都是沒有出閣的女孩子嗎?」

「是!」傅增湘說:「年輕居孀,沒有子女之累的,亦擬酌量錄取。」

「在學堂得念幾年?」

「五年。」

「二十歲上學,念五年畢業,就是二十五歲了!再教三、五年,不就成了老姑娘了?」慈禧太后接著說:「興女學可也不能耽誤人家的終身大事!這一層,你們該想到。」

傅增湘在心裏說聲慚愧,辦了好幾年的女學,居然就不曾想到這一層!當時只好硬著頭皮答說:「聖慮極是。招生章程,實有未妥,容臣回去籌思以後,另行奏聞請旨。」

「我想有那已經出閣的,志切向學,翁姑丈夫也贊成,不妨也讓她們來投考。」

「是!」

這時候皇帝已支持不住了,兩隻手扶在桌上,俯身向前說道:「你跪安吧!」

就這樣突出不意地結束了陛見。傅增湘出了西苑,方始想起袁世凱所託之事,趕緊趁記憶猶新之時,將所見的皇帝的容顏聲音回想了一遍。進城休息了一會,去看袁世凱覆命。

「皇上的氣色很壞,聲音微弱,體力不充。」傅增湘說:

「兩頰發紅,這是潮熱,皇上的肺恐怕不大好。」

「你是說,皇上有癆病?」

「這可不敢說。」傅增湘急忙聲明:「我不過胡猜而已。」

「太后呢?問了你一些什麼?」

「太后精神很好,音吐朗然,問了很多話──。」傅增湘將慈禧太后對女子師範學堂的意見,細細說了一遍。

「『女子無才便是德』這句話,如今用不著了!這些閨秀出身的女學生,標梅期過,眼高於頂,照我看,將來都是一品夫人,不過,只能做人家的填房。」袁世凱忽然說道:「沅叔,你的學生之中,肯就私人西席的有沒有?」

「這──,」傅增湘一時想不起,含混答說:「想來應該有的。」

「那就託你物色一位。」袁世凱說:「有兩個小妾,忽然想唸書,大的兩個小女又想上學堂,內人很古板,不願年輕女子拋頭露面。我想在令高足之中聘一位女師傅,主持舍間的家塾,不知可有適當的人選沒有?」

聽說是袁家聘女西席,傅增湘格外重視,因為此人所予袁世凱的觀感,足以代表自己這幾年在北洋的成就。於是一面思索,一面問:「在宮保心目中,要怎麼樣的人,才算適當?」

「第一,品德賢淑;第二,容貌舉止要大方;第三,要能循循善誘。至於有多少學問,倒不關重要,兩個小妾等於蒙童,兩個小女,也不過高小畢業的程度,一定可以教得了的。」

「是!」傅增湘突然想起一個人,欣然說道:「有個學生,倒還適合。姓周,叫周砥,字道如。她是優等第一名,學業不算太好──。」

「怎麼?」袁世凱打斷他的話問:「優等第一名還不算太好?」

「優等之上,還有最優等。」傅增湘笑道:「實在說,優等就是二等。」

「二等第一名也不錯。這個人怎麼樣?」

「這個人就如宮保所說,性情賢淑,舉止大方,教法很好,循循善誘。」

「喔,是那裏人?」

「江蘇宜興。」

「宜興周家,想來是周延儒之後?」

「是的。」傅增湘看袁世凱臉色有異,怕他嫌周砥是奸臣之後,便加了一句:「畢竟出身世家,那種林下風範,在她同學中無人可及。」

「那好!」袁世凱問道:「人在那裏?」

「就在京裏。照定章師範畢業,應該任小學教員三年,周砥願意留京,如今在東城一所女子小學任教。等這一學年滿了,就府上的館就是。」

「就這樣,就這樣!我先下聘書,」袁世凱想了一下說:

「想送她兩千兩銀子一年的束修,不為太菲吧?」

「很優厚了!」傅增湘說:「不過相府館穀,自然不同。」

「倒是有件事,很費周章,請西席不可失禮,如今是女西席,照理說,應該內人親自去致意,無奈內人拙於應酬,又沒有人可以代她,這──?」

見袁世凱如此尊師,傅增湘頗為感動,人家尊敬他的學生,他不能貶低學生的身價,以為招之即來,無須講什麼禮節。至於敦聘西席倒也不必分什麼男女,如果袁世凱不便親自去訪晤周砥,很可以由子侄代替。

這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袁世凱的次子克文,隨即答說:「宮保若以為師道尊嚴,不妨交代豹岑去致送關書,倒很合適。」

袁世凱想了一下,點點頭說:「待以師禮,原不必分什麼男女,準定照尊意辦,請為先容,等說定了,我叫小兒去送關書。」

傅增湘第二天就要趕回天津,同時覺得以老師的身分,可以命令周砥,無須先徵求他的意見,因而這樣答說:「事情我可以作主,如果宮保決定了,今天就可以把這件事辦妥當。」

「那好!」袁世凱吩咐聽差,「看二爺在不在?」

聽差答應著去了。不多一會將袁克文帶來,他穿一件藍湖縐的襯絨袍子,裏面是一條白紡綢的單褲,見了傅增湘,作個揖喊一聲:「沅叔!」

當下由袁世凱說知究竟,吩咐寫一通關書,帳房裏支兩千銀子,隨著傅增湘去訪周砥,當面致聘。

「是!」袁克文轉臉問道:「沅叔,是不是此刻就陪你走?」

「我明天早車回天津,很想今天就把這件事料理開。」

「好!我馬上去預備。」

這是叱嗟立辦的事,袁世凱跟傅增湘談載澤跟盛宣懷如何相結,還只說到一半,袁克文已經去而復返了。

於是袁世凱中止了,匆匆結束了這個話題,拱拱手說:

「偏勞了!請吧!」

「理當效勞!」傅增湘轉臉看袁克文,只是套上一件馬褂,便即問道:「這會兒好像變天了,西風大起。豹岑,你穿一條紡綢,不會受涼吧?」

「慣了!數九寒天,都是這樣子。」

「我真佩服你!」傅增湘笑道:「這也是時世妝。」

※※※

到了東城第一女子小學,校長聽說是提學使跟「袁二公子」聯袂駕臨,大為緊張。趕緊迎了出來,又要校役搖鈴,召集教職員來迎接,讓傅增湘攔住了。

「不必驚動大家!」他說:「只請周砥來見一見。」

「正在上課,我派人去通知她。」

「不必!不必!正好看看她,怎麼教學生。請帶路,我們到她課堂外面看看。」

「是!」那個六十歲的老校長,傴著腰親自帶路。

由一道角門出去,進入另一個院子,立即便聽得琴聲悠揚,等他們走近了,從窗子裏望進去,只見一條苗條的背影,坐在風琴後面,一面按琴,一面唱歌,清亮的嗓子,咬的字眼很準。袁克文頗曉音律,很快地就聽出來,唱的是:「四千餘載女界冥,大冪忽開新,彬彬文教啟宏宇,惠茲鸞鳳群。海內英媛萃一堂,洪爐大化鈞。畫荻課兒,焚裘訓子,無比陶熔深。二十世紀天演烈,坤維憑誰振?一人能醒百人覺,由來師道尊。天下之大匹婦責,斯責踰千鈞,今日桃李,他時蘭芷,珍重百年身。」

歌聲甫終,鈴聲已起,周砥起身,方始發現窗外有人,又驚又喜的叫一聲:「老師!」隨即恭恭敬敬地一鞠躬。

「你先下了課,請到校長室來。」

「是!」周砥這時才發覺,傅增湘身後還有個年輕男子,驟視之下,面目看不甚清楚,只覺得瀟灑非凡,想多看一眼,卻又不敢。就這轉念之際,想看亦只能看到背影了。

於是下了課,挾著唱歌本往校長室走去,將到門口,忽然情怯,彷彿覺得有什麼不妥似的。放慢了腳步細想了一會,終於想起,一手的粉筆灰,未免顯得狼狽。

因此,她掉身移步,先到教員休息室,洗了手又攬鏡自顧,鬢腳有些毛了,粉也不勻,於是取出隨身所攜的粉盒與小牙梳,修飾得自覺可以見得人了,方又撣一撣衣服,到校長室去見老師。

一進了屋子,袁克文首先站了起來,退後一步,垂手肅立,而且微微俯著頭。周砥出身世家,深諳禮數,看他如此恭敬,完全是迎接尊長的神態,不由得大為訝異。

「道如,」傅增湘便為她引見:「這是袁宮保的第二位少君。」

周砥又驚又喜,頓時眼中發亮。久聞袁克文是少年名士,為丁日昌之子丁惠康,吳長慶之子吳保初以來,又一位不帶絲毫塵俗之氣的貴公子,怪不得這樣子飄逸不群,真正名不虛傳。

在她還在矜持微笑之際,袁克文已經作了一個揖,口中喊道:「周老師!」

「寒雲公子,不敢當!」周砥從從容容,襝衽還禮。

「道如,」傅增湘又說:「袁宮保想請你當西席,我已經替你答應下來了。袁宮保本想親來致聘,我想那亦可以不必,有豹岑世兄代表,也是一樣。」

「老師,」周砥有些惶恐,「只怕我不能勝任。」

「也不致於不能勝任。」傅增湘又說:「你們校長也已經答應了,教到放了寒假,讓你去就袁家的館。豹岑世兄已把關書帶來了。」

於是袁克文拿起手邊拜匣說道:「克文奉家父家母之命,敬迓魚軒!」說完,將拜匣高舉齊眉,待周砥來接。

「竟不容我作個考慮!」周砥看著傅增湘,臉有欲辭不可的為難神色,「老師,我實在惶恐得很。」

「你接下來吧!」傅增湘說:「你能畢業,也是拜受袁宮保在北洋興學之惠,你就接了關書吧!」

「老師這麼說,我更無可辭。」周砥轉身用雙手接過拜匣,向袁克文說:「寒雲公子,我就恭敬不如從命。」

「言重,言重!」袁克文在這片刻之間,覺得周砥秀外惠中,大有好感,便向傅增湘說:「沅叔,家母有話,家塾不比正式學堂,似乎不必拘定限期,倘或周老師起居不便,不如早早就館,好讓舍妹早沐春風。至於正式開課,不妨延到開年。」

「道如,你看怎麼樣?」傅增湘不知袁克文是矯傳母命,便即勸她說:「既然宮保夫人有此一番好意,我看你就照辦吧!袁府上的起居飲食,到底要舒服得多。」

「是!我聽老師的吩咐。」

「那麼,請周老師定個日子,好派人過來伺候移居。」

「這,」周砥答說:「我想先拜見了令堂再定吧!」

「是!」袁克文問:「明天派車來接?」

「不必,不必!」周砥又要求老師了:「我想請老師帶我去見宮保夫人。」

「這可不行!我明天一早就得回天津。」傅增湘答說:「其實,豹岑世兄來接也是一樣。」

周砥點點頭,又說:「提起來冒昧,我還不知道,我是跟那幾位在一起切磋?」

「是我的兩位庶母,兩個舍妹。」袁克文說:「內人說不定也要跟老師請教。」

周砥頗有意外之感,「原來還有兩位姨太太!」她說:「忝居師座,怎麼好意思。」

「那亦無所謂。」傅增湘說:「兩位姨太太,只怕年紀還沒有你大。」

「是的。」袁克文答說:「一位是六庶母,今年十八;一位是七庶母更小,只有十六歲。」他順口又問:「周老師芳齡是?」

周砥臉一紅,旋即正色答道:「我今年二十。」

「那比我大一歲。」

原來才十九歲!不知娶親了沒有?一念未畢,立即想起,他曾說過「內人也要請教」的話,隨又自責,言猶在耳,何以就想不起?而緊接著又生警惕,自己平時不是這樣子的,為何此刻有神魂顛倒的模樣?

想到這裏,覺察到自己臉上發熱,怕人家已經看出來了!心裏一急,越發忸怩不安。傅增湘看在眼裏大為詫異,但不暇細思其故,只覺得是該走的時候了。

等他站起身來,袁克文搶在前面說道:「該告辭了!明天下午派車來接周老師,如何?」

「明天下午沒有課。」

「好!一言為定。」袁克文又向校長拱拱手,跟著傅增湘一起辭去。

校長自然要送,周砥也要送時,傅增湘攔住她說:「你就留步吧。」

「老師來了,怎可不送。」

其時天色驟變,北風大作,袁克文那件薄薄的襯絨袍子,下襬飄拂,露出裏面雪白的一條紡綢單褲,為人詫作奇裝異服。周砥真想問一聲:「你倒不冷?」但隨又自責:「吹皺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

袁世凱一到西苑,便有親信軍機章京來密報:也許是昨天受了寒的緣故,慈禧太后的病情突變,萎頓異常,至天明尚未起床。這是儀鸞殿寢宮的消息,絕對可靠。

果然,到得七點多鐘,內奏事處的太監來傳旨:所有的「起」全「撤」。軍機處如有必須即時裁決的大事,寫奏片上呈。

「呂用賓請脈,不是很有效驗嗎?何以又生反覆?」張之洞神色憂戚地說:「此事所關不細,得要問一問。」

要問只有找內務府大臣,增崇、奎俊、繼祿、景灃都被請了來談話。據繼祿所知,慈禧太后一直很任性,也一直很自信,自認體氣極健,視「河魚之疾」為不足憂的小病,所以只要稍微好一點便不肯「忌口」,油膩生冷,雜然並進。這一次來勢很凶,只怕在床上要躺些日子。

「召醫了沒有呢?」張之洞問。

「是呂用賓請的脈。」繼祿說道:「方子跟以前沒有什麼大改動,這會兒正在煎藥,看服了怎麼說。」

「皇上的病也不好!」常川照料瀛台的增崇說:「大概也是受了寒的緣故。」

「怎麼個不好?」袁世凱問。

「很難說。連頭班的醫生都說不上來。」增崇很吃力地答道:「反正看著神氣不大對。」

「不是說,頭班的藥,毫無效驗?為什麼不換?」張之洞又說:「當初分為三班,言明兩月一輪,那是八月初的話,照算不也應該換班了嗎?」

增崇不答,其餘的三大臣亦裝作未聞似的,沒有一個人答腔。

局面有些僵了,最後是世續開的口:「就換班也得先奏聞皇太后,我倒提過,有人說皇太后這一向身子也不好,別煩她了,所以──。」他沒有再說下去。

「有人」是誰呢?張之洞心裏在問,口中也不作聲了。這一次是袁世凱打破了沉默:「是不是把慶王請回來?」他問。

「這也得跟皇太后請旨。」世續說道:「慶王這趟去,不是別樣差使。」

袁世凱也省悟了,奕劻是去驗收「萬年吉地」供奉佛像,這個差使重要無比,說要把他追回來,必然惹得慈禧太后發怒,所以趕緊自己把話收回:「對!對!決不能多此一舉。」

「四位先請吧!」張之洞說:「此刻只有出之以鎮靜,不過要偏勞各位,務必隨時聯絡。」說著,他向內務府四大臣拱拱手,表示重重拜託。

等他們一走,載灃問道:「咱們是不是也要留守?如果住在這裏,得趁早派人回家取鋪蓋。」

大家都覺他的話可笑。「回家取鋪蓋」是件什麼大事,還值得特為說出來?世續對這班少年親貴,向來有點倚老賣老,便不客氣地碰了回去:「王爺別為這個煩心,反正凍不著你!」

「內裏要緊,外頭的觀感也不能不顧。倘無必要,還是不必住在這裏。」張之洞說:「否則消息一傳,人心會起恐慌。」

「是,是!」袁世凱立即附議:「我看,到下午再說吧!」

於是軍機五大臣,枯守以待,到得中午,內務府大臣來傳懿旨:「宗室覺羅孤寡及八旗綠步各營兵丁,加賞半月錢糧。」這一下有事可做了,一面頒上諭明發,一面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來商談,這加賞的半月錢糧需款若干,從何而出?就此時又有懿旨:「加恩所發半個月錢糧,由內幫發給。」這就是慈禧太后動用私房,加惠八旗孤寡,目的是在祈福消災,正可以反證她自己都覺得病勢不妙。

不久蘇拉來報,載澤已經回府。好在款項已有著落,載澤來不來都不生關係,辦好上諭亦不必再讓病中的慈禧太后過目,逕自咨請內閣明發。

其時已下午三點多鐘,張之洞正在詢問宮中的情形如何?倘或慈禧太后病勢已見緩和,不妨散值。那知增崇匆匆忙忙趕了來說:「皇上自己覺得很不好,把我找了去,問我怎麼辦?我只好來跟王爺、中堂請示。」

他的話一完,張之洞立即問道:「是怎麼個不好。」

「皇上說氣喘乏力,彷彿大限將到。」

「你看呢?」

「我看,是有點危險。」

「那就趕緊召醫啊!」

「是!我就是來請示,該怎麼找他們?」

這一說,世續首先聽懂了,當即說道:「原是頭班請脈,如果另換二班、三班,要先奏明皇太后,時間上怕來不及。」

「那就奏明皇太后好了。」載灃說道:「耽誤可耽誤不得。」

「既然不能耽誤,索性先召醫!」張之洞作了決定:「隨後再寫個奏片,送請慈覽。」

「這樣最好!」增崇又問:「是不是全班都召。」

「只要於病有益,不妨全都召。」

「多一個人看好些!」說著,增崇匆匆而去。

一回到內務府,增崇叫人派車,分頭去接。住在楊梅竹斜街斌升店的杜鍾駿,剛吃完晚飯,聽說皇帝病重,連洗臉都顧不得,上車就走。到得前門,只見有個騎馬的太監來催,杜鍾駿越發擔心,同時已頗困惑,兩個多月未見皇帝的面,只聽說皇帝雖不見好,亦不見壞,不知何以忽然會病重?

到了內府公所,只見二班的周景燾,剛剛請脈下來,只說得一聲:「病勢很重!」杜鍾駿還想再問,增崇已在一迭連聲地催了。

於是急步趕到瀛台寢宮。皇帝坐在外間的炕上,左手托腮,右手放在炕桌上,愁眉苦臉地一語不發。

杜鍾駿亦顧不得發問,跪在墊子上切脈,脈象動而細,中氣不足,肝中亦似乎有病。

「怎麼樣?」皇帝一張口,氣味很重,他用帶哭的聲音說:「頭班的藥,吃了一點用處都沒有!問他們,他們又沒有一句決斷的。你有什麼法子救我?」

「臣兩個月沒有請過脈。」杜鍾駿問道:「皇上大便如何?」

「九天沒有大解了!痰多氣急,心裏發空。」

「皇上的病,實實虛虛,心空氣怯,當用人參;痰多便秘,當用枳實,但卻難著手,待臣下去細細斟酌。」

「你務必要用心開方!」皇帝的哭聲又出現了:「我服你的藥原很對勁,以後改了輪班,也不知道誰的主意,把你派到三班。你總要好好救我一救!」

「是!」杜鍾駿心裏酸酸地,低著頭說:「臣一定盡心盡力。」

退出瀛台,轉到軍機章京的直廬去開方子,內務府四大臣都在那裏坐等。杜鍾駿費了好些時候,才得完工。繼祿一看脈案,不由得大吃一驚。

「你說『實實虛虛,恐有猝脫』,這樣寫法不怕皇上害怕嗎?」

「皇上的病,不出四天,必有危險。我進京以後,不能醫好皇上,已很慚愧,到了病壞還看不出,何以自解?」杜鍾駿突然氣湧心促,異常激動地說:「你們叫我不要這樣子寫,原無不可!不過以後變出非常,我得預先聲明,我不能負責。」

「他說得有理。」奎俊接口說道:「我們也不能負責的,不如問問上頭,看他們怎麼說。」

「他們」是指軍機大臣還在秉燭以待。等杜鍾駿把他先前的那番話說明以後,醇王看一看張之洞說:「我們知道就好了,不必寫吧!」

杜鍾駿點一點頭,只語不發,回到原處重新開了張方子,將脈案中「實實虛虛,恐有猝脫」八個字刪掉。

回到斌升店已經二更時分,杜鍾駿由於第二天一大早仍須進宮,不能不早早上床,但心事如潮,輾轉反側,無法入夢。這樣子過了有個把鐘頭,忽然聽得房門聲響,一驚問道:

「誰?」

「老爺,是我!」是他的聽差杜升,捻亮了燈,到床前揭開帳子說道:「掌櫃來說,有極要緊的事,要見老爺!」

杜鍾駿既驚且疑,不過沒有不見之理,便即說道:「好!讓他進來。」

等他披衣起床,斌升店的趙掌櫃已經踏了進來,先請個安道歉:「這麼晚了,把您老從炕上驚吵了起來,真是不該!不過,我也是身不由己。」他踏上兩步低聲說道:「有個太監是熟人,無論如何要見杜老爺,我怎麼說,他也不肯走。請杜老爺就見一見他吧?」

「這可不行!」杜鍾駿的語氣很嚴峻:「除非他是公事來傳話,我不能私下見他!而況是深夜,而況──。」他覺得不必再多說,所以把話嚥住。

趙掌櫃欲言又止地,終於儼然而退,但很快地又來叩門。

杜鍾駿從門縫裏看清楚,只有他一個人,方始開門放他進來。

「杜老爺,」掌櫃是萬般無奈的神色:「他要我來請問您老一句話。」

「什麼話?」

「他說,杜老爺進宮請脈,是不是說過,萬歲爺不出四日,必有危險?」

一聽這話,杜鍾駿勃然色變,「這個太監是什麼人?」他問:「是誰叫他來問這話的?」

「這個太監,」趙掌櫃聲音極低,但神色很嚴重,「是崔二總管手下的人。」

杜鍾駿也知道崔玉貴如今的權勢已駕乎李蓮英之上,本來還想將來人怒斥一頓,此時不由得氣餒了。

「杜老爺,」趙掌櫃又說:「你跟我說了,我跟他說,我會關照他不能到處亂說。這個人我很熟,我有把握。」

杜鍾駿緊咬著嘴唇想了好一會才作了決定,真話說一半,「四天」的話決不能承認。「皇上的病很重,有點危險了。」他說:「不過,我沒說過什麼四天之內,必有危險。醫生能決人生死,道是活不過幾天,無非說說而已,誰也沒有那麼大的本事!」

「是!我就把杜老爺的話告訴他。」

杜鍾駿點點頭,等他快出房門時,突然喊道:「趙掌櫃,你把他打發走了,請你再回來,我還有話問你。」

趙掌櫃答應著走了,約莫一盞茶的工夫,去而復回,一手提著一壺茶,一手托著兩枚烤白薯,很客氣地說:「杜老爺怕是餓了,粗點心,墊墊饑。」

「多謝,不餓。」杜鍾駿問:「人走了?」

「走了。」

「說什麼了沒有?」

「讓我謝謝杜老爺。」

「這個人,」杜鍾駿問:「是在太后宮裏的?」

「也算是太后宮裏的。」

「怎麼叫『也算』?」

「他是跑腿兒的。不過崔二總管相信他,有要緊事兒,也常派他辦。」

「那麼,他今天來,自然是崔玉貴叫他來的。」杜鍾駿問:

「他可曾告訴你,崔玉貴為什麼要問這句話?」

「沒有。他不會告訴我的。」

「你不是說跟他很熟嗎?」

「是的。熟歸熟,有出入的話,他也不肯亂說。來了海闊天空聊一陣,無非都是些宮裏的笑話。」

「宮裏的笑話?」杜鍾駿說:「你倒講點給我聽!」

「是!」趙掌櫃一面為他斟茶,一面想,斟到一半,突然想起似的問:「杜老爺跟江蘇來的陳大夫很熟吧?」

「你是說陳蓮舫?」杜鍾駿搖搖頭:「不熟,不熟!」

「那麼,陳大夫在皇上面前碰了大釘子,總聽說了?」

「不知道啊!我沒聽說。我只聽人說,皇上不大賞識他,碰了大釘子是怎麼回事?」杜鍾駿說:「我們在宮裏,都是極小心的,一步路不敢亂走,一句話不敢亂說。所知道的事,也許還沒有你們多。」

「那倒也是實話。我們小買賣人,一輩子也別想到宮裏去見識見識。不過太監跟內務府的老爺們,認識得很多,宮裏的事聽也聽膩了。今年春天,有位蘇州的曹老爺,也是陳撫台薦來的,有天聽了我的話,第二天就告假,臨走給我作個大揖,說我救了他一條命。這位曹老爺倒是很見機。」

一聽這話,杜鍾駿大感關切。他知道,在他沒有到京以前,江蘇巡撫陳啟泰薦過一個名醫曹智涵,到京不久,便即請假回籍,隨即稱病辭差。陳啟泰託人多方關說,答應他每月津貼「公費」兩千銀子,而曹智涵不為所動,說來有些不近情理。如今聽了趙掌櫃的話,才知道別有內幕,久存的疑團可以打破了。

於是他急急問道:「趙掌櫃你說了點什麼話,能讓他立刻請假回蘇州,而且認為你是救了他一條命?」

「我也無意中聽來的。有天一個太監跟我說,『曹大夫的醫道不錯,皇上很肯服他的藥,服了也有效驗。不過,曹大夫快要倒霉了!』我覺得奇怪,怎麼醫道好,皇上服他的藥有效,反而要倒霉了呢?那太監笑笑不肯講其中的緣故,只說『他的脈切得好,就會派他在皇上左右伺候著,不放他出宮,那時候就倒大霉了!睡覺吃飯沒人管,一步不准亂走,活活餓死了他。』」

聽到這裏,杜鍾駿毛髮悚然,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強自笑道:「原來如此!倒真是你救了他一命。」

「說實話,杜老爺。」趙掌櫃平靜地說:「當初你搬到我斌升店,聽說兩月一輪,您老派在三班,要四個月以後才會進宮請脈,我就沒有告訴你這話。先叨光您老四個月的房飯錢再說。如今,是不要緊了!」

「怎麼?」杜鍾駿趕緊追問:「何以見得我不要緊?」

「您老不是說,皇上的病危險了嗎?皇上危險,替皇上瞧病的大夫就不危險!」

杜鍾駿恍然大悟。心中萬感交集,真有悔此一行之感。趙掌櫃看他有異,很知趣地起身告辭,杜鍾駿卻不放他走,「談談,談談!」他說,「你沒告訴我陳大夫是怎麼碰了大釘子。」

於是趙掌櫃又坐下來談陳蓮舫。據說他頭一天請脈,便受詰責,第二天請脈時,皇帝把他的藥方發了下來,上面批了十二個字「名醫伎倆,不過如此,可慨也夫!」

「聽太監們說,皇上自己也常常看醫書,俗語說的『久病成醫』,皇上也懂醫道了。有一天把自己的病情寫了張單子,等陳大夫開了藥方,皇上把他叫去,拿自己開的單子跟脈案一對,完全是兩碼事。當下便拿陳大夫狗血噴頭訓了一頓。不過,還沒有今天下午碰的釘子大!今天下午,皇上把陳大夫的藥方擲在他臉上,還說了句『我的病都誤在你手裏,死了也饒不了你們!』」

聽了這段新聞,杜鍾駿別有意會,陳蓮舫畢竟把太醫院得罪了。當六名御醫請脈之初,宮內曾交下太醫院為皇帝所開的藥方兩百多張,脈案前後矛盾,莫衷一是,固非深於醫理者不辨,但論用藥,凡是稍知醫道的,即能指出謬誤。既用性熱的乾薑、附子,又用性寒的羚羊、石膏,一會用大黃、枳實攻,一會又用人參、紫河車補,應有盡有,無所不備。這兩百多劑藥虧得皇帝是挑著服,倘或盡數服下,早就不治了。

這些話,見機的人只是腹非而已,陳蓮舫曾打算上奏痛論一番,後來聽人相勸,打消了原意。不過偶爾也發發牢騷,必是太醫院的人聽到了,在皇帝面前不知說了他什麼壞話,以致大碰釘子。

「杜老爺,」趙掌櫃問說:「我有點納悶,陳大夫也是名醫,莫非連皇上的什麼病都瞧不出來?」

「那決不至於。」

「既然不至於,可又怎麼老碰釘子?莫非是怯場,一見了皇上,把他的本事嚇回去了?」

「這也不會。」杜鍾駿答說:「大概他也知道,給皇上請脈,只有壞處,沒有好處,故意這樣子,為的是希望皇上不找他,就可以回家。」

「是!」趙掌櫃深深點頭:「大概他回家也快了!」

杜鍾駿懂得他的意思,龍馭上賓,各省所薦的醫生,自然各自回鄉。處分是決不會有,可是下詔徵醫,結果是將應該治好的「今上」搞成一位「大行皇帝」,不但於心不甘,更怕一回家鄉,笑罵都來,日子很不好過。

因此,輾轉中宵,始終不能入夢,到得四更時分,起早趕路的旅客,嘈雜不堪,越發令人心煩。杜鍾駿索性就不睡了,漱洗早餐,衣冠整齊地坐等內務府派人來接。

※※※

「皇上怎麼樣?」明知是多餘的,杜鍾駿仍舊問了出來。

「仍舊是那樣子。」繼祿答說:「倘或一下子變好了,反倒是不好了!」

這話初聽不可解,細想才明白,他是在說「一下變好」必是「迴光反照」,已入「大漸」之時。

「皇上今兒不能起床了──。」

繼祿一語未畢,自己停止,臉望窗外,杜鍾駿也向外望,只見世續匆匆而來,手裏持著一張紙,一進門便說:「有硃諭,你們都看一看。」

此非宣諭,禮數不妨馬虎,增崇站得近,接過硃諭看了一遍說:「內務府的人決不敢,既有硃諭,就再切切實實告訴他們就是。」

「對了!不但要切實告訴他們,還得切實稽查。這件事關係既大,一點兒都不能疏忽。」

這時硃諭已到了繼祿手中,杜鍾駿探頭望去,看得很清楚,寫的是:「皇帝病重,不許以丸藥私進。如有進者,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

「是了!」繼祿將硃諭還給世續,望一望增崇,提出建議:

「中堂,我看皇上寢宮將加派護軍看守。」

「不好!不好!瞧著不成樣子。」世續說道:「你們只多派得力可靠的人,暗中留意就可以了!」

其實已將近午,瀛台方始傳旨請脈,呂用賓與施煥在儀鸞殿為慈禧太后看病,所以杜鍾駿與周景燾臨時湊成一班,但請脈時仍是個別入內,杜鍾駿在先,周景燾在後。

請脈仍在左首那間屋子,也仍是靠窗的那張炕床上,不過前一天還能起坐,這天是睡在炕上,旁邊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太監,薄棉袍外面套一件藍色寧綢的背心,神色很平靜,毫無憂戚之容。

皇帝先是朝裏睡著的,太監略略提高了聲音說道:「杜大夫來給萬歲請脈。」

於是皇帝很吃力地翻過身來,杜鍾駿跪下行了禮,抬頭望去,只見皇帝的臉色發黑,雙眼失神,看了杜鍾駿一眼,將頭轉了過去,把一隻手伸出來,杜鍾駿拿一卷書捲起來將他的手腕墊穩了,開始診脈。

脈象更不好了,疾勁而細,心跳得很快,但已有衰竭之勢。另一隻手在炕床裏面,診按不便,實在也就無須再診了。

「皇上大解了沒有?」杜鍾駿問那太監。

「沒有。」

「進了什麼食物?」

「什麼都不想進,只想喝水。」

「晚上睡得好不好?」

「那睡得著啊?」那太監的語氣,似乎覺得他問得好笑。

這就不必再問了,杜鍾駿磕一個頭,起身退出。與周景燾會合在一起,默默地回到內務府公所。

「怎麼樣?」奎俊迎上來問。

「毫無轉機!」杜鍾駿率直答說。

「周老爺看呢?」

「很難了!」周景燾大為搖頭。

「那就請開方子吧。」

方子很難開,但不能不開。杜鍾駿將前一天軍機大臣的話,告訴周景燾說:「照實而書,一定又要拿回來改,寫得輕了,關係太重,擔當不起,老兄有何高見?」

「我不怕麻煩,寧願軍機那裏通不過拿回來改。至於老兄,既然昨天已由醇王關照不必寫,就不必自己再找麻煩,照上一張方子,拿語氣稍為加重一點就是了。」

「正是,正是!高明之至。」杜鍾駿完全接受他的建議,將方子開好,送到內務府公所。

這時呂用賓與施煥,已由儀鸞殿請脈回來,內務府三大臣一齊迎了上去,似乎是有意要避開閒人似的,將呂用賓與施煥擁到一邊,而且交談的聲音不大,杜鍾駿聽不清他們說些什麼,但可猜想到,必是詢問慈禧太后的病勢,而且還可以從久談不休這一點上,推知病勢棘手。

※※※

由於兩宮的病勢增重,軍機大臣都是心事重重,袁世凱尤為苦悶。他一生遭遇無數風波,但不管如何困難,總有辦法可以拿得出來,唯獨這一次一籌莫展。

這是因為忌諱太多。說慈禧太后的病情可慮,固是忌諱,打聽太后與皇帝的病,孰輕孰重,更是忌諱!

再有一重忌諱是滿漢之間的界限。從戊戌政變以後,彼此的猜忌益深,新官制一出,平空裁減了好些卿貳大員的缺,更使得爭權奪利益為激烈。如今的風氣是,親貴排斥宗室,宗室排斥八旗,八旗排斥漢人。天下不但是愛新覺羅的天下,甚至只是宣宗一系的天下。如果皇帝駕崩,大位誰屬,是近支親貴們的家務,與漢人無關,甚至亦與遠支宗室無關。所以軍機大臣中,鹿傳霖對此漠不關心,張之洞最識忌諱,有意避而不談,於是袁世凱想談亦無可與談了。

可談的只有一個半人,一個是慶王奕劻,半個是世續。但與半個的世續談,自然無法談得太深,他們只有一個相同的看法,不論如何,得趕快請奕劻回京。

這有兩個辦法,一個是作為軍機公議,請醇王寫信通知奕劻,一個是私下密函奕劻,當作是他自己回京覆命。袁世凱正在小書房中考慮該採取那個辦法時,聽差來報,屈庭桂求見。

可想而知的,必是有宮中的消息相告,袁世凱便吩咐:

「請到這裏來。」

下人自然都遠遠迴避,屈庭桂還不放心,向窗外看了又看,確定並無隔牆之耳,方始說道:「宮保,我看皇上怕是中毒了!」

袁世凱大吃一驚,望著他好半晌,才問一句:「你看到了什麼?」

「我是下午到瀛台請脈的,皇上滿床亂滾,一看見便嚷『肚子疼得了不得!』皇上的病象,心跳、面黑、神衰、舌苔焦黃、便秘、夜裏不能睡,這些都跟從前一樣,何以忽然肚子疼得如此!照病理來說,是不會有這樣情形的。」

「那麼,照你看,是中的什麼毒?」

「不知道!宮裏的『壽藥房』跟內務府的顏料庫,有許多明朝留下來的毒藥、怪藥,誰也搞不清楚。」屈庭桂又說:「我又不能詳細檢驗,或者問一問,皇上吃了什麼?拿剩下的東西去化驗。只好說『拿橡皮袋灌上熱水,在肚子上敷燙,可以減痛。』話雖如此,也不知道照此辦了沒有,皇上宮裏,根本就沒人管。」

「唉!」袁世凱嘆口氣:「皇上當到這個樣,實在替他不甘心。」

「皇上的病,本來是不要緊的,不過療養很要緊!誰知名為皇上,比窮家小戶都不如,病情明裏減一分,暗中添了兩分,以至於越來越壞。中醫說皇上只有幾天了,這話我們做西醫的不能同意,皇上的病是慢性病,西醫總有法子讓他多活幾天。可是照今天這個樣子,我們西醫也無能為力了。我今天來稟明宮保,明天不能再進宮請脈了。」

「我知道了。」袁世凱神色莊重地說:「我們為臣子者,盡心盡力而已!力已盡到,問心無愧,你也不必難過!」

等屈庭桂辭去,袁世凱重新回想他所說的話,不能不懷疑,皇帝是中了毒。但細細想去又不無疑問,既然杜鍾駿已下了斷語,「不出四日,必有危險」,則又何須下毒?下毒的人又是誰呢?

他在想,決不會是李蓮英。皇帝管李蓮英叫「諳達」,視同教「國語」、教騎射的滿洲大臣,如果他是為了保富貴,反倒寧願皇帝健在,等慈禧太后駕崩,皇帝順理成章地收回大權,他必定還是像庚子以前那樣,地位在崔玉貴以上的名副其實的總管。而且,慈禧太后亦深知李蓮英,這幾年頗為衛護皇帝,即令有非常的舉動,亦不會將這個差使交結李蓮英。

念頭轉到這裏,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崔玉貴。事情很明顯地擺在那裏,非楊即墨!不過,是他自己下手的,還出於慈禧太后的指使,卻很難說。

再深一層去想,又可以確定,不會是慈禧太后的指使。因為杜鍾駿的話,必有人奏上慈闈,乃是必然之事。既然皇帝的大限已到,何必再做這種讓自己至死良心不安的事?同時他又想到,慈禧太后何以忽然有那樣一通「不許以丸藥私進」,「設有變動,惟進藥之人是問」的硃諭?看來像是有人進過「獻藥」之計,為慈禧太后所絕不能同意,因而有此嚴諭。

然則疑問又來了!回到最先的疑問上,何以此人就等不得四天,非要將皇帝弄死不可?

這個疑團壓在袁世凱頭上,使他無法睡得寧帖,直到丑末寅初,是平時該起身上朝的時候,忽然一驚而醒,大徹大悟,慈禧太后自己還以為皇帝一定死在她生前,而左右侍從,必已從醫生那裏得到警告,慈禧太后朝不保夕,很可能先皇帝而崩!

想到這裏,袁世凱自己嚇出一身冷汗,因為他的處境跟崔玉貴一樣,都是皇帝必殺之人。說不定此刻慈禧太后已經奄奄一息,宮中亂作一團。果然如此,自己該作何打算,已到了非認真考慮不可的時候了。

於是,他咳嗽一聲,等五姨太驚醒,要招呼睡在後房的丫頭進來伺候時,他迫不及待的說:「先叫人把電話本子拿來!」

所謂「電話本子」是宮中來了電話的記錄。李蓮英、崔玉貴、小德張以及敬事房、奏事處都裝得有電話,宮中倘或「出大事」,或者兩宮大漸,固有消息傳來,就是病勢稍有變動,崔、張兩人亦會通知。他急於要看記錄,就是要瞭解兩宮的病情。

取記錄來看,只有奏事處的一個電話,說並無摺子發下來,可知慈禧太后已到了無法批閱奏摺的程度了。

這時袁世凱稍微定心些了,因而仍如往日時刻上朝。到得西苑軍機直廬,只見醇王載灃與世續亦是剛到,不及寒暄,先問兩宮病情。

「皇上恐怕是不成了!」世續當著載灃毫不忌諱地說:「皇太后亦很危險。時至今日,我可得說一句,怕是到了決大疑、定大計的時候了。」

「皇太后怎麼樣?」

「我也說不上來。反正腸胃虛弱極了,什麼都不受,一夜起來數十遍,好人都會折騰得不成人形,何況是七十多歲的老太太!」

正在談著,蘇拉在外面一掀門簾,一面通報:「張中堂到!」

張中堂神采奕奕,而細看卻似虛火上升,進門拱拱手,坐下來說道:「昨兒看了一夜的《藝術典》,越看越糊塗!」

大家都不知道《藝術典》是什麼,載灃則連這三個字都沒有聽清楚,率直問道:「香濤,你說看什麼看了一夜?」

張之洞看大家都是困擾的神情,只好說明白些:「是《圖書集成》裏面的《藝術典》,專看醫部,始終也沒看出個究竟來。」

話仍舊不甚明白,但聽的人都懂了,他大概是想瞭解兩宮的病情,看看到底要不要緊,有什麼驗方可用。於是,袁世凱說:「照世中堂說,情形很不好,到了該當有預備的時候了。中堂看,該怎麼辦?」

「等滋軒來了,大家一起商量。」

鹿傳霖這天請假,世續說道:「不必等了,滋軒今也鬧肚子,派人來通知,不能到班。」

「我看等把慶邸請回來!」張之洞說:「到底是他掌樞。」

「我亦云然!」袁世凱點點頭。

載灃還在躊躇,世續出了個主意:「咱們上儀鸞殿,在寢宮方面問安。順便探探皇太后的意思,諸公看怎麼樣?」

「這倒也使得,不過得先派人進去問一聲。」

「到了那裏再問好了。」

於是一行四人,到了中海,入來薰門便是儀鸞殿,慈禧太后的寢宮在北面的福昌殿,到得此處,早有蘇拉進去通知,李蓮英一面吩咐宮女迴避,一面迎了出來,逐一請安,動問來意。

「來給皇太后請安!」張之洞問:「想來好一點了?」

「怕難!」

「這會兒呢?」張之洞又問:「精神如何?」

「早上總比較好一點兒。」李蓮英緊接著說:「王爺跟各位大人,想必有話?我請大格格到床面前代奏。」

「不!」載灃另有意見:「你請大格格跟皇后商量,我們的意思,想把慶王請回來,看合適不合適。」

「皇后去伺候皇上了,不在這裏。」

這可是絕大的新聞,皇帝與皇后一年說不上十句話,平日望影互避,此刻卻說去伺候湯藥,豈不可怪!

當然,誰也不肯道破自己的感想,李蓮英卻又說話了:「我看去請慶王回京這件事,王爺跟各位大人可以作主。」他說:「如果一定要請旨,還是得大格格代奏。」

「就請大格格代奏吧!」世續代表回答。

於是,李蓮英一哈腰,轉身而去。過了好久,方始回來答覆:「老佛爺說『好!還得快。』」他向醇王看了一眼,似乎想說什麼,但終於還是沉默。

「那好!」張之洞說:「馬上派專差下去。」

「要快,」袁世凱說:「可以打電報!」

「啊,啊,不錯!」

正當大家要轉身離去時,李蓮英拉著世續說道:「世中堂,請慢走一步,我有話跟您老回。」

「你說吧!」

「這兩天是要緊關頭,」李蓮英等別人都走了,才放低聲音說:「崔玉貴忽然要告幾天假,說是跟皇后回過了。既然皇后准了,誰也不能攔他。不過,如今的情形不同,萬一出了什麼事,我一個人可照應不過來。我想求世中堂派人跟崔玉貴去說,能銷假就銷了假吧!」

「還有這麼一回事,我倒不知道。」世續問道:「他是那天告的假?」

「前天。」

「好!我派人跟他去說。」世續又問:「上頭的病,到底怎麼樣?」

「是說老佛爺?」

「是啊!」世續也是極低的聲音:「你只跟我一個人說!到底怎麼回事,大家也好有個預備。」

「不行了!那面跟這面,」李蓮英向外面指了又向裏面指:

「都是一兩天事!」

世續好半晌作聲不得,最後問一句:「怎麼皇后忽然上瀛台去了呢?」

「非皇后親去守著不可!」李蓮英說:「夫妻一場嘛!送個終也是應該的。」

李蓮英的聲音很怪,彷彿要掩飾哽咽,所以語音完全變過了。世續突然打了個寒噤,掉頭就走。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