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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子君臣 十一

作者:高阳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8 09:57:19 来源:本站原创

「皇帝到底那兒不舒服?」疑雲塞胸的慈禧太后問道,「為甚麼要避風?」

「是這幾天累著了。又說胃寒,服了藥要出汗,不能不避風。」李蓮英這樣回答,語氣平靜,是那種據實而陳的神態。

「也不是甚麼了不得的病,就勉強行一行禮,又有甚麼要緊?再說,停止筵宴,也得告訴我一聲啊!」

李蓮英聽慈禧太后的話風不妙,不敢答話,顧而言他地問道:「老佛爺昨兒不是交代,想到西苑看新綠,請旨那天起駕,奴才好告訴他們早早預備。」

「那裏有甚麼看綠?何況時候也還早得很。」

「今年的春氣發動得早,年前立春,大後天就是春分了。這兩天的東風,刮得人棉衣服都穿不住,老佛爺帶大家逛逛去吧!」

他這樣故意用央求的口吻,慈禧太后完全瞭解,是怕她由於皇帝停止賜宴后家而生氣,有心勸慰排解。想想也真犯不著為此生氣,倘或作了甚麼嚴厲的措施,傳到外面,說皇帝剛剛親政,母子便已不和,自己面子上又有甚麼光彩。真正「家醜不可外揚」,忍住這口氣吧!

「好吧!」慈禧太后自語似地說,「且擱著他的,倒要看他怎麼跟我說?」

李蓮英聽出話風。皇帝一時任性,自己惹了麻煩,宮闈總以安靜為主,慈禧太后如果真的跟皇帝有了意見,常常生氣,上上下下提心吊膽地伺候差使,那滋味可不好受。

這樣想著,便覺得應該從速有所彌補。於是抽個空將乾清宮的總管太監找了來問道:「萬歲爺這會兒怎麼樣?」

「在書房裏看書。快好了。」

「你勸萬歲爺歇著。御醫請脈的時候,悄悄兒告訴他,就說我說的,脈案上要切切實實寫明,一定得避風,步門不能出。不然──,」李蓮英想了一下說:「不然會發風疹塊。」

「是了。」

「再關照大家,停止筵宴那件事,不准多說,就當沒有那回事。不然,」李蓮英沉著臉說,「大婚、親政,喜事重重,誰要攪出是非來,他自己估量著有幾個腦袋?」

乾清宮總管太監諾諾連聲地承命而去。也真虧得李蓮英有此一番安排,慈禧太后親臨視疾,才能圓滿地應付過去。

她的必將來看皇帝,親自查視病情,原在李蓮英意料之中,所顧慮的是,去得太早,未到御醫照例請脈的時候,安排尚未妥貼。因此,李蓮英回到儲秀宮便一直不離慈禧太后左右,防她忽然說要去看皇帝時,好斟酌情形,如果時機不適,就得設法拖延一下。

一直到下午四點鐘,快將傳膳了,尚無動靜。但等侍膳的皇后和瑾、珍兩嬪到齊,慈禧太后終於開口了:「咱們瞧瞧皇帝去吧!」

雖是徵詢的語氣,其實就是不折不扣的命令。於是李蓮英一面派人先去通知,一面照料慈禧太后上了軟轎,在皇后、兩嬪、榮壽公主扈從之下,由西一長街進交泰殿西的隆福門,在弘德殿前下轎,皇帝已在西穿堂面跪接了。

「你不是要避風嗎?」慈禧太后一開口就這樣問。

「是!」皇帝因為總管太監的密奏,心裏已有準備,所以能從容答說:「出來一下,不要緊!」

「快進去吧!」

「是。」皇帝口中答應,卻仍舊親自來攙扶母后。

「萬歲爺遵懿旨,快請進去。」李蓮英插嘴說道:「招了風可不是玩兒的。」

「對了!你快進去。」

經過這一番做作,皇帝方走在前面。慈禧太后進了西暖閣,自然先問病,再看方子,看到脈案上所寫,切囑「避風」的話,心中的懷疑和不快都消釋了。

「這兒太冷。」慈禧太后看著匾額上高宗御筆的「溫室」二字:「乾隆爺的體質最好,不覺得冷,別人可受不了。其實從雍正以後,就都住養心殿了,你也挪回去吧!」

「是!」皇帝答道,「兒子是因為皇額娘吩咐,每天改在乾清宮東暖閣辦事,為了方便,住在這裏,明天就挪回去。」

「也不必這麼忙吧?」榮壽公主提醒慈禧太后:「皇上得避風,這兩天怕不能挪地方。」

「說得不錯!」慈禧太后點點頭,「等好了再挪。在養心殿,起居飲食有皇后就近照料,我也放心些。」

皇后已經移居養心殿西的體順堂,這是好幾代相沿下來的規矩。當年嘉順皇后住體順堂時,慈禧太后干預子媳的房幃,穆宗憤而獨宿乾清宮,才有微行之事,終於招致「天子出天花」的大不幸。所以她說這話是寓著無限的感慨,也有懲前毖後的意思在內。只是皇帝與穆宗不同,雖在新婚,對皇后已不大願意親近,所以並不覺得慈禧太后的話是一種體恤。

當然,心裏的感覺是一回事,要盡子道孝心又是一回事,此時便看了皇后一眼,恭恭敬敬答一聲:「是!」

「咱們走吧!」慈禧太后對榮壽公主說道,「這兒太冷,還是我自己那個『窩』舒服。」母子君臣之間,可能激起的猜嫌,總算在李蓮英的掩蓋之下消除了。但是宮廷之外,卻不是這樣的看法,尤其是醇王,對於皇帝的突然停止賜宴后家,別有感受。他猜測皇帝此舉,不是無意的,而是有意貶辱后家,是有意表示對慈禧太后為他所立的皇后的不滿和抗議。

皇后也就是醇王的內侄女,從小就見慣了的,在醇王意中,實在不是皇帝的良配。然而貴為親王,卻不能行使「父母之命」來過問兒子的婚事,這已是極大委屈,而且這份委屈還是說不出的苦,因而也是難宣的抑鬱。迫不得已,只有盡量自寬自解,寄望於大婚以後,皇帝對他的「表妹」觀感一變,琴瑟調協,便是如天之福。

誰知他這唯一的希望也落空了,大婚才不多幾日,宮中已有傳聞,皇帝對皇后真正是「相敬如賓」,淡得不像夫婦,更不像新婚夫婦。這些傳聞,如今看來是證實了。如果皇帝是像穆宗那樣敬愛嘉順皇后,就決不會有此令皇后失望、失面子的停止賜宴后父的旨意。

一親政就有這樣任性的舉動,使得醇王憂心忡忡,眠食不安。雖說「知子莫若父」,而他對慈禧太后的瞭解,更比對不是朝夕承歡膝下的「兒子」來得深切,慈禧太后能容忍皇帝獨行其是嗎?能容忍皇帝對她所立的皇后冷落嗎?穆宗是她的親子,尚且不能容忍,何況是她一手扶立的嗣子?

宮闈中從此要多事了!醇王在他最親密的僚屬面前嘆息。

幾瀕於死的宿疾,也就可想而知地,必然會復發。

「千萬要瞞著皇上!」醇王在病中一直叮囑,「別讓他惦念,別讓他為難。」

※※※

一直瞞了一年多,皇帝始終不知道醇王的病情。而這一年多的吏治,也就像醇王的病一樣,日壞一日。皇帝亦微有所聞,卻不是在書房裏得自師傅們的陳述,而是從珍嬪口中打聽到的。

「你那裏得來的這些消息?」

「奴才是聽人說的。」珍嬪笑道,「他們都當奴才不懂事,說話不怎麼瞞奴才。」

「原來如此!」皇帝悚然動容,「你可要當心,你聽到些甚麼,除了我,千萬別跟第二個人說。」

「奴才知道。奴才除了跟皇上密奏以外,也不能那麼不懂事,到處亂說,自己招禍。」

「對!你懂就好。」皇帝很欣慰地,「你說的『他們』是誰?是太監?」

「是!」

「是那些太監?」

「這,」珍嬪嬌憨地笑著,「奴才可不能跟皇上說了。說了是奴才造孽。」她又正一正臉色說,「皇上要想聽這些新聞,就別追問來源,不然就聽不到了。」

皇帝料知珍嬪決不肯明說消息來源,也就不再多問。不過自此後,便對慈禧太后交下來的名條,或者口頭交代:某官某缺叫某人去,都持著戒心,召見的時候,詢問履歷,格外詳細。言詞明白,文理清通的固然也有,而資歷不相當,語言無味的卻真不少。尤其是旗人,特別是內務府所屬的司員,像這樣子的更多。不言可知,是走了門路的。

這是怎樣的一條門路?皇帝決心要弄個明白。在宮內,自然是李蓮英經手。宮外呢?李蓮英不常回家,而走門路的又不能逕自進宮來跟李蓮英交談,可知宮外必有一個人居間。這個人又是誰呢?

慢慢地皇帝看出端倪來了,有個道士名叫高峒元,是西便門外白雲觀的住持。白雲觀建於遼金,本名太極宮,元朝改稱長春宮,因為供奉著長春真人邱處機的塑像。到明朝正統年間重修,改名白雲觀。萬曆末年刊行一部五千四百餘卷的「道藏」,由主持在虛子撰著《道藏目錄詳注》。這比以符篆丹爐唬人的方士,高明得太多,實在不愧為道家北派之宗。

道家派系繁多,共有八十六派。但大別為南北兩宗,北宗全真教,南宗天師道,以白雲觀與江西貴溪龍虎山上清宮為兩派之宗。但是,明朝的皇帝,雖都崇尚道教,嘉靖尤其著迷,可是近在咫尺的白雲觀道士,卻遠不如來自江西龍虎山的道士吃香。因為全真教不飲酒、不吃葷、不畜家室,是「出家道士」,而天師道與俗家無甚分別,有妻有子,非齋戒之期,亦可進酒肉,是「火居道士」。這些道士講修煉合藥,講長生不老,講房中術,真是富有四海的天子所夢寐以求的事。

到了清朝不同了。鑒於前明之失,摒棄方士。乾隆做得最痛快,認為「正一真人」張天師,雖為世襲,但絕不能與世襲的衍聖公相提並論,因而將張天師的品秩由一品降為五品,相形之下,無榮無辱的白雲觀道士的地位,反見提高了。

白雲觀從明朝中葉以來,便是遊觀的勝地。最熱鬧的一天是正月十九,這天稱為「燕九」節,或者叫做「宴邱」,又叫「閹九」,因為邱處機跟自願投身宮中的太監一樣。他的自宮,或許是為了「斬斷是非根」,以堅問道之誠,但太監卻不暇細考其故,只因為邱真人也「淨」了「身」,便隱隱然奉之為祖師,當白雲觀是太監的「家廟」。到了正月十九日白雲觀開廟,大小太監都要參謁,呼朋引友,絡繹不絕,久而久之,成為習俗。於是而有好些引人入勝的離奇傳說,最著名的是「會神仙」,據說燕九節的前一天,必有神仙下降,或化為縉紳,或化為乞丐,也許是老嫗,也許是孺子,唯有有緣的方能相遇。其中當然也可能「化」做風流跌宕的白面書生,遇見「問道心誠」的少婦幼女,成就了「仙緣」的「韻事」,亦時有所聞。

因為白雲觀流品混雜,所以在士大夫心目中,它的地位遠不如崇效寺、龍樹寺、花之寺這些古剎來得高尚。然而近年卻不同了,達官貴人的高軒,亦往往出現在白雲觀前,就因為是高峒元當了主持的緣故。

高峒元字雲溪,說得一口山東話。有人知道他是山東任城人,家境孤寒,幼年在一家商店當學徒,不知道怎麼用虧空了經手的帳款,無法交帳,遁入城西呂仙廟做了道士。但那家商店的主人放不過他,不得已只好出走。中間不知隔了幾多年,也不知他是何手腕,竟一躍而為白雲觀的主持。這還在其次,最令人刮目相看的是,高峒元與李蓮英義結金蘭,而且居長,為李蓮英叫做「高大哥」。

「高大哥」習知前朝掌故,每每為李蓮英談些前明大璫馮保、魏忠賢等人如何煊赫,以及前明帝后如何禮遇道士的故事。當然也談到前明道士如何精通法術,能上致神仙,為凡夫俗子禱請延年益壽,降福延麻的靈異事跡,聽得多了,李蓮英不免心動。恰逢慈禧太后歸政以後,頤養多暇,千方百計在找尋消遣,李蓮英認為讓高峒元跟慈禧太后談談神仙,也是破悶的好法子,因而舉薦入宮。高峒元的辯才無礙,兼以善窺人意,只揀慈禧太后愛聽的話,旁敲側擊地恭維。所以一番召見,大有好感。不久,便有人傳說,慈禧太后將高峒元封為「總道教司」。

大清會典上只有「道錄司」的官職,而掌理道教的職權,則歸於世襲的「正一真人」張天師。縱然慈禧太后真個封了高峒元為「總道教司」,也是個黑官。但是,高峒元因為交通宮禁,而有賣官鬻爵的真門路,卻是無可懷疑的事實。皇帝也就是因為每一次高峒元被召入宮不久,慈禧太后便有陞官授職的示諭,而猜想到這個道士大有花樣。

然而要查高峒元的劣跡,卻很困難。因為他的靠山太硬,手段很高,不但好些太監受他的籠絡,幫他遮掩,更因為賣官鬻爵的是慈禧太后,投鼠忌器,動彈不得。

因為如此,高峒元越發肆無忌憚,而狗苟蠅營之徒,亦不愁問津無路。高峒元每次進城,必住楊梅竹斜街的萬福居。這是一家館子,原以滑鱔出名,後來又增加一味拿手菜炒雞丁,鮮嫩無比,據說是高峒元所秘傳,這味菜就叫「高雞丁」。

萬福居偏東有個院子,就是高峒元會客之處,論缺分的肥瘠,定價錢的高下,昌言無忌。這天來了一個客,生得肥頭大耳,穿一身簇新的緞子衣服,大拇指上套一個碧綠的玻璃翠板指,手裏捏一具「古月軒」的鼻煙壺。光看他這一身裝飾,便知是內務府來的人。

果然,他是靠內務府發的財,是西城一家大木廠的掌櫃,叫玉銘,承包頤和園一處工程,賺了二三十萬銀子。

玉銘來見高峒元,自然是有人穿針引線的,此人名叫恩豐,是內務府造辦處的一個筆帖式,專管料帳,與玉銘是換帖弟兄。他跟高峒元是下圍棋的朋友,棋力在伯仲之間,而且識得眉高眼低,口舌謹慎,很得高峒元的賞識,有時指揮他奔走傳話,總是辦得妥妥貼貼。日久天長,成了高峒元很得力的爪牙。

玉銘之所以鑽營,其實是受了恩豐的鼓動,他本人除了會做本行生意以外,一無所長。應酬更非所擅,因而道三不著兩地亂恭維了一番以外,不知如何道入正題?少不得還是恩豐為他代言。

「二哥,」恩豐使個眼色,「你請外面寬坐。若是有興,上西邊去喝一鐘,我一會兒過來陪你。」

「好!我在外面坐。等老弟台的回話。」玉銘拿過一個鼓了起來的「護書」,便待打開,「我把銀票先點給你。」

一聽這話,高峒元便皺了眉,恩豐趕緊說道:「不忙,不忙!二哥,沉住氣。」

「是,沉住氣。」

等他一退到外面,高峒元便發話了:「恩老弟,你那裏搬了來這麼個大外行?」

「人土氣,心眼兒不壞。」恩豐陪笑問道:「道爺,您老精通麻衣相法,看此人如何?」

「憨厚有餘,一生衣食無憂。」

「官星呢?」

「難說得很,要仔細看了才知道。」

「何用仔細看?他的官星透不透,全看道爺肯不肯照應。」恩豐踏上兩步,拖張椅子在高峒元身旁坐下,低聲說道:「我自己跟道爺沒有討過人情,這回可要請道爺賞我一個面子了。他是我把兄,我在他面前已經吹出去了,高道爺一定給我面子。您老可別駁我的回才好。」

「能幫忙,我無有不幫忙的,何況是你?不過,你跟我辦事,也不是一回兩回了,你總知道規矩。」

「那當然,您老沒有看見,他剛才不是要取銀票嗎?」恩豐說道,「他預備了十萬銀子。」

高峒元很注意地看了恩豐一眼,「十萬銀子?」他問,「手面不小啊?他看中了那個缺?」

「想個道缺。」恩豐說道,「他本人是同知的底子,捐了好幾年了。」

「捐班不捐班,不去提它,五品同知跟三品道員,差著一大截呢!」

「那不要緊,加捐就是。」

「好吧,等他捐好了再辦也不遲。」

「不行啊!道爺,」恩豐湊近去說,「四川鹽茶道有件參案在那裏,已經打聽確實,吏部擬的處分是降三級調用。要趁這個機會補他的缺,倘或放了別人,就大費手腳了。」

「好傢伙!」高峒元笑道,「他的胃口倒不小,四川鹽茶道!他可知道那是天下獨一無二的缺?」

玉銘當然知道。各省的鹽官都稱「鹽法道」,唯有四川「獨一無二」地稱為「鹽茶道」。鹽之成為大利所在,不在產量多,而在銷得掉。銷鹽各有地盤,稱為「引地」,川鹽的引地除本省以外,還有五處:西藏、湖南、湖北、貴州、雲南。兩湖不出鹽,食用兩淮、廣東、四川的鹽,洪楊軍興,江南道阻,兩淮的鹽到不了兩湖,湖北自然就近吃川鹽。四川鹽業,大發利市,但鹽稅收入並沒有增加多少,這自然是鹽商勾結鹽官偷漏舞弊的緣故。

後來號稱「一品肉」的四川總督吳棠在任上病歿,山東巡撫丁寶楨調升川督,銳意改革,重用唐炯為鹽茶道,定下「官運商銷」的章程十五條,在瀘州設立鹽運總局,徹底整頓,遏制偷漏,剔除中飽,鹽價降低,而官課反而激增。「公費」亦就水漲船高,滾滾而來,成為合法的肥缺。

茶的運銷,亦跟鹽一樣有「引地」,有「邊引」、「腹引」之分,邊是邊境,腹是腹地。四川列為「邊引」,川茶專銷西藏,西藏高原,不出蔬菜,所以茶是必不可少之物。到了同治年間,西藏生齒日蕃,耗茶更多,因而川茶跟川鹽一樣,大為繁榮。但「茶引」向有定額,每引五包,每包二十斤,所以一道引只能運銷一百斤茶,而茶引由戶部發給,相沿多年的定數,多給一道都不行。於是有人向鹽茶道獻計,在引茶以外,另行「票茶」,由四川自發運銷的茶票,其實有稅無票,只不過銷茶入藏,過關抽稅而已。

票茶的稅輕,因而成為「公私兩便」,配額既無限制,西藏需茶又多,所以實力不充分的外行,亦大做茶生意。為了爭取銷路,競相跌價,而茶的品質日壞,有些從乾隆年間就經營茶業,以貨真價實為號召的「老商」,看看不是回事,多方陳情,票茶總算停止了。

可是到了光緒初年,又行票茶,由於本輕利重,改行做茶商的,不知凡幾。茶葉不足,攙上樹葉,運銷既盛,茶稅激增,抽成的「公費」相當可觀。四川的「鹽茶道」,成了雙料的肥缺。

玉銘不但聽恩豐詳細談過,也向好些熟悉川中情形的人打聽過,眾口一詞,無不認為值得全力一謀,所以才下定決心,棄商做官。他所備的「資本」,並非只有如恩豐所說的十萬兩銀子,而是三十萬兩。高峒元當然也知道,其中大有討價還價的餘地,但「鹽茶道」既是獨一無二的缺,入息如何,應該賣一個甚麼價錢,或者李蓮英是不是已許了別人,都無所知,不敢貿然答應。只答說可以試一試,成功與否,還不敢說。約定三天以後給回話。

三天還是不行。因為李蓮英亦沒有把握,還需要幾天,找到進言的機會,才能向慈禧太后試探。

這本來是要耐著性子慢慢靜候水到渠成的事,無奈官癮如歸心,不動則已,一動便不可遏制。玉銘滿心以為「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夢寐以思的還不止於日進斗金的收益,而是暗藍頂子,綠呢大轎,鹽商和茶商包圍恭維的那一番官派。因此聽得恩豐轉來還須等待的回音,大失所望,對於他的勸慰寬解之詞,自然也聽不入耳。當面催促拜託之外,少不得自己也去鑽頭覓縫,恨不得能面見李蓮英,親口討一句切實回話。

玉銘的躁急不安,在內務府傳為笑談,然而有些人卻不免怦然心動。有個也是在造辦處當差的筆帖式,名叫全庚,平時看恩豐奔走於李蓮英與高峒元之間,十分羨慕,此時心裏就想,拉縴人人都會,現成放著一條路子,成功了起碼有上千銀子的好處,不成亦不虧折甚麼,何不試他一試?

他這條路子也可以通得到皇帝面前,景仁宮的首領王有,是他的好朋友。這時的珍嬪,已由翊坤宮移居景仁宮,王有忠實能幹,頗得信任。珍嬪向皇帝密奏的那些「新聞」,就都是由他去打聽來的。這天到了內務府,全庚使個眼色,將他招呼到僻靜之處,促膝密談。

「玉銘的事,你聽說了沒有?」

「聽說了。」王有答道,「不都當笑話在談嗎?」

「倒也不是笑話。白花花的銀子二三十萬,不是假的。王老有,我倒先跟你打聽,你知道這件事,怎麼擱淺了呢?」

「不容易打聽。那面現在提防著我,明明有說有笑地,一見了我,把嘴都閉上了。」王有說道,「照我看,大概因為老佛爺這一陣子心境不大好,他怕一說碰釘子,所以沒敢開口。」

王有口中的「那面」和「他」都是指李蓮英,彼此心照不宣。全庚亦用「他」來稱李蓮英:「我在想,他跟老佛爺面奏過了,老佛爺還得說給皇上。反正要由皇上交代了軍機,才能下上諭,既然如此,也不必一定找他。你說是不是呢?」

「不行他找誰?」

「找你啊!」

「找我?」王有覺得有些匪夷所思,笑笑答道:「我可沒有那麼大的面子。」

「王老有,」全庚正色說道,「你可別把自己看低了。只要你肯試,通天的路子你有。聽說你們那位主子挺得寵的,你又是你們那位主子的一支胳膊。你何妨打打主意?」

「這──,」王有沉吟了好一會,才躊躇著說,「不知道行不行?」

「不行也不要緊。大不了小小碰個軟釘子,怕甚麼?」全庚又說,「而況你也是為你們主子好,幾萬銀子說句話,多好的事!」

王有心動了,「可是,」他說,「也得人家願意託我才行。」

「那都有我。」全庚拍著胸脯說:「恩豐這點拉馬牽線的能耐,我有!」

「好吧,你去跟人家談談。」王有問道,「你看開價多少?」

「聽說恩豐經手,一開口就許了高道士十萬,還不算玉銘自己加捐『過班』的花費在內。咱們當然也是要十萬。就這樣已經便宜了。因為恩豐經手,自然另外要好處,咱們是包裏歸堆在內,一共十萬。」

「要得太多了吧?」王有覺得漫天要價,等於空談,犯不著去作徒勞無功之事,所以提醒全庚:「一個巡撫也不過十萬。」

這是指著李鴻章手下紅人之一的邵友濂而說的。邵友濂由上海道升任台灣藩司,與巡撫劉銘傳不和,形同水火,劉銘傳不是好相與的人,搜集邵友濂的劣跡,預備拜摺嚴參。督撫參監司,沒有不准的道理,邵友濂得到信息,急急稱病內渡,由基隆直航天津,趕到京裏,託人向李蓮英活動。頭一天將十萬兩的銀子,存入李蓮英指定的銀號,第二天便有上諭,懸缺的湖南巡撫,特簡邵友濂接充。

這個故事全庚也知道,搖著頭說:「如今行情大不同了。前兩年上海道才不過八萬銀子,最近聽說有個姓魯的謀這個缺,『八字不見一撇』,已經花了十幾萬下去了。」

所謂「八萬銀子」的上海道,其事與邵友濂的故事相關。這位上海道,來頭甚大,是曾國藩的小女婿,襲侯曾紀澤的嫡親妹夫,名叫聶緝槻,湖南衡山人。他不是科第中人,好的是有一個勳名蓋世的老丈人,當他在江蘇候補的時候,左宗棠外放兩江總督,顧念舊交,派了他一個江南製造局的好差使。左宗棠離兩江,接手的又是他的叔岳曾國荃,祿位越發穩固。

當邵友濂在京裏活動之際,他亦正好由試用郎中加捐道員,進京引見。一看邵友濂的門路如響斯應,便也如法炮製,不過多費一道手腳,請他的叔岳曾國荃「內舉不避親」,上摺力保他充任「上海道」。軍機所開,由皇帝圈定的上海道候簡名單,聶緝槻名列第十,照常理而論,決無硃筆點中的希望,誰知竟由於內外湊合,居然超越前面九名一步登天。又有人說,曾國荃那個力保的摺子,也是他在兩江總督衙門的文案那裏,花了一萬銀子才弄得到的。這個上海道的實價是九萬,所以文廷式向他道賀,說是「足下真可謂『扶搖直上』了。」因為有句詩:「扶搖直上九萬里」,是譏嘲他花九萬銀子買的一個上海道。

這個故事王有也知道,但卻不信有人為謀這個缺,「八字不見一撇」已用了十幾萬,便即問道:「那姓魯的是誰啊?」

「聽說叫魯伯陽。」

有名有姓,似乎不能不信,「那麼,」王有問道:「這十幾萬花在那兒了呢?」

「路子沒有走對,是花在七爺府裏。」

醇王居然也幹這種事?王有可真不敢相信了,「不會吧?」

他大搖其頭。

「我想也不至於。不過話是真不假,或許是七爺府裏甚麼人插著七爺的旗號在招搖,也是有的。」

「旁人的事暫且不管它了。」王有定神想了一會,將因果利害關係,下手的步驟都考慮到了,認為不妨一試,便即收束話題,作了一個約定:「咱們這件事,第一要隱秘;第二要順著勢子走,不能勉強。如果你肯照我的話做,我就去探探口氣看。可有一件,倘或不成,你可別怨我。」

「那當然。這不是拿鴨子上架的事。再說,我也識得輕重,你放心好了。」

全庚口裏說的是一套,心裏所想的又是一套。他對珍嬪,倒是較之王有對他的主子,還要來得有信心,這因為內務府在內廷行走的人多,各宮各殿的事就知道一些,所以反比只在景仁宮當差,見聞限於一隅的王有,更瞭解珍嬪在皇帝面前的份量。

凡是常有差使進宮的人都知道,帝后的感情已經冷淡得不可救藥,不但單獨相處談不上,甚至每天為慈禧太后請安之時,亦是望影互避。長日多暇,皇帝總是跟珍嬪在一起共度黃昏。因此,又有兩首宮詞,第一首是:

「鶇鵊聲催夜未央,高燒銀蠟照嚴妝;台前特設朱墩坐,為召昭儀讀奏章。」

這是說,皇帝彷彿仿照文宗當年命「懿貴妃」伺候書桌、代批章奏的故事,特召珍嬪來唸奏摺。第二首則是唐明皇的典故了:

「鳳閣春深電笑時,昭容舞袖御床垂;霓裳未習渾閒事,戲取邠王小管吹。」

其中的旖旎風光,雖不為外人所知,但玉管聲清,遙度宮牆,也可以想見皇帝在景仁宮的情致。像珍嬪這樣的寵妃,如果有所干求,皇帝是決不忍拒絕的。

因此,全庚覺得自己的這條路,極有把握,不怕人爭,也不怕人阻斷,盡不妨大大方方地去接頭。不然倒像假名招搖,亂撞木鐘,反而引人懷疑。

※※※

在王有,卻始終持著小心之戒。事情是好的,就怕沉不住氣,第一句話不得體,不中聽,珍嬪答一聲:少管這種閒事!那就甚麼話都無法往下說了。

盤算又盤算,還要等機會。這天慈禧太后派人來頒賞件,只是兩個荷包,照例遙叩謝恩以後,還要發賞。賞號也有大致的規矩,像這種賞件,總得八兩銀子,而王有卻故意少給,扣下一半。

「怎麼回事?」儲秀宮的小太監平伸手掌,托著那四兩銀子,揚著臉問:「這四兩頭,是給蘇拉的不是?」

「兄弟!」王有答道,「你就委屈點兒吧!也不過就走了幾步路,四兩銀子還少了?」

儲秀宮派出來的人,因為靠山太硬,無不跋扈異常;這名小太監連珍嬪都不放在眼裏,那還會在乎王有?當下破口大罵,而且言詞惡毒,說「看其上而敬其下」,必是看不起「老佛爺」,所以照例的賞賜,有意扣剋。他也不是爭那四兩銀子,「是替老佛爺爭面子,爭身分!」

這頂大帽子壓下來,可沒有人能承受得住。便另外有人出來打圓場,連王有自己也軟下來了,說好說歹,又給了八兩銀子,反比例分倒多花了四兩。

珍嬪一直在玻璃窗中望著。心裏非常生氣,但不便出頭,因為身分懸殊,如果讓那小太監頂撞兩句,就算慈禧太后能替她出氣,重責無禮的小太監,也仍舊是件不划算的事,所以一直隱忍著,直到事完,方始將王有找來細問。

王有對那小太監的前倨後恭,以及有人出來打圓場,都是他預先安排好的,為的是要引起珍嬪的注意,好重視他所歎的苦經。

他替珍嬪管著帳。景仁宮的一切開支,都由他經手,「主子的分例,每個月三百六十兩,按說伙食不必花錢,零碎雜用,每個月用不到二百兩,能有一百六十兩剩下,攢起來到逢年過節賞人,實在也很寬裕的了。可是,」他緊皺著眉說,「這兩年不同了。去年收支兩抵,就虧空也有限,打今年起,每個月都得虧空百把兩。這樣下去,越虧越多,有金山銀山也頂不住呀!」

珍嬪驚訝,「原來每個月都鬧虧空!我竟不知道。」她微帶焦灼地問,「虧空是怎麼來的呢?」

「這還不就是奴才剛才跟人吵架的緣故。」王有答道,「老佛爺平時派人頒賞件,來人的犒賞,原來不過二兩銀子。也不知是誰格外討好,給了八兩,就此成了規矩。這還是『克食』,賞餚膳,像今天這樣子賞荷包,照說,就應該給十二兩銀子。老佛爺的恩典太多,可真有點受不了啦!」

「那──,」珍嬪突然想到,「別的宮裏,怎麼樣呢?」

「別的宮裏也是叫苦連天。不過,他們的賞件沒有主子的多,比較好些。」王有又說,「就連萬歲爺也不得了。新定的規矩,跟老佛爺去請安,每一趟得給五十兩銀子。」「那不是要造反了嗎?誰定的規矩?」珍嬪氣得滿臉通紅,「不給又怎麼樣?」

「不給就會招來不痛快。譬如說吧,」王有踏上兩步,彎下腰來,聲音越發低了,「萬歲爺不是不願意跟皇后照面嗎?給了錢了,那兒就會想法子給挪一下子,錯開了兩不見。或者老佛爺那天甚麼事不痛快,忌諱甚麼,私底下遞個信給萬歲爺,就都是那五十兩銀子的效用。倘或不然,他們隨便使個壞,就能教萬歲爺好幾天不痛快。」

「有這樣的事!」珍嬪重重地嘆口氣,咬一咬小小的一口白牙,「總有一天──。」

「主子!」王有大聲一喊,卻又沒有別的話。

機敏的珍嬪,並不覺得王有這樣突然打斷她的話是無禮,她能領受他的忠心,知道這是出於衛護的魯莽,阻止她去說任何可以招致他人對她起戒心的話。

經過這樣一頓挫,她為皇帝受欺的不平之氣是消失了,但皇帝亦要受太監需索的好奇之心,卻還存在,略想一想,便又問道:「照這樣說,大官兒進宮,也得給門包囉?」

「是!」王有答說:「這原是早有的規矩。不過從前都是督撫,或者藩司進京才打發,而且是客氣的面子事兒,不能爭多論少。如今可大不同了,有誰進貢,或者老佛爺賜膳、賞入座聽戲,都得給『宮門費』。外省的督撫不用說,紅頂子的大人也還能勉強對付,最苦的是南書房、上書房的老爺們。南書房的翰林,更不得了。」

「怎麼呢?」

「也不知是誰興的規矩,南書房翰林奉旨做詩寫文章,交東西的時候,得送個紅包,不然就有麻煩。」

「我倒不信。」珍嬪問道,「難道他們還敢玩兒甚麼花樣?」

「怎麼不敢?花樣多著呢!」

「甚麼花樣?你倒說給我聽聽。」

「譬如說吧,稿子上給來塊墨跡,老佛爺見了當然不高興。或者東西取了來,先不交上去,老佛爺不提就不說。到有一天,老佛爺忽然想了起來要查問,就說根本沒有交來。事情隔了好多天,交了沒有交,那兒分辯去?主子請想,這個翰林吃了這麼個啞巴虧,官運還能好得了嗎?」

「可惡!」珍嬪恨恨地,接著又問:「皇上那兒也是這樣子?」

「比較好一點兒。」

「不行!我可得跟皇上提一提。」

「奴才求主子別這麼做。」王有放低了聲音說,「如今忌主子的人,已經挺多的了。主子就不為自己著想,也得為老大人想一想,犯不著招小人的怨。」

聽得這話,珍嬪便覺得委屈。桂祥補了工部右侍郎,德馨在江西的官聲很不好,但仍舊安然做他的巡撫,只有自己的父親長敘,至今未曾補缺。聽說皇帝倒跟慈禧太后提過,不知為何沒有下文?是不是有人說了甚麼壞話的緣故呢?

見珍嬪怔怔地在想心事,王有覺得進言的機會到了,便用低沉而誠懇的,那種一聽便生信賴之感的聲音說:「奴才替主子辦事,日日夜夜,心心唸唸想的,就是怎麼樣替主子往好裏打算?如今用度太大,不想個法子,可真不得了。有幾位宮裏,都是娘家悄悄兒送錢來用,那是真叫莫可奈何!這麼尊貴的身分,按說應該照應娘家,誰知沒有好處,反倒累娘家!自己想想也說不過去。」

「是啊!」珍嬪焦灼地說,「那就太說不過去了。而況──。」她想說:「而況,我娘家是詩禮世家,沒有出過貪官,也貼不起!」但以年輕好面子之故,話到口邊,又縮了回去。

不過,話雖沒有說出來,因為「而況」是深一層說法的發端之詞,所以王有能夠猜想得到,她還別有難處。這樣,話就更容易見聽了。

於是,王有輕輕巧巧地說了一句:「其實只要主子一句話,甚麼都有了。」

珍嬪一愣,她的心思很快,立刻就想到了,而且也立刻作了決定,「你要我給皇上遞條子可不行!」她凜然作色地答說。

王有想不到一開口就碰了釘子!費了好大的勁,話說得剛入港,自然不甘半途而廢,所以他定定神,重新鼓起勇氣來說:「主子何不探探萬歲爺的口氣?作興萬歲爺倒正找不著人呢!」

「你是說,甚麼缺找不著人?」

「四川鹽茶道。」

珍嬪沒有聽清楚,追問一句:「甚麼道?」

「鹽茶道,管鹽跟茶葉。」

「有這麼一個缺?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珍嬪看到王有的臉色陰暗,很機警地想到,宮中用度不足,不論想甚麼辦法彌補,眼前總得他盡力去調度,不宜讓他太失望,且先敷衍著再作道理,因而便又接了一句,「等我想一想。」

「是!」王有答應著,不告辭卻也不說話。

這像是在等她的回話。珍嬪覺得他逼得太緊,未免不悅,正想發話,忽然想到,他不是在等回話,是在等自己問話。

要敷衍他,就要裝得很像,是甚麼人謀這個缺,打算花多少錢?不問清楚了,從何考慮起?所以問道:「倒是甚麼人哪?」

「是──」王有忽然警覺,決不能說實話,因而改口答道:「是內務府有差使的,旗人,很能幹的,也在四川待過,鹽茶兩項都很熟悉,名字叫玉銘。」接著,他將預先寫好的一張白紙條,從懷中取了出來,雙手奉上。

珍嬪看上面寫的是:「正藍旗,玉銘」五個字,便問:

「他是甚麼身分呢?」

「候補同知。」王有答說:「正在加捐,捐成道員,才能得那個缺。」

「那個缺當然是好缺,不然他也不必費那麼大的勁。他是怎麼找到你的呢?」

「也是聽說主子在萬歲爺面前說得動話,所以親自來找奴才,代求主子。許了這個數。」王有伸出右手,揸開五指,上下翻覆了一下。

「多少?」珍嬪不解也不信,「十萬?」

「是。」

「那個缺值這麼多錢?」

「這本來沒有准數的。」王有又說:「中間沒有經手人,淨得這個數。」

「中間沒有經手人?」珍嬪自語著,在估量這件事能不能做?

這一夜燈下凝思,反覆考慮,真正懂得了甚麼叫做左右為難。賣官鬻爵,一向為自己所輕視,而且皇帝亦很瞭解自己的性情,持正不阿。如今出爾反爾,為人關說,這話怎麼出得了口?

若是捨棄這條路子,宮中用途日增,虧空越積越重,如何得了?心裏巴不得有個人可以商量,但宮女們不懂事,不但拿不出主意,而且不知輕重,將這些話洩漏出去,會招來禍事,決不能讓她們共機密。此外只有姐姐瑾嬪,洩漏倒是不怕,無奈她為人老實,說知其事,必定害怕,那又何苦害她?

想到頭來,計無所出,只有一個結果:慢慢再想。因此第二天王有來探問時,她含含糊糊地,沒有肯定的答覆。這是看看再說的意思,而王有卻誤會了,以為珍嬪只是在等機會向皇帝進言。

※※※

在宮外,全庚的暗中奔走,倒有了很多切實的結果。他是找到玉銘手下的一個工頭,跟玉銘搭上了線。開門見山,直言相談。玉銘聽說有這樣一條終南捷徑,當然願意去走。但是,走得通走不通,卻要仔細看看。

「全大爺,你既然肯幫我這個忙,想來總也知道,我已經託了人在辦。一個『榫頭』一個『竅』,總要對得上才行。好不好這樣,等我先問一問我那方面的人,再給您老回話,怎麼樣?」

「這就談不成了。」全庚答道,「你那方面的路子,我當然知道。那條路子也很有名,但不見得快。為甚麼呢?因為轉手太多,而我這裏,只轉一道手。你想想呢!」

玉銘心想,這面先託高道士,再託李蓮英,而李蓮英得要找機會才能跟慈禧太后提。如果一時不得其便,或者提倒提過了,慈禧太后一時記不起交條子給皇帝,又得找機會提醒她。這樣就不知那年那月才能如願?

這樣想著,便決定先走一走王有的路子。可是究竟是真有門路,還是瞎撞木鐘,毫無影響?不能不慎重。否則白白丟一筆錢,還落個話柄,未免太不上算。

他的這番沉吟,全庚自然明白,自己是初幹這個行當,不比高道士、李蓮英,「招牌」已經做出去了,「信譽卓著」,上門「交易」的人,會放心大膽地先付銀子。因此,他亦早就想好了一個可以取信於人的辦法,此時應該明說了。

「玉掌櫃,你不必擔心,事情不成,一個蚌子不要。你不妨先試一試我這面,那條路子把它停下來。等有了效驗,再收你的銀子,你看好不好?」

「那太好了。」玉銘欣然答說:「你看半個月,能不能辦成?」

「半個月當然可以了。不過你現在還是同知。」

「我已經加捐了『過班』的『部照』,這幾天就可以取到。」

「好!從你取到部照那天為始,我半個月替你辦成。」全庚又說,「你先寫張借據給我!」

這張借據是仿照鄉試買槍手的辦法,舉子在入闈以前,寫張借據給槍手,書明銀數及償還日期,下面的「立筆據人」要寫「新科舉人」某某。如果槍法不佳,徒勞無功,沒有能替人掙到一名「新科舉人」,筆據當然無效。此刻玉銘所立的借據,亦須寫明「新任四川鹽茶道」,如果不是這個頭銜,這張借據便是不值一文的廢紙。

「這個辦法好。不過,」玉銘做生意的算盤亦很精,提出疑問:「倘或我從另外的路子上,得了鹽茶道呢?這張借據,不仍舊管用嗎?」

「這──,」全庚想了一下答說:「這也好辦。我先請問,你加捐道員的部照,甚麼時候可以下來?」

「大概還得十天工夫。」

「十天加十五天,一共二十五天。你借據上的日子,扣準了寫第二十五天的那一天。到那時候,如果已經說妥了,可是上諭還得有幾天,我們就再換一張借據。」

玉銘細細想了一遍,認為這樣做法,也很妥當,便點點頭說:「好的,但望在二十五天裏頭成功,借據有用。萬一你那裏行不通,我另外再走路子,補缺的日子不對,這張借據自然就作廢了。」

「正是這麼說。」全庚很鄭重的叮囑一句:「但有一件,『法不傳六耳』,玉掌櫃,咱們倆的心腹話,你可不能跟第三個人說。」

「是,是。我懂!」

※※※

懂是懂,做不做又是另一回事。玉銘當天就把這件事跟恩豐說了。事實上也非告訴他不可,不然兩面進行,各自居功,豈不要花雙份的錢?

恩豐心裏自然不舒服。但跟玉銘的交情太深,不能拂袖而去,只埋怨他說:「二哥,你就有路子,也跟我商量商量再說。如今讓我怎麼跟高道士交代?再說,明擺著是撞木鐘的事,只為你有張借據在人家手裏,就不能不擱下來,等他二十五天。不然這筆帳算不清。可是,這一來夜長夢多,萬一這二十五天之中另有變化,讓別人佔了先,你不是白白耽誤了?」

「是啊!」玉銘很不安地,「倒是我太冒失了。」說著,便即變換臉色,陪個笑又說:「做哥哥的錯了!老兄弟,你怎麼想個法子挽回過來吧!」

恩豐緊皺眉頭,思索了好半天,嘆口氣說:「誰叫咱們是磕過頭,換過帖的?只好我老著臉去碰釘子了。」

「老兄弟,我知情,我知情。」玉銘連連拱手。

於是恩豐趕到萬福居去訪高峒元。他用的是釜底抽薪的激將法,相當毒辣,一方面警告高峒元,這行「生意」,有人來搶了,如果不是上緊巴結,逐漸會沒有人上門請教,一方面又勸高峒元鼓動李蓮英去對付王有,不論軟哄硬壓,反正唯一要堅持的宗旨,就是除卻高、李這條路子以外,不准有任何人做這行「生意」。

「不用理他!他有他的能耐,我有我的神通,大家走著瞧就是。」

高峒元看來處之泰然,其實頗為擔心。因為他在宮中的相知也很多,談起來都說珍嬪相當得寵,大概等不到慈禧太后六十萬壽,加恩宮眷,晉位晉封之時,就會封妃,此人果然如恩豐所說,有王有居中牽線策動,向皇帝求官要缺,可真是一個勁敵。

為此,特地派人通了個信給李蓮英,鼓動慈禧太后傳懿旨,將他召入宮中去講解修煉的道法,找機會私下見了面,將珍嬪亦在替人打點謀幹,以及全庚向玉銘去兜攬的經過,細細地告訴了李蓮英。

「這可是想不到的事。景仁宮的那位主兒,年紀還輕得很,怕不敢這麼做吧?」

「可是有王有在中間搗鬼,日久天長,難免動心。」高峒元說:「好兄弟,這個消息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尤其是玉銘這件事,我的面子可丟不起。」

「你別忙!我保他不能成功。」李蓮英沉吟了好一會,微微笑了,笑得很詭秘,也很得意。

「怎麼?你有甚麼絕招?」

「也不能說是絕招。景仁宮那位,如果是厲害的,就別開口,一開了口,她就輸定了。」

「這話怎麼說?」

「就要她開口,咱們省好多事。」李蓮英附著他的耳朵,道明瞭其中的奧妙。

「真是妙!」高峒元撫掌大笑,「能把那王有、全庚甚麼的氣死。」

※※※

從這天以後,李蓮英便特別注意皇帝來請安的時候的行動,更注意由皇帝那裏送來的「黃匣子」。慈禧太后雖已歸政,但重要的章奏,皇帝依然派人裝在黃匣子裏,送給她過目。

凡有黃匣子,都由李蓮英親自照管,雖不敢先打開來看,但伺候慈禧太后看奏摺時,只要稍微留點神,便能知道。他特別關心的是吏部的奏摺,因為官員調補和處分都由吏部議奏。四川鹽茶道的參案,自然亦由吏部處理,所議的處分是革職。

「這個缺可不得了。」慈禧太后自語著,「兩年工夫,摟了三四十萬,那裏找這麼好的缺去?」

這是在談議革的那鹽茶道被參的緣由,李蓮英裝作不解地問道:「老佛爺說的那個缺呀?」

「四川鹽茶道。」

「原來就是這個缺!」

聽他語聲有異,慈禧太后便看著他問:「這個缺怎麼樣?」

「奴才也是聽來的,不知道真不真。」李蓮英放低了聲音說。「聽說有人在想這個缺,願意出五萬銀子。這個人的名字,奴才不知道,只知道是個木廠掌櫃。如果有這回事,老佛爺可得防著一點兒。」

「那麼,」慈禧太后問道:「等拿了名單來,我該怎麼說呢?」

「請老佛爺交代下去:先擱著,看一看再說。」

慈禧太后默喻於心,不再多說,將吏部的奏摺交了回去。過了兩三天,皇帝攜著一張簡派差缺的單子來請示,四川鹽茶道下面注著兩個字:玉銘。

慈禧太后毫不遲疑地指著這一行字說:「先擱著!四川鹽茶道是個緊要缺分,看一看再說。」

「或者──,」皇帝試探著說,「先派這個人署理吧?」

「當然應該由川督就近派人署理。」

皇帝不敢違拗。內心覺得愧對珍嬪。玉銘之由珍嬪舉薦,原是經過一番苦心設計的。珍嬪一再考慮,原已決定不攬這種是非,無奈王有軟求硬逼,最後只要她跟皇帝提一句,成不成都看運氣,珍嬪才勉強答應下來。

這天皇帝駕臨景仁宮,珍嬪故意將一張字條放在妝台上,皇帝見了當然要問,珍嬪便即答道:「有人拿了這張名條來,說這個玉銘挺能幹的,如今四川鹽茶道出缺,倘或將這個人放出去,必能切實整頓。求奴才跟皇上要這個缺。奴才豈能理他?用人是國家大政,奴才不敢干預。就算不知天高地厚,在皇上跟前提了,皇上也決不能聽奴才胡說。」

皇帝知道珍嬪心思靈巧,明明是替玉銘求缺,卻故意以退為進,推得一乾二淨。為的是即或碰了釘子,也不傷顏面,說起來也是用心良苦。

這樣一轉念間,心自然就軟了。將那張名條順手揣了起來,決定給珍嬪一個恩典,誰知在慈禧太后這裏通不過!當時雖未公然允諾,但收起名條的意思,已很明顯。如今在珍嬪面前,倒有些不好交代了。

回宮想了好一會,覺得還是說實話為妙,「你可別怨我!」他對珍嬪說,「老佛爺交代,這是個緊要缺分,得看看再說。恐怕不成了!」

聽得這話,珍嬪才知道皇帝果然寵信,內心自然感激而感動。但是對慈禧太后自不免怨恨在心,同時也很清楚,這完全是李蓮英在中間搗鬼。此人不除,皇帝就永無親掌大權的可能。

當然,這只是她藏在心底深處的想法,她很瞭解自己的地位與力量,還遠不到能除李蓮英的時候。

※※※

王有空歡喜了一場。到了期限,將「新任鹽茶道玉銘」的那張借據,註銷作廢,退了回去。玉銘倒算是個厚道的人,想想麻煩了人家一場,過意不去,預備送幾百銀子,聊表謝意。但恩豐勸他不可如此,說這麼做法,讓李蓮英知道了,會不高興。

「那就只好對不起他們了。」玉銘問道:「好兄弟,如今該看高老道這面了!你倒去問問看,到底甚麼時候能見上諭?」

「不用問。你出銀票就是,不出三天,準有上諭!」

於是玉銘開出十二萬兩銀子的銀票,十萬是正項,兩萬是高峒元的好處。恩豐將這兩筆款子,存在一家相熟的銀號中,取來兩張打了水印的票子,上面是「四川鹽茶道玉銘」寄存銀若干兩的字樣,隨即轉到了高峒元手裏。

到了第三天一大早,皇帝照例進儲秀宮問安,慈禧太后閒閒問道:「四川鹽茶道放了誰啊?」

「還沒有放。」皇帝答說:「兒子遵慈諭,先讓川督劉秉璋派人署理。」

「噢,」慈禧太后又問,「上次你跟我提的,打算放誰來著?」

「打算放玉銘。」

「好吧!就放玉銘好了。」

皇帝喜出望外。當天召見軍機,便交代了下去。軍機大臣相顧愕然,竟不知這玉銘是何許人?但這兩年的「陞官圖」中盡出怪點子,不必問也不能問,唯有遵旨辦理。當天便咨行內閣,明發上諭。

消息傳到景仁宮,王有既驚且喜,而又異常不安,託詞告假出宮,趕到內務府去找全庚。相見之下,十分奇怪,全庚的臉色難看極了,又像死了父母,又像生了一場大病。見了王有,只是扭著頭微微冷笑,然後站起身來走了。

王有會意,悄悄跟了出去,往南一直走到庋藏歷代帝后圖像的南熏殿後面,四顧無人,只有老樹昏鴉。全庚站住了腳,向「呱呱」亂叫的老鴉吐了口唾沫罵道:「他媽的,活見鬼!」

王有已經忍了好半天了,此時見他是如此惡劣的態度,萬脈僨張,無可再忍,出手便是一掌,揍在全庚臉上,跳腳大罵:「姓全的,你甚麼意思?誰挖了你的祖墳,還是怎麼著?」

這一掌,打得全庚自知理屈,捂著臉,連連冷笑:「哼!哼!你跟我逞凶,算甚麼好漢?是好的,找姓李的去拚命,我才服了你!」

「姓李的」三字入耳,將王有的怒火壓了下去,「你說誰?」

他問。

「誰?還有誰,你惹不起的那一個。白花花十二萬現銀子,叫人捧了去了。哼,」全庚跺一跺腳,帶著淚聲發恨,「一個子兒沒有撈到,還叫人耍了!我死了都不閉眼。」

「耍了,你說是誰耍了你?我嗎?」

「王老有!」全庚睜大了眼睛問:「你是真的不知道,還是裝著玩兒?」

「我不明白你的話!來,來,你說給我聽聽。」

等一說經過,王有的氣惱,較之全庚便有過之無不及了。他臉色白得像一張紙,雙唇翕動,渾身哆嗦,好半天才能說出話來。

「明明就是這個主兒,我們這面說了,不行,他說了就行!可又不早說,要等我們這面替他開路,那不明擺著是欺負人嗎?」

「就是這個,能把人肺都氣炸!王老有,這口氣非出不可!」

王有不響,緊閉著嘴想了好半天,才突如其來地說:「我聽你的!」

這一下又讓全庚愣住了:「慢慢兒想,總有辦法!」他靈機一動,脫口說道:「對!『倒翻狗食盆,大家吃不成!』就是這麼辦!」

「怎麼辦?」

「王老有,我先說句不中聽的話,你可別動氣,咱們這是談正經,可不敢瞧不起你們主子。招呼打在前頭,話我可說得不大客氣了,你們主子『成事不足』,『敗事』總『有餘』吧?」

話果然不中聽,但此非爭辯之時,王有只答一句:「你說你的!」

「我只有一句話,讓你們主子怎麼把原先的話收回來,要說玉銘根本不是做官的材料,更別說三品道員啦!」

「這,」王有大為搖頭:「怕難!」

「你試試!都說你們主子厲害,也許她有一套說詞。」

※※※

珍嬪在初聽皇帝告訴她,玉銘外放一事,為慈禧太后所擱置時,自不免稍有失望,但很快地反有如釋重負的輕快之感。大錯幸未鑄成,真是可慶幸之事,雖然為玉銘關說,已留下了一個痕跡,但自覺措詞巧妙,還不致落個把柄,也就不管它了!總之,這是個不愉快的記憶,越早忘掉越好。

因此,死灰復燃的情況,為她帶來的是極深的憂慮。再聽王有細說內幕時,更覺得事不尋常,顯然的,在慈禧太后與李蓮英必已知道全部的秘密,所以才會有這番始而拒絕,終於同意的變化。李蓮英翻手為雲覆手雨,自己決不是他的對手。如果他以為自己擋了他的財路,在慈禧太后面前告上一狀,真能有不測之禍。

轉念到此,不寒而慄,實在不敢再得罪李蓮英。然而冷靜地想一想,縱令如此,亦不能免禍。玉銘的出身如此,得官的來歷又如此,一到了任上,遲早會因貪黷而被嚴參。到了那時候,李蓮英不說他自己得了十萬銀子,只慫恿慈禧太后追究,最初是誰向皇帝保薦了玉銘?豈非還是脫不了干係?

一誤不可再誤,補過的時機不可錯失。這又不僅是為求自己心安,而且也是輔助皇帝,自己一直殷切地期望著,皇帝能默運宸衷,專裁大政,有一番蓬蓬勃勃的作為。既然如此,眼前便是皇帝振飭綱常,樹立威權的一個機會,倘或放過,一定會慚恨終身。

但是,這樣做法,在李蓮英看,就是公然與慈禧太后為敵,這一層關係太重,禍福難料,珍嬪實在不能不深切考慮。

徹夜苦思,終無善策,而決於俄頃的時機,卻逼人而來了。

為了珍嬪替玉銘求缺不成,皇帝一直耿耿於心,覺得對她懷著一份歉意,如今隨著這份歉意的消失,皇帝生出一種慾望,很想看一看珍嬪所願得遂的嬌靨,是如何動人?

因此,這天一大早在儲秀宮問安既畢,臨御乾清宮西暖閣召見臣下以前,特地來到景仁宮,等珍嬪跪迎起身,他隨即攜著她的手笑道:「玉銘的運氣不壞!到底得了那個鹽茶道。」

「這,」珍嬪愣了一下,失聲而言:「奴才的罪孽可大了!」

皇帝愕然。回想一遍,她的話,話中的意思,都是清清楚楚的。於是笑容立即收斂,舉步入殿,同時揮手示意,摒絕所有的侍從,只與珍嬪單獨在一處時,方始問道:「這是怎麼說?」

事到如今,甚麼都無所顧忌了,珍嬪悔恨地答道:「奴才糊塗,不該跟皇上提起這個玉銘。這個人是個市儈,決不能用!」

皇帝好生惱怒,想責備她幾句,而一眼看到她那惶恐的神色,頓覺於心不忍,反倒安慰她說:「不要緊!人是我用的,跟你不相干。」

說完,皇帝就走了。在乾清宮西暖閣與軍機大臣見過了面,接下來便是引見與召見。引見是所謂「大起」,京官年資已滿,應該外放,或是考績優異,陞官在即,都由吏部安排引見,一見便是一群,每人報一報三代履歷,便算完事。

召見又分兩種,一種是為了垂詢某事,特地傳諭召見,一種是臣下得蒙恩典,具摺謝恩,尤其是放出京去當外官,照例應該召見,有一番勉勵。玉銘自然也不會例外。

儀注是早就演習過的,趨蹌跪拜,絲毫無錯,行完了禮,皇帝看著手裏的綠頭簽問道:「你一向在那個衙門當差?」

「奴才一向在廣隆。」

「廣隆?」皇帝詫異,「你說在那兒?」

「廣隆。」玉銘忽然仰臉說道:「皇上不知道廣隆嗎?廣隆是西城第一家大木廠。奴才一向在那裏管事,頤和園的工程,就是廣隆當的差。」

皇帝又好氣,又好笑,「這樣說,你是木廠的掌櫃。」他說,「木廠的生意很好,你為甚麼捨了好生意來做官呢?」

「因為,奴才聽說,四川鹽茶道的出息,比木廠多出好幾倍去。」

皇帝勃然大怒,但強自抑制著問道:「你能不能說滿洲話?」

「奴才不能。」

「那麼,能不能寫漢文呢?」

這一問將玉銘問得大驚失色,囁嚅了好一會,才從口中擠出一個能聽得清楚的字來:「能。」

「能」字剛出口,御案上擲下一枝筆,飛下一片紙來,接著聽皇帝說道:「寫你的履歷來看!」

玉銘這一急非同小可,硬著頭皮答應一聲,拾起紙筆,伏在磚地上,不知如何區處?

「到外面去寫!」

「喳!」他這一聲答應得比較響亮,因為事有轉機,磕過了頭,帶著紙筆,往後退了幾步,由御前侍衛,領出殿外。

乾清宮外,海闊天空,玉銘頓覺心神一暢,先長長舒了一口氣,接著便舉目四顧;領出來的御前侍衛,已經不顧而去,卻有一個太監從殿內走來。認得他是御前小太監,姓金。

「好兄弟!」玉銘迎上去,窘笑著說:「你看,誰想得到引見還帶寫履歷?只有筆,沒有墨跟硯台,可怎麼寫呀?」

「你沒有帶墨盒?」

「沒有。」

小太監雙手一攤:「那可沒有辦法了!」

「好兄弟,你能不能行個方便?」說著,他隨手掏了一張銀票,不看數目就塞了過去。

「好!你等一等。」

很快地,小太監去而復轉,縮在抽子裏的手一伸,遞過來一個銅墨盒。玉銘大失所望,他所說的「行方便」不是要借個墨盒,而是想找個槍手。

事到如今,只有實說了。他將小太監拉到身邊低聲說道:「好兄弟!文墨上頭,我不大在行,你幫我一個忙,隨便找誰替我搪塞一下子。我送一千銀子。喏,錢現成!」

說著又要去掏銀票,小太監將他的手按住,平靜地答道:「一千銀子寫份履歷,誰不想幹這種好差使?可是不成!萬歲爺特地吩咐,讓我來看著你寫。你想我有幾個腦袋,敢用你這一千銀子?再說,萬歲爺也許當殿複試,讓你當著面寫個字樣子看看,那不全抖露了嗎?」

這一來,玉銘才知事態嚴重,面色灰白,一下子像是老了十年,站在那裏作不得聲。

「快寫吧!萬歲爺在那兒等著呢!等久了!不耐煩,你寫得再好,也給摺了!」

「那裏會寫得好?」玉銘苦笑著,蹲下身去。

於是小太監幫他拔筆鋪紙,打開墨盒,玉銘伏身提筆,筆如鉛重,壓得他的手都發抖了。

「快寫啊!」

「好兄弟,你教教我,我真不知道該怎麼寫法。」

「好吧,你寫:奴才玉銘──。」

玉銘一筆下去,筆畫有蚯蚓那樣粗,等這「奴」字寫成,大如茶杯。小太監知道不可救藥了,盡自搖頭。

「奴才玉銘」四個字算是寫完了,這裏多一筆,那裏少一筆,左歪右扭,如果不是知道他寫的是這四個字,就再也無法辨識。

「下面呢?」

「下面,」小太監問,「你是那一旗的?」

「我是鑲藍旗。」

「那你就寫上吧!」

已經急得汗如雨下的玉銘,央求著說:「好兄弟,請你教給我,『鑲』字怎麼寫?」

那小太監心有不忍,耐著性子指點筆畫,而依樣葫蘆照畫,在玉銘也是件絕大難事,結果成了一團墨豬。接下來,藍字很不好寫,旗字的筆畫也不少。勉強寫到人字,一張紙已經填滿了。

「交卷吧!」小太監已經替他死了心了,覺得用不著再磨工夫,所以這樣催促著。

「好兄弟,你看,這份履歷行不行?」

根本不成其為履歷,那還談得到寫得好壞?不過,小太監知道他此時所需要是甚麼?亦就不吝幾句空言的安慰,「你們當大掌櫃的,能寫這麼幾個字,就很不容易了。」他說,「而且旗下出身的做官,也不在文墨上頭。你放心吧!」

果然,這幾句話說得玉銘愁懷一放,神氣好看得多了,隨即問道:「我還進去不進去?」

「不必了!你就在這兒候旨吧!」

於是小太監捧著他那份履歷,進殿覆命。皇帝已經退歸東暖閣,正在喝茶休息,一見玉銘的筆跡,勃然震怒,「甚麼鬼畫符?真是給旗人丟臉!」他重重地將那張紙摔在炕几上,大聲吩咐:「傳軍機!」

於是御前侍衛銜命到軍機直廬傳旨。禮王世鐸大為緊張,他對太監、侍衛,一向另眼看待,此時訝異地低聲問道:「這會兒叫起?是為了甚麼呀?」

「大概是為了新放的鹽茶道。皇上生的氣可大了。」

「為甚麼呢?玉銘說錯了甚麼話?」

「倒不是話說錯了,字寫得不好。」侍衛答道,「皇上叫寫履歷,一張紙八個大字,寫得七顛八倒,皇上說他是『鬼畫符』。」

「是了!辛苦你,我們這就上去。」

進見以前,先得琢磨琢磨皇帝的意思,好作準備,「玉銘那十二萬銀子,扔在汪洋大海裏了。」孫毓汶說,「看樣子,那個缺得另外派人。」

「這得讓吏部開單子啊!」世鐸說道,「咱們先上去吧,等不及了。」

「是的。先給吏部送個信,讓他們預備。」說著,孫毓汶便吩咐蘇拉:「請該班。」

「請該班」是軍機處專用的「行話」,意思是請輪班的軍機章京。照例由達拉密與值日的「班公」進見。這一班的達達密叫錢應溥,浙江嘉興人,曾是曾國藩很得力的幕友,在軍機多年,深受倚重,遇事常盡獻言之責,不同於一般的軍機章京,此時便說:「單子亦不必吏部現開,原來就送了單子的,因為特旨放玉銘,單子不曾用,檢出來就是。不過,皇上似乎有借此振飭吏治之意,所以繼任人選,請王爺跟諸位大人倒要好好斟酌。陟黜之間,要見得朝廷用人一秉大公,庶幾廉頑立懦,有益治道。」

「卓見,卓見!」孫毓汶很客氣地說,「請費心,關照那位將單子開好,隨後送來吧!」

交代完了,全班軍機進見。玉銘還在乾清宮下,苦立候旨,望見世鐸領頭,一行紅頂花翎,顫巍巍地由西面上階,認得是全班軍機大臣。心想「禮多人不怪」,上前請個安,或許能搭上句把話,打聽打聽消息,總是件好事。

念頭轉定,撩起袍褂下襬,直奔台階,只聽有人喝道:

「站住!」

站定一看,是個藍翎侍衛,便即陪笑說道:「我給禮王爺去請個安。」

「給誰請安也不管用了!」那侍衛斜睨著他說:「找一邊兒蹲著,涼快去吧!今兒個,你還能回家抱孩子,就算你的造化了。」

一聽這話,玉銘嚇得魂飛魄散。定定神再想找那藍翎侍衛問一問吉凶禍福,人家已經走得老遠了。

※※※

「這個玉銘,」皇帝氣已經平了,思前想後,玉銘總是自己交派下去的,誰也不能怪,所以只簡略地說道:「文理不通!根本就不能補缺。」

「是!」世鐸答道:「讓他歸班候選去吧!」

皇帝點點頭問:「他那個缺該誰補呢?」

「這得要看資序。吏部原開了單子的。」

「單子在那兒?」

世鐸不敢說,已經在檢了。因為天威莫測,預知召見為了何事,是犯忌諱的,所以他只這樣答說:「得現檢。不過也很方便,一取就到。」

「那就快檢來!該甚麼人補就歸甚麼人補,你們秉公辦理。」

「是!」世鐸回頭向孫毓汶低聲說了一句:「萊山,你看看去。」

孫毓汶心裏明白,皇帝迫不及待地,要在此刻就補了鹽茶道這個缺,是防著慈禧太后另有人交下來,也許仍是玉銘一流的貨色。那時候既不能違慈命,又不能振紀綱,會形成極大的難題。同時有「秉公辦理」的面諭,可見皇帝的本心正如錢應溥所說的,有借此振飭吏治之意。既然如此,軍機樂得辦漂亮些,也買買人心。

因此等將單子拿到手裏,先細看一遍,其中第五名叫張元普,下面注的簡歷是:「浙江仁和;戊辰進士;刑科掌印給事中;加級五次、紀錄兩次。」戊辰是同治七年,他這一榜中,吳大澂現任漕督,寶廷更是由吏部侍郎外放福潮主考,因為「江山九姓美人麻」而自動被放,早已黃粱夢醒,而此人連個「四品京堂」亦還未巴結上,也太可憐了。

當然,除了科名以外,皇帝還著眼在「加級五次」上面,便即問道:「他這個加級是怎麼來的?」

「是京察上來的。」軍機章京答說。

三年考績,京察得一等才能加級,張元普五次得一等,自然可以不次拔擢,因即吩咐:「你帶著筆沒有?拿單子重新寫一張,第五改成第一。」

於是在孫毓汶一手安排之下,當天就由軍機處承旨發出一道上諭:「新授四川鹽茶道玉銘,文理欠通,不堪任使,著即開缺,歸班候選。該缺著由刑科給事中張元普補授。」

張元普從同治七年中了進士,分發刑部,一直「浮沉部署」,混了十六年才補為山東道御史,轉刑科給事中,為人碌碌,一無表見,除了忠厚謹慎以外,別無所長。二十多年的京官苦缺,窮得家無長物,最大的指望是放一任知府,不論缺分好壞,總比借債度日來得強。誰知平地青雲,居然放了四川鹽茶道。這個缺不談陋規「外快」,光是額定的養廉銀,照「縉紳錄」所載,每年就是三千五百兩。只要做上三年,不但所欠的「京債」可以還清,而且還能多幾千兩銀子,回鄉置幾十畝薄田,可免子孫凍餒之虞。

在他自是大喜過望,感激皇恩,至於垂涕。玉銘也曾哭了一場,只是同樣一副眼淚,哀樂各殊。哭完了痛定思痛,實在不能甘心,玉銘逼著恩豐找高峒元去辦交涉,要討回那十二萬銀子。

「十二萬銀子小事,我賠也還賠得起。不過,將來宮裏有甚麼大工,廣隆還想不想承攬?他得琢磨琢磨。」

這是一種威脅,如果玉銘一定要索回原銀,他的廣隆木廠,就再也不用想做內務府的生意。所失孰多?這把算盤當然要打。不過,「善財難捨」。恩豐說道:「平白丟了十二萬銀子,還丟了一回人,高道爺,請你設身處地替他想一想,也嚥不下這口氣吧?」

「丟人是他自己不好。引見是何等大事?怎麼在皇上面前,胡言亂語!再說,煮熟了的鴨子,憑空飛了,其中自然有鬼,而這個『鬼』,照我看,是他自己找的,怨不了誰。這且不去說它,他那十二萬銀子,也不算白丟。」高峒元招招手將恩豐喚近了又說:「頤和園雖花了兩三千萬銀子下去。工程還沒有完。跟當年的圓明園一樣,頤和園是個無底坑,多少銀子都花得下去。他倒不如放漂亮些,李總管反覺得欠了他一個情要補報,將來隨便替他說句話,就十個十二萬兩都不止了。」

「是,是!」恩豐連連點頭,「我回去開導他。」

玉銘一經「開導」,恍然大悟,轉怒為喜,索性又備了幾樣古玩,託高峒元送進宮去,打算著切切實實交一交李蓮英。

※※※

「這倒真是受之有愧了!」李蓮英把玩著玉銘所送的那一個羊脂玉的鼻煙壺說,「總得想個法子,給他弄點兒好處才好。」

「那不忙,有的是機會。」高峒元問道,「我就不明白,怎麼一下子翻了?是不是中間有人搗鬼?」

「當然!」李蓮英向東面努一努嘴,「景仁宮。」

「這可得早早想辦法。」高峒元低聲問說,「老佛爺怎麼樣?」

「還看不出來,彷彿不知道這回事兒似的。」

高峒元想了一下,用低沉緩慢的聲音說:「你得提一提!不然要不了兩三年的工夫,就都是人家的天下。」

那時候是誰的天下?會是珍嬪的天下嗎?這個疑問似乎是可笑的,而細想一想不然。李蓮英很瞭解,如果說權勢的相爭如一架天平的兩端,一端是儲秀宮,另一端是景仁宮,而皇帝雖為樞紐,卻無偏倚,那就不足為慮,「水大漫不過橋去」,珍嬪永遠無法蓋得過慈禧太后。

可憂的是,有一天比一天明顯的跡象,皇帝不甘於母子如君臣的情勢,他要做一個自己能做自己的主的皇帝。再撫心說句不必自欺的公道話,慈禧太后確也侵奪了皇帝不少的權力,無形之中就會逼得他傾向景仁宮,變成以二對一。這樣,天平兩端的消長之數,就不問可知了。

這一連串的念頭,風馳電掣般在心頭閃過,李蓮英覺得悚然於高峒元的警告。但在表面上他不願也不便承認高峒元的警告,不可忽視。

「你放心吧!」他說,「成不了氣候。」

「成了氣候就難制了。」

「成氣候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李蓮英又說:「一切都跟平常一樣,你就當沒有這回事,該怎麼著怎麼著,內裏都有我!」

※※※

事情大致都弄清楚了。景仁宮一個王有,內務府一個全庚,一條線通過珍嬪,直達天聽。玉銘大碰釘子那天,事先珍嬪跟皇帝曾有一番密談。事後,全庚稱心快意地四處揚言:「早就知道玉銘那傢伙非落得個灰頭土臉不可!」這些情形擺在一起來看,內幕就昭然若揭了。

李蓮英覺得栽在珍嬪、王有和全庚手裏,是絕大的屈辱,一記起這件事,心頭就會作惡。然而他還是忍著,忍著等機會。

這個機會是可以預見的,每隔十天八天,慈禧太后就會問起:「外頭有甚麼新聞吶?」

這天問到,李蓮英平靜地答道:「還不都是談玉銘那件事!」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慈禧太后問道,「我聽崔玉貴說,珍嬪想使人的錢,沒有使成,所以攛掇皇帝給了玉銘一個難堪,是這樣子嗎?」

「不是。說珍嬪想使人的錢,是有些人造出來的,崔玉貴就信以為真了。」

「那麼,是為甚麼呢?」

「是,」李蓮英低聲答道:「珍嬪勸萬歲爺要自己拿主意。該用誰就用誰,不用誰就不用誰!讓大家都知道,是萬歲爺當皇上,大權都是皇上自己掌著。」

慈禧太后勃然變色,額上青筋暴起,眼下抽搐得很厲害,盯著李蓮英看了好一會,忽又放緩了聲音問:「你不說玉銘原是珍嬪保舉的嗎?可怎麼又自己跟自己過不去呢?」

「是,原是珍嬪保舉,只為老佛爺──。」李蓮英磕個頭說:「奴才不敢再往下說了。」

慈禧太后的手索索地抖著,好半天不言語。淡金色的斜陽照著她半邊臉,明暗之際,勾出極清楚的輪廓,寬廣的額頭,挺直的鼻子,緊閉的嘴唇,是顯得那麼有力,那麼深沉。李蓮英在想:生著這樣一張臉的人,似乎不應該生那一雙受驚生氣了便會發抖的手。

「翅膀長硬了,就該飛走了。飛吧!飛得遠、飛得高,飛個好樣兒我看看。」慈禧太后冷峻地自語著,然後轉臉吩咐:「你記著提醒我,等皇帝來了,我要告訴他,那兩姊妹該晉封了。」

李蓮英不明白她是何用意,只答應一聲:「是!」

「飛吧!飛得高、飛得遠,飛個好樣兒的我看!」說著,慈禧太后站起身來走了,沉著地踩著「花盆底」,灑落背上的冉冉斜陽,悄悄沒入陰暗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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