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慈禧前传 >

慈禧前传 九

作者:高阳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08 10:07:38 来源:本站原创

醇王拿肅順,搞得這樣子劍拔弩張,如臨大敵,是恭王所不曾想到的,按實際情形來說,他也沒有工夫去注意對肅順的報復,擺在他眼前的唯一大事,是把政局安定下來,而經緯萬端之中首當著手的,是接收政權。

顧命大臣的制度,一下子被砸得粉碎了!這樣,軍機處的權威,便自然而然恢復,照道理來說,文祥是唯一被留下來的軍機大臣。因此,在過渡期間,他應是承先啟後,唯一掌握政權的人物。但文祥的性格,自然不肯自居於這樣重要的地位,為了恭王復出,能顯示出朝局全盤變更的意義,先帝──文宗顯皇帝所親簡的軍機大臣,全部罷免,樞廷徹底改組,文祥等於以新進資格,重新入直。

當肅順在密雲咆哮大罵時,京裏大翔鳳胡同的鑒園,臨湖的畫閣中,重帷低垂,燈火悄悄,恭王正和文祥、寶鋆,還有曹毓瑛、朱學勤,在密商軍機大臣的名單。

先定原則,恭王問道:「咱們是五個還是六個?」

「原來是五個,還是五個吧!」

「好,就暫定五個好了。」恭王接納了文祥的意見,親自提筆,一面在紙尾寫上「曹毓瑛」三字,一面又說:「一個蘿蔔一個坑,琢如抵焦祐瀛的缺。」

曹毓瑛急忙離席遜謝,但未容他發言,寶鋆拉著他坐了下來,「你甭客氣了!」他說,「焦大麻子那個缺原就是你的。」

「對了。」恭王點點頭,提筆又說:「博川自然還是留任。」

他把「文祥」的名字寫在曹毓瑛之前,但兩者之間,隔得很寬,寶鋆心裏有數,這空著的位置是留給他的。於是放心了。

自己有了著落,便得為別人打算,寶鋆與恭王的私交極厚,彼此到了可以互相狎侮的程度,所以用一種微帶輕佻的聲音喊道:「慢著!咱們得先給六爺想個甚麼花樣?」

「你說是甚麼花樣?」恭王愕然相問。

文祥深知寶鋆說話的習慣,便為他解釋:「佩蘅的意思是指名號。」

他這一說,曹毓瑛立刻想到了現成的三個字:「攝政王」。

但是這個名號決不能用,用了會使人連想到多爾袞。

「我倒想到了一個,看行不行?」朱學勤很清楚地唸了出來:「議政王。」

大家一致讚好,恭王也深深點頭,表示很滿意的樣子。

於是朱學勤從恭王面前移過那張名單來,取筆在前面寫上「議政王」三字,接著看一看寶鋆,又看一看恭王,意思是有所求證。

「把佩蘅的名字添上吧!」

寶鋆聽得這話,笑嘻嘻地站起來,給恭王請了個安,口中說道:「謝謝六爺的栽培。」

預定的五個軍機大臣缺額,到此刻只剩下一個了,寶鋆是知道的,恭王有意把他的老丈人桂良也拉了進來,但以他與恭王及桂良的關係來說,不便開口,如果要作此提議,必須有個極好的說法,而此說法一下子還真不容易想。

文祥自然也知道恭王的意向,但他就在自己和寶鋆被提名的剎那,忽然另有所見,要保留建言的立場,不肯開口。這樣,就只剩下曹毓瑛和朱學勤了。他們都是極有分寸的人,知道以桂良的地位,入軍機出於不夠份量的人所舉薦,則被薦者必引以為恥,那豈不是馬屁拍在馬腳上?因此也都不肯開口。

這短暫的沉默,在這樣彈冠相慶的場合出現,自然是不適宜的,所以你看我,我看你,都有不知如何說起之苦。最後,由於恭王的眼色,曹毓瑛開口了。

「不知燕公的意思如何?」他徐徐說道:「照我看,燕公是萬不可少的一位!」

聽得這話,寶鋆趕緊搭腔:「我有同感。琢如,先聽聽你的。」

「目前洋務至重。六王爺既領樞務,自然不能專意於此,燕公見識閎偉,而且素為洋人所敬仰,如果參與機務,今後對洋人的交涉,一定可以格外順手。此是一。」

「不錯,不錯。請道其二。」

「大學士直軍機,始為真宰相。六王爺以近支尊親,執掌國柄,輔以老成謀國的燕公,益增樞庭之重,更足以號召人心。」

「嗯,嗯。」恭王點點頭說,「琢如倒真不為無見。就這麼辦吧!」

於是寶鋆欣然提筆,把桂良的名字寫在恭王之後,接著把這張名單遞了給恭王。

恭王略看了看,把名單推向桌子中間,以一種大公無私的神態說道:「擬是這麼擬了,不能說是定案。各位還有甚麼意見?凡於大局有益,我無不樂於奏達兩宮。」

只有文祥有話,但顯然地,他不願意在此時公開,只說:

「先吃點兒甚麼再說吧!」

旁邊一張花梨木的方桌上,早已陳設好了杯筷冷葷,等大家離座一起,聽差立即燙了酒來,隨後便是精潔異常的餚饌點心,接連不斷捧上桌。雖是深夜小飲,性質有如慶功宴,一個個快談暢飲,興致極高。

文祥最先吃完,拿一枝銀剔牙杖,閒閒走到一邊,恭王早就在注意他了,一抬眼看見他的視線投了過來,便也放下筷子,卻又坐了一會,道聲:「失陪」,再慢慢走了過來。

閣中有面極大的鏡子,正臨後湖,日麗風和的天氣,後湖景色,倒映入鏡,湖光人影,如在几席之間,此是題名鑒園的由來。這時兩人就站在大鏡子後面,屏人密談。

「我說實話吧!」文祥很率直地說,「我要出爾反爾,軍機五個不夠,至少還要添一個。」

「莫非你心目中還有甚麼人要位置?」

「不敢!」文祥答道,「我但勸六爺示天下以無私。」

「這,」恭王一楞,不由得要問:「難道是因為我老丈的緣故?」

「不是!燕公入直,不會有人說閒話。」文祥放低了聲音說,「我請六爺綜觀全局,原來是兩滿三漢。」

「啊!」恭王原是極英敏的人,一點就透,本來的軍機大臣中,穆蔭和文祥是旗人,匡源、杜翰、焦祐瀛是漢人,現在則除了曹毓瑛以外,樞廷成了旗人的天下,這將引起京內外極深的猜嫌,於是他感激而欣慰地拍一拍他的肩,一迭連聲地說:「吾知之矣,吾知之矣!」

兩個人重新走了回去,那三個根本不知他們說了些甚麼。宵夜既畢,精神復振,喝著茶,抽著煙,繼續商量人事的安排。

「肅六被革職拿問了,戶部這個缺是要緊的。」寶鋆問道:

「該派甚麼人,六爺可曾想到?」

恭王由於文祥的提醒,這時重新就重用漢、蒙,以期和衷共濟,穩定大局的宗旨,細細考慮了一會,提議以瑞常調補肅順的遺缺,他的本缺工部尚書,調左都御史愛仁來補。這樣一調動,肅順革職的結果,空下來一個左都御史的缺,這是個滿缺,要由旗人來補。

「我沒有成見。」恭王看著文祥問道:「博川,你看如何?」

「如果要我舉薦,我舉麟梅谷。」

梅谷是麟魁的別號,他是滿洲鑲白旗人,科名甚早,道光六年的傳臚;但官運不佳,時有挫折。早在道光二十三年就當過禮部尚書,因為黃河在中牟決口,督修河工出了亂子,革職召還;自三等侍衛再從頭幹起。到了咸豐十年,又當禮部尚書,又出亂子──只不過奏摺上一句話失檢,降調為刑部侍郎。英法聯軍內犯,被命為步軍統領衙門的右翼總兵,充巡防大臣,主管京師西城的治安,約束部下,組織民防,而且下令家家閉戶,準備乾糧、堆積柴薪,如果英法聯軍逞暴,便放起一把火,與敵人同歸於盡。這些勞績,不但為兼任左翼總兵的文祥所親見,亦為留京大臣所深知,所以這時文祥提出他來,大家都撫掌稱善,認為麟魁應該得此酬庸。

等這些安排就緒,恭王才提議增加一個軍機大臣,而且指明要由六部漢尚書中挑選──大家都明白,恭王是屬意於沈兆霖。肅順與他分任戶部滿漢兩尚書;肅順隨扈到熱河,京中的財政支應,他很費了些力氣,而且他也是反肅的健將,聯絡在野大老,發動清議,主張垂簾,在在有功,頗得恭王的欣賞。

依然是由寶鋆提出,全體同意,方算定局。這時已到了寅正時分,恭王也不再睡,揣著那張名單,套車進宮。

兩宮太后仍在養心殿召見恭王,他首先就呈上那張軍機大臣的名單,請旨定奪。

慈禧太后也是想了半夜,與慈安太后商量好了,要給恭王一個特殊的榮典,酬謝他保護聖躬、匡扶社稷的大功勳。

其實,酬勳還在其次,主要的是要做一筆「交易」,慈禧太后心裏有數,肅順是被打倒了,但垂簾之議未成定局,「皇太后召見臣工禮節及一切辦事章程」,還須群臣「酌古準今,折衷定議」,這裏面就大有伸縮的餘地,而關鍵全在恭王一個人身上,要想恭王尊敬太后,太后就得先作寵信恭王的表示。

於是她想到前一天與賈楨領銜的建議垂簾一疏,同時送上來的勝保的奏摺,要旨是「皇太后親理大政,另簡近支親王輔政」,這可能是出於恭王的授意,開出了交易的條件。用他「輔政」,來交換太后的「親理大政」。意會到此,她隨即知道了自己應有的做法。

「六爺!」她說,「我們姊妹已經商量好了,得另外給你個封號,你看『輔政王』怎麼樣?」

這一句話直打入恭王心裏,他不能自封「議政王」,所以在名單上仍只是寫著名字,如何啟齒乞取這個恩典,原也煞費躊躇,想不到慈禧太后如此機敏,居然完全領悟勝保那個摺子中的深意!欣喜之餘,不能不佩服她的見識和手腕。

但是,「輔政」的名目,已見於前一天的明發上諭,痕跡太顯,究不相宜。所以恭王立即垂手答道:「兩位太后的恩典,臣不敢辭。不過『輔政』二字,臣也不敢當。兩位太后親裁大政,臣不過妄參末議而已。」

慈安太后老實,還以為他在謙辭,慈禧太后卻把他的每一個字都聽清了,一面「親裁大政」,一面「妄參末議」,交易已經成功,所差的只是一個字的斟酌。既說「妄參末議」,那麼,她說:「就稱『議政王』吧!」

「是!」恭王欣然磕頭謝恩。

「請起來,請起來!」慈安太后一迭連聲地說,同時賜坐賜茶,從容商談改組政府的計劃。

名分已定,恭王第一次正式敷陳大政,那侃侃而談的神情與以前各次見面,出語吞吐隱約,諸多顧忌,大不相同。他首先提到肅順的黨羽,遍佈內外,要制裁他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於今看來諸事順手,但如處置不善,大局不能穩定,會影響前方的軍事。

這樣就自然而然產生了一個結論,為求大局穩定,非安撫各方,特別是要爭取漢人和蒙古的助力。軍機處和部院大臣的調動,就是為了這個目的。

慈禧太后不斷點頭稱是,但心裏明白,恭王這套話是要打個折扣的,至少桂良和寶鋆的入軍機,實無私心在內?同樣地,慈安太后也對寶鋆有反感,只因為先帝痛恨此人。於是,她又想到先帝提起過的幾個人,問道:「那個倭仁,現在幹甚麼來著?」

這使得恭王又生驚訝,他不知道這位忠厚老實的太后,怎會知道有倭仁這個人?「倭仁是奉天的戶部侍郎,現在奉派到朝鮮頒詔去了。」恭王答說,「他是蒙古正紅旗,惇王的師傅。」

「倭仁的學問是好的。」慈安太后又說,「把他調到京裏來,看有甚麼合適的差使?」

恭王靈機一動,隨即答道:「左都御史愛仁調工部,把這個缺給倭仁好了。」

慈禧太后不知道倭仁是個怎麼樣的人,隨即說道:「左都御史得要個方正些的人來當才好。」

「倭仁是道學先生,為人自然是方正的。」慈安太后看著恭王問道:「六爺,是嗎?」

「是!倭仁為人方正,就是稍微迂了一點兒。」

「那不怕。這年頭兒聰明的人太多了,倒是迂一點兒的好。」

話說到這裏,倭仁調升為左都御史,可說已成定局,但慈禧太后偏偏不依,她不是跟誰為難,只是要測驗一下,慈安太后和恭王說定了的事,自己有沒有力量把它變更?而從這個測驗中,也就可以看出恭王之恭,究竟是怎樣的一種程度?

於是她說:「我看先把倭仁召回來再說吧!」

「那也好。」慈安太后很快地讓步了。

這一來恭王不必再多說甚麼。話鋒一轉,談到載垣,他所兼領著的宗人府宗令這個職務,自然得要開缺,而且為了約束宗室以及治載垣等人的罪方便起見,遺缺順理成章地又落到了恭王頭上。

由載垣談到肅順,慈禧太后又激動了:「他管了那麼多年的錢,又是戶部的,又是內務府的,自己花,自己報銷,刮得一定不少!六爺,你想,在熱河大家都苦得要命,他倒在那裏大興土木蓋大花園,這個人還有心肝嗎?不抄這種人的家,抄誰的家?」

「聖母皇太后見得是。」恭王答道:「臣已經派人先把他的宅子看守了,一草一木,不准移動。」

「好!還有熱河那面,也得派人去查封。」

恭王原就要抄載垣、端華和肅順的家,怡、鄭兩王府,出了名的富足,抄了他們的家,對空虛的國庫,大有裨益。而抄肅順的家,更希望抄出些大逆不道的罪證來,治他的死罪就更容易了。因此,對慈禧太后的指示,欣然應諾,跪安辭出養心殿,去辦了旨稿,再來面奏。

軍機處密邇養心殿,幾步路就走到了。只見三位大學士,以及內定的軍機大臣,包括沈兆霖都已到齊,恭王當面宣示了旨意,彼此道賀謙謝了一番,新的政府便算組成了。賈楨和周祖培告辭回到內閣。軍機六大臣,在恭王主持之下,關緊房門開了一次會,把當前要辦的幾件大事,談定了原則,分配了各人的任務。第一是京畿的治安,由文祥負責,其次是協調內閣,召集王公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集研議討垂簾的禮節章程,以及定顧命八臣的罪名,這個艱鉅的工作,落在沈兆霖肩上。其餘在外由寶鋆負聯絡奔走之責,在內由曹毓瑛主持章奏詔令。恭王自然是坐鎮軍機處總其成,桂良則以年齒行輩俱尊,只請他備顧問而已。

當他們商議停當之時,朱學勤已把恭王承旨轉述的旨稿,完全辦妥,正要全班進殿面奏兩宮時,文祥派到密雲去的專差楊達回來覆命了。

為了要聽睿王和醇王捉拿肅順的結果,軍機大臣特為留了下來,傳令楊達進來面報。

捉拿肅順的後半段,是楊達親眼目睹的,所以他的敘述也是前略後詳。當肅順被押到睿親王坐守的「老營」時,他曾大肆咆哮,楊達描敘了他的反抗不服的神情,卻不敢引敘他的話,吞吞吐吐地越發引起大家的關切。

大家也都知道,肅順所說的一定是「不忍聞」的話,所以也都不問,只有恭王不同,「肅順說了些甚麼?」他看著楊達問。

「卑職不敢說。」

「不要緊!你說好了。」

「反正儘是些大逆不道的胡說。」

「到底是些甚麼?」恭王再一次向他保證,「不管甚麼話,你儘管直說好了。」

於是楊達大著膽轉述了肅順的咆哮,他罵恭王與慈禧太后,叔嫂狼狽為奸,又說滿朝親貴都是些酒囊飯袋,如果不是他在先帝面前全力維持湘軍將領,何能有今日化險為夷的局面?而等局面安定了,卻如此對待功臣,忘恩負義,狗彘不食!又罵恭王私通外國,挾洋人自重,有負先帝要雪國恥,揚國威的苦心。對於在京的江南大老,罵得也很刻毒,說他們不念家鄉淪陷,只知道營私舞弊,搜括享樂,簡直毫無心肝。

那些軍機大臣們,涵養都到家了,儘管心裏惱怒,表面卻都還沉著,揮退了楊達,才有人發出冷笑,那是寶鋆:「哼!」他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來:「就憑他護送梓宮,敢於攜妾隨行這一點,就死有餘辜了!」

恭王卻是強自保持著平靜,徐徐說道:「等見了上頭再說吧!」

於是遞了「牌子」進去,兩宮在養心殿正式召見全班軍機大臣,兩位太后端坐炕上,小皇帝席地前坐,略略偏東,軍機六大臣,按照爵位品級,由恭王領頭,曹毓瑛殿尾,分成三班磕了頭。慈禧太后吩咐:「站著說話吧!」然後看了看慈安太后,示意她說幾句門面話。

未說之先,慈安太后先嘆了口氣:「唉!皇帝年紀太小,我們姊妹年紀又輕,全靠六爺跟大家費心盡力,才能把局面維持住。大家多辛苦吧!」

這番話道斤不著兩,未曾說到癢處,於是慈禧太后便接著又說:「這一年多工夫,京裏虧得議政王和大家苦心維持,這分勞苦,大行皇帝也知道,都是肅順他們三個蒙蔽把持,才委屈了大家。這三個人的行為,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不治他們的罪,行嗎?就是穆蔭他們幾個,也是受了肅順的欺壓,本心不見得太壞。現在總以把大局穩定了下來,是最要緊的事。肅順、載垣、端華三個,非嚴辦不可!其餘情有可原的,不妨從寬。」

軍機大臣們對她「穩定大局」的指示,無不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別是第一次跟兩宮太后見面的五個人,覺得西宮之才,遠勝東宮。

「肅順拿住了沒有?」慈禧太后又問。

「拿住了!」恭王答道:「剛有消息回來,已經由醇王親自押解來京了。」

這是慈禧太后有生以來最快慰的一刻,一切受自肅順的屈辱,在他就擒的消息中獲得了足夠的補償。人生在世,甚麼叫快意?這就是!但是她也還有不足,報仇以外還要報恩。她想到了吳棠,知道他在江南當道台,要好好報答他一番,至少給他個紅頂子戴!當然,這時還談不到此,等把垂簾的事搞定局了,那時說甚麼就是甚麼,從從容容地揀個又貴又富,叫吳棠意想不到的差使給他,那可比韓信的千金報德又高出許多了。

這樣想著,心中如當年初承恩寵,宵來侍飲,酒未到口,人先醉了,一種飄飄然無異登仙的感覺,簡直無可形容。但一抬眼看到恭王和軍機大臣肅然待命的神色,才發覺自己出神得幾乎忘形了。趕緊定一定心,找著剛才的話頭,接著問道:「肅順怎麼樣?可是安安分分的遵旨?」

恭王就等她問這句話,於是帶點反詰的神情說道:「肅順是這樣的人嗎?當然是目無君上,咆哮不服。」

「喔!」慈禧太后又動怒了,「怎麼個咆哮?他說了些甚麼?」

「悖逆之言,臣下所不忍聞。」

慈禧太后轉臉看著慈安冷笑道:「哼,你看看,是不是死有餘辜?」

「還要啟奏兩位太后,肅順護送梓宮,一路來都是另打公館,帶著兩名內眷同行。」

「這怎麼可以為」慈安太后脫口譴責,「肅順真是太不像話了!」

慈禧太后又是連連冷笑,帶著那種厭惡偽君子、假道學的卑夷神色:「你們都在京裏,沒有看見肅順在外面的臉嘴。」她索性把肅順諷刺一番:「在熱河,他又是領侍衛內大臣,又是內務府大臣,進出內廷,就彷彿在他自己家裏一樣,成天跟在大行皇帝左右,變著方兒哄大行皇帝,四處八方引著大行皇帝去玩兒……。」

說到這裏,聽得慈安太后重重咳嗽了一聲,她知道,這是提醒她不要把文宗的微行,以及傳說中的曹寡婦之類的艷聞說出來,替先帝留些面子。

於是,她略停了停又說:「要不知道的人,見了肅順在大行皇帝面前的樣子,誰不說他那份孝心少見?他自己也說,侍君如父。哼!護送梓官,還忘不了帶著他那兩個妖精,這就是孝順嗎?」

慈禧太后居然在臨朝聽政之際,出此「妖精」的不文之詞,似乎證實了外面的一項流言,說肅順的兩名寵妾,不知天高地厚,在熱河曾得罪了慈禧太后。但不管有無私怨,綱常名教要維持,就是最公正平和的文祥,也覺得肅順此舉不可恕。

「不管怎麼樣,肅順的罪名,已不止於一死了。」慈禧太后斷然決然地說:「先該抄他的家!今天就辦。」

「是。」恭王答應著,便把所有的旨稿都送了上去,等兩宮太后蓋了章,隨即退出,派文祥、寶鋆去抄肅順的家,同時將改組政府及恭親王授為議政王的上諭轉送內閣明發。

其時外面已有風聲,但只知朝局有大反覆,卻不知詳情如何?因為這一場可以震動九城的大政變,在京裏也只是載垣和端華的被拿交宗人府,算是一個明顯的跡象,而此跡象又只現於內廷,非外界所能得見。同時三品以上的官員,為了恭迎梓宮,多已出城住在離德勝門十幾里的清河,根本還不知道京中有此變故。而一般品級較低的官員,卻又不夠資格與聞高層的機密,連打聽都無從打聽,唯有在內廷供職,地近清華的翰林,略有所聞,但情勢混沌,吉凶難卜,也不便公然談論,免得無端捲入漩渦,所以這些風聲在官場裏並未引起甚麼波瀾。

反是民間,消息比官場得到得早而且真,尤其是西城皇木廠一帶的居民,前一天就從被驅散的轎伕、跟班口中得知,鄭親王被革了爵,抓了起來,隨後發現鄭王府附近,多了些兵勇巡邏,到了十月初一傍晚,終於又看到肅順抄家。

那是文祥親自坐了綠呢大轎來抄的,他的隨從,除了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以外,還有宗人府、內務府、刑部各衙門的司官和順天府的地方官。這些隨員又有隨員,每人都帶著幾名極其幹練的書辦。等一到了二龍坑劈柴胡同,與鄭親王府望衡對字的肅順的住宅,步軍統領右翼總兵屬下的軍隊,立刻團團圍住了四周,順天府尹衙門的差役,把皮鞭子揮得刷拉、刷拉地響,但趕不走看熱鬧的路人,一個個站在遠處,以驚詫不止的心情,看著文祥下轎,帶領隨員,進入肅順的宅子。

肅順的妻子早就故世了,兩個姨奶奶跟在他身邊,此時也已一起在密室被捕,家裏只有兩個兒子,兩個姨奶奶一人生一個,大的十三歲,名叫徵善,承繼給鄭親王端華為子,小的叫承善,才八歲,生得倒像肅順,甚麼都不怕,看見來了這麼多人,覺得十分好玩,非要出來看熱鬧不可。

除了承善以外,肅順家的西席、帳房、管家、聽差、婢女、無不嚇得瑟瑟發抖,也沒有一個人敢出來跟文祥搭話。好在文祥也明瞭這種情形,到得廳上坐定,首先吩咐隨員:「這件差使,要幹得漂亮、俐落!誰要是手腳不乾淨,莫怪我不講情面。」

「喳!」隨員們齊聲答應。

「還有,『罪不及妻孥』,肅順犯罪,跟他家裏的人不相干。千萬不准難為人家!」

「喳!」隨員們又齊聲答應。

那個抄那部分,任務是早分配好了的,看看文祥沒有話,大家便要散開來動手,文祥卻又喊一聲:「慢著!把這裏的管家找來!」

肅順的管家原就知道挨不過必須出面,早戴著大帽子在廳旁伺候,聽這一聲,便跑了來,摘下大帽子替文祥磕頭,自己報了名字。

「你家主人的大孩子,可是過繼出去了?」文祥問說。

「是。過繼給四房了。」那是指端華──端華行四。

「現在在這兒不在?」

「在!」

「把他們小哥兒倆,送到他四伯那兒去。是他們哥兒倆的東西,盡量帶走。」

這時楊遠三站在文祥身邊,懂得他的意思,便點醒肅順的管家:「你要聽清了文大人的話,是他們小哥兒倆的東西,可以盡量帶走。你可要快一點兒!」

肅順的管家,如夢方醒,磕頭稱謝,匆匆而去。這是文祥厚道的地方,網開一面,讓他們帶些細軟出去,可以變賣度日。肅順的管家已經領悟,也知道不會容他從容檢點,到了裏面,與西席、帳房略略商量,大家都說,時機急迫,只好盡量揀好的拿,能拿多少算多少。

於是一起奔入上房,七手八腳拿斧頭劈開箱子,先找珠寶首飾,次取字畫古玩,再揀大毛皮貨,滿滿裝了兩個箱子。其時全家的婢僕,眾口相傳,也都趕到了上房,趁火打劫,盡挑好東西往身上揣。有兩三個比較正派的,先還吆喝著阻止別人放搶,阻止不住,而且見人發財眼紅,終於也蹚入渾水中了。

這樣亂糟糟搞了有半個時辰,聽得外面喝道:「裏面的人都出來!」

大家回身向窗外一望,只見一個帶刀的武官,領著數名兵丁差役,正走進院子,隨即閃在兩旁,讓出一條路,步履安詳的文祥,踱了進來,抬頭望了一眼,立刻便皺起了雙眉。

屋裏的人,一個個躲躲閃閃地走了出來,兩口大皮箱也搬到了廊上,肅順的管家找到了徵善和承善,叫他們向文祥磕頭道謝。

想到肅順薰天的氣焰,今天落得這樣一個淒涼的下場,文祥心裏也很難過,國法之外,能幫肅順忙的,也只有照顧他的後人這一點了。所以文祥叫他們弟兄站起來,以長輩的資格,慰勉著說:「你們倆好好兒到你們四伯那兒去,要好好兒唸書。你們父親到底也給朝廷出過力,是個人才,你們將來要學他的才幹,別學他的脾氣。」說到這裏,轉臉對肅順的管家:「我派人把你們送出去。你的這兩個小主人我可交給你了!你要拿良心出來。不然,哼!」

他把臉一繃,嚇得肅順的管家,慌忙跪倒:「奴才不敢!」

「我諒你也不敢。」說了這一句,文祥吩咐楊達,把徵善弟兄和管家,連人帶東西,送到鄭王府。

其餘的人就有想趁此溜走的,可是文祥早已防備好了,下令攔截搜檢,把他們明搶暗偷,塞在懷裏的東西,都給搜了出來。最倒霉的是那個西席,自己褲帶上拴著的一個漢玉珮件,也當做悖人之物被沒收了。

「這個你不能拿!」那西席抗議,「這塊玉是三代的家傳!」

搜他的人是在內務府當差的,下五旗的傳統,看不起西席,稱之為「教書匠」,所以一聽他的話,勃然大怒:「去你媽的!教書匠做賊,丟你家三代祖宗的人!」說完,上面一巴掌,下面一靴子,把他踹了個觔斗。

「不准打人!」文祥沉聲說著,又看到一個差役借搜檢的機會,調戲婢女,便又大喝:「不准輕薄!」

就這樣不准這個、不准那個,文祥替大家立下了嚴格的執行規矩。等把那些趁火打劫的人,搜檢完畢,都驅入空屋,除卻大廚房的廚子,可以照常當差,以及兩三名帳房,必須隨同辦事以外,其餘上上下下的,都算是暫時被軟禁了。

「大家散開來,分頭辦事吧!」

一聲令下,全面行動。預先已編配了多少個班,每班少則三個人,多則五、六個人,職位最高的,充作臨時帶班,不動手,只用眼,負稽察的責任,其餘的一半點數,一半記帳,抄家稱為「籍沒」,非立簿籍登錄不可。

文祥自己也在裏面帶一班,這一班抄肅順的書房,主要的就是檢查肅順個人的文件。一走進他那間寬敞而精緻的書房,最觸目的就是立在書桌旁邊的一座大保險箱。不用說,如果肅順有甚麼機密文件,一定放在這裏面。

這一下難題來了,保險箱不但要鑰匙,而且還要對西洋數字的暗碼,鑰匙當然是肅順自己帶在身邊,數字暗號,則更只有他自己知道。

「怎麼辦?」文祥看一看四周問道:「誰懂這個洋玩意?」

大家面面相覷,無從作答,連最能幹的內務府的司官,也是一籌莫展。

這時楊達已經把徵善兄弟送到了鄭王府,回來交差,一看這情形,他倒有主意:「總理通商衙門的王老爺,一定有辦法把它弄開。」

「對了,對了!」文祥大喜,「你倒提醒我了,趕快去把王老爺請來。」

王老爺是指總理通商衙門的一個章京,此人喝過洋墨水,又在上海多年,熟悉洋務,凡有不懂的「洋玩意」都得請教他。但總理通商衙門在東城,一來一往,很要一會工夫,於是文祥先把肅順的書桌抽斗打開,把裏面的奏稿、信札取了出來,一面看,一面等。

也不知等了多少工夫,王老爺來了,還帶了一個洋人來。見過了禮,那洋人取出一大串鑰匙左試右試,又把耳朵湊在數字號盤上,一面慢慢地轉,一面聚精會神地聽。那些抄家的官員書辦們,從未見過如此開鎖,一個個住了手,興味盎然地看著。

那洋人繃緊了的臉,終於出現了喜色,接著就打開了沉重的箱門。文祥大喜,託王老爺向那洋人道謝,彼此客氣了一番,洋人仍舊由王老爺帶著走了。

保險箱裏,果如文祥所預料的,沒有甚麼太值錢的東西,卻有許多文件。大部分是別人寄給肅順的密札,略略翻一翻,寫信的人,或用別號,或用隱名,或者就寫上「知名」,甚至根本沒有名字。不必看內容,光看這些,便知有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話在內。

這是個極豐富的收穫,但看了一兩封,文祥覺得事態嚴重了。

因為這些密札,雖然具名不顯,措詞隱晦,而外人看來莫名其妙,但在文祥眼中,大部分都能求得正確的解釋。首先從筆跡上,他可以認出發信的人,由發信的人的經歷,可以推想出那些隱語所指的是甚麼?這樣因字識人,因人索事,細加尋繹,十解七八,而就在這可解的十之七八中,證實了外面的流言,不是空穴來風。

很早就有這樣的流言,說肅順陰蓄異志,這些流言自然荒誕不經的居多,但似乎也有言之成理的,譬如指肅順的支持湘軍,說是在培植他個人的勢力,而禮賢下士,亦無非王莽當年。只是這些流言不管如何散佈,從沒有一個人敢去認真追究,更沒有一個人敢於承認,自己曾說過這些話,這些話的出入太大了,而且正當肅順聖眷正隆的時候,誰也不敢招惹他。

文祥自然也聽到過不少的這種流言,在他覺得是可笑的,他不相信肅順會做這種自不量力的蠢事,他至多是個權臣,不會是個叛逆。文祥甚至也不相信會有人敢對肅順「勸進」,因為那不是愛人以德,可是此刻的文祥,覺得自己的想法是錯了。

在那些信札中,最可疑的是吏部尚書陳孚恩的信,頗有些曖昧不明的話,還有就是所謂「肅門六子」──都是湖南人,王闓運、李壽蓉、嚴咸、黃瀚仙、鄭彌之、鄧保之,這些人都算「名士」,書生積習猶在,評論人物,指斥時政,放言高論,不免偏激,也許本心無他,但如果追究陳孚恩那些曖昧不明的信,則此「六子」逞一時之快的意氣之言,自然也就要當做附逆的證據了。同時這些信中,少不得也引用別人的議論,則又成一番是非,輾轉株連,將興起難以收拾的大獄,在這外患初消,內亂未平的時候,是足以動搖國本的。

這樣一想,文祥悚然心驚!一時也無法細看,先要把這些東西檢齊了要緊。於是在保險箱和書桌抽斗裏,把所有的文件,還有兩本別人送錢給肅順,肅順送錢給別人的帳簿,包成一包,封緘嚴密,親自畫了花押,隨身帶著,上轎先走,去見恭王商量處置的辦法。

其時政變的消息已傳遍九城。消息的來源有三處,最明白不過的自然是內閣的明發上諭,但此時看得到的,只有少數人,其次是劈柴胡同,眾目昭彰的抄家,還有就是密雲來客所談的肅順被拿問。凡是做官的人家,前門外的大商號,以及茶坊酒肆,無不以此作為話題,在大發議論。

那些議論中,大都對於新政府表示歡迎,這不僅由於恭王的威望使然,更因為軍機六大臣中,五位原來就在京城裏的,這一點發生了意想不到的效果,京城裏的人,覺得這五位軍機大臣是「洋鬼子打進來」時,與老百姓一起共患難的,所以心理上特有一種親切的好感。他們尤替恭王慶幸,認為他以前受了許多委屈,咸豐皇帝不該虧待同胞兄弟,天潢貴胄,不惜降尊紆貴與洋鬼子周旋,這些都被認作是恭王的委屈。

當然,同情恭王,必不以肅順為然,特別是那些旗人以及與戶部、內務府有關係的商號,無不拍掌稱快。

那些商號都是為了五宇字官錢號勾結戶部司官舞弊,為肅順雷厲風行一辦,吃了虧的。有了恩怨,說話就不公平了,把銀價大漲,錢票貶值,影響小民生計,都歸咎於肅順,當然,沒有一個人會知道肅順亟亟於定「祺祥」的年號,就是想早日把新錢鑄出來,收兌爛錢票,好平抑銀價、穩定物價。這一點連自負博古通今的名士李慈銘都省會不到,更不用說是市井小民了。

在恩怨以外,最要緊的還是利害關係。顧命八大臣都垮臺了,倚他們為靠山的人,個個如熱鍋上的螞蟻,都想打聽一下詳細內幕,好作趨避。但自知色彩太濃,不便拋頭露面,只好躲在家裏乾著急。

另外在肅順手裏吃過苦頭,被壓抑而不得志的,那就跟那些失意者大不相同了,無不喜動顏色,奔走相告,同時更要去打聽消息,聯絡感情,作為時來運轉,復起的開始。

恭王和桂良府裏的門欄太高了,踏不進去,沈兆霖、文祥、寶鋆,也都是紅頂子,難得高攀,所以目標集中在兩個人身上,一個是曹毓瑛,一個是朱學勤。

曹毓瑛忙得不可開交,除了處理迴鑾期間被壓了下來的章奏詔令以外,他還有一項十分重要的任務:安撫在外的將帥。中樞政變,必然會影響前方的軍心,湘軍正當用命之際,死了一個坐鎮長江上游,協和各方的胡林翼,已足以打擊士氣,再去了一個支持湘軍最力的肅順,說不定就會引起猜疑,激出變故。倘或如此,後果異常嚴重,即使在京城裏從顧命八臣手中,順順利利地接收了政權,這一次處心積慮所發動的政變,仍舊不能算成功。

恭王和文祥早就看到了這一點,曹毓瑛和朱學勤也深明其中的利害,因此,兩個人商量著,用恭王的名義,寫信分致各地重要的督撫,除了說明肅順等人獲罪的由來以外,最主要的一點,是有力地暗示,保證他們所受到的支持,比過去只會增加,不會減少。這些信的措詞甚難,過與不及,都非所宜。因而在軍機處一直忙到上燈時分,才能回家。

曹毓瑛一到家,盈門的賀客便迎了出來,紛紛向他道賀榮膺新命,入參樞機,然後把他簇擁了進來,廳中又還有一班人在等著,照樣再周轉一番,而門上來報,倒又有客來了。

曹毓瑛一看這情形不妙,恭王那裏還有許多事要商量,第二天一早又要出城到清河恭迎梓宮,那得有閒工夫來跟這些人應酬?因此,他就不脫袍褂,也不進上房,向他不離左右的一名心腹聽差,使了個眼色,便坐在廳上陪客。

一番寒暄過後,有個曹毓瑛的同年,開口發問,他問得十分率直:「琢翁,外間傳言,說拿問『三凶』諭旨,出於大筆,可有這話?」

「三凶」之稱,曹毓瑛還是第一趟聽見,顧而言他地說:

「『三凶』?莫非指怡、鄭兩王和肅中堂?」

問話的人有些發窘,身歷其境的人,依然客客氣氣對載垣他們用官稱,不相干的局外人,倒已經定了他們的罪,加以「三凶」的惡名了。

這一下別的賓客也不敢胡亂開口了,只泛泛地談些無關緊要的話,但有一個人所問的,在曹毓瑛看來,極有關係,問的是新帝的年號,可是仍用「祺祥」?

他還來不及回答,事實上亦很難回答,幸好他那心腹聽差替他安排的脫身之計發動了,門上高擎一張名片,到了廳上,單腿屈膝向他打了個扦,用很清楚的聲音通報:「恭王爺派人來說,請老爺馬上到王府去,有要緊事商量。」

那些想來打聽消息或者套交情的賓客,只得紛紛起身怏怏辭別。曹毓瑛原要到大翔鳳胡同鑒園,送了客,隨即也就上了車,直放恭王的別墅。

恭王與文祥已經談了一會了,看見曹毓瑛到,劈頭就說:「你來得正好。有個難題,你來出個主意,這一包東西怎麼辦?」

曹毓瑛莫名其妙,把恭王所指的那一個紙包打開一看,是許多書札,拈起一封,略一審視,便知是從肅順家取來的,他隨即把它放下了。

「莫非其中有甚麼關礙之語?」他問。

「你看一看就知道了。」

看到恭王的臉色沉重,文祥的臉色嚴肅,曹毓瑛便知道自己猜對了,他把那包信推了一下,平靜地說:「以不看為妙!」

「著!」恭王突然擊案一呼,把文祥與曹毓瑛都嚇了一跳,怔怔地望著他,他卻又看著曹毓瑛問:「琢如,你不願看這些信,為的甚麼?為的不生煩惱是非,是嗎?」

曹毓瑛微笑著點點頭:「王爺明鑒!」他說:「倘或關連著甚麼同年知好,我既不便為他們求情,又不能視作無事。倒不如眼不見,心不煩了。」

「好個『眼不見,心不煩』!」文祥苦笑道,「琢如,你比我運氣好。」

這就可見文祥看了那些信也在大感為難。曹毓瑛心想,這些信中,不知牽連著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最好一火焚之,也是一場陰德。但這話不便貿然出口,眼前只有先把它壓下來再說。

他剛有此一念,恭王卻已見諸行動了,他親手把那包信包好,「我也不曾細看。」他說,「琢如的辦法最好,不聞不問。等事情略略乎定了,我奏聞兩宮,當眾銷毀,好讓大家安心。」

「好極了,好極了!」文祥脫口大讚,如釋重負,「王爺這樣子處置,是國家之福。」

「唯有這樣,才能安定人心,一同把大局維持住。你們兩位有機會不妨告訴大家,不必驚惶。不過……,」恭王沉吟了一會又說:「有幾個人非辦不可!」

「名為『肅黨』的,也不可一概而論,形跡不著,不妨從寬。」文祥這樣相勸。

「當然。」恭王說道:「我想辦兩個人,一個是陳孚恩,一個是黃宗漢。」

要辦陳孚恩,曹毓瑛不覺得奇怪,陳孚恩是有名的能員,但也有名的狡猾。至於黃宗漢,歷任封疆,毀譽不一,而且在清流名士中,頗有知好,如翁心存、翁同龢父子,就是走得很近的。

心中雖有疑團,口頭卻無表示。文祥一向主張寬厚,曹毓瑛則是今非昔比,以前當軍機章京,不過幕後的謀士,設謀不妨知無不言,態度立場亦比較單純,善為人謀就行了,如今站在幕前,雖然銜頭是「軍機上學習行走」,但到底是共掌國柄的軍機大臣,要學「宰相肚裏能撐船」的氣度。而況肅順鋒芒太露,喜歡得罪人,覆轍不遠,豈可無戒?所以他們對恭王要辦陳孚恩、黃宗漢的話,都出以一種審慎的沉默。

這樣,恭王也不必再談下去了。曹毓瑛忽然想到了一個疑問,「剛才有人問我,」他說:「今上的年號,可是仍用『祺祥』?」

這一說,恭王和文祥都瞿然而起,「對了,」恭王大聲說道:「當然不能用『祺祥』!這是肅順的年號。」他又轉臉問說:

「博川!我彷彿聽你說過,芝老已有擬議。是嗎?」

「芝老」是指周祖培,「是!」文祥答道,「『祺祥』這個年號,頗有人批評。芝老的西席李慈銘,就有許多意見。」

「他怎麼說?」

「無非書生之見。」文祥又說:「也難怪他,他不知道肅六的用意。李慈銘批評『祺祥』二字文義不順,而且祺字,古來從無一朝用過,祥字亦只有宋少帝的年號『祥興』。」

「那不是不祥之號了嗎?」

「是啊!」文祥答道,「如今倒不妨用他的說法,作個藉口。」

恭王不置可否,只問:「怎麼叫文義不順?」

「祺就是祥。」曹毓瑛接口解釋,「祺祥連用,似嫌重複。」

「對了,這個說法比較好。」恭王也沒了良心話:「肅六急於改元鑄新錢,這一點並未做錯。咱們也得趕緊設法鑄錢平銀價。」

「此為勢所必然。」文祥接著提出了擬議中的新年號:「據說也是李慈銘的獻議,主張用『熙隆』,或者『乾熙』。」

「這又何所取義?」

「本朝康熙、乾隆兩朝最盛。聖祖、高宗又是福澤最厚、享祚最永,各取一字,用『熙隆』或者『乾熙』,自是個吉祥的年號。」

恭王大不以為然,因為無論「熙隆」或者「乾熙」,都是有意撇開雍正,令人想到其中有忌諱,雍正不是骨肉相殘嗎?將今比昔,似乎推翻顧命制度,是有意跟大行皇帝過不去!這怎麼可以為

於是恭王不屑地說一聲:「這李慈銘真是書生之見!而且是不曾見過世面的書生。不行,『熙隆』也好,『乾熙』也好,都不能用。另外想吧!」

接著又談了些別的,因為第二天要到清河迎接梓宮,便早早散了。次日清晨,車馬絡繹出了德勝門,清河冠蓋雲集,熱鬧非凡。

清河只有一條大街,街北沿蹕道兩旁,各衙門均設下帳房,供大官們休息。街上兩家客店,則全被徵用,把原住的旅客請了出去,作為王公大臣歇腳的地方,恭王則另借了一家寬敞的民居,以便會客。他一到就把賈楨、周祖培,還有刑部尚書趙光都請了來,趁空談一談,如何集議定顧命八臣罪名的事。

說了來意,賈楨首先表示:「上諭派王爺會同內閣,各部院集議,自然是王爺定日子。」

「今明兩天,梓宮奉安。初四發通知,最快也得初五。」

「就是初五吧!」恭王接受了周祖培的建議,「通知就拜煩兩位相國偏勞了。」

這是小事,沒有甚麼好研究的,說了就算。要研究的是,顧命八臣的罪名,該預先商量出一個腹案,集議時才不致聚訟紛紜,茫無頭緒。

於是刑部尚書趙光說話了。他也是最恨肅順的一個人,因為肅順攬權,常常侵犯刑部的職司,最令趙光痛心疾首的一件事,就是咸豐八年戊午科場案,殺大學士柏葰。科場風氣誠然要整頓,但為此而誅宰輔,古所罕見,當時所有的人,都以為必蒙恩赦免死,就是柏葰自己,也料定必是由死刑改為充軍,還叫他兒子準備行李,以便一聞恩命,即行就道。

那知道大行皇帝當時真個硃筆親批,誅戮柏葰。趙光清清楚楚地記得,先帝特召部院大臣,當面宣旨之時,容顏淒慘,握筆的手,不住顫動,旨意一下,在廷諸臣,無不震恐,竟有因而失儀的。唯有肅順一個人幸災樂禍,出圓明園時,得意洋洋地大聲說道:「今天殺人了,今天殺人了!」現在也要殺人了!趙光抗聲而言:「肅順死有餘辜!載垣、端華,於律亦無活罪。其餘五人,亦當嚴懲。」

「這就是說,八個人分三等。」周祖培作了一個歸納:「肅順是一等,載垣和端華是一等,其餘五人又是一等。是這樣嗎?」

「上諭中原說『分別輕重,按律秉公具奏』,分成三等,甚為允當。」賈楨點著頭,表示贊成。

照趙光的意思,第三等中還要分,像匡源附和最力,另當別論。但賈楨和周祖培都不贊成,黃楨是衛護同鄉,周祖培則是想到了景壽,是恭王嫡親的姐夫,如果匡源應該嚴辦,則景壽身為國戚,受恩深重,罪名也應該比別人來得重。

趙光的本意只放不過肅順,所以對此並不堅持。就在他們談論的這一刻,有人來報,說是押解肅順的車輛,已經過了清河,進京去了。接著又來稟報:醇王到了清河。

弟兄相見,無不興奮。只以大喪期間,笑容不便擺在臉上。賈、周、趙三人都很知趣,與一身行裝的醇王見禮寒暄過後,一起告辭,好容他們兄弟密談。

「京裏怎麼樣?」醇王首先發問。

「京裏很好哇!」恭王反問:「路上怎麼樣?聽說肅六咆哮不法,說了些甚麼?」

「反正是些無法無天的混話。不過……。」

話到口邊,忽又停住,恭王越發要追問,但他沒有開口,只拿威嚴的眼色看著醇王。他最忌憚他這個六哥,只好實說了。

「肅六大罵『西面』。」醇王把聲音壓得極低,「他說,太祖皇帝當初滅海西四部,葉赫部長布揚古發過誓,他的子孫中,那怕剩一個女的,也要報仇。現在這話應驗了,大清江山要送在葉赫那拉手裏。又說,『西面』是條毒蛇,小心著,總有一天讓她反咬一口!」

「哼!」恭王只是冷笑,把肅順的話看作洩憤的狂訾。傳說中雖有葉赫那拉與愛新覺羅為世仇,宮中秀女,不選葉赫那拉的話,其實是荒誕無稽之談,高祖的皇后、太宗的生母,就是葉赫那拉,以後太宗有側妃、聖祖有惠妃、高宗有順妃,亦都出於葉赫那拉。至於慈禧太后,精明有決斷,不像個柔弱女子,倒是真的,說她是毒蛇,要防備反噬,這話在恭王覺得可笑得很。

於是顧而言他,談到醇王的新職,恭王準備把肅順所遺的差使之一,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保薦他接任,負責掌理紫禁城的警衛。這是個非常重要的差使,醇王欣然接受。

「你先進京吧!兩宮有許多話要問你呢。」

於是醇王即時啟程,換乘一騎御廄好馬,帶著護衛,飛奔回京。到了崇文門,恰好趕上肅順的囚車進城,醇王為了當差謹慎周到起見,特地親自押送到皇城東面戶部街的宗人府。

宗人府有許多「空房」,這是個正式的名稱,專為禁閉獲咎的宗室之用。肅順一到,因為他是個欽命要犯,三品頂戴的府丞,特地親自出來照料,等向醇王請了安,掀開車帷看了一下隨即又向醇王說道:「王爺請回吧!交給我了。」

醇王本來還想等肅順下了車,驗明正身,正式交付,再交代幾句「小心看守」之類的官腔,但又怕肅順把他狗血噴頭亂罵一頓,想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討沒趣?於是點點頭,揚長而去。

府丞也已聽說肅順桀驁不馴,不好伺候,所以特別加了幾分小心,親自把車帷取下,哈著腰說:「中堂,你請下來吧。」雙手被綁,閉目靜坐的肅順,睜開眼來,看著他問:「怡、鄭兩王在那兒?」

「在後面,單有一個很寬敞的院子。」

「我想跟他們兩位一起,行不行啊?」

在那府丞的記憶中,肅順從未如此低聲下氣,用徵詢的口氣向人說過話,受寵若驚之餘,一迭連聲地答應:「行,行!」

「再勞你駕,派人到劈柴胡同,通知我府裏,送動用的東西來。」

府丞心想:肅順大概還不知道他已經被抄了家。這時候不必多說,反正他跟載垣、端華一見了面,就全都知道了。所以敷衍著說:「好,好!」隨即一面派兩名筆帖式,把肅順領了進去,一面另派一名經歷與醇王所派的押解官員辦理交接人犯的手續。

宗人府衙門坐東朝西,最後一個院落,坐西朝東,卻從來不見晨曦照耀,因為那是有名的所謂「高牆」。皇子宗室犯了過錯,常用「家法」處置,不下「詔獄」,圈禁在「高牆」中。那裏除了中午有極短暫的陽光以外,幾乎不見天日。數百年下來,陰森可怖,破敗的屋子裏,磚地上都長了極厚的青苔,灰黑的牆壁上,隱隱泛出暗紅的斑點,一看就會使人想到是拷掠所濺的血跡。

那真是「空房」,原來是甚麼也沒有的,不過載垣和端華住進來以後,自然有他們的家人,上下打點,把動用的物件送了進來,當然不會有傢俱,地上鋪了茅草,草上卻鋪著官階一品以上才准用的狼皮褥子,細瓷青花的碗盞、蠟黃的牙筷,雪亮的吃肉用的小刀,金水煙袋之類,雜亂無章地擺得滿地。時將入暮,載垣和端華正要吃飯,旗下貴族最講究享受,雖在幽禁之中,載垣居然還想得起月盛齋就在附近,正叫一名照料他的筆帖式,派人去買月盛齋的醬羊肉來吃,那名筆帖式去而復回,帶來了肅順的消息。

肅順已經鬆綁了,由左司的理事官,帶著一名主事、兩名筆帖式,押送而來,一見載垣,他瞪大了眼睛,狠狠吐了口唾沫,恨聲說道:「好,這下好!全玩兒完!你要早聽我的話,那兒會有今天?」

載垣沒有想到,一見面先挨了頓罵。他原也有一肚子的冤屈,好好一個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不要當,讓肅順挾持著去跟恭王和慈禧太后作對,以致落得今天這個下場,肅順如果明白事理,應感內疚,誰知反倒遷怒到別人頭上,這是從何說起?

載垣氣白了臉,正待發作,端華搶在前面責備肅順:「老六!事到如今,你還提那些話幹甚麼?不管用的廢話少說,咱們好好兒來商量一下。」

「哼,商量!跟誰商量?」肅順還要發脾氣,說狠話,看見宗人府的官員,在一旁很注意地聽著,心中有所省悟,便改口問道:「我住那兒啊為甚麼東西都沒有,叫人怎麼住?請你快派人到劈柴胡同──。」

「老六!」端華搶著截斷了他的話,「你先歇一歇,等我慢慢兒告訴你。」

「對了!」左司理事官揚著臉,看著端華和載垣:「請兩位王爺跟肅中堂,好好兒說一說。我們只要差使交代得過去,依然當從前一樣尊敬。不然的話,可有點兒不方便了。」說完,他又留下一名筆帖式在那兒照料,自己帶著兩名主筆退了出去,厚重的木門,緩慢地合攏「卡噠」一聲,知道是下了鎖了。

三個人垂頭喪氣地回到屋裏,都在狼皮褥子上盤腿坐下,久久無語。話是有的,不知從何說起?兩名筆帖式倒有些奇怪了,走到窗下,悄悄向內窺探。

端華一眼望見,大聲喊道:「嗨!等一等。」他走到窗前又說:「請你再派一個人到我那裏去一趟,就說六爺來了,再送一副鋪蓋來。還有,我的鼻煙沒了,叫我家裏快送來。」

「好,我就派人去。」那個筆帖式屬於鑲藍旗,端華原是他的旗主,不免有香火之情,所以照應得還不錯。

「慢著!」肅順一躍而起,環視問道:「有筆硯沒有?」

載垣和端華一時還弄不明白,他要筆硯,作何用處?那鑲藍旗的筆帖式,類似的事,見得多了,反應極其敏捷,陪著笑說:「跟中堂回話,您老人家要別的,譬如要一點兒穿的、吃的、用的,不管怎麼樣,那怕是上頭怪罪下來,我全認了,可就是一樣,不敢伺候,片紙隻字不能帶出去!那是砍腦袋的玩意,我不能陪著中堂玩兒命。」

前面的話都好,說到最後不動聽了!肅順厭煩地揮一揮手,把張太白臉轉了過去,甚麼也不屑理睬。

窗外的人,見此光景,隨即走了。肅順聽得步靴聲遠,才回過頭來,臉上依然是繃著臉,微鎖著眉,滿是那種倔強不屈,準備接受任何挑戰的神氣。載垣和端華,一直是隨他擺佈的,看見他這神情,信心大增,眼中不由得又流露出殷切期望的神情。

「別忙,他們想弄死我,沒有那麼容易。」

聽得肅順這話,載垣和端華大為興奮,不約而同地圍了攏來,三個人坐在狼皮褥子上,把頭湊得極近,低聲密議。

「第一步是如此!」肅順取牙箸在潮濕的磚地上,寫了個「拖」字。拖到甚麼時候呢?他接著又寫了「甲子」二字。

端華一時不能意會,載垣卻領悟了。甲子日是十月初九,皇帝舉行登極大典,第二天又是慈禧太后的萬壽,喜事重重,決不能殺人。

這時肅順又寫「或有恩詔」。意思是指登極大赦。

字還未寫完,載垣搖搖頭說:「不見得。」

肅順也知道登極大赦,不赦十惡,而十惡的第一款,就是恭王所指控他們三人的大逆不道,但是:「可請督撫力保。」

「啊,啊!」載垣見他寫的字,懂得「拖」的作用了,活動督撫力保,要一段日子,如果刀下不能留人,再有力的奏章,亦無用處。

「你懂了吧?看!」肅順寫了幾個姓:「曾、駱、勞、官、彭、嚴、李。」

這是指兩江總督曾國藩、四川總督駱秉章、兩廣總督勞崇光、湖廣總督官文、代理安徽巡撫彭玉麟、河南巡撫嚴樹霖,以及新近接了胡林翼遺缺的湖北巡撫李續宜,這些封疆大吏,正在為朝廷效力,說話頗有份量,而且與肅順的關係都不壞,如果他們能自前線分頭上奏,請求寬貸這三個人一死,恭王是無論如何不敢不頭帳的。

看到載垣和端華的欣許的臉色,肅順才解釋他要通個信出去的目的,想找個人在外面替他設法去「拖日子」、設法去活動督撫力保,「此人可當此任!」他接著又寫下三個字:「陳子鶴」。

陳子鶴就是陳孚恩。一提到他,載垣和端華都想起他當軍機章京的時候,救穆彰阿的故事。這是二十年前的話,陝西蒲城的王鼎,與穆彰阿同為大學士直軍機,痛恨穆彰阿妨賢誤國,斥為秦檜、嚴嵩,宣宗是個庸主,最不善識人,王鼎苦諫不聽,繼以尸諫,一索子上吊死了,衣帶裏留下一道遺疏,痛劾穆彰阿而力薦林則徐。

王、穆不睦,是陳孚恩所一直在注意的,這一天王鼎未曾上朝,又無通知,心知必有蹊蹺。於是匆匆趕去探望,一進門就聽見王家上下哭成一片,陳孚恩問知其事,直入王鼎臥室,不由分說,叫王家的僕人把老相爺的遺體解下放平,一摸身上,找出那通遺疏,暗叫一聲:「好險!」如果晚來一步,遺疏一上,穆彰阿要大倒其霉。

因此,陳孚恩便把王鼎的兒子,翰林院編修王抗拉到一邊,悄悄為他分析利害:第一,大臣自盡,有傷國體,不但沒有恤典,說不定還有追奪原官等等嚴厲的處分;第二,皇帝正惱王鼎過於耿直,遺疏言詞激動,皇帝一定聽不進去;第三,如果能扳得倒穆彰阿,倒也罷了,就怕扳不倒,兩家結下深仇,王抗不過一個翰林,如何鬥得過穆彰阿?

一聽這話不錯,王抗慌了手腳,自然要向他求教,陳孚恩乘勢勸他,奏報王鼎暴疾而亡,同時替他改了王鼎的遺疏。當然也答應為他從中斡旋,使王鼎能得優恤,王抗丁憂起復後,可以陞官。

虎父犬子的王抗,居然聽信了陳孚恩的話,穆彰阿得以安然無事,感激之餘,大力提拔陳孚恩,不數年當到山東巡撫,還蒙宣宗御筆題賜「清正良臣」的匾額。而王抗因為不能成父之志,他的陝甘同鄉,他父親的門生故吏,統通都看不起他,以致鬱鬱而終。

這段往事,端華記得很清楚,所以當時脫口稱許:「好!這小子真能從死棋肚子裏走出仙著來!你找對人了。」

載垣卻有不以為然的神氣,肅順便問:「怎麼樣?」又寫了一行字:「陳隨梓宮到京,事不宜遲,即應設法通信。」

「不找他行不行?」載垣低聲問說。

「不行!非此人不可。」

「只怕他們不見得饒得過他。」

「那是以後的事。」肅順又寫:「子鵝為求自保,更非出力不可。」

載垣點點頭,寫著字答覆他:「通信之事,我可設法。」在未被捕以前,他一直是「宗令」,這宗人府裏都是他的老部下,所以他有此把握。

肅順一到,就帶來了希望,載垣和端華便又死心塌地聽他指使擺佈了。其時端華有件事要告訴他、安慰他,心裏已轉了半天的念頭,趁這情緒略好的當兒,便用極和緩的語氣說道:「老六,你先沉住氣,我跟你說點事兒。劈柴胡同,讓他們給抄了……。」

話還未完,肅順猛然跳起身來,氣急敗壞問道:「甚麼,抄了?沒有定罪先抄家,這是誰的主意?」

「不知道。」端華已料到他有這樣的反應,所以仍舊能夠保持平靜的態度,「也還沒有旨意,文博川帶人就去抄了。不過,他倒還好,手下留情,讓兩個孩子帶了點東西出來,住在我那兒。」

肅順意亂如麻,焦憂不堪,在屋裏疾步繞行,走不數步,突然停住腳問:「我那個保險箱,不知讓他們打開了沒有?」

「你想呢?」

「完了,完了!」肅順臉色灰敗,不知何時,已取得保險箱的鑰匙在手,使勁往窗外一丟,在空庭鏗鏘的清響中,大聲嚷道:「咱們完了!陳子鶴也完了!」

他看得很準,但他不知道,陳孚恩即使沒有給肅順寫過那些曖昧不明的信,祿位亦將不保。詹事府少詹許彭壽,在拿問顧命八大臣的詔旨初下時,便已上了一個摺子,奏請察治黨援,意中所指,就是陳孚恩。許彭壽除了卑視他是個反覆無常的勢利小人以外,其間自不免還涉及恩怨。陳孚恩倚附肅順,曾硬生生擠掉許彭壽的父親許乃普的吏部尚書,取而代之。其時正為英法聯軍焚燬圓明園之後,當焚園的那一刻,許乃普父子、沈兆霖、潘祖寅等人,還在圓明園值班,聞警倉皇,幾乎性命不保。而陳孚恩不念同在烽火危城,曾共患難之義,竟忍心利用肅順的權勢,對驚魂未定的許乃普,橫施壓力,迫令告病,騰出吏部尚書的位子來給他。這樣,不但使許乃普從此失去了拜相的機會,並且也是在那種艱難黯淡的日子裏,猶如雪上加霜的一次打擊。口雖不言,心情抑鬱,為人子的許彭壽,自然要引以為大恨!而尤其使他不服氣的是,陳孚恩根本不具備當吏部尚書的資格。吏部為六部之首,歷來非翰林出身不能當尚書,而陳孚恩的出身是拔貢。

翰詹科道原許聞風言事,但當政者如果有意根究其事,可以命令指名回奏,恭王用的就是這個方法。於是許彭壽復奏,痛劾陳孚恩,而鑽營肅順弟兄和載垣的門路的,又不止陳孚恩一個人,吏部侍郎黃宗漢,戶部左右侍郎成琦、劉昆,太僕寺少卿德克津太等等,形跡最密,京官朝士嘖有煩言,於是也一起列名彈章了。

彈章上有黃宗漢的名字,恰好符合了恭王的心意。他的痛恨黃宗漢,由於和議而來。早在咸豐七年冬天,黃宗漢繼葉名琛為兩廣總督,其時英俄兩國兵艦已停泊吳淞口外,如果軍事上沒有把握,此時議和還不會太吃虧,所以當他赴廣州到任,經過上海時,兩江總督何桂清苦苦要留他在那裏與洋人開談判,但黃宗漢知道廣東民氣激昂,如果他在上海議和,到任必不為地方所歡迎,為了自己的前程,不顧一切,取道福建,到廣州接了督署的大印。

因為這一耽誤,英法俄美四國聯軍內犯天津,而黃宗漢在廣州,還在迎合民心,以一股虛驕之氣,鼓動民團作無謂的抗爭,把局面越搞越壞。但亦終於由大學士桂良和吏部尚書花沙納,經過美國的調停,與四國訂立了「天津條約」,規定關稅稅則,換約,以及交還廣州等等談判,在上海開議。那時黃宗漢已回到上海,桂良自然要問問他廣東的情形,好作談判的準備,那知道他竟避不作答。這種莫名其妙的態度,桂良一談起來,就要動氣。

恭王在實際接觸到國際交涉以後,認為弄成這樣不利的城下之盟,以及和議再一次決裂,演變成英法聯軍侵入京城,天子走避,只顧自己功名,不顧大局艱難的黃宗漢要負大部分的責任。而這樣一個誤國的疆臣,因為依附肅順的緣故,當時竟能調任四川總督,越發讓桂良和恭王,嚥不下那口氣。

因為這些緣故,陳孚恩和黃宗漢的前程,當恭王復起的那一刻,就已注定終結,而當劈柴胡同肅順家被抄,搜出那些曖昧不明的信以後,陳孚恩就連腦袋都有不保的可能。但辦事有一定的程序,整治「黨援」,必須等正犯先議了罪才能動手。

梓宮是十月初三到京的,由德勝門進京城,東華門進禁城,奉安皇帝正寢的乾清宮,接著舉行祭典,恩賞扈從官員,忙了兩天,到了初五一早,六部九卿各衙門的堂官以及翰林、御史,齊集內閣大堂,等恭王和三位大學士一到,隨即開始會議,公擬顧命八大臣的罪名。

諭旨上指明派恭王召集這個會議,因此由他先發言。恭王事先是有了準備的,採取一種奉旨辦理的態度,所以未曾開口,先從靴頁子裏掏出一張紙來,從容說道:「奉兩宮太后面諭,載垣、端華、肅順等人,朋比為奸,專擅跋扈,種種逆行,令人髮指。兩宮面諭此三人的罪狀,我給大家唸一唸。」

他看著紙上的記錄,唸出載垣、端華、肅順的罪名,共有八款:

一、大行皇帝彌留時,面諭載垣等立皇帝為皇太子,並無令其贊襄政務之諭,乃造作名目,諸事並不請旨,擅自主持。即兩宮皇太后面諭之事,亦敢違阻不行。

二、御史董元醇條奏皇太后垂簾等事,載垣等非獨擅改諭旨,且於召對時言『臣等系贊襄皇上,不能聽命於皇太后。即請皇太后看摺,亦為多餘之事。』當面咆哮,目無君上。

三、每言親王等不可召見,意存離間。

四、肅順擅坐御座,進內廷當差出入自由,擅用行宮御用器物。

五、內旨傳取應用物件,肅順抗違不遵。

六、肅順面請分見兩宮皇太后,至召對時,詞氣之間,互有揚抑,意在挑撥。

七、肅順於接奉革職拿問諭旨以後,咆哮狂肆,目無君上。

八、肅順扈從梓宮回京,輒敢私帶眷屬隨行。

唸到這裏,恭王把那張紙收了起來,接著又說:「還有載垣等人招權納賄的情形,我想大家都也知道,涉於瑣細,不必在這裏列舉了。至於景壽、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這五個人,應得何罪?亦請各抒高見,以便秉公定議。不過有一層,我要特別向大家說一說,初九是登極大典的好日子,皇上踐祚之初,不宜行誅戳之刑,所以我們要趕緊定議才好。」

這話已說得很明白了,要行誅戮之刑,而且就在今天要決定,那還議些甚麼?翰林、御史中頗有人不以恭王的話為然,但要反駁,得先考慮一下後果,這一考慮,一個個便都默不作聲了。

不過許多耿直的人,驚詫不滿的,還不止於恭王這種一手把持的態度,而是他所宣佈的載垣等人的罪狀,誰也不知道那八款大罪,究竟真的出於兩宮太后之口,還是恭王自己挾天子以令諸侯?反正第一款,也是最重的一款,是「欲加之罪」。

可以說與議的人沒有一個不記得,在大行皇帝彌留之際,曾明發兩道上諭,第一道是立當今皇帝為皇太子,另一道派定顧命八大臣,有「盡心輔弼,贊襄一切政務」十個字,那就決非載垣、端華、肅順三個人的「造作名目」了。固然,也有人說這十個字是杜翰寫旨的時候,自己加上去的,但既經大行皇帝生前認可,便無可爭議。再退一步說,果真是載垣等人矯詔,則兩宮太后早就應該說話,於今在顧命八臣,拿問的拿問、解職的解職,無從申辯舉證之時,作此片面的指責,那是在上者誣陷臣下,令人不服。

不服歸不服,卻是敢怒而不敢言。但就這樣沉默著,已足以使恭王和三位大學士,覺得難堪,於是周祖培看著趙光說道:「蓉舫,你掌秋曹,該有話說呀!」

今天這一會,雖由恭王主持,實際上全要由刑部承辦,所謂「掌秋曹」的刑部尚書趙光,早就想說話了,只是為了禮貌,要讓三位相國先表示意見,現在既然周祖培指名徵詢,那還客氣甚麼?趙光咳嗽一聲,清一清嗓子,用他那濃重的昆明口音,石破天驚地說了兩句話。

「大清律例上清楚得很!」他說,「載垣、端華、肅順,都是『凌遲處死』的罪名。」

雲南口音雖然重濁,但聽來沉著有力,所以趙光這兩句話一出,每個人心頭都是一震,對犯人本身來說,沒有比「凌遲處死」再重的刑了!

看到大家凝重的臉色,恭王反倒這樣問:「凌遲,太重了吧?不能減一點兒嗎?」

「不能減!」趙光斬釘截鐵地答道:「律例上載得明明白白,『凌遲處死』的罪名,一共十二款,第一款就是『謀反大逆』。坐實了這一款,就是凌遲,如果不是這一款,根本可以不死,那就談不到凌遲了!」

趙光以刑部堂官的身分談律例,沒有一個敢輕易跟他辯駁,其實辯駁也是多餘,在恭王宣佈罪狀時,便知載垣他們三個人,已經死定了。但凌遲處死,畢竟太殘忍了些,就依八款罪名,肅順獨重這一點來說,載垣和端華,應該減刑,才算公平。

「載垣和端華,是受肅順的挾持,」文祥徐徐陳言,「謀反大逆,亦有首從之分,似乎不可一概而論,還請公議。」

「正是一概而論,」趙光抗聲答道,「律例明載,『謀反大逆,不分首從皆凌遲處死。』沒有啥子例外!」

趙光一口咬定了律例,王子犯法,庶民同罪,誰也沒法替他們求情。而且「謀反大逆」的罪名,亦不適用「八議」中「議親」、「議貴」的原則,所以大家雖都覺得載垣和端華,比肅順更冤枉,但亦只有暗中嘆息而已。

「那麼,其餘的五個人呢?」恭王又問,這表示那三個人的罪名已定讞了。

這五個人的罪名,原來也應該有輕重的區別,杜翰附和肅順,形跡最明顯,肅順也把他當做心腹,機密大事,都曾與議,如果說載垣等人有謀反大逆的意思,則杜翰是不可能置身事外的,所以頗有人替他捏一把汗。

幸好恭王另有衷曲,第一,他要維護他的至親景壽,不願苛求。其次,杜翰沾了他父親杜師傅的光。杜受田善盡輔弼之責,才使得大行皇帝得承大統,這是大家都知道的,恭王怕人有這樣的誤會:說恭王當初未得帝位,都由於杜受田的緣故,宿憾未釋,報復在他兒子頭上。所以明知杜翰替肅順出了許多花樣,與其他四人不同,卻不願把他單獨論處。

因此,會議的結果,五個人是同樣的處置:革職、充軍新疆。一場大獄,至此定案,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紛紛散去。會議結果的奏稿,由刑部主辦,趙光親自督促奉天司的掌印郎中,借內閣典籍廳的地方,就近辦理,好讓恭王當天就能上奏。

在這坐等的工夫中,恭王正好與三位大學士商量改元。十月初九登極,必須詔告新帝的年號,「祺祥」二字,早經決定取消。周祖培主張用「熙隆」或者「乾熙」又不為恭王所喜,於是經文祥、寶鋆、曹毓瑛等人共同商議,擬了「同治」兩字,此刻便由恭王親自提出,徵詢內閣的意見。

連周祖培在內,大家都說這兩個字擬得好。但是,好在甚麼地方,大家都不曾說。因為這兩個字的妙處,只可意會,各有各的解釋,在太后看,是兩宮同治,在臣子看,是君臣同治,在民間看,是上下一心,同臻郅治,足以號召人心,比李慈銘沿用宋朝的故事,建議用「熙隆」或「乾熙」是好得太多了。

果然,這個年號,大為慈禧太后所欣賞,因為兩宮同治,即表示兩宮並尊,沒有甚麼嫡庶之分了。當然,她也能體會到君臣同治的意思,特別是恭王那個「議政王」的銜頭,正好是同治這個年號的註解。

等年號的事談定了,恭王隨又面奏在內閣會議,定擬顧命八臣罪名的情形,同時遞上了刑部主辦的奏摺。

聽說要殺人,慈安太后胸中突然亂跳,手足都有些發軟了。慈禧太后自然也有些緊張不安,但她決不願在恭王面前表現出「婦人之仁」的軟弱,所以很鎮靜地把奏摺看完,微皺著眉說:「六爺,凌遲處死,像是太厲害了一點兒。」恭王未及答言,慈安太后失聲驚呼:「甚麼!還要剮呀?」

「這是依律辦理。」恭王把趙光引用的律例複述了一遍:

「『謀反大逆,不問首從皆凌遲處死』。」

「這不好,這不好!」慈安太后大搖其頭:「殺人不過頭點地,幹嘛呀,把人折騰得死去活來的。」

恭王原來的意思,就不過把載垣、端華、肅順殺掉了就算了,既然兩宮太后都不主張凌遲,便即說道:「論他們的罪名,凌遲處死也不冤。如今兩位太后要加恩減刑,也未嘗不可。」

「恩典是要給的。」慈禧太后是儼然仁主的口吻了,「不過罪名有大小,刑罰也得有輕重。反正甚麼壞主意都是肅順想出來的,所以我的意思,載垣和端華,應該跟肅順不同。」

她的話似乎未完,恭王便接著餘音,大聲說道:「不管怎麼樣,總歸難逃一死!」

「那就賞載垣和端華一個全屍吧。」

「是!」恭王答應著,又補充了一句:「肅順斬決,載垣、端華,賜令自盡。」

一后一王,似乎在閒話家常之中,就處置了三條人命,使得坐在東邊的另一位太后,內心震驚莫名!一個女人掌生殺之權,一句話就可致人於死,在她看來已是一件不可思議的反常之事,而這生殺之權,在慈禧手裏,舉重若輕,殺人就像一巴掌打死蚊子那麼不在乎,這太可怕了!他還記得,咸豐八年十月裏,大行皇帝在肅順堅持之下,硃筆勾決了大學士柏葰,回到圓明園同道堂,臉色蒼白,冷汗淋漓,就像生了一場大病似的,以後兩三天,也一直鬱鬱不歡,心裏放不下那件事。如今殺的不止一位大臣,還有兩位世襲罔替的鐵帽子王,慈禧居然毫不在意地就下了這辣手,真是越發不可思議了!

她一個人正這樣心潮起伏,激動不已時,慈禧太后與恭王已談到了其餘的顧命五大臣,她首先就開脫了景壽,以此示惠於恭王,「六額駙可憐巴巴的!姐姐,」她轉臉跟慈安太后商議:「把六額駙的處分都寬免了吧?」

慈安太后一時還有些茫然:「六額駙怎麼了?」

「不就是一案的嗎?」慈禧太后答道:「那五個都定了革職充軍的罪。不能這麼籠統了事!六額駙是老實人,冤枉蹚了渾水,咱們要給他洗刷。」

「那是一定的。」慈安太后說,「不但六額駙,其餘的能寬免也就寬免吧!和氣致祥,別太過分了!」

慈禧太后和恭王一齊點頭,兩個人所欲得而甘心的,實際上只有肅順一個人,元兇在擒,廷議誅殺,原已心滿意足,所以有不為已甚的想法,同時也感於慈安太后「和氣致祥」這句話,正合著「同治」這個年號的精義,所以無不首肯。

但是,他們也都知道,詔告天下的諭旨,要能讓人擺在桌子上評論,既然寬免景壽,不得不再找一個人出來加重他的罪名,作為對照之下的陪襯。而這一個被犧牲的人,慈禧太后和恭王卻有不同的看法。

慈禧太后對杜翰深為不滿,認為他應該充軍,而恭王的看法到底要深遠些,情勢擺在那裏,杜翰不能單獨論罪,要單獨論罪,他就是附和謀反大逆的從犯,刑罰又不止於充軍。那一來要引起軒然大波,翻案的結果,可能連殺肅順他們這三個人,都會為清議所不容。

因此,恭王又把杜受田搬了出來,而且這話是看著慈安太后說的:「杜翰是杜師傅的兒子。」

只這一句話,兩宮都明白了,慈禧太后把嘴角一撇,作了個鄙夷的表情。

為了要把那道明正典刑的諭旨,弄得冠冕堂皇些,在伸張天威之餘,還有法外施仁的意味,所以恭王除了主張在軍機最久的穆蔭,應該比其他四人加重罪名以外,還建議兩宮太后召見親貴王公以及軍機大臣和大學士,親自徵詢意見,然後宣示,分別減刑。

能讓天下臣民知道,恩出自上,自是慈禧太后所最贊成的事,當即准奏。接著又問了些登極大典準備的情形,以及外間的民心士氣,和對於載垣等人被捕的反應,到快上燈時,恭王才退了出來。

養心殿召對,雖不准太監在旁,但除非有御前大臣或御前侍衛嚴格執行關防的措施,否則天語外洩,是無論如何不可免的事,所以這時宮內已紛紛在談論載垣、端華和肅順將被凌遲處死這件新聞。許多太監和宮女,不知道甚麼叫「凌遲」,但一說到「千刀萬剮」的「剮」,就沒有一個不懂的了。

懂雖懂,卻沒有誰見過。因此,在御茶房裏,太監聚集休息之處,便都以此為話題,圍著見多識廣,形似老嫗的六、七十歲的太監去請教。他們也沒有見過,只是道聽塗說,加上自己的想像,說得活龍活現,而遇著另一種不同的說法,便難免發生沒有結果的爭執。

有一個說,「剮」刑稱為「魚鱗剮」,用一張魚網,罩在受刑的人身上,裹得緊緊地,讓皮肉都從網眼裏突了出來,然後用極鋒利的刀,一片一片,細細臠割,到死方休。

另一個說不對,剮刑沒有那麼麻煩,也沒有那麼殘忍,只是「扎八刀」,額上兩刀,片下兩塊皮來,正好垂著蓋住了雙眼,胸前乳上兩刀,如果犯人家裏花夠了錢,劊子手這時便暗暗在受刑的心窩上刺一刀,結果了性命,以下雙臂雙股各一刀,就都毫無知覺,不感痛苦了。

看起來是「扎八刀」比較合理可信,但另一個也是言之有理,持之有故,於是展開辯駁,變成吵嘴,正鬧得不可開交時,有人喊道:「小安子來了!」

這一喊,嘈雜的聲音,立刻消失了。安德海現在是宮裏的大紅人,連敬事房的總管都得讓他三分,所以大家等他一到,紛紛站了起來,年長品級高的,叫他「兄弟」,年輕品級低的便尊他為「二爺」,沒有誰敢提名道姓稱「安德海」,更不用說是當面叫他「小安子」了。

安德海也最喜歡聊閒天,一見大家這情形,便大模大樣地問道:「你們剛才說甚麼來著?」

「沒有甚麼,」有一個謹慎的,搶著答道:「稀不相干的閒白兒。」

「不對吧,」安德海瞪著眼說,「我明明聽見在吵甚麼,好大的嗓門兒!怕的慈寧宮裏都聽見了。」

禁垣深遠,御茶房的聲音再大,慈寧宮裏也不致於聽見,這明明是安德海有意唬人,於是有個膽小的便說了實話:「在談剮刑,一個說是『魚鱗剮』,一個說是『扎八刀』,到底也不知怎麼回事兒?」

「剮誰呀?」安德海揚著臉,明知故問。

「不是肅中堂他們三位嗎?」

「那一個肅中堂?」安德海厲聲詰責,一雙金魚眼越發鼓了出來。

看他這聲色俱厲的神態,莫不吃驚,同時也不免奇怪,不知那一句話,在那一個字上觸犯了他的忌諱?

面對著滿屋子被懾服了的太監,安德海飄飄然滿心得意,氣焰就更甚了,冷笑一聲,環視四周:「已經革職拿問,大逆不道,馬上就要砍頭的人,還管他叫『中堂』,你們是甚麼意思?哼!等著瞧吧!平常巴結肅順的,可得小心一點兒!」

因為有他這一句話,便有人為了挾嫌、求榮,或者脫卸干係,紛紛跑到他那裏去告密。這是給了安德海一個討好的機會。到了晚上,慈禧太后吃了燕窩粥,正將就寢時,他揣著一張名單,悄悄到了她身邊。

「奴才有事跟主子回。」他說,「宮裏有奸細。」

「啊?」慈禧太后微吃一驚,「怎麼說?」

「奴才是說,宮裏有好些肅順安著的奸細。」

「對了!你倒提醒我了。」慈禧太后收起閒豫的神態,把臉沉了下來,「第一個就是王喜慶,非重重辦他不可。」

「不止王喜慶一個。」

「我也知道,決不止王喜慶一個。還有誰?你去打聽打聽。」

「奴才已經替主子打聽來了。」安德海從懷裏取出名單,一個一個告訴給她聽:「總管太監袁添喜,家裏有幾畝田,不知為甚麼,跟人打上了官司,找肅順去說好話,好幫他贏官司。」

「可惡!」

「還有御膳房的太監張保、劉二壽,常往肅順家送菜。每一次都得了肅順的賞錢。」

「還有呢?」

「還有就是『座鐘處』的杜雙奎了,他替肅順修的兩個表,前兒個自己已經交出來了。」

「就是自己交了出來,也不能饒他!」慈禧太后吩咐:「傳我的話,讓敬事房把那些人捆起來,送到內務府,替我好好兒的審一審!」

慈禧太后的懿旨一傳,敬事房不敢怠慢,第二天一早就把名單上所開的五名太監上了綁,押送到內務府慎刑司去審問。其時恭王正在那裏,知道了這件事,怕被捕的那些太監,信口亂咬,把宮中搞得人心惶惶,生出別樣是非,所以下令慎刑司,暫且把王喜慶等人收押,等他見了太后回來,親自處理。

等恭王到了軍機處,前一天下午接到通知,準備兩宮太后召見的人,除了桂良身體不適告假以外,其餘的都到了。

「老五六爺」惠親王、惇王奕誴、醇郡王奕譞、鍾郡王奕詒、孚郡王奕譓、睿親王仁壽,軍機大臣文祥、寶鋆、曹毓瑛,大學士賈楨、周祖培。刑部滿漢兩尚書,只召了綿森,因為趙光主用重典,特意不叫他來,表示這個「御前會議」完全是為了要減載垣等人的罪而召集的。

朝廷的親貴重臣,差不多盡於此了,平日關防嚴密的軍機處,此時人來人往,熱鬧非凡。尤其是那些頂兒尖兒的貴人,如惠、睿兩親王,賈、周兩相國等等,每人都隨帶了三四個跟班,捧著衣包、煙袋,暖水壺,在景運門外侍衛值班的屋子裏伺候,一會兒說,把某王爺的參湯取來,一會兒又說,某中堂冷了,要添一件坎肩,軍機處的蘇拉奔進奔出傳話,幾乎不曾停過。

這亂糟糟的情形,一時還停不下來,因為昨天內閣會議的結果已經洩漏了,兩王一相凌遲處死,是京城裏從未聽說過的大新聞,而且怡、鄭二王,是兩朝的顧命之臣,掌權多年,肅順的氣焰,更是如天之高,平時多少人仰望顏色而不得,這時自然都要看一看他們的真面目。而對肅順,尤其要看一看他的下場,有些人是為柏葰不平,有些人則因為「五宇字」官錢號舞弊一案,辦得太嚴,遭了池魚之殃,傾家蕩產的,把肅順恨入切骨,打算著等他的囚車經過,要好好凌辱他一番。

恭王一時不能「遞牌子」請見兩宮太后,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步軍統領、順天府、刑部各衙門都有緊急報告送來,說謠傳載垣等人,今日行刑,九城百姓,傾巷而出,正陽門西城根以及宣武門大街一帶,人山人海,秩序不易維持。恭王怕惹出麻煩來,正召集文祥、寶鋆、曹毓瑛和綿森在商量辦法。

大家的看法都相同,御前會議結束,隨即降旨,立刻行刑,這三個步驟一開始就不能中斷,這也就是說,寧願事先稍緩,等部署好了再晉見兩宮太后,比較妥當。

好得是外間謠言雖盛,對事實真相,卻不盡明瞭,都以為載垣、端華和肅順是監禁在刑部大獄。刑部在西長安街與西江米巷之間的刑部街,與都察院、大理寺密邇,合稱為「三法司」,有名的肅殺之地,而以刑部為尤甚,此地原來是明朝的錦衣衛,其中西北、西南兩座俗稱「天牢」,官稱「北所」、「南所」的詔獄,本來是明朝錦衣衛的「鎮撫司」,專管抓人、殺人,「駕帖」一出,魂飛魄散,不知道多少忠臣義士,死在裏面。

但是,明正典刑的「棄市」,則是以宣武門外的鬧區為刑場。照規矩,犯人綁出獄來,由刑部後門穿過西江米巷,沿正陽門西城根,到宣武門一直往南,出騾馬市大街與宣武門大街交叉的十字路口,名為「菜市口」的地方,把亂七八糟的菜販,臨時趕一趕,清出一片空地,就是行刑之地。

因此,這天看熱鬧的人,多集中在正陽門與宣武門之間的這個區域,不知道載垣等人是關在東城的宗人府,這就比較好辦了。

「得繞著路走,」寶鋆建議:「出哈達門,由騾馬市大街到菜市口,不也一樣嗎?」

旗人把崇文門叫做「哈達門」。出崇文門,由騾馬市大街向西到菜市口,殊途同歸,而可以避開人群,自是個好辦法,但消息不能走漏,否則仍是白費心機。所以恭王指示文祥,通知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在表面上,仍舊彈壓西城一帶,暗中在騾馬市大街,展開戒備,布成聲東擊西之計。

他們還在從容商議,慈禧太后卻已等得不耐煩了,派出內奏事處的首領太監來催問。恭王不便再延,一面命令文祥和寶鋆,分頭通知有關衙門,照商定的辦法即速部署,一面到外屋會齊了在待命的王公親貴,進養心殿晉見兩宮太后。

未入殿門,恭王站定腳對惠親王輕聲說道:「五叔,回頭該您老人家說話的時候,可別忘了!」

「真是!老六,」惠親王答道,「你真當我七老八十的,老糊塗了?」

「我只提你一聲兒。」恭王笑道:「您老領頭,請吧!」

等太監揭開門簾,「老五太爺」惠親王領先進了養心殿東暖閣,他是大行皇帝的胞叔,分屬尊親,常朝免行跪拜禮,所以只朝上請了個安,此外由恭王帶頭,列班跪下磕頭。兩宮太后尊禮老臣,已預先囑咐太監,把年齡最長的賈楨和周祖培扶了起來。然後分成東西兩列,靜候太后宣示。

這還是兩宮太后第一次召見這麼多的親貴重臣,自不免有些緊張,慈安太后原來想好了的幾句開場白,一下子忘得無影無蹤,無可奈何,只好看著右面輕聲說道:「妹妹,你跟大家說一說吧!」

就她不這麼說,慈禧太后也預備開口了。她用塊大手絹捂著嘴,微微咳嗽了一下,視線從「老五太爺」掃到末尾,那個官兒不認得,拿起銀盤裏的通稱為「膳牌」的「綠頭簽」看了看,又是不認識的滿文,隨即看著恭王吩咐:「以後膳牌也得寫上漢字才好。」

「是!」恭王知道她的意思,便轉臉說道:「綿森,你單給兩位皇太后跪安報名。」

「喳!」綿森響亮地答應了一聲,彎著腰疾趨數步,在當中跪倒,自己報了三代履歷,然後退回原處。

於是慈禧太后拿起奏摺說道:「內閣會議的摺子,我們姊妹已經看了。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在熱河是怎麼個專擅跋扈,你們大家都是親眼看見的。虧得有恭王在京裏留守,肅順他們還有顧忌。要不然,那兒還有今天?」

這是對恭王的表揚,他自然要謙虛一番:「全是列祖列宗和大行皇帝在天之靈的庇佑,臣何敢當聖母皇太后的獎飭?」

「我說的是實話。」慈禧太后又說,「誰是奸臣、誰是忠臣,我們姊妹全知道。肅順他們的目無法紀,也不是一天了,那時大行皇帝精神不好,凡事力不從心,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你們今天都要體諒大行皇帝的心,如果以為大行皇帝是怎麼樣的寵信肅順他們,可就錯了。」

大家齊聲答應一個:「是!」

「現在你們會議定罪,照大清律例處置,自然不錯。不過,凌遲處死,到底於心不忍,我現在要問大家一句:載垣、端華、肅順這三個人,到底有沒有一點兒可以原諒的地方?」

於是恭王向惠親王看了一眼,這位「老五太爺」便代表親貴發言:「載垣、端華、肅順,罪大惡極,照國法處置,無可寬宥。至於法外之恩,臣等不敢妄議。」

「嗯,嗯!」慈禧太后點點頭,又指著賈楨、周祖培說:

「你們倆是三朝的老臣,有話也可以說呀!」

兩位大學士相看了一眼,由賈楨陳奏:「臣等並無異辭。」

「議政王呢?」

恭王心想,慈禧太后實在不須多問了,這樣問來問去,莫非另有主意?不如自己先作個暗示,於是含蓄地答道:「親王棄市,似與國體有礙。應如何加恩之處,請兩位太后聖裁。」

這樣一說,慈禧太后知道,已到了作結論的時候,便轉臉向慈安太后徵詢意見:「載垣跟端華,就讓他們自己去了結吧!」

「嗯!」慈安太后容顏慘淡地答了一個字。

「肅順不能跟他們倆一樣。」慈禧太后看著恭王又說,「他不是親王,綁到菜市口也不要緊。」

「是。那是『斬立決』。」

「對了,斬立決!」慈禧轉臉問道:「五叔,你看,這麼處置還合適吧?」

「議親、議貴,全是兩位太后的恩典。」惠親王答道:「至於其餘穆蔭等人的罪名,由軍機承旨辦理,臣等不必參預。」

「好!軍機留下來。你們跪安吧!」

等惠親王他們退了出去,兩宮太后跟軍機大臣繼續商議未了事宜。首先要派定執行諭旨的人,而名義則又不同,對肅順,當然是「監斬」,而對載垣和端華,因為賜令自盡,只稱為「傳旨」。

「監斬就仍舊派仁壽好了。」

慈禧太后的人選,與恭王預擬的,不謀而合,「臣也是這麼想。」恭王又說,「刑部還要派一個人去照料,載齡可以。請旨!」

「載齡是誰啊?」

「他是刑部右侍郎。」

「好。」慈禧太后接著又說,「宗人府那面,就讓綿森去傳旨。」

「是!再請加派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傳旨,以華豐為主,綿森為副。」

慈禧太后對於朝廷和八旗的制度,已經相當熟悉了,一聽恭王的建議,立刻便瞭解了他作此安排的用意。宗人府左右宗正,分掌八旗宗室的「家務」,鑲藍旗最早的駐區在西城,歸右宗正管,所以非派華豐不可。而且肅親王是太宗長子豪格之後,對怡親王載垣來說,地位是比較超然的。

安排好了這一切,就談到景壽了,「六額駙的處分,全免了吧!」慈禧太后吩咐。

如果真是這麼辦,又何以服人心?所以反而是恭王不肯。折衷的結果是「著即革職,加恩仍留公爵並額駙品級,免其發遣」。他的罪名,也改輕為「身為國戚緘默不言」了。

穆蔭、匡源、杜翰、焦祐瀛的罪名,是「於載垣等竊奪政柄,不能力爭」,而最倒霉的是穆蔭,認為他「在軍機大臣上行走已久,班次在前,情節尤重」,革了職充軍,但也加了恩,由「發往新疆」改為「發往軍台效力贖罪」,其餘的都是「即行革職,加恩免其發遣」。

商量已定,恭王他們四個人退回軍機處,已有不少各衙門的司官,伸頭探腦地在窺探,這都是來打聽消息的。肅順難逃一死,已是意料中事,但載垣、端華,情節不如肅順之重,身分又是襲封的親王,或者「上頭」會有恩典。只要不死,便有復起之望,那些直接間接恃他們為奧援,或有別項利害關係的人,便好搶先一步為自己作打算。

恭王當然知道他們的來意,下令警戒,由醇王以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的身分,派出乾清門的侍衛,把守隆宗門與內右門之間的軍機處,遠遠地隔絕了閒雜人等。

其時睿親王仁壽,因為預先已知將有差使,留在軍機處未走,刑部尚書綿森和右侍郎載齡,則在乾清門西的南書房待命,恭王派人把他們請了來,傳述了旨意,請他們即刻分頭辦事,在日落以前,必須覆命。

於是仁壽、綿森和載齡,一起到了戶部街宗人府。右宗正肅親王華豐,已經等了好半天了,綿森說了經過,四個人關起門來,密議執行諭旨的步驟。

睿親王仁壽年紀大了,火氣消磨,處事圓滑,首先就說:「我是監斬,不必跟肅六照面兒,回頭我先在半截胡同官廳等著,事完以後,驗明正身,我就好覆命了。你們商量商量吧!這兒沒我的事,我先回去抽一口兒。」說著,打個呵欠,站起身來向大家拱拱手,又叫著載齡的別號說:「鶴峰,預備好了,派人給我一個信。咱們半截胡同見。」

等仁壽回府去抽大煙,載齡隨即也趕回刑部,掌管刑獄的「提牢廳」主事,和掌管緝捕旗人逃亡的「督捕司」郎中,早已點齊了劊子手和番役,伺候多時,宣上堂來,交下差使,旋又一起到了宗人府。

其時載垣、端華和肅順,已被分別隔離,端、肅兄弟由左司移置右司空屋。載齡已在路上盤算好了,到了那裏,先隻身去看肅順。

自移置以後,肅順便知不妙,空屋獨處,一籌莫展,唯一的希冀是能挨過十月初九登極大典的日子,就有不死之望,所以這幾天在高槐深院之中,看日影一寸一寸消移,真有度日如年之感。因為如此,緊張得失去常態,偶有響動,立即驚出一身冷汗。偏偏那間空屋的耗子特多,一到晚上,四處奔竄,害得他通宵不能安枕,到白天倦不可當時,才和衣臥倒打一個盹。

當載齡來時,他正在倚壁假寐,聽見鎖鑰聲響,一驚而醒,睜大了眼,又驚又喜地問說:「鶴峰,你來幹甚麼?」

載齡由署理禮部侍郎,調為刑部侍郎,是肅順被捕以後的事,所以他有此一問,載齡也不說破,只叫一聲:「六叔!」

載齡也是宗室,比肅順小一輩,所以稱他「六叔」。這原是極平常的事,而在窮途末路,生死一髮之際的肅順,就這樣一個稱呼,便足以使他暖到心頭,感動不已了。

「難為你還來看我!」肅順的眼眶都紅了,「鶴峰,你說,恭老六的手段,是不是太狠了一點兒?」

「六叔,生死有命,你別放在心上。咱們走吧!」

肅順疑團大起:「到那兒去?」

「內閣在會議,請你去申辯。」

「好!」肅順大為興奮,立刻又顯得意氣豪邁了,「只要容我講話就行!這幾年我的苦心,除了大行皇帝沒有人知道,我跟大家說一說。」

說完,跨開大步就走,載齡卻又一把拉住了他:「六叔,慢著,你有甚麼話要說,這會兒說吧!」

「咦!怎麼?」

「我進來一趟不容易。」載齡急忙又說,「你有甚麼話要告訴府上,我好替你帶去。」

原來並無他意,肅順的緊張消失了,「『府上』?哼,」他冷笑道,「家都給抄了,還說甚麼『府上』?」

「六敘,這不是發牢騷的時候。如果你沒有話,那就走吧!」

「有話,」肅順連連點著頭,「我那兩個小妾,現在不知怎麼了?」

「放出來了。在那兒我可不知道。」

「拜託你派人找一找,我那兩個小的,面和心不和,請你開導她們,千萬要和衷共濟,好好過日子。我那兩個孩子,要叫他們好好兒用功。『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

「我一定把話帶到。」載齡緊接著又問:「還有別的話沒有?」

他的意思是肅順或有隱匿的財產,能把匿藏的地點套出來,肅順想了想,搖搖頭說:「沒有別的話了!」

「那就走吧!」

載齡搶在前面,急步而去,肅順緊緊跟著,穿過一條夾弄,往左一拐,便是個大院子,站著十幾個番役,有的提著刀,有的拿著鐵尺,有的拿著繩子,還有輛沒有頂篷的小車,一匹壯健的大黃牛已經上了軛了。

肅順一看臉色大變,張皇四顧,大聲喊道:「載齡!載齡!」

載齡已走得不知去向,只閃出一個官兒來,向肅順請了個安說:「請中堂上車!」

「到那裏?」肅順氣急敗壞地問。

「自然是菜市口。」

「甚麼?」肅順跳了起來,兩眼如火般紅,彷彿要找誰拚命的樣子。

那個官兒──提牢廳的主事,努一努嘴,一群番役擁了上來,七手八腳摘下了肅順的帽子,把他推上車去,連人帶座位一起,緊緊地縛住。

肅順一聲不吭,只把雙眼閉了起來,臉色灰敗,但仍舊把頭昂得很高,有種睥睨一切的味道。

那提牢廳的主事,是從未入流的吏目一步一步爬上來的,在刑部南北兩所二十幾年,大辟的犯人見得多了,有的一聽綁赴菜市口,頓時屁滾尿流,嚇得癱瘓,這是最好料理的一類。有的冤氣沖天,狂蹦亂跳,把那股勁發洩過了也沒事了。最難伺候的是怨毒在心,深沉不語,腦袋不曾落地以前,不知會想出甚麼洩憤的絕招來,得要加意防範。

看肅順的樣子,正就是最難伺候的那一類。尤其棘手的是,堂官趙大人已經吩咐過,肅順桀驁不馴,要防他破口大罵,但不准在他嘴裏塞東西。塞上東西,腮幫子會鼓起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一定認為是有意封他的口,不免會引起許多無稽的流言。

這差使就不好當了!那主事左思右想,只有哄騙一法,所以當那些番役為肅順上綁時,他不住地喊:「綁松一點兒,綁松一點兒!」其實,他早就告訴了番役,不管他怎麼說,不必理會,該如何便如何。他的話只是有意這樣說說,好叫肅順見他的情。

等綁好了,他又走到肅順面前,手裏托著雞蛋大的一塊栗木,叫道:「肅中堂!」

肅順把眼睛睜了開來,沒有說話。

「您老明鑒!」他說,「上命差遣,身不由己。堂官交代,怕您老路上發脾氣,叫把這個玩意用上。何必呢?塞在嘴裏,怪難受的!我就大膽違命不用了。不過我也有下情上稟,您老得體恤體恤我們,這一路去,千萬別一嗓子喊出來。不然,可就送了我忤逆了!」

肅順依然不答,把那塊栗木看了看,照舊閉上了眼。

「走吧!」主事大踏步出了宗人府側門,跨上一匹馬,牛車轆轆,番役夾護,由正陽門東城根穿過南玉河橋,出崇文門,循騾馬市大街,直赴西市。

等肅順一走,肅親王華豐便要料理載垣和端華的大事了。他與綿森已經商量好了步驟,分頭辦事,綿森驅車入宮,去領明降的諭旨,華豐便備了一桌盛宴,派人把載垣和端華去請了來。

見了華豐,載垣叫三叔,端華叫三哥,聲音都有些哽噎了。

「坐,坐!」華豐把他們引入客位,從容說道:「我沒有想到叫我來接了『右宗正』的差使!一直想來看你們倆,偏偏這幾天事兒多,總算今天能抽個空,跟你們倆敘一敘。來吧,痛痛快快喝兩鍾!」

載垣、端華連聲道謝,把酒杯送到唇邊碰一碰,載垣便趕緊放下杯子問道:「三叔,內閣會議過了吧,怎麼說啊?」

「還沒有定議。要看上頭的意思。」

「上頭?」載垣緊接著又問:「恭六叔是怎麼個意思?」

「誰知道呢?沒有聽他說,我也不便去打聽。」

「總得讓我們說說話啊!」端華依然是那樣魯莽,「難道糊里糊塗就定了罪?怎麼能叫人心服呢?」

華豐微笑不答,只是慇勤勸酒,然後把話題扯到了天氣上,由深秋天氣談到西山紅葉和秋冬之間的許多樂事。載垣和端華心裏如火烤油煎般焦急,但旗下貴族講究的就是從容閑雅,所以這時還不得不強作鎮靜,費力周旋。

好不容易找到一個機會,華豐提到十月初九的登極大典,載垣急忙捉住話風中的空隙,喊了聲:「三叔!」他說:「我跟你討教,皇上的好日子,你看,我們能不能上一個摺子叩賀大喜?」

華豐懂得他的用意,這個摺子,名為叩賀,實則乞憐,事到如今,絲毫無用,但也不必去攔他的興頭,所以徐徐答道:「大喪期間,不上賀摺。不過,你們的情形不同,也不用有甚麼禮節儀制上的顧忌了。」

「三叔,這一說,你是贊成嘍?」

「也未嘗不可。」

「既這麼著,」載垣離座請了個安,「得求三叔成全!」

「請起,請起!」華豐慌忙離座相扶,「只怕我使不上勁。」

「只要三叔一點頭就行了。請三叔給我一位好手,切切實實寫一個摺子。我把這個做潤筆。」一面說,一面從荷包裏挖出一支鑲了金剛鑽,耀眼生花的金錶,遞了過去。

「你先收著,等我找到了人再說。不過……。」

「怎麼?」載垣極其不安地問。

「等一等,等一等。」華豐做了個少安毋躁的手勢,「等一下再說。」

這一等不用多久,進來一個人,悄悄走到華豐身邊,輕聲提示:「王爺,時候差不多了!」

「喔!」華豐慢條斯理地取出表來看一看,同時問說:「綿大人回來了沒有?」

「來了!」

「好了!」華豐起身向載垣招一招手:「兩位跟著我來!」

滿臉疑懼的載垣和端華,拖著沉重的腳步,隨華豐到了一座冷僻的院落中,進門一看,綿森帶著一班司官和筆帖式,面色凝重地站著等候,載垣剛要開口,綿森已拱一拱手說道:

「有旨意。兩位跪下來聽吧!」

於是載垣和端華面北而跪,受命傳旨的兩人互看了一眼,華豐報以授權的眼色,綿森才自從人所捧的拜匣中,取出一道內閣明發的「六行」,高聲宣讀。

第一段是宣佈罪狀,第二段是會議定罪,唸到「凌遲處死」這四個字,載垣和端華不約而同地渾身抖個不住,無法跪得像個樣子。有人便要上去挾持,華豐搖搖手止住了。

綿森看這樣子,不必再一板一眼,把曹毓瑛精心結構的文章,唸得字正腔圓,口中一緊,如水就下,唸得極快,只在要緊的地方略慢一慢,好讓載垣和端華能聽得清楚。

這以下就是最重要的一段了,綿森提高了聲音唸道:

「朕念載垣等均屬宗人,遽以身罹重罪,悉應棄市,能無淚下?惟載垣等前後一切專擅跋扈情形,實屬謀危社稷,是皆列祖列宗之罪人,非特欺凌朕躬為有罪也。在載垣等未嘗不自恃為顧命大臣,縱使作惡多端,定邀寬宥,豈知贊襄政務,皇考並無此諭,若不重治其罪,何以仰副皇考付託之重?亦何以飭法紀而示萬世?即照該王大臣等所擬,均即凌遲處死,實屬情真罪當。惟國家本有議貴、議親之條,尚可量從未減,姑於萬無可貸之中,免其肆市,載垣、端華均著加恩賜令自盡。即派肅親王華豐、刑部尚書綿森,迅即前往宗人府,傳旨令其自盡。此為國體起見,非朕之有私於載垣、端華也。」

以下是關於肅順由凌遲處死,加恩改為斬立決的話,綿森就不唸了,只喊一聲:「謝恩!」

載垣和端華那裏還能聽清他的話?兩個人涕淚縱橫,放聲大哭。華豐看看不是事,頓著足,著急地說:「這不是哭的時候!還不快定一定心,留幾句話下來,我好轉給你們家屬!」

這一說,總算有效果,載垣收拾涕淚,給華豐磕了個頭說:「三叔,我沒有兒子,不用留甚麼話,只求三叔代奏,說載垣悔罪,怡親王的爵位,千萬開恩保全,聽候皇上選本支賢能承襲。倘或再革了爵,我怎麼有臉見先人於地下?」說著又痛哭失聲了。

端華也沒有兒子,怔怔地呆了半天,忽然大聲嚷道:「我死了也不服!」

「老四!」華豐厲聲喝道:「事到如今,你還是那種糊塗心思。你雖無後,難道也不替你本房的宗親想一想?」

這是警告他不要再出「悖逆」之言,免得貽禍本房的親屬。端華不再作聲了,咬一咬牙掙扎著要起身,便有個筆帖式上去把他扶了起來。

這時綿森在半哄勸、半威嚇地對付載垣,總算也把他弄得站直了身子,他也是由兩個筆帖式扶著,與端華分別進了空屋。

賜令自盡,照例自己可以挑選畢命的方法,但總不出懸樑服毒兩途,所以兩間空屋中是同樣的佈置,樑上懸一條雪白的綢帶子,下面是一張凳子,另一面茶几上一碗毒酒,旁邊是一張空榻。

華豐和綿森等他們一轉身進屋,便悄悄退了出去,這時只剩下幾名筆帖式在監視。載垣雙腿瑟瑟發抖,拿起那碗藥酒,卻以手抖得太厲害,「叭噠」一聲,失手落地,打破了碗。

載垣又哭了,是嗚嗚咽咽像甚麼童養媳受了絕大的委屈,躲到僻處去傷心的聲音。這時綿森已派人來查問兩遍了,看看天色將晚,覆命要緊,大家不由得都有些焦急。

於是一個性急的筆帖式,被查問得不耐煩,就在窗外大聲說道:「王爺,快請吧!不會有後命了,甭等了!這會兒時辰挺好,您老就一伸脖子歸天去吧!」

說完這話,發現載垣挺一挺胸,昂一昂頭,似乎頗想振作起來,做出視死如歸的樣子,但才走了一步,忽又頹然不前,把個在窗外守伺的筆帖式,急得唉聲嘆氣,不知如何是好。

就這時,綿森又派出人來探問了。一看載垣徘徊瞻顧,貪生惡死的情態,也覺得公事棘手,必須早想辦法。於是兩人商量著,預備去報告司官,替載垣「開加官」。

如果被賜令自盡的人,不肯爽爽快快聽命,或者戀生意志特強,自己竟無法弄死自己,以致監臨的官吏無從覆命時,照例是可以採取斷然處置的。在滿清入關以前,類似情形,多用弓弦勒斃,但這樣便成了絞刑,不是「自盡」。以後有個積年獄吏,發明一種方法,用糊窗戶的棉紙,又稱皮紙,把整個臉蒙住,再用高粱酒噴噀在耳眼口鼻等處,不上片刻,就可氣絕。這個方法就稱為「開加官」。

也許是載垣已經聽見了窗外的計議,居然自己有了行動,窗外的人聽見聲音,趕緊向裏窺看,只見他顫巍巍地一步一步走向凳子,但身子顫抖,雙腿軟,竟無法爬得上去。

這就必須要扶持他一下了,看守的那個筆帖式推門直入,走到他身邊說道:「王爺,我扶你上去!」

載垣閉上眼,長嘆一聲,伸出手來,讓他牽持著踏上方凳,雙手把著白綢圈套,慢慢把頭伸了進去。

站在地上的那筆帖式,張大了嘴,一眼不霎地看著載垣,等他剛剛上了圈套,猛然省悟,立即異常敏捷地把他腳下的方凳往外一抽,載垣的身子立刻往下一墜,雙腳臨空,雙手下垂,人像個鐘擺似地晃蕩著。

載垣一生的榮華富貴,就這樣淒淒涼涼,糊里糊塗地結束了。端華也是如此。但無論如何,他們的下場,比肅順還略勝一籌。

肅順的囚車,一出宗人府後門,就吸引了許多路人,一傳十、十傳百,從崇文門到騾馬市大街,頓時騷動。「五宇字」官錢號案中,前門外有好些商家牽累在內,傾家蕩產,只道此生再無伸冤出氣的希望,不想「報應」來得這麼快!得到肅順處死的消息,竟有置酒相賀的,此時當然不會輕輕放過,群相鼓噪,預備好好凌辱他一番。虧得文祥預先已有佈置,由步軍統領衙門和順天府派出人來,監視彈壓,肅順的囚車,才得長驅而過。

只是管得住大人,管不住孩子,受了教唆的孩子們,口袋裏裝了泥土石子,從夾道圍觀的人叢中鑽了出來,發一聲喊,投石擲土,雨點般落向肅順身上。此起彼落,不多一刻的工夫,肅順便已面目模糊,形如鬼魅了。

就這樣,越到菜市口,人越擁擠,直到步軍統領右翼總兵派出新編的火槍營士兵來,才能把秩序維持住。

其時菜市口的攤販,早已被攆走了,十字路口清出不大的一片刑場,四周人山人海,擠得大呼小叫,加上衙役們的叱斥聲、皮鞭聲,這一片喧嘩嘈雜,幾乎內城都被震動了。

向來菜市口看殺人,只有市井小民才感興趣,但這天所殺的人,身分不同,名氣太大,冤家甚多,所以頗有大買賣的掌櫃,甚至縉紳先生,也來趕這場熱鬧。他們不肯也無法到人群裏去擠,受那份前胸貼後背,連氣都喘不過來的活罪,這樣,就只好在菜市口四面,熟識的商舖裏去打主意了。其中有家藥鋪,叫做「西鶴年堂」,據說那塊招牌還是嚴嵩寫的,這話的真假,自然無法查考,但西鶴年堂縱非明朝傳到現在,「百年老店」的稱呼是當得起的,所以老主顧極多,這時都紛紛登門歇腳。西鶴年堂的掌櫃,自然竭誠招待,敬茶奉煙,忙個不了。

客人們雖然大都索昧平生,但專程來看肅順明正典刑而後快,憑這一點上的臭味相投,就很容易談得投機了。一個個不是大發受肅順所害的怨言,便是痛罵他跋扈霸道,罪有應得。

憤恨一洩,繼以感慨,有個人喟然長嘆:「三年前肅順硬生生送了柏中堂一條老命,那時何曾想到,三年後他也有今日的下場?」

「這就是報應!」另一個人接口說道:「殺柏中堂那天,我也來看了。柏中堂坐了藍呢後檔車,戴著大帽子,紅頂子自然摘下來了,先到北半截胡同,官廳下車,好些個尚書、侍郎陪著聊閒天。」

「這就不對了!」有人打斷他的問道:「命在頃刻,那還會有這分雅興聊閒天兒。」「這有個緣故。大家都以為柏中堂職位大了,官聲也不錯,科場弊案也不過是受了連累,皇上一定會有恩典,刀下留人,饒他一條活命。就是柏中堂自己也這樣想,所以到了北半截胡同,還叫他大少爺趕快回府裏去收拾行李,柏中堂自己估量著是個充軍的罪名,一等硃筆批下來,馬上就要起解。打算得倒是滿好,誰知道事兒壞了!」

「怎麼呢?壞在誰手裏?」

「自然是肅順。」那人又說,「當時只見來了兩掛挺漂亮的車子,前面一輛下來的是刑部尚書趙大人,一進官廳,就號啕大哭。柏中堂一看,臉色就變了,跳著腳說:『壞了,壞了,一定是肅六饒不過我。只怕他也總有一天跟我一樣。』這話果然說中了。」

「肅順呢?不是說肅順監斬嗎?他見了柏中堂怎麼樣?」

「是啊!後面那輛車子,就是肅順,揚著個大白臉,簡直就是個曹操。這小子,真虧他,進了官廳,居然還跟柏中堂寒暄了一陣子。你們各位說,這個人的奸,到了甚麼地步了?」

「這個人可厲害了。說實在的,也真是個人才!」

此時此地,有人說這句話,便是冒天下的大不韙了。於是立刻有人怒目相向。

此人姓方,是個內閣中書,這時雖是穿著便衣,但西鶴年堂的主人,是認識他的,眼見客人與客人之間,要起衝突,做主人的不便袖手不管,所以急忙上來打岔。

「方老爺!」他顧而言他地說,「你請進來,我在琉璃廠,買了一張沒有款的畫,說是『揚州八怪』當中,不知那個畫的,請你法眼來看一看。」

「好,稍等一等。」那方老爺對怒目相向的人,毫不退讓,朗聲吟道:「『國人皆曰殺,我意獨憐才』,知人論世,總不可以成敗論英雄。」

「倒要請教!」有人臉紅脖子粗地,跟他抬槓了,「肅順身敗名裂,難道不是咎由自取?」

「不錯,肅順身敗名裂,正是咎由自取,然而亦不能因為他身敗名裂,就以為他一無可取。」

「啊!此人可取?可取在那裏?」

「難道他的魄力不可取?事事為大局著想不可取?」

「何以見得?」

「自然有根有據!喔,對不起,我先得問一聲,這裏有旗下的朋友沒有?」

做主人的四周看了一下,奇怪地答道:「沒有啊!」

「沒有我可要說實話了!」方老爺顯得有些激動了,「肅順總說旗人糊塗不通,只會要錢。他們自己人不護自己人的短,這不是大公無私嗎?」

這是個不能不承認的事實,沒有人可以反駁,只得保持沉默。

「肅順要裁減八旗的糧餉,可是前方的支應,戶部只要調度得出來,一定給。這難道不是為大局著想?」

這一下有反應了,「不錯!」有人說道,「前方那桿槍沒有槍子兒,京城裏旗下大爺那桿『槍』,可以吞雲吐霧,這不裁減他們的糧餉,可真有點兒說不過去了。」

「就是這話囉。」

一句話未完,只聽外面人聲騷動,車聲轆轆,隱隱聽得有「來了,來了」的聲音,大家顧不得再聽方老爺發議論,一擁而出。西鶴年堂的小學徒,隨即搬了許多條凳出來,在門口人潮後面,硬擠下去擺穩,讓那些客人,好站到上面去觀望。

來倒是有車來了,兩輛黑布車帷的後檔車,由王府護衛開道,自北而南,越過十字路口,駛入北半截胡同。

「這不是囚車,囚車沒有頂。大概是監斬官到了。」方老爺說。

他的話不錯,正是監斬的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到了。進入北半截胡同,臨時所設的官廳,自有刑部的司官上來侍候。載齡皺著眉說:「想不到會有這麼多人!回頭你們要好好當差,這個差使要出了紕漏,那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別的倒不怕,就怕這一層,照例犯人要望北謝恩,看樣子肅順不見得肯跪下,那該怎麼辦?得請王爺和載大人的示!」

這一問把載齡問住了。此人的才具本來平常,因緣時會,正當恭王在八旗中收攬人心,準備與肅順對抗的時候,看他既是「黃帶子」,又是翰林出身,當差小心慇勤,易於指揮,所以提拔了他一把。把他調補為刑部侍郎,與用肅親王華豐為右宗正的道理是一樣的,都是因事遣人。載齡接事以後,最主要的一件差使,就是來監斬,能把肅順的腦袋,順順利利地拿下來,便是大功一件。

此刻聽屬官的報告,順利不了,倘或出甚麼差錯,秩序一亂,這麼多人,狼奔虎突,會踩死幾十個人,那一來就把禍闖大了。興念及此,不僅得失縈心,而且禍福難測,所以立刻就顯得焦灼異常。

迫不得已只好向仁壽請教,「王爺!」他湊近了說,「該怎麼辦?聽您老的吩咐!」

睿親王仁壽是個老狐狸,聽他這話的口氣,大為不悅,心裏在想:如果虛心請教,我還替你擔待一二,若以為可以卸責那就錯了!因此不動聲色地答了句:「我可沒有管過刑部,這件事兒上面,完全外行。」

就這兩句話,不僅推得一乾二淨,而且還有嘲笑他外行不配當刑部侍郎的意味在內。載齡也知這位王爺不好伺候,只得忍著氣陪笑道:「不瞞王爺你說,我才是個大外行。您老見多識廣,求你指點吧!」

「這也不是甚麼難事。」仁壽隨隨便便地答道:「我就不相信,這麼多人伺候不了一個肅順。」

「不怕肅順不能就範,怕的是百姓起哄。」

「笑話!」仁壽是大不以為然的神色,「又不是殺忠臣,百姓起甚麼哄?」

「啊!」一句話提醒了載齡,探驪得珠,懂了處置的要訣了。於是轉過臉來,擺出堂官的架子,大聲吩咐:「肅順是欽命要犯,大逆不道,平日荼毒百姓,大家都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如果他伏法的那會兒,還敢有甚麼桀驁不馴的樣子,那是他自找苦吃,你們替我狠狠收拾!他要不肯跪,就打折了他的狗腿,他要胡言亂語,你們掌他的嘴!」

這都是管刑獄的官吏優為之事,所以堂下響亮地答應一聲:「喳!」又請了安,轉身退出,自去佈置。

堂上兩人,靜等無聊,各找自己的聽差來裝水煙,「噗嚕嚕,噗嚕嚕」地,此起彼落,噴得滿屋子煙霧騰騰。

突然間,外面人聲嘈雜,刑部官吏來報:「肅順快到刑場了!」

肅順從騾馬市大街行來,快到菜市口了,提牢廳的主事騎馬領頭,番役和護軍分行列隊,沿路警戒。中間囚車上的肅順,已經狼狽不堪,但一路仍有人擲石塊,擲果皮,他也不避,只閉著眼逆來順受,惟有嘴在不住囁嚅,不知是抽搐,還是低聲在詛咒甚麼人。

這時人潮洶湧,秩序越發難以維持,火槍營的兵勇,端起槍托,在人頭上亂敲亂鑿,結果連他們也捲入人潮,隨波逐流,做不得自己的主張了。

就這擁擠不堪的時候,宣武門大街上又來了一輛車。步軍統領衙門的武官,率領八名騎兵,在前開道,十分艱難地穿過菜市口,到北半截胡同官廳下馬,接著,車也停了,下來的是都察院掌京畿道的監察御史。依照「秋決」的程序,由刑部擬定「斬監候」的犯人,在秋後處決的那一天,一律先綁赴刑場,臨時等皇帝御殿,硃筆勾決,再由京畿道御史,繼本到場,何者留,何者決?一一宣示,方可判定生死。肅順的「斬立決」,雖出於特旨,但為了表示鄭重起見,襲用這個例子,這位「都老爺」此行的任務就是頒旨。

其時官廳外面的席棚,已經設下香案,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接了旨,隨即升上臨時所設的公案,主管宗人府屬下刑名的直隸司郎中,依禮庭參,靜候發落。

仁壽問道:「肅順可曾帶到刑場?」

「已經帶到了。」

「他怎麼樣?」

「回王爺的話,肅順頗不安分。」

「噢?」仁壽轉臉向載齡徵詢意見:「旨意已到,不必再等甚麼了。我看早早動手吧?」

「王爺見得是。」

「好了!」仁壽向直隸司的郎中吩咐:「傳話下去,馬上開刀!」

「是!」直隸司郎中,疾趨到席棚口,向守候著的執事吏役,大聲說道:「斬決欽命要犯肅順一名,奉監斬官睿王爺堂諭:『馬上開刀!』」

「喳!」堂下吏役,齊聲答應。飛走奔到刑場去傳令。同時載齡也離了公座,走出席棚,由直隸司郎中陪著,步向刑場。

刑場裏──菜市口十字路街心,肅順已被牽下囚車,面北而立,有個番役厲聲喝道:「跪下!」

這時的菜市口,除了南北兩面維持一條極狹的通路以外,東西方向的路口已經塞住了,但人山人海的場面中,肅靜無聲,所以番役那一聲喊,顯得特別響亮威嚴。大家都踮起了腳,睜大了眼,把視線投向肅順,要看他是何表示?

一直閉著眼的肅順,此時把雙眼睜開來了,起初似有畏懼之色,但隨即在眼中出現了一種毒蛇樣的凶焰,把牙齒咬得格格地響,嘴唇都扭曲了!膽小的人看見這副獰厲的神色,不由得都打了一個寒噤。

「跪下!」那番役站在他前方側面,又一次大喝,「謝恩!」

「恩」字的餘音猶在,被反綁著雙手的肅順,猛然把頭往前一伸,好大一口痰唾吐在那番役臉上。

「恭六,蘭兒!」肅順跳起腳來大罵:「你們叔嫂狼狽為奸,幹的好事!你們要遭天譴!蘭兒,你個賤淫婦……。」

如何容得他再破口大罵?被唾的那番役,顧不得去抹臉上,伸出又厚又大的手掌,揸開五指,對準肅順的嘴,一掌過去,把它封住。

這一動上手,就不必再有保留,在後面看守的那個番役,舉起鐵尺,在肅順膝彎裏,狠狠地就是一下。只怕肅順從出娘胎以來,就未曾吃過這樣的苦頭,頓時疼得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胖大的身軀一矮,雙膝跪倒,上半身也要癱了下去,後面那番役容不得他如此,撈住他的辮子,使勁往上一提,總算是跪定了,但一顆腦袋,還在扭著。

其實披紅掛綵,手抱薄刃厚背鬼頭刀的劊子手,已經在肅順的左後方,琢磨了半天了。刑部提牢廳共有八名劊子手,派出來當這趟「紅差」的,自然是腦兒尖兒,這個人是個矮胖子,姓魏,外號叫「魏一咳」,是說他刀快手也快,咳嗽一聲的工夫,就把他的差使辦好了。

「魏一咳」的手快心也狠,其實這又不僅他為然。刑部大獄,又稱「詔獄」,獄中的黑暗,那怕是漢文帝、唐太宗,都難改革。到了明朝末年,閹黨專政,越發暗無天日。清兵入關,一仍其舊,劊子手和獄吏勒索犯人家屬,有個不知何所取義的說法,叫做「斯羅」,方法的殘忍,簡直就是刮骨敲髓。每年秋決,無不要發一筆財,得錢便罷,不如所欲,可以把犯人折磨得死去活來。

秋決之日,從獄中上綁開始,就有花樣,納了賄的,不在話下,否則就反臂拗腿,一上了縛,不傷皮肉傷筋骨,等皇帝硃筆勾決,御史繼旨到場,幸而逃得活命,也成了殘廢。如果是凌遲的罪名,而犯人的家道又富裕,那勒索就無止境了。劊子手自己揚言,有這樣的「本領」,活活肢解,犯人到梟首時才會斷氣。倘或花足了錢,一上來先刺心,得個大解脫,便無知無覺,不痛不癢了。

至於一刀之罪的斬決,看來好像搞不出花樣,其實不然。事先索賄不遂的,他們有極無賴的一計,把落地的人頭,藏了起來,犯人家屬要這個人頭,好教皮匠縫了起來,入棺成殮,便得花錢去贖。如果花了錢,要求不致身首異處的,那才真的要看劊子手的本領了,本領不夠,一刀殺過了頭,犯人家屬自然不會再給錢。

說「斬」,說「砍」,實在都不對,應該說「切」。反手握刀,刀背靠肘,刀鋒向外,從犯人的脖子後面,推刃切入。大致死刑的犯人,等綁到刑場,一百個中,倒有九十九個嚇得魂不附體,跪都跪不直,於是劊子手有個千百年來一脈相傳的心法,站在犯人後方,略略偏左,先起左手在他肩上一拍,這時的犯人,草木皆兵,一拍便一驚,身子自然往上一長,劊子手的右臂隨即推刃,從犯人後頸骨節間切進去,順手往左一帶,刀鋒拖過,接著便是一腳猛踢,讓屍身前仆。這一腳踢得要快,踢得慢了,屍腔子裏的鮮血往上直標,就會濺落在劊子手身上,被認為是一件晦氣之事。

劊子手都會這一「切」,本領高下,在那一拖上面,拖得恰到好處,割斷了喉管,一層皮仍舊連著,總算身首未曾異處,對犯人的家屬來說,便是慰情聊勝於「斷」了。

魏一咳便有這種頭斷皮連的手段,憑這一刀,掙下了一份頗可溫飽的傢俬。他平生奉旨殺人無其數,每年秋決的那一天,十幾二十個人伏法,片刻之間,人頭滾滾,不當回事,但從前兩年科場案起,魏一咳開始感到,幹他這一行不是滋味了。

戊午科場案,處斬的一共七個人,提牢廳一共派出四名劊子手,魏一咳領頭,卻最輕鬆,因為他雖預定「伺候」柏中堂,可是同事都開玩笑,說他也是「陪斬」,因為都料定柏葰必蒙恩赦,魏一咳無須動刀。

誰知真的要動刀了。「駕帖」一下,相顧失色,魏一咳尤其緊張。一位老中堂,又是讀書人,不曾犯下甚麼謀反大逆的案子,竟也像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淫人妻室而又謀殺本夫的壞蛋那樣,在這菜市口畢命,這一刀,好難下手。

而無論如何罪不至死的柏中堂,雖受冤屈,卻無怨言。魏一咳眼看他顫巍巍地望闕謝恩,眼看他閉上雙目,閉不住淚水,更有那柏中堂的家屬,跪在一旁,哭得力竭聲嘶,這摧肝裂膽的景象,簡直讓魏一咳震動了。等殺完柏中堂,心裏窩窩囊囊地,三個月沒有開過笑臉。

現在輪到殺肅順的頭,這讓魏一咳又震動了!幹他們這一行的,最相信因果報應之說,肅順害死了柏葰,結果落得同樣的下場,這不是冥冥之中,絲毫不爽的「現世報」?他從昨天得到消息,說肅順要凌遲處死,知道這趟「紅差」一定落在自己身上,跑去找著白雲觀的老道,聊了一黃昏,回來跟他妻子兒女表示,等料理完了肅順,他決定要辭差了。

因此,這是他封刀以前的最後一趟差使。平生殺過兩位「相爺」,這到「大酒缸」上,三杯燒刀子下肚,談起來也算是件很露臉的事!所以他聚精會神地,決心要漂漂亮亮殺這一刀。殺柏中堂那次,想替他把腦袋連著,卻因為手有些發抖,推刃之際,失掉分寸,還是把個頭切了下來,這在魏一咳自覺是種羞辱。

但看肅順扭來扭去不安分的樣子,卻是個不容易料理的。但載侍郎「行刑」的口令已下,提著肅順辮子的番役把手也鬆開了,這一刻無可再延,魏一咳心知拍肩無用,換了個花樣,微微挫身,相好了部位,輕輕喝道:「看前面,誰來了?」

等肅順頭一抬,伸長了脖子,魏一咳右肘向外一撞,從感覺中知道恰到好處,於是略略加了些勁,刀鋒拖過,提腳便踢──慈禧太后的願望,終於達到了。

睿親王仁壽和刑部侍郎載齡進宮到了軍機處,恰好肅親王和刑部尚書綿森也在那裏,分別向恭王說了經過,就託軍機處代為辦了會銜呈奏的摺子,正式覆命。

一日之間殺了兩個「鐵帽子王」,一個協辦大學士,這是從開國以來所未有的大刑誅,所以朝中大臣,多深受刺激,那一來,就把登極大典這件喜事的氣氛沖淡了。

但在另一方面,所謂「三凶」的被誅,餘波不息。從宮內到民間,處處在談論此事,而且論調有轉變的趨向,惋惜多於譴責,同時也有人認為處置太過。其中最深的一種見解是:載垣、端華,尤其是肅順,既為大行皇帝所信任,自然有他們的長處和功勞,難道先帝賓天,百日未滿,這三個人就會變得一無可取,十惡不赦?豈不是太不可思議!倘又說,這三個人本來就是壞蛋,根本不該重用,那不就等於指責先帝無知人之明?

這些論調,在前一兩天已可聽到,等肅順的人頭落地,說公道話的就越發多了。當然,那只是私下談論,但已足可使恭王不安了。

煌煌上諭中一再強調的是祖宗家法,倘或清議流播,說「今上」行事,有違先帝本心,對於士氣民心,大有影響,而「今上」童稚,大政出於議政王,這樣,誰應負責?不言自知。

這就是恭王不安的由來。

為此,當夜他就在鑒園召集心腹密談,研究針對這一情勢所應採取的對策。

「當然以安定人心為本。」文祥在這種場合,向來是敢言的,「我們旗人中,有這麼個說法:三朝的老臣,說砍腦袋就砍腦袋,一點不為先帝留餘地……。」

恭王氣急了,大聲打斷他的話,倒像是在跟他爭辯:「那是肅順他們不給人留餘地,怎麼說是我們不給先帝留餘地?」

「不錯!」文祥安詳地答道:「可是肅順已經伏法了,不會有人再多提他的不對了。」

「人總是將人比已。」寶鋆也說,「對宗室得要趕緊安撫,別讓肅順他們的餘黨,有挑撥離間的可乘之機。」

「如何挑撥離間?」恭王極注意地問:「是那些人?」

「這你就不必問了。」老成持重的桂良,半相勸,半命令似地說,「反正就是剛才博川轉述的那些話,搞得人人自危,動盪不安。」

恭王很深地點一點頭,把自己的心定下來,接納了大家的建議,很有力地說了一句:「對!應該安撫。」

於是寶鋆說了辦法:「先下個明發,由宗人府宣諭宗室,申明我宗室自開國以來,夾輔皇室,公忠久著,今後自然仍是親親為重,仍望各自黽勉,以備量材器使。如果不自檢束,則載垣、端華等以親王大臣,尚且不能屈法市恩,何況閒散宗室?」

這番意思,恩威並用,冠冕堂皇,大家都認為說得很好。但是空言宣慰,顯然還不大夠,因此文祥又把少詹事許彭壽奏請「查辦黨援」那個摺子提了出來,主張處置的方法,應力求緩和。

「怎麼樣的緩和?像陳孚恩這樣可入『奸佞傳』的人物,還不重辦,如何整飭政風?還有黃宗漢,誤國之罪,豈可不問?」

恭王的話,聽來義正辭嚴,一時不能不辦他們的罪,所以桂良提議,予以革職的處分。

恭王認為處分太輕,於是再又定了「永不敘用」。此外侍郎劉琨、成琦,太僕寺少卿德京津太,候補京堂富績,也是革職,但無「永不敘用」四字,將來便仍有起復的希望。

定議以後,次日上朝奏對,恭王首先就陳明瞭安定政局,激勵人心的那番意思。兩宮太后,自然准奏,立即擬旨進呈。此外還有許多例行的政務,也都一一依議,很快地處理完了。一直不曾開口的慈安太后,此時有話要問:「載垣、端華、肅順他們,昨天說了些甚麼話?」

肅順的悖逆之聲,恭王已經知道,自然不會上奏,載垣跟肅親王說的話,他卻不便隱瞞,當即答道:「只有載垣有話,他還念著怡親王那個爵位。」

「他的爵位怎麼樣?」慈禧太后立即接口問道:「應該把他革了吧?」

「跟聖母皇太后回奏,這怕不行!」

「怎麼呢?」

「怡、鄭兩王,都是『世襲罔替』,本人犯罪怎麼樣處置都可以,他們的爵位是另一回事。」

「那應該怎麼辦?歸他們的兒子承襲?」慈禧又說,「載垣沒有兒子,端華的兒子是肅順的,更不是甚麼好種!」

「就算他們有兒子,也不一定可以承襲。照規矩,由本房近支中挑賢能的襲封。」

「歸誰挑呢?」

「自然是皇上挑。」說了這一聲,恭王覺得不妥,立即又接了一句:「先由宗人府會同軍機上共同擬定,請旨辦理。」

這前後不符的話風,慈禧太后已經聽出來了,封一個親王是極大的恩典,她不肯輕易放棄,便看著慈安太后說道:「慢慢兒看看再說吧!要挑當然得好好挑,也叫大家心服。」

「嗯!這話不錯。」

「這怡親王的『世襲罔替』,我聽大行皇帝說過,給得也太過分了些,原是雍正爺格外的恩典。」說到這裏,慈禧太后突然轉臉喊一聲:「姐姐!」

「嗯!怎麼?」

「我說,六爺的功勞,不比當初怡親王大得多嗎?」

「當然大得多。」

「既然如此,我有句話,今天不能不說了!」

慈禧太后的神態,忽然變得異乎尋常的鄭重。這一來不但恭王和全班軍機大臣,要屏息靜聽,連慈安太后都張大了眼望著她。

「我想,大行皇帝一定也跟姐姐說過這話。」慈禧太后看著慈安,用這句話作一個引子,接下來便面對群臣,用肅穆低沉的聲音,宣示往事:「是今年過年的時候,記不得是年初一還是年初二,我伺候大行皇帝看摺子,隨後就談到京裏,逢年過節,又是逃難在外,大行皇帝自然少不了有感慨啦!大行皇帝最惦念的是六爺,歎著氣跟我說,兵荒馬亂的,我把老六丟在京裏辦撫局,事情棘手,只怕這個年都不能好生過!」

恭王不知道她的這些話是真是假?但自然寧可信其有,所以趁她語言暫停的間隙,表示了他應有的感念先帝的態度,以極其哀戚的聲音說道:「先帝眷顧之恩,天高地厚,如今弓劍歸來,音容已渺,此為臣最傷心之事!」

「誰說不是呢?」慈禧用手絹擦一擦鼻子,接著又說:「先帝也跟我說過,當年在書房裏的故事,說哥兒倆,琢磨出來刀法跟槍法的新招兒。老爺子給槍賜名『棣華協力』,給刀賜名『寶鍔宣威』。」

這段話倒是不假,同時慈安太后也聽大行皇帝談過,所以點點頭說:「不錯,有這個話。」

這一來好像是替慈禧作了證,她便越發講得像煞有介事了:「先帝又說,十幾喪母,全靠康慈皇太后撫養,所以弟兄之間,他跟六爺的情分,是別的兄弟比不了的,去年秋天逃難到熱河,把個千斤重擔,扔了給六爺,洋人不大講理,六爺主辦撫局,不知受了多少委屈?京城裏轉危為安,可真不容易,按理說,應該像當年雍正爺待怡親王一樣,給個『世襲罔替』。」

聽得這段話,連慈安太后在內,無不詫異,但雖是可疑之事,因為一則太后之尊,二則死無對證,誰也不敢表示不信,只睜大了眼,靜等她繼續往下說。

「當時我聽了這話,自然要請問,我說:『那麼皇上為甚麼不降旨呢?』你們知道先帝怎麼說?」慈禧太后停了一下,自問自答:「先帝嘆口氣說:『肅六不贊成!』又跟我說:『你把我這話擱在心裏,誰面前也別說。等回了京,我再降旨。那時肅六要反對也沒用。』」

原來先帝還有這段苦心!包括恭王在內,誰也不能盡信她的話,唯有忠厚的慈安太后,認為先帝是個重感情的人,而慈禧也沒有捏造的必要,所以接著她的話說:「既然這個樣,咱們得照先帝的話辦!」

「對了,我正是這個意思。」慈禧太后看著桂良吩咐:「桂良,你叫人寫旨來看,恭親王世襲罔替,特別要聲明,這是先帝的遺言。」

桂良還未答言,恭王已含淚在目,俯伏在地,碰頭辭謝:「臣不肖,有負先帝的期許。實不敢當此殊恩,請兩位皇太后,千萬收回成命。」

「這是先帝的意思,而且論功行賞,也應該給你這個恩典。」慈禧太后又說:「有罪不罰,有功不賞,試問還有誰肯替朝廷實心辦事?」

「太后聖明,臣實無功。濫叨非分之榮,臣實不安於心。這不是臣矯情,是──。」因為清議可畏,說這「世襲罔替」的恩典,不過殺肅順的酬庸,但卻不便明言,唯有連連磕頭。

看這樣子,慈禧太后只得暫時擱置。等退了出來,恭王趕緊又上了一個謙辭的摺子,措詞極其切實。兩宮太后商量了半天,決定「姑從所請」,等皇帝成年親政以後,再行辦理。目前先賞食親王雙俸。

下一天,十月初八,到底把這通諭旨,降了下去。恭王心裏有數,這不是甚麼先帝的「恩旨」,只是慈禧太后,希望他趕快把垂簾章程議了出來的表示。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