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易经 >

易经 八

作者:张爱玲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4-12-05 04:46:26 来源:本站原创

琵琶从浅水湾回来天都黑下来了,抄快捷方式穿过大学校园,上坡朝宿舍走。从石阶上来,踏上马路,她看见天空有探照灯,只这灯有烽火的气息。她喜欢这些灯,满足了没实现过的一股冲动,在一片辽阔空荡的地方乱写乱画。空中广告是听说过,却只见过这一个例子,知道人类可以拿粉笔绕着月球怎么画线。今晚有三道光。有可能都是九龙方面射来的,也可能是海湾的战舰。光束绕过一圈,与别的光束交叉,分散开来,又并行。像不耐烦的老师的手挥过黑板,板擦一抹,擦得干干净净,太快了,学生还没来得及看懂图表。天空像极了黑板蒙上一层粉笔灰,灰扑扑的,起起伏伏的表面也一模一样。香港还感觉不到战争。课室里当然决不提起,只有教师缺课,受军训去了,才有人议论。

“孩子们,我又得去当兵了。”布雷斯代先生拖着长音,香烟在唇间换到左又换到右。“讨厌极了,文艺复兴要讲不完了。当然几家欢乐几家愁,比方说你们就不觉得难过,我看得出你们都很高兴。”

两盏探照灯又亮起来。一束光照着朵云。她看见天上有云,之前隐在墨黑的夜里,堆得像花朵的复瓣。光束在灰云上照出一块淡淡的班点,动也不动。看着它竟使人满心气沮,心里痒痒的,像指尖触到了。

她爬完最后一圈水泥石阶,上了宿舍石砌的地基。走上门廊的台阶,在宿舍门口揿铃,眺望着海面。黑沉沉的海湾下市区的灯火低矮矮的。对岸的九龙马路上的绿灯像一串珠链,点出了海平面。三分之二的天空是粉笔灰的条纹。正看着,一道强光忽然照过来,对准了门外的乳黄色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愣了愣才明白是对海照过来的探照灯。强光打在她脸上,她动也不动,站在那神龛里。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她心里纳罕着。灯关掉了,还是拨开了,效果是一样的。漆黑之中她无声地轻笑着,身体仍是被光浸透了。她从此两样了,她心里想着。背后的门开了。

“谢谢你,嬷嬷。”

“晚饭留在那里,吃完了跟瑟雷斯丁嬷嬷说一声。”

她朝地下室走,但得步步小心。方才远处射过来的强光那么没有边际,过道像缩小了,她得重新适应。

“回来。”多明尼克嬷嬷的大脑袋歪了歪,头一低,压出了双下巴,从浆洗过的上衣里取出信来,递给她。

“喔,是挂号信。”

“我帮你签收了。”

“谢谢你,嬷嬷。”

瞥眼只见写的是英文,笔迹陌生。谁会写英文信给她,这么厚厚的一叠,信封都鼓出来了?不对,里面是本书。小小的书,又长又薄的。而且形状奇怪。可能是字典。除非是字典,谁会寄东西给她?下楼路上她没拆开来看,也没细看是本地寄的还是上海寄来的。

她打开灯。晚餐搁在长条桌上,倒扣着一只汤盘。坐下来之前她拆开了信,瞪着一叠旧十元钞票。信上说:

“密斯沈:

听说你入学之前申请奖学金,没申请到,所以我写这封信来。学业成绩最优秀的二年级生会有一笔奖学金,我确信明年你会拿到,足可支付到毕业前的学杂费住宿费。请容许我先给你一个小奖学金,省俭一些可以撑到明年夏季。不用谢我,也请不用客气。这话也许说得太早,但是只要你保持这个成绩,我有信心你可以拿到牛津的研究生补助费。

真诚的,

杰若德·H.布雷斯代”

字句像遥远的浪涛,拍打她的耳朵。她本该认出这紊乱潦草的字迹的,也许他写黑板比较工整。她冰冷的手指数着钞票,数了两次,确定是八百块。地下室里也有探照灯,照住了她。倚着长条桌立着,再把信读了一次,信唱了起来。牛津!绕了一大段路,该她的终究是她的,这一次她真的想要,因为是她自己赚来的。她母亲总说受教育才有保障,她的学业尚未结束,就有了进项。激励读书人的那首古诗说得好:

“书中自有黄金屋;

书中自有颜如玉。”

她把信和钞票都放回信封。觉得诧异,这么厚一叠破旧又有味道的钞票竟拿橡皮筋一捆,随随便便地挜进信封里,封口一半没粘紧,显然是极信任香港邮政,也极相信人性本善,她却是极陌生的。也没费事把小钞换成大钞。她拉出椅子,坐下来吃饭,却动也不动,只捧着倒扣着餐盘的微温的汤碗,庆幸这微微的温暖使事情更加真实。不。她不要现在就打电话告诉母亲。露可能不在。就算在,琵琶也不想在电话上谈。多明尼克嬷嬷是澳门来的葡萄牙人,讲广东话,不会讲国语,人很精明,看她那么激动就会联想到是那封信的原故。布雷斯代先生虽然并没有要求她保密,但是他若是愿意声张,何不给她支票,反而送现金?一定是怕传出去总有人会说闲话。他这是善行义举,可是帮助的到底是个年青女孩子。她记得有些女孩子说他是怪人,与院长处得也不大好。他老早就该升教授了,不知为什么就是升不上。

她照露的吩咐隔天下午才打电话过去,心里琢磨要是妈要我今天别过去了,我就得在电话上告诉她,我再也憋不了一天了。幸好露要她过去。

“我们历史课的先生给了我这封信。”她说,装得没事人一样。

露读着信,琵琶拆开了报纸包着的钞票,拿了出来。

“他送我八百块的奖学金。”

“怪了。”露说,“有这种奖学金吗?他为什么自己掏钱出来?”

“没有,信上说明年我会拿到奖学金,可是这是他自己的钱。”

“不能拿人家的钱。”露说,轻轻笑了声,很不好意思。

“这是两样,他只是想帮助穷学生。”

“就这样拿人家的钱怎么成?”

“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琵琶急于分辩,怕母亲会逼她还回去,“他连谢都不要。”

露不言语了。琵琶拿包钱的报纸再把钱包起来。厚厚一叠十元钞票太触目,像一条又厚又长的洗衣服黄肥皂。她母亲必然是因而想到了街头卖唱的,路人给十个一毛硬币而不是一元纸钞,显得阔气些。

“要搁到哪里?”

“就搁在这儿吧。”露漫不经心地说。

琵琶把钱留在桌上,正眼都不看一眼,本能却催着她即刻送进银行金库,这是世上最珍贵的一笔钱。她把信与信封收进了皮包。露也许还想把钱还回去。幸喜她没想到要地址。真要起来,她又得想办法劝她打消念头。

露在收拾行李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她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精巧玩意。

“来,你也帮着点。那边那个拿过来,是另一个,就在你眼前。”她快步走过去,自己去取。

两人的积怨又浮了出来。琵琶发现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旁边,做出听候差遣的模样,不插手,让她自己来。露虽气恼,仍是按捺着性子示范如何包装艺术品:

“最要紧是把缝隙填得磁实。看见了没?才不会颠一颠松了,压坏了。”

“那是皮子吗?”

“海狸皮。”她举了起来,“喜欢可以看看,就是别碰,香港天气太潮了,东西容易坏。”

“好漂亮的颜色。”

“便宜才买的。”她一件一件东西拿起来,“物资缺乏,什么都买。那件银手饰现在可值钱了。”

她藉口做生意去大采购了一趟,将来要卖不掉,总可以留着自己用,还可以变卖了过日子。琵琶才这么想,立时自愧了起来。她会这么想,全为了母亲对她的大消息太冷淡的原故。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她母亲对儿女的态度仍是旧式的,很节制,从不夸奖,怕会惯得她太过自负。但是琵琶对母亲的东西不再那么着迷了,反觉得琐碎。是母亲的品味变了,还是为了在重庆市场卖个好价钱?帮别人买东西很容易。就像买礼物,店铺里的东西都像是为别人预备的。

电话铃响了。露接了起来。

“喂?……喔,缇娜啊。只是在理东西……嗳,来是来了,东西也很喜欢,可是一听见是要卖的,就这个那个起来,末了还是不要了……不要紧,到内地会赚……好啊,过来吧,我没事。”

缇娜来了,直发披在背上,晃来晃去,大红花裙。

“琵琶呀!”她娇嗔似的道,“喔,露!她跟你真像。”

露微笑,像是在思索该怎么接口。琵琶心中一股怒气勃发,笑着大声说话,吓了自己一跳:“快别这么说。我当然觉得高兴,可是委屈了妈了。”

露正想开口,又忍住了没接这个碴。

“怎么?”缇娜拖着声音,迟迟疑疑的,“你跟她长得像,她哪里会委屈。”

“坐吧,我马上就好。”

“我等不及要跟你讲昨晚的事,我都笑死了。”

“我就知道你藏不住话。”露笑她捺低了的兴奋笑声。

“张夫人说:‘那个军官是谁啊?’他们在酒排那儿看见你们了。”

“洋人又是当兵的。”露说,假装恐怖。

“张先生倒是没吭声。那是谁啊,张夫人又问,是不是海滩上那个。英国人吗?张先生说:‘我哪知道。’张夫人说:‘从他的制服也看不出来?”张先生没搭理她。”

“像他那种老一辈的留学生比别人都要守旧。”

“又跟他有什么相干了?太可笑了,这么挑拨他。”

“嗳呀,缇娜,现在交朋友难了。当着面说一套,背地里又说一套。”

也不知缇娜是不是以为露在指桑骂槐,没坐一会儿就走了。

“等我换衣裳到海边去。”露向琵琶说,“一起来,也到海边去看看。”

“我不会游泳。”

“不用游泳。找个地方坐下,四处看看。都说是世界上少有的几个顶漂亮的海滩。”

两人一起出门,露披着黄绿披肩,像蝙蝠的翅膀。琵琶不安地纳罕,她母亲是又像昨天一样想拉近一点关系,最后弄得不欢而散,还是她觉得琵琶也该见见世面了?

她们从马路上走了一段下坡,就看见了沙滩,足迹零乱。琵琶东张西望,心里糊涂。常青灌木丛与有刺铁丝网前面有一溜架高的褐色旧凉棚。叫做凤凰木的大树开着鲜红色花朵,远远的躲在后头,仿佛怕沾湿了脚。海滩上的人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毛巾铺在踩乱了的沙上,坐在毛巾上。沙子像淡黄的锯木屑。有人背对着她坐在太阳伞底下,像即将收市的小贩,却没有东西可兜售。她猜大多数都是外国人,倒是有几个广东人,男的女的小的,满脸严肃,在水边漫步。这里的海没那么蓝,却是可望而不可及。就连从渡船上看,海都还蓝得多。

“这里蚊子真多。”她说,不时停下来,弯腰抓痒。一弯身,眼梢就带到母亲细瘦的腿,膝盖以下直柳柳的,到脚背才有了起伏。她母亲始终那么美丽,她以前根本没注意过。一双白色海滩鞋掩住了弓起的脚,还是大得像雨鞋,很异样。她尽量不去看。这双脚也能够步步生莲。古老的赞语说的可能是指红色鞋尖露在裙子下,每一步都像地上多了一瓣莲花。但在这儿,光天化日的海边,两条腿又是那样地细瘦,倒像一对蹄子。

“不是蚊子,是沙蝇。”露说。

“喔。倒还真像沙滩上的苍蝇。”

“小得很,比蚊子还讨厌。来,坐在这边石头上,这边看出去的风景不错。”

琵琶坐下,还是得抓痒,一边道歉,“我给咬坏了。”

“别抓,越抓越痒。”

“早知道穿长袜来。”

“坐一会,等一下要走也很方便。公共汽车站就在对过。我要过去那边。”

露隐隐朝海面勾了勾下巴,转过身走了,脱下了外衣。琵琶瞧见是件剪裁大胆的白色游泳衣,胸部半露,垫得太高,衬着淡黄的沙子太惹眼。琵琶看着露走进水里,太难为情,起初也没看懂是怎么回事。她母亲涉水,娇小的倩影像是随便一个人。有个男人不知是从水里崛起半截身子,或是上前来迎接她,琵琶不记得是哪一样,自觉看见了什么禁忌的画面,自动移开了视线。只看出是个外国人,褐色头发湿淋淋地贴在额头上,年青的脸,长长的下巴往外凸,肌肉发达,肤色苍白。等她回过头来,两人已没入了人丛。

沙蝇还在咬她,坐在这里从旗袍衩口抓痒太引人注目了,她站起来,缓步走开,免得她母亲回头望着这里,看她行色匆匆,倒又嫌她假正经。

第二天她发现露躺在床上,跟张夫人说话:

“我连眼都没闭过。缇娜那么晚了还来敲门,说里奥纳会杀了她。”

张夫人笑了,“人家是外科医生,杀个人可不是什么难事。”

“她是真吓坏了。”

“她是在这儿睡的?”

“嗳,睡什么!等她絮叨完,都早上十点钟了。”

“你们昨儿个散得也晚,我就没听见张先生进来。是谁赢了?”

“缇娜跟张先生。他没告诉你?”

“他还没下床呢。你输了多少?”

“就我一个人输,里奥纳不输不赢。张先生最近的手气真好。”

“所以他才不让我替他打。你输了多少?”

“八百块。”

“可输了不少呢。”

“都怪他们放了新型的麻将进来。”

琵琶一听八百块整个木然,听在耳朵里也没有反应。八百块不是她昨天带来的钱吗?为什么不输个七百块或是八百五?如果有上帝的话,她要抗议:拜托,别开玩笑了。她哪里还有脸再看着布雷斯代先生?他领的不是教授的薪水,还特为送她一笔奖学金。她母亲并不想说出输了多少钱,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漫不经心地抛出了数目,正眼也没看她一眼,仿佛在说:看吧,造化弄人。

“我真是受够了。”露在说。

“这两个人整天吵,吵得大家都不快活。”张夫人道。

“连觉都不让人睡。”

“我要问问张先生什么时候走。”

“越早越好。就是我的蜥蜴皮还没弄好。”

“什么蜥蜴皮?”

“我买的货。”

“喔,鳄鱼皮啊。”

“不是鳄鱼,是蜥蜴。便宜点,颜色也漂亮,做皮包皮鞋都好看。”

“内地应该卖得好。”

“我也是这么想,正好在香港做好。”

两人又上街去了,到城里把琵琶放下,让她改搭公共汽车回去。

再一天露很忙。昨天琵琶打电话来,说要留在宿舍里批改修道院学校的考卷。将近一个星期之后她才又到饭店去,态度也变了。不再在意她母亲说什么做什么。倒不是她做了决定,只是明白到了尽头了,一扇门关上了,一面墙横亘在她面前,她闻到隐隐的尘土味,封闭的,略有些窒息,却散发着稳固与休歇,知道这是终点了。她母亲说输了八百块那天,她就第一次感觉到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