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易经 > 十九

易经 十九

作者:张爱玲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13 16:47:36 来源:本站原创

张氏夫妇也不知道上海的情况。

“奇怪,到现在还不见有信来。”张夫人道,“船都通了,难不成不带信?”

“有船了吗?”琵琶惊呼道。

“不多,而且挤得很。”

“买得到船票吗?”

“不犯着去跟人挤。你知道排着等票的人有多少?”

“至少把名字写上去等啊。”

“自然是可以。”张先生冷笑道,“黑市猖獗,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轮到你。”

“坐船也不安全。”他太太道。

“有轰炸?”

“还有水雷。”张先生道。

他太太的头动了动,像说的是隔室的人,“听说梅兰芳坐船到上海,船沉了。”

“梅兰芳死了?”他是京戏名伶,三十年来在舞台中扮演女人,在中国最遥远的角落仍是最娇美的女人,也是最漂亮的男人。

“是谣传。其实人在这里。”张夫人低声道,下巴勾了勾,微眨了下眼睛。

“原来他在香港。”琵琶道。

“他在这里隐居。”张先生道。

“现在给日本人抓了。”他太太道。

“怎么会?他又不是政治人物。”

“这种时候有名的人总是头一个倒霉。”张夫人道,“树大招风啊。”

“大家都知道他爱国。”张先生道,“他留起了胡子,表示不演戏了。”

“梅兰芳留胡子!—要等多久才能上船?”

“放心,困在这里的不止我们。”张夫人道。

“再等等还许船会更多。”张先生道。

他太太道:“还有一条路,走韶关。我们还拿不定主意。远多了。”

“是搭火车么?”

“是啊,到广东换车。”

“会不会比较贵?”

“倒差不了多少,就是不知道在广东得等多久。”

琵琶默然。比比的钱可能不够两个人的食宿费用等等,她又不愿问张氏夫妇借钱。

“我们还没决定怎么走。”张夫人道。

“等决定了,告诉我一声好吗?”

“那还用说。”

“你朋友呢?那个印度女孩子?”张先生道。

“是啊,她怎么样?我们很喜欢她,你没跟她说张先生的事吧?”

“没有。”回是这么回,琵琶并不明所以。

“我知道你不会说。”张夫人道,“只是随口问问。我们跟重庆没联络了,他在政府工作是好多年前的事了,人家还是知道他的名字,凡事小心点好。”

“我谁也没说。比比只知道我们是亲戚。”

“那就好,我也不会跟外人说。你知道我们认识的这个人怎么样吗?一个薛先生?”她放低了声音,俯身靠近,“他早就辞了重庆政府的工作了。日本人一进九龙就闯进他家里,枪毙了他,还有他老婆儿子,又强奸了他女儿跟媳妇,把她们关在车库里。姑嫂两个人逃了出来,什么也没有了。家里什么也没留下。”

她就事论事的声口,像在抱怨有个朋友给了她的仆人太多酒钱,也不定是在别的小处上不留心。洪钟似的嗓子同她圆墩墩的身材相辉映,不疾不徐,一句句道来,抛上天的球往下掉,砰砰砰往楼下滚。

“日本人是怎么找出他们的?”琵琶问道。

“准定是有人带路。那地方的流氓混混,就是这里说的黑衫,趁火打劫的同一伙人。就是他们把屋里的东西都洗劫一空。铜锣湾这里也是。我们家的老妈子很可靠,幸好有她看房子。”

“那对姑嫂后来怎么了?”

“我不该说的,告诉你没关系。她们来借钱,想到重庆去。所以我们才知道的。”

故事说完了,她仍瞪着琵琶好半晌。张先生只是面色严峻。琵琶看得出他们必定也为自己的安危操心。她想,要不是为我母亲,他们也不会困在香港。本来他们就预备到重庆去的。

不能把薛先生一家的事告诉比比,她心上像压了块大石头。校园里总有满脸无辜的日本兵一对一对地走来走去。闯入重庆官员家奸淫掳掠,杀人无算,在他们是封建武士劫掠城池吗?倒像他们还需要藉口似的。类似的事件必然还有几百件,只是她不知道。他们的狂欢已经结束了,摇身变为校园警察了。

她决定问莫医生有没有办法帮她们弄到船票。既然他主持救济学生,遣返不也是他的职责?他住在办公室,医院病房后面的套房。过道上第一扇敞开的门往里看,是个大房间,才下午就半明半暗。舒适破旧的大小沙发椅有种住家的气氛。咪咪·蔡在摆餐具,抬眼瞭了一眼,不在意,回头忙着自己的事。还是安洁琳·吴从暗处出来。

“嗨,琵琶。”她说,惊怕的样子。

琵琶荒谬地觉得她是从过去冒出来的鬼魂,来魔魇她。她在这里工作?

“嗨,安洁琳。莫医生在吗?”

安洁琳紧张地转头去问咪咪。琵琶知道咪咪,不看也知道她那张肉感的脸上只会有最不起眼的动作,传达出一个难以察觉的信息。安洁琳惘然绕了房里半圈方道:

“等一下,琵琶。”

她从另一扇门进去,随手带上了门。咪咪特意背对着入侵者,进了餐具室,抑或是衣柜里整理架子。琵琶趁这时候四下张望。有底座的餐桌铺了深绿色桌布,布边镶着绒球,桌上搁了一个蛋糕,摆在盘子里,底下的花边纸没拿掉,可见是店里买的。香港还有这些东西?也难怪大家看着这些人眼红,这些人也真像一帮土匪。她不想让人看见自己订的蛋糕。心里排练着要对莫医生说的话,做梦似的舞台恐惧,又让这块洛可可式糖衣蛋糕加深了不少。

那个给叫做中老婆的女生进来了,一看到琵琶,凹面锣似的脸哐的一声给惊愕敲了一下。琵琶听见她自言自语:她来做什么?是什么空钻进来的?中老婆环视空荡的房间找寻启示,似乎怅然若失,就跟童话里的熊回家来说:“谁把我的麦片粥吃了?”也不知是“谁坐了我的椅子?”然后她听见了餐具室里有人,赶紧进去了。琵琶不听见说话声。不一会她出来了,态度自信,不理睬琵琶,自管整理房间。

琵琶才想要坐,管他失礼不失礼,安洁琳就进来了。

“莫医生现在有空了,琵琶。”她道,带着怨苦的神色。

琵琶进了小办公室。桌上亮着台灯。

“有什么事?”莫医生抬起头。肤色白净,国字脸,金丝边眼镜,仪表堂堂。坐着看不出身量矮小。

他等着琵琶开口,一听完立时道:“抱歉,我帮不上忙。”

“请你试试,我们会很感激,只有我们两个人。”

“抱歉,我不知道怎么—”他笑了两声,又嗫嚅着说完,“帮你们弄到船票。”

“我不该来麻烦你,只是救济工作是帮我们的—”

“能帮我当然帮,可是我无能为力。”

“可是—我们要是能回家,救济学生会不也有好处,少了几张嘴吃饭?”

他倒是听得仔细,像是要掩藏烦恶。没有下文了,他满意地再说一遍:

“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琵琶出去了。安洁琳躲了起来。咪咪与中老婆在房间忙着,背对着她,并未放下防卫。

她告诉了比比,比比道:“是我就不去找他。”

“为什么?”

“就是不找他。”

“他是讨厌,可是又没有另一个主持的人。”

“他又怎么能帮我们弄到船票?”

“他有关系。日本人认识他,他代表大学,再说他们不是要对学生好吗?”

“就算他有关系也不会用在这种事情上。”

“我跟他说弄走我们有好处,少几张嘴吃饭。”

“我们可没吃他的,是他靠我们吃饭,越多越好。”

“我倒没想到这一层。”

“你在那儿看见了谁?”

“咪咪·蔡同另一个女孩子,还有安洁琳。”

“安洁琳也在那儿?”

“嗳,我不知道她在那里工作。”

“流言满天飞,你应该听过。”

“喔,小老婆说的是她?”

“他们就爱嚼这种舌根。还有什么‘莫医生的后宫’。”

“后宫里的安洁琳。”琵琶笑道,“我倒是能想像他怎么打扮她,她真是个木头美人。”

“你说她美?”比比诧异道。她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

“是啊,根据中国人当代的审美标准。”

“她倒是块木头,可是你看她会肯委屈自己跟着莫医生?”比比气吼吼地抛下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她那么一本正经的。”

“还有维伦妮嘉。男生真坏,那样说她。”比比无奈地嗤笑道。

“你看维伦妮嘉跟查理·冯真有那回事吗?”

“谁知道。”比比没好气地说。

前天傍晚她们才在维伦妮嘉房里聊天。维伦妮嘉同查理背对着墙,依偎着坐着,四条腿收起来搁在床上,维伦妮嘉脱掉了鞋。琵琶想起了小山似的冬衣顶上两张宁静年青的脸,只露出一只穿着袜子的脚,像是通往深山核心的小径,而他的手握着那只脚。琵琶当时颇震动,也有点局促不安,寒冷中感觉到肢体接触的暖暖的轻颤。谁说话她就直钉着谁的脸看,小心翼翼从这张脸换到那张脸,避开那只手与那只脚。

“我就是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傻。”比比说。

“谁你也不信。”琵琶说,“将来你丈夫会发现骗你很容易。”

“不见得。”比比说,不觉得好笑,“我要是看见你跟我先生在一张床上,我也会疑心。”

“我倒有个结论,自己有这些事的人疑心人,没有这些事的人不疑心人。”

“那你自己心里头有这些事吗?”

“没有。我疑心也是因为从来不惯怀疑人家,而且每次都是我自己弄错。就算现在你问我,我也觉得末后说不定什么事也没有。”

“安洁琳大概也是一样,她太需要有个人了,年纪大一点的。她哥哥的原故。他们也接纳她,当她是一家人。”

“奇怪的是咪咪·蔡不像吃醋的样子。”

“她就跟真正旧社会的姨太太一样,帮他找别的女人。”

“另一个女孩子,也是姨太太?”

“她倒像汤盘跨在两只玻璃杯上。”

“我要把这句话写下来。”

“你什么都记。”比比快乐地说。

“说不定我还想画她。”

“你真是来者不拒,跟个痰盂一样。”

“我的练习簿呢?”

“我刚才怎么说来着?”

“嗳呀,我忘了。你怎么说的?”

“我哪想得起来?我们是在说什么?”

“说安洁琳跟维伦妮嘉。”

“嗳,我说了什么来着?一定是很精彩的话。”比比说。

“看吧,不记下来马上就忘了。”

墨黑的健忘一直等在那里,等着什么掉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就差那么一点就抓着的东西立刻滚落了边缘。身边有这么一个虚无的深渊,随时捕捉住一生中可能浪费遗失的点点滴滴,委实恐怖。她必得回上海,太迟了只怕后悔。她在这里虽然努力习画,还是知道不行。但即使担心感觉也不算坏,她这一生总觉得得做点什么却不知道该做什么,比起来,那种模糊的压力感更坏。她母亲与姑姑说过在中国学画没有前途。她并不以为上海会像巴黎。还是要回去,看该做什么。画传统仕女图,一根一根头发细描。什么都好,只要能开始。也不知道能怎么开始,不愿摸索太久自信里那块变硬的微小核心,那核心隐遁在心里多年,唯恐毁了它。

莫医生带日本官员走过校园,是来巡视医院的。一群四人,包括莫医生个子都矮,清一色的黑大衣,步履轻捷,挨得很近。她在远处看了一会,然后硬起头皮上前去。

“打扰了,可以说几句话吗?”她以国语向最近的日本人道。

“什么事?”他以英语回答,她也改用英语。

“我是上海来的学生。不知道能不能帮我回家,现在很难买船票。”

“哈哈,”他道,态度庄重,“你是上海人。”

他还是喜欢讲国语,琵琶也就再以国语说一次。他一停步其他人也停了下来。莫医生并没有认出她的表情,一径摆出笑脸来,但她看得出他费力地想着可能不会说的方言。日本人终于点头,一手探入大衣,取出一张名片,给了她,微一鞠躬。

“请到办公室来找我。”

他们走开了。琵琶看着名片,沮丧地发现地址是日军总部,还以为是使馆或外交的分处。

“你要去吗?”比比问道。

“总要试一试,不然绝买不到票。”

“你要去我不会拦你,要我就不去。”

琵琶默然片刻,衡量着风险。“我觉得不会有事。”她道,“总部是官方的机构,得顾脸面,不像乱军中撞上日本兵。”

“问题是不幸撞上了日本兵,发生了什么都不会有人怪你。这可两样。别人会说话。”

她没去,留着名片。

俗话说归心似箭,流矢一样直溜溜往前飞,绝不左顾右盼。上海就是她的家,因为她没有家。对那些无依无靠的人,祖国的意义更深重。

白天在医院没有意义。黎明即起,接替夜班,头昏眼花跟着比比给每一张病床的病人量体温,比比量,她记录。回到护士的房间在台灯下伏案做画表,之字形线条与曲线,与算术课的鸡蛋价格一样地纯属假设性。

医生来巡房。这些天总不见莫医生,他交给了从玛丽皇后医院来的年青医生。她们推着工具车跟着他。另一个女孩,高年级的医科学生,传递器材。杂工从没有一次挑对时间,偏偏在医生巡房时送早餐。两双筷子、两碗饭浇上黄豆牛肉酱搁在病床间的小柜上。病人绝不肯耽误了吃饭,不想让饭凉了。有个病人把碗举到嘴边,动着筷子,一头让医生换他臂上的绷带。比比同另一个女孩挤过去看。琵琶没有她们的临床兴趣,也挤上去。那人转过来转过去,微笑看着自己的伤势,得意而又温柔,仿佛看着自己的孩子。晨光触着他背后漆着绯红油漆的多节疤的柱子,也触着他剪短的头发下坚强的长脸。而他忙着把饭扒进嘴里,圣母似的笑脸始终不变。饭煮得过硬,挜得像小山一样高,掺着稗子与嗑牙的沙石,扎实的安慰吞下肚,混合了红溴汞擦在新生的鲜肉上的灼痛,裸裎的背与肩膀上顶着的清晨寒冷,松脱的绷带像蛾拍打着翅膀,他看着伤口的怜爱目光,在在使她五味杂陈,喉头像硬块堵住了。

从四月开始,护士除了食宿之外还给付了大米与炼乳。

“可以拿去卖,你知道。”比比说。

“好啊,我们需要钱。”

“我去打听到哪里卖。”

“你看,”琵琶迟疑地说,“有没有办法攒够钱买黑市的船票?”

“我不买黑市的船票,疯了。”

“其实我也一样。”

“到底要多少钱?”

“不知道。”

“在这里做上十年也赚不到。”

她们两人一月的薪水是一袋十斤白米与一大盒炼乳。比比打听之后回来说:

“总共二十五块钱,我们得自己送去。”

“送到哪?”

“湾仔。”

“那不是很远?”

“大概吧,没去过。”

“我们得自己送?”

“抱得动吗?试试看。”

“行,抱得动。”

“我们可以跑两趟,轮流抱。—嗳,要卖吗?”

“要。”

第二天两人一道出门。琵琶抱着米袋,拿旧外套包住。

“听人家说什么战争小孩,这样子可真像是把婴儿走私出去。”比比说。

走到半路上的路障,琵琶想起挑着蔬菜到城里贩卖的老农夫挨打的事。这可是黑市米。万一盘问,就说是送去给朋友,两人得先套好,免得出纰漏。她看见哨兵钉着她的包袱。她们鞠躬通过了。哨兵也没叫她们回去。

“我来抱吧。”

“没关系。我累了会说。”

比比提供了头脑与关系,她想要公平,而不仅是付出劳力。米袋刚抱觉得重,也不至于支撑不了。甩在肩上扛着更好。换个姿势都是至福。可是调整姿势很难,每次琵琶调整,比比至多口头上说接手。兴许琵琶放下米袋,比比绝对会抱起来。她搂着米,腰往后挺,脚步踉跄,街道模糊了。她的脸往下拉搭,脚也没感觉。

“我们迷路了。”比比紧张地轻笑道,“可别走错了地方。”

“千万不要,再抱回去就糟了。”

农人就是这么逐渐地安分守己的吗?做最粗重的活,仍感觉卑微,负债累累?末后她还是得让比比抱着走几条街,幸喜是最后一段路了。

店铺很小,漆黑的内部空洞洞的,现在的店都一样,很难说卖什么,这地方倒散发出谷子的气味。有个人拿秤杆秤过米,打开袋子看了一眼,付了比比十块钱,立刻便把她们赶出店去,怕有人发现了他们的交易。

湾仔这地方是贫民区,提到时总少不了意有所指的嗤笑。琵琶向周围张张望望,太累了,也没留意到底是什么样子。两条胳膊软软地垂着,像在失重状态中飘浮,有只小动物在小口小口地啜着似地不舒服。快到城里她倒也复原了。她们就像矿工从矿坑里出来,呼吸了新鲜空气。两人闲步到拱廊下的时髦商店,冷冷清清的。没什么可看,两件便宜洋装陈列在灰濛濛又没灯光的橱窗里,她们两个还是看了许久。要卖给谁?日本兵的女人?这一向也只有她们会买洋装。特为依照日本风格做的俗气洋装?也不知是存货里的俗气剩货?

店里的女人见她们两个贪心地瞪着看,便走到门口,用广东话说:

“买什么?”

“随便看看。”比比说。

“进来嘛,里面还有。”

“不用了。”

她上下端相她们。最近女孩子都尽量深居简出,除非是赚日本兵钱的,轻易不会到城里。

“进来嘛。你们这样的年青女孩应该穿漂亮衣服,哪能穿这个。”她两根指头捏起琵琶肩上的衣服。

琵琶只是笑。

“她喜欢中国旗袍。”比比说。

“她穿洋装会很漂亮。”

“大概吧,这些可不行。”

两人走了。

“哪有这么做生意的。”比比说。

“上海就不这样。”

她忽有所悟,香港人在各方面都粗鲁得多。同许多华侨一样他们也是沿岸的南方人,比其他地方的中国人要诚实,却更不讨人喜欢。香港人被迫臣服于英国人,他们也将被迫的神气摆在表面上。现在只是再适应一个新的主人。上海人就讲究手腕多了,也不那么讨厌。上海是比较古老的民族,也是比较古老的邪恶。

“要不要去逛小摊子?”比比说。

“好。”

“反正都出来了。”

中环街市外的小巷里是个集市。买东西的人在一个个小摊子上穿梭,盒子堆得很高,各种衣料齐全。巷子是往下的斜坡,陡然落到海里,裂出一道深蓝的缝隙。丁字形的蓝海横陈在城市上方,与湛蓝的天空接成一线。绫罗绸缎衬得更鲜艳,人群更大更快乐。

“怎么这么多人?”琵琶道。

“店里却没生意。”

“大家一定都在省俭。”

“这里是便宜,不小心也会吃亏上当。”

比比停下来看一块钴蓝丝料,像是渲染的,“给你做衣裳一定好看。”

“颜色很漂亮。”

“不知道掉不掉色。甩唔甩色啊?”她问摊贩。

“唔甩色。”他头一歪,草草地说。

比比还是疑心,在手里团绉了。琵琶也摸了摸,也觉得像是渲染的。

“黏手。”

“应该没关系。我也不晓得。”比比说。

“要是能有杯水就好了。”

“他们才不会给你。”

“买不买啊,大姑?”摊贩问道。

“我怕掉色。”比比撒娇抱怨的口吻,腻声拖得老长。

“唔甩色。”他说。

“不知道。”她同琵琶说。

她又前前后后看了看,末了沾唾沫抹在布上,猛揉了一阵。琵琶像给针戳了一下,偷偷看了摊贩一眼,他倒没作声。比比检查手指,他脸上也毫无表情。

“应该是可以。”她说。

琵琶买的布够做一件洋装。到另一个摊子两人看中了同样的花色,玫瑰红地子上,密点渲染出淡粉红花朵小绿叶。

“好漂亮。”比比说。

“我没见过这种布。”

“看,还有一种。”

同样的花色,只是紫地子。另一匹是绿地子。琵琶绕了摊子一圈,找到了黑地的。全都是密密地画上花草。是谁做的?为谁做的?听说乡下人不再制作中国人自己瞧不起的土布。琵琶原以为只有蓝白两色。会不会是日本人学了去,仿作的?密点图案可能会褪色,料子却很厚,穿上一辈子也穿不破,夏天穿又太热。这块布有点朴拙,不像是日本货。

“掉色不掉色?”

“不掉。看背面。”比比说。

“我喜欢紫色的。”

“绿的也好看。”

“嗳,我也喜欢绿的。”

“我们看的第一块呢?”

“粉红的。我还是最喜欢那个。”

“黑的也很耐看。”

“我不能每样都买。”

“每个的花色都不一样。”

“我在想这跟随身带着画走最接近了。”

“你需要颜色。”

“你不要?”

“你比较合适。”

“真后悔买了那块蓝布。”

挑拣了半天取决不下,好容易割舍了黑地的,其他全买了。

“我就说我们疯了。”比比说。

第二天又回来买黑色的。第一次买东西的喜悦钻进了琵琶的脑子里,像是从没有过东西。在家里样样都是买来给她,要不就是家里有了。那样子就像是男人家里帮他讨了媳妇,他倒也是欢喜,可是跟自己讨的就是两样。可是从她母亲那里得到的东西却使她郁郁不乐,如有重担。离开上海前夕,是她母亲给她理行李,告诉她什么东西搁在哪,说了一遍又一遍。等琵琶最后一次在家洗澡,她自己往脸上擦乳液,又再三说:

“都在这了。掉了什么,就再没有了。”

琵琶躺在温热的水里,迷濛地漂浮在自己眼前。她很愿意只身走了,不要那冷冷无欢的嫁妆。她想出来,可是站在垫子上擦干身体,手肘可能会戳到她母亲。耳朵里已经听见忿忿的小小喊声。

“满意了吧?”比比问道,看着黑布包好,交到琵琶手里。

“满意了。”

“除非等衣服全做好,不然你没有安宁的日子了。”

“我要等回上海了再做。”

“你需要衣服。”

“在这里不需要。我们出门都得换上最旧的衣服。”

在小摊间穿梭,竟看见了陈莲叶。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一定是童先生。单看见他是认不出来的。她们招呼了一声。

“嗳。”莲叶还是梳着两条黄沙莽莽的辫子,苍黄的脸上掠过一丝诡秘的笑容。

“你好吗?”比比说。

“很好,你们呢?”

莲叶向来穿的蓝布外套被她的肚子一分为二。琵琶只觉得要诧笑,强忍了下来,竭力把眼睛钉在莲叶的脸上,连比比说话也不敢看,唯恐迎上比比的目光会煞不住要笑出声来。可是她的肚子既大又长,像昆虫的腹部,尽管不看它,那蓝色也浸润到眼底,直往上泛。

“去过宿舍吗?”比比说。

“去了,拿我的东西。你的东西拿回来了?”

“嗳,幸好没丢。”

童先生靠后站着,没开口,一半留神她们谈话,一半注意四周。莲叶并没同她们介绍,在中国的礼节也属寻常。说了两句就点头作别,比比与琵琶朝相反方向走了。比比鼓起腮帮子像含着一口水似的。到了街尾,方激动地说:

“你看见了?”

“怎么能不看见!”

“我们才说什么战争小孩呢。”

“他们不知道是不是还跟他的父母住在一块?”

“我问都不敢问。”

“他的父母说不定很高兴呢,尤其是快抱孙子了。”

“他们不会反对?”

“要反对也是莲叶家里反对。”

“她不成了他的小妾?”

“现在不叫妾了。”

他们俩就像一般的夫妻,比比与琵琶就一点也不疑心两人的结合只是权宜之计。眼前不再有长长的肚子从外套上往外探,两人也能为饱经苦难的爱情表示同情了。

“他反正不能离婚。”比比说,“他太太在哪?”

“山西。”

“音讯断绝了。”

“他们怎么没到重庆去,到那就是抗战夫人了。”

“肚子这么大,走不了。”

“说不定还为了钱,安置老人家也是个问题。”

“就算要走也不会告诉我们。”

两人经过了戏院。一群人往里流动。

“看过粤剧没有?”比比问道。

“没看过。”

“嗳,我以前天天晚上去看戏,我的广东阿妈带我去的。”

“好看么?”

“我喜欢看。要不要看?”

“都可以。”

“那就进去吧。”

“好。”

“我们两个花钱就跟喝醉了的水兵一样。”

“那钱还够不够买船票?”

“反正买不到。”

“有一天买得到了,我们却没钱,这玩笑就太残忍了。”

“我们的钱够。”比比喃喃说,神色高深莫测。

粤剧并不精彩。与京剧相比粗糙浮华了,琵琶没看懂,也听不懂其中的笑话。可是她仍极享受,尽情掬饮剧院里的各种嘈杂,观众嗑瓜子,咳嗽,吐痰,舒舒服服地回到正常的时光与古老的地点。这是她头一次以观光客的外人眼光来看中国,从比比那学的,她一辈子都是以外国人的身分住在中国。也是头一次她爱自己的国家,超然物外,只有纯然的喜悦。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