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迷宫 > 百足虫

迷宫 百足虫

作者:滕固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13 16:48:36 来源:本站原创

纪恺在淞沪站下了车,混在人众里溜出来;他站住了,无意识地将他的手表向着壁钟对照了一下——时间还早——他这样想。第一去拜望新交的女朋友迈贞,第二去访问多年阔别的老同学谈甘;这二件使命同时涌上他的心头,于是他转身走了。

他怀着幸运似的心里装满了稀有的欢喜;沿着铁栏栅朝东,盛夏的太阳一步一步的逼着他,他一点不挂在心头。

——但是不好意思罢!对于她的母亲,她的弟弟妹妹们当怎样应接,使得他们欢迎我常去,倒是一个很难的问题,他想到这里心中未免蒙了一层稀薄的不安。但他仍然前进,宝山路过了,靶子路来了。他抛去了刚才的念头,沿街张望过去,□□里三个字突然止住了他的足步,他从这条里弄进去,又暗地里念着:“五十八号,”念了又念终于他找到了。

他站在黑漆的大门前,举起右手把他的胸坎抚了一抚;然后笃笃笃地敲了铜环,里面就有人来开门,他便脱了草帽。

“迈贞在家吗?”他问了一声,站在天井里。开门的女孩子一声不答,忙的逃了进去;接着一个中年妇人出来招呼他到客厅里坐。他把草帽放在茶几上,又复问一声:“迈贞在家吗?”

“她便会来了。”中年妇人说了,吩咐女仆倒茶进纸烟。

他坐下一望,室中的陈设虽是不十分雅致,却都是红木的东西,其他的装饰也很值价的;隐隐约约旧家的一种表示充满在室中。中年妇人将桌上的信件红帖子一类的东西,收拾一下拿了进去,对纪恺说:“请坐。她便会来的。”

纪恺想要回答的时候,迈贞出来了,与纪恺行了一个礼。

“弟弟在哭,他又要和我缠扰了。”迈贞退下几步,向着已进内室的中年妇人说了,又回出来向纪恺说:“我想教我的弟弟一同出来见你,他害羞起来了,并且和我缠扰,脾气真坏。”

“孩子总是这样的,他几岁了?”纪恺心里觉得非常满足,因为得到了这些意外的谈话资料。

“他是六岁。”

“上学了吗?”

“还没上学。”

“刚才一位是你的母亲吗?”

“是的。”

“那我没有招呼她,真是失礼!”

“不必客气的。你从吴淞来吗?”

“自吴淞来的。”

这时迈贞的母亲领了她的弟弟靠在屏门柱边,她的两个妹妹牵住母亲的衣角,在偷看纪恺;女仆端了二杯苏打水分给纪恺与迈贞。

“弟弟来喝柠檬水。”纪恺拿了杯子向她的弟弟说,又做了个手势给他,她的母亲在怂恿他。

“是吗,这位先生多么亲切,快来给他接一个吻!”迈贞便走近她的弟弟,弯转腰来教他出来,他低倒头藏在屏门后不使纪恺看见;二个妹妹在笑他,他更是咕喽地拒绝她,她于是愤愤地说:“好了,不来请教你了,以后你也不要到我跟前讨东西吃罢。”

纪恺默默地看迈贞对她的弟弟,忽而殷勤,忽而愤恨,那种活泼的精神,好像樊笼里的飞鸟,令人摹拟不来的。他又想到她的轻盈的体格何等动人!宛如依人的小鸟,在落漠的生涯中少不掉这样的伴侣。她的母亲领了弟妹们进去,于是他清醒了些,迈贞靠近他坐下。

“你的两个妹妹在那个学校里念书?”

“她们在附近的C女学校里,上学了半年便停止的。”

“为什么?”

“我们的父母不很欢喜进学校的,像我起初,中文先生英文先生都请到家里来教的。”

随后他们俩谈了些平凡的闲话,纪恺便辞别她,她送到他门口说:“我四时后在静安寺路的号里,有便请过来玩。”

纪恺在街道上踱过来,又想到这次第一回到迈贞的家里,一种周围的气氛很不坏;没有上过学校的女子,有这样的倜傥,真是出人意料的。前几次到静安寺路她的父亲开办的一处棉纱庄里,她帮助她的父亲应接客人,也井井有条;实在她有干济之才。这时他对于这位前途大有希望的迈贞,又是羡慕又是祷祝;若有人做了她的丈夫何等美满。这些零星的空想,把他一刹那间的内面生活充实了。

N旅馆里的一室,桌上满抛着水果苏打水;电风扇迅速地在旋转着。纪恺坐在桌前,翻看绘画的书籍,他多年阔别的朋友谈甘躺在床上,看新闻纸。只有电风扇的机声破这岑寂的下午。谈甘本是纪恺小时的同学,在上海时他们俩有种习惯,白天里一同玩,晚上二个人到旅馆里对床闲谈,一连四五天,等到钱没有了才分途回家。有时候纪恺对谈甘说:你何不变了一个女子,有时谈甘对纪恺也是这样说。五年前谈甘到日本去读书,纪恺在交涉使署当书记,五年中从来没有通过一次信,二人的消息大家不知道。这回纪恺接到谈甘回国的信,突然想道:我以为他死了。他怀着一鼓热忱去访问谈甘,谈甘也握着他的手说道:我以为你死了!然而二人的欢喜就在这里跳跃不住的了。

纪恺对着电灯一望,又看了看手表,懒懒地把书籍掩拢,向谈甘说:“我们到外边去吃晚饭罢,今天看来免不掉做个东道主咧!”

“那何必呢,就在这里吃一点罢。”谈甘在床上翻了身说:“不,还有一位女朋友,乘此机会教她来谈谈。”

“是谁?”

“你不认识的。”

“你的朋友屈指可数的,那有不认识的道理。”谈甘说了从床上坐起把两掌压在太阳里想下。

“你不要去想,想也不来的,等她来了自会看见的。

那么吃京菜吗?”

“不,我欢喜吃闽菜。”

“那么到消闲别墅去。”

“好的。”

“快走罢,晚了没有好房间的。”

“慢一点,有女客我要换衣服的。”

“算了罢,她未必就欢喜你。”

“那里的话。”谈甘感到些说不出的兴奋,就把香港布的下装换了白毕几的。结了领带,套上了法兰绒的上装;戴了草帽;对着衣镜相了一歇,便跟着纪恺动身下楼去。

请客票发到静安寺路去了,他们俩在消闲别墅的一间幽静的室内,吸着纸烟,走来走去只望迈贞快来。

仆人来回报后,迈贞领了她的弟弟便进到这间室里。

纪恺替迈贞与谈甘介绍了一下,她的弟弟只是羞涩地藏在迈贞的身后;纪恺便请迈贞和她的弟弟谈甘坐席,然后自己坐下。上了菜,大家一头吃一头谈些闲话;纪恺迈贞都在殷勤她的弟弟,谈甘但望着迈贞出神;他看她素朴的装束,伶俐的体态,在她的言语举动之间,流露出久年相违的一种——祖国情调——华夏美人的优点。他箸头上的菜物也忘记尝口了。

纪恺指着谈甘对迈贞说:“这位谈君向来在日本留学的,差不多去了五六年,这回第一次回国。”

迈贞点了点头问谈甘说:“谈先生在日本什么学校读书?”

“在东京的A大学里读书。”

“学什么科?”

“学的文科。”

“日本人对留学生感情什么样?”

“普通交际不算什么坏。”谈甘嚅嗫地回答她的时候,担心夹进日本话;因此他想祖国交际场上,失了他的雄辩的地位,不由得生出了些小小的悲哀。

这时迈贞的弟弟指着谈甘,低低地问她说:“大姊,他是日本人吗?”

“是的,他是日本人,前年到我们厂里来过的,你忘记了吗?”她这样答了,她的弟弟只望着谈甘,把他的指头咬在嘴里现出惊异的微笑。

“前几年我们的纱厂里,和日本人交易为数很大;差不多每天有几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来。那时他还小。——从抵制日本货之后,交易就此继绝;但是有几位交情厚一点的日本人,依旧亲戚一般的来来往往;并且他们每次来带一点日本的糕饼送给他;所以他听得了日本人非常欢喜。近二年他们回国了,他仍是念念不忘的。”迈贞这样申明了后,她的弟弟低着头在打她。

“你的弟弟可算小卖国贼。”纪恺说了,谈甘迈贞都笑起来。

“说起来有件笑话,今天可好请教谈先生了。”

“新年的元旦,有个日本人到我们厂里,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我说:Omedeto Gozai ma su!弄得我莫名其妙,没有法了,只好也还敬他说Omedeto Gozai ma su——这句话到底什么意思?”

“那就是恭贺新喜的意思,”

“那么我的答词应该怎样说?”

“就是还敬他这句话。”

“幸而我还不差,其实当时不过一种无意识的效尤罢了。”迈贞得到谈甘的解释,心里充满骄傲的气焰,只是没有放到外面。谈甘在惊奇她的聪明,纪恺与迈贞的弟弟同样觉得这是没意味的话柄。

晚饭过后,他们同到永安公司的屋顶花园天韵楼去散步;在凉亭里坐了一歇,谈甘和纪恺送她姊弟俩回到静安寺路的号里后,就此慢慢地踱回到N旅馆。

晚上十点过了,街上尽量的喧声不绝;他们俩熄了灯,各自躺在相距咫尺的床上。月光从玻璃窗外照人,像是庆祝他们恢复旧有的奇特的友谊,——二人在谈话。

“老谈,我第一次碰见她时,她就晓得我有妻的了。

啊啊!没有希望了。”

“你第一次碰见,何须说出这种话。”

“那时她的弟弟也在,我说我的儿子也这样大;在这里说起的。”

“你怎会认识她的?”

“我的表弟介绍的,他也做棉纱庄生意的,和她们同行,往来很亲密。”

“她的学问怎样?”

“她没有进过学校,中文英文是从前专请先生教的;虽是没有大不了的学问,而见识很高,非常聪明的人。”

“没有进过学校,倒有这样的倜傥灵活!”

“她的家庭与环境和平常女子不同,她的父亲是个富商;盛时有几处很大的纱厂,在商界上名望很大的。听说从前她的父亲当她做男儿的,从小穿男装,十五岁时就帮助她的父亲应酬客人,又随着她父亲到过北京长春长沙广东等处;前年她的父亲亏了本,就一蹶不振:她面子上虽是很快活,心里也非常懊丧。”

“现在她几岁了?”

“二十岁。”

“没有未婚夫吗?”

“没有——我也认识了一个月还不到,我到她的号里有二三次了,今天又到过她的家里,她的父母非常的和蔼可亲。奇怪!她明晓得我有妻儿的,对我还是很好,在她的父母前对我也是一点没拘束的。”

“那是友谊的。”

“老谈,我是没希望了,你还有这个资格去做他的丈夫。”

“不要打趣罢,我是飘流了多年,青春的时期快错过了。”

“她在商界上本来交际很广的,所以男朋友很多;假使别人得了她,我就要变为陌路人了。如果属于你了,她与我仍然是一个朋友,还是你去进行!”

“哦,刚才在天韵楼她招呼的男子有五六人,我正在奇异。”

“那就是……不过她是看不起这般人的,她近年来很爱好文学,所以教我的表弟介绍相识。”

“那么她没有情人吗?”

“怕没有,我前几次试验过了,不过底细我也不大明白。”

“纪恺,像我们这类人不适宜了;商界的青年何等漂亮!恐怕她的眼里未必有书生罢。”

“你还够得上他们,你年纪还轻,有家产,又是留学生,丰采也好,正是翩翩公子!……”

“莫再打趣了!”

“真的,我望你成功,不但望你,并且扶助你成功;我若在你的地位,早已进行了,实在我很欢喜她。”

“那我何必鹊巢鸠占呢?”

“不,我和你一体的,我的生命可以说寄在你的身上;你的得失就是我的得失。”

“这种话你去对她说罢。”

他们谈得倦了,便各自建造甜蜜的梦境,在这里成就了他们日有所思的一切!街上的声音没有了,只有二人枕边的手表声咄咄咄咄地叹息。

纪恺的寓所在北车站的附近,离迈贞的家也不远。第二天谈甘便从N旅馆搬住到纪恺的家里,白天里纪恺到交涉使署去干公事,谈甘整天的坐在纪恺家看书,他好像不耐到外边去奔走;天气又是这样热,使他神经昏乱,身外的一事一物都有催睡的引力似的。等到晚上清醒了,便同了纪恺到静安寺路去访问迈贞,一同到天韵楼去乘凉,或是到电影院去看剧,——差不多每天这样按着课程去做的;三人中有一个有事了,才间断一二天。

迈贞同他们二人玩的时候,有时独身,有时带了她的弟弟,若是带了她的弟弟同去,总是到静安寺路,二人一同送去,她的母亲也在等候着。有时她的父亲也在,总是非常感激他们二人的,因为谈甘逢到她的弟弟同来,总要买许多东西送给他。她的弟弟不来的时候,她回去时是到靶子路的;平日她有种习惯,不欢喜坐电车,也不欢喜坐黄包车;二人也徒步送她回家,谈甘照例买些吃的东西带到家里,送给她的弟弟;所以她的弟弟对谈甘的感情,格外甜蜜。他的微小的心情中,又经验了当年日本人对他的情意,他于是信实谈甘是日本人了。迈贞和她的父母本来很爱这孩子的,因而对于谈甘也加上了一层的厚意了。

月亮浸在黄浦的江心,这两个月里,岸上稀少的行人中,时时夹着谈甘纪恺和迈贞的影儿;这是他们送她回去的时候。由黄浦滩折返苏州河畔,沿河兜到靶子路她的家里,每次回去总这样绕远走的。他们在路上有时谈一点笑话,有时评论人家,有时谈些身世的事,为悲为欢没有一定。在这里纪恺几次劝迈贞和谈甘东渡,她有点动心了,她也愿意照办了;但是要求她父母的同意。她回去说了以后,她的父母要晤见纪恺和谈甘当面商量;于是约了一个日子会面。

这约好的一天,谈甘和纪恺到迈贞的家里,她的父亲有事不能回来,他的母亲对纪恺说:“她说要跟谈先生上日本去念书,这是一桩很好的事,她的爹也应许的;可是她年纪还轻,事理不大明白,而且她还没有和人家做亲眷。……”说到这里又向谈甘:“一切的事总要请谈先生照料的。”

“伯母你尽量放心,这位谈君是非常忠实的一个青年,近来我们一块儿玩,迈贞定会知道他的性格了。”纪恺这样说,望着谈甘。

“女子上日本去读书的很多,去了之后,她们另外有女子的寄宿舍,也非常便利,伯母你放心罢。”谈甘这们说了。她的母亲便笑着答道:“横竖费你的神,你好好指导她!”

“……”

“妈妈你既应许,那么是了!别多说闲话。”迈贞在旁边觉得没意思落场,便这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于是搁起了这个问题,讲些别的,一忽儿他们便辞别了出来。

他们二人在路上谈这件事。

“纪恺,我以为这事不会成就的,真是出人意料的了。”

“我早料到顺手的,迈贞对于你本来没有问题;你看她母亲的话里有多少深意。口完口完口完!你……的幸……运来了。”纪恺向谈甘说到这里,面上露出一层沉痛的欢喜。

“这原是你的力量,他们也只信实你的话。”

“这倒是实在的话,虽然我从此没有挂碍,以后要变成你们俩的保护人了。你记得吗?平时你和她戏谑的时候,她总是来告诉我的,你们去了以后,她受了委曲怕也会写信来告诉我的。啊!我何等的可夸呀!”

“回国有二个月了,快要东去了,这二个月中怎知道有这样的收获。”

“老谈啊!只是苦了我,从此人间天上,你们尽量的欢乐,我是尽量的苦难。”

“你的器量本来很大,同时也极小。”

“这是所谓圣人凡人的中间,介着一个我。”

“那你应该做圣人。”

“可是根器太浅呢!”

“……”

他们觉得愈谈愈远了。

纪恺提议选择一天,到离去吴淞不远的一个小城里去玩,当是临别的纪念;谈甘与迈贞也很同意。

这一天他们约了,同往北车站乘上吴淞车,迈贞和谈甘并肩坐着,纪恺在她们的对面占了一个座位。他看看他们,只是低了头一声不作的在想。——有一天在迈贞的家里,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招呼我们,指着谈甘说:“叫这位哥哥,”指着我说:“叫这位伯伯。”啊啊!我只是比谈甘大了七八年的年纪,他就占有衔头。……有一天她的母亲教她的弟弟来给我们接吻,他只是给谈甘接了一个吻,便不肯到我这里来。啊啊!你这小小的一个,谁教你这样的,除非有运命的主宰。……有一天谈甘偶而发热,在痰中咳出血来,迈贞见了告诉她的母亲,第二天她的母亲见了谈甘,教他如何休养,如何服药,如何细心,如何防遏;真是体贴入微了。啊啊!我所有的一切隐痛,有谁知道呢?……他这样温过了几件刺心的事情,火车已到炮台湾了。

他们下了车,纪恺最先跳下月台,接着谈甘也跳下了!迈贞立在月台上喊着,谈甘便转身过去抱了她下月台。纪恺只望着发呆。这时一群黄包车来接他们三人,他们选坐了,车夫飞也似的向着不远的小城里去。

这所小城,从前纪恺与谈甘曾在这儿念书的,所以很熟悉;他们走进南门,那些陈旧的店铺像是旧相识,迈贞也稀罕的望着。穿过了西门,走进古庙似的一所书院的旧址,他们就在这里歇息。

天光晚了,这久已空旷的书院,尤其显出荒凉岑寂。

他们从客厅里搬出几把藤椅坐在庭前;甬道的两旁树木花草,蚊虫在这里奏出微细的音乐。仆人端了茶来,纪恺一喝而尽。像从梦里醒来,睁出眼儿向着谈甘与迈贞望了一歇,便又吩咐仆人弄酒菜。迈贞并坐在谈甘的傍边,教他唱长生殿的歌曲。

“今天是七夕,唱这曲子很好。啊,我三年前在这里一个人孤寂地住了十多天,风静小庭砐泣夜,月明古寺鬼窥人。

这就是那时候得到的二句诗。”纪恺说到这里,迈贞不由得起了寒颤;她忽而离着坐位喊道:

“不好了,不好了!”说着把她的裙子乱扑,一条七八寸长的百足虫落到地上,谈甘忙的踏了一脚。她接着说:“我最害怕是百足虫,小时候几次被它咬伤皮肤。你看它的身体踏做了二段,还会蠕蠕地不死呢。”

“这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谈甘插了一句话,她由是狠命地去踏了几脚。纪恺又呆了,“啊,这是我的命运!”他想要说出,终于止住了。

仆人在庭前燃上了灯罩,搬上酒菜。迈贞觉得这时有异样的欢乐,她和谈甘讲些日本的事情。纪恺有时插几句话,总是不很高兴似的。后来他兴奋了,只管喝酒连了十多杯,他的脸儿苍白得不成样子,眼泪一滴滴的落下来;被迈贞与谈甘也觉察了,便劝阻他,他不但不听,并且喝得更厉害了。谈甘抱着了他,吩咐仆人撤去酒杯,他才伏在台上嘤嘤地大哭。

迈贞看了这种情形,心里便不舒服起来;想要回去,而纪恺的哭声更加大了。谈甘扶着他离去酒席,开了走廊的侧门,踱到草地上;迈贞跟在后面。纪恺对了天空的明月忽又发笑起来。迈贞便说:“我心悸还没止住,你真吓得我死去活来!”

“小姐,对不起!……”纪恺向她鞠躬赔罪,他便挥了臂儿,蹒跚地上泥山去,谈甘忙的扶着他。

“回去罢,回去罢,上山去干甚么?”迈贞又惊惶地喊了,纪恺不听,她没法,只好拉了谈甘衣角一同上山。到了山顶上,谈甘依旧找着他,他又向了天空自言自语地说了许多恨懑的话。

“不如一死!不如一跃而死!……痛快,痛快!”最后他喊了,想要跃下,谈甘止住他了。迈贞催促谈甘扶他下山,他还是三翻四覆的不愿意去。

“好了,好了,今天我乘兴而来,料不到如此田地的。”迈贞抱怨地说了,纪恺听后,便顺从着谈甘下山去;回到客厅里,整了衣冠,便雇了车子回到炮台湾。

旷野的夜风把纪恺的酒意吹醒了一半。他们坐上火车,这一厢车子里,只有他们三人;纪恺伏在案上瞌眠,对面谈甘和迈贞并坐着。他们俩的面庞与面庞紧紧地贴住,在商量下星期到东后的事。然而纪恺时时醒来,偷望他们俩的。

倏忽地路程经过了一半,纪恺醒得多了;他望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迅速地过去,大地与他的心情同样的沉默,孤冷。回转头来,看见谈甘与迈贞甜甜蜜蜜的低语。他想:虽然我在这里,他们俩的心目中早置我于度外的了;想到这里对他们鄙视了一下;不由得心里起了抱恨他们,怀怨他们,厌恶他们;这些意念在他的心里酝酿许久,终于生出仰慕他们,助成他们的反感。车子忽然停止了,他的心潮也止住了。

他们在北站下车,他们俩依旧送她到家里;这时她的母亲候在家里,听得纪恺酒醉,就拿出醒酒的药品给他吃了,他捧了头儿在思度,坐了一歇,果然觉得更清醒了。

由是辞别出来。

冷落的街道上,声息全无;他们踱回去,谈甘走在前面,纪恺愤懑地在他的背上击了几拳;他回过头来说:“你为什么打我,你又醉了吗?”

“不。我早醒了,你们在车子里好快活呀!我要报复。”

“那你尽量报复罢!”

“别生气,说说笑罢了。”纪恺愤懑的神情又平和了。

“其实……”

“好朋友…”

第二天纪恺害病了,他不能起床。一间狭隘的房间里,他的夫人侍候在床前;谈甘也在,但看着纪恺睡在被窝里,二眼深深的陷下,发出微弱的目光;他对他的夫人望了一望说:

“有了你,我总没有出头的日子了!我全身痛苦,都为有了你;啊,啊,你这前世的冤魂!苦扰到我这般地步。”他说后又转身背着他的夫人,他的夫人只是默默地流泪。他又回过来断断续续地对她说:

“然而我辜负你了,你为了几个孩子,天天辛苦;从没享过怎样的乐趣;怎样的华贵;你尊我如帝王,你自视如婢仆;我真对你不起。……我太忍心了!我的病好了以后,定然和你到外边去玩。……”他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便如睡非睡的沉默着。谈甘觉得没意思了,也退出去。

过了两天,他的病越发厉害了;他的夫人在外室调药剂。谈甘坐在他的床前看护他,谈甘靠在床架上看书,时时注望他的面颜;他醒过来看见谈甘,便又兴奋起来;想要爬起来,可是没有力量。谈甘止住了他,他睁着眼儿,落下几点眼泪,摇摇头对谈甘说:“朋友,这回我不会好了。如其我死了,你赶速想法与迈贞实现事实,我在阴间还会帮助你们:若是她为别人得去,我要化为厉鬼,弄得这一个人不死不活的受活地狱。朋友!你别要忘记呢。”他说后又像清醒了一些。

“不关紧的,你安心养病罢!无论如何我总听你的话。

……”谈甘没有答完,他又昏昏阵阵地说乱话了;他的话也听不懂,只是模糊中带着“迈贞”的名字。

又过了两天,谈甘到纪恺的家里去望他,觉得他的病更厉害了;谈甘叫他,他停了瞳子凝望,已昏迷不省人事。他的夫人坐在旁边流泪,把一张破纸,递给谈甘说:“请谈先生看一看……他昨天夜里写的……写的甚么?”谈甘接了看下:“迈姊:我的运命正是你所畏惧的百足之虫,我现在死了,可是还没有僵。我所等待的,要你在我冰冷的脸上,给我一个热烈的吻,那么我便安全地僵去。我所请求你的,我想你或也愿意的罢!谈君是我的好朋友,我和他是一体的;将来你与他成了事实,也可说是我的幸福;有他我虽死如不死,我这请求你的,谅他也不会阻止的罢。——啊,末日临到我身上了,我只渴望着最后的温慰。纪恺上”

这些话写在纸上,字迹潦草,谈甘认了半天才得看完;脸色苍白,心中不由得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恐怖。勉强把这信折袋起来,回出去,想到迈贞家里商量。待他跨出门口,忽然纪恺夫人的哭声发作了;大约纪恺在这时物化了。

十一年十二月三日稿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