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文学艺术 > 雷峰塔 > 十二

雷峰塔 十二

作者:张爱玲 分类:文学艺术 更新时间:2025-01-13 16:49:07 来源:本站原创

亲戚里走得最勤的是罗侯爷夫人。她带着儿子另外住,儿子也是丫头生的,不是她亲生的。她胖,总挂着笑脸,戴一副无框眼镜。

“打麻将吧?”一见面她总是这么说,“麻将”两个字一气说完,斜睨一眼,邀请似的。

可要是别人想去看美国电影,她也跟着去。

“真怕坐在她旁边。”珊瑚道,“从头到尾我就只听见‘他说什么?’‘她说什么?’”

回来之后侯爷夫人还想要听电影情节。

“让露说,”珊瑚道,“她横竖看了电影非要讲给人听。”

“没人逼着你听啊。”露道。

珊瑚自己不耐烦说,却又忍不住打岔:“还不到这一段吧?”

“到了,你想成别张片子了。”她将钢琴椅挪到房间正中央,拍拍椅面,“来,我学给你看。”

“不犯着你学给我看,我刚看过。”

“雪渔太太,来这儿坐。”

雪渔是罗侯爷的名字。他太太吃吃笑着过来,坐下来,伛偻着肩,紧握着两手放在膝上,捧着灰色丝锦旗袍下的肚子,像只枕头。“嗳,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做,只不跟他说话。他叫‘薇拉—’她叫什么来着,珊瑚?是薇拉吧?对了,就是薇拉。他想要跟她求爱。”她伸手越过雪渔太太的头,搂她的肩。

雪渔太太板着脸,别人都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现在我要做什么?”

“你还是不肯看他。‘薇拉—’他想吻你。”

琵琶坐在地上看着,大笑起来,在狼皮褥子上滚来滚去。末了还是她母亲的一个眼神止住了。

“露真会演戏。”雪渔太太道。

“有人就说我真应该去演电影。”露道。

“是啊,在船上遇见的一个人。”珊瑚道。

“他想介绍我一个拍电影的。”

“怎么都不听见珊瑚遇见什么人?”雪渔太太突然问道,又匆匆回答自己的问话,“眼界太高了。”

短短一阵沉默之后,露笑道:“谁要她总是喜欢像我一样的人。”

珊瑚没接这个碴,也和一般婚姻大事被拿来谈论的女孩子一样缄默不语。

雪渔太太猜测出洋这么多年,露必定谈过恋爱。她欢喜她这点,像是帮所有深闺怨妇出了口气。这里像是开了一扇门,等着她去探索,可是碍着孩子在眼前,只能作罢。

“你做媒人更好,露。”

“珊瑚不喜欢媒人。”

“总不会一个中意的人都没有吧?”

“我们没见过很多人,不跟那些留学生来往。”

“人家都看着我们觉得神秘。”珊瑚道,“当我们是什么军阀的姨太太。”

雪渔太太笑道:“真这么说?”

“现今都这样,总是送下堂妾出洋。”

“南京的要人到现在还是哪个女人不要了,也往国外送。”露道。

“他们自己掉了差事也往国外跑,说是去考察,还不是为了挽回面子。”珊瑚道。

“女孩子还不止是为面子,还为了钓个金龟婿,出洋的中国人哪个不是家里有钱。”

“我就没钓着。”珊瑚笑道。

“你挑得太厉害了。”雪渔太太道,“读书识字的女人就是这点麻烦。不怪人家说:念过小学堂的嫁给念过中学堂的,念过中学堂的嫁给念过大学堂的,念过大学堂的嫁给念过洋学堂的,念过洋学堂的只有嫁给洋人了。”

“倒不是女人老想嫁给比她们高的,男人也宁愿娶比他们低的。”珊瑚道。

“说真格的,怎么没嫁给洋人?”雪渔太太问道,对象是露,不是珊瑚。这话不该她答。

“洋人也是各式各样。”露道,“也不能随便就嫁。”

“别那么挑眼。‘千拣万拣,拣个大麻脸。’”

“最气人的是我们的亲戚还说珊瑚小姐不结婚,都是跟我走太近的原故。”露道。

“话可是你亲弟弟说的。”珊瑚打鼻子里哼一声,“说是同性恋爱。”

“他学了这么个时新的词,得意得不得了。”露道。

“我就不懂,古时候就没有什么同性恋爱,两个女人做贴心的朋友也不见有人说什么。”珊瑚道。

“古时候没有人不结婚,就是这原故。”雪渔太太道,“连我都嫁了。”

“是啊,现在为什么有老处女?”珊瑚道。

“都怪传教士开的例。”雪渔太太道。

“老处女在英语里可不是什么好话。”露道,“这里就不同了。处女‘冰清玉洁’,大家对一辈子保持完璧的女人敬佩得很。”

“是因为太稀罕了。”珊瑚道。

“也是因为新思想和女权的关系。”露道。

“嗳,叫人拿主意结婚不结婚,有人就是不要。”雪渔太太道。

“我从来也没说过不结婚。”珊瑚道。

“那怎么每次有人提亲,十里外就炸了?”雪渔太太道。

“我就是不喜欢做媒。”

“大家都说珊瑚小姐是抱独身主义。”

“这又是一个新词。”

“听说抱独身主义就在小指头上戴戒子,是不是真的?”

何干端了盘炸玉兰片进来,是她的拿手菜。

“小琵琶,”雪渔太太一壁吃一壁说道,“她像谁?像不像姑姑?”

“可别像了我。”珊瑚道。

“她不像她母亲,也不像她父亲。”

琵琶小时候面团团的,现在脸瘦了,长溜海也剪短了,把眼里那种凝视的精光也剪了。现在她永远是笑,总告诉她别太爱笑,怕笑大了嘴。

“琵琶不漂亮。”露道,“她就有一样还好。”

“嗯,哪样好?”雪渔太太身子往前倾,很服从地说。

琵琶也想知道。是她的眼睛?小说里,女主角只有一样美的时候,永远是眼睛。她倒不注意她的眼睛是不是深邃幽黑,勾魂摄魄,调皮而又哀愁,海一样变化万端,倒许她母亲发现了。

“猜猜。”露道,“你自己看看。她有一样好。”

“你就说吧。”雪渔太太咕噜着。

“你猜。”

“耳朵好?”

耳朵!谁要耳朵!她确实不像陵有对招风耳,又怎么样?陵有时睡觉一只耳朵还向前摺,还是一样好看。

“那就不知道了,你就说是什么吧。”雪渔太太恳求道。

“她的头。”露道,手挥动,像揭开面纱。

“她的头好?”

“她的头圆。”

雪渔太太摸了摸她的头顶。“嗳,圆。”仿佛有点失望,“头要圆才好?”

“头还有不圆的?”珊瑚道。

“当然有。”露圣明地说道。

琵琶与陵每个星期上两堂英语课。露把自己的字典给了他们。翻页看见一瓣压平的玫瑰,褐色的,薄得像纸。

“在英国一个湖边捡的。好漂亮的深红色玫瑰,那天我记得好清楚。看,人也一样,今天美丽,明天就老了。人生就像这样。”

琵琶看着脉络分明的褐色花瓣。眼泪滚了下来。

“看,姐姐哭了。”露向陵说,“不是为了吃不到糖而哭的。这种事才值得哭。现在的人不了,不像从前,诗里头一点点小东西都伤感,季节变换,月光,大雁飞过,伤春悲秋,现在不兴了。新的一代要勇敢,眼泪代表的是软弱,所以不要哭。女人太容易哭,才会说女人软弱。”

琵琶得了夸奖,一高兴,眼泪也干了。很希望能再多哭一会儿。虽然哭的理由过时了。

“记得这片玫瑰吧,珊瑚?我在格拉斯密尔湖捡的。”

“嗳,真是个漂亮的地方。只是每次想起来就想起谋杀案。”

“什么谋杀案?”琵琶开心地问道。

“问你母亲,她喜欢说故事。”

“那件案子真是奇怪,最奇怪的是偏让我们碰上了。我们到湖泊区去度假,再没想到那么安静偏僻的地方会遇见中国人。这两个人都是中国的留学生,才新婚,来度蜜月。我们住同一间旅馆,可是我们不愿去打扰他们,他们也不想交朋友,见了面也只点个头。有一天他一个人回旅馆来,早上他们出去散步。旅馆的人问他太太呢,他说回伦敦了。他们不信。”

“嗳,他们以为小两口是吵架了。”珊瑚道。

“不是,老板说他一开始就不信。这些人以为华人都是傅满洲。”

“那里的人对中国什么都不知道。”珊瑚道,“会问‘中国有鸡蛋没有?’头一次见了中国人,偏偏又是个杀妻的,末了上了绞架。真是气死人。”

“他们几天以后才找到她,坐在湖边,两只脚浸在湖里。赤着脚,一只丝袜勒在颈子上,勒死的。”

“最恐怖的地方是伞。”珊瑚道。

“嗳,她还打着伞,可能是靠着树什么的,背影看上去就只是一个女人打着伞坐在湖边。”

“抓到他了吗?”琵琶问道。

“在伦敦抓到了。也许是把她的几张存摺都提出来了露了形迹。”

“还不是为了她的钱才娶她的。”珊瑚道。

“他们两个在一块,让人忍不住想,男的这么漂亮,女的太平常。”

“那女的丑。”

“她是马来亚华侨,听说很有钱,就是拘泥又邋遢。”

“是丑。”

“男的在学生群里很出风头,真不知道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太傻了。我看他也不是蓄意的,要杀也不会急于这一时。一定是他们坐在湖边,新婚燕尔嚜,她跟他亲热,他实在受不了,装不下去了。嗳唷,”她羞笑道,“没有比你不喜欢的人跟你亲热更恶心的了!”

“我真弄不懂,她怎么会以为他爱她?”

“当然是昏了头了,一个女孩子,一个人在外国,突然间有个漂亮的同乡青年对她好。”

“我真不懂人怎么能这样子愚弄自己。我要是她,就做不到。”

“像那样的女孩一恋爱了,就一定是真的爱。我倒想起榆溪了。”露笑弯了腰,捧着单薄的胸口,她向琵琶说:“你父亲也有多情的时候,那时候最恶心。”

琵琶爱听这件杀妻案,恋恋不忘的却是干枯的玫瑰花瓣。人生苦短,这粉碎了一切希望的噩耗打上门来了。无论将来有多少年,她总觉过一天少一天。有的只是这么多,只有出的没有进的。黄昏她到花园里,学那个唱《可怜的秋香》的女孩子,在草地上蹦跳舞蹈。触摸每一棵树丛,每一个棚架,每一段围篱,感觉夕照从一切东西上淡去。

“一天又过去,坟墓也越近。”

她唱道,可惜没能押韵。她迫切需要知道有没有投胎转世。她不问她母亲,知道她会怎么说,而她也会立刻就相信,就得放弃那些无穷无尽过下去的想法。问老妈子们也不中用。她们的宗教只是一种小小的安慰,自己也知道过时了,别人看不起。也不想跟谁分享,或说服自己不信。何干趁着跟佟干去买布,偷偷到庙里。两人都烧了一炷香,事后谈起来,还透着心虚的喜悦。

“下次带我去好不好?”琵琶问她。

“啊,你不能去,人太多了。”

琵琶倒没放在心上太久。突然之间她的生活里太多的事情,丰富得一时间不能完全意会。她大字形坐在织锦小沙发上看书,双腿挂着一边椅背。钢琴上一瓶康乃馨正怒放,到处都是鲜花。露用东西两个世界的富丽来装潢房子。她拿嫁妆里的一套玻璃框卷轴做炉台屏风,绣的四季风景。从箱子里挖出布料来做椅套,余下的卖给古董商。沙发上永远堆了异国的东西,偶尔会引出“别碰”的喊声。古董商一次找一个上家里来,针织小帽,黑色长袍微带冰湿的气味,都长得一个模样,面无表情地检视皮袍等什物。琵琶挨近去看这列队的游行,绣花的小图穿插着抽象图案与昆虫,看得她头晕眼花,嗒然若失,只觉得从指缝中溜走,却不知溜走了什么。

需要疾言厉色的时候总是珊瑚登场。

“我们没有时间讨价还价。”古董商一挑剔,她便开口道,“只要开个价钱。价钱不对,我们就找别人来。我们没那个工夫整天争多论少,我们还有别的事要忙。”

古董商很是生气,也不知该不该听信她的话,指不定她这是以退为进。末了铁青着一张脸,他脱口道:“十六块。”

“好,十六就十六。”

他铁青着一张脸掏出一幅折起来的白布,打了个包袱,是个庞大的白球,顶上有摺子。

“拿得动么?”露问道。

“行。”

两手环抱住白色巨岩,还得想办法看路,他忍不住露出讽刺的笑容。琵琶看着他两脚外八,开心地走了出去。总是又有东西来填补空出来的位置,而且新的东西似乎是更该买的。给她和陵的三轮的小脚踏车,给陵的一辆红色小汽车,真有驾驶盘,因为他长大了要当汽车夫。买的卖的,双向交通川流不息。有时露上街也带着琵琶。在百货公司某个柜台太久,连琵琶都觉得无聊。店伙很巴结,从柜台后不知哪里搬出椅子来。

“请坐请坐。坐着看舒服。”

露会拒绝,微有些不悦,像是嫌她看得太久了。可是琵琶坐了下来。玻璃下的东西晶晶亮亮的虽然迷人,看久了眼皮子也直往下掉,到最后露也得坐下来。

从百货公司里出来,得穿越上海最宽敞最热闹的马路。

“过马路要当心,别跑,跟着我走。”露说。

她打量着来来往往的汽车电车卡车,黄包车和送货的脚踏车钻进钻出。忽然来了个空隙,正要走,又踌躇了一下,仿佛觉得有牵着她手的必要,几乎无声地啧了一声,抓住了琵琶的手,抓得太紧了点。倒像怕琵琶会挣脱。琵琶没想到她的手指这么瘦,像一把骨头夹在自己手上,心里也很乱。这是她母亲唯一牵她手的一次。感觉很异样,可也让她很欢喜。

圣诞节露为孩子们弄了很大一棵树,树梢顶着天花板。

“站开点,小心,可不能起火了。”她警告道,兴奋地笑。她和珊瑚挂起了漂亮的小饰品,老妈子们帮着把蜡烛从树顶点到树根。

“真漂亮。”琵琶赞叹个不停。蜡烛的烛光向上,粉红的绿色的尖笋。蜡烛的气味与常青树的味道混和,像是魔法森林里的家。露和珊瑚要同罗家的几个年青人出去吃晚餐跳舞,罗侯爷的儿子和侄子。看着她们换装,变成圣诞装饰也是一种享受。露一身湖绿长袍,缀了水滴形珍珠的长披肩,绣着雨中的凤凰。珊瑚是及膝米色长毛绒大衣,喇叭裙厚厚滚了一圈米色貂毛。

“当心蜡烛啊。”露临出门还不忘再嘱咐老妈子们一声。

第二天下午孩子们的礼物在圣诞树下拆开。他们并不习惯得到礼物,每年也只有旧历年有红包,给亲戚磕头,亲些的得十块钱,疏些的得四块钱。老妈子们让他们把压岁钱搁在枕头底下睡一晚,然后就存进了银行账户,再也不看见了。这时他们坐在满地的盒子、包装纸、细刨花里,兴奋地知觉麻木了。打杂的又拿进了一个篮子来,是一只活蹦乱跳的小狗。

“你们要给它取什么名字?”露问道,“随便什么都可以,是你们的狗。”

中国人给狗取名字不外乎小花、小黄、来富。琵琶却决定要叫它威廉,是陵的众多英文名里不用了的。小狗有黄色班点,耳朵不大看得见。姐弟俩带着小狗躺在地毯上看英文童书上的插画,英文还看不懂。书上的树宝塔似的绿裙展开来,吊着凤梨和银蓟。西方特为孩子们创造的魔法世界欢喜得她不知如何是好。而且她还享受着中国的奢华。有几家亲戚与露很亲热,不是“认养”了她就是陵。她一下子多了三个干妈,旧历年送她钱,每回去都还带糖果回来。自己的母亲依旧是最好的,很像是神仙教母,比一般人的母亲都要好,她很得意有这样的不同。

有天她母亲父亲却在午餐时吵了起来。两人一天中只有这个时候会碰面。

“我是回来帮你管家的,不是帮你还债的。”

“这笔钱我不付。”

“我不会再帮你垫钱了。”

“看看这个。又没人生病,还会有医院的账单。”

“谁像你?医生说你打的吗啡够毒死一匹马了,要你上医院还得找人来押着去。”

“这笔钱我不付。看看这些账单,一个人又不是衣服架子。”

“你就会留着钱塞狗洞,从来就不花在正途上。”

“我没钱。你要付,自己付。”

“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榨干她,没有钱看她还能上哪。”

何干一听拉高了嗓门,早把孩子们带到法式落地窗外。琵琶不愿走。餐桌是个狡猾的机器,突然不动了,前一向一直好好的,修理起来当然不用一分钟。珊瑚姑姑不就还默默吃她的饭,佟干也一样立在她背后摇着蒲扇?她习惯了父亲母亲总是唱反调。记忆里总是只有在吵架的时候才看见他们两个一块。珊瑚跟陵、她自己也知道是当他们的缓冲器,她也喜欢那样。两人仍是高声。也许是没什么,他们只是见面就吵。洋台上明亮而热。红砖柱之间垂着绿漆竹帘子,阳光筛下来,蝉噪声也筛了进来。

“在这儿玩。”何干低声道,靠着阑干看着他们骑上三轮脚踏车。

两人绕着圈慢慢骑着。洋台不够大,姐弟俩一会儿擦身而过,看也不看一眼。屋里的声音还是很大,露像留声机,冷淡地重叠着榆溪的暴吼拍桌,可是琵琶听不出他们在吵什么。恐怖之中地板下突然空了,踏板一往下落,就软软地往下陷。她又经过弟弟一次,也不看他。两人都知道新房子完了。始终都知道不会持久。

“你姑姑跟我要搬走了。”一个星期之后露向琵琶说。她拿着一根橙色棍子擦指甲油,坐在小黄檀木梳妆台前面,镜子可以摺叠放平,也是她的嫁妆。“我们要搬进公寓,你可以来看我们。你父亲跟我要离婚了。”

离婚对琵琶是个新玩意。初始的畏惧褪去后,她立刻就接受了。家里有人离婚,跟家里有汽车或出了个科学家一样现代化。

“几年以前想离婚根本不可能,”她母亲在说,“可是时代变了。将来我会告诉你你父亲跟我的事,等你能懂得的时候。我们小时候亲事就说定了,我不愿意,可是你外婆对我哭,说不嫁的话坏了家里的名声。你舅舅已经让她失望了,说我总要给她争口气,我不忍心伤她的心,可是她也已经过世这么多年了。事情到今天的地步,还是我走最好。希望你父亲以后遇见合适的人。”

“这样很好。”琵琶不等问就先说。震了震,知道离婚是绝对正确的,虽然这表示新生活也没有了。

露却愣了愣,默然了一会,寻找锉指甲刀,“你跟弟弟跟着你们父亲过。我不能带着你们,我马上就要走。横竖他也不肯让你们跟我,儿子当然不放,女儿也不肯。”

琵琶也觉得自然是跟着老妈子和他们父亲过,从没想过去跟着她母亲。可以就好了!跟着母亲到英国,到法国,到阿尔卑斯的雪地,到灯光闪烁的圣诞树森林。这念头像一道白光,门一关上就不见了。多想也无益。

“这不能怪你父亲。不是他的错。我常想他要是娶了别人,感情很好,他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我们不要紧。”琵琶道,也学母亲一样勇敢。

“你现在唯一要想的就是用功念书。要他送你去上学得力争,话说回来,在家念书可以省时省力,早点上大学。我倒不担心你弟弟,就他这一个儿子,总不能不给他受教育。”

露和珊瑚搬进公寓,公寓仍在装潢,油漆工、木匠、电工、家具工来来去去。倒像新婚,不像离婚。琵琶去住一天,看得眼花缭乱。什么样的屋子她都喜欢,可是独独偏爱公寓。

露与榆溪仍到律师处见面,还是没有结果。

榆溪坚决不签字,“我们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叫我拿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无论怎么样也不能由我开这个风气,不行。”

只要能把婚姻维持下去,有名无实他也同意。倒不怕会戴绿帽子,他了解自己的妻子。娶到这样的妻子是天大的福气。可是他翻来覆去还是那句话:

“我们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

毫无希望的会面拖下去。

“我一直等你戒掉吗啡。”露道,“把你完完整整地还给你们沈家,我也能问心无愧走开。过去我就算不是你的贤内助,帮你把健康找回来至少也稍补我的罪愆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我很对不起你。”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说。榆溪心一灰,同意了。往后半个钟头两人同沐浴在悲喜交加之中。下次见面预备要签字了,榆溪却又反悔。沈家从来没有离婚的事。

英国律师向露说:“气得我真想打他。”租界上是英国律师占便宜,他总算威吓榆溪签了字。

“妈要走了。”露同琵琶说,“姑姑会留下。”

“姑姑不走?”

“她不走。你可以过来看她,也可以写信给我。”

她母亲的东西全摆出来预备理行李,开店一样琳琅满目,委实难感觉到离愁。启航到法国那天,琵琶与陵跟着露的亲戚朋友去送行,参观过她的舱房,绕了一圈甲板,在红白条纹大伞下坐了下来,点了桔子水喝。国柱一家子带了水果篮来,露打开来让大家都吃。

“可别都吃完了。”国柱的太太吩咐孩子们。

“来,先擦一擦。”露道,“没有水可洗,也不能削皮,就拿手帕擦,用点力。”

“哪费那个事!”国柱道,“街上买来就吃,也吃不死,嘿嘿!”

“等真病了,后悔就来不及了。”露说。

“人吃五谷杂粮的,谁能不生病?我们中国人最行的,就是拖着病长命百岁。”

“拜托你别说什么‘我们中国人’,有人还是讲卫生的。”

“嗳呀,我们这个老爷,”他太太道,“要他洗澡比给小娃子剪头发还难。”

“多洗澡伤原气的。”国柱说。

“你的原气—整个就是消化不良。”露说。

“这一对姐弟,到了一块老是这样么?”雪渔太太问国柱太太。

她笑道:“他是因为姑奶奶要走了,心里不痛快。”

“珊瑚可落了单了。”雪渔太太胖胖的胳膊揽住了珊瑚的腰,“我来看你,跟你做伴。”

“好啊。”

雪渔太太又搂住了露的腰,三人像小女孩似的并肩而站。“再见面也不知道哪年哪月了。”

“在中国舒舒服服地住着偏不要,偏爱到外头去自己刷地煮饭。”国柱嘟囔着。

“上回也是,我倒顶喜欢的。”露道。

“一个人你就不介意做这些事。”珊瑚道。

“只有这样我才觉得年青自由。”露道。

“哼,你们两个!”国柱道,“崇洋媚外。”

“也还是比你要爱国一点。”珊瑚道。

“我们爱国,所以见不得它不够好不够强。”露道。

“你根本是见不得它。”国柱说。

露道:“你们这些人都是不到外国去,到了外国就知道了,讲起中国跟中国人来,再怎么礼貌也给人瞧不起。”

“哪个叫你去的?还不是自找的。”

露不理琵琶与陵。有人跟前她总这样,对国柱的孩子却好,是人人喜爱的姑姑。今天谁也没同琵琶和陵说话。国柱、他太太、雪渔太太只是笑着招呼,就掉过了脸。离了婚的母子,也不知该说什么,不看见过这种情况。他们也都同榆溪一样,家里从来没有离婚的事。琵琶跟着表姐去参观烟囱、舰桥、救生艇,一走远一点就给叫回来。黄澄澄的水面上银色鳞片一样的阳光,一片逐着一片。挨着河太近,温暖的空气弄得她头疼。这是杨家的宴会,她和弟弟不得不出席,虽然并不真需要他们。

好容易,站到码头上,所有人都挥手,只有琵琶与陵抬头微笑。挥手未免太轻佻鲁莽了。

在家里,又搬家了,搬回衖堂里,这次房子比较现代。离婚的事一字不提。榆溪的脾气倒是比先前好。西方坠入地平线下,只留下了威廉这条狗。没有了花园追着狗玩,就到衖堂里追。渐渐也明白了,虽然心痛,小狗待琵琶与陵和街坊的孩子没有什么两样。跟着他们跑,因为精神昂扬,不是因为他们喊它。晚上拴在过道,半希望能变成一只看门狗。老妈子们不肯让狗上楼,榆溪不准狗进餐室。琵琶与陵从来不吃零嘴,三餐间也没有东西喂它。喂威廉的差事落到佟干头上,照露的吩咐给它生猪肝,老妈子们嫌糟蹋粮食,可是没有公开批评。

“别过来,狗在吃饭。”何干警告道,“毛脸畜牲随时都可能转头不认人。”

厨子抱怨猪肝贵,改喂剩饭泡菜汁。

“还不是照吃不误。”老妈子们说。

威廉老在厨房等吃的。厨子老吴又骂又踢,还是总见它在脚边绕。琵琶觉得丢脸,喊它出来,它总不听。它倒是总不离开厨子老吴。厨子高头大马,圆脸,金鱼眼布满了红丝,肮脏的白围裙下渐渐地坟了起来,更像屠夫。

“死狗,再不闪开,老子剥了你的皮,红烧了吃。”他说。

打杂的笑道:“真红烧可香了,油滋滋的,也够大。”

“狗肉真有说的那么好吃?”佟干问道。

“听说乡下的草狗有股子山羊的膻气。”打杂的说。

“狗肉不会,没听人家说是香肉嚜。”厨子道,“招牌上都这么写的,有的馆子小摊子就专卖香肉。”

“那是在旧城里。这里是租界,吃狗肉犯法。”打杂的说。

“管他犯不犯法,老子就煮了你,你等着。”厨子向狗说。

“嗳,都说狗肉闻起来比别的肉都要香。”何干说。

“是啊,治绦虫就是用这法子。把人绑起来,面前搁碗狗肉,热腾腾的。”打杂的道,“他够不着,拼命往前挣,口水直流,末了肚子里的绦虫再也受不了了,从他嘴里爬出来,掉进碗里。”

每次厨子老吴扬言要宰了狗,佣人就一阵的取笑讨论,跟请先生一样成了说不厌的笑话。琵琶只有装作不听见。

有天早上狗不见了。琵琶与陵屋子找遍了,还到衖堂里去找,老妈子们也帮着找。下午佟干轻声笑着说:“厨子送走了,送到虹口去了。”漫不经心的口气,还是略显得懊恼,难为情。

琵琶冲下楼去找厨子理论。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狗丢了,没那条狗我的事就够多了。”他说。

“它老往外跑。”打杂的道,“我们都没闲着,谁能成天追着一只狗?”

“那只狗这一向是玩野了。”何干道。

“佟干说是你把它送到虹口了!”

“我没有。谁有那个闲工夫?”

“她不过这么说说,怕你跑到街上去找。”何干道,“你可不准到街上去乱走。”

“是厨子捉了。”琵琶哭了起来。

“吓咦!”何干噤吓她。

“我只知道今天早上狗不在厨房里,我可一点也不想它。”厨子说。

“它自己会回来。”何干跟琵琶说。

“只要不先让电车撞死。”厨子说。

他们知道她不能为了母亲送的狗去烦她父亲。当天狗没回来。隔天她还在等,并不抱希望。下午她到里间去从窗户眺望,老妈子们的东西都搁在这里。一束香插在搪磁漱盂里,搁在窗台上。末端的褐色细棍从未拆包的粉红包装纸里露出来。我要点香祷告,她心里想,说不定还来得及阻止狗被吃掉。到处找不着火柴。老妈子时时刻刻都警告她不能玩火柴。划火柴这么危险的事只能交给老妈子们。她惦记着下楼去,拿客室的烟灰缸里的火柴,又疑心自己划不划得着。总是可以祷告。不然那些没钱买香的呢?老天总不会也不理不睬吧。她抬头望着屋顶上白茫茫的天空。阴天,惨淡的下午,变冷了。老天像是渴望烟的样子。还是去拿火柴的好。可是她顶怕会闯祸失火。还是祷告吧。又不愿意考验老天爷的能耐,末了发现什么也没有,没有玉皇大帝,没有神仙,没有佛祖,没有鬼魂,没有轮回转世。她的两手蠢蠢欲动,想从白茫茫的天上把秘密抠出来。好容易忍住了,一手握住那束香,抬头默念,简短清晰,更有机会飞进天庭去:

“不管谁坐在上头,拜托让我的狗威廉回家,拜托别让它给吃了。”

反复地念,眼圈红了。在窗台前又站了一会才出去。不会有用的。没有人听见,她知道。连焚香的味道都没有,吸引不了玉皇大帝的注意。

晚上醒过来,听见门外有狗吠。睡在旁边的何干也醒了。

“是不是威廉?”琵琶问道。

“是别人家的狗。怎么叫得这么厉害?”

“说不定是威廉。下去看看。”

“这么晚了我可不下去。”何干悻悻然道,“楼下有男人。”

“那我下去。”

“唉哎嗳!”

极惊诧的声口。整个屋子都睡了,在黄暗的灯光下走楼梯,委实是难以想像。男女有别的观念像宵禁。琵琶躺到枕头上,还是想下楼去。狗吠个不停。

“要是威廉回来了呢?”

“是我们家的狗早开门放进来了,不会让它乱叫吵醒大家。”

琵琶竖耳倾听,待信不信的。

“睡了。知道几点钟了么?”何干低声威吓,仿佛邪恶的钟点是个埋伏的食人魔,可能会听见。

琵琶担着心事睡着了。第二天人人说是附近人家的狗。好两个月过去了,她也深信天上没有神可以求告,佟干却又懊恼地笑道:

“那条狗回来了,在后门叫了一整晚。厨子气死了,花了一块钱雇黄包车来,送到杨树浦去了,说那儿都是工厂。这次总算摆脱它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