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三．談靜

朋友：

前信談「動」，祇說出一面真理。人生樂趣一半得之於活動，也還有一半得之於感受。

所謂「感受」是被動的，是容許自然界事物感動我的感官和心靈。這兩個字涵義極廣。眼見顏色，耳聞聲音，是感受；見顏色而知其美，聞聲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同一美顏，同一和聲，而各個人所見到的美與和的程度又隨天資境遇而不同。

比方路邊有一棵蒼松，你看見它祇覺得可以砍來造船；我見到它可以讓人納涼；旁人也許說它很宜於入畫，或者說它是高風亮節的象徵。

再比方街上有一個乞丐，我祇能見到他的蓬頭垢面，覺得他很討厭；你見他便發慈悲心，給他一個銅子；旁人見到他也許立刻發下宏願，要打翻社會制度。這幾個人反應不同，都由於感受力有強有弱。世間天才之所以為天才，固然由於具有偉大的創造力，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強烈。比方詩人和美術家，你見不到的東西他能見到，你聞不到的東西他能聞到。麻木不仁的人就不然，你就請伯牙向他彈琴，他也祇聯想到棉匠彈棉花。

感受也可以說是「領略」，不過領略祇是感受的一方面。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僅是最活動的人，也是最能領略的人。所謂領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尋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漢祇管滿口吞嚥，會喝茶的人卻一口一口的細啜，能領略其中風味。能處處領略到趣味的人決不至於沉寂，也決不至於煩悶。朱子有一首詩說：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

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這是一種絕美的境界。你姑且閉目一思索，把這幅圖畫印在腦裡，然後假想這半畝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這首詩比擬人生苦樂多麼恰當！一般人的生活乾燥，祇是因為他們的「半畝方塘」中沒有天光雲影、沒有源頭活水來。這源頭活水便是領略得的趣味。

領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於天資，一半也由於修養。大約靜中比較容易見出趣味。物理上有一條定律說：兩物不能同時並存於同一空間。這個定律在心理方面也可以說得通。

一般人不能感受趣味，大半因為心地太忙，不空所以不靈。我所謂「靜」，便是指心界的空靈，不是指物界的沉寂，物界永遠不沉寂的。你的心境愈空靈，你愈不覺得物界沉寂，或者我還可以進一步說，你的心界愈空靈，你也愈不覺得物界喧嘈。

所以習靜並不必定要逃空谷，也不必定學佛家靜坐參禪。靜與閒也不同，許多閒人不必都能領略靜中趣味，而能領略靜中趣味的人，也不必定要閒。在百忙中，在囂市喧嚷中，你偶然丟開間一切悠然遐想，你心中便驀然似有一道靈光閃爍，無窮妙悟便源源而來。這就是忙中靜趣。

我這番話都是替兩句人人知道的詩下註腳。這兩句詩就是：「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大約詩人的領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近來看周啟孟的《雨天的書》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不要打哪，蒼蠅搓他的手，搓他的腳呢。」覺得這種情境真是幽美。你懂得這一句詩就懂得我所謂──樂趣。

中國詩人到這種境界的也很多。現在姑且就一時所想到的寫幾句給你看：

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

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

──古詩，作者姓名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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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滌餘靄，宇暖微霄。

有風自南，翼彼新苗。

──陶淵明〈時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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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陶淵明〈飲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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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送飄鴻，手揮五弦。

俯仰自得，游心太玄。

──稽叔夜〈送秀才從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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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

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

──王摩詰〈贈裴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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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這一類描寫靜趣的詩，唐人五言絕句中最多。你祇要仔細玩味，你便可以見到這個宇宙又有一種景象，為你平時所未見到的。

梁任公的《飲冰室文集》裡有一篇談「煙士披里純」（Ｉｎｓｐｉｒａｔｉｏｎ），詹姆斯的《與教員學生談話》（Ｊａｍｅｓ：Ｔａｌｋｓ　Ｔｏ　Ｔｅａｃｈｅｒｓ　ａｎｄ　Ｓｔｕｄｅｎｔｓ）裡面有三篇談人生觀，關於靜趣都說得很透闢。可惜此時這兩部書都不在手邊，不能錄幾段出來給你看。你最好自己到圖書館裡去查閱。詹姆斯的《與教員學生談話》那三篇文章（最後三篇）尤其值得一讀，記得我從前讀這三篇文章，很受他感動。

靜的修養不僅是可以使你領略趣味，對於求學處事都有極大幫助。釋迎牟尼在菩提樹蔭靜坐而證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古今許多偉大人物常能在倉皇擾亂中雍容應付事變，絲毫不覺張皇，就因為能鎮靜。

現代生活忙碌，而青年人又多浮躁。你站在這潮流裡，自然也難免跟著旁人亂嚷。不過忙裡偶然偷閒，鬧中偶然覓靜，於身於心，都有極大裨益。你多在靜中領略些趣味，不特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朋友們看著你也快慰些。

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聰明過度的人，祇是對著沒有趣味的人，要勉強同他說應酬話，真是覺得苦也。你對著有趣味的人，並不必多談話，祇是默然相對，心領神會，便可覺得朋友中間的無上至樂。你有時大概也發生同樣感想罷？

眠食諸希珍重！

你的朋友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