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类书文集 > 中年 > 辑六 古今杂谈

中年 辑六 古今杂谈

作者:俞平伯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5-01-09 13:47:59 来源:本站原创

智人愚人聪明人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老子》

这似乎是反话,却亦有正面的意思,所谓“正言若反”也,所以下面接着说,“玄德深矣远矣,与物反矣,乃至于大顺”。太史公亦说,“老子深远矣”。这两个字是大有来历的。

有人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是孔夫子的愚民政策,其实不然。更有人故意这样读,“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大有像笑话里所说“下雨天留客天留我不留”的趣味,殊非说经之体,更可不必了。这老牌《论语》的意思本来很明白的,所谓“不可使知之”者,乃无法使他们知或知得透彻,却非不要或不许他们知也。但老子愚民之意实较仲尼孔氏大为明显。他总不会怕人家骂他“落伍”“开倒车”或“为统治阶级绘蓝图”,——却有一层:在“逝者如斯不舍昼夜”前进之局,即使会趋于幻灭之壑,这倒车开得成否大是问题,或竟已不成问题,吾恐这犹龙的老子生今之世,亦没得啥说的。

古代社会里似乎包括着三种人,不能以职业分。第一是智人或哲人,如孔老释迦及其徒众。第二,愚人即老百姓。这似为两个极端,却互相接近的,所以古书上每以“圣人”与“匹夫匹妇”相提并论,未尝不暗示此意。为什么呢?他们都有所畏,或畏天命,或畏国法,或畏业报,如所谓“菩萨畏因,众生畏果”,所畏虽不同,其有所畏则一也。既有所畏,即有所不为。这有所不为,虽似被动,而自动的有所不为的精神即在这儿扎根。反之则为小人,正如《中庸》上所说,“小人而无忌惮也”。

上边的话未免太头巾气,试从另一个角度看。我父亲的《小竹里馆吟草》卷七有《京寓书感》一诗:

世事推移卅载中,朝臣遗范溯咸同。束身颇畏清流议,冷官曾无竞进风。生计从容蔬米贱,烽烟安静驿程通。辇书弱冠春明道,曾见开元鹤发翁。

叙说光绪初年京官的情形,赞美得或者稍乐观一点,却有一部分的真实。尤以三四一联动人感慨。中国的士大夫与老百姓向来都在一种规范之下被约束着,这个事实怕不易否认吧。

当然,即在顶专制的国度里,决不缺乏另一型的人。单有上述的两种人,亦不能构成这复杂的社会的。人人都这样规行矩步吗?我们也断不能信古代就是如此的。于是有第三种人。这是聪明人,或自作聪明,自以为我比你聪明的人。依传统的看法,这里面包括着无忌惮的小人。“聪明人”似乎是好名词,“坏人”“小人”多么不受听。但亦只名称的区别而已。

保守的分子把中国拉得直往后退,我们传统的习惯呼为君子,那前进的呢,至少有一部分得了小人的雅号;这和现在流行的意念恰好相反,而且非常别扭。在同一的社会里,关于人们的行为有了互相颠倒的批判标准存在着,应用着未有不大混乱的。我想,这是了解中国的实情重要关键之一。越批判越糊涂,实不足怪也。

不错!这第三种人正是最解放的,最开明的,在我们这时代里渐渐地增多起来,渐渐地以一面倒的威力压倒这愚智两端,而咱们的教育亦推波助澜,惟恐其消灭之不速,变化的不快也。教育的目的小孩都知为开通民智。民智既然开通,愚人当然减少,不成问题。又因为近代教育图平均的发展,不善天才的培植,趋于标准化,庸俗化;是以圣哲固决不再生,而通人亦稀如麟角。古代所谓智慧与聪明范围本不同,越聪明或者越不智慧哩。记得有位朋友说过,一切的有所知识都属于聪明,只有中间的虚怀,一点是智慧,义虽不必完全,而诚哉是言也。

我们近代的教育——当然是整个儿的文明机构,不仅仅教育如此,大量地制造这些所谓聪明人,似乎国运总该日进无疆一日千里了。为什么反而后退呢?我不能答。莫非还由于这些保守顽固的分子拉着,坠着,连累着吗?我也不知道。我不敢说它的影响为好为歹,但有一点可以明白的:要好,便会很快的好起来;不好,当然,很快的变坏,如人患了急性的疾病一般。为什么这理容易明白呢?譬如一物,由许多分子构成的,那些保守的人我们叫他惰性分子,那些聪明人我们叫他急性的或活跃分子,惰性的分子,无论做啥,都是慢的;急性的,相反。一辆破车让老牛驮着,即使翻车也这样慢慢慢慢的。若快马加鞭,一楚溜便下去了,绝少犹豫之顷,回旋之地也。

恐怕有人诧异我这文章的内容。在这个年头说这样的话,可谓奇绝矣。奇绝不奇绝且不管它。知识的进步,当然“要得”,可惜其他的不跟着走哩。所以这仅仅的知识进步,本来“要得”,却似乎有点“要不得”起来。这里牵涉得太广,下边稍说几句作为收科。

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以其有知识也,但欲望则人禽之所同。我们盖无法使我们的欲望向知识看齐。(譬如我说,咱们的欲望比白鼠高一百倍,心理学家会证明这数目字否?)不但此也,另一方面,欲望反而跟着知识发展。以万能的近代知识扇着原始的欲焰,吐射万丈的光芒,来煎熬这人类的命运:这就是近代生活的写真。我引用自己的诗句,“我思古之人,愚者何其多”。诚然哉,古之人,愚者何其多也。

一九四八年八月十日

我的道德谈

道德是人生上第一切要的事;我们日常说话做事,都靠着它指导裁判;它竟是我们的标准。但是这个标准,常常改变;每当新旧交替的时候,冲突更觉明显。以中国现在的情形而论,一般人的嘴里尽管念着道德,心里却不很明白新道德旧道德两个字的真正意义,只是感情的误解,因而有所谓新道德旧道德的争论。这虽是交替时代不能免的现象,但社会久滞于过渡状况,一方面阻碍中国的新机,一方面增加人生的苦痛,是很危险的事。所以要解决这个问题,虽然非常困难,而在今日中国却是非常切要。我为这种刺激所迫,就凭着个人一时的感想做这篇论文。我现在不能多读外国书,所以这篇文章定不能满意,定不是道德根本的研究;只希望大家注意,大家讨论;若果将来能够打破这个混沌局面,开出一种急转直下的趋势,便好了。

(一)

现在要说道德问题,应该先明白道德本身是什么?是怎样来的?这都是极重要的事情。必定先要把这两层明白了,立论才有所依据。但这两个问题,都不容易解决;我姑且做个粗浅的答案。

道德本身是什么?我对于这个问题,有两层相关联的意思:——

一、道德是人类一种广泛同情的实现,就是说道德是爱,也没有什么不可。人类于弱肉强食之外,对于非我之人及动物,另具有一种真挚的情感。所以常有许多事情,即没有强力逼迫着去做,而做了之后,在实际上对于他自己并没有利益,或更有所损,在这种情形下尽可以不做,但他觉得不得不做。或者有许多事情,很可以快他一己的欲念,并没有强力不叫做,也不是他不能做,而心里总觉得不愿意。这类心思,是广泛同情的实现,是人类的灵性,这就是道德的根本。

二、道德是个人一种良心的制裁。有自动的能,方清楚自由的意识,主宰精神肉体两方面的势力。他对于个人自己内心负责任,不肯受外界制限。换言之是从我的意志,判断我的行为,做出一种理性的规范,自己不由的去遵守它。

上边话虽分两层,却互有关联。一个人何以会有良心的制裁呢?不外他有广泛同情的缘故。怎样才能够发挥广泛的同情呢?只有服从自己良心制裁的一法。这本是一件事情的两面,并不是两件事,很容易明白的。

道德是怎样来的?要说明这个问题,首先要讲道德和人生的关系。

原来道德之生,乃借人之本能作用去顺应环境,有社会之后,便有共守的定条,这定条就是具体的道德。

道德既然和社会有不可离的关系,社会又是常变的,从此可知道德也是不住的了。要解释这个断案,有两个前提可说。

一、宇宙间没有当住的状态,依科学原理,无论什么东西,在什么时候,都有不息的变化;不过变得快的,觉得是动,慢一点便好像静止;其实动静两个字都是假定的名词,不是事实的真相。

二、宇宙没有绝对独立的事物。无论什么东西,虽各自有其独立之地位,可也互有相连之关系。

依据这两个前提,在理论上已足证明常变是道德必然的性质。从(一)讲起来,宇宙间并没有常住的状态;所以道德本体也是不住的变化。从(二)讲起来,宇宙间没有绝对独立的事物;道德既然关联外界,还要顺应一切;所以不得不跟着它变。

就是在事实上面,也很容易看出这种情形。道德本由人造。推想茹毛饮血的时候,与动物生活差得不远,决不懂得什么道德。到后来知识能力都进步了,应四周围的要求,才有道德上的信条。又不知经过了多少年代,然后有对于道德明确之见解组成有条理的思想。假使人类永久保守,道德原不会发生的。因为顺应变化才生出道德观念,它的本身就是不住的;后起之条件自然不容不变。考之历史和现在,它的变化程序并没有停顿(因有特别情形,暂时停止的,不在此限),更可推到将来也是一样。所以从几方面看来,道德的变化,是永久的,是不住的:这是没有疑惑的了。

道德是什么,算已约略表过。现在要问:我们人类为什么要讲道德?例言之,道德对于人生是否必要?我对于人生所以不离开道德的缘故,有两种设想:究竟还是不能呢?还是不可呢?倘若道德观念从人类本性出来,这是所谓不能;那便没有什么问题,因为它虽不必要,我们却没法丢开它。假使道德是人类后来造成的一种规范,因为它能够达到人生向上的志愿,维持世间的安宁,所以我们不愿意离开它;这就叫做不可。这两种设想,很有点不同。据我的判断,还有是后项而非前项。

人为道德而存在呢?道德为人而存在呢?倘如上一说,道德已经超越人生以上。人类受了造物支配,自然而然的发生道德思想,并没有一种目的在里面。这人生所以不离开道德,竟是不能,讲不到什么可不可。若如第二说,道德以人生为范围,以人生之目的为目的。因为它能满足我们的希望,方才有需要。假使违反这种希望,当然把它去掉,另外建设新道德。前一说是宗教家的说话,探之茫茫,索之冥冥;我们还是认定后一说,以为人类所以不丢开道德是不可,不是不能。既然如此,人类所以要讲道德,必先有个目的。这目的就是人生的幸福,但却不是部分的,暂时的;是全体的,永久的。不单是肉体的,是兼包精神的;不是几个人的,是公众的。我们因为认定道德是达到人生最大的希望的惟一方法,所以要竭力讲究它,遵守它。那些与我们目的相反的伪道德,便该加以破坏。这是人人都懂的,是都该懂的。

人生以幸福为目的,所以道德的作用只是有意识的向善。所谓善者,必须以意识做引导。虽貌似善事,而实无意识可言的,总不在善的范围之内。所以道德的观念,必有清楚的知识;道德的作用,必有自动的能力。真正的道德是有理性的,适于当时的,助社会进化的;决不是专守着死板板的具体条件,去范围一切。如此说来,种种陈腐遗迹,违背理性的伪善,必将渐渐天然淘汰,是无可疑的了。

(二)

道德原为达到幸福而设的。但是有时候,因为社会上道德观念不很一致,便大起冲突,反给人生添许多痛苦,竟和本来目的显然相反了。然而这是一时的现象,无论当时如何危险,只要努力把它解决了,前边便是光明。我们人生总是向着最后之目的走去。

我们要看新旧道德观念冲突的现象,不必在远,中国便是一个极好的例。现在国内社会的情形,真是五光十色,新旧掺杂在一团体,或一家族之中,显然分出绝对相反的两种人来。这两种人说话做事,根本上不相容纳;偏同在一处营公共的生活,冲突就从此多了。我想解决这个冲突,大约有两种办法。

(一)渐进的解决法。主张这一种办法的人,以为凡事都有个顺序。新旧道德观念虽差得很远,但是也可暂且施行一部分的改革,调和两面思想,使他们渐渐接近,冲突自然会无形消灭的。他们的办法,是一面进取,一面迁就。这种渐进派在社会上很占多数。他们的方针,可以叫做调和的解决法。

(二)急进的解决法。这是极少数人的主张。他们以为要有真正的建设,必先有根本的破坏。是非之间总要分清楚,决没有迁就的余地。一种的见解都是糊涂笼统的主张,真理只有一个,不能讲什么调和。他们是想一方推翻旧的,一方创造新的来替代旧的。这办法可以叫做不容忍的解决法。

我的意思,是后项而非前项;现在约略写在下面。

原来社会进化,从古到今,不知改革了多少次。但变化纵不十分剧烈,却也有一定的形迹。大凡人生做事的精神,一方创造,一方便因袭,两种好像矛盾,却是一件东西的两面。宇宙间所有事物,是一息不息的往来:两个概念,瞬息变化,时间本割不断。所谓新旧不过假定而言。种种革新事业,未必把旧的完全去掉。换句话讲,新组织也含有旧的分子。即退一步讲,我们的理想物已经完全变新了,丝毫不留旧的影子了,但这个“创始”这个“新造”依然另有所承受。所有完全靠着个人想得的学说,完全不凭摹仿造出来的新事业,都不是突然而来,都是有个端绪,都是有所承受。因为人类决没有凭空结撰的知识,决没有极端独立不由启发不由经验的知识。这样看来,新旧两个字竟是世俗的说话,不通的名词;就真实道理讲起来,并没这种分别。从此可知道德不能分新旧,只能分真伪。我们只能说有伪道德,不能说有旧道德,只能说有真道德,不能说有新道德。道德不能自相矛盾,就不允许有这矛盾名词加上。若把新旧两种道德同时并举,岂不是认道德可以反背吗?岂不是认道德的标准不一吗?岂不是认近时的伪道德可以乱真吗?

现在所谓旧道德,只是习惯。道德必须有灵性,有意识,能达幸福的目的,能满人生的要求;所以道德必和社会的真相吻合,必不和幸福的效用相矛盾。现在所谓旧道德全是宗法时代的遗传,和现代的生活每每矛盾。非特不能达到人生向上的目的,而且使人堕落在九渊之下,感受许多苦痛(参看《新青年》五卷二号《我之节烈观》)。一般的人所以认它为道德,还不是为习惯所束,不曾仔细在它的效果上着想吗?道德其名而习惯其实,真可谓之伪道德了。

我既用真伪来代替新旧,而且以为现在所谓道德是个伪的,这种真伪道德的冲突,当然不便用调和的方法解决了。调和两字应用的范围,总在两方面大体相合,不过条目上有些不同的时候,至于真和不真,未可容中,根本正相反对,调和决无从着手。从这里看来,渐进的方法绝对不适用,非常明显。然则不管牺牲多么样大,根本把伪的推翻,去建设自由的,活泼的,理性的,适应的真道德,真是刻不容缓的事件!

(三)

既要破坏伪的道德,先要把它的罪状逐样指出,叫大家知道有不得不破坏的原故。古人的伦理观念,原适应于当日的社会情形。我是说它不适应于现今的生活;不是硬说它不宜于古人。

中国伦理思想,从古到今,虽没有大改变,小有出入的地方也很多。但我所要说的,是现在社会一般人心目中的道德观念,不是把周公怎么说,孔子怎么说,汉儒怎样,宋儒怎样,罗列比较起来;做一部中国伦理思想的历史。我的目的专是解决现今之道德问题。

《六经》是中国讲道德的标准,而这类书大都文义艰深,字句残缺。所以中下等社会只有僧道的迷信,遗传的习惯。不但不曾懂真正的道德,就是那不适现今的宗法伦理观念,也还缺陷。至于上流人所谓道德,也不过发挥古训的缺点,消灭它的好处罢了。所以古代道德本不适应现今,而一般之所谓道德,比它本来面目更坏,更不近情理。举几个例证如下:

(一)女子的贞操,在古时遵守已极严了;但夫死无子,还许再嫁。且在宗法社会里面,有这种偏颇道德,也还不奇。后来社会情状渐变,这一件事反变本加厉,认为“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岂不是有点奇怪。

(二)信列于五常,《论语》上面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可见虚伪一事,古人明认为不道德;现在人却拿矫饰当做应世的惟一善法。

(三)古人说,“欲败度,纵败礼。”而现在人大都以吃,喝,嫖,赌,纳妾,为人生最大的幸福。其实纵欲和不节俭,是古代道德悬为切戒的。他们觉得于自己不便,便把平日所以为“口头禅”的经传,置之不问。

中国多数人既不懂什么是道德,事实上又不肯去实行,但是他们嘴里架子永不肯去掉,整天的鼓吹维持风纪,我要劝他先把自己的风纪维持维持才好!

现在最流行的主要道德观念,便是古人所谓“三纲”,列对照表如下:

从下表一看,有个很奇怪的地方,就是底下一排对照上面,都是偏的。如忠是臣的道德,孝是子的道德,贞操是妻的道德。

何以为纲的人竟丝毫不负道德的责任呢?这不是我把表配错,他们讲道德的人,本来说得奇怪。什么叫做三纲,老实说就是三奴。伦理思想的纲领既已充满了奴性,那些细节地方,自然反背人生幸福之目的。多数人以为圣人说的,有苦也不敢说。但是当初还讲“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又说“夫和、妻柔”,这种话虽也有偏重,但总兼顾两面,不是绝对的专制,而且当时有当时的情形,后来人一味死守,实在不妥。我把这三种基本道德,分段略加一点说明和批评。

忠是专制时代愚人的东西。庄周所谓“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正是这个忠字的实在情形。这本是历史上的陈迹,到了现在,虽还有班遗老和头脑不清的人,大谈特谈。其实照时势的逼迫,并不曾有讨论的价值,现在可以不说了。

第二便是孝。中国几千年政治家族社会一切方面,都被它支配。倚赖保守退化种种坏现象,也常靠它作根据。讲到这个问题,虽极有见识和胆量的人,也不敢张嘴,好像一有疑惑,便是“天所不覆地所不载”的。其实把它观察明白,也尽平常的很。

孝的观念发生极早,是子女对于父母情爱的实现,原是很平常很应该的事,怎样在中国会变做人生的罗网呢?这是因为古人主张“君父一体”,又说“齐家而后治国”,用专制势力,遮没它的真相。就亲子的关系,去推行专制,本很容易。儿童原什么不懂,全靠父母指导;等得子女长成之后,便不该凭自己脑筋去支配他们的前途。但古人不明白这个,相信“君父一体”的梦话,硬把成人当作小孩看待,搭起架子,根本消灭子女的人格。一方绝对服从,一方无限的专制,永远叫新的跟着旧的走。中国进步之停滞,这是一极大的原因。

在别的事情,压力重了,便要起反动,还可以解决;在这种情势,却又很难。人的一生,不能离爱,而爱每从亲始。从来人智开明,才会爱国家,爱民族,推而爱人类,再推而爱动物。但当初最亲的是父母,自然最爱父母。有这个原故,父母尽管专制,本心却充满爱情。子女尽不愿服从,奈父母不比旁人,因体恤生我者爱我者的心理,不得不出于为人的容忍。这层障碍,看得破的人未必就打得破,因为有道德的真心在内。于是中国几千年的人生,都现暗淡之色了。现在对于这个问题,应该剖析真伪,分别解决。一面发挥真切的情爱,一面消灭惨苦的拘束。使亲子间有一个正当界限,不得逾越,不相妨碍,然后孝之一字,才是近代真正的道德。

最后这件事是贞操。中国人对于这种观念,是严酷而又片面的,专拿它去压制女子。不苟且是贞;夫死而守是节;夫死而殉,或遭强暴自尽,是烈。这三件倘完全是本人意志,还没什么不可,无奈每每是逼着做的。我反对这种虚伪的道德,有两个理由:第一层,因为它限于一方面;第二层,因为它不造幸福,而造苦痛。

前边所说三种,是现在一般所谓道德的基本。我再把他们的缺点,分出几条,总括的说一遍。

(一)道德随社会而变。现在所谓道德是宗法时代的遗影,到了现在,处处觉着不能合拍。不应时了,便该推翻。

(二)道德根据良心,贵有真挚的情爱。一般所谓道德,大半是些反乎人情,无用的规条。

(三)道德是人人都应该,都能够,都愿意的事。而一般所谓道德,片面居多;一方求全责备,一方完全放任。在这方面万办不到,在那方面又得有人愿意。这类偏畸的道德,就是伪道德。

(四)道德是达到幸福的手段,而一般所谓道德,偏要造出苦痛。

如此看来,伪道德有不能不根本推翻的所在,大家应该没有疑惑的。

(四)

破坏是建设之母,但破坏不过是进行的一种手续,最后的目的,仍应在建设一方面。所以现在解决道德问题,既先要除不合时宜的伪道德,进一步就该把适宜于现在的真道德建设起来。但是建设事业关系很大,决不能随便说说。若果当时稍缺详密之考虑,小有错误,到实施于社会的时候,就会从这点生出毛病。但谨慎又和懦怯不同,胸中果存了退缩推诿的心思,便是学者的自贱。我原配不上讲道德怎样建设,现在姑且把一时的见解随便写下罢了。

新道德的建设上,现在无须谈到具体的条件,应当说明今后道德趋向的基本观念。

(一)尊重个性之独立。道德根据良心,绝对承认个人的人格和独立,决不许有压制和依赖。道德是从内发出来的,不是从外压迫而成的。没意识的盲从,虽做的是善事,也不算真正的道德,况且道德的目的,原为发展人生的福利,若是不许个性的充量发挥而仅凭社会上习惯的制裁,便每每丧失了原来的意义,反而为人生的福利的障碍了。总而言之,道德是达到人生目的的一种重要的手段——是有理性的,——所以必须待个性发挥了后,才可以得个正确根据。中国旧道德之所以为伪道德,正因其否认个性,因而全无灵性了。

(二)发展博施的情爱。道德是爱的实现,兼包人我两方面。戒杀戒嫖,虽是对于人类或动物的同情,依然含有本身向善的目的。再进一层说,只有爱我,没有什么爱人。人类是广义的我,动物是更广的我,以我而爱之,不以人而爱之。历史上的圣哲,以身殉道,都因为爱他自己的精神太切了,因而把次爱的肉体之我割弃了。表面虽是“舍己从人”,其实是牺牲一部分的我,去发展全体的我;牺牲肉体的我,发展精神的我。这种博施的情爱,是道德的根据。

(三)限制纵欲。这是(一)条的附件。既要发展个性,自不得不把诱惑个性使他堕落的恶障去掉。欲就是个性的恶障,凡肉体上的享受都包括在内。我主张限制纵欲,有四个理由:第一,人类应当发挥固有的灵性,兽性放肆,便能昏蔽神明,破坏幸福。第二,人类能支配外境不为外境所支配,欲念过度,便受了束缚,失却意志的自由,不能有进取健全的道德。第三,纵欲之极,只知有肉体之我,不认识有精神上之我,和道德完全相反。第四,人人都有欲念,而世间可以满欲的东西有定限。纵欲过度,供不应求,于是酿成犯罪。从这样看来,欲之为害道德很大。我主张的办法,不是绝对的禁止,是要保守现在社会一部分的裁制力,去节限纵欲。社会制裁原不能没有,不过看它制裁的是什么?如果制裁过度的肉欲,自然是好。

(四)戒绝虚伪。这是(二)的附件。在表面看来,好像不必细讲,世间无论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决没有把虚伪当作道德的。我特别提出这条,却另有个原故。现在中国社会上虽还不至说虚伪就是道德,但背面暗具莫大的势力。什么叫做“深沉”“精明”“老练”“圆通”种种名词,都是虚伪的变相。这种人不但以此自得,还教人这样那样,以为处世如此,精妙极了。这还是顾面子的话,竟有些人专靠虚伪做种种特长,偏又不肯老老实实说出,换上个好听点的名词,叫做“权术”。还有一种人骨子纯是虚伪,用着道德做幌子,去欺世盗名,这更是社会的“蟊贼”了。一般人总要知道虚伪是罪恶,用虚伪冒充道德是更大的罪恶,这种办法,决不容于将来的社会。我敢断言,如永久信仰虚伪,永没有真挚的同情,便永不会有真正的道德。

(一)(二)是积极的建设,(三)(四)附件是消极的建设。我个人对于道德问题的意见,一时所想得到的不过如此。这不过是一个发端,不算正式的讨论。

我还有几句话,在结论中说一说。近年国内时局纷乱的原因,虽说是官僚专制,武人跋扈,其实根本上由于思想界之陈腐昏谬,前者至多关于一国的政治,后者乃影响于国民性的精神。我们想一想中国思想界何至坏到这样,不消说学术消沉是它的原因,而社会家庭种种方面的压迫牵掣,更是原因中的原因。那自然要归罪于古代的伦理思想,一般之所谓道德。我们看见这种情形,该从根本着想,既要澄清思想界,先要冲破一切的网罗,更先要实行道德的革命。这是现今最切要的事,是我们青年对于自己对于人类全体的事。不能说这种问题另有一班学者去研究它,我们只要跟着社会做人,不必多管闲事;须要知道人生和道德有密切的关系,一刻不能相离,人人都该提起注意,发一点觉悟。我请诸君仔细想一想,究竟现在应该用什么方法去解决中国之道德问题?

教育论

我不是学教育的,因此不懂一切教育学上的顽意儿。正惟其不懂,所以想瞎说,这也是人情。有几个人懂而后说呢?怕很少。这叫“饭店门口摆粥摊”,幸亏世界上还有不配上饭店只配喝碗薄粥的人。我这篇论文,正为他们特设的,我自己在内不待言了。

既不曾学教育,那么谈教育的兴味从那里来的呢?似乎有点儿可疑。其实这又未免太多疑,我有三个小孩;不但如此,我的朋友也有小孩,亲戚也有小孩;不但如此,我们的大街上,小胡同口满是些枝枝咭咭的小孩子,兴味遂不得油然而生矣——“兴味”或者应改说“没有兴味”才对。

我不是喜欢孩子的人,这须请太太为证。我对着孩子只是愁。从他们呱呱之顷就发愁起,直到今天背着交叉旗子的书包还在愁中。听说过大块银子,大到搬弄维艰的地步就叫做没奈何。依我看,孩子也和这没奈何差杀不多,人家说这活该,谁叫你不去拜教育专家的门。(倒好像我常常去拜谁的门来。)

自己失学,以致小孩子失教,已经可怜可笑;现在非但不肯努力补习,倒反妒忌有办法的别人家,这有多么卑劣呢!不幸我偏偏有卑劣的脾气,也是没奈何。

依外行的看法,理想的教育方策也很简单,无非放纵与节制的谐和,再说句老不过的话,中庸。可惜这不算理论,更不算方法,只是一句空话罢了,世间之谐和与中庸多半是不可能的。真真谈何容易。我有一方案,经过千思万想,以为千妥万当的了,哪里知道,从你和他看来,还不过是一偏一曲之见,而且偏得怪好笑,曲得很不通,真够气人的。

况且,教育假使有学,这和物理学化学之流总归有点两样的。自然科学的基础在试验,而教育的试验是不大方便的,这并非试验方法之不相通,只是试验材料的不相同。果真把小孩子们看作氧气,磷块,硫黄粉……这是何等的错误呢?上一回当,学一回乖,道理是不错;只在这里,事势分明,我们的乖决不会一学就成,人家却已上了一个不可挽回的大当,未免不值得呢。若说这是反科学,阿呀,罪过罪过!把小孩子当硫黄粉看,不见得就算不反科学。

谁都心里雪亮,我们的时代是一切重新估定价值的时代,除旧布新,正是必然之象,本不但教育如此,在此只是说到教育。我又来开倒车了,“楚则失之,而齐亦未为得也。”譬如贸贸然以软性的替代硬性的教育未必就能发展个性(说详本论下),以新纲常替代旧纲常,更适足自形其浅薄罢了。然而据说这是时代病,(病字微欠斟酌,姑且不去管它。)我安得不为孩子担心。又据说时代是无可抵抗的,我亦惟有空担心而已。我将目击他们小小的个性被时代的巨浪奥伏赫变矣乎。

正传不多,以下便是。我大不相信整个儿的系统,我只相信一点一滴的事实,拿系统来巧妙地说明事实,则觉得有趣,拿事实来牵强地迁就系统,则觉得无聊。小孩之为物也,既不能拿来充分试验的,所以确凿可据的教育理论的来源,无论古今中外,我总不能无疑,恐怕都是些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想出来的顽意儿。至于实际上去对付小孩子,只有这一桩,那一桩,头痛医头,脚痛医脚,除此似并无别法。只要是理论,便愈少愈好,不但荒谬的应该少,就是聪明的也不应该多。你们所谓理论,或者是成见的别名。——想必有人说,你的就事论事观岂不也是理论,也许就是成见罢?我说:“真有你的。成见呢人人都有,理论呢未必都配,否则我将摇身一变而为教育专家,犹大英阿丽斯之变媚步儿也。”(见赵译本)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六日

以下算是我的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观,也是闲话(依鲁迅“并非闲话”例)。闲话不能一变而为政策乃事实所限,并非有什么不愿,否则,我何必说什么“银成没奈何”。

因此,我也不肯承认这是成见,“见”或有之,“成”则未也。说凡见必成(依有土皆豪,无绅不劣例),岂非等于说健谈者惟哑巴,能文者须曳白乎?

人的事业不外顺自然之法则以反自然,此固中和中庸之旧说也。造化本不曾给我们以翅膀,如我们安于没翅膀,那就一了而百了。无奈我们不甘心如此,老想上天,想上天便不是自然。又如我只是“想”上天,朝也想,暮也想,甚而至于念咒掏诀召将飞符,再甚而至于神经错乱,念念有词“玉皇大帝来接我了!纯阳祖师叫哩!”这也未始不反自然,却也不成为文化。一定要研究气体的性质,参考鱼儿浮水,鸟儿翔空的所以然,方才有一举飞过大西洋,再举飞绕全世界的成绩。这是空前的记录,然造成这记录的可能,在大自然里老早就有,千百年来非一日矣。若相信只要一个筋斗就立刻跳出他老人家的手底心,岂非笑话。

举例罢了,触处皆是。在教育上,所谓自然,便是人性。可惜咱们的千里眼,天边去,水底去,却常常不见自己的眉睫,我们知道人性最少哩。专家且如此,况我乎。

在此冒昧想先说的只有两点。第一,人性是复合的,多方面的。若强分善恶,我是主张“善恶混”的。争与让同是人性,慈与忍同是人性,一切相对待的同是人性。吃过羊肉锅,不久又想吃冰激淋,吃了填鸭,又想起冬腌菜来,我们的生活,常在动摇中过去,只是自己不大觉得罢了。若说既喜欢火锅,就不许再爱上冰激淋,填鸭既已有益卫生,佛手疙瘩爱可恕不了。(然而我是不喜吃佛手疙瘩的。)这果然一致得可佩,却也不算知味的君子。依这理想,我们当承认一切欲念的地位,平等相看,一无偏向,才是正办。

第二,理想之外还有事实。假设善恶两端而以诸欲念隶之,它们分配之式如何呢?四六分三七分?谁四而谁六,谁三而谁七呢?这个堪注意。再说诸欲念之相处,是争竞是揖让呢?是冲突是调和呢?如冲突起来谁占优势,谁居劣败呢?这些重要的谜,非但不容易知道,并且不容易猜。

尝试分别解之。欲念的分配,大概随人而异。有骨有肉的都是人,却有胖瘦之别。有胖瘦,就有善恶了。所剩下的,只是谁胖谁瘦,谁善谁恶的问题。胖瘦在我们的眼里,善恶在我们的心中。“情人眼里出西施”。眼睛向来不甚可靠,不幸心之游移难定,更甚于眼。所以我们大可不必信口雌黄,造作是非,断定张家长李家短;我们也不必列欲念为范畴,然后a+b=c这样算起来;我们更不必易为方程式,如O.这只有天知道。

它们相处的光景,倒不妨瞎猜一下。猜得着是另一问题。以常识言,它们总不会镇天价彬彬揖让哩。虽然吃素念佛的人同时可以做军阀,惟军阀则可耳。常在冲突矛盾中,我们就这样老老实实的招出来吧。至于谁胜谁负,要看什么情形,大概又是个不能算的。都有胜负的可能吧,只好笼统地说。

细察之,仿佛所谓恶端,比较容易占优势些。这话说得颇斟酌,然而已着迹象了,迥不如以前所说的圆滑。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盖亦苦矣。且似乎有想做孙老夫子私淑的嫌疑。以争与让为例,(争未必恶,让未必善,姑且说说。)能有几个天生的孔融?小孩子在一块,即使同胞姊妹,终归要你抢我夺的。你若说他们没有礼让之端,又决不然。只是礼让之心还敌不过一块糕一块饼的诱惑罢了。礼让是性,爱吃糕饼多多益善也是性,其区别不在有无,只在取舍。小孩子舍礼让而就争夺,亦犹孟老爹山东老,不吃鱼而吃熊掌也,予岂好吃哉,予不得已也。食色连文,再来一个美例,却预先讲开,不准缠夹二。二八佳人荡检逾闲,非不以贞操为美也,只是熬不住关西大汉、裙屐少年的诱惑耳。大之则宇宙,小之则一心,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永远不得太平的。我们所见为什么老是西北风刮得凶,本性主之乎,环境使然乎,我们戴了有色眼镜乎?乌得而知之!专家其有以告我耶?

准以上的人性观,作以下的教育论。先假定教育的目的,为人性圆满的发展。如人性是单纯的,那么教育等于一,一条直线的一;如人性是均衡的,那么教育等于零,一个圈儿的零,惟其人性既复杂而又不均衡,或者不大均衡,于是使咱们的教育专家为了难,即区区今日,以非教育家之身,亦觉有点为难了。

对于错综人性的控驭,不外两个态度:第一是什么都许,这是极端的软性;第二什么都不许,这是极端的硬性,中间则有无数阶段分列二者之下。硬性的教育总该过时了吧。——这个年头也难说。总之“莫谈国事”为妥。且从上边的立论点,即不批评也颇得体。在此只提出软性教育的流弊。即使已不成问题,而我总是眼看着没落的人了,不妨谈谈过时的话。

若说对于个性,放任即发展,节制乃摧残,这是错误的。发展与摧残,在乎二者能得其中和与否,以放任专属甲,摧残专属乙,可谓不通。节制可以害个性,而其所以致害,不在乎节制,而在节制的过度;反之,放任过度亦是一种伤害,其程度正相类。这须引前例,约略说明之。小孩子抢糕饼吃不算作恶,及其长大,抢他人的财物不算为善。其实抢糕饼是抢,抢金银布帛也是抢,不见有什么性质上的区别,只是程度的问题。所以,假使,从小到大,什么都许,则从糕饼到金银,从金银到地盘,从地盘到国家,决非难事。——不过抢夺国家倒又不算罪恶了,故曰“窃国者侯”。——原来当小孩子抢吃糕饼时,本有两念,一要抢一不要抢是也。要抢之念既占优势,遂生行为,其实不要抢之念始终潜伏,初未灭亡。做父母师长的,不去援助被压迫的欲念,求局面之均衡,反听其强凌弱,众暴寡,以为保全个性的妙策;却不知道,吃糕饼之心总算被你充分给发展了(实则畸形的发达,即变相的摧残),而礼让之心,同为天性所固有,何以独被摧残。即使礼让非善,争夺非恶,等量齐观,这样厚彼而薄此,已经不算公平,何况以区区之愚,人总该以礼让为先,又何惧于开倒车!

不平是自然,平不平是人为,可是这“平不平”的可能,又是自然所固有的,却非人力使之然。一切文化都是顺自然之理以反自然,教育亦只是顺人性之理以反人性。

说说大话罢哩,拿来包办一切的方案,我可没有。再引前例,小孩们打架,大欺小,强欺弱,以一概不管为公平,固然不对,但定下一条例,说凡大的打小的必是大的错,也很好笑。因为每一次打架有一次的情形,情形不同,则解决的方法亦应当不同,而所谓大小强弱也者,皆不成为判断的绝对标准。以争让言之,无条件打倒礼让与遏止争竞是同样的会错,同一让也而此让非彼让,同一争也而此争非彼争。以较若画一的准则控驭蕃变的性情,真是神灵的奇迹,或是专家的本领。

而我们一非神灵,二非专家,只会卑之无甚高论,只好主张无策之策,无法之法为自己作解,这就是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平居暇日,以头还头,以脚还脚,大家安然过去,原不必预先订下管理大头和小脚的规则几项几款。若不幸而痛,不幸痛得利害,则就致痛之故斟酌治之,治得好侥天之幸,治不好命该如此。自己知道腐化得可以,然而得请您愿谅。

这也未始不是一块蛋糕,其所以不合流行的口味者,一是消极,二是零碎。它不曾要去灌输某种定型的教训,直待问题发生,然后就事论事,一点一滴的纠正它,去泰,去甚,去其害马者。至于何谓泰,何谓甚,何谓害马者,一人有一人的见解,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口号——是否成见,我不保险。我们都从渺若微尘的立脚点,企而窥探茫茫的宙合。明知道这比琉璃还脆薄,然而我们失却这一点便将失却那一切,这岂不是真要没落了;既不甘心没落,我们惟有行心之所安,说要说的话。

是《古文观止》的流毒罢,我至今还爱柳宗元的《驼子传》。他讲起种树来,真亲切近人,妩媚可爱,虽然比附到政治似可不必。我也来学学他,说个一段。十年前我有一篇小说《花匠》 ,想起来就要出汗,更别提拿来看了,却有一点意见至今不曾改的,就是对于该花匠的不敬。我们走进他的作坊,充满着龙头,凤尾,屏风,洋伞之流,只见匠,不见花,真真够了够了。我们理想中的花儿匠却并不如此,日常的工作只是杀杀虫,浇浇水,直上固好,横斜亦佳,都由它们去;直等到花枝戳破纸窗方才去寻把剪刀,直到树梢扫到屋角方才去寻斧柯虽或者已太晚,寻来之后,东边去一尺,西边去几寸,也就算修饰过了。时至而后行,行其所无事,我安得如此的懒人而拜之哉!

一九二九年三月十八日,北京

贤明的

——聪明的父母

这是一个讲演的题目,去年在师大附中讲的。曾写出一段,再一看,满不是这么回事,就此丢开。这次所写仍不惬意,写写耳。除掉主要的论旨以外,与当时口说完全是两件事,这是自然的。

照例的引子,在第一次原稿上写着有的,现在只删剩一句:题目上只说父母如何,自己有了孩子,以父亲的资格说话也。卫道君子见谅呢,虽未必,总之妥当一点。

略释本题,对于子女,懂得怎样负必须负的责任的父母是谓贤明,不想负不必负的责任是谓聪明,是一是二,善读者固一目了然矣,却照例“下回分解”。

先想一个问题,亲之于子(指未成年的子女),子之于亲,其关系是相同与否?至少有点儿不同的,可比作上下文,上文有决定下文的相当能力,下文则呼应上文而已。在此沿用旧称,尽亲之道是上文,曰慈;尽子之道是下文,曰孝。

慈是无条件的,全体的,强迫性的。何以故?第一,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负责才合式,是生理的冲动,环境的包围,是自由的意志,暂且都不管。总之,要想,你们若不负责,那么,负责的是已死的祖宗呢,未生的儿女呢,作证婚介绍的某博士某先生呢,拉皮条牵线的张家婶李家姆呢?我都想不通。第二,有负全责的必要与可能,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担负不了的。决定人的一生,不外先天的遗传,后天的教育。遗传固然未必尽是父母的责任,却不会是父母以外的人的。教育之权半操诸师友,半属诸家庭,而选择师友的机会最初仍由父母主之。即教育以外的环境,他们亦未始没有选择的机会。第三,慈是一种公德,不但须对自己,自己的子女负责,还得对社会负责。留下一个不尴不尬的人在世上鬼混,其影响未必小于在马路上啐一口痰,或者“君子自重”的畸角上去小便。有秩序的社会应当强迫父母们严守这不可不守,对于种族生存有重大意义的公德。

这么看来,慈是很严肃的,决非随随便便溺爱之谓,而咱们这儿自来只教孝不教慈,只说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却没有人懂得即使子不孝,父也不可不慈的道理;只说不孝而后不慈,天下无不是的父母,却不知不慈然后不孝,天下更无不是的儿女,这不但是偏枯,而且是错误,不但是错误,而且是颠倒。

孝是不容易讲的,说得不巧,有被看作洪水猛兽的危险。孝与慈对照,孝是显明地不含社会的强迫性。举个老例,瞽瞍杀人,舜窃负而逃,弃天下如敝屣,孝之至矣;皋陶即使会罗织,决不能证舜有教唆的嫌疑。瞽瞍这个老头儿,无论成才不成才,总应当由更老的他老子娘去负责,舜即使圣得可以,孝得可观,也恕不再来负教育瞽瞍的责任,他并没有这可能。商均倒是他该管的。依区区之见,舜家庭间的纠纷,不在乎父母弟弟的捣乱,却是儿子不争气,以致锦绣江山,丈人传给他的,被仇人儿子生生抢走了,于舜可谓白璧微瑕。他也是只懂得孝不懂得慈的,和咱们一样。

社会的关系既如此,就孝的本身说,也不是无条件的,这似乎有点重要。我一向有个偏见,以为一切感情都是后天的,压根儿没有先天的感情。有一文叫做感情生于后天论,老想做,老做不成,这儿所谈便是一例。普通所谓孝的根据,就是父母儿女之间有所谓天性,这个天性是神秘的,与生俱生的,不可分析的。除掉传统的信念以外,谁也不能证明它的存在。我们与其依靠这混元一气的先天的天性,不如依靠寸积铢累的后天的感情来建立亲子的关系,更切实而妥贴。详细的话自然在那篇老做不出的文章上面。

说感情生于后天,知恩报恩,我也赞成的。现在讨论恩是什么。一般人以为父亲对于子女,有所谓养育之恩,详细说,十月怀胎,三年乳哺,这特别偏重母亲一点。赋与生命既是恩,孩子呱呱堕地已经对母亲,推之于父亲负了若干还不清的债务,这虽不如天性之神秘,亦是一种先天的系属了。说我们生后,上帝父亲母亲然后赋以生命,何等的不通!说我们感戴未生以前的恩,这非先天而何?若把生命看作一种礼物而赋予是厚的馈赠呢,那么得考量所送礼物的价值。生命之价值与趣味恐怕是永久的玄学上的问题,要证明这个,不见得比证明天性的存在容易多少,也无从说起。亲子的关系在此一点上,是天行的生物的,不是人为的伦理的。把道德的观念建筑在这上面无有是处。

亲子间的天性有无既难定,生命的单纯赋与是恩是怨也难说,传统的名分又正在没落,孝以什么存在呢?难怪君子人惴惴焉有世界末日之惧。他们忽略这真的核心,后天的感情。这种感情并非特别的,只是最普通不过的人情而已。可惜咱们亲子的关系难得建筑在纯粹的人情上,只借着礼教的权威贴上金字的封条,不许碰它,不许讨论它,一碰一讲,大逆不道。可是“世衰道微”之日,顽皮的小子会不会想到不许碰,不许讲,就是“空者控也,搜者走也”的一种暗示,否则为什么不许人碰它,不许人讨论它。俗话说得好:“为人不作亏心事,半夜敲门鬼不惊。”

人都是情换情的,惟孝亦然。上已说过慈是上文,孝是下文,先慈后孝非先孝后慈,事实昭然不容驳辩。小孩初生不曾尽分毫之孝而父母未必等他尽了孝道之后,方才慢条斯理不慌不忙地去抚育他,便是佳例。所以孝不自生,应慈而起,儒家所谓报本反始,要能这么解释方好。父母无条件的尽其慈是施,子女有条件的尽其孝是报。这个报施实在就是情换情,与一般的人情一点没有什么区别。水之冷热饮者自知,报施相当亦是自然而然,并非锱铢计较一五一十,亲子间真算起什么清账来,这也不可误会。

孝是慈的反应,既有种种不等的慈,自然地会有种种不等的孝,事实如此,没法划一的。一个人对于父母二人所尽的孝道有时候不尽同。这个人的与那个人的孝道亦不必尽同。真实的感情是复杂的,弹性的,千变万化,而虚伪的名分礼教却是一个冰冷铁硬的壳子,把古今中外付之一套。话又说回来,大概前人都把亲子系属看作先天的,所以定制一块方方的蛋糕叫做孝;我们只承认有后天的感情,虽不“非孝”,却坚决地要打倒这二十四孝的讲法。

我的说孝实在未必巧,恐怕看到这里,有人已经在破口大骂,“撕做纸条儿”了。这真觉得歉然。他们或者正在这么想:父母一不喜欢子女,子女马上就有理由来造反,这成个甚么世界!甚么东西!这种“生地蛮打儿”的口气也实在可怕。可是等他们怒气稍息以后,我请他们一想,后天的关系为什么如此不结实?先天的关系何以又如此结实?亲之于子有四个时期:结孕,怀胎,哺乳,教育,分别考察。结孕算是恩,不好意思罢。怀胎相因而至,也是没法子的。她或者想保养自己的身体为异日出风头以至于效力国家的地步,未必纯粹为着血胞才谨守胎教。三年乳哺,一部分是生理的,一部分是环境的,较之以前阶段,有较多自由意志的成分了。至离乳以后,以至长大,这时期中,种种的教养,若不杂以功利观念,的确是一种奢侈的明智之表现。这方是建设慈道的主干,而成立子女异日对他们尽孝的条件。这么掐指一算,结孕之恩不如怀胎,怀胎之恩不如哺乳,哺乳之恩不如教育。越是后天的越是重要,越是先天的越是没关系。

慈之重要既如此,而自来只见有教孝的,什么缘由呢?比较说来,慈顺而易,孝逆而难,慈有母爱及庇护种族的倾向做背景——广义的生理关系——而孝没有;慈易而孝难。慈是施,对于子的爱怜有感觉的张本,孝是报,对于亲之劬劳,往往凭记忆想象推论使之重现;慈顺而孝逆。所以儒家的报本反始,慎终追远论,决非完全没有意义的。可是立意虽不错,方法未必尽合。儒家的经典《论语》说到慈的地方已比孝少得多,难怪数传以后就从对待的孝变成绝对的孝。地位愈高,标准愈刻,孝子的旌表愈见其多而中间大有《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在,这总是事实罢。他们都不明白尽慈是教孝的惟一有效的方法,却无条件地教起孝来,其结果是在真小人以外添了许多的伪君子。

慈虽为孝的张本,其本身却有比孝更重大的价值。中国的伦理,只要矫揉造作地装成鞠躬尽瘁的孝子,决不想循人性的自然,养成温和明哲的慈亲,这于民族的生存和发展,有相当重大的关系。积弱之因,这未必不是一个。姑且用功利的计算法,社会上添了一个孝子,他自己总是君子留点仪刑于后世,他的父母得到晚年的安享,效用至多如此而已,若社会上添一慈亲,就可以直接充分造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一方面致力于社会,一方面又可以造就他的子女的子女,推之可至无穷。这仍然是上下文地位不同的原故。慈顺而易,孝逆而难,这是事实;慈较孝有更远大的影响,更重大的意义也是事实。难能未必一定可贵。

能够做梦也不想到“报”而慷慨地先“施”,能够明白尽其在我无求于人是一种趣味的享受,能够有一身做事一身当的气概,做父母的如此存心是谓贤明,自然实际上除掉贤明的态度以外另有方法。我固然离贤明差得远,小孩子将来要“现眼”,使卫道之君子拍手称快,浮一大白也难说;可是希望读者不以人废言。好话并不以说在坏人嘴里而变坏。我不拥护自己,却要彻底拥护自己的论旨。

但同时不要忘记怎样做个聪明的。儿女成立以后亲之与子,由上下文变成一副对联——平等的并立的关系。从前是负责时期,应当无所不为;现在是卸责时期应当有所不为。干的太过分反而把成绩毁却,正是所谓“蛇固无足,子安能为之足”。

慈道既尽卸责是当然,别无所谓冷淡。儿女们离开家庭到社会上去,已经不是赤子而是独立的人。他们做的事还要我们来负责,不但不必,而且不可能,把太重的担子压在肩头,势必至于自己摔交而担子砸碎,是谓两伤。从亲方言,儿女长大了,依然无限制无穷尽地去为他们服务,未免太对不起自己。我们虽不曾梦想享受儿孙的福,却也未必乐意受儿孙的累。就子方言,老头子动辄下论旨,发训话,老太太说长道短,也实在有点没趣,即使他们确是孝子。特别是时代转变,从亲之令往往有所不能,果真是孝子反愈加为难了。再退一步,亲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唠叨,也总归是无趣的。

看看实际的中国家庭,其情形却特别。教育时期,旧式的委之老师,新派交给学校,似乎都在省心。直到儿女长成以后,老子娘反而操起心来,最习见的,是为儿孙积财,干预他们的恋爱与婚姻,这都是无益于己,或者有损于人的顽意儿。二疏说“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过”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辈里能懂得而相信这个意思的有几个,至于婚姻向来是以父母之命为成立的条件的,更容易闹成一团糟,这是人人所知的。他们确也有苦衷,大爷太不成,不得不护以金银钞票,大姑娘太傻不会挑选姑爷,老太爷老太太只好亲身出马了。这是事实上的困难,却决不能推翻上述的论旨,反在另一方面去证明它。这完全是在当初负责时期不尽其责的原故,换言之,昨儿欠了些贤明,今儿想学聪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功以后,岂有不能涉世,更岂有不会结婚的,所以这困难决不成为必须干涉到底的口实。

聪明人的特性,一是躲懒,一是知趣,聪明的父母亦然。躲懒就是有所不为,说见上。知趣之重要殆不亚于躲懒。何谓知趣?吃亏的不找账,赌输的不捞本,施与的不望报。其理由不妨列举:第一,父母总是老早成立了,暮年得子女的奉侍固可乐,不幸而不得,也正可以有自娱的机会,不责报则无甚要紧。不比慈是小孩子生存之一条件。第二,慈是父母自己的事,没有责报的理由。第三,孝逆而难,责报是不容易的。这两项上边早已说过。第四,以功利混入感情,结果是感情没落,功利失却,造成家庭鄙薄的气象,最为失算。试申说之。

假使慈当作一般的慈爱讲,中国家族,慈亲多于孝子恐怕没有问题的。以这么多的慈亲为什么得不到一般多的孝子呢?他们有的说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啦,有的说都是你们这班洪水猛兽干的好事啦,其实都丝毫不得要领。在洪水猛兽们未生以前,很古很老的年头,大概早已如此了,虽没有统计表为证。根本的原因,孝只是一种普通的感情,比起慈来有难易顺逆之异,另外有一助因,就是功利混于感情。父母虽没有绝对不慈的(精神异常是例外),可是有绝对不望报的吗?我很怀疑这分数的成数,直觉上觉得不会得很大。所谓“养儿防老积谷防饥”,明显地表现狭义的功利心。重男轻女也是一旁证,儿子胜于女儿之处,除掉接续香烟以外,大约就数荣宗耀祖了。若以纯粹的恋爱为立场,则对于男女为什么要歧视如此之甚呢?有了儿子,生前小之得奉侍,大之得显扬,身后还得血食,抚养他是很合算的。所持虽不甚狭,所欲亦复甚奢,宜有淳于髡之笑也。他们只知道明中占便宜,却不觉得暗里吃亏。一以功利为心,真的慈爱都被功利的成分所搀杂,由搀杂而仿佛没落了,本来可以唤起相当反应的感情,现在并此不能了。父责望于子太多,只觉子之不孝;子觉得父的责望如此之多,对于慈的意义反而怀疑起来。以功利妨感情,感情受伤而功利亦乌有,这是最可痛心的。虽不能说怎样大错而特错,至少不是聪明的办法呢。

聪明的父母,以纯粹不杂功利的感情维系亲子的系属,不失之于薄;以缜密的思考决定什么该管,什么恕不,不失之于厚。在儿女未成立以前最需要的是积极的帮助,在他们成立以后最需要的是消极的不妨碍。他们需要什么,我们就给他们什么,这是聪明,这也是贤明。他们有了健全的人格,能够恰好地应付一切,不见得会特别乖张地应付他们的父母,所以不言孝而孝自在。

截搭题已经完了,读者们早已觉得,贤明与聪明区别难分,是二而一的。聪明以贤明为张本,而实在是进一步的贤明。天职既尽,心安理得,在我如此,贤明即聪明也;报施两忘,浑然如一,与人如此,贤明又即聪明也,聪明人就是老实人,顶聪明的人就是顶老实的人,实际上虽不必尽如此,的确应当是如此的。

一九三〇年七月二十四日

救国及其他成为问题的条件

救国(不仅仅是救国,一般的公众事业皆然)并不成为问题,假如我们不需要。怎样一种人方才需要救国呢?

日常的生活几乎绝对不需要救国之类的,这生活的光景可分为动静两面:静的方面是保持现状,只求平安。我要活着,我老要活着,无论怎么样活法我也要活着的,狗也罢,公卿也罢,神仙也罢,我要独活着,虽有亿兆的苦难,而死的若不是区区,何妨!再进一步,以千万人的不得活成就我的独活,这大概可以不活了罢?然而不然,据说还是要活的。这么说来,求生之志,可谓坚逾金石了。等到事实上不能平安的时候可又怎么样?原来就算了。有些是有生之命定,有些却也未必,例如帝国主义的枪弹等等,而其不介意也相若。轰轰烈烈的死是苦命,胡里胡涂的死是福气。我们只知持生(仿佛捧在手里)而不知爱生,乐生,善生。我们特别怕死,却算起来,我们死得比人家又多又快。动的方面是力图进展,很想阔气。我活着哩;要活得舒齐,活得舒齐了,要活得更舒齐;活得很舒齐了,还要活得再舒齐一点……到底有几个“还要”呢?天知道!舒齐之极有如皇帝,似乎已没得想了,他还在想自己永远能如此不能(成仙)?还在想子子孙孙能永远如此不能(传代)?穷人梦里变富人,富人梦里就变猪,果然说不尽,然而也尽于此矣。这好像没有例外。好坏之别只在手段上,不在目的上。有所不为谓之好人,无所不为谓之坏人。

所谓国家之隆替,民族之存亡,与这种生活有什么关联呢?看不出!不妨武断地说,救国并不成为一个问题。果真成为问题,必另有其条件。

说起来简单万分,知道世界上有“我”还有“人”,这就是条件了。在我以外找着了别人,这是做人以来顶重要的发见,影响之广大繁多也非言词能尽。它把我们的生活弄复杂了。它把我们的生命放大了。它使我们活得麻烦,困难,而反有意思了。它或者使我们明明可活而不得活,但这不活比活或者更加有意思了。

舍己从人总是高调,知道自己以外还有别人的这种人渐渐多起来,只知道苟生独活的家伙渐渐少起来,那就算有指望了。然而又谈何容易呢!这在个人已需要长时间的、无间断的修持与努力。吾乡有谚曰:“说说容易做做难”,此之谓也。

重己轻人,贪生怕死,爱富嫌贫,人之情即圣人之情也,圣人何以异于人哉?(圣人只是做君子的最高标准。)无非常人见了一端,圣人兼看两面耳。多此一见,差别遂生。孟子说,“所欲有甚于生者,所恶有甚于死者”;“有甚”也者多绕了一个弯罢了。孔子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又说:“无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仁也者,多绕了一个弯而已。一个弯,又一个弯,这是使救国及其他成为问题的重要条件,即使不是惟一的;我确信如此。

在所谓士大夫阶级里,睁开眼睛,净是些明哲保身的聪明人,看不大见杀身成仁的苦小子,我竟不知道救国是一个问题不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我们才会成为问题。

一九三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国难与娱乐

日前与某居士书曰:“看云而就生了气,不将气煞了么?”可见看云是很容易生气的。此文不作自己以及他人之辩解云。

单是“东师入沈阳”足以成立国难的,有九一八的《北晨》号外为证,其大字标题曰,“国难来矣”,洵名言也,国难于是乎真来了。别人怎么说,不知道。各人可以自定一个标准——国家人民吃苦到什么程度才算受难,——但既定之后似乎不便常常改变,有如最初以沈阳陷落为国难,而到后来听说××不要占北京就要开起提灯会来,——那原是没有的事,我嘴闲。至于娱乐,一切生活上非必要的事情属之,如吃饭不是,而吃馆子当是娱乐,在家中多弄几样来,邀朋友闲话,算娱乐不算,似中央党部尚少明文规定,今为节省纸墨起见,不再啰嗦。

国难和娱乐的冲突只有一个情形,(在火线上送了命等等,当然不算。)假如人人都有一种应付国难的工作在手中丢不下,那就自然而然有点不暇顽耍勒——其实工作暂息,仍不免寻寻开心的,姑以不暇顽耍论。试问今日之下,我们有这种福气没有?

于是国难自国难,娱乐自娱乐,若谓其中有何必然的连锁,惭愧“敝人”未名其土地。就常情言之,有了国难,始有救国的口号,救国者救其难也。国家好比嫂子。嫂子啊呀入水,救她当然用手,不能托之空言,而用手是工作。故国难与娱乐假使会有冲突,必然在救国的工作上,否则国难只是一个空名词,空名词不会引起什么冲突的。然而一切的工作本不和娱乐冲突,救国的工作,名目或者特别好听点,安见得便是例外。娱乐可以促进工作的效能,而不妨碍它,这总不必让教育学博士来开导我们的。反过来看,不娱乐只是不娱乐,也毫无积极救国,免除国难的功能,除非你相信吃素念《高王经》会退刀兵。即使“四海遏密八音”,(伏下,自注。)也不能使人家的十一架飞机不来;何况“遏密”也不很容易哩。颠倒算去,“有国难就不娱乐”,这是既不能使它普遍,也不必要它普遍的,质言之,一种畸人的行径而已。

难能颇可贵,我不十分反对这种行径。它是一种表示,一种心理上的兴奋,或者可以希望有一点传染性的兴奋,以古语言之,振顽立懦。你就是么?久仰久仰,失敬失敬!朋友,做这类事情总须得点劲才有意思不是?但得劲却是不易。你先把什么是国难弄清楚了,把什么是娱乐也弄清楚了。譬如你觉得吃荤有点儿不必要,那就吃国难素;既认失却某地为国难的起点,那末,在某地未光荣地收复以前,千万别开荤。老先生,在这个年头儿,不是小子擅敢多嘴,你颇有一口长斋的希望哟!我老早说过,这是畸人的行径哩。以小人待天下,固不可为训,径以圣贤待之,亦迂谬甚矣。至于听见飞机来了才赶紧“封素”,这种闻雷吃斋的办法,敝人莫赞一词。

我说“不十分反对”,可见我不是一点不反对。是的,即使彻底持久吃起国难素来,我也有点反对的。这虽是个人的行为,也不宣传,但也很容易使人觉得吃素就是救国工作之一,这又是宗教上,法术上的顽意来了,敝人不胜头昏。前在某处谈话,我们说东方人有种脾气不大好,似乎相信冥漠的感应,又喜欢把个人和国家相提并论,这远不如洋鬼子。东方式的自杀,表面上似很可赞美的,其实没有什么道理。他总觉自己一条穷命太重要,重要得有和国家一字并肩的资格,所以不妨(不敢说他有意)把国事弄糟了,然后自杀以谢国人。这实在胡涂得利害,脾气也很不善良。如这一回的事件,有个朋友说,“我们的当局应该在对日的和约上签了字,然后一手枪自杀。”这原是随便说的。若认和约非签不可,被刺是意中也许是意表,自杀总之不必,冤。若认为和约有损于国,那么自杀只是中国多死了一个人,也不是什么对于国家的补剂。吃国难素至于绝食,及停止一切娱乐,其根据均在自我中心论和一种冥漠的感应观念上面。这是一种法术的类似,使人容易逃避对于国难及原因的正视,使人容易迷误正当解决的方法,这有一点点的深文周内,未可知,但我确是如此说的。

其另一点,便是“泄气”。有了激烈的感情,必须给它一个出路,给了就平安,不给就闹。今有至热的爱国心于此,不使它表现在实际救国的工作上,而使它表现在仪式上,岂不可惜。说到停止娱乐,不由得连想起丧事来。一家死了人,一家哭,一国死了人,一国哭。哭得伤心,哭得不错。因为死生有命,“阎王注定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我们也只好用仪式之类表示衷心之哀悼,老实说,这是人类运命的暴露,决不是什么名誉。假如科举上发明了返生香,还魂丹,那时亲人正在咽气,马上给他弄活了,开了汽车去顽耍,岂不有趣,岂不比现在做儿子的寝苫枕块,披麻带孝强得多么?今日国难之来也,明系人谋之不臧,并非苍天之不佑,何必回过头来,装出这种茸腔呢?

国难期间停止一切的娱乐,若全国人民没有热情,是做不到的;若有,更是不该做的。所以我到底想不出国难和娱乐有什么因果的关连,我更讨厌“国难这么严重还有心顽耍吗!”这种道貌岸然的工架。我看云生气。

一九三三年五月二十六日,

十一架日本飞机Visit北平之日

吃在这个年头

吃的问题,在孩子群中,研究起来最有兴趣:那是因为孩子们对于吃的态度,十分认真之故。朋友H君曾和我谈过,记得他小时曾吃过苏州采芝斋的松子糖,以为是天下之至美,仿佛一直没有吃够过。其后久不得吃,想起来还觉得津津有味。大约在十多年之后罢,偶有机缘,又得把该处的松子糖畅吃一顿,觉得其味亦不过尔尔,失望之余,犹如失去了一个亲密的小友。假定糖不会变味的话,那一定是人渐渐地老了,舌头都近于麻木,对于好吃的东西,都感不出亲切的味道了。……不由地引起了一点淡淡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很觉同情。其后一想,悲哀似可不必,尤其不关舌头的事。大概还是人一年年的大了,遂逐渐高雅起来,不好意思单纯的表示好(去声)吃而已。久而久之,忘却了不好意思的动机,乃愈增加其叹老嗟衰的高雅了。其实呢,大人尽管笑话小孩子,试问“大人果能三日不食”乎?

不必说“大人”了,便是“伟人”“圣人”只要是人,长了嘴,便人人要吃,天天要吃。普遍是普遍极了;伟大是伟大极了;讨厌呢,也确实讨厌极了。古来不少聪明的人,自然早已有见及此。要打破这种讨厌劲儿,想方设法,不厌其多。辟谷轻身之外,譬如走过屠户的门,便动几下嘴巴,或者画个饼儿看着之类。皆主张以“空吃”为主,所谓精神的安慰是也。甚至于想到“秀色可餐”,直要吃到朱樱翠黛之间的一种美丽的光华,则更觉玲珑剔透,匪夷所思。可惜他们虽主张空吃,却不能根本不提起吃,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奈何,奈何。而且“空吃”的调儿一面尽管高唱入云,一面却仍是要一日三餐,老老实实,实实在在地嚼了下去,尤其是无可奈何中之无可奈何者也。

人当徘徊瞻眺于有吃与没吃之间,必无暇再研讨爱吃与不爱吃之雅;然而天下之口,有同嗜焉,好吃的终究是好吃。或者在把窝头撑起了一半胃壁的时候,仍不免要做着一碗清蒸鲥鱼的梦,或一盘炒虾仁的梦,这实在更要不得,简直是“那还了得!”这不是“需要”了,不过是一种“偏好”或“癖嗜”,殊有加以矫正的必要。然而忧时之士,似乎也可不必过于担心。这不过是个梦罢了;即令他们把虾仁鲥鱼,甚或樱桃荔枝,组成一个美丽的梦,在“空”中飘浮起来,只要碰着一点强硬的空气,把它碰得粉粹的时候,他一定愕然而止,任何偏嗜,都可消失无踪。就使你再三体贴,再四去垂询他的意见,他一定也是木木然,想都想不起来了。此则以吾家近事,可以为证:

在对虾初上市的时候,不要说吃,看着都颇有过瘾之感的。有一天吾母去买菜,看见对虾,忽然“飘起了美丽的梦”;一步步挪到摊子跟前,嗫嚅问价,(买得成否,那是另一问题,梦的现实性,是专家还没有研究出来吗?)摆摊的尚未答言,突由旁边闯过油晃晃的厨师傅一名,挺起装满法币的大口袋,伸出巨灵之掌,把我母一推,大声叱曰:“去,去!你买不起,别耽误事儿。”我母逡巡而归,回家一说,美梦一齐打破,全家静默三分钟。阿门!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