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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 辑三 东游拾梦

作者:俞平伯 分类:类书文集 更新时间:2024-12-05 09:12:13 来源:本站原创

东游杂志

(一)

昨日临发上海时,与众友人作别,顿感人生底空虚。佩弦、振铎送我登舟后,在夕阳明灭中,乘小轮返沪。渐行渐远,颜色已不可辨识,似犹见两君挥帽送我。此等怅惘,似觉比去国离乡更深一层:因对于国家乡土尚是暧昧的依恋,惟友情之爱为情感知识安慰底源泉,是光明底结晶体,是人间底一根剪不断的带子。振铎送我时说:“你须对中国致个敬礼。”但我现在想,于其对故国致敬,不如对友人致敬更为妥切。严密讲来,真能当我底敬爱的,不是全中国,乃是中国底几个人而已。这自然是我底狭小,但真的感受是如此的,使我不能为自己深讳。我不愿意夸饰,因为要比狭隘更为可耻。我登舟别二君以后,心境幽昧而麻木;幸伟大渺茫的海天,足使心灵底急流返于平静。所感到的,也并不是明活的悲哀,只是朦胧的凄奇之影。自然真是慈母,只她能拥抱这于沙漠中失去甘泉的游子。海在那边怒吼,天在那边低沉:他们虽没有说什么,但我确能听到安慰底声音。

(二)

圣陶临别的时候说:“将要离开一个地方,似乎那一个地方底一切都来压迫我,仿佛都说‘快走罢,不要你了’!因压力愈迫愈紧,我们终于上了旅路。”这真是极切当的话,我觉得不但环境是压迫我们的健将,即我们底自由意志,到那时也成为一种压迫之力。昨日底意志,今日底运命;那里有什么真的自由?在我旁的一切只构成了一个笼子,人底一生只在笼子里面蒲伏呻吟。他们最喜欢说的是自由,但他们永不知道自由是什么。

(三)

海洋中的生活,人都说是单调。确是不错。但我以为有两种好处不可埋没:(一)在海上最静,最适于疲劳于活动的人。在山林中虽是幽寂,然尚须治生计。若在海船上,则饮食坐卧均已安置得十分妥贴,可以毫不费心力。(二)在海上容易养成一种忍耐和平的心境。这对于天才虽或是一种变形的桎梏;但对于我们常人却很有益处。我数次海行,虽均心境恶劣,但平心论之,非海行之苦,乃离别之愁思所致。惟数十日间,与世界隔绝,孟真曾比之以“宫禁生活”,确是海行最苦之事。至于晕船与起居底不习惯,都只是表面的痛苦。我个人底经验如此,曾作长途海行的读者以为如何?

(四)

中国号船上,有欧美底贵族气息,金钱风味,却又加上东方底乱七八糟的空气,真使我十分不愉快。中西合璧,大约都是这样的一回事。我愈觉得调和妥协是欺人之谈,是腐败底根源。即现今有人说,我们要图东西两方文化底沟通;但东西文化究竟有无沟通底可能,却真也是一个疑问。以我个人底判断,似乎东西底根本人生观很难得有沟通之路。即其余零碎的小节,也是每一发须牵动全身。要说调和又谈何容易?我原不是以为调和是绝对的不可能,不过以为不能如此简单,容易,像一般人所想象的。他们所以喜欢这样说,也并不是有真心的崇仰,只为自己出风头,造机会,做个大滑头而已!岂有他哉!

(五)

船中生活虽称单调,但东西人士每每群糅,故人生颜色亦颇具复杂之致。西洋妇女,最喜欢向人弄姿作态,寻欢索笑,殊觉可厌。有许多中国妇女尤而效之,借以表明其曾经欧化,可谓无意义之至!世上只有小孩是真活泼的,如西洋妇女之活泼,是由矫揉造作而成。冷眼旁观,愈使吾辈增许多感叹,知人类距觉悟之期,殆将永如海上之三神山,托之空言而已。人生底活动,表现上似乎千变万化,而分析以观,便只有极简单极原始的几种冲动在那边串把戏。人底一生只做了一个猴子,哀哉!

(六)

船上每吃饭,必狂鸣大锣;鸣锣之后,男男女女均整其衣履,鱼贯而入餐室。此等光景更活像耍猴子了!我从前欧游,颇崇拜欧西之生活;此次美游,则心境迥异。觉得有许多地方,西方人正和我们有同样的盲目可怜,又何必多所叹羡哉!

(七)

海上看落照最美,一抹胭脂痕在青苍底上面,渐渐的玫瑰色了,渐渐的紫了,终于暮色与海天相拥抱了。这又是一天!我凭阑西眺,心悠悠随着落日而西。借你底光辉,去照临黄海以西的,我底故土,在我底爱人面前,在我底朋友面前,致我今朝底感念哟!

(八)

十一夜,舟发长崎,月正团圆,海天一碧,四岸翠帏森环,雄峭幽穆。长崎市灯火满山,明灭于中流。此等良辰美景,惜心中无有赏心乐事;故凭阑凝眺,愁思茫茫。视前月与振铎、佩弦等泛月西湖上,吹弹未毕,继以高歌,以中夜时分,到三潭印月,步行曲桥上时闻犬吠声;其苦乐迥不相侔。是知境无哀乐,缘情而生;情化后的景物,方是人间之趣。形之歌咏,惟此而已。是夜长崎之月,以我所经历者而论,有西湖之秀美,有绍兴东湖之森肃,而遍山灯火,更酷似香港之夜景。我虽不乐登眺,但美景不可孤负,故略记之。

(九)

十一日船泊长崎上煤,不用起重机,却用无数人工。自早十时至夜八时营营不止。作工者有男有女,在烈日之下,流汗不息。煤屑飞扬,鼻为之窒,肤为之黑。作工者状如鬼魅,筋力疲惫,仍复力作;而船上员司及旅客,则凭阑闲眺,既恶其扰,又嫌其迟缓,似金钱之力远胜于人生矣。西方妇女,处处保持其骄奢、傲慢、柔媚的空气,向人作种种怪态。吾辈诸客亦复徐步甲板上,观他人工作,以取闲适。此等情景,真是万恶底象征,不信人间应当可以如此。我后即返舱中,颓然就卧。始信现代文明,一言以蔽之,罪恶而已,掠夺而已。吾辈身列头等舱,尚复嗟怨行役之苦,可谓“不知稼穑之艰难”,亦可谓毫无心肝。苟稍有人心者,睹近代罪恶底源泉在于掠夺,则应当以全心力去从事社会运动,即懦怯的人,至少亦须去从事民间运动。高谭学术,安富尊荣,此等学者(?)人间何贵?换言之,不从制度上着手,不把根本上的罪孽铲除了,一切光明皆等于昙花一现。“九泉之下尚有天衢”。世间之酷虐岂有穷极耶?兴思及此,一己之烦闷可平,而人世之悲哀愈烈,觉前路幽暗,如入修夜,永无破晓之新希矣。海天无际,与愁思同其广漠。太平洋底波涛,能洗净这灰色的人间世么?恐怕也是灰色化了!

(十)

谁能将全生命葬于微笑之中?依我说,是有勇气的人,即使有沉沦的勇气,也就足够了。像我这样的懦怯,只是东西南北,长此飘流,永无宁晷,人谓无可无不可者,我却视为无一而可。此等痴愚,不但不笑,且将自笑。颉刚曾写信给我,愿我永在歧路之前,现在果然应他底话了。啊!

(十一)

前从英伦返国,远远望见吴淞新绿一桁,横列天际,顿欣欣然有归来之感。此次舟进长崎,翠屿星罗,左右挹盼,而我不但木然无动于衷,反添了一种茫昧的乡思,古人所谓“风景不殊,举目有山河之异”,良非欺人之谈。美感只是一种趣味,至于为苦为乐则随情境而异,非美之本身所具有也。美景良辰赏心乐事,固是人间之至乐;但“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便是悲怆胜于欢情矣。此理俯拾即是,兹举其一例而已。

(十二)

客中最患作梦,恶梦固不佳,即好梦亦无非添醒后之怅惘。此次远行,屡作梦;醒后辄半日不快,欲排遣而不可得。欲写之以诗,又不易下笔,每觉情感之深,非言文所能宣达。故近来不愿作诗。其实非不愿,乃是不能也。模糊影响之作品,阅之更令人不乐,反不如干干净净,一字不提,尚不失为知难而退,善于藏拙的人。我作此杂记,本视为一种不署名的信札,不得以文艺论,故与藏拙的主张无碍。

一九二二年七月十三日,长崎横滨道中

(十三)

十四日船泊日本横滨。我们因有半日耽搁,故作东京之游,京滨高架电车,往返不及两小时,三等车中甚整洁,绝无涕唾随处发现,京滨间平野一绿,村落甚多,偶有小山,亦无高峻之态。经数驿,如鹤见川崎等等,始抵东京驿。我们以青年会之导引,赴上野公园参观东京博览会。此会分第一第二两会场,规模甚广大,我等走马看花,如入五都之市,可谓莫名其妙。以同游人多,故于美术馆本思多浏览一点,亦未能如愿,深为憾惜。匆匆涉猎所及,觉雕刻似不甚佳,图画则颇有一种日本独具之风格。因未得纵览,故亦不能详细申说。其余各馆,我尤不能有所批评。惟东京自治会馆对于东京市政,有一种系统的计划,比我国北京底市政高明得多多。最令人注意者,是把满蒙和朝鲜、台湾、北海道等并列,殊令人不豫。满蒙出品陈列馆,原名满蒙馆,因我国人士抗议之后,临时改为聚芳园(名字不通之至),而印刷品上均列为满蒙馆。他们以匆促不及更正为托词,而其实无非是掩耳盗铃,所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且尤可怪者,惟满蒙馆有特别赠品,《满蒙之现况》书一本专说明满蒙天产之如何丰富,日本现在势力之如何广大,我国行政之如何腐败,促醒彼国一般人士底注意。此书以外,又有《满铁事业概况》一本,《满蒙馆出品物解说书》一本,又另赠彩画明信片(绘叶书)两张,一张是满蒙馆之外景,一张是大连舟车联络图,画了许多有辫子的人。此等侮辱固可恨,但其心思更可畏惧。日本之窥伺中国,已可谓无微不至。而我国人士除有一种盲目的排日气息以外,便不见有何等实际调查。此等光景,较之“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尤为奇险。我原不要鼓吹一种狭隘的国家思想,但邻邦既把那种侵略的态度,我们也不得不作自卫底准备。抵抗强暴,正是一种正义。在现今的状况下,我不相信消极的无抵抗,有实现底可能。起来哟!我们反对一切的侵略,所以也反对人家来侵略我们!

(十四)

在长崎发舟,见送行者与登舟之客各执五彩纸条之一端,万缕千条,随风飘荡,依依可怜。船将发时,船上奏乐,岸上挥帽,一种怅惘之情,使我辈异方作客者亦为之黯然无语。古今别恨,无处无之,岂必销魂桥,阳关柳乎?古人所谓“万里乾坤,百年身世,惟有此情苦”,信是至当之论。抒写离愁之文艺已车载斗量,但令人仍不生厌倦者,正因此等愁恨,人人所同具,至多只有深浅之不同,故读其文词,有左右逢源之乐,忘其为老生常谈矣。天下只有最简单、普遍的事情,是能永久。譬如《古诗十九首》,写的无非是男女之爱(性欲),富贵之羡慕(虚荣心及物质上的欲望),贪生怕死的心思(生存欲)。但千载以下尤有生气,不因时代之迁移而损其价值,正因此等欲望,为人人所同具,无间于古今中外也。至于写一种特殊的事实,心境的作品,从本身上看,或者声价是很高的。但时过境迁,此等文艺也成为陈迹,不足以摇荡人心。如《儒林外史》一书,现代人读之,有些已不感兴趣。因书中人物,与现代人底生活相去太远,不容易得一种深切的了解。《红楼梦》便不然,因它是一部情场失意的书。《水浒》也不然,因它有浪漫的色彩。李逵、宋江等人,虽世间不必真有其人,但似乎不可无其事。因为这些“英雄好汉”的生涯,可以满足我们底好奇心。我并不是在这里批评这三部书本身底优劣,不过举例以明之。“信手拈来自成妙谛”,这真是句聪明不过的话。天下俯拾皆是之东西,往往便是妙谛。一切不可以深求,深求反失之。象罔得玄珠于赤水,言无心触机之可贵也。我们不得以难易而判优劣。天下自有许多难能的事,但却并非即是可贵的。

(十五)

西洋底音乐,比较上是很繁复的。但感人之处,却并不深远。这在一方面想,自然因我们底没有相当训练,所以不能了解。但另一方面说,也许简单的音调,自有它底价值。我于音乐无所知,当然只有盲摭。但我想,鸟底歌声,海底涛音,都是极简单的,何以也能感人深远?可见判断音乐底标准,不能以繁简难易为衡,仍当以感染性为主。这自然不可拘执着,西方人喜欢的,未必东方人便喜欢。反之亦然。美底感染,确与民族区分有些关系。西方人所爱尚的,往往偏于机械的;东方人底好尚,则比较偏于自然的。西方人喜听繁音促节的音乐。东方人则以低度曼声为美。我们不能了解他们,犹他们之不能了解我们。这里边只有好恶,并没有是非可言。我们固然不可“夜郎自大”,但也不必处处“舍己从人”。多歧才是美底光景,我们何不执一以相呢?

(十六)

性质刚柔,原由禀赋,亦即地方风土有别。什么是优,什么是劣,本不容易说。但比较起来,就中国而论,是北部和中部的人,品性略优良些。这自然是从大体上说,不是拿各个人来相比的。浑沌的粗坯犹可加以雕琢,使成良材。至于脆薄的东西,虽莹澈如晶玉,亦始终无有用处。这可以见厚重之可贵。我看见中国人在海外建些事业的,都是南部的人。但他们做的事,都充满了一种市侩气息,不足以代表东方人底特质。中国号是大洋中我国第一只邮船;但看他中间的布置,简直是一艘很蹩脚的美国式船。这实在使我深切地感到不安,觉得东方人底特质,似乎已消沉了。日本人做事还不失为很好的摹仿,中国人做事便是“画虎类狗”了。连摹仿都还不会,更别说什么创造!

(十七)

游东京市上,见两旁店中陈列,尽是些日本土产。若返观上海、天津,又不知增多少恐惧、感慨。我每作国外之游,必觉得国际间物质上压迫之烈,而空谈文化,仿佛又是“远水不济近火”。我国近年政治底纷乱,实在受害不浅。我们第一要求的,是较有秩序的社会。因为社会如无秩序,一切事业均无从着手。若不作物质精神双方并进的救济,便无从挽救中国底沉疴。我们应认定现存的事实,具体地想一个急救的方策,黄金色的理论,且让它去悬着罢。我也知道,这些是不彻底的思想。但世间果有彻底的思想么?彻底的思想是什么?依我说来,便是包医百病的仙方。我们不当迷信万能,我们也不能迷信彻底。我们住在世界上,便被迫着去承认世界上现有的事实。说的话是否高明,我们无从分辨;但无论如何,闭着眼睛说话,总是不可信的。中国底病根,本宜标本兼治。若就目前论,治标尤急于治本,人已以我为鱼肉,我们不想赶紧关门,反在那边画图样,造新屋。墙破了,强盗进来了,看你有翻造新屋的可能么?我们第一要塞住这个长流的漏洞,使它不至于马上就呜呼哀哉,然后方能谈到后事。我以为政治上、工商业上的人才,实是现时代中国底中坚人物。

(十八)

历年来作政治经济上活动的,亦已不少。但何以一点效果没有,反添了无数的扰乱?这有两个原因:(一)他们不联合起来。(二)他们以个人为目标,不是为自己,就是为一个首领、一个党的私利。所以现在最要紧的是联合(人才集中),更要紧的,是有主义的联合,不是私人的联合。我们不当忠于一个人,应当忠于一个主义。近来国内发生新的政治运动,我很欣喜,希望他们能真实地做出一点事,不要随波逐流,蹈前车底覆辙,反为他人造机会。中国社会原是个万恶的陷阱。走路的人,小心些啊,不要掉了下去。但自然,不能为有陷阱,就根本不去走路了。我们应当提着个灯儿去,这就是我们底ideal了。

(十九)

横渡太平洋的海程中,并不能十分领略自然底伟大;因为我们底眼光真太狭小了。虽有广漠无垠的宇宙,但在我底心头,却是个狭狭的笼子。这纯然是无可奈何的事。幸而从横滨到火奴鲁鲁道中,有三尺的大风浪,尚略可窥见太平洋底颜色。涛头小山似的,银白的沫痕上面,再倾洒出雾般的珠子,高浪一来的时候,船舷上都泛滥着花花的海水。在当时虽不免稍感恐怖,但美感却也同时存在着。我不能不感谢太平洋底风涛啊,在安抵火奴鲁鲁的时候。

一九二二年七月二十四日,火奴鲁鲁寄

(二十)

二十四日在火奴鲁鲁,作三小时之游,同行者五人,以摩托车登PoliCliff,高千二百尺。道中林木森苍,峰回路转,绝似杭州西湖之南山佳处。而驰道坦平,荆榛齑剪,尤觉少跋涉之劳,有登峰之美。岩系百余年前战迹,有碑记之。节录如下。

Erected by the daughters of hawai1907to Commemorate The Battle of Nunaaufought in This Valley1795...

开导者言,有多数战士即被投掷于岩下而死。岩上天风浩然,不易驻足。左侧可眺一峰之顶,峭然高拥。对面平野莽然,一碧无际。我们循原路下山,瞬许即到。又循一土路,登一已死的火山,名Punchbourl.土作赤黄色,可以纵观火奴鲁鲁全市景物,鱼鳞栉比,尽是人家,尽处一抹青苍,知是太平洋矣,是时落日西匿,晚霞犹媚,驱车入市,则灯火如繁星,如置身欧美都市之间。火奴鲁鲁华名檀香山,以从前岛中檀香木颇多之故,今则檀香木已甚少,名不称实,似以译音名之为宜。岛中一般住屋,不甚高大,惟茂荫芳香,杂以红紫,则无处不是乐园,谓为海上明珠,殆非虚誉。以我批评,此岛有两特异之优点:(一)地在温热两带之间,故风物能兼两带之美。(二)秩序谨严,颇有自治之力(警察大街上不易看见),非香港、上海、新加坡之比。至于何以能保持秩序,则非三小时之游客所能知。但此岛非大商埠,想亦是其间原因之一。美人管理此岛,不及三十年,而全境荒榛几尽辟除。真令我们愧而且惧,觉得西方人真是自然底肖子。东方人底颓废气息如此浓厚,想距沉沦之日不远矣。沉沦老实说一句也是无可怕的;但我们却总不自觉地发为叹息之音。这就是我们底赞颂了。

凡海船上例有一种演习,名Boatdril是以备不虞之用。此次中国号船上,却因此发生意外的惨剧。我缕述当日情形于下。七月二十七日下午,正在吃茶时候(四点以后),船操已完了。船上职员均已离去甲板,只有一两个水手在那边整理救生舢板。那里知有一救生船,铁钩断了,一水手在船上,立时堕入海中。当时丢下两个救生圈,但因船正启动,漩涡甚急,他亦没有抓住。后来即停船,放下一艘救生艇,四面寻觅,了无踪迹。有几个水手说曾看见有人首在海面浮着,也是影响之谈,并靠不住。船停了一小时,因寻觅不到,只得开行,那人就算白死了。后来听说那一人是香港人,年二十五岁,来船上不久,家中有母妻及小孩两个。奔走异乡,备尝辛苦,无非为博养赡之资,一旦遭逢此变,人生至此,又何可言,况且此事发生底原因,并非由于自己底粗忽,实在中国邮船公司太腐败了。救生艇是极重要的,怎么可以不加检查,使铁钩不能胜一二人之重。一艇必须安置四十二人,如果真四十二客登此小艇,则恐怕大船未沉,小船先覆矣。此等lifeboat不如叫他为lifelessboat,较为切合些。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一。当时水手落海,船仍在开行,俟船完全停止,距失事之地点,相去已远。(因汽机虽停船尚在缓行)要想作万之一挽救,则救生艇至少亦须派三艘,分头找寻,方有效力。现在只放下一艘,茫茫大海,何殊捞针。是明系以人命为儿戏,好在死的是不关痛痒的黄种苦力,有什么要紧呢。有了许多救生艇,何所吝惜,而不肯多放几艘下去?这是船公司应负责者二。到船开了底时候,还有一水手在桅顶眺望,想是死者之友人!他是怅望着了,徒然地怅望着了。言念及此,始信人生如弱蒂轻尘,了无归宿,只有飘泊,只有彷徨,是他底可能的路。死者诚可悯惜,然亦只是悲哀之海洋中,一点的泡沫而已。二十八日船客集资,抚恤死者之家属。这自然是正当的办法,但金钱又何足以偿生命之损失!我底根本上的考虑只有两途:(一)破坏资本主义下的物质文明,(二)倾向于颓废的人生观。这虽色彩有些不同,但都不失较深切的思想。至于中国邮船公司,自然是混帐之至。但天下老鸦一般黑的,何独他该受责?对于资本家谈人道主义是对牛弹琴。我们有反抗无妥协。我们应得顺从我们的情感之流去努力。我们应得行心之所安。我们不必以暴徒自豪,但我却深恶痛疾虚伪的和平。因为人间本未尝有和平,我们又将何所顾忌呢?

一九二二年七月三十一日,旧金山

湖楼小撷

(一)春晨

这是我们初入居湖楼后的第一个春晨。昨儿乍来,便整整下了半宵潺的雨。今儿醒后,从疏疏朗朗的白罗帐里,窥见山上绛桃花的繁蕊,斗然的明艳欲流。因她尽迷离于醒睡之间,我只得独自的抽身而起。

今朝待醒的时光,耳际再不闻沉厉的厂笛和慌忙的校钟,惟有聒碎妙闲的鸟声一片,密接着恋枕依衾的甜梦。人说“鸟啼惊梦”;其实这样说,梦未免太不坚牢,而鸟语也未免太响亮些了。我只以为梦的惺忪破后,始则耳有所闻,继则目有所见。这倒是较真确的呢。

记得我们来时,桃枝上犹满缀以绛紫色的小蕊,不料夜来过了一场雨,便有半株绯赤的繁英了。“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可见自来春光虽半是冉冉而来,却也尽有翩翩而集的。来时且不免如此的匆匆;涉想它的去时,即使万幸不再添几分的局促,也总是一例的了。此何必待委地沾泥,方始怅惜绯红的姚冶尽成虚掷了呢。谁都得感怅惘与珍重之两无是处。只是山后桃花似乎没有觉得,冒着肥雨欣然并开了。我独瞅着这一树绯桃,在方棂内彷徨着。即如此,度过湖楼小住的第一个春晨。

一九二四年四月一日

(二)绯桃花下的轻阴

轻阴和绯桃直是湖上春来时的双美。桃花仿佛茜红色的嫁衣裳,轻阴仿佛碾珠作尘的柔幂。它们固各有可独立之美,但是合拢来却另见一种新生的韶秀。桃花的粉霞妆被薄阴梳拢上了,无论浓也罢,淡也罢,总像无有不恰好的。姿媚横溢全在离合之间,这不但耐看而已,简直是腻人去想。但亦自知这种迷眩的神情,终久不会在我笔下舌端留余其万一的。反正今天,桃花犹开着,春阴也未消散,不妨自去领略它们悄默中的言说。再说一句,即使今年春尽,还有来年哩。“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湖上春光来时的双美,将永永和“孩子们”追嬉觅笑。尊贵的先生们,请千万不要厌弃这个称呼哟!虽说有限的酣恣,亦是有限的酸辛;但酸辛滋味毕竟要长哩。正在春阴里的,正在桃花下的孩子们,你们自珍重,你们自爱惜!否则春阴中恐不免要夹着飘洒萧疏的泪雨,而桃树下将有成阵的残红了。你们如真不信,你们且觑着罢。春归一度,已少了一度。明年春阴挽着桃花姊妹们的赭红的手重来湖上,你们可不是今年的你们了,它们自然也不是今年的它们了。一切全都是新的。惟我的心一味的怯怯无归,垂垂的待老了。

四月七日

(三)楼头一瞬

住杭州近五年了,与西湖已不算新交。我也不自知为什么老是这样“惜墨如金”。在往年曾有一首《孤山听雨》,以后便又好像哑子。即在那时,也一半看着雨的面子方才写的。原来西湖是久享盛名的湖山,在南宋曾被号为“销金锅”,又是白居易、苏东坡、林和靖他们的钓游旧地,岂希罕渺如尘芥的我之一言呢?像我这样开头就抱了一阵狂歉,未免夸诞得好笑。湖山有灵,能勿齿冷?所以我的装哑,倒不消辩解得,一辩解可是真糟。说是由于才尽,已算谦退到十二分;但我本未尝有才,又何尽之有?岂非仍是变相的浮夸?一匹锦,一支彩笔,在我梦中吗也没有见,只是昏沉地睡。睡醒了起来,到晚上还依旧这么睡啊。

迁入湖楼的第一个早晨,心想今儿应当早早的起来,不要再学往常那么傻睡了。我住楼上,其上之重楼旁有小台。我就登临一望。啊!这一望呀……

我们的湖山,姿容变幻:

春之花,秋之月,

朝生晖,暮留霭;

水上拖一件惨绿的年少裙衫,

山前横一抹浓青的婵娟秀黛。

游人们齐说:“去来,去来。”

我也道:“去来,去来。”

双桨打呀打的,

打不破这弱浅漪澜;

划儿动啊动的,

支不住这销魂重载。

仪态万方的春光晨光,

备具于一瞬眼的楼头望。

只有和谐,

只有变换,

只有饱满。

创世者精灵的团凝,

又何用咱们的赞叹。

赞颂不当,继之以描摹;描摹不出,又回头赞颂一番:这正是鼯鼠技穷的实况。强自解嘲地说,以湖山别无超感觉外之本相,故你我他所见的俱是本相,亦俱非本相。它因一切所感所受的殊异而幻现其色相,至于亿万千千无穷的蕃变。它可又不像《西游记》上孙猴子的金箍捧,“以一化千千化万”的叫声“变”,回头还是一根。如捏着本体这意念,则它非一非多,将无所在;如解释得圆融些,它即一即多,无所不在。佛陀的经典上每每说,“作如是观”,实在是句顶聪明的话语。你不当问我及他,“我将看见什么?”你应当问你自己,“我要怎样看法?”你一得了这个方便,从污泥中可以挺莲花,从猪圈里可以见净土;(自然,我没有劝你闭着眼去否认事实,千万不可缠夹了。)何况以西湖的清嘉,时留稠叠的娇茜影子在你我他的心眼里的呢?

从右看去,葛岭兀然南向。点翠的底子渲染上丹紫黑黄的异彩,俨如一块织锦屏风。楼阁数重停峙山半。绝顶上停停当当立着一座怪俏皮,怪玲珑,怪端正的初阳台,仿佛是件小摆设,只消一个小指头就可挑得起来的。岭麓西迄于西泠。迤西及北,门巷人家繁密整齐。桥上卧着黄绛色的坦平驰道。道傍有几丛芳草,芊绵地绿。走着的,踱着的,徘徊着的,笑语着的,成群搭淘的烧香客人。身上穿的大半是青莲毛蓝的布衫,项下挂的大半是深红老黄的布袋。桥堍以外,见苏堤六桥之第六名曰跨虹,作双曲线的弧拱。第五桥亦可望见。这儿更偏南了,上也有行人,只是远了,只见成为一桁,蚁似的往来。桑芽未生呢,所以望去也还了了。不栽桃柳只栽桑的六条桥,总伤于过朴过黯。但借着堤旁的绿的草黄的菜花,看它横陈在碧波心窝里,真是不多不少,一条一头宽一头窄,黄绿蒙茸的腰带。新绿片段地挽接着,以堤尽而亦尽,已极我目了。草色入目,越远便越清新,越娇俏,越耐看的。从前人曾说什么“芳草天涯”,到身历此境,方信这绝非浪饰浮词,恰好能写出他在当年所感。“更行更远还生”,满眼的春光尽数寄在凭阑人的一望了。

从粗疏的轮廓固可窥见美人的容姿,但美人的美毕竟还全在丰神;丰神自无离容姿而独在之理,但包皮外相毕竟算不得骨子。泥胎,木刻,石琢的像即使完全无缺,超越世上一切所有的美,却总归不是肉的,人间的,我们的。它美极了,却和我有什么相干呢?故论西湖的美,单说湖山,不如说湖光山色,更不如说寒暄阴晴中的湖光山色,尤不如说你我他在寒暄阴晴中所感的湖光山色。湖的深广,山的远近,堤的宽窄,屋的多少,……快则百十年,迟则千万年而一变。变迁之后,尚有记载可以稽考,有图画可以追寻。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大同”。或早或晚,或阴或晴,或春夏,或秋冬,或见欢愉,或映酸辛;因是光的明晦,色有浓淡,情感的紧弛,形成亿万重叠的差别相,竟没有同时同地同感这么一回事。这是西湖在人人心目中的所谓“小异”。“同”究竟是不是大,“异”究竟是不是小,我也一概不知。我只知道,同中求异是描摹一切形相者的本等。真实如果指的是不重现而言;那么,作者一旦逼近了片段的真实的时候(即使程度极其些微),自能够使他的作品光景常新,自能够使光景常新的作品确成为他的而非你我所能劫夺。

景光在一瞬中是何等的饱满,何等的谐整。现在却畸零地东岔一言,西凑一句,以追挽它已去的影。这不知有多傻!若说新生一境绝非重现,岂不将与造化同功?此可行于天才,万不可施之我辈的。只是文章通例,未完待续。我只得大着胆再往下写。

曹魏时的子建写“洛灵感焉”的姿致,用了“神光离合乍阴乍阳”这样八个字。即此一端,才思恐决不止八斗。但我若一字不易的以移赠西湖,则连一厘一毫的才思也未必有人相许的。同是一句话,初说是新闻,再说是赘语了。(从前报登科的,二报三报,不嫌其多,这何等的有趣;可惜鬼子们进来以后,此法久已失传了。)我之所以拿定主见,非硬抄他不可,实因西湖那种神情,除此以外实难于形容。你先记住,我遇它时是在春晨,是在雨后的春晨,是在宿云未散,朝雾犹浓,微阳耀着的春晨。阴阳晴雨的异态在某一瞬间弥漫地动,在某一点上断续地变;因此湖上所具诸形相的光辉黯淡,明画朦胧,也是一息一息在全心目中跳荡无休。在这种对象之下,你逼我作静物描写,这不是要我作文,简直是要我的命。敝帚尚且有千金之享,我也不致如此的轻生。

但是一刹那,一地方的写生,我不好意思说不会。就是我好意思说,您也未必肯信的。只望你老别顶真,对付瞧着就得。湖光眩媚极了,绝非一味平铺的绿。(一见钩勒着的水,便拿大绿往上一抹,这总是不很高明的画法。)西湖的绿已被云收去了,已被雾笼住了,已被朝阳蒸散了。近处的水,暗蓝杂黄,如有片段。中央青汪汪白漫漫的,缬射云日的银光;远处乱皴着老紫的条纹。山色恰与湖相称,近山带紫,杂染黄红,远则渐青,太远则现俏蓝了。处处更萦拂以银乳的朝云,为山灵添妆。面前连山作障,腰间共同搭着一绺素练的云光,下披及水面,与朝雾相融。顶上亦有云气盘旋,时开时合,峰尖随之而隐显。南峰独高,坳里横一团鱼状的白云。峰顶庙墙(前年曾登过的),豁然不遮。远山亭亭,在近山缺处,孤峭而小,俏蓝中杂粉,想远在钱塘江边了。

云雾正密搂着,朝阳忽然在其间半露它娇黄的脸,自然要被它们狠狠的瞪着眼。这个情急已欲出,它两个死赖还不走,而轻清的风便是拨乱其间的小丑。阴晴本是风的意思,但今儿它老人家一点主意也没有,一点力气也没有,好像它特地为着送给我以庭院中的鸡啼,树林中的鸟语,大路上的邪许担子声音而来的;又好像故意爱惜船夫的血汗使大船儿小划子在湖心里,只见挪移而不见动荡。它毫不着力的自吹。春风的心力已软媚到入骨三分,无怪云雾朝阳都是这般妖娆弄姿,亦无怪乍醒的人凭到栏杆,便痴然小立了。

四月九日

(四)日本樱花

记得往年到东京,挥汗游上野公园,只见樱树的嫩绿,不见樱花的娇绯。这追想起来,自有来迟之恨。但当时在樱树林下,亦未尝留一撮的徘徊,如往昔诗人的样子。于此见回忆竟是冤人的,又见因袭的癖趣必与外缘和会方才猖獗的。每当曼吟低叹时,我咒诅以往诗娼文丐的潮热潜沸在我待冷的血脉中。

回忆每有很鹘突的,而这次却是例外。今天,很早的早晨,在孤山的顶上,西泠印社中,文泉的南侧,朝阳的明辉里,清切拜见一树少壮的,正开着的樱花;遂涉想到昔年海外相逢,已伤迟暮的它的成年眷属来。我在湖上看樱花,此非初次;但独独这一次心上留痕。想是它的靓妆,我的恣醉,都已有“十分光”了。

柔条之与老干,含苞之与落英,未始不姿态万千,各成馨逸;可是如日方中的,如月方圆的,如春水方漪沦着的所谓“盛年”,毕竟最可贵哩!毕竟最可爱哩!和迟暮,在人间所钩惹的情怀,无非第一味是珍惜,第二味是惆怅罢了,终究算不得抵不得真正的爱和贵。恕我譬喻得这样俗陋,浅绯深绛即妖冶极了,堂皇富丽总归要让还大红的。肯定一,否定一切,我又何敢。只是今晨所见,春山之顶,清泉之傍,朝阳光影中这一株日本绯樱,树正在盛年,花正在盛年;我虽不知所以赞叹,我亦惟有赞叹了。我于此体验到完全的美,爱和贵重是个什么样子的;顿然全身俯仰都不自如起来,一心瑟瑟的颤着,微微的欹着,轻轻的踯躅着,在洞彻圆明,娇繁盛满的绯赤光气之中央。

其时文泉之侧,除一树樱花一个我以外,只见有园丁在花下扫着疏落的残红,既不低眉凝注,也不昂首痴瞻,俯仰自如,心眼手足无不闲适;可证他才真是伴花爱花的人,像我这般竟无殊于强暴了。我蓦地如有所惊觉,在低徊中闯然自去。

也还有一桩要供诉的事。同在泉旁,距樱花西五七尺许,有一株倚水的野桃,已零落了;褪红的小瓣,紫色的繁须,前几天曾卖弄过一番的,今朝竟遮不住老丑了。我瞟了它一眼,绝不爱惜它。盛年之可贵如此!至少在强暴者的世界中心目中,盛年之可贵有如此!

四月十三日

(五)西泠桥上卖甘蔗

《儒林外史》上杜慎卿说:“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这每令我悠然神往于负着历史重载的石头城。虽然,南京也去过三两次,所谓烟花金粉的本地风光已大半销沉于无何有了。幸而后湖的新荷,台城的芜绿,秦淮的桨声灯影以及其余的,尚可仿佛惝恍地仰寻六代的流风遗韵。繁华虽随着年光云散烟销了,但它的薄痕倩影和与它曾相映发的湖山之美,毕竟留得几分,以新来游屐的因缘,而隐跃跃悄沉沉地一页一页的重现了。至于说到人物的风流,我敢明证杜十七先生的话真是冤我们的——至少,今非昔比。他们的狡诈贪庸差不多和其他都市里的人合用过一个模子的,一点看不出什么叫做“六朝烟水气”。从煤渣里掏换出钻石,世间即有人会干;但决不是我。我失望了!

倒是这一次西泠桥上所见虽说不上什么“六代风流”,但总使人觉得身在江南。这天是四月三日的午前,天气很晴朗,我们携着姑苏,从我们那座小楼向岳坟走去。紫沙铺平的路上,鞋底擦擦的碎响着。略行几十步便转了一个弯,身上微觉燥热起来。坦坦平平的桥陂迤逦向北偏西,这是西泠了。桥顶,西石栏旁放着一担甘蔗,有剥了皮切成段的,也有未去青皮留整枝的,还有一只水碗,一把帚是备洒水用的。最惹目的,担子旁不见挑担的人,仅有一条小板凳,一个稚嫩的小女孩坐着。——卖甘蔗?

看她光景不过五六岁,脸皮黄黄儿的,脸盘圆圆儿的,蓬松细发结垂着小辫。春深了,但她穿得“厚裹啰哆”的,一点没有衣架子,倒活像个老员外。淡蓝条子的布袄,青莲条子的坎肩,半新旧且很有些儿脏。下边还系着开裆裤呢。她端端正正的坐着。右手捏一节蔗根放在嘴边使劲的咬,咬下了一块仍然捏着——淋漓的蔗汁在手上想是怪黏的。左手执一枝尺许高,醉杨妃色的野桃,花开得有十分了。因为左手没得空,右手更不得劲,而蔗根的咀嚼把持愈觉其费力了。

你曾见野桃花吗?(想你没有不看见过的。)它虽不是群芳中的华贵,但当芳年,也是一时之秀。花瓣如晕脂的靥,绿叶如插鬓的翠钗,绛须又如钗上的流苏坠子。可笑它一到小小的小女孩手中,便规规矩矩的,倒学会一种娇憨了。

至她并执桃蔗,得何意境?蔗根可嚼,桃花何用呢?何处相逢?何时抛弃?……这些是我们所能揣知的吗?你只看她那翦水双瞳,不离不着,乍注即释,痴慧躁静了无所见,即证此感邻于浑然,断断容不得多少回旋奔放的。你我且安分些罢。

我们想走过去买根甘蔗,看她怎样做买卖。后一转念,这是心理学者在试验室中对付猴鼠的态度,岂是我们应当对她的吗?我们也分明携抱着个小孩呢。所以尽管姑苏的眼睛,巴巴地直盯着这一担甘蔗,我们到底哄了他,走下了桥。

在岳坟溜达了一趟,有半点来钟。时已近午,我们循原路回走,从西堍上桥,只见道傍有被抛掷的桃枝和一些零零星星的蔗屑。那个小女孩已过西泠南堍,傍孤山之阴,蹒跚地独自摸回家去。背影越远越小,我痴望着。……

走过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她的哥?——轻轻把被掷的桃花又捡起来,耍了一回,带笑地喊:“要不要?要不要?”其时作障的群青,成罗的一绿,都不言语了。他见没有应声,便随手一扬。一枝轻盈婀娜刚开到十分的桃花顿然飞堕于石阑干外。

我似醒了。正午骄阳下,悄峙着葱碧的孤山。妻和小孩早都已回家了,我也懒懒的自走回去。一路闲闲的听自己鞋底擦沙的声响,又闲闲的想:“卖甘蔗的老吃甘蔗,一定要折本!孩子……孩子……”

四月十四日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我写我的“仲夏夜梦”罢。有些踪迹是事后追寻,恍如梦寐,这是习见不鲜的;有些,简直当前就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那更不用提什么忆了。这儿所写的正是佳例之一。

在杭州住着的,都该记得阴历六月十八这一个节日罢。它比什么寒食,上巳,重九……都强,在西湖上可以看见。

杭州人士向来是那么寒乞相的,(不要见气,我不算例外。)惟有当六月十八的晚上,他们的发狂倒很像有点彻底的。(这是鲁迅君赞美蚊子的说法。)这真是佛力庇护——虽然那时班禅还没有去。

说杭州是佛地,如其是有佛的话,我不否认它配有这称号。即此地所说的六月十八,其实也是个佛节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听说在六月十九,这句话从来远矣,是千真万确的了,而十八正是它的前夜。

三天竺和灵隐本来是江南的圣地,何况又恭逢这位“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的芳诞,——又用靓丽的字样了,死罪,死罪!——自然在进香者的心中,香烧得早,便越恭敬,得福越多,这所谓“烧头香”。他们默认以下的方式:得福的多少以烧香的早晚为正比例,得福不嫌多,故烧香不怕早。一来二去,越提越早,反而晚了。(您说这多么费解。)于是便宜了六月十八的一夜。

不知是谁的诗我忘怀了,只记得一句,可以想象从前西子湖的光景,这是“三面云山一面城”。现在打桨于湖上的,却永无缘拜识了。云山是依然,但濒湖女墙的影子哪里去了?我们凝视东方,在白日只是成列的市廛,在黄昏只是星星的灯火,虽亦不见得丑劣;但没出息的我总会时常去默想曾有这么一带森严曲折颓败的雉堞,倒印于湖水的纹奁里。

从前既有城,即不能没有城门。滨湖之门自南而北凡三:曰清波,曰涌金,曰钱塘,到了夜深,都要下锁的。烧香客人们既要赶得早,且要越早越好,则不得不设法飞跨这三座门。他们的妙法不是爬城,不是学鸡叫,(这多么下作而且险!)只是隔夜赶出城。那时城外荒荒凉凉的,没有湖滨聚英,更别提西湖饭店、新新旅馆之流了,于是只好作不夜之游,强颜与湖山结伴了。好在天气既大热,又是好月亮,不会得受罪的。至于放放荷灯这种把戏,都因为惯住城中的不甘清寂,才想出来的花头,未必真有什么雅趣。杭州人有了西湖,乃老躲在城里,必要被官府(关城门)佛菩萨(做生日)两重逼迫着方始出来晃荡这一夜;这真是寒乞相之至了。拆了城依旧如此,我看还是惰性难除罢,不见得是彻底发泄狂气呢。

我在杭州一住五年,却只过了一个六月十八夜;暑中往往他去,不是在美国就是在北京。记得有一年上,正当六月十八的早晨我动身北去的,莹环他们却在那晚上讨了一只疲惫的划子,在湖中飘泛了半晌。据说那晚的船很破烂,游得也不畅快;但她既告我以游踪,毕竟使我愕然。

去年住在俞楼,真是躬逢其盛。是时和H君一家还同住着。H君平日兴致是极好的,他的儿女们更渴望着这佳节。年年住居城中,与湖山究不免隔膜,现在却移家湖上了。上一天先忙着到岳坟去定船。在平时泛月一度,约费杖头资四五角,现在非三元不办了。到十八下午,我们商量着去到城市买些零食,备嬉游时的咬嚼。我俩和Y、L两小姐,背着夕阳,打桨悠悠然去。

归途车上白沙堤,则流水般的车儿马儿或先或后和我们同走。其时已黄昏了。呀,湖楼附近竟成一小小的市集。楼外楼高悬着眩目的石油灯,酒人已如蚁聚。小楼上下及楼前路畔,填溢着喧哗和繁热。夹道树下的小摊儿们,啾啾唧唧在那边做买卖。如是直接于公园,行人来往,曾无间歇。偏西一望,从岳坟的灯火,瞥见人气的浮涌,与此地一般无二。这和平素萧萧的绿杨,寂寂的明湖大相径庭了。我不自觉的动了孩子的兴奋。

饭很不得味的匆匆吃了,马上就想坐船。——但是不巧,来了一群女客,须得尽先让她们耍子儿;我们惟有落后了。H君是好静的,主张在西泠桥畔露坐憩息着,到月上了再去荡桨。我们只得答应着;而且我们也没有船,大家感着轻微的失意。

西泠桥畔依然冷冷清清的。我们坐了一会儿,听远处的箫鼓声,人的语笑都迷蒙疏阔得很,顿遭逢一种凄寂,迥异我们先前所期待的了。偶然有两三盏浮漾在湖面的荷灯飘近我们,弟弟妹妹们便说灯来了。我瞅着那伶俜摇摆的神气,也实在可怜得很呢。后来有日本仁丹的广告船,一队一队,带着成列的红灯笼,沉填的空大鼓,火龙般的在里湖外湖间穿走着,似乎抖散了一堆寂寞。但不久映入水心的红意越宕越远越淡,我们以没有船赶它们不上,更添许多无聊。——淡黄月已在东方涌起,天和水都微明了。我们的船尚在渺茫中。

月儿渐高了,大家终于坐不住,一个一个的陆续溜回俞楼去。H君因此不高兴,也走回家。那边倒还是热闹的。看见许多灯,许多人影子,竟有归来之感,我一身尽是俗骨罢?嚼着方才亲自买来的火腿,咸得很,乏味乏味!幸而客人们不久散尽了,船儿重系于柳下,时候虽不早,我们还得下湖去。我鼓舞起孩子的兴致来:“我们去。我们快去罢!”

红明的莲花飘流于银碧的夜波上,我们的划子追随着它们去。其实那时的荷灯已零零落落,无复方才的盛。放的灯真不少,无奈抢灯的更多。他们把灯都从波心里攫起来,摆在船上明晃晃的,方始踌躇满志而去。到烛烬灯昏时,依然是条怪蹩脚的划子,而湖面上却非常寥落;这真是杀风景。“摇罢,上三潭印月。”

西湖的画舫不如秦淮河的美丽;只今宵一律妆点以温明的灯饰,嘹亮的声歌,在群山互拥,孤月中天,上下莹澈,四顾空灵的湖上,这样的穿梭走动,也觉别具丰致,决不弱于她的姊妹们。用老旧的比况,西湖的夏是“林下之风”,秦淮河的是“闺房之秀”。何况秦淮是夜夜如斯的;在西湖只是一年一度的美景良辰,风雨来时还不免虚度了。

公园码头上大船小船挨挤着。岸上石油灯的苍白芒角,把其他的灯姿和月色都逼得很黯淡了,我们不如别处去。我们甫下船时,远远听得那边船上正缓歌《南吕·懒画眉》,等到我们船拢近来,早已歌阑人静了,这也很觉怅然。我们不如别处去。船渐渐的向三潭印月划动了。

中宵月华的皎洁,是难于言说的。湖心悄且冷;四岸浮动着的歌声人语,灯火的微芒,合拢来却晕成一个繁热的光圈儿围裹着它。我们的心因此也不落于全寂,如平时夜泛的光景;只是伴着少一半的兴奋,多一半的怅惘,软软地跳动着。灯影的历乱,波痕的皴皱,云气的奔驰,船身的动荡……一切都和心象相溶合。柔滑是入梦的惟一象征,故在当时已是不多不少的一个梦。

及至到了三潭印月,灯歌又烂缦起来,人反而倦了。停泊了一歇,绕这小洲而游,渐入荒寒境界;上面欹侧的树根,旁边披离的宿草,三个圆尖石潭,一支秃笔样的雷峰塔,尚同立于月明中。湖南没有什么灯,愈显出波寒月白;我们的眼渐渐饧涩得抬不起来了,终于摇了回去。另一划船上奏着最流行的《三六》,柔曼的和音依依地送我们的归船。记得从前H君有一断句是“遥灯出树明如柿”。我对了一句“倦桨投波密过饧”;虽不是今宵的眼前事,移用却也正好。我们转船,望灯火的丛中归去。

梦中行走般的上了岸,H君夫妇回湖楼去,我们还恋恋于白沙堤上尽徘徊着。楼外楼仍然上下通明,酒人尚未散尽。路上行人三三五五,络绎不绝。我们回头再往公园方面走,泊着的灯船少了一些,但也还有五六条。其中有一船挂着招帘,灯亦特别亮,是卖凉饮及吃食的,我们上去喝了些汽水。中舱端坐着一个画妆的女郎,虽然不见得美,我们乍见,误认她也是客人,后来不知从哪儿领悟出是船上的活招牌,才恍然失笑,走了。

不论如何的疲惫无聊,总得拼到东方发白才返高楼寻梦去;我们谁都是这般期待的。奈事不从人愿,H君夫妇不放心儿女们在湖上深更浪荡,毕竟来叫他们回去。顶小的一位L君临去时只咕噜着:“今儿玩得真不畅快!”但仍旧垂着头踱回去了。只剩下我们,踽踽凉凉如何是了?环又是不耐夜凉的。“我们一淘走罢!”

他们都上重楼高卧去了。我俩同凭着疏朗的水泥栏,一桁楼廊满载着月色,见方才卖凉饮的灯船复向湖心动了,活招牌式的女人必定还支撑着倦眼端坐着呢,我俩同时作此想。叮叮当,叮叮冬,那船在西倾的圆月下响着。远了,渐渐听不真,一阵夜风过来,又是叮……当,叮……冬。

一切都和我疏阔,连自己在明月中的影子看起来也朦胧得甚于烟雾。才想转身去睡;不知怎的脚下踌躇了一步,于是箭逝的残梦俄然一顿,虽然马上又脱镞般飞驶了。这场怪短的“仲夏夜梦”,我事后至今不省得如何对它。它究竟回过头瞟了我一眼才走的,我哪能怪它。喜欢它吗?不,一点不!

一九二五年四月十三日,作于北京

阳台山大觉寺

夙闻阳台山大觉寺杏花之胜,以懒迄未往。今岁四月十日往游之,记其梗略云。是日星期四,连日阴,晨起天微露晴意,已约佩在燕京大学,行具亦备,于六时五十分抵南池子,七时车开,十五分出西直门,同车只一人,且不相识,兀坐而已,天容仍阴晴无主。数日未出,觉春物一新,频年奔走郊甸,均为校课,即值良辰,视同冗赘,今日以游赏而去,弥可喜也。弧形广陌,新柳两行,陇畔土房,杏花三四,昔阴未散,轻尘不飞,于三十三分抵西勾桥,佩已坐候于燕京校友门,并雇得小驴一头,携粉红彩画水持一,牛肉面包一包。其驴价一元二角,劝予亦雇之。“你不是在苏州骑过驴吗,有髀肉复生之感吧?”应之曰:“不。”雇得人力车,车夫二人,价二元五角。舍驴而车有四说焉。驴之为物,虽经尝试而不欲屡试,一也;携来饮食无车则安置不便,二也;驴背上诚有诗思,却不便记载,三也;明知车价昂,无如之何耳。

于五十五分过颐和园,望见大门,循东北宫墙行,浅漪一片,白鸭数只,天渐放晴,路如香炉。八时四分逾一大石桥,安和桥也,亦作安河。转入大道,亦土道也,特平坦,不复香灰耳。夹道稚柳青青,行行去去,渐见西山,童秃为主,望红石山口(俗呼红山口),以乘车不得过,循百望山行。其麓为天主教士所建屋。询车夫以百望山,不解,以望儿山呼之。山形较陡峭,上有磊石,有废庙,与载记合。三十分抵西百望,车夫呼以西北望,而公家则标之曰西北旺。自西勾桥至此十五里。(凡所记里数均车夫言之。)停车上捐,铜子十枚,驴则无捐。车夫购烧饼十枚,四里两家佃(晾甲店),又一车夫云六里殆误。过青龙寺门前,寺甚小。时为四十八分。五里太子务(太子府),已九时六分。以大路车辙深峻,穿村而过。此十里间,群山四合,其中原野浩莽,气象阔大。车中携得奉宽《妙峰山琐记》,有按图索骥之妙。所谓蜘蛛山顶,一松婆娑,良信。至于跌死猫盘道如何如何,驴夫之言莫能详也。至书中所谓蜘蛛如香炉,百望城子如烛台,则并不神似。出太子务抵黑龙潭不及一里,时为九时十四分。

登石坡,入龙王祠。殿在石级上,佩昔曾登之,云无可观览,徒费脚力。遂从侧门入,观潭。潭以圆廊绕之,循廊而行,从窗间遥看平畴,近瞩流水,即潭之一脉也。下临潭,不广而清,如绿琉璃,底有砾石。窄处为源,泡沫不盛。在此食甜面包及水,予所携也。佩云:“此绿绿得老,不如仙潭嫩绿。”又云:“其形如……其形如说不出。”黑龙潭固非方圆,亦非三棱也。此地予系初来,佩则重游矣。出时为三十七分。五十分白家疃,计程三里,有白家潭,白家滩异名,俗呼之。五里温泉村,有中法校附设中学在。此村颇大,亦整洁,壁上时见标语,忆其一曰,“温泉村万岁”。十时二分过温泉疗养院,未入游。二十五分,周家巷,巷口门楼,上祀文昌。已近城子山麓,望北安河隐约可辨。城子山上亦有庙,群山一桁,山腰均点缀以杏花,惜只可入远望耳。佩云:“杏花好,可惜背景差点。”诚然。北地山甚少水草,枯而失润,雄壮有余,美秀不足,不独西山然也。

值午,天渐热,大觉寺可望,路渐高,车夫以疲而行缓。进路不甚宽,旁有梨杏颇繁,均果园也。梨花只开七八分,作嫩绿色,正当盛时。杏则凋残,半余绛萼,即有残英未谢,亦憔悴可怜。家君诗云,“燕南风景清明最,新柳鹅黄杏粉霞”(《小竹里馆吟草》卷六),盖北方杏花以清明为候,诗纪实也。惟寺前之杏,多系新枝非老干,且短垣隔之,以半面妆向人,觉未如所期,聊作游散耳。十时四十六分抵大觉寺,自温泉村至此八里许。

入寺门,颇喧杂,有乞丐。从东侧升。引导流水,萦回寺里,寺故辽之清水院,以泉得名。此在北土为罕见,于吾乡则“辽东”耳。既升,见浮屠,在大悲坛后,形似液池琼岛,色较黯淡。二巨松护之,夭矫攫。塔后方塘澄清,蓄泉为之。塘后小楼不高,佩登之,返告曰:“平常。”即在塔侧午食,荫松背泉,面眺平原。携有酱肉、肉松、鸭卵等物。佩则出英制Corned Beef,启之,肉汁流石,而盒不开。适有小童经过,自告奋勇,携至香积厨代启之,酬以二十枚,面包两片。佩甘肉松,而予则甘其牛肉,已饱矣,犹未已,忽天风琅然挟肉松以飞,牛肉略尽其半,固不动也,于是罢餐。各出小刀削梨而食之。西行上领要亭,拾级下至四宜堂前,有半凋玉兰两株,其巨尚不如吴下曲园中物。小童尾随不去,佩又酬以十枚,导至殿外,观松上寄生槐榆,其细如指。问童子曰:“完了么?”答曰:“没有啦。”乃径出门去,小步石坡约半里,杏花仍无可观,遂登车上驴,十二时十分也。大觉寺附近还有胜景,惜我辈不知也。

小驴宜近不宜远,而阳台海甸间,往返八十余里。(车夫曰百里者,夸词也,为索车资作张本耳。)于去时,佩之驴已雅步时多,奔跑时少,归途则弥从容。驴夫见告,此公连日游香山卧佛寺等处,揣其意似爱惜之,不忍多加鞭策。虽时时以车候骑,予仍先抵温泉疗养院,时为十二时四十五分。待五分,佩至。此地有垂杨流水,清旷明秀,食浴均可。坐廊下饮西山汽水二,即入浴。人得一室,导汤入池,池形似盆,而较深广。平常浴水入后渐凉,猛加热汤又增刺激,此则温冷恰可,久而弥隽,故佳品也。至内含硫质有益卫生否,事近专门,予不知云。可惜者,池两端各一孔,一入一出,虽终日长流,而究不能彻底换水。浴罢复行,已一时三十五分。北方气候,甫晴便热,且溯来路而归,鲜可观览,原野微有燥风,与晨间之润不侔。过白家疃、太子务两家佃,其行甚缓。途次,佩曰:“去的时候骑驴是军政,现在是训政时期,宪政还没有到哩。”话言甫毕,不数百武忽坠乘,幸无伤,然则训政时期到否亦有问题也。

近西百望时,与佩约会于清华,遂先行。过万寿山后,车夫饮水,天亦渐凉。经挂甲屯,穿行燕京大学,入西门出东门,四时六分抵清华南院,付车资二元六角,加以在寺所付之饭钱四角,共计三元。入校门饮冰一杯。返南院时佩已归,云至万寿山易骑而车,否则恐尚在途中也。小息饮茗,于五时半乘车返北京东城,抵家正六时三十分,适得十二时,行百二十里许。

一九三一年四月十一日写记

山阴五日记游

九年四月三十日,晨九时,舆出杭州候潮门。轮渡钱塘江,潮落沙夷,浪重山远。渡江后弥望平衍,约十里许至西兴,苍陌湫隘不堪并舆。桥下登舟,凡三舱,乌篷画楫,有玻璃窗。十时行,并橹连樯,穿市屋树阴而去。小眠未成寐。正午穿萧山城过,河面甚狭。泊舟威文殿下,庙祀文昌关帝。饭罢即行,途中嘉荫曲港往往见之。埂陌间见一树,年久干枯,绕以翠萝,下垂如云发。八时泊柯桥,绍兴名镇。晚饭后复行。夜半泊柯岩下。

五月一日晨七时,步至柯岩。有庙,殿后有潭,石壁外覆,色纹黑白,斧凿痕宛然。有一高阁,拾级登之。殿傍又一潭,小石桥跨其上,壁间雕观音像。岩左一庙,大殿中石佛高三四丈,金饰庄严,审视,殿倚石为壁,就之凿像。庙后奇峰一朵,镌“云骨”两隶字,四面珑玲,上丰下削,峰尖有断纹,树枝出其罅,谛视欣赏不已。稍偏一潭,拨草临之,深窈澄澈,投以石块,悠悠旋转而下。

十时返棹,移泊雷宫,道中山川佳秀,左右挹盼。午后二时,以小竹兜游兰亭,约行七八里,沿路紫花繁开,而冈峦竹树杂呈翠绿。四山环合,清溪萦回。度一板桥,则兰亭在望矣。亭建于清乾隆时,新得修葺,粉垣漆楹,有兰亭、流觞亭、竹里行厨、鹅池等,皆后人依做,遗址盖久湮为田垅。然以今所见,雷宫兰亭之间,所谓“崇山峻岭,茂林修竹,清流激湍”,则风物故依然也。流觞亭傍有右军祠。张筵小饮,清旷甚适。归途夕阳在山,得七律一首:

缕缕霞姿间黛痕,青青向晚愈分明。野花细作便娟色,清濑终流激荡声。满眼千山春物老,举头三月客心惊。苍峦翠径微阳侧,凭我低徊缓缓行。

舟移十里,夜泊偏门。村人方祭赛演剧,云系包爷爷生日,四乡皆来会。其剧跳荡嗷嘈,而延颈企足者甚伙。傍舟观之,盖别有致。枕上闻雨声,入睡甚早。

二日清晨登岸,不数武抵快阁。乃一小楼,栏杆蔚蓝,额曰“快阁”。屋主姚氏,就遗址缔构。通谒而入,阍者导游。先登小楼,供放翁像,联额满壁。屋主富藏书,殆佳士。有园圃三处,虽不广,而池石花木颇有曲折。白藤数架,微雨润之,朗朗如玉璎珞。亭畔更有紫藤,相映弄姿。挪舟会稽山下,谒大禹庙,垂旒笏,容像庄肃。殿上蝙蝠殆千万,栖息梁栋间,积粪遍地。据云,蝠有大如车轮者。殿侧高处有窆石亭。石高五尺如笋尖,中有断纹,上有空穴。志载石上有东汉顺帝时刻文,已漫漶不可辨。宋刻文尚可读。石旁有两碑,一曰“禹穴”,一曰“石纽”,篆势飞动。出庙门,访岣嵝碑,系乾隆时摹刻。又谒禹陵,墓而不坟,仅一碑亭楷书曰“大禹陵”。后山林木苍蔚。

午食时天气炎热,移泊大树下。饭后以山兜入山,三里至南镇,庙宇新整,神像威武,茶罢即行。七里至香炉峰绝顶,山径盘旋直上,侧首下望,山河襟带,城镇星罗。秦望天柱诸山,宛如列黛。野花弥漫郊,如碎紫锦。中途稍憩小庙。又逾岭冈数重,始见香炉峰。峰形峭削,山径窄而陡,旁设木栏以卫行客。有石梁跨两崖间。逾之不数武,路忽转,两圆石对峙,舆行其间,乘者须敛足曲肱而过。绝顶仅一小庙,绝湫隘,闻值香汛,香客来者以千数。峰顶尖小,故除庙外无立足地,仅可从窗棂间下窥,绍兴城郭庐舍楚楚可辨,钱江一线远亘云表,群峰多如培,惟秦望独尊。天色欲雨,舆人催客,匆促下山。至南镇,见疏雨张盖。

返舟,移舟十里,见绕门山石壁。过桥,桥有闸,泊舟东湖,为陶氏私业。潭水深明浓碧。石壁则黑白绀紫,如屏如墙,有千岩万壑气象,高松生其颠,杂树出其罅。山下回廊闲馆,点缀不俗。绣球皎白,蔷薇娇红,与碧波互映。风尘俗士,乍睹名山,似置身蓬阆中矣?细雨飘洒,石肤弥润。雨乍止,舟行峭壁下。洞名仙桃,舟行其中,石骨棱厉,高耸逼侧,幽清深窈,不类人间。湖中大鱼潜伏,云有长逾丈者,天气郁蒸方出,虽未得观,而尺许银鳞荡跃水面,光如曳练,是日数见之。晚饭后易乌篷小艇而出,篷可推开,泛月良宜,并放棹外河,约半里许方归。是夕宿东湖舟中。

三日晨五时,船开,舟人喧笑惊梦。七时起看山,晓雾未收,初阳射之,与黛色银容相映,蔚为异采。遂泊舟攒宫,此名殆自宋已然,相沿未改。以山兜子行,道中密箐乔松,苍翠一色中,晓日侵肤都无炎气。挑柴者络绎于道。继而畦亩间黄绿杂呈,牛郎花遍山,数里不断。映山红犹未尽凋,错杂炫目。谒南陵(宋孝宗)北陵(宋理宗),树木殿宇尚修整。又访度宗陵,仅存碑碣而已。归途经郭太尉殿,乃护陵之神,不知何许人也,殆南宋遗臣耶?殿中比附灵迹,如送子降妖等,甚伙。

归后船即行,移泊吼山下,一名狗山,拾级而登。一庙正当石峰下。峰之怪诡不可状,逼视而怪愈甚。左峰笔立,上置石圆锥形。右者尤奇,峰顶两石如倚,中有罅,罅有殿宇在。闻昔有僧居之,以缒汲通饮食,坐关行满而后下。复至庙后仰观,见峰颠庙榜曰“灵霄”,峰势欹侧如欲下压。凝盼移时,神思悚荡。

午食于沈氏庄,临水石荡,荡为其私业,蓄鱼甚多。饭后以小艇遍游之。岩壁高耸,萝薜低垂。有青狮白象之目,狮肖其首,象状其鼻。幽峭微减东湖,而弘深过之。安巢舅氏即在象鼻峰下题名,词曰:

庚申三月长沙张显烈约游吼山,风日晴美,山川奇丽,谈宴尽欢,醉后题记。同游者德清俞陛云铭衡,钱唐许端之之引之贤之仙宝驯。钱唐许引之题记。

五时后舟歇绕门下,换舟而游。山正在开凿,皑皑似雪。一潭正方而小,其深骇人,下望懔然。投以巨石,半晌始闻声轰然。又燃爆竹,回响如巨雷,亦一奇也。仍返泊东湖,晚饭后月色明洁,荡小舟至西面石壁下,形似小姑山,尖削如笋。泛月直至西郭门外。小步岸上,见铸锅者,熔铁入范时,银彩四流,伫观移时,始返舟睡。

四日早六时,附轮开船。下午二时到西兴,二时半渡江,至长桥,晚潮方至,厉涉而过。三时半返严衙弄许宅。综计是游,东湖最惬心,以为兼擅幽奇丽之妙,吼山奇伟,柯岩幽秀,炉峰峭丽,各擅胜场。爰略记梗概,以为他日重来之券。

一九二八年二月改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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