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外国名著 > 卡罗尔 > 第六章

卡罗尔 第六章

作者:海史密斯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4-12-05 10:54:24 来源:本站原创

特芮丝走上街道张望,但街上空无一人,唯有周日早晨的空寂。法兰根堡百货公司高耸的水泥墙角旁风声大作,好像因为找不到敌手对抗而暴怒一般。特芮丝想,除了她之外就没有别人了,想着想着就突然咧嘴笑了起来。她应该约一个更舒服的见面地点才对,风就像冰块一样贴着她的牙齿。卡罗尔迟到了十五分钟。如果她没有来,特芮丝很可能会继续等下去,等一整天,直等到晚上。有个身影从地铁口出来,是一个瘦小的女性身影,行色匆匆,穿着黑色长外套,外套底下的脚走得很快,好像是四只脚在轮子上轮流转动一样。

接着特芮丝转头看到卡罗尔坐在一辆车里,正靠着马路对面的人行道停车。特芮丝走向她。

“嗨!”卡罗尔叫她,然后倾身替她开车门。

“你好吗?我以为你不来了。”

“我迟到了,真抱歉。你冻坏了吧?”

“没有。”特芮丝上了车,把车门关上。车里面很温暖,是一辆深绿色的大轿车,座椅是皮的。卡罗尔开车朝西慢慢行驶。

“要不要去我家?还是你想去哪里?”

“都可以。”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鼻梁上的雀斑,剪短的秀发让特芮丝想起香水瓶对着灯光举起来的景象。她把她的头发用绿色和金色相间的围巾绑在后面。围巾盘在她的头上,就像一条带子一样。

“我们去家里。那边很漂亮。”

她们往上城驶去。感觉像是在一座会横扫前方的山里,却又全在卡罗尔的掌控中。

“你喜欢开车吗?”卡罗尔问,但没有看着她。她嘴里叼着一支烟,开车时手轻轻放在方向盘上,好像对她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好像她正轻松自在地坐在哪里的一把椅子上抽着烟。“你为什么都不说话?”

她们轰隆轰隆地开进林肯隧道。特芮丝从挡风玻璃看出去,产生了狂野的、难以名状的兴奋感。她希望隧道塌陷,夺去她俩的性命,这样她们的尸体被拖出来的时候,还会是在一起的。她感觉到卡罗尔的目光不时扫向她。

“你吃过早餐了吗?”

“还没有。”特芮丝回答。她想她应该是一脸苍白。她出门前本来想吃点早餐的,后来干脆把牛奶瓶扔在水槽里,一点东西也没吃。

“最好喝点咖啡。保温瓶里有咖啡。”

她们开出隧道,卡罗尔把车停在路边。

“在那边。”卡罗尔说。她点头指向两人座位间的保温瓶。然后卡罗尔自己先拿起保温瓶,倒了点咖啡在杯子里。淡褐色的咖啡热气腾腾的。

特芮丝感激万分地看着咖啡。“哪里来的?”

卡罗尔笑了笑:“你一定要知道每样东西的来历吗?”

咖啡很浓,而且很甜,给了她力气。咖啡喝掉了一半,卡罗尔重新发动车子,特芮丝还是一语不发。要谈什么呢?挂在仪表板上钥匙圈的金色四叶幸运草上面有卡罗尔的名字和地址,要聊这个吗?要聊她们在路上看到的圣诞树?要聊聊那些飞越如沼泽般农地的小鸟?不。她想说的,只有她在那封没寄出的信中写给卡罗尔的话,但那又是不可能的。

“你喜欢乡下吗?”转进小路时卡罗尔问道。

她们刚驶进一个小镇,又开了出来。现在她们进入一条半圆形的车道,接近了一幢两层楼的白色房子,房子两侧的厢房像睡狮的脚爪一样伸展。

门前有一块金属踏垫,还有又大又亮的黄铜邮筒,一只狗在房子旁边闷声吠叫,白色的车库则位于侧面的树木后面。特芮丝想,房子闻起来有某种香料的味道,又混合了另一种甜美的味道,这种味道和卡罗尔的香水也不同。她身后的门关上了,发出两声轻微而结实的声响。特芮丝转过头去,发现卡罗尔困惑地看着她,嘴唇微张,似乎感到很惊讶。特芮丝几乎认为接下来卡罗尔会问:“你在这里做什么?”仿佛忘了是她带她来这里的,或者她根本没想要带她来。

“家里只有女佣,没有其他人。而且她也不在附近。”卡罗尔这样说着,似乎是在回应特芮丝的疑惑。

“房子很棒。”特芮丝说。她看到卡罗尔有点不耐烦地浅笑着。

“脱掉外套。”卡罗尔从头上取下围巾,用手指梳理着头发。“想要吃早餐吗?快中午了。”

“不了,谢谢。”

卡罗尔环顾客厅,同样充满困惑的、不满意的表情又出现在她脸上。“我们上楼去吧,那里比较舒服。”

特芮丝跟着卡罗尔走上宽阔的木头阶梯,经过一幅油画。画中是一个留着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她的下巴方正,和卡罗尔一样。另外经过一扇窗,窗外短暂出现了一个花园,然后很快便消失了。花园有S形的小径,喷泉旁装饰着蓝绿色的雕像。楼上有一条短短的走廊,旁边是四五个房间。卡罗尔走进一间有着绿色地毯和绿色墙壁的房间,从桌上的盒子里拿了支烟,点烟时瞧了特芮丝一眼。特芮丝不知道该说什么或做什么才好。她感觉到卡罗尔希望她做些什么或说些什么,任何事都好。特芮丝观察着那间简单的房间。房间布置着深绿色的地毯,墙边放着可以让人靠着休息的绿色长凳,还有一张素面的白色木头桌,特芮丝想,这里应该是休闲室,看起来也很像书房,里面摆放着书本和唱片,但一张照片都没有。

“我最喜欢这个房间。”卡罗尔说,然后走了出来。“可是我的房间在那里。”

特芮丝往对面的房间看进去。房间里有花朵纹样的棉布装饰的家具,还有简单的淡色木家具,很像另一间房间里的桌子。梳妆台上有一面简单的长镜子,房间采光很好,但实际上房间里并没有阳光直接射入。房里摆着双人床,另一头的黑色柜子上摆着男用衣刷。特芮丝搜寻着她丈夫的照片,但没看见。梳妆台上有一张卡罗尔的照片,照片里她抱着一个金发小女孩。还有一张镶银框的照片,照片里是个留着黑色卷发的女人,笑得很开怀。

“你有个小女儿,是吗?”特芮丝问。

卡罗尔打开走廊上的壁柜。“对,”她说,“你想喝可乐吗?”

冰箱的嗡嗡声现在更清楚了。整个房子里只有她们两人制造出的声音。特芮丝不想喝冷饮,但她还是拿了可乐,跟在卡罗尔后面下楼,走过厨房,进入她刚刚看到的后花园。喷泉后面种了各种植物,大多三英尺高,套着看起来不晓得像什么东西的粗布袋,成群矗立在那里。特芮丝想不出来这些粗布袋到底像什么。卡罗尔把风中松动的系线绑紧。她穿着厚重的羊毛裙和蓝色羊毛衫,弯下身子,看来结实强壮,就像她的脸一样,但又和细瘦的脚踝不同。有好一阵子,卡罗尔似乎忘了她的存在,她慢慢走着,穿着软底鞋的足部重重踱着,仿佛在这个寒冷的、没有花朵的花园里,她终于有了舒适的感觉。天气很冷,没有穿外套的话寒气刺骨,但卡罗尔好像也不以为意,特芮丝也试着有样学样。

“你想做什么?”卡罗尔问,“散步?听音乐?”

“我这样就很好了。”特芮丝告诉她。

特芮丝认为,卡罗尔把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面,代表她还是后悔邀请她来这间房子了。她们走回花园小径尽头的那扇门。

“你喜欢你的工作吗?”卡罗尔在厨房问道,她说话的语气还是带着一种距离感。她看着大冰箱里面,翻出两个盖着蜡纸的盘子。“我不介意吃点午餐,你呢?”

特芮丝本来想告诉她自己已经在黑猫剧院找到工作了。她想,这个工作的意义重大,也是她唯一一件可以告诉卡罗尔的大事。可是现在时机不对。她现在想要慢一点回复卡罗尔的话,想要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和卡罗尔一样疏离,可是又听到自己的声音里充满了羞怯。“我想,百货公司的工作很有教育意义,我学会了同时当一个小偷、骗子、诗人。”特芮丝在挺直的椅子上往后靠着,这样她的头就可以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她还想说,她也学会了如何去爱。在认识卡罗尔之前,她没有爱过任何人,甚至连艾莉西亚修女也没爱过。

卡罗尔看着她。“你怎么会变成诗人了?”

“凭感觉,有太多事情可以去感觉了。”特芮丝谨慎地回答。

“那你又是怎么变成小偷的?”卡罗尔舔掉拇指上的残渣,眉头皱了起来。“想吃焦糖布丁吗?”

“不了,谢谢你。我没有偷过东西,但我相信偷东西一点也不难。在那边到处可以看见别人的皮包,只要拿点东西就够了。别人也会偷你买的晚餐肉。”特芮丝笑了起来。她和卡罗尔一起为这件事发笑。和卡罗尔在一起,什么事都好笑。

两人吃了冷冻鸡肉切片、小红莓酱、绿橄榄,还有青脆的芹菜。午餐吃到一半时卡罗尔走进客厅,拿了个装了威士忌的杯子回来,从水龙头里加了点水在里面。特芮丝观察着她。有好一会儿,她们彼此对望,卡罗尔站在门口,特芮丝就坐在桌旁,没有吃盘里的食物,反而扭过头看着她。

卡罗尔平静地问:“你这样子,有没有认识很多顾客?你跟陌生人讲话,难道不该小心一点?”

“是啊,”特芮丝微笑着。

“约出去吃午餐的对象也该小心一点。”卡罗尔的眼睛亮了起来。“你也许会碰到绑架犯。”杯子里没有加冰块,她摇一摇里面的酒,然后一饮而尽,手腕上的银质细手环与杯子碰撞,发出喀喀声。“你认识很多顾客吗?”

“没有。”特芮丝说。

“没有很多?只有三四个?”

“像你一样?”特芮丝的目光与她相接。

卡罗尔也定定地看着她,好像等着特芮丝再说几句话。之后她把玻璃杯放在炉子上走开。“你会不会弹钢琴?”

“会一点。”

“过来弹一下。”特芮丝正准备婉拒时,卡罗尔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不在乎你弹得怎样,过来弹点东西就是了。”

特芮丝弹了一些她在儿童之家学过的斯卡拉蒂[1]的曲子。卡罗尔坐在房间另一边的椅子上听着,整个人放松下来,动也不动,也没喝掉另一杯威士忌。特芮丝弹了一首C大调奏鸣曲,曲子很慢,而且很简单,充满了破碎的八度音,但到了颤音的部分她突然觉得很无趣,也很矫情,所以停了下来。刹时间这一切似乎难以承受,她的手放在键盘上,卡罗尔必定也弹过这些键盘,卡罗尔看着她眼睛半闭着。卡罗尔的整个家都环绕着她,使她自我放纵的音乐环绕着她,让她毫无戒备。她喘了口气,把手放在腿上。

“累了吗?”卡罗尔平静地问道。

这问题似乎问的不是现在累不累,而是一直以来的情形。“对。”

卡罗尔走到她后面,把手放在她的肩上。特芮丝可以在记忆中看见她的手,灵活而强壮。卡罗尔按着她的肩膀时,手上出现了细长的肌腱。卡罗尔的双手移向她的颈项和下巴,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卡罗尔把她的头稍微倾斜一点,在发丝边缘轻轻吻了一下。那段时间心如潮涌,感觉太过强烈,甚至冲散了卡罗尔动作带来的愉悦。特芮丝一点也没有感觉到卡罗尔的吻。

“跟我来。”卡罗尔说。

她再度和卡罗尔上楼。特芮丝倚着栏杆爬了上去,突然之间,她想起了罗比谢克太太。

“我想,小睡片刻应该无妨。”卡罗尔说。她开始铺着印花棉质床单和毯子。

“谢谢你,我并不是真的……”

“把鞋子脱掉。”卡罗尔轻柔地说,但她的语气像是在命令特芮丝。

特芮丝看着床。她前一天晚上几乎彻夜未眠。“我觉得我睡不着,但如果我睡着的话……”

“半小时后我会叫醒你。”特芮丝躺下来时,卡罗尔把毯子盖在她身上,坐在床边。“特芮丝,你几岁了?”

特芮丝抬头看她,虽感到无法直视她,但还是与她目光相接。她不在乎卡罗尔会不会把她勒死,不在乎自己现在就死去。她躺卧着,脆弱无助,她是这个房子的闯入者。“十九岁。”听起来多老啊,比九十一岁还要老。

卡罗尔虽然显出一点笑容,但仍然眉头紧皱。特芮丝觉得她想事情想得太用力了,旁人几乎可以触摸到存在于两人中的思绪。然后卡罗尔的双手滑到特芮丝的肩膀下,把头低下来埋进特芮丝的颈部。特芮丝感觉到卡罗尔的身体绷紧了,叹了一口气,她的脖子温热了起来。这口气带着卡罗尔的发香。

“你还是小孩子。”卡罗尔好像在责怪她似的说着。她抬起头。“你想要什么?”

特芮丝想起在餐厅时想到的事情,惭愧地咬着牙。

“你想要什么?”卡罗尔重复了一次。

“什么都不用。谢谢。”

卡罗尔起身走向梳妆台,点了支烟。特芮丝透过半闭的眼睛看着卡罗尔。尽管她喜欢香烟,喜欢看到卡罗尔抽烟,但看到卡罗尔坐立不安,仍让她担心。

“想喝什么?饮料吗?”

特芮丝知道她指的是水。从卡罗尔语气里的温柔和关切,她就可以感觉出来,卡罗尔对她仿佛是对着一个生病发烧的小孩一样。特芮丝说:“我想要热牛奶。”

卡罗尔的嘴角扬起了一抹笑意。“热牛奶。”卡罗尔故意学她说话,开着玩笑。然后离开房间。

好长一段时间,特芮丝都处于焦虑和昏昏欲睡的中间状态,直到卡罗尔端着牛奶再度出现为止。牛奶装在玻璃杯中,底下有个碟子。卡罗尔扶着碟子和杯子的手把,用脚关上门。

“我把牛奶煮开了,上面有点浮沫。”卡罗尔的话听起来有点愠怒。“抱歉。”

但特芮丝很开心,她知道这就是卡罗尔会出的状况:心里想着其他事情,任由牛奶煮到滚。

“你就要牛奶这样子吗?就像这样不加东西?”

特芮丝点头。

“嗯,”卡罗尔边说话,边坐在椅子扶手上看着特芮丝。

特芮丝用一只手肘撑起身子。牛奶很烫,一开始嘴唇几乎没法碰。她小口小口地啜饮,牛奶在嘴巴里扩散,散发出的味道混合了各种有机香味。牛奶尝起来似乎有骨头和血的味道,有温热的肉味或毛发味,像粉笔般毫无咸味,但又像逐渐成长的胚胎一样有生命力。牛奶从上面到杯子底都很烫,特芮丝喝着牛奶,就像喝下童话里会变身的药水一般,也像毫不起疑的战士喝下致命的毒酒一样。然后卡罗尔过来拿走了杯子,半梦半醒中特芮丝意识到卡罗尔问了三个问题,一个和幸福有关,一个和店里有关,一个和未来有关。特芮丝听到自己回答了这些问题。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突然上扬,变得模糊不清,就像她无法控制的泉水,最后她发现自己泪流满面。她告诉卡罗尔自己怕什么,讨厌什么,告诉卡罗尔她的寂寞。她告诉她理查德的事,还有巨大的失望。她还告诉卡罗尔自己父母的事,母亲还在,但特芮丝从十四岁起就没再见过她了。

卡罗尔问话,然后她答话,不过她并不想谈到母亲。她母亲并没有那么重要,甚至不是她失望的原因,她的父亲才是。特芮丝六岁时父亲就死了,他是个有捷克血统的律师,终其一生的愿望就是当画家。她父亲与众不同,温和又有同情心,对那个唠叨不停的女人也从来不会发怒,不会提高声音对抗她。他既非好律师,也不是好画家。他身体一直不好,最后死于肺炎。在特芮丝心里,夺走他生命的是她母亲。卡罗尔一直问一直问,特芮丝便提到她母亲带她到蒙克莱尔的一家学校去,那年她八岁。她也提到她母亲偶尔才会去探望她,因为她常在全国各地旅行。她是钢琴家,不,不,不是第一流的钢琴家。怎么可能是第一流的?但她很有企图心,所以一定会找到工作。特芮丝十岁时母亲再婚。特芮丝放圣诞假的时候,曾去纽约长岛找妈妈。他们虽然邀她留下来,但听起来又不太诚恳。特芮丝不喜欢她的继父尼克,因为他和她母亲一样,都是大块头、有深色头发的人,声音洪亮,动作激烈而热情。特芮丝相信他们的婚姻会圆满,她母亲当时已经怀孕了,后来生了两个小孩。特芮丝和他们住了一个星期后,又回到儿童之家。此后她母亲来看了她三四次,每次都会带给她礼物,或者是大衣,或者是书本,有一次还带了个化妆盒来。特芮丝很讨厌那个化妆盒,因为化妆盒让她想起母亲上了睫毛膏的纤细的睫毛。她母亲拿那些礼物给她时都很不自然,就像虚伪的求和礼物一样。有一次母亲还带了个小男孩来,那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特芮丝马上就明白她已经是外人了。她母亲并不爱她的亲生父亲,她八岁时就被母亲留在学校里,既然这样的话,现在又何必大费周章来探望她,来找她?如果特芮丝和学校大多数女孩一样,没有收到礼物,说不定还会快乐一点。最后,特芮丝告诉她母亲,她不希望她再来学校看她,从此母亲就没再来过了。她对她母亲最后的记忆就是羞愧、悔恨的表情,那双褐色的眼睛紧张地往别处看,像抽搐的微笑,还有一片沉默。后来她十五岁了。学校里的修女知道她母亲没有写信来。修女们请她母亲写信来,她母亲也写了,但特芮丝并没有回信。十七岁毕业之际,学校向她母亲要了两百块钱。特芮丝不想拿她的钱,也相信她母亲一毛也不会给,但她还是给了,特芮丝也拿了。

“我很后悔自己拿了钱。这件事除了你以外,我没告诉过其他人。我希望有一天把钱还回去。”

“胡说。”卡罗尔柔和地说。她一直坐在椅子扶手上,用手撑着下巴,眼睛直盯着特芮丝微笑。“你还是小孩子。等到你忘记了要还钱给她的时候,你就长大了。”

特芮丝没有回答。

“你想不想再见到她?也许再过几年?”

特芮丝摇摇头笑了笑,但眼泪还是簌簌直往下掉。“我不想再谈这件事了。”

“理查德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只知道她还活着。这有关系吗?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特芮丝觉得如果自己一次哭个够,所有的情绪都会倾泻而出,所有的疲惫、寂寞和失望,仿佛它们都在泪水中。她很高兴卡罗尔放任她大哭。卡罗尔站在梳妆台旁背对着她,特芮丝僵硬地躺在床上,身子用手肘撑起来,因为努力想压抑泪水而感到痛苦。

“我不会再哭了。”她说。

“会,你会的。”一根火柴擦亮了。

特芮丝从床边的桌上取了另一张卫生纸,擤了擤鼻子。

“除了理查德,你生命里还有哪些人?”卡罗尔问道。

她逃离那些人了。她刚到纽约时住的房子里,有莉莉和安德森夫妇。鹈鹕出版社的弗兰西斯·科特和提姆。还有蒙克莱尔儿童之家里的一个女孩露意丝·维芙利卡。现在有谁?住在二楼奥斯朋太太那里的凯利一家人。还有理查德。特芮丝说:“我上个月被解雇时觉得很羞愧,所以就搬家了,”她停了下来。

“搬到哪里?”

“我没有跟别人说搬到哪里,只告诉了理查德。我就这样消失了。我以为这就是开始新生活的方法,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很丢脸,不希望其他人知道我住哪里。”

卡罗尔笑了笑。“消失了!我喜欢,你真幸运,可以这样做。你自由了,你明白吗?”

特芮丝不发一语。

“不明白。”卡罗尔自己替她回答了。

卡罗尔身边的梳妆台上有个灰色的方形钟,发出微弱的滴答声。就像在店里曾经做过上千次的动作一样,特芮丝看了时间,为时间加上意义。现在是四点十五分,突然间她担心自己躺了太久,担心卡罗尔正在等待某人走进这房子。

毫无预警,电话响了,而且声音拉得很长,仿佛走廊上有个歇斯底里的女人发出尖叫,两人都看到彼此惊跳了起来。

卡罗尔站起来,拍了拍手掌,就好像她在店里用手套拍打手掌一样。电话铃声再度大作。特芮丝以为卡罗尔就要把手里拿的东西丢出去了,砸在房间的墙上。但卡罗尔只是转身把东西静静放下,然后走出去。

特芮丝听到卡罗尔在走廊上的声音。她不想听卡罗尔在说什么。她起身穿上裙子和鞋子,现在她看清楚刚刚卡罗尔握在手上的东西了,那是一支棕褐色的木制鞋拔。特芮丝想,换做其他人,早就把鞋拔扔出去了。接着她想到一个字眼,可以用来形容她对卡罗尔的感觉:骄傲。她听到卡罗尔的声音重复同样的音调。她打开门准备离开房间,听清楚了卡罗尔的话:“我现在有客人。”卡罗尔平静地重复了三次。“我认为这个理由不错,还有更好的吗?明天怎么了?如果你……”

接着声音停了,直到卡罗尔踩在阶梯上的脚步声出现。特芮丝知道卡罗尔的谈话对象挂了她的电话。特芮丝猜想,不知谁有那么大的胆子。

“你要我离开吗?”

卡罗尔看着她的样子,就和她们第一次走进这间房子的神情一样。“不用,除非你自己想走。如果你要的话,我们待会儿可以开车兜兜风。”

她知道卡罗尔不想再开车出门。特芮丝开始整理床。

“不用管床了。”卡罗尔站在走廊上看着她,“关上门就好。”

“有人要来吗?”

卡罗尔转身走进绿色的房间。“我丈夫,”她说,“哈吉。”

楼下的门铃响了两声,门栓发出咔嗒声。

“今天干吗这么准时,”卡罗尔咕哝着说,“下来,特芮丝。”

特芮丝突然觉得恐惧,很不舒服,她不是怕那个男人,而是怕卡罗尔因那个男人的抵达而产生的不悦。

男人上楼来了,她看到特芮丝时慢下了脚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的表情,然后便看着卡罗尔。

“哈吉,这位是贝利维小姐,”卡罗尔说,“这是爱尔德先生。”

“你好。”特芮丝说。

哈吉只瞄了特芮丝一眼,但他紧张的蓝眼睛从头到脚打量着她。哈吉的块头很大,脸很红,一边的眉毛比另一边高,眉心中央明显突起来一块,看起来像扭曲的疤痕一样。“你好。”然后他向卡罗尔说:“抱歉打扰你。我只是想拿一两样东西。”他经过她身边,然后打开另一个房间的门。特芮丝还没有看过那个房间。“给琳蒂的东西。”他补充道。

“墙上的画?”卡罗尔问道。

那男人没有说话。

卡罗尔和特芮丝下楼去。在客厅里,卡罗尔坐了下来,但特芮丝还是站着。

“你愿意的话,可以再弹弹钢琴。”卡罗尔说。

特芮丝摇摇头。

“再弹点吧。”卡罗尔坚定地说。

卡罗尔眼中突然燃起白色的怒火,吓了特芮丝一跳。“我不想弹。”特芮丝还是这样说。她和驴子一样顽固。

卡罗尔退让了,甚至笑了起来。

她们听到哈吉的脚步声快速通过走廊,停下来,然后慢慢下楼。特芮丝看见他穿着深色衣服的身影,之后他那张金发碧眼又微红的脸孔出现了。

“我找不到那套水彩组,我以为在我房间。”他用抱怨的语气说道。

“我知道在哪里。”卡罗尔起身走向阶梯。

“你想不想让我带点东西给她,当圣诞礼物。”哈吉说。

“谢谢。我会把这些东西给她。”卡罗尔走上阶梯。

特芮丝猜想,他们才刚离婚不久,或者快要离婚了。

哈吉看着特芮丝,几乎要把他的烟盒递给她,但他没有那么做。他的表情紧绷着,奇妙地糅合了焦虑和厌倦的感觉。他嘴巴四周的肌肉坚硬厚实,圈成嘴巴的线条,看起来好像没有嘴唇一样。“你是纽约人吗?”他问。

特芮丝感觉到这问题轻浮又鲁莽,就像一巴掌打到脸上般刺痛。“对,我是纽约人。”她回答。

卡罗尔下楼时,哈吉正要问她另一个问题。特芮丝本来已经把自己武装起来,准备应付和他独处的这几分钟。现在她因为放松而颤抖了起来,她也知道他看到了。

“谢谢。”哈吉接过卡罗尔手上的盒子,朝着他的大衣走过去,特芮丝注意到他的大衣在双人沙发上摊开着,黑色的手臂向外伸展,好像在打架一样,最后会占领这间房子。“再见。”哈吉对她说。他一面走向大门,一面把大衣穿上。“艾比的朋友?”他对卡罗尔低语着。

“我的朋友。”卡罗尔回答。

“你什么时候会把礼物拿给琳蒂?”

“哈吉,如果我什么都不给她呢?”

“卡罗尔,”他停在门口,特芮丝隐约听到他正在说着“不要把情况弄僵”这样的话。然后是“我现在要过去看辛西娅。回来的路上我过来一下好不好?八点以前到”。

“哈吉,何苦呢?”卡罗尔有气无力地说,“尤其是你这么讨人厌的时候。”

“因为这和琳蒂有关。”接着他的声音逐渐变小,听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儿,卡罗尔一个人进来,关上门,靠着门站着,双手放在背后,她们听到外面车子开走的声音。特芮丝想,卡罗尔一定同意今晚和他见面了。

“我要走了。”特芮丝说。卡罗尔一句话也没说。两人之间沉默不语,一片死寂,特芮丝越来越不自在。“我最好还是走吧,你觉得呢?”

“好。我很抱歉。哈吉的事我很抱歉。他以前不是这么鲁莽的,我不应该告诉他说这里有客人。”

“没关系。”

卡罗尔皱起眉头,费力地说:“如果我只把你送到火车站,不送你到家,你不介意吧?”

“不会。”她不忍让卡罗尔开车送她回家,又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自开车回来。

她们在车上也没说什么话。车一在火车站前停下来,特芮丝就打开门。

“大概四分钟后有班火车。”卡罗尔说。

特芮丝突然脱口而出:“可以再和你见面吗?”

车窗在两人间升起,卡罗尔只对她笑了笑,带着一点责怪的神情。“再见。”卡罗尔说。

特芮丝想,当然,当然,她们还会再见面的。真是个愚蠢的问题。

车子很快倒车,转向,往黑暗中驶去。

特芮丝好想再回到百货公司里,期盼礼拜一的到来,因为卡罗尔礼拜一可能会再度出现。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因为礼拜二就是圣诞夜了。当然,她要在礼拜二打电话给卡罗尔,只要祝她圣诞快乐就好了。

但她心里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卡罗尔的容貌,不管她看到什么景象,里面都有卡罗尔。那天晚上,在黑暗平坦的纽约街头,明天还要上班,掉在水槽里破掉的牛奶瓶,都变得不重要了。她颓然倒在床上,用铅笔在一张纸上画了一条线,然后画了一条又一条。一个新世界在她周围诞生了,就像一片闪亮的森林,里面有百万片闪闪发光的林叶。

* * *

[1] 多梅尼科·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1685—1757),活跃在西班牙及葡萄牙的意大利作曲家,也是古典时期的重要音乐家。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