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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人传 贝多芬传

作者:罗兰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5-01-15 16:00:40 来源:本站原创

译者序

惟有真实的苦难,才能驱除浪漫底克的幻想的苦难;惟有看到克服苦难的壮烈的悲剧,才能帮助我们担受残酷的命运;惟有抱着“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精神,才能挽救一个萎靡而自私的民族:这是我十五年前初次读到本书时所得的教训。

不经过战斗的舍弃是虚伪的,不经劫难磨炼的超脱是轻佻的,逃避现实的明哲是卑怯的;中庸,苟且,小智小慧,是我们的致命伤:这是我十五年来与日俱增的信念。而这一切都由于贝多芬的启示。

我不敢把这样的启示自秘,所以十年前就连译了本书。现在阴霾遮蔽了整个天空,我们比任何时都更需要精神的支持,比任何时都更需要坚忍、奋斗、敢于向神明挑战的大勇主义。现在,当初生的音乐界只知训练手的技巧,而忘记了培养心灵的神圣工作的时候,这部《贝多芬传》对读者该有更深刻的意义。——由于这个动机,我重译了本书。这部书的初译稿,成于一九三二年,在存稿堆下埋藏了有几十年之久。——出版界坚持本书已有译本,不愿接受。但已出版的译本绝版已久,我始终未曾见到。然而我深深地感谢这件在当时使我失望的事故,使我现在能全部重译,把少年时代幼稚的翻译习作一笔勾销。

此外,我还有个人的理由。疗治我青年时世纪病的是贝多芬,扶植我在人生中的战斗意志的是贝多芬,在我灵智的成长中给我大影响是的贝多芬,多少次的颠扑曾由他搀扶,多少的创伤曾由他抚慰,——且不说引我进音乐王国的这件次要的恩泽。除了把我所受的恩泽转赠给比我年轻的一代之外,我不知还有什么方法可以偿还我对贝多芬,和对他伟大的传记家罗曼·罗兰所负的债务。表示感激的最好的方式,是施予。

为完成介绍的责任起见,我在译文以外,附加了一篇分析贝多芬作品的文字。我明知道是一件越俎的工作,但望这番力不从心的努力,能够发生抛砖引玉的作用。

译者

一九四二年三月

原序

二十五年前,当我写这本小小的《贝多芬传》时,我不曾想要完成什么音乐学的著作。那是一九○二年。我正经历着一个骚乱不宁的时期,充满着兼有毁灭与更新作用的雷雨。我逃出了巴黎,来到我童年的伴侣,曾经在人生的战场上屡次撑持我的贝多芬那边,寻觅十天的休息。我来到波恩,他的故里。我重复找到了他的影子和他的老朋友们,就是说在我到科布伦兹访问的韦格勒的孙子们身上,重又见到了当年的韦格勒夫妇。在美因兹,我又听到他的交响乐大演奏会,是魏因加特纳指挥的。AWeingartnerFelix(1863—1942),系指挥贝多芬作品之权威。然后我又和他单独相对,倾吐着我的衷曲,在多雾的莱茵河畔,在那些潮湿而灰色的四月天,浸淫着他的苦难,他的勇气,他的欢乐,他的悲哀;我跪着,由他用强有力的手搀扶起来,给我的新生儿约翰·克利斯朵夫行了洗礼;罗曼·罗兰名著《约翰·克利斯朵夫》,最初数卷的事实和主人翁的性格,颇多取材于贝多芬的事迹与为人。且全书的战斗精神与坚忍气息,尤多受贝多芬的感应。在他祝福之下,我重又踏上巴黎的归路,得到了鼓励,和人生重新缔了约,一路向神明唱着病愈者的感谢曲。那感谢曲便是这本小册子。先由《巴黎杂志》发表,后又被贝玑拿去披露。贝玑(CharlesPeguy,1873—1914),法国近代大诗人,与作者同辈,早死。本书全文曾在贝玑主编的《半月刊》上发表。我不曾想到本书会流传到朋友们的小范围以外。可是“各有各的命运……”恕我叙述这些枝节。但今日会有人在这支颂歌里面寻求以严格的史学方法写成的渊博的著作,对于他们,我不得不有所答复。我自有我做史家的时间。我在《韩德尔》和关于歌剧研究的几部书内,已经对音乐学尽了相当的义务。但《贝多芬传》绝非为了学术而写的。它是受伤而窒息的心灵的一支歌,在苏生与振作之后感谢救主的,我知道,这救主已经被我改换面目。但一切从信仰和爱情出发的行为都是如此的。而我的《贝多芬传》便是这样的行为。大家人手一编地拿了去,给这册小书走上它不曾希望的好运。那时候,法国几百万的生灵,被压迫的理想主义者的一代,焦灼地等待着一声解放的讯号。这讯号,他们在贝多芬的音乐中听到了,他们便去向他呼吁。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人,谁不记得那些四重奏音乐会,仿佛弥撒祭中唱《神之羔羊》此系弥撒祭典礼中之一节时的教堂,——谁不记得那些痛苦的脸,注视着祭献礼,因它的启示而受着光辉的烛照?生在今日的人们已和生在昨日的人们离得远远了。(但生在今日的人们是否能和生在明日的离得更近?)在本世纪初期的这一代里,多少行列已被歼灭:战争开了一个窟窿,他们和他们最优秀的儿子都失了踪影。我的小小的《贝多芬传》保留着他们的形象。出自一个孤独者的手笔,它不知不觉地竟和他们相似。而他们早已在其中认出自己。这小册子,由一个无名的人写的,从一家无名的店铺里出来,几天之内在大众手里传播开去,它已不再属于我了。

我把本书重读了一遍,虽然残缺,我也不拟有所更易。作者预备另写一部历史性的和专门性的书,以研究贝多芬的艺术和他创造性的人格。按此书早已于一九二八年正月在巴黎出版。因为它应当保存原来的性质,和伟大的一代神圣的形象。在贝多芬百年祭的时候,一九二七年适为贝多芬百年死忌。我纪念那一代,同时颂扬它伟大的同伴,正直与真诚的大师,教我们如何生如何死的大师。

罗曼·罗兰

一九二七年三月

初版序

我愿证明,凡是行为善良与高尚的人,定能因之而担当患难。

——贝多芬(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在维也纳市政府语)我们周围的空气多沉重。老大的欧罗巴在重浊与腐败的气氛中昏迷不醒。鄙俗的物质主义镇压着思想,阻挠着政府与个人的行动。社会在乖巧卑下的自私自利中窒息以死。人类喘不过气来。——打开窗子罢!让自由的空气重新进来!呼吸一下英雄们的气息。

人生是艰苦的。在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那是一场无日无之的斗争,往往是悲惨的,没有光华的,没有幸福的,在孤独与静寂中展开的斗争。贫穷,日常的烦虑,沉重与愚蠢的劳作,压在他们身上,无益地消耗着他们的精力,没有希望,没有一道欢乐之光,大多数还彼此隔离着,连对患难中的弟兄们一援手的安慰都没有,他们不知道彼此的存在。他们只能依靠自己;可是有时连最强的人都不免在苦难中蹉跌。他们求助,求一个朋友。

为了援助他们,我才在他们周围集合一般英雄的友人,一般为了善而受苦的伟大的心灵。这些“名人传”不是向野心家的骄傲申说的,而是献给受难者的。作者另有《米开朗琪罗传》、《托尔斯泰传》,皆与本书同列在“名人传”这总标题内。并且实际上谁又不是受难者呢?让我们把神圣的苦痛的油膏,献给苦痛的人罢!我们在战斗中不是孤军。世界的黑暗,受着神光烛照。即是今日,在我们近旁,我们也看到闪耀着两朵最纯洁的火焰,正义与自由:毕加大佐和蒲尔民族。一八九四至一九○六年间,法国有一历史性的大冤狱,即史家所谓“德雷福斯事件”。德雷福斯大尉被诬通敌罪,判处苦役。一八九五年陆军部秘密警察长发觉前案系罗织诬陷而成,竭力主张平反,致触怒军人,连带下狱。著名文豪左拉亦以主张正义而备受迫害,流亡英伦。迨一八九九年,德雷福斯方获军事法庭更审,改判徒刑十年,复由大总统下令特赦。一九○六年,德雷福斯再由最高法院完全平反,撤消原判。毕加大佐为昭雪此冤狱之最初殉难者,故作者以之代表正义——蒲尔民族为南非好望角一带的荷兰人,自维也纳会议,荷兰将好望角割让于英国后,英人虐待蒲尔人甚烈,卒激成一八九九至一九○二年间的蒲尔战争。结果英国让步,南非联盟宣告成立,为英国自治领地之一。作者以之代表自由的火焰。即使他们不曾把浓密的黑暗一扫而空,至少他们在一闪之下已给我们指点了大路。跟着他们走罢,跟着那些散在各个国家、各个时代、孤独奋斗的人走罢。让我们来摧毁时间的阻隔,使英雄的种族再生。

我称为英雄的,并非以思想或强力称雄的人;而只是靠心灵而伟大的人。好似他们之中最伟大的一个,就是我们要叙述他的生涯的人所说的:“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没有伟大的品格,就没有伟大的人,甚至也没有伟大的艺术家,伟大的行动者;所有的只是些空虚的偶像,匹配下贱的群众的:时间会把他们一齐摧毁。成败又有什么相干?主要是成为伟大,而非显得伟大。

这些传记中人的生涯,几乎都是一种长期的受难。或是悲惨的命运,把他们的灵魂在肉体与精神的苦难中磨折,在贫穷与疾病的铁砧上锻炼;或是,目击同胞受着无名的羞辱与劫难,而生活为之戕害,内心为之碎裂,他们永远过着磨难的日子;他们固然由于毅力而成为伟大,可是也由于灾患而成为伟大。所以不幸的人啊!切勿过于怨叹,人类中最优秀的和你们同在。汲取他们的勇气做我们的养料罢;倘使我们太弱,就把我们的头枕在他们膝上休息一会罢。他们会安慰我们。在这些神圣的心灵中,有一股清明的力和强烈的慈爱,像激流一般飞涌出来。甚至毋须探询他们的作品或倾听他们的声音,就在他们的眼里,他们的行述里,即可看到生命从没像处于患难时的那么伟大,那么丰满,那么幸福。

在此英勇的队伍内,我把首席给予坚强与纯洁的贝多芬。他在痛苦中间即曾祝望他的榜样能支持别的受难者,“但愿不幸的人,看到一个与他同样不幸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成为一个不愧为人的人,而能藉以自慰”。经过了多少年超人的斗争与努力,克服了他的苦难,完成了他所谓“向可怜的人类吹嘘勇气”的大业之后,这位胜利的普罗米修斯,神话中的火神,人类文明最初的创造者。作者常用以譬喻贝多芬。回答一个向他提及上帝的朋友时说道:“噢,人啊,你当自助!”

我们对他这句豪语应当有所感悟。依着他的先例,我们应当重新鼓起对生命对人类的信仰!

罗曼·罗兰

一九○三年一月

第一章

竭力为善,爱自由甚于一切,即使为了王座,也永勿欺妄真理。

——贝多芬

(一七九二年手册)

他短小臃肿,外表结实,生就运动家般的骨骼。一张土红色的宽大的脸,到晚年才皮肤变得病态而黄黄的,尤其是冬天,当他关在室内远离田野的时候。额角隆起,宽广无比。乌黑的头发,异乎寻常的浓密,好似梳子从未在上面光临过,到处逆立,赛似“梅杜萨头上的乱蛇”。以上据英国游历家罗素一八二二年时记载——一八○一年,车尔尼尚在幼年,看到贝多芬蓄着长发和多日不剃的胡子,穿着羊皮衣裤,以为遇到了小说中的鲁滨逊梅杜萨系神话中三女妖之一,以生有美发著名。后以得罪火神,美发尽变毒蛇。车尔尼(1791—1857)为奥国有名的钢琴家,为肖邦至友,其钢琴演奏当时与肖邦齐名。眼中燃烧着一股奇异的威力,使所有见到他的人为之震慑;但大多数人不能分辨它们微妙的差别。因为在褐色而悲壮的脸上,这双眼睛射出一道犷野的光,所以大家总以为是黑的;其实却是灰蓝的。据画家克勒贝尔记载他曾于一八一八年为贝多芬画像。平时又细小又深陷,兴奋或愤怒的时光才大张起来,在眼眶中旋转,那才奇妙地反映出它们真正的思想。据医生米勒一八二○年记载:他的富于表情的眼睛,时而妩媚温柔,时而惘然,时而气焰逼人,可怕非常。

他往往用忧郁的目光向天凝视。宽大的鼻子又短又方,竟是狮子的相貌。一张细腻的嘴巴,但下唇常有比上唇前突的倾向。牙床结实得厉害,似乎可以磕破核桃。左边的下巴有一个深陷的小窝,使他的脸显得古怪地不对称。据莫舍勒斯莫舍勒斯(IgnazMoscheles,1794—1870),英国钢琴家说:“他的微笑是很美的,谈话之间有一副往往可爱而令人高兴的神气。但另一方面,他的笑却是不愉快的,粗野的,难看的,并且为时很短”,——那是一个不惯于欢乐的人的笑。他通常的表情是忧郁的,显示出“一种无可疗治的哀伤”。一八二五年,雷斯塔伯说看见“他温柔的眼睛及其剧烈的痛苦”时,他需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眼泪。雷斯塔伯(LudwingRellstab,1799—1860),德国诗人。一年以后,布劳恩·冯·布劳恩塔尔在一家酒店里遇见他,坐在一隅抽着一支长烟斗,闭着眼睛,那是他临死以前与日俱增的习惯。一个朋友向他说话。他悲哀地微笑,从袋里掏出一本小小的谈话手册;然后用着聋子惯有的尖锐的声音,教人家把要说的话写下来。——他的脸色时常变化,或是在钢琴上被人无意中撞见的时候,或是突然有所感应的时候,有时甚至在街上,使路人大为出惊。“脸上的肌肉突然隆起,血管膨胀;犷野的眼睛变得加倍可怕;嘴巴发抖;仿佛一个魔术家召来了妖魔而反被妖魔制服一般”,那是莎士比亚式的面目。克勒贝尔说是莪相的面目。以上的细节皆采自贝多芬的朋友,及见过他的游历家的记载。莪相为三世纪时苏格兰行吟诗人。尤利乌斯·贝内迪克特说他无异“李尔王”。李尔王系莎士比亚名剧中的人物。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一七七○年十二月十六日生于名人传科隆附近的波恩,一所破旧屋子的阁楼上。他的出身是佛兰芒族。他的祖父名叫路德维希,是家族里最优秀的人物,生在安特卫普,直到二十岁时才住到波恩来,做当地大公的乐长。贝多芬的性格和他最像我们必须记住这个祖父的出身,才能懂得贝多芬奔放独立的天性,以及别的不全是德国人的特点。今法国与比利时交界之一部及比利时西部之地域,古称佛兰德。佛兰芒即居于此地域内之人种名。安特卫普为今比利时北部之一大城名。父亲是一个不聪明而酗酒的男高音歌手。母亲是女仆,一个厨子的女儿,初嫁男仆,夫死再嫁贝多芬的父亲。

艰苦的童年,不像莫扎特般享受过家庭的温情。一开始,人生于他就显得是一场悲惨而残暴的斗争。父亲想开拓他的音乐天分,把他当作神童一般炫耀。四岁时,他就被整天地钉在洋琴前面,或和一架提琴一起关在家里,几乎被繁重的工作压死。洋琴为钢琴以前的键盘乐器,形式及组织大致与钢琴同。他的不致永远厌恶这艺术总算是万幸的了。父亲不得不用暴力来迫使贝多芬学习。他少年时代就得操心经济问题,打算如何挣取每日的面包,那是来得过早的重任。十一岁,他加入戏院乐队;十三岁,他当大风琴手。一七八七年,他丧失了他热爱的母亲。“她对我那么仁慈,那么值得爱戴,我的最好的朋友!噢!当我能叫出母亲这甜蜜的名字而她能听见的时候,谁又比我更幸福?”以上见一七八九年九月十五日贝多芬致奥格斯堡地方的沙德医生书信。她是肺病死的;贝多芬自以为也染着同样的病症;他已常常感到痛楚;再加比病魔更残酷的忧郁。他一八一六年时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一个可怜虫!我十五岁上已经知道了。”十七岁,他做了一家之主,负着两个兄弟的教育之责;他不得不羞惭地要求父亲退休,因为他酗酒,不能主持门户:人家恐怕他浪费,把养老俸交给儿子收领。这些可悲的事实在他心上留下了深刻的创痕。他在波恩的一个家庭里找到了一个亲切的依傍,便是他终身珍视的布罗伊宁一家。可爱的埃莱奥诺雷·特·布罗伊宁比他小二岁。他教她音乐,领她走上诗歌的路。她是他的童年伴侣;也许他们之间曾有相当温柔的情绪。后来埃莱奥诺雷嫁了韦格勒医生,他也成为贝多芬的知己之一;直到最后,他们之间一直保持着恬静的友谊,那是从韦格勒、埃莱奥诺雷和贝多芬彼此的书信中可以看到的。当三个人到了老年的时候,情爱格外动人,而心灵的年轻却又不减当年。他们的书信,读者可参看本书《书信集》。他的老师GG..内夫(..GGNeefe,1748—1798)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和指导:他的道德的高尚和艺术胸襟的宽广,都对贝多芬留下极其重要的影响。

贝多芬的童年尽管如是悲惨,他对这个时代和消磨这时代的地方,永远保持着一种温柔而凄凉的回忆。不得不离开波恩,几乎终身都住在轻佻的都城维也纳及其惨淡的近郊,他却从没忘记莱茵河畔的故乡,壮严的父性的大河,像他所称的“我们的父亲莱茵”;的确,它是那样的生动,几乎赋有人性似的,仿佛一颗巨大的灵魂,无数的思想与力量在其中流过;而且莱茵流域中也没有一个地方比细腻的波恩更美、更雄壮、更温柔的了,它的浓阴密布、鲜花满地的坂坡,受着河流的冲击与抚爱。在此,贝多芬消磨了他最初的二十年;在此,形成了他少年心中的梦境,——慵懒地拂着水面的草原上,雾氛笼罩着的白杨,丛密的矮树,细柳和果树,把根须浸在静寂而湍急的水流里,——还有是村落,教堂,墓园,懒洋洋地睁着好奇的眼睛俯视两岸,——远远里,蓝色的七峰在天空画出严峻的侧影,上面矗立着废圮的古堡,显出一些名人传瘦削而古怪的轮廓。他的心对于这个乡土是永久忠诚的;直到生命的终了,他老是想再见故园一面而不能如愿。“我的家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在我眼前始终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明亮,和我离开它时毫无两样。”以上见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韦格勒书。

第二章

大革命爆发了,泛滥全欧,占据了贝多芬的心。波恩大学是新思想的集中点。一七八九年五月十四日,贝多芬报名入学,听有名的厄洛热·施奈德讲德国文学,——他是未来的下莱茵州的检察官。当波恩得悉巴斯底狱攻陷时,施奈德在讲坛上朗诵一首慷慨激昂的诗,鼓起了学生们如醉如狂的热情。诗的开首是:“专制的铁链斩断了……幸福的民族!施奈德生于巴伐利亚邦,为斯特拉斯堡雅各宾党首领。一七九四年,在巴黎上断头台。在预约者的名单中,从前著作付印时必先售预约。因印数不多,刊行后不易购得。我们可以看到贝多芬和布罗伊宁的名字。

一七九二年十一月,正当战事蔓延到波恩时,此系指法国大革命后奥国为援助法国王室所发动之战争。贝多芬离开了故乡,住到德意志的音乐首都维也纳去。一七八七年春,他曾到维也纳作过一次短期旅行,见过莫扎特,但他对贝多芬似乎不甚注意。——他于一七九○年在波恩结识的海顿,曾经教过他一些功课。贝多芬另外曾拜过阿尔布雷希茨贝格(..JGALbrechtsberger,1736—1809)与萨列里(AntonioSalieri,1750—1825)为师。路上他遇见开向法国的黑森军队。黑森为当时日耳曼三联邦之一,后皆并入德意志联邦。无疑的,他受着爱国情绪的鼓动,在一七九六与九七两年内,他把弗里贝格的战争诗谱成音乐:一阕是《行军曲》;一阕是《我们是伟大的德意志族》。但他尽管讴歌大革命的敌人也是徒然:大革命已征服了世界,征服了贝多芬。从一七九八年起,虽然奥国和法国的关系很紧张,贝多芬仍和法国人有亲密的往还,和使馆方面,和才到维也纳的贝尔纳多德。在贝氏周围,还有提琴家鲁道夫·克勒策(RodolpheKreutzer,1766—1831),即后来贝多芬把有名的奏鸣曲题赠给他的。贝氏为法国元帅,在大革命时以战功显赫;后与拿破仑为敌,与英、奥诸国勾结。在那些谈话里,他的拥护共和的情绪愈益肯定,在他以后的生活中,我们更可看到这股情绪的有力的发展。

这时代施泰因豪泽替他画的肖像,把他当时的面目表现得相当准确。这一幅像之于贝多芬以后的肖像,无异介朗的拿破仑肖像之于别的拿破仑像,那张严峻的脸,活现出波拿巴充满着野心的火焰。介朗(PierreNarcisseGuerin,1774—1833)为法国名画家,所作拿破仑像代表拿翁少年时期之姿态。贝多芬在画上显得很年轻,似乎不到他的年纪,瘦削的,笔直的,高领使他头颈僵直,一副睥睨一切和紧张的目光。他知道他的意志所在;他相信自己的力量。一七九六年,他在笔记簿上写道:“勇敢啊!虽然身体不行,我的天才终究会获胜……二十五岁!不是已经临到了吗?……就在这一年上,整个的人应当显示出来了。”那时他才初露头角,在维也纳的首次钢琴演奏会是一七九五年三月三十日举行的。特·伯恩哈德夫人和葛林克说他很高傲,举止粗野,态度抑郁,带着非常强烈的内地口音。但他藏在这骄傲的笨拙之下的慈悲,惟有几个亲密的朋友知道。他写信给韦格勒叙述他的成功时,第一个念头是:“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于窘境:倘若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时,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你瞧这多美妙。”以上见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致韦格勒书。一八○一年左右致里斯书中又言:“只要我有办法,我的任何朋友都不该有何匮乏。”随后他又道:“我的艺术应当使可怜的人得益。”

然而痛苦已在叩门;它一朝住在他身上之后永远不再退隐。一七九六年至一八○○年,耳聋已开始它的酷刑。在一八○二年的遗嘱内,贝多芬说耳聋已开始了六年,——所以是一七九六年起的。同时我们可注意他的作品目录,惟有包括三支三重奏的作品第一号,是一七九六年以前的制作。包括三支最初的奏鸣曲的作品第二号,是一七九六年三月刊行的。因此贝多芬全部的作品可说都是耳聋后写的。关于他的耳聋,可以参看一九○五年五月十五日德国医学丛报上克洛兹-福雷斯脱医生的文章。他认为这病是受一般遗传的影响,也许他母亲的肺病也有关系。他分析贝多芬一七九六年所患的耳咽管炎,到一七九九年变成剧烈的中耳炎,因为治疗不善,随后成为慢性的中耳炎,随带一切的后果。耳聋的程度逐渐增加,但从没完全聋。贝多芬对于低而深的音比高音更易感知。在他晚年,据说他用一支小木杆,一端插在钢琴箱内,一端咬在牙齿中间,用以在作曲时听音。一九一○年,柏林-莫皮特市立医院主任医师雅各布松发表一篇出色的文章,说他可证明贝多芬的耳聋是源于梅毒的遗传。一八一○年左右,机械家梅尔策尔为贝多芬特制的听音器,至今尚保存于波恩城内贝多芬博物院。耳朵日夜作响;他内脏也受剧烈的痛楚磨折。听觉越来越衰退。在好几年中他瞒着人家,连对最心爱的朋友们也不说;他避免与人见面,使他的残废不致被人发见;他独自守着这可怕的秘密。但到一八○一年,他不能再缄默了;他绝望地告诉两个朋友:韦格勒医生和阿门达牧师:“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我的恳挚的阿门达……我多希望你能常在我身旁!你的贝多芬真是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我们同在一起时,我已觉得许多病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劣……还会痊愈吗?我当然如此希望,可是非常渺茫;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心爱的一切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以上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第十三。

他写信给韦格勒时说:“我过着一种悲惨的生活。两年以来我躲避着一切交际,因为我不可能与人说话:我聋了。要是我干着别的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埃我的敌人们又将怎么说,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系纪元一世纪时希腊伦理学家与史家教我学习隐忍。我却愿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隐忍!多伤心的避难所!然而这是我惟一的出路!”以上见贝多芬书信集第十四。

这种悲剧式的愁苦,在当时一部分的作品里有所表现,例如作品第十三号的《悲怆奏鸣曲》(一七九九年),尤其是作品第一号(一七九八)之三的奏鸣曲中的Largo(广板)。奇怪的是并非所有的作品都带忧郁的情绪,还有许多乐曲,如欢悦的《七重奏》(一八○○),明澈如水的《第一交响曲》(一八○○),都反映着一种青年人的天真。无疑的,要使心灵惯于愁苦也得相当的时间。它是那样的需要欢乐,当它实际没有欢乐时就自己来创造。当“现在”太残酷时,它就在“过去”中生活。往昔美妙的岁月,一下子是消灭不了的;它们不复存在时,光芒还会悠久地照耀。独自一人在维也纳遭难的辰光,贝多芬便隐遁在故园的忆念里;那时代他的思想都印着这种痕迹。《七重奏》内以变奏曲(Variation)出现的Andante(行板)的主题,便是一支莱茵的歌谣。《第一交响曲》也是一件颂赞莱茵的作品,是青年人对着梦境微笑的诗歌。它是快乐的,慵懒的;其中有取悦于人的欲念和希望。但在某些段落内,在引子(Introduction)里,在低音乐器的明暗的对照里,在神圣的Scherzo(谐谑曲)里,我们何等感动地,在青春的脸上看到未来的天才的目光。那是波提切利。系文艺复兴前期意大利名画家在《圣家庭》中所画的幼婴的眼睛,其中已可窥到他未来的悲剧。此处所谓幼婴系指儿时的耶稣,故有未来的悲剧之喻。

在这些肉体的痛苦之上,再加另外一种痛苦。韦格勒说他从没见过贝多芬不抱着一股剧烈的热情。这些爱情似乎永远是非常纯洁的。热情与欢娱之间毫无连带关系。现代的人们把这两者混为一谈,实在是他们全不知道何谓热情,也不知道热情之如何难得。贝多芬的心灵里多少有些清教徒气息;粗野的谈吐与思想,他是厌恶的:他对于爱情的神圣抱着毫无假借的观念。据说他不能原谅莫扎特,因为他不惜屈辱自己的天才去写《唐·璜》。唐·璜为西洋传说中有名的登徒子,莫扎特曾采为歌剧的题材。他的密友申德勒确言“他一生保着童贞,从未有何缺德需要忏悔”。这样的一个人是生来受爱情的欺骗,做爱情的牺牲品的。他的确如此。他不断地钟情,如醉如狂般颠倒,他不断地梦想着幸福,然而立刻幻灭,随后是悲苦的煎熬。贝多芬最丰满的灵感,就当在这种时而热爱、时而骄傲地反抗的轮回中去探寻根源;直到相当的年龄,他的激昂的性格,才在凄恻的隐忍中趋于平静。

第三章

一八○一年时,他热情的对象是朱丽埃塔·圭恰迪妮,为他题赠那著名的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的《月光奏鸣曲》(一八○二),而知名于世的。通俗音乐书上所述《月光奏鸣曲》的故事是毫无根据的。他写信给韦格勒说:“现在我生活比较甜美,和人家来往也较多了些……这变化是一个亲爱的姑娘的魅力促成的;她爱我,我也爱她。这是两年来我初次遇到的幸运的日子。”以上见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信。可是他为此付了很高的代价。第一,这段爱情使他格外感到自己的残疾,境况的艰难,使他无法娶他所爱的人。其次,圭恰迪妮是风骚的,稚气的,自私的,使贝多芬苦恼;一八○三年十一月,她嫁了加伦贝格伯爵。随后她还利用贝多芬以前的情爱,要他帮助她的丈夫。贝多芬立刻答应了。他在一八二一年和申德勒会见时在谈话手册上写道:“他是我的敌人,所以我更要尽力帮助他。”但他因之而更瞧不起她。“她到维也纳来找我,一边哭着,但是我瞧不起她。”——这样的热情是摧残心灵的;而像贝多芬那样,心灵已因疾病而变得虚弱的时候,狂乱的情绪更有把它完全毁灭的危险。他一生就只是这一次,似乎到了颠蹶的关头;他经历着一个绝望的苦闷时期,只消读他那时写给兄弟卡尔与约翰的遗嘱便可知道,遗嘱上注明“等我死后开拆”。时为一八○二年十月六日。参见本书《贝多芬遗嘱》。这是惨痛之极的呼声,也是反抗的呼声。我们听着不由不充满着怜悯,他差不多要结束他的生命了。就只靠着他坚强的道德情操才把他止祝他的遗嘱里有一段说:“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又一八一○年五月二日致韦格勒书中:“假如我不知道一个人在能完成善的行为时就不该结束生命的话,我早已不在人世了,而且是由于我自己的处决。”他对病愈的最后的希望没有了。“连一向支持我的卓绝的勇气也消失了。噢,神!给我一天真正的欢乐罢,就是一天也好!我没有听到欢乐的深远的声音已经多久!什么时候,噢!我的上帝,什么时候我再能和它相遇?……永远不?——不?——不,这太残酷了!”

这是临终的哀诉;可是贝多芬还活了二十五年。他的强毅的天性不能遇到磨难就屈服。“我的体力和智力突飞猛进……我的青春,是的,我感到我的青春不过才开始。我窥见我不能加以肯定的目标,我每天都迫近它一些。……噢!如果我摆脱了这疾病,我将拥抱世界!不,我受不了。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人生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以上见致韦格勒书,书信集第十八。

这爱情,这痛苦,这意志,这时而颓丧时而骄傲的转换,这些内心的悲剧,都反映在一八○二年的大作品里:附有葬礼进行曲的奏鸣曲(作品第二十六号);俗称为《月光曲》的《幻想奏鸣曲》(作品第二十七号之二);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奏鸣曲,——其中戏剧式的吟诵体恍如一场伟大而凄婉的独白;——题献亚历山大皇的提琴奏鸣曲(作品第三十号);《克勒策奏鸣曲》(作品第四十七号);依着格勒特的词句所谱着鬓脚,四周的头发剪得同样长,坚决的神情颇像拜仑式的英雄,同时表示一种拿破仑式的永不屈服的意志。此处小像系指面积极小之釉绘像,通常至大不过数英寸,多数画于珐琅质之饰物上,为西洋画中一种特殊的肖像画。

这些作品里有好几部,进行曲和战斗的节奏特别强烈。这在《第二交响曲》的Allegro(快板)与终局内已很显著,但尤其是献给亚历山大皇的奏鸣曲的第一章,更富于英武壮烈的气概。这种音乐所特有的战斗性,令人想起产生它的时代。大革命已经到了维也纳。拿破仑于一七九三、一七九七、一八○○年数次战败奥国,兵临维也纳城下。贝多芬被它煽动了。骑士赛弗里德说:“他在亲密的友人中间,很高兴地谈论政局,用着非常的聪明下判断,目光犀利而且明确。”他所有的同情都倾向于革命党人。在他生命晚期最熟知他的申德勒说:“他爱共和的原则。他主张无限制的自由与民族的独立……他渴望大家协力同心地建立国家的政府。意谓共和民主的政府……渴望法国实现普选,希望波那巴建立起这个制度来,替人类的幸福奠定基石。”他仿佛一个革命的古罗马人,受着普卢塔克的熏陶,梦想着一个英雄的共和国,由胜利之神建立的:而所谓胜利之神便是法国的首席执政;于是他接连写下《英雄交响曲:波拿巴》(一八○四),大家知道《英雄交响曲》是以波拿巴为题材而献给他的。最初的手稿上还写着“波拿巴”这题目。这期间,他得悉了拿破仑称帝之事。于是他大发雷霆,嚷道:“那么他也不过是一个凡夫俗子!”愤慨之下,他撕去了题献的词句,换上一个含有报复意味而又是非常动人的题目:“英雄交响曲……纪念一个伟大的遗迹”申德勒说他以后对拿破仑的恼恨也消解了,只把他看做一个值得同情的可怜虫,一个从天上掉下来的“伊加”(神话载伊加用蜡把翅翼胶住在身上,从克里特岛上逃出,飞近太阳,蜡为日光熔化,以致堕海而死。)当他在一八二一年听到幽禁圣埃莱娜岛的悲剧时,说道:“十七年前我所写的音乐正适用于这件悲惨的事故。”他很高兴地发觉在交响曲的葬曲内(系交响曲之第二章)对此盖世豪雄的结局有所预感——因此很可能,在贝多芬的思想内,第三交响曲,尤其是第一章,是波拿巴的一幅肖像,当然和实在的人物不同,但确是贝多芬理想中的拿破仑;换言之,他要把拿破仑描写为一个革命的天才。一八○一年,贝多芬曾为标准的革命英雄,自由之神普罗米修斯,作过乐曲,其中有一主句,他又在《英雄交响曲》的终局里重新采用。帝国的史诗;和《第五交响曲》(一八○五——○八)的终局,光荣的叙事歌。第一阕真正革命的音乐:时代之魂在其中复活了,那么强烈,那么纯洁,因为当代巨大的变故在孤独的巨人心中是显得强烈与纯洁的,这种印象即和现实接触之下也不会减损分毫。贝多芬的面目,似乎都受着这些历史战争的反映。在当时的作品里,到处都有它们的踪影,也许作者自己不曾觉察,在《科里奥兰序曲》(一八○七)内,有狂风暴雨在呼啸,《第四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的第一章,和上述的序曲非常相似;《热情奏鸣曲》(作品第五十七号,一八○四),俾斯麦曾经说过:“倘我常听到它,我的勇气将永远不竭。”曾任德国驻意大使的罗伯特·特·科伊德尔,著有《俾斯麦及其家庭》一书,一九○一版。以上事实即引自该书。一八七○年十月三十日,科伊德尔在凡尔赛的一架很坏的钢琴上,为俾斯麦奏这支奏鸣曲。对于这件作品的最后一句,俾斯麦说:“这是整整一个人生的斗争与嚎恸。”他爱贝多芬甚于一切旁的音乐家,他常常说:“贝多芬最适合我的神经。”还有《哀格蒙特序曲》;甚至《降E大调钢琴协奏曲》(作品第七十三号,一八○九),其中炫耀技巧的部分都是壮烈的,仿佛有人马奔突之势。——而这也不足为怪。在贝多芬写作品第二十六号奏鸣曲中的“英雄葬曲”时,比《英雄交响曲》的主人翁更配他讴歌的英雄,霍赫将军,正战死在莱茵河畔,他的纪念像至今屹立在科布伦兹与波恩之间的山岗上,——即使当时贝多芬不曾知道这件事,但他在维也纳也已目击两次革命的胜利。拿破仑曾攻陷维也纳两次。——霍赫为法国大革命时最纯洁的军人,为史所称。一七九七年战死科布伦茨附近。一八○五年十一月,当《菲岱里奥》贝多芬的歌剧初次上演时,在座的便有法国军佐。于兰将军,巴斯底狱的胜利者,住在洛布科维兹家里,洛氏为波希米亚世家,以武功称。做着贝多芬的朋友兼保护人,受着他《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的题赠。一八○九年五月十日,拿破仑驻节在舍恩布伦。贝多芬的寓所离维也纳的城堡颇近,拿破仑攻下维也纳时曾炸毁城垣。一八○九年六月二十六日,贝多芬致布赖特科普夫与埃泰尔两出版家书信中有言:“何等野蛮的生活,在我周围多少的废墟颓垣!只有鼓声,喇叭声,以及各种惨象!”一八○九年有一个法国人在维也纳见到他,保留着他的一幅肖像。这位法国人叫做特雷蒙男爵。他曾描写贝多芬寓所中凌乱的情形。他们一同谈论着哲学、政治,特别是“他的偶像,莎士比亚”。贝多芬几乎决定跟男爵上巴黎去,他知道那边的音乐院已在演奏他的交响曲,并且有不少佩服他的人。舍恩布伦为一奥国乡村,一八○九年的维也纳条约,即在此处签订。不久贝多芬便厌恶法国的征略者。但他对于法国人史诗般的狂热,依旧很清楚地感觉到;所以凡是不能像他那样感觉的人,对于他这种行动与胜利的音乐决不能彻底了解。

第四章

贝多芬突然中止了他的《第五交响曲》,不经过惯有的拟稿手续,一口气写下了《第四交响曲》。幸福在他眼前显现了。一八○六年五月,他和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订了婚。一七九六至九九年间,贝多芬在维也纳认识了布伦瑞克一家。朱丽埃塔·圭恰迪妮是特雷泽的表姊妹。贝多芬有一个时期似乎也钟情于特雷泽的姊妹约瑟菲娜,她后来嫁给戴姆伯爵,又再嫁给施塔克尔贝格男爵。关于布伦瑞克一家的详细情形,可参看安德烈·特·海来西氏著《贝多芬及其不朽的爱人》一文,载一九一○年五月一日及十五日的《巴黎杂志》。她老早就爱上他。从贝多芬卜居维也纳的初期,和她的哥哥弗朗索瓦伯爵为友,她还是一个小姑娘,跟着贝多芬学钢琴时起,就爱他的。一八○六年,他在他们匈牙利的马尔托伐萨家里作客,在那里他们才相爱起来。关于这些幸福的日子的回忆,还保存在特雷泽·特·布伦瑞克的一部分叙述里。她说:“一个星期日的晚上,用过了晚餐,在月光下贝多芬坐在钢琴前面。先是他放平着手指在键盘上来回抚弄。我和弗朗索瓦都知道他这种习惯。他往往是这样开场的。随后他在低音部分奏了几个和弦;接着,慢慢地,他用一种神秘的庄严的神气,奏着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一支歌:‘若愿素心相赠,无妨悄悄相传;两情脉脉,勿为人知。’这首美丽的歌是在巴赫的夫人安娜·玛格达兰娜的手册上的,原题为《乔瓦尼尼之歌》。有人疑非巴赫原作。

“母亲和教士都已就寝;欧洲贵族家中,皆有教士供养。哥哥严肃地凝眸睇视着;我的心已被他的歌和目光渗透了,感到生命的丰满。——明天早上,我们在园中相遇。他对我说:‘我正在写一本歌剧。主要的人物在我心中,在我面前,不论我到什么地方,停留在什么地方,他总和我同在。我从没到过这般崇高的境界。一切都是光明和纯洁。在此以前,我只像童话里的孩子,只管捡取石子,而不看见路上美艳的鲜花……’一八○六年五月,只获得我最亲爱的哥哥的同意,我和他订了婚。”

这一年所写的《第四交响曲》,是一朵精纯的花,蕴藏着他一生比较平静的日子的香味。人家说:“贝多芬那时竭力要把他的天才,和一般人在前辈大师留下的形式中所认识与爱好的东西,加以调和。”见诺尔著《贝多芬传》。这是不错的。同样渊源于爱情的妥协精神,对他的举动和生活方式也发生了影响。赛弗里德和格里尔巴策。赛弗里德(IgnazVonSeyfried,1776—1841)系奥地利音乐家;格里尔巴策(FranzGrillparzer,1791—1872)为奥地利剧作家。说他兴致很好,心灵活跃,处世接物彬彬有礼,对可厌的人也肯忍耐,穿着很讲究;而且他巧妙地瞒着大家,甚至令人不觉得他耳聋;他们说他身体很好,除了目光有些近视之外。贝多芬是近视眼。赛弗里德说他的近视是痘症所致,使他从小就得戴眼镜。近视使他的目光常有失神的样子。一八二三——一八二四年间,他在书信中常抱怨他的眼睛使他受苦。在梅勒替他画的肖像上,我们也可看到一种浪漫底克的风雅,微微有些不自然的神情。贝多芬要博人欢心,并且知道已经博得人家欢心。猛狮在恋爱中:它的利爪藏起来了。但在他的眼睛深处,甚至在《第四交响曲》的幻梦与温柔的情调之下,我们仍能感到那可怕的力,任性的脾气,突发的愤怒。

这种深邃的和平并不持久;但爱情的美好的影响一直保存到一八一○年。无疑是靠了这个影响贝多芬才获得自主力,使他的天才产生了最完满的果实,例如那古典的悲剧:《第五交响曲》;——那夏日的神明的梦:《田园交响曲》(一八○八)。把歌德的剧本《哀格蒙特》谱成的音乐是一八○九年开始的。他也想制作《威廉·退尔》的音乐,但人家宁可请教别的作曲家。还有他自认为他奏鸣曲中最有力的,从莎士比亚的《暴风雨》感悟得来的;《热情奏鸣曲》(一八○七),为他题献给特雷泽的。见贝多芬和申德勒的谈话。申德勒问贝多芬:“你的D小调奏鸣曲和F小调奏鸣曲的内容究竟是什么?”贝多芬答道:“请你读读莎士比亚的《暴风雨》去吧!”贝多芬《第十七钢琴奏鸣曲》(小调,作品第三十一号之二)的别名《暴风雨奏鸣曲》即由此来。《第二D十三钢琴奏鸣曲》(小调,作品第五十七号)的别名《热情奏鸣曲》,是出版家F克兰兹所加,这首奏鸣曲创作于一八○四至一八○五年,一八○七年出版,贝多芬把这首奏鸣曲题献给特雷泽的哥哥弗兰茨·冯·布伦瑞克伯爵。作品第七十八号的富于幻梦与神秘气息的奏鸣曲(一八○九),也是献给特雷泽的。写给“不朽的爱人”的一封没有日期的信,所表现的他的爱情的热烈,也不下于《热情奏鸣曲》:“我的天使,我的一切,我的我……我心头装满了和你说不尽的话……啊!不论我在哪里,你总和我同在……当我想到你星期日以前不曾接到我初次的消息时,我哭了。——我爱你,像你的爱我一样,但还要强得多……啊!天哪!——咫尺,天涯。——……我的不朽的爱人,我的思念一齐奔向你,有时是快乐的,随后是悲哀的,问着命运,问它是否还有接受我们的愿望的一天。——我只能同你在一起过活,否则我就活不了……永远无人再能占有我的心。永远!涝叮——噢,上帝!为何人们相爱时要分离呢?可是我现在的生活是忧苦的生活。你的爱使我同时成为最幸福和最苦恼的人。——安静罢……安静——爱我呀!噢!继续爱我呀,——永勿误解你亲爱的L的心。——永久是你的——永久是我的——永远是我们的。”见书信集第十五。

什么神秘的理由,阻挠着这一对相爱的人的幸福?——也许是没有财产,地位的不同。也许贝多芬对人家要他长时期的等待,要他把这段爱情保守秘密,感到屈辱而表示反抗。

也许以他暴烈、多并愤世嫉俗的性情,无形中使他的爱人受难,而他自己又因之感到绝望。——婚约毁了;然而两人中间似乎没有一个忘却这段爱情。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特雷泽·特·布伦瑞克还爱着贝多芬。她死于一八六一年。她比贝多芬多活三十四年。

一八一六年时贝多芬说:“当我想到她时,我的心仍和第一天见到她时跳得一样的剧烈。”同年,他制作六阕《献给遥远的爱人》的歌。他在笔记内写道:“我一见到这个美妙的造物,我的心情就泛滥起来,可是她并不在此,并不在我旁边!”——特雷泽曾把她的肖像赠与贝多芬,题着:“给希有的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善良的人。..”TB这幅肖像至今还在波恩的贝多芬家。在贝多芬晚年,一位朋友无意中撞见他独自拥抱着这幅肖像,哭着,高声地自言自语着(这是他的习惯):“你这样的美,这样的伟大,和天使一样!”朋友退了出去,过了一会再进去,看见他在弹琴,便对他说:“今天,我的朋友,你的脸上全无可怕的气色。”贝多芬答道:“因为我的好天使来访问过我了。”——创伤深深地铭刻在他心上。他自己说:“可怜的贝多芬,此世没有你的幸福。只有在理想的境界里才能找到你的朋友。”致格莱兴施泰因书。书信集第三十一。

他在笔记上又写着:“屈服,深深地向你的运命屈服:你不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只能为着旁人而存在;为你,只在你的艺术里才有幸福。噢,上帝!给我勇气让我征服我自己!”

爱情把他遗弃了。一八一○年,他重又变成孤独;但光荣已经来到,他也显然感到自己的威力。他正当盛年。贝多芬此时四十岁。他完全放纵他的暴烈与粗犷的性情,对于社会,对于习俗,对于旁人的意见,对一切都不顾虑。他还有什么需要畏慎,需要敷衍?爱情,没有了;野心,没有了。所剩下的只有力,力的欢乐,需要应用它,甚至滥用它。“力,这才是和寻常人不同的人的精神!他重复不修边幅,举止也愈加放肆。他知道他有权可以言所欲言,即对世间最大的人物亦然如此。“除了仁慈以外,我不承认还有什么优越的标记”,这是他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所写的说话。他写给GD..李里奥的信中又道:“心是一切伟大的起点。”书信集一○八。贝蒂娜·布伦塔诺那时看见他,说“没有一个皇帝对于自己的力有他这样坚强的意识”。贝系歌德的青年女友,贝母曾与歌德相爱;故贝成年后竭力追求歌德。贝对贝多芬备极崇拜,且对贝多芬音乐极有了解。贝兄克莱门斯(1778—1892)为德国浪漫派领袖之一。贝丈夫阿宁亦为有名诗人。她被他的威力慑服了,写信给歌德时说道:“当我初次看见他时,整个世界在我面前消失了,贝多芬使我忘记了世界,甚至忘记了你,噢,歌德!贝蒂娜写此信时,约为一八○八年,尚未满二十九岁。此时贝多芬未满四十岁,歌德年最长,已有六十岁左右。

歌德设法要认识贝多芬。一八一二年,终于他们在波希米亚的浴场特普利兹地方相遇,结果却不很投机。贝多芬热烈佩服着歌德的天才;一八一一年二月十九日他写给贝蒂娜的信中说:“歌德的诗使我幸福。”一八○九年八月八日他在旁的书信中也说:“歌德与席勒,是我在莪相与荷马之外最心爱的诗人。”——值得注意的是,贝多芬幼年的教育虽不完全,但他的文学口味极高。在他认为“伟大,庄严,D小调式的”歌德以外而看做高于歌德的,只有荷马、普卢塔克、莎士比亚三人。在荷马作品中,他最爱《奥德赛》。莎士比亚的德译本是常在他手头的,我们也知道莎士比亚的《科里奥兰》和《暴风雨》被他多么悲壮地在音乐上表现出来。至于普卢塔克,他和大革命时代的一般人一样,受有很深的影响。古罗马英雄布鲁图斯是他的英雄,这一点他和米开朗琪罗相似。他爱柏拉图,梦想在全世界上能有柏拉图式的共和国建立起来。一八一九——二○年间的谈话册内,他曾言:“苏格拉底与耶稣是我的模范。”但他过于自由和过于暴烈的性格,不能和歌德的性格融和,而不免于伤害它。他曾叙述他们一同散步的情景,当时这位骄傲的共和党人,把魏玛大公的枢密参赞。此系歌德官衔教训了一顿,使歌德永远不能原谅。

“君王与公卿尽可造成教授与机要参赞,尽可赏赐他们头衔与勋章;但他们不能造成伟大的人物,不能造成超临庸俗社会的心灵;……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在一起时,这般君侯贵胄应当感到我们的伟大。——昨天,我们在归路上遇见全体的皇族。系指奥国王室,特普利兹为当时避暑胜地,中欧各国的亲王贵族麇集。我们远远里就已看见。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站在大路一旁。我徒然对他说尽我所有的话,不能使他再走一步。于是我按了一按帽子,扣上外衣的钮子,背着手,往最密的人丛中撞去。亲王与近臣密密层层;太子鲁道夫系贝多芬的钢琴学生对我脱帽;皇后先对我招呼。——那些大人先生是认得我的。——为了好玩起计,我看着这队人马在歌德面前经过。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弯着腰,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大大地教训了他一顿,毫不同他客气。…..."以上见贝多芬致贝蒂娜书。这些书信的真实性虽有人怀疑,但大体是准确的。

而歌德也没有忘记。歌德写信给策尔特说:“贝多芬不幸是一个倔强之极的人;他认为世界可憎,无疑是对的;但这并不能使世界对他和对旁人变得愉快些。我们应当原谅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聋子。”歌德一生不曾做什么事反对贝多芬,但也不曾做什么事拥护贝多芬;对他的作品,甚至对他的姓氏,抱着绝对的缄默。骨子里他是钦佩而且惧怕他的音乐:它使他骚乱。他怕它会使他丧失心灵的平衡,那是歌德以多少痛苦换来的。——年轻的门德尔松,于一八三○年经过魏玛,曾经留下一封信,表示他确曾参透歌德自称为“骚乱而热烈的灵魂”深处,那颗灵魂是被歌德用强有力的智慧镇压着的。门德尔松在信中说:“……他先是不愿听人提及贝多芬;但这是无可避免的,(门德尔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弹全部音乐史上的大作品,)他听了《第五交响曲》的第一章后大为骚动。他竭力装做镇静,和我说:‘这毫不动人,不过令人惊异而已’。过了一会,他又道:‘这是巨大的——歌德原词是Grandiose,含有伟大或夸大的模棱两可的意义,令人猜不透他这里到底是颂赞(假如他的意思是“伟大”的话)还是贬抑(假如他的意思是“夸大”的话)——狂妄的,竟可说屋宇为之震动。’接着是晚膳,其间他神思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们再提起贝多芬时,他开始询问我,考问我。我明明看到贝多芬的音乐已经发生了效果……”策尔特为一平庸的音乐家,早年反对贝多芬甚烈,直到后来他遇见贝多芬时,为他的人格大为感动,对他的音乐也一变往昔的谩骂口吻,转而为热烈的颂扬。策氏为歌德一生至友,歌德早期对贝多芬的印象,大半受策氏误解之影响,关于贝多芬与歌德近人颇多擅文讨论。罗曼·罗兰亦有《歌德与贝多芬》一书,一九三○版。

《第七交响曲》和《第八交响曲》便是这时代的作品,就是说一八一二年在特普利兹写的:前者是节奏的大祭乐,后者是诙谑的交响曲,他在这两件作品内也许最是自在,像他自己所说的,最是“尽量”,那种快乐与狂乱的激动,出其不意的对比,使人错愕的夸大的机智,巨人式的、使歌德与策尔特惶骇的爆发,见策尔特一八一二年九月二日致歌德书,又同年九月十四日歌德致策尔特书:“是的,我也是用着惊愕的心情钦佩他。”一八一九年策尔特给歌德信中说:“人家说他疯了。”使德国北部流行着一种说数,说《第七交响曲》是一个酒徒的作品。——不错,是一个沉醉的人的作品,但也是力和天才的产物。

他自己也说:“我是替人类酿制醇醪的酒神。是我给人以精神上至高的热狂。”

我不知他是否真如瓦格纳所说的,想在《第七交响曲》的终局内描写一个酒神的庆祝会。这至少是贝多芬曾经想过的题目,因为他在笔记内曾经说到,尤其他在《第十交响曲》的计划内提及。在这阕豪放的乡村节会音乐中,我特别看到他佛兰芒族的遗传;同样,在以纪律和服从为尚的国家,他的肆无忌惮的举止谈吐,也是渊源于他自身的血统。不论在哪一件作品里,都没有《第七交响曲》那么坦白,那么自由的力。这是无目的地,单为了娱乐而浪费着超人的精力,宛如一条洋溢泛滥的河的欢乐。在《第八交响曲》内,力量固没有这样的夸大,但更加奇特,更表现出作者的特点,交融着悲剧与滑稽,力士般的刚强和儿童般的任性。和写作这些作品同时,他在一八一一至一二年间在特普利兹认识一个柏林的青年女歌唱家,和她有着相当温柔的友谊,也许对这些作品不无影响。

一八一四年是贝多芬幸运的顶点。在维也纳会议中,人家看他做欧罗巴的光荣。他在庆祝会中非常活跃。亲王们向他致敬,像他自己高傲地向申德勒所说的,他听任他们追逐。

他受着独立战争的鼓动。在这种事故上和贝多芬大异的,是舒伯特的父亲,在一八○七年时写了一阕应时的音乐,《献给拿破仑大帝》,且在拿破仑御前亲自指挥。按拿破仑于一八一二年征俄败归后,一八一三年奥国兴师讨法,不久普鲁士亦接踵而起,是即史家所谓独立战争,亦称解放战争。一八一三年,他写了一阕《威灵顿之胜利交响曲》;一八一四年初,写了一阕战士的合唱:《德意志的再生》;一八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他在许多君主前面指挥一支爱国歌曲:《光荣的时节》;一八一五年,他为攻陷巴黎。系指一八一四年三月奥德各邦联军攻入巴黎写一首合唱:《大功告成》。这些应时的作品,比他一切旁的音乐更能增加他的声名。布莱修斯·赫弗尔依着弗朗索瓦·勒特龙的素描所作的木刻,和一八一三年弗兰兹·克莱因塑的脸型(Masque),活泼泼地表现出贝多芬在维也纳会议时的面貌。狮子般的脸上,牙床紧咬着,刻画着愤怒与苦恼的皱痕,但表现得最明显的性格是他的意志,早年拿破仑式的意志:“可惜我在战争里不像在音乐中那么内行!否则我将战败他!”

但是他的王国不在此世,像他写信给弗朗索瓦·特·布伦瑞克时所说的:“我的王国是在天空。”他在维也纳会议时写信给考卡说:“我不和你谈我们的君王和王国,在我看来,思想之国是一切国家中最可爱的:那是此世和彼世的一切王国中的第一个。”

在此光荣的时间以后,接踵而来的是最悲惨的时期。

第五章

维也纳从未对贝多芬抱有好感。像他那样一个高傲而独立的天才,在此轻佻浮华、为瓦格纳所痛恶的都城里是不得人心的。瓦格纳在一八七○年所著的《贝多芬评传》中有言:“维也纳,这不就说明了一切?——全部的德国新教痕迹都已消失,连民族的口音也失掉而变成意大利化。德国的精神,德国的态度和风俗,全经意大利与西班牙输入的指南册代为解释……这是一个历史、学术、宗教都被篡改的地方……轻浮的怀疑主义,毁坏而且埋葬了真理之爱,荣誉之爱,自由独立之爱!布鲁克纳(1824—1896)与雨果·沃尔夫(1860—1903)皆为近代德国家大音乐家。勃拉姆斯在当时为反动派音乐之代表。他抓住可以离开维也纳的每个机会;一八○八年,他很想脱离奥国,到威斯特伐利亚王热罗姆·波拿巴的宫廷里去。热罗姆王愿致送贝多芬终身俸每年六百杜加(每杜加约合九先令),外加旅费津贴一百五十银币,惟一的条件是不时在他面前演奏,并指挥室内音乐会,那些音乐会是历时很短而且不常举行的。贝多芬差不多决定动身了。热罗姆王为拿破仑之弟,被封为威斯特伐利亚王。但维也纳的音乐泉源是那么丰富,我们也不该抹煞那边常有一般高贵的鉴赏家,感到贝多芬之伟大,不肯使国家蒙受丧失这天才之羞。一八○九年,维也纳三个富有的贵族:贝多芬的学生鲁道夫太子,洛布科维兹亲王,金斯基亲王,答应致送他四千弗洛令的年俸,只要他肯留在奥国。弗洛令为奥国银币名,每单位约合一先令又半。他们说:“显然一个人只在没有经济烦虑的时候才能整个地献身于艺术,才能产生这些崇高的作品为艺术增光,所以我们决意使路德维希·凡·贝多芬获得物质的保障,避免一切足以妨害他天才发展的阻碍。”

不幸结果与诺言不符。这笔津贴并未付足;不久又完全停止。且从一八一四年维也纳会议起,维也纳的性格也转变了。社会的目光从艺术移到政治方面,音乐口味被意大利作风破坏了,时尚所趋的是罗西尼,把贝多芬视为迂腐。罗西尼的歌剧《唐克雷迪》足以撼动整个的德国音乐。一八一六年时维也纳沙龙里的意见,据鲍恩费尔德的日记所载是:“莫扎特和贝多芬是老学究,只有荒谬的上一代赞成他们;但直到罗西尼出现,大家方知何谓旋律。《菲岱里奥》是一堆垃圾,真不懂人们怎会不怕厌烦地去听它。”——贝多芬举行的最后一次钢琴演奏会是一八一四年。贝多芬的朋友和保护人,分散的分散,死亡的死亡:金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二,李希诺夫斯基亲王死于一八一四,洛布科维兹死于一八一六。受贝多芬题赠作品第五十九号的美丽的四重奏的拉苏莫夫斯基,在一八一五年举办了最后的一次音乐会。同年,贝多芬和童年的朋友,埃莱奥诺雷的哥哥,斯特凡·冯·布罗伊宁失和。同年,贝多芬的兄弟卡尔死。他写信给安东尼·布伦塔诺说:“他如此地执着生命,我却如此地愿意舍弃生命。”从此他孤独了。此时惟一的朋友,是玛丽亚·冯·埃尔德迪,他和她维持着动人的友谊,但她和他一样有着不治之症,一八一六年,她的独子又暴卒。贝多芬题赠给她的作品,有一八○九年作品第七十号的两支三重奏,一八一五至一七年间作品第一○二号的两支大提琴奏鸣曲。在一八一六年的笔记上,他写道:“没有朋友,孤零零地在世界上。”

耳朵完全聋了。丢开耳聋不谈,他的健康也一天不如一天。从一八一六年十月起,他患着重伤风。一八一七年夏天,医生说他是肺玻一八一七至一八年间的冬季,他老是为这场所谓的肺病担心着。一八二○至二一年间他患着剧烈的关节炎。一八二一年患黄热玻一八二三年又患结膜炎。从一八一五年秋天起,他和人们只有笔上的往还。最早的谈话手册是一八一六年的。值得注意的是,同年起他的音乐作风改变了,表示这转折点的是作品第一○一号的奏鸣曲。贝多芬的谈话册,共有一一○○○页的手写稿,今日全部保存于柏林国家图书馆。一九二三年诺尔开始印行他一八一九年三月至一八二○年三月的谈话册,可惜以后未曾续樱关于一八二二年《菲岱里奥》预奏会的经过,有申德勒的一段惨痛的记述可按。

“贝多芬要求亲自指挥最后一次的预奏……从第一幕的二部唱起,显而易见他全没听见台上的歌唱。他把乐曲的进行延缓很多;当乐队跟着他的指挥棒进行时,台上的歌手自顾自地匆匆向前。结果是全局都紊乱了。经常的,乐队指挥乌姆劳夫不说明什么理由,提议休息一会,和歌唱者交换了几句说话之后,大家重新开始。同样的紊乱又发生了。不得不再休息一次。在贝多芬指挥之下,无疑是干不下去的了;但怎样使他懂得呢?没有一个人有心肠对他说:‘走罢,可怜虫,你不能指挥了。’贝多芬不安起来,骚动之余,东张西望,想从不同的脸上猜出症结所在:可是大家都默不作声。他突然用命令的口吻呼唤我。我走近时,他把谈话手册授给我,示意我写。我便写着:‘恳求您勿再继续,等回去再告诉您理由。’于是他一跃下台;对我嚷道:‘快走!’他一口气跑回家里去;进去,一动一动地倒在便榻上,双手捧着他的脸;他这样一直到晚饭时分。用餐时他一言不发,保持着最深刻的痛苦的表情。晚饭以后,当我想告别时,他留着我,表示不愿独自在家。等到我们分手的辰光,他要我陪着去看医生,以耳科出名的……在我和贝多芬的全部交谊中,没有一天可和这十一月里致命的一天相比。他心坎里受了伤,至死不曾忘记这可怕的一幕的印象。”申德勒从一八一四年起就和贝多芬来往,但到一八一九以后方始成为他的密友。贝多芬不肯轻易与之结交,最初对他表示高傲轻蔑的态度。

两年以后,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他指挥着(或更准确地,像节目单上所注明的“参与指挥事宜”)《合唱交响曲》时,即《第九交响曲》。他全没听见全场一致的彩声;他丝毫不曾觉察,直到一个女歌唱演员牵着他的手,让他面对着群众时,他才突然看见全场起立,挥舞着帽子,向他鼓掌。——一个英国游历家罗素,一八二五年时看见过他弹琴,说当他要表现柔和的时候,琴键不曾发声,在这静寂中看着他情绪激动的神气,脸部和手指都抽搐起来,真是令人感动。

隐遁在自己的内心生活里,和其余的人类隔绝着,参看瓦格纳的《贝多芬评传》,对他的耳聋有极美妙的叙述。他只有在自然中觅得些许安慰。特雷泽·布伦瑞克说:“自然是他惟一的知己。”它成为他的托庇所。一八一五年时认识他的查理·纳德,说他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的爱花木,云彩,自然……他似乎靠着自然生活。他爱好动物,非常怜悯它们。有名的史家弗里梅尔的母亲,说她不由自主地对贝多芬怀有长时期的仇恨,因为贝多芬在她儿时把她要捕捉的蝴蝶用手帕赶开。贝多芬写道:“世界上没有一个人像我这样的爱田野……我爱一株树甚于爱一个人……”在维也纳时,每天他沿着城墙绕一个圈子。在乡间,从黎明到黑夜,他独自在外散步,不戴帽子,冒着太阳,冒着风雨。“全能的上帝!——在这些树林里,在这些岗峦上,——一片宁谧,供你役使的宁谧。”

他的精神的骚乱在自然中获得了一些苏慰。他的居处永远不舒服。在维也纳三十五年,他迁居三十次。他为金钱的烦虑弄得困惫不堪。一八一八年时他写道:“我差不多到了行乞的地步,而我还得装做日常生活并不艰窘的神气。”此外他又说:“作品第一○六号的奏鸣曲是在紧急情况中写的。要以工作来换取面包实在是一件苦事。”施波尔说他往往不能出门,为了靴子洞穿之故。路德维希·施波尔(LudwingSpohr,1784—1859),当时德国的提琴家兼作曲家。他对出版商负着重债,而作品又卖不出钱。《D调弥撒曲》发售预约时,只有七个预约者,其中没有一个是音乐家。贝多芬写信给凯鲁比尼,“为他在同时代的人中最敬重的”。可是凯鲁比尼置之不理。凯氏为意大利人,为法国音乐院长,作曲家,在当时音乐界中极有势力。他全部美妙的奏鸣曲——每曲都得花费他三个月的工作——只给他挣了三十至四十杜加。贝多芬钢琴奏鸣曲一项,列在全集内的即有三十二首之多。加利钦亲王要他制作的四重奏(作品第一二七、一三○、一三二号),也许是他作品中最深刻的,仿佛用血泪写成的,结果是一文都不曾拿到。把贝多芬煎熬完的是,日常的窘况,无穷尽的讼案:或是要人家履行津贴的诺言,或是为争取侄儿的监护权,因为他的兄弟卡尔于一八一五年死于肺病,遗下一个儿子。

他心坎间洋溢着的温情全部灌注在这个孩子身上。这儿又是残酷的痛苦等待着他。仿佛是境遇的好意,特意替他不断地供给并增加苦难,使他的天才不致缺乏营养。——他先是要和他那个不入流品的弟妇争他的小卡尔,他写道:“噢,我的上帝,我的城墙,我的防卫,我惟一的托庇所!我的心灵深处,你是一览无余的,我使那些和我争夺卡尔的人受苦时,我的苦痛,你是鉴临的。他写信给施特赖谢尔夫人说:“我从不报复。当我不得不有所行动来反对旁人时,我只限于自卫,或阻止他们作恶。”请你听我呀,我不知如何称呼你的神灵!请你接受我热烈的祈求,我是你造物之中最不幸的可怜虫。”

“噢,神哪!救救我罢!你瞧,我被全人类遗弃,因为我不愿和不义妥协!接受我的祈求罢,让我,至少在将来,能和我的卡尔一起过活!”然后,这个热烈地被爱的侄子,显得并不配受伯父的信任。贝多芬给他的书信是痛苦的、愤慨的,宛如米开朗琪罗给他的兄弟们的信,但是更天真更动人:“我还得再受一次最卑下的无情义的酬报吗?也罢,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要破裂,就让它破裂罢!一切公正的人知道这回事以后,都将恨你……如果连系我们的约束使你不堪担受,那么凭着上帝的名字——但愿一切都照着他的意志实现——我把你交给至圣至高的神明了;我已尽了我所有的力量;我敢站在最高的审判之前……”见诺尔编贝多芬书信集三四三。

“像你这样娇养坏的孩子,学一学真诚与朴实决计于你无害;你对我的虚伪的行为,使我的心太痛苦了,难以忘怀……上帝可以作证,我只想跑到千里之外,远离你,远离这可怜的兄弟和这丑恶的家庭……我不能再信任你了。”下面的署名是:“不幸的是:你的父亲,——或更好:不是你的父亲。”见诺尔编书信集三一四。

但宽恕立刻接踵而至:

“我亲爱的儿子!别说谎,永远做我最亲爱的儿子!如果你用虚伪来报答我,像人家使我相信的那样,那真是何等丑恶何等刺耳!这个并不缺少聪明的侄儿,贝多芬本想把他领上高等教育的路,然而替他筹划了无数美妙的前程之梦以后,不得不答应他去习商。但卡尔出入赌场,负了不少债务。

由于一种可悲的怪现象,比人们想像中更为多见的怪现象,伯父的精神的伟大,对侄儿非但无益,而且有害,使他恼怒,使他反抗,如他自己所说的:“因为伯父要我上进,所以我变得更下流”;这种可怕的说话,活活显出这个浪子的灵魂。他甚至在一八二六年时在自己头上打了一枪。然而他并不死,倒是贝多芬几乎因之送命:他为这件事情所受的难堪,永远无法摆脱。当时看见他的申德勒,说他突然变得像一个七十岁的老人,精神崩溃,没有力量,没有意志。倘卡尔死了的话,他也要死的了。——不多几月之后,他果真一病不起。卡尔痊愈了,他自始至终使伯父受苦,而对于这伯父之死,也未始没有关系;贝多芬临终的时候,他竟没有在常——几年以前,贝多芬写给侄子的信中说:“上帝从没遗弃我。将来终有人来替我阖上眼睛。”——然而替他阖上眼睛的,竟不是他称为“儿子”的人。

在此悲苦的深渊里,贝多芬从事于讴歌欢乐。

这是他毕生的计划。从一七九三年他在波恩时起就有这个念头。见一七九三年一月菲舍尼希致夏洛特·席勒书。席勒的《欢乐颂》是一七八五年写的。贝多芬所用的主题,先后见于一八○八作品第八十号的《钢琴、乐队、合唱幻想曲》,及一八一○依歌德诗谱成的“歌”。——在一八一二年的笔记内,在《第七交响曲》的拟稿和《麦克佩斯前奏曲》的计划之间,有一段乐稿是采用席勒原词的,其音乐主题,后来用于作品第一一五号的《纳门斯弗尔前奏曲》。——《第九交响曲》内有些乐旨在一八一五年以前已经出现。定稿中欢乐颂歌的主题和其他部分的曲调,都是一八二二年写下的,以后再写Trio(中段)部分,然后又写Andante(行板)、Moderato(中板)部分,直到最后才写成Adagio(柔板)。他一生要歌唱欢乐,把这歌唱作为他某一大作品的结局。颂歌的形式,以及放在哪一部作品里这些问题,他踌躇了一生。即在《第九交响曲》内,他也不曾打定主意。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想把欢乐颂歌留下来,放在第十或第十一的交响曲中去。我们应当注意《第九交响曲》的原题,并非今日大家所习用的《合唱交响曲》,而是“以欢乐颂歌的合唱为结局的交响曲”。《第九交响曲》可能而且应该有另外一种结束。一八二三年七月,贝多芬还想给它以一个器乐的结束,这一段结束,他以后用在作品第一三二号的四重奏内。车尔尼和松莱特纳确言,即在演奏过后(一八二四年五月),贝多芬还未放弃改用器乐结束的意思。

要在一阕交响曲内引进合唱,有极大的技术上的困难,这是可从贝多芬的稿本上看到的,他作过许多试验,想用别种方式,并在这件作品的别的段落引进合唱。在Adagio(柔板)的第二主题的稿本上,他写道:“也许合唱在此可以很适当地开始。”但他不能毅然决然地和他忠诚的乐队分手。他说:“当我看见一个乐思的时候,我总是听见乐器的声音,从未听见人声。”所以他把运用歌唱的时间尽量延宕;甚至先把主题交给器乐来奏出,不但终局的吟诵体为然,贝多芬说这一部分“完全好像有歌词在下面”。连“欢乐”的主题亦是如此。

对于这些延缓和踌躇的解释,我们还得更进一步:它们还有更深刻的原因。这个不幸的人永远受着忧患折磨,永远想讴歌“欢乐”之美;然而年复一年,他延宕着这桩事业,因为他老是卷在热情与哀伤的漩涡内。直到生命的最后一日他才完成了心愿,可是完成的时候是何等的伟大!

当欢乐的主题初次出现时,乐队忽然中止;出其不意地一片静默;这使歌唱的开始带着一种神秘与神明的气概。而这是不错的:这个主题的确是一个神明。“欢乐”自天而降,包裹在非现实的宁静中间:它用柔和的气息抚慰着痛苦;而它溜滑到大病初愈的人的心坎中时,第一下的抚摩又是那么温柔,令人如贝多芬的那个朋友一样,禁不住因“看到他柔和的眼睛而为之下泪”。当主题接着过渡到人声上去时,先由低音表现,带着一种严肃而受压迫的情调。慢慢地,“欢乐”抓住了生命。这是一种征服,一场对痛苦的斗争。然后是进行曲的节奏,浩浩荡荡的军队,男高音热烈急促的歌,在这些沸腾的乐章内,我们可以听到贝多芬的气息,他的呼吸,与他受着感应的呼喊的节奏,活现出他在田野间奔驰,作着他的乐曲,受着如醉如狂的激情鼓动,宛如大雷雨中的李尔老王。在战争的欢乐之后,是宗教的醉意;随后又是神圣的宴会,又是爱的兴奋。整个的人类向天张着手臂,大声疾呼着扑向“欢乐”,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巨人的巨著终于战胜了群众的庸俗。维也纳轻浮的风气,被它震撼了一刹那,这都城当时是完全在罗西尼与意大利歌剧的势力之下的。贝多芬颓丧忧郁之余,正想移居伦敦,到那边去演奏《第九交响曲》。像一八○九年一样,几个高贵的朋友又来求他不要离开祖国。他们说:“我们知道您完成了一部新的圣乐,系指《D调弥撒曲》。表现着您深邃的信心感应给您的情操。渗透着您的心灵的超现实的光明,照耀着这件作品。我们也知道您的伟大的交响曲的王冠上,又添了一朵不朽的鲜花……您近几年来的沉默,使一切关注您的人为之凄然。贝多芬为琐碎的烦恼,贫穷,以及各种的忧患所困,在一八一六至一八二一的五年中间,只写了三支钢琴曲(作品第一○一、一○二、一○六号)。他的敌人说他才力已荆一八二一年起他才重新工作。大家都悲哀地想到,正当外国音乐移植到我们的土地上,令人遗忘德国艺术的产物之时,我们的天才,在人类中占有那么崇高的地位的,竟默无一言。……惟有在您身上,整个的民族期待着新生命,新光荣,不顾时下的风气而建立起真与美的新时代……但愿您能使我们的希望不久即实现……但愿靠了您的天才,将来的春天,对于我们,对于人类,加倍的繁荣!”这是一八二四年的事,署名的有C.李希诺夫斯基亲王等二十余人。这封慷慨陈辞的信,证明贝多芬在德国优秀阶级中所享有的声威,不但是艺术方面的,而且是道德方面的。他的崇拜者称颂他的天才时,所想到的第一个字既非学术,亦非艺术,而是“信仰”。一八一九年二月一日,贝多芬要求对侄子的监护权时,在维也纳市政府高傲地宣称:“我的道德的品格是大家公认的。”

贝多芬被这些言辞感动了,决意留下。一八二四年五月七日,在维也纳举行《D调弥撒曲》和《第九交响曲》的第一次演奏会,获得空前的成功。情况之热烈,几乎含有暴动的性质。当贝多芬出场时,受到群众五次鼓掌的欢迎;在此讲究礼节的国家,对皇族的出场,习惯也只用三次的鼓掌礼。因此警察不得不出面干涉。交响曲引起狂热的骚动。许多人哭起来。贝多芬在终场以后感动得晕去;大家把他抬到申德勒家,他朦朦胧胧地和衣睡着,不饮不食,直到次日早上。可是胜利是暂时的,对贝多芬毫无盈利。音乐会不曾给他挣什么钱。物质生活的窘迫依然如故。他贫病交迫,孤独无依,可是战胜了:——战胜了人类的平庸,战胜了他自己的命运,战胜了他的痛苦。一八二四年秋,他很担心要在一场暴病中送命。“像我亲爱的祖父一样,我和他有多少地方相似。”他胃病很厉害。一八二四——二五年间的冬天,他又重玻一八二五年五月,他吐血,流鼻血。同年六月九日他写信给侄儿说:“我衰弱到了极点,长眠不起的日子快要临到了。”德国首次演奏《第九交响曲》,是一八二五年四月一日在法兰克福;伦敦是一八二五年三月二十五日;巴黎是一八三一年五月二十七日,在国立音乐院。十七岁的门德尔松,在柏林猎人大厅于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十四日用钢琴演奏。瓦格纳在莱比锡大学教书时,全部手抄过;且在一八三○年十月六日致书出版商肖特,提议由他把交响曲改成钢琴曲。可说《第九交响曲》决定了瓦格纳的生涯。

“牺牲,永远把一切人生的愚昧为你的艺术去牺牲!艺术,这是高于一切的上帝!”

因此他已达到了终身想望的目标。他已抓住欢乐。但在这控制着暴风雨的心灵高峰上,他是否能长此逗留?——当然,他还得不时堕入往昔的怆痛里。当然,他最后的几部四重奏里充满着异样的阴影。可是《第九交响曲》的胜利,似乎在贝多芬心中已留下它光荣的标记。他未来的计划是:一八二四年九月十七日致肖特兄弟信中,贝多芬写道:“艺术之神还不愿死亡把我带走;因为我还负欠甚多!在我出发去天国之前,必得把精灵启示我而要我完成的东西留给后人,我觉得我才开始写了几个音符。”书信集二七二。《第十交响曲》,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八日贝多芬写信给莫舍勒斯说:“初稿全部写成的一部交响曲和一支前奏曲放在我的书桌上。”但这部初稿从未发现。我们只在他的笔记上读到:“用Andante(行板)写的Cantique———用古音阶写的宗教歌,或是用独立的形式,或是作为一支赋格曲的引子。这部交响曲的特点是引进歌唱,或者用在终局,或从Adagio(柔板)起就插入。乐队中小提琴,……等等都当特别加强最后几段的力量。歌唱开始时一个一个地,或在最后几段中复唱Adagio(柔板)——Adagio(柔板)的歌词用一个希腊神话或宗教颂歌,Allegro(快板)则用酒神庆祝的形式。”(以上见一八一八年笔记)由此可见以合唱终局的计划是预备用在第十而非第九交响曲的。后来他又说要在《第十交响曲》中,把现代世界和古代世界调和起来,像歌德在第二部《浮士德》中所尝试的。《纪念巴赫的前奏曲》,为格里尔巴策的《曼吕西纳》谱的音乐,诗人原作是叙述一个骑士,恋爱着一个女神而被她拘囚着;他念着家乡与自由,这首诗和《汤豪舍》(系瓦格纳的名歌剧)颇多相似之处,贝多芬在一八二三——二六年间曾经从事工作。为克尔纳的《奥德赛》、歌德的《浮士德》谱的音乐,贝多芬从一八○八起就有意为《浮士德》写音乐。(《浮士德》以悲剧的形式出现是一八○七年秋。)这是他一生最重视的计划之一。《大卫与扫罗的清唱剧》,这些都表示他的精神倾向于德国古代大师的清明恬静之境:巴赫与韩德尔——尤其是倾向于南方,法国南部,或他梦想要去游历的意大利。贝多芬的笔记中有:“法国南部!对啦!对啦!”“离开这里,只要办到这一着,你便能重新登上你艺术的高峰。……写一部交响曲,然后出发,出发,出发……夏天,为了旅费工作着,然后周游意大利,西西里,和几个旁的艺术家一起……(出处同前)施皮勒医生于一八二六年看见他,说他气色变得快乐而旺盛了。同年,当格里尔巴策最后一次和他晤面时,倒是贝多芬来鼓励这颓丧的诗人:“啊,他说,要是我能有千分之一的你的体力和强毅的话!”时代是艰苦的。专制政治的反动,压迫着思想界。格里尔巴策呻吟道:“言论检查把我杀害了。倘使一个人要言论自由,思想自由,就得往北美洲去。”但没有一种权力能钳制贝多芬的思想。诗人库夫纳写信给他说:“文字是被束缚了;幸而声音还是自由的。”贝多芬是伟大的自由之声,也许是当时德意志思想界惟一的自由之声。他自己也感到。他时常提起,他的责任是把他的艺术来奉献于“可怜的人类”,“将来的人类”,为他们造福利,给他们勇气,唤醒他们的迷梦,斥责他们的懦怯。他写信给侄子说:“我们的时代,需要有力的心灵把这些可怜的人群加以鞭策。”一八二七年,米勒医生说“贝多芬对于政府、警察、贵族,永远自由发表意见,甚至在公众面前也是如此。在谈话手册里,我们可以读到:(一八一九年份的)“欧洲政治目前所走的路,令人没有金钱没有银行便什么事都不能做。”“统治者的贵族,什么也不曾学得,什么也不曾忘记。”“五十年内,世界上到处都将有共和国。”警察当局明明知道,但对他的批评和嘲讽认为无害的梦呓,因此也就让这个光芒四射的天才太平无事”。一八一九年他几被警察当局起诉,因为他公然声言:“归根结蒂,基督不过是一个被钉死的犹太人。”那时他正写着《D调弥撒曲》。由此可见他的宗教感应是极其自由的。他在政治方面也是一样的毫无顾忌,很大胆地抨击他的政府之腐败。他特别指斥几件事情:法院组织的专制与依附权势,程序繁琐,完全妨害诉讼的进行;警权的滥用;官僚政治的腐化与无能;颓废的贵族享有特权,霸占着国家最高的职位。从一八一五年起,他在政治上是同情英国的。据申德勒说,他非常热烈地读着英国国会的记录。英国的乐队指挥西普里亚尼·波特,一八一七年到维也纳,说:“贝多芬用尽一切诅咒的字眼痛骂奥国政府。他一心要到英国来看看下院的情况。他说:‘你们英国人,你们的脑袋的确在肩膀上。’”一八一四年拿破仑失败,列强举行维也纳会议,重行瓜分欧洲。奥国首相梅特涅雄心勃勃,颇有只手左右天下之志。对于奥国内部,厉行压迫,言论自由剥削殆荆其时欧洲各国类皆趋于反动统治,虐害共和党人。但法国大革命的精神早已弥漫全欧,到处有蠢动之象。一八二○年的西班牙、葡萄牙、那不勒斯的革命开其端,一八二一年的希腊独立战争接踵而至,降至一八三○年法国又有七月革命,一八四八年又有二月革命……贝多芬晚年的政治思想,正反映一八一四——一八三○年间欧洲知识分子的反抗精神。读者于此,必须参考当时国际情势,方能对贝多芬的思想,有一估价准确之认识。

因此,什么都不能使这股不可驯服的力量屈膝。如今它似乎玩弄痛苦了。在此最后几年中所写的音乐,虽然环境恶劣,例如侄子之自杀。往往有一副簇新的面目,嘲弄的,睥睨一切的,快乐的。他逝世以前四个月,在一八二六年十一月完成的作品,作品第一三○号的四重奏的新的结束是非常轻快的。实在这种快乐并非一般人所有的那种。时而是莫舍勒斯所说的嬉笑怒骂;时而是战胜了如许痛苦以后的动人的微笑。总之,他是战胜了。他不相信死。

然而死终于来了。一八二六年十一月终,他得着肋膜炎性的感冒;为侄子奔走前程而旅行回来,他在维也纳病倒了。他的病有两个阶段:(一)肺部的感冒,那是六天就结束的。“第七天上,他觉得好了一些,从床上起来,走路,看书,写作。”(二)消化器病,外加循环系玻医生说:“第八天,我发现他脱了衣服,身体发黄色。剧烈地泄泻,外加呕吐,几乎使他那天晚上送命。”从那时起,水肿病开始加剧。这一次的复病还有我们迄今不甚清楚的精神上的原因。华洛赫医生说:“一件使他愤慨的事,使他大发雷霆,非常苦恼,这就促成了病的爆发。打着寒噤,浑身战抖,因内脏的痛楚而起拘挛。”关于贝多芬最后一次的病情,从一八四二年起就有医生详细的叙述公开发表。朋友都在远方。他打发侄儿去找医生。据说这麻木不仁的家伙竟忘记了使命,两天之后才重新想起来。医生来得太迟,而且治疗得很恶劣。三个月内,他运动家般的体格和病魔挣扎着。一八二七年一月三日,他把至爱的侄儿立为正式的承继人。他想到莱茵河畔的亲爱的友人;写信给韦格勒说:“我多想和你谈谈!但我身体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我什么都无能为力了。”洛亨即为韦格勒夫人埃莱奥诺雷的亲密的称呼。要不是几个豪侠的英国朋友,贫穷的苦难几乎笼罩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变得非常柔和,非常忍耐。一个名叫路德维希·克拉莫利尼的歌唱家,说他看见最后一次病中的贝多芬,觉得他心地宁静,慈祥恺恻,达于极点。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躺在弥留的床上,经过了三次手术以后,等待着第四次,他在等待期间还安详地说:“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据格哈得·冯·布罗伊宁的信,说他在弥留时,在床上受着臭虫的骚扰。——他的四次手术是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二十日,一八二七年正月八日、二月二日和二月二十七日。

这个善,是解脱,是像他临终时所说的“喜剧的终潮,——我们却说是他一生悲剧的终常他在大风雨中,大风雪中,一声响雷中,咽了最后一口气。一只陌生的手替他阖上了眼睛(一八二七年三月二十六日)。这陌生人是青年音乐家安塞尔姆·许滕布伦纳——布罗伊宁写道:“感谢上帝!感谢他结束了这长时期悲惨的苦难。”贝多芬的手稿、书籍、家具,全部拍卖掉,代价不过一百七五弗洛令。拍卖目录上登记着二五二件音乐手稿和音乐书籍,共售九八二弗洛令。谈话手册只售一弗洛令二十。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人已颂赞过他艺术上的伟大。但他远不止是音乐家中的第一人,而是近代艺术的最英勇的力。对于一般受苦而奋斗的人,他是最大而最好的朋友。当我们对着世界的劫难感到忧伤时,他会到我们身旁来,好似坐在一个穿着丧服的母亲旁边,一言不发,在琴上唱着他隐忍的悲歌,安慰那哭泣的人。当我们对德与善的庸俗,斗争到疲惫的辰光,到此意志与信仰的海洋中浸润一下,将获得无可言喻的裨益。他分赠我们的是一股勇气,一种奋斗的欢乐,他致“不朽的爱人”信中有言:“当我有所克服的时候,我总是快乐的。”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致韦格勒信中又言:“我愿把生命活上千百次……我非生来过恬静的日子的。”一种感到与神同在的醉意。仿佛在他和大自然不息的沟通之下,他竟感染了自然的深邃的力。申德勒有言:“贝多芬教了我大自然的学问,在这方面的研究,他给我的指导和在音乐方面没有分别。使他陶醉的并非自然的律令Law,而是自然的基本威力。”格里尔巴策对贝多芬是钦佩之中含有惧意的,在提及他时说:“他所到达的那种境界,艺术竟和犷野与古怪的原素混合为一。”舒曼提到《第五交响曲》时也说:“尽管你时常听到它,它对你始终有一股不变的威力,有如自然界的现象,虽然时时发生,总教人充满着恐惧与惊异。”他的密友申德勒说:“他抓住了大自然的精神。”——这是不错的:贝多芬是自然界的一股力;一种原始的力和大自然其余的部分接战之下,便产生了荷马史诗般的壮观。

他的一生宛如一天雷雨的日子。——先是一个明净如水的早晨。仅仅有几阵懒懒的微风。但在静止的空气中,已经有隐隐的威胁,沉重的预感。然后,突然之间巨大的阴影卷过,悲壮的雷吼,充满着声响的可怖的静默,一阵复一阵的狂风,《英雄交响曲》与《第五交响曲》。然而白日的清纯之气尚未受到损害。欢乐依然是欢乐,悲哀永远保存着一缕希望。但自一八一○年后,心灵的均衡丧失了。日光变得异样。最清楚的思想,也看来似乎水汽一般在升华:忽而四散,忽而凝聚,它们的又凄凉又古怪的骚动,罩住了心;往往乐思在薄雾之中浮沉了一二次以后,完全消失了,淹没了,直到曲终才在一阵狂飙中重新出现。即是快乐本身也蒙上苦涩与犷野的性质。所有的情操里都混和着一种热病,一种毒素。贝多芬一八一○年五月二日致韦格勒书中有言:“噢,人生多美,但我的是永远受着毒害……”黄昏将临,雷雨也随着酝酿。随后是沉重的云,饱蓄着闪电,给黑夜染成乌黑,挟带着大风雨,那是《第九交响曲》的开始。——突然,当风狂雨骤之际,黑暗裂了缝,夜在天空给赶走,由于意志之力,白日的清明重又还给了我们。

什么胜利可和这场胜利相比?波拿巴的哪一场战争,奥斯特利茨系拿破仑一八○五年十二月大获胜利之地哪一天的阳光,曾经达到这种超人的努力的光荣?曾经获得这种心灵从未获得的凯旋?一个不幸的人,贫穷,残废,孤独,由痛苦造成的人,世界不给他欢乐,他却创造了欢乐来给予世界!他用他的苦难来铸成欢乐,好似他用那句豪语来说明的,——那是可以总结他一生,可以成为一切英勇心灵的箴言的:“用痛苦换来的欢乐。”一八一五年十月十日贝多芬致埃尔德迪夫人书。

贝多芬遗嘱

AdagioAlleinAlleinAllein—--孤独,孤独,孤独一八一四年九月十二日致李希诺夫斯基海林根施塔特遗嘱给我的兄弟卡尔与约翰·贝多芬噢,你们这般人,把我当做或使人把我看做心怀怨恨的,疯狂的,或愤世嫉俗的,他们真是诬蔑了我!你们不知道在那些外表之下的隐秘的理由!从童年起,我的心和精神都倾向于慈悲的情操。甚至我老是准备去完成一些伟大的事业。可是你们想,六年以来我的身体何等恶劣,没有头脑的医生加深了我的病,年复一年地受着骗,空存着好转的希望,终于不得不看到一种“持久的病症”,即使痊愈不是完全无望,也得要长久的年代。生就一副热烈与活动的性格,甚至也能适应社会的消遣,我却老早被迫和人类分离,过着孤独生活。如果有时我要克服这一切,噢!总是被我残废这个悲惨的经验挡住了路!可是我不能对人说:“讲得高声一些,叫喊罢;因为我是聋子!”啊!我怎能让人知道我的“一种感官”出了毛病,这感官在我是应该特别比人优胜,而我从前这副感官确比音乐界中谁都更完满的!蓿≌馕野觳坏剑——所以倘你们看见我孤僻自处,请你们原谅,因为我心中是要和人们作伴的。我的灾祸对我是加倍的难受,因为我因之被人误解。在人群的交接中,在微妙的谈话中,在彼此的倾吐中去获得安慰,于我是禁止的。孤独,完全的孤独。越是我需要在社会上露面,越是我不能冒险。我只能过着亡命者的生活。如果我走近一个集团,我的心就惨痛欲裂,惟恐人家发觉我的玻因此我最近在乡下住了六个月。我的高明的医生劝我尽量保护我的听觉,他迎合我的心意。然而多少次我觉得非与社会接近不可时,我就禁不住要去了。但当我旁边的人听到远处的笛声而“我听不见”时,或“他听见牧童歌唱”而我一无所闻时,真是何等的屈辱!原关于这段痛苦的怨叹,我要提出一些意见,为谁都不曾提过的。大家知道在《田园交响曲》第二章之末,乐队奏出夜莺、杜鹃、鹌鹑的歌声;而且可说整个交响曲都是用自然界的歌唱与喁语组成的。美学家们发表过许多议论,要决定应否赞成这一类模仿音乐的尝试。没有一个人注意到贝多芬实在并未模仿,既然他什么都已无法听见:他只在精神上重造一个于他已经死灭的世界。就是这一点使他乐章中唤引起群鸟歌唱的部分显得如此动人。要听到它们的惟一的方法,是使它们在他心中歌唱。这一类的经验几乎使我完全陷于绝望:我的不致自杀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是艺术”,就只是艺术留住了我。啊!在我尚未把我感到的使命全部完成之前,我觉得不能离开这个世界。这样我总挨延着这种悲惨的——实在是悲惨的——生活,这个如是虚弱的身体,些少变化就曾使健康变为疾病的身体!神明啊!你在天上渗透着我的心,你认识它,你知道它对人类抱着热爱,抱着行善的志愿!噢,人啊,要是你们有一天读到这些,别忘记你们曾对我不公平;但愿不幸的人,看见一个与他同样的遭难者,不顾自然的阻碍,竭尽所能地厕身于艺术家与优秀之士之列,而能藉以自慰。

你们,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我死后倘施密特教授尚在人世的话,用我的名义去请求他,把我的病状详细叙述,在我的病史之外再加上现在这封信,使社会在我死后尽可能的和我言归于好。——同时我承认你们是我的一些薄产的承继者。公公平平地分配,和睦相爱,缓急相助。你们给我的损害,你们知道我久已原谅。你,兄弟卡尔,我特别感谢你近来对我的忠诚。我祝望你们享有更幸福的生活,不像我这样充满着烦恼。把“德性”教给你们的孩子:使人幸福的是德性而非金钱。这是我的经验之谈。在患难中支持我的是道德,使我不曾自杀的,除了艺术以外也是道德。——别了,相亲相爱罢!但切勿因之而有何争论。倘能有助于你们,那么尽管卖掉它,不必迟疑。要是我在墓内还能帮助你们,我将何等欢喜!

若果如此,我将怀着何等的欢心飞向死神。——倘使死神在我不及发展我所有的官能之前便降临,那么,虽然我命途多舛,我还嫌它来得过早,我祝祷能展缓它的出现。——但即使如此,我也快乐了。它岂非把我从无穷的痛苦之中解放了出来?——死亡愿意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罢,我将勇敢地迎接你。——别了,切勿把我在死亡中完全忘掉;我是值得你们思念的,因为我在世时常常思念你们,想使你们幸福。但愿你们幸福!

路德维希·凡·贝多芬

一八○二年十月六日海林根施塔特给我的兄弟卡尔和约翰在我死后开拆并执行海林根施塔特,一八○二年十月十日。——这样,我向你们告别了,——当然是很伤心地。——是的,我的希望,——至少在某程度内痊愈的希望,把我遗弃了。好似秋天的树叶摇落枯萎一般,——这希望于我也枯萎死灭了。几乎和我来时一样。——我去了。——即是最大的勇气,——屡次在美妙的夏天支持过我的,它也消逝了。——噢,万能的主宰,给我一天纯粹的快乐罢!

书信集

贝多芬致阿门达牧师书

我的亲爱的,我的善良的阿门达,我的心坎里的朋友,接读来信,我心中又是痛苦又是欢喜。你对于我的忠实和恳挚,能有什么东西可以相比?噢!你始终对我抱着这样的友情,真是太好了。是的,我把你的忠诚作过试验,而我是能把你和别个朋友辨别的。你不是一个维也纳的朋友,不,你是我的故乡所能产生的人物之一!我多祝望你能常在我身旁!因为你的贝多芬可怜已极。得知道我的最高贵的一部分,我的听觉,大大地衰退了。当你在我身边时,我已觉得许多征象,我瞒着;但从此越来越恶化。是否会医好,目前还不得而知;这大概和我肚子的不舒服有关。但那差不多已经痊愈;可是我的听觉还有告痊之望么?我当然如此希望;但非常渺茫,因为这一类的病是无药可治的。我得过着凄凉的生活,避免我一切心爱的人物,尤其是在这个如此可怜、如此自私的世界上!现在,我的安慰是来了一个朋友,和他我可享受一些谈心的乐趣,和纯粹的友谊:那是少年时代的朋友之一。斯特凡·冯·布罗伊宁。我和他时常谈到你,我告诉他,自从我离了家乡以后,你是我衷心选择的朋友之一。——他也不欢喜××;他素来太弱,担当不了友谊。疑系指兹梅什卡尔,他在维也纳当宫廷秘书,对贝多芬极忠诚。我把他和××完全认为高兴时使用一下的工具:但他们永远不能了解我崇高的活动,也不能真心参加我的生活;我只依着他们为我所尽的力而报答他们。噢!我将多幸福,要是我能完满地使用我的听觉的话!那时我将跑到你面前来。但我不得不远离着一切;我最美好的年龄虚度了,不曾实现我的才具与力量所能胜任的事情。——我不得不在伤心的隐忍中找栖身!固然我曾发愿要超临这些祸害;但又如何可能?是的,阿门达,倘六个月内我的病不能告痊,我要求你丢下一切而到我这里来;那时我将旅行(我的钢琴演奏和作曲还不很受到残废的影响;只有在与人交际时才特别不行);你将做我的旅伴:我确信幸福不会缺少;现在有什么东西我不能与之一较短长?自你走后,我什么都写,连歌剧和宗教音乐都有。是的,你是不会拒绝的,你会帮助你的朋友担受他的疾病和忧虑。我的钢琴演奏也大有进步,我也希望这旅行能使你愉快。然后,你永久留在我身旁。——你所有的信我全收到;虽然我复信极少,你始终在我眼前;我的心也以同样的温情为你跳动着。——关于我听觉的事,请严守秘密,对谁都勿提。——多多来信。即使几行也能使我安慰和得益。希望不久就有信来,我最亲爱的朋友。——我没有把你的四重奏作品第十八号之一寄给你,因为从我知道正式写作四重奏之后,已把它大为修改:将来你自己会看到的。——如今,别了,亲爱的好人!倘我能替你做些使你愉快的事,不用说你当告诉忠实的贝多芬,他是真诚地爱你的。

贝多芬致弗兰茨·格哈得·韦格勒书

维也纳,一八○一年六月二十九日

我的亲爱的好韦格勒,多谢你的关注!我真是不该受,而且我的行为也不配受你的关注;然而你竟如此好心,即是我不可原恕的静默也不能使你沮丧;你永远是忠实的,慈悲的,正直的朋友。——说我能忘记你,忘记你们,忘记我如是疼爱如是珍视的你们,不,这是不可信的!有时我热烈地想念你们,想在你们旁边消磨若干时日。——我的故乡,我出生的美丽的地方,至今清清楚楚的在我眼前,和我离开你们时一样。当我能重见你们,向我们的父亲莱茵致敬时,将是我一生最幸福的岁月的一部分。——何时能实现,我还不能确言。——至少我可告诉你们,那时你将发觉我更长大:不说在艺术方面,而是在为人方面,你们将发觉我更善良更完满;如果我们的国家尚未有何进步,我的艺术应当用以改善可怜的人们的命运……你要知道一些我的近况,那么,还不坏。从去年起,李希诺夫斯基(虽然我对你说了你还觉得难于相信)一直是我最热烈的朋友,——(我们中间颇有些小小的误会,但更加强了我们的友谊)——他给我每年六百弗洛令的津贴,直到将来我找到一个相当的美事时为止。我的乐曲替我挣了不少钱,竟可说人家预定的作品使我有应接不暇之势。每件作品有六七个出版商争着要。人家不再跟我还价了;我定了一个价目,人家便照付。你瞧这多美妙。譬如我看见一个朋友陷入窘境,倘我的钱袋不够帮助他:我只消坐在书桌前面;顷刻之间便解决了他的困难。——我也比从前更省俭了……不幸,嫉妒的恶魔,我的羸弱的身体,竟来和我作难。三年以来,我的听觉逐渐衰退。这大概受我肚子不舒服的影响,那是你知道我以前已经有过,而现在更加恶劣的;因为我不断地泄泻,接着又是极度的衰弱。法朗克想把补药来滋补我,用薄荷油来医治我的耳朵。可是一无用处;听觉越来越坏,肚子也依然如故。这种情形一直到去年秋天,那时我常常陷于绝望。一个其蠢似驴的医生劝我洗冷水浴;另一个比较聪明的医生,劝我到多瑙河畔去洗温水浴:这倒大为见效。肚子好多了,但我的耳朵始终如此,或竟更恶化。去年冬天,我的身体简直糟透:我患着剧烈的腹痛,完全是复病的样子。这样一直到上个月,我去请教韦林;因为我想我的病是该请外科医生诊治的,而且我一直相信他。他差不多完全止住我的泄泻,又劝我洗温水浴,水里放一些健身的药酒;他不给我任何药物,直到四天前才给我一些治胃病药丸,和治耳朵的一种茶。我觉得好了一些,身体也强壮了些;只有耳朵轰轰作响,日夜不息。两年来我躲避一切交际,我不能对人说:“我是聋子。”倘我干着别种职业,也许还可以;但在我的行当里,这是可怕的遭遇。敌人们将怎么说呢,而且他们的数目又是相当可观!

使你对我这古怪的耳聋有个概念起计,我告诉你,在戏院内我得坐在贴近乐队的地方才能懂得演员的说话。我听不见乐器和歌唱的高音,假如座位稍远的话。在谈话里,有些人从未觉察我的病,真是奇怪。人家柔和地谈话时,我勉强听到一些;是的,我听到声音,却听不出字句;但当人家高声叫喊时,我简直痛苦难忍了。结果如何,只有老天知道。韦林说一定会好转,即使不能完全复原。——我时常诅咒我的生命和我的造物主。普卢塔克教我学习隐忍,我却要和我的命运挑战,只要可能;但有些时候我竟是上帝最可怜的造物。——我求你勿把我的病告诉任何人,连对洛亨都不要说;我是把这件事情当作秘密般交托给你的。你能写信给韦林讨论这个问题,我很高兴。倘我的现状要持续下去,我将在明春到你身边来;你可在什么美丽的地方替我租一所乡下屋子,我愿重做六个月的乡下人。也许这对我有些好处。隐忍!多伤心的栖留所!然而这是我惟一的出路!斯特凡·布罗伊宁此刻在这里,我们几乎天天在一起。回念当年的情绪,使我非常安慰!他已长成为一个善良而出色的青年,颇有些智识,(且像我们一样,)心地很纯正。……我也想写信给洛亨。即使我毫无音信,我也没有忘掉你们之中任何一个,亲爱的好人们;但是写信,你知道,素来非我所长;我最好的朋友都成年累月的接不到我一封信。我只在音符中过生活;一件作品才完工,另一件又已开始。照我现在的工作方式,我往往同时写着三四件东西。——时时来信罢;我将寻出一些时间来回答你。替我问候大家……别了,我的忠实的,好韦格勒。相信你的贝多芬的情爱与友谊。

致韦格勒书

维也纳,一八○一年十一月十六日

我的好韦格勒!谢谢你对我表示的新的关切,尤其因为我的不该承受。——你要知道我身体怎样,需要什么。虽然谈论这个问题于我是那么不快,但我极乐意告诉你。

韦林几个月来老把发泡药涂在我的两臂上……这种治疗使我极端不快;痛苦是不必说,我还要一两天不能运用手臂……得承认耳朵里的轰轰声比从前轻减了些,尤其是左耳,那最先发病的一只;但我的听觉,迄今为止丝毫没有改善;我不敢决定它是否变得更坏。——肚子好多了;特别当我洗了几天温水浴后,可有八天或十天的舒服。每隔多少时候,我服用一些强胃的药;我也遵从你的劝告,把草药敷在腹上。——韦林不愿我提到淋雨裕此外我也不大乐意他。他对于这样的一种病实在太不当心太不周到了,倘我不到他那边去,——而这于我又是多费事——就从来看不见他。——你想施密特如何?我不是乐于换医生;但似乎韦林太讲究手术,不肯从书本上去补充他的学识。——在这—点上施密特显得完全两样,也许也不像他那么大意。——人家说直流电有神效;你以为怎样?有一个医生告诉我,他看见一个聋而且哑的孩子恢复听觉,一个聋了七年的人也医好。——我正听说施密特在这方面有过经验。

我的生活重又愉快了些;和人们来往也较多了些。你简直难于相信我两年来过的是何等孤独与悲哀的生活。我的残疾到处挡着我,好似一个幽灵,而我逃避着人群。旁人一定以为我是憎恶人类,其实我并不如此!——除了睡眠以外,我不知还有什么休息;而可怜我对睡眠不得不花费比从前更多的时间。但愿我能在疾病中解放出一半,那时候,——我将以一个更能自主、更成熟的人的姿态,来到你们面前,加强我们永久的友谊。

我应当尽可能地在此世得到幸福,——决不要苦恼。——不,这是我不能忍受的!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它决不能使我完全屈服。——噢!能把生命活上千百次真是多美!……替我向洛亨致千万的情意……——你的确有些爱我的,不是吗?相信我的情爱和友谊。

你的贝多芬

韦格勒与埃莱奥诺雷·冯·

布罗伊宁致贝多芬书

科布伦茨,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八日

亲爱的老友路德维希:

在我送里斯的十个儿子之一上维也纳的时候,不由不想起你。里斯(1784—1838)为德国钢琴家兼作曲家。从我离开维也纳二十八年以来,如果你不曾每隔两月接到一封长信,那么你该责备在我给你最后两信以后的你的缄默。这是不可以的,尤其是现在;因为我们这般老年人多乐意在过去中讨生活,我们最大的愉快莫过于青年时代的回忆。至少对于我,由于你的母亲(上帝祝福她!)之力而获致的对你的认识和亲密的友谊,是我一生光明的一点,为我乐于回顾的……我远远里瞩视你时,仿佛瞩视一个英雄似的,我可以自豪地说:“我对他的发展并非全无影响;他曾对我吐露他的愿意和幻梦;后来当他常常被人误解时,我才明白他的志趣所在。”感谢上帝使我能和我的妻子谈起你,现在再和我的孩子们谈起你!对于你,我岳母的家比你自己的家还要亲切,尤其从你高贵的母亲死后。再和我们说一遍呀:“是的,在欢乐中,在悲哀中,我都想念你们。”一个人即使像你这样升得高,一生也只有一次幸福:就是年青的时光。波恩,克罗伊茨贝格,戈德斯贝格,佩比尼哀等等,应该是你的思念欢欣地眷恋的地方。

现在我要对你讲起我和我们,好让你写复信时有一个例子。

一七九六年从维也纳回来之后,我的境况不大顺利;好几年中我只靠了行医糊口;而在此可怜的地方,直要经过多少年月我才差堪温饱。以后我当了教授,有了薪给,一八○二年结了婚。一年以后我生了一个女儿,至今健在,教育也受完全了。她除了判断正直以外,秉受着她父亲清明的气质,她把贝多芬的奏鸣曲弹奏得非常动人。在这方面她不值得什么称誉,那完全是靠天赋。一八○七年,我有了一个儿子,现在柏林学医。四年之内,我将送他到维也纳来:你肯照顾他么?……今年八月里我过了六十岁的生辰,来了六十位左右的朋友和相识,其中有城里第一流的人物。从一八○七年起,我住在这里,如今我有一座美丽的屋子和一个很好的职位。上司对我表示满意,国王颂赐勋章和封绶。洛亨和我,身体都还不差。——好了,我已把我们的情形完全告诉了你,轮到你了!系维也纳名教堂之一上移向别处吗?旅行不使你觉得愉快吗?你不愿再见莱茵了吗?——洛亨和我,向你表示无限恳切之意。

你的老友韦格勒

科布伦兹,一八二五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亲爱的贝多芬,多少年来亲爱的人!要韦格勒重新写信给您是我的愿望。——如今这愿望实现以后,我认为应当添加几句,——不但为特别使您回忆我,而且为加重我们的请求,问你是否毫无意思再见莱茵和您的出生地,——并且给韦格勒和我最大的快乐。我们的朗亨系她的女儿感谢您给了她多少幸福的时间;——她多高兴听我们谈起您;——她详细知道我们青春时代在波恩的小故事,——争吵与和好……她将多少乐意看见您!——和顺与快活的心情,孩子们也有。韦最爱弹您的变奏曲里的主题;老人们自有他们的嗜好,但他也奏新曲,而且往往用着难以置信的耐性。——您的歌,尤其为他爱好;韦从没有进他的房间而不坐上钢琴的。——因此,亲爱的贝多芬,您可看到,我们对您的思念是多么鲜明多么持久。——但望您告诉我们,说这对您多少有些价值,说我们不曾被您完全忘怀。——要不是我们最热望的意愿往往难于实现的话,我们早已到维也纳我的哥哥家里来探望您了;——但这旅行是不能希望的了,因为我们的儿子现在柏林。——韦已把我们的情况告诉了您:——我们是不该抱怨的了。——对于我们,连最艰难的时代也比对多数其余的人好得多。——最大的幸福是我们身体健康,有着很好而纯良的儿女。——是的,他们还不曾使我们有何难堪,他们是快乐的、善良的孩子。——朗亨只有一桩大的悲伤,即当我们可怜的布尔沙伊德死去的时候,——那是我们大家不会忘记的。别了,亲爱的贝多芬,请您用慈悲的心情想念我们罢。

埃莱奥诺雷·韦格勒

贝多芬致韦格勒书

维也纳,一八二六年十二月七日

亲爱的老朋友!

你和你洛亨的信给了我多少欢乐,我简直无法形容。当然我应该立刻回复的;但我生性疏懒,尤其在写信方面,因为我想最好的朋友不必我写信也能认识我。我在脑海里常常答复你们;但当我要写下来时,往往我把笔丢得老远,因为我不能写出我的感觉。我记得你一向对我表示的情爱,譬如你教人粉刷我的房间,使我意外地欢喜了一常我也不忘布罗伊宁一家。彼此分离是事理之常:各有各的前程要趱奔;就只永远不能动摇的为善的原则,把我们永远牢固地连在一起。不幸今天我不能称心如意地给你写信,因为我躺在床上……你的洛亨的倩影,一直在我的心头,我这样说是要你知道,我年青时代一切美好和心爱的成分于我永远是宝贵的。

……我的箴言始终是:无日不动笔;如果我有时让艺术之神瞌睡,也只为要使它醒后更兴奋。我还希望再留几件大作品在世界上;然后和老小孩一般,我将在一些好人中间结束我尘世的途程。贝多芬毫未想到那时他所写的,作品第一三○号的四重奏的改作的终局部分,已是他最后的作品。那时他在兄弟家里,在多瑙河畔小镇上。

……在我获得的荣誉里面,——因为知道你听了会高兴,所以告诉你——有已故的法王赠我的勋章,镌着:“王赠与贝多芬先生”;此外还附有一封非常客气的信,署名的是:“王家侍从长,夏特勒大公”。

亲爱的朋友,今天就以这几行为满足罢。过去的回忆充满我的心头,寄此信的时候,我禁不住涕泪交流。这不过是一个引子;不久你可接到另一封信;而你来信越多,就越使我快活。这是无须疑惑的,当我们的交谊已到了这个田地的时候。别了。请你温柔地为我拥抱你亲爱的洛亨和孩子们。想念我埃但愿上帝与你们同在!

永远尊敬你的,忠实的,真正的朋友。

贝多芬致韦格勒书

维也纳,一八二七年二月十七日

我的正直的老友!

我很高兴地从布罗伊宁那里接到你的第二封信。我身体太弱,不能作复;但你可想到,你对我所说的一切都是我欢迎而渴望的。至于我的复原,如果我可这样说的话,还很迟缓;虽然医生们没有说,我猜到还须施行第四次手术。我耐着性子,想道:一切灾难都带来几分善……今天我还有多少话想对你说!但我太弱了:除了在心里拥抱你和你的洛亨以外,什么都无能为力。你的忠实的老朋友对你和你一家表示真正的友谊和眷恋。

贝多芬致莫舍勒斯书

维也纳,一八二七年三月十四日

我的亲爱的莫舍勒斯:

……二月十七日,我受了第四次手术;现又发现确切的征象,需要不久等待第五次手术。长此以往,这一切如何结束呢?我将临到些什么?——我的一份命运真是艰苦已极。但我听任命运安排,只求上帝,以它神明的意志让我在生前受着死的磨难的期间,不再受生活的窘迫。这可使我有勇气顺从着至高的神的意志去担受我的命运,不论它如何艰苦,如何可怕。

……您的朋友

LV..贝多芬

思想录

关于音乐

没有一条规律不可为获致“更美”的效果起计而破坏。

音乐当使人类的精神爆出火花。

音乐是比一切智慧一切哲学更高的启示……谁能参透我音乐的意义,便能超脱寻常人无以振拔的苦难。

(一八一○年致贝蒂娜)最美的事,莫过于接近神明而把它的光芒散播于人间。

为何我写作?——我心中所蕴蓄的必得流露出来,所以我才写作。

你相信吗:当神明和我说话时,我是想着一架神圣的提琴,而写下它所告诉我的一切?

(致舒潘齐希)

照我作曲的习惯,即在制作器乐的时候,我眼前也摆好着全部的轮廓。

(致特赖奇克)

不用钢琴而作曲是必须的……慢慢地可以养成一种机能,把我们所愿望的、所感觉的,清清楚楚映现出来,这对于高贵的灵魂是必不可少的。

(致奥太子鲁道夫)

描写是属于绘画的。在这一方面,诗歌和音乐比较之下,也可说是幸运的了;它的领域不像我的那样受限制;但另一方面,我的领土在旁的境界内扩张得更远;人家不能轻易达到我的王国。

(致威廉·格哈得)

自由与进步是艺术的目标,如在整个人生中一样。即使我们现代人不及我们祖先坚定,至少有许多事情已因文明的精炼而大为扩张。

(致奥太子鲁道夫)

我的作品一经完成,就没有再加修改的习惯。因为我深信部分的变换足以改易作品的性格。

(致汤姆森)

除了“荣耀归主”和类乎此的部分以外,纯粹的宗教音乐只能用声乐来表现。所以我最爱帕莱斯特里纳;但没有他的精神和他的宗教观念而去模仿他,是荒谬的。

(致大风琴手弗罗伊登贝格)

当你的学生在琴上指法适当,节拍准确,弹奏音符也相当合拍时,你只须留心风格,勿在小错失上去阻断他,而只等一曲终了时告诉他。——这个方法可以养成“音乐家”,而这是音乐艺术的第一个目的。一八○九年特雷蒙男爵曾言:“贝多芬的钢琴技术并不准确,指法往往错误;音的性质也被忽视。但谁会想到他是一个演奏家呢?人家完全沉浸在他的思想里,至于表现思想的他的手法,没有人加以注意”……至于表现技巧的篇章,可使他轮流运用全部手指……当然,手指用得较少时可以获得人家所谓“圆转如珠”的效果;但有时我们更爱别的宝物。

(致钢琴家车尔尼)

在古代大师里,惟有德国人韩德尔和赛巴斯蒂安·巴赫真有天才。

(一八一九致鲁道夫)

我整个的心为着赛巴斯蒂安·巴赫的伟大而崇高的艺术跳动,他是和声之王。

(一八○一年致霍夫迈斯特)

我素来是最崇拜莫扎特的人,直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我还是崇拜他的。

(一八二六年致神甫斯塔德勒)

我敬重您的作品,甚于一切旁的戏剧作品。每次我听到您的一件新作时,我总是非常高兴,比对我自己的更感兴趣:总之,我敬重您,爱您……您将永远是我在当代的人中最敬重的一个。如果您肯给我几行,您将给我极大的快乐和安慰。艺术结合人类,尤其是真正的艺术家们;也许您肯把我归入这个行列之内。这封信,我们以前提过,凯鲁比尼置之不理。

(一八二三年致凯鲁比尼)

关于批评

在艺术家的立场上,我从没对别人涉及我的文字加以注意。

(一八二五年致肖特)

我和伏尔泰一样的想:“几个苍蝇咬几口,决不能羁留一匹英勇的奔马。”

(一八二六年致克莱因)

至于那些蠢货,只有让他们去说。他们的嚼舌决不能使任何人不朽,也决不能使阿波罗指定的人丧失其不朽。

(一八○一致霍夫迈斯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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