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外国名著 > 飘(乱世佳人) > 第六十一章

飘(乱世佳人) 第六十一章

作者:米切尔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5-01-15 10:12:11 来源:本站原创

斯佳丽在马里塔时忽然收到白瑞德拍来的急电,刚好十分钟以后有一班开往亚特兰大的火车,她赶紧搭上这班车,随身只带了一只手提网线袋,让韦德和埃拉跟普里西一起留在旅馆里。

到亚特兰大只有二十英里路程,可是在阴雨绵绵的初秋午后,火车没完没了地爬行着,每一个小站都要停车让旅客上下。白瑞德的电报使她心急如焚,为了急于赶速度,她一见到停车恨不得要叫出声来,列车轰隆轰隆驶过淡淡的缺乏生机的金色的森林,驶过留有伤痕的蜿蜒的胸墙的红土山坡,驶过早已被遗弃的一排大炮掩体和许多杂草蔓生的弹坑,驶过约翰斯顿将军当年一路且战且退的艰苦道路。列车员报告的每一个站名,每一道路口,都曾是战场的名字,伏击的地点。提起这些名字,常能引起斯佳丽对当时恐怖情景的回忆,可是此刻她却没有心思回想这些。

白瑞德的电文是这样的:

“威尔克斯太太患病。速归。”

列车抵达亚特兰大时,天色已近黄昏。霏霏的细雨使全城陷于一片迷蒙。煤气街灯昏暗,在迷雾中形成一个个黄色的光团。白瑞德带着马车在车站等候。斯佳丽见到他的脸色,比看到他的电报还要害怕。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脸上如此一点表情也没有。

“她不是——”她喊道。

“不,她还活着,”白瑞德搀她上了马车。“到威尔克斯太太家去,愈快愈好,”他吩咐车夫。

“她出了什么事啦?我一点不晓得她患病。她上星期看上去还是好好的。是不是发生了什么意外?哦,白瑞德,真的那么严重,像你——”

“她快要死了,”白瑞德的声音,跟他的脸色一样没有表情。“她要见你一面。”

“不可能是媚利!哦,不可能是媚利!她出了什么事啦?”

“她流产了。”

“她——流——可是,白瑞德,她——”斯佳丽听到这两个极为可怕的消息——一是她快死了,一是她流产了——她简直被吓得没法呼吸了。

“你不晓得她怀有孩子吗?”

斯佳丽连摇头的力气也没有了。

“啊,不错,我想你大概不会晓得。我想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她想到时候一鸣惊人。不过我是晓得的。”

“你晓得?可是她肯定没有告诉你。”

“她不必告诉我。我晓得。最近两个月以来,她非常快活。我晓得这不可能是因为别的原因。”

“可是白瑞德,大夫说过,她若是再怀孩子,便会把命送掉。”

“可不是把命送掉了吗,”白瑞德说。又对车夫说了声:“看在上帝面上,能不能再快一点?”

“可是,白瑞德,她不会死的!我——我不是没有,而且我——”

“她没有你那样的体力。她向来没有力气,除了一颗善良的心,她什么也没有。”

马车颠簸到一幢小小的平顶屋前停下,白瑞德扶斯佳丽下车。这时她浑身颤抖,心中害怕,突然感到一阵凄凉,忙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你进去吗,白瑞德?”

“不,”他说着转身又上了马车。

她飞快地走上前台阶,穿过走廊,推开房门。里面,在昏黄的灯光下,坐着艾希礼、皮特姑妈和因迪。斯佳丽暗想:“因迪怎么来了?媚兰不是叫她再不要踏进这屋子吗?”三人看见斯佳丽,都站起身来。皮特姑妈咬着嘴唇,想叫它不要颤抖。因迪愣愣地看着她,愁容满面,却并无憎恨。艾希礼呆若木鸡,像个梦游人。他走到她跟前,把手放在她臂膀上,像个梦游人似的说道:

“她想要见你。她想要见你。”

“我现在可以见她吗?”她转身面向媚兰的关着的房门。

“现在不行。米德大夫在里面。我很高兴你赶到了,思嘉。”

“我是尽快赶来的,”斯佳丽脱下帽子和大氅,“火车——她是真的——告诉我,她好点了,是吗,艾希礼?你跟我说!不要这样子!她不是真的——”

“她不停地说要见你,”艾希礼说时看着她的眼睛。从他的眼睛里她看到他的回答。她的心骤然停止跳动,随后一种奇异的恐惧感开始撞击她的心头,它比焦灼和悲伤都强烈。这不会是真的,她热切地想排除她的恐惧感。大夫有时也会诊断错误。我想这不是真的,我绝不能把它当成是真的,要不我忍不住要尖叫了。我必须想些别的事。

“我不信!”她激昂地嚷道,眼睛看着那三张拉长的脸孔,像是料定他们不敢反驳她。“而且媚兰为什么不告诉我?假如早知道,我绝不会去马里塔!”

艾希礼的眼睛清醒过来,显得非常痛苦。

“她跟谁也没有说,斯佳丽,她尤其要瞒着你。她怕你晓得了要责怪她。她想等上三——她想等到她以为安全了,有把握了,再告诉你们大家,让大家都吃一惊,都高兴高兴,都说大夫的话多荒谬。她是那么快活。你晓得她多么喜欢孩子——她多么想有个女孩子。一切都那么顺利,可是突然——而且一点原因也没有——”

媚兰的房门悄悄地打开了,米德大夫走出来,随手把房门带上。他默默站立了片刻,灰白的胡须垂在胸前,眼睛看着那像是突然冻僵的四个人。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斯佳丽脸上,同时朝她走过来。她见他忧伤的眼神流露出对自己的不满和轻蔑,于是内疚立即淹没了她内心的惊慌。

“你终于还是来了。”他说。

艾希礼不等她回答,便朝关着的房门口走去。

“你等一等,”大夫说,“她有话要跟斯佳丽说。”

“大夫,”因迪抓住他的袖子喊了他一声。她的声音虽然很单调,但极其恳切。“让我去看看她吧。我一早就来了,一直等到现在,可是她——让我去看看她。我要告诉她——我一定得告诉她——有一件事——是我错了。”

她说话时,眼睛没有看着艾希礼,也没看着斯佳丽,可是米德大夫的冷冷的目光却落到斯佳丽的脸上。

“看情况再说吧,因迪小姐,”他简短地说,“不过你得先答应我,不要因为认错,让她把力气都消耗了。她知道你是错的,听到你的道歉,只会增加她的烦恼。”

皮特畏畏缩缩地开口说:“大夫,请你——”

“皮特小姐,你晓得你是会尖叫起来、会晕过去的。”

皮特挺直她那矮胖的身子,正视着米德大夫。她的眼睛里没有噙着泪水,脸上的每条曲线都显示出她的端庄。

“那好吧,亲爱的,你稍等片刻,”米德大夫的语调稍温和些。“你过来,思嘉。”

他们两人踮起脚走到房门前,大夫伸出手来,使劲地抓住斯佳丽的肩膀。

“听着,小姐,”他附着她耳朵说,“不要歇斯底里,也不许跟她忏悔,要不,凭着上帝起誓,我一定要拧断你的脖子。你用不着瞪着我看,你明白我的意思。应该让媚兰小姐平静地死去,你不能为了减轻你良心上的负担,跟她谈起你和艾希礼之间的任何事情,我这一辈子,从来不曾伤害过一个女人,不过你若是说了不该说的话,那么——你得对我负责。”

他不等她回答,便把门打开,把她推进房间,又重新把门关上。小小的房间放着几件廉价的黑胡桃木家具,灯光用报纸遮着,房间里的光线显得半明半暗。一眼看去,既小又整洁的情况,像是个女学生的卧室。一张窄窄的床铺,床头板很低,一顶朴素的帐子挽在床后。地上铺着的碎呢地毯已经褪色,却很干净。这房间跟斯佳丽那有雕镂家具、锦缎窗帘和绣花地毯的豪华卧室相比,成了鲜明的对照。

媚兰躺在床上,盖着毯子,扁平萎缩的身躯看上去就像个小女孩。两束黑发披在脸颊的两侧,闭着的眼睛已经凹陷,现出两个紫红的圆圈。斯佳丽见这情景,靠在门上竟不能动弹了。房间里光线虽然很暗,她还可看出媚兰的脸色黄得跟蜡一般,像是生命的血液已经干枯,连鼻子也皱缩了。到这时,她方才明白,米德大夫并没有弄错。战争时期她在医院里,像这种萎缩的脸容见得实在太多了,她不会不知道它预示着什么。

媚兰就要死了,可是一时她心里无法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媚兰不能死。她不可能死掉。上帝绝不会叫她死掉,因为她斯佳丽实在太需要她了。在这以前,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她需要媚兰,可是现在,真理似浪潮般涌进她心灵的深处。其实就在她倚靠自己力量的时候,她同时也在倚靠着媚兰,只是她不曾意识到这一点。现在媚兰快要死了,斯佳丽方才明白,没有她在日子是过不下去的。现在,她踮起脚尖朝静静躺着的媚兰身边走去,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她明白媚兰长期以来一直是她的剑,又是她的盾,是她的安慰,是她的力量。

“我一定得抓住她!我不能让她离开!”她一边想一边在床边坐下,她的衣裙沙沙作响。媚兰的一只手无力地放在毯子上,她急忙伸手把它握住。只觉那手冰凉,她又吓了一跳。

“是我,媚利。”她说。

媚兰眼睛睁开一条缝,见真的是斯佳丽,现出很满意的样子,又重新闭上眼睛。稍后,她吸了一口气,轻轻说道:

“你答应我吗?”

“哦,我什么都答应。”

“小博——照顾他。”

斯佳丽只能点点头,她的喉咙像是被扼住了似的。她轻轻地捏了一下她握住的手,表示她答应她。

“我把他交给你了,”她脸上浮起一丝微笑。“我曾经把他交给你过——记得吗?——在他出生以前。”

她记得吗?那时的情景她难道能忘记吗?不,她记得清清楚楚,就好像那可怕的一天又回到了她的眼前似的。她仿佛感受到了那个九月中午的酷热,意识到北佬的恐怖,听见自己军队撤退时的步行声,回想起媚兰曾经央求过她,万一她不幸死去,恳求斯佳丽替她把孩子抚养长大——她还记得,那天她多么憎恨媚兰,巴不得她不要活在世上。

“是我害死了她,”她想,她沉溺于迷信的痛苦之中,“我老是巴不得她死,给上帝听见了,现在上帝来惩罚我了。”

“哦,媚利,不要那么说。你知道你是能挺过这——”

“不。答应我。”

斯佳丽忍住了哽咽。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我会把他当作我自己的孩子看待。”

“念大学?”媚兰的声音微弱低沉。

“哦,是的!念大学,上哈佛,去欧洲,他要什么就给他什么——还有——还有——一匹小马——还要教他音乐——哦,媚利,你要挺住!一定要挺住!”

一时又陷入了沉默,媚兰脸上显示挣扎的迹象,似乎想积聚点力气说话。

“艾希礼,”她说,“艾希礼跟你——”她的声音先是发颤,终于停了。

斯佳丽一听见她提起艾希礼的名字,她的心似乎骤然停跳,似乎跟花岗石一样冰冷,原来媚兰始终是知道的。斯佳丽把头伏在毯子上,似乎有一只残酷的手,扼住她的咽喉,使她欲哭而哭不出声。媚兰是知道的。斯佳丽此刻已经顾不到羞愧,也没有任何别的感情,只有一种深深的悔恨,自己不该把这个善良的女人,伤害了这许多年。媚兰已经知道一切——然而,她仍然做她忠诚的朋友。哦,她假如能把过去的日子重新生活一遍,那该多好!那她一定对艾希礼连瞧也不瞧一眼。

“哦,上帝,”她急急地祷告道,“请务必让她活下去!我一定巴结她。我一定好好待她。假如你让她恢复健康,我今生今世绝不再跟艾希礼搭一句话。”

“艾希礼,”媚兰的声音很微弱,她伸出手指抚摸斯佳丽低垂着的头。她的拇指和食指拉了拉斯佳丽的头发,那手指的力量就跟婴儿的差不多。她明白媚兰的意思,知道她要她抬起头来。可是她不能,她不能看媚兰的眼睛,不能看她那眼睛里显露出她所知道的一切。

“艾希礼,”媚兰又低声叫一声。斯佳丽竭力控制自己。将来到了最后审判的日子,她面对着上帝,从上帝的眼神里看出对她的判决,怕也不至于比现在更难捱。她的灵魂在畏缩,她还是抬起头来。

然而她看见的,依然是那双深情的黑眼睛,已显得凹陷和垂死的呆滞;依然是那温柔的嘴唇,在费力地痛苦地挣扎着呼吸。她没有责备,没有谴责,也没有恐惧——只有一种焦灼,她再也没有力气说话了。

斯佳丽大感意外,一时愣住了,竟不觉得宽慰。稍后,她把媚兰的手略为握紧些,心中泛起一股向上帝感恩的热流。从孩提时代以来,她才第一次谦卑地、无私地向上帝祈祷。

“感谢你,上帝。我知道我不值得接受你的恩宠,可是你没有让她知道。我多么感谢你。”

“艾希礼怎么样,媚利。”

“你会——照顾他吗?”

“哦,我会的。”

“他那么容易——害感冒。”

稍停了一下。

“照顾他——他的生意——你明白吗?”

“是的,我明白。我会的。”

她拼命挣扎。

“艾希礼他不——切合实际。”

只有在死亡之前,媚兰才不得不指出艾希礼的不足之处。

“照顾他,斯佳丽——可是——不要让他知道。”

“我会照顾他,会照顾他的生意,而且我绝不会让他知道。凡事我都给他提些建议。”

媚兰努力闪现出一丝微笑,但这是一丝胜利的微笑。她的眼睛跟斯佳丽的对视了一下。就在这一瞥之间,她们达成了一项协议,把保护艾希礼度过这坎坷的一生的责任,从一个女人卸到另一个女人肩上,同时又不让艾希礼知晓,这就不至于挫伤他男子汉的自尊心。

媚兰疲倦的脸上,不再有挣扎的痕迹,仿佛得到斯佳丽的承诺,她已放心似的。

“你那么能干——那么勇敢——待我一向那么好。”

听见这几句话,斯佳丽的哽咽声从喉咙里畅通地涌上来,她急忙用手捂住嘴巴。现在她马上要像个孩子似的大哭大叫:“我是个魔鬼!我太委屈你了!我从来不曾为你做过什么事!我做的全是为了艾希礼!”

她倏地站起身,牙齿狠咬自己的拇指,以恢复她的自制力。白瑞德的话又回到她的耳边,“她爱着你。让她的爱成为你的十字架吧。”是的,这个十字架现在变得更加沉重了。她用尽一切手段想把艾希礼从她身边抢走,她已感到负疚良深。然而媚兰盲目地信任她一辈子,临终时还同样地爱她,同样地信任她,那就更叫她无地自容了。不,她绝不能说穿。她甚至不能说:“你努力争取活下去吧。”她必须让她平静地离开人世,没有挣扎,没有眼泪,没有烦恼。

房门稍稍打开了,米德站在门口,迫切地招呼她出来。斯佳丽竭力忍住泪水,俯身举起媚兰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晚安,”她说,声音比自己预料的要镇静。

“答应我——”媚兰的低语,现在变得非常轻柔了。

“什么我都答应,亲爱的。”

“白瑞德船长——好好地待他。他——非常爱你。”

“白瑞德?”斯佳丽觉得不解,她这话似乎对自己毫无意义。

“好的,我一定,”她机械地说着,轻轻地在她手上吻了一下,把它放回床上。

她走出房门,米德大夫低声对她说道,“让她们两位马上进来吧。”

斯佳丽泪水模糊地眼看因迪和皮特跟着大夫走进房间。她们两人都把裙子撩到腰际,为的是不让发出窸窣的声响。她们进去以后,大夫把门关上,整幢屋子又是一片寂静。艾希礼不在场。斯佳丽的头靠在墙上,像个顽皮的孩子躲在角落里,用手揉着疼痛的咽喉。

在那关着的房门里面,媚兰就要去了。这些年来,斯佳丽一直不自觉地倚靠的力量,也将随她而去。为什么,哦,为什么在此之前,她自己始终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喜爱,多么需要媚兰呢?可是谁能料到,这个瘦小平凡的媚兰,竟是可以依赖的中流砥柱呢?她在陌生人跟前会害臊得掉下眼泪。她从来不敢大声说出自己的意见。她害怕老太太们指责她的不是。她胆小得不敢对鹅呸一声。然而——

斯佳丽的思绪回到多年以前,在塔拉的那一个酷热、寂静的中午。当时一个穿蓝军装的尸体倒在地板上,一缕灰色的烟雾在他的上方盘旋,媚兰手持查尔斯的军刀,站在楼梯顶上。她记得当时她心里想的是:“媚兰真蠢!她连把刀也提不动,跑出来干什么?”可是现在她才明白,在紧急关头如果一旦需要,她会毫不迟疑地冲下楼梯,杀掉那北佬——或者自己被杀掉。

是的,媚兰那天手握军刀,是做好准备为她战斗的。现在,斯佳丽回过头来重温往事,才伤心地看明白,媚兰无时无刻不手持军刀在她身边,跟她形影不离,以盲目热爱的忠诚,为她战斗,为她跟北佬、大火、饥饿、贫穷、舆论,以至她心爱的亲人而斗争。

斯佳丽一经明白那军刀一直在她和这世界之间挥舞着,而那军刀从此将永远藏入刀鞘,她的勇气与信心慢慢消失了。

“媚利是我唯一的女友,”她深感孤零地想道,“除了母亲以外,她是唯一真心爱我的女人。她跟母亲也很相像。凡认识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愿意跟她亲近的。”

忽然间,她仿佛觉得那躺在关着的房门里面的人就是埃伦,她是第二次离开这个世界。忽然间,她仿佛又回到塔拉,处境艰难,凄凉落寞,因为她知道她失去了那纤弱、和善、软心肠人所具有的惊人力量,她是无法面对生活的。

她站在过道里,神思恍惚,惊魂不定。起坐间里闪耀的火光在她周围的墙上投下长长的阴影。屋子里死一般的寂静,似乎蒙蒙的冷雨渗透她的全身。她想起艾希礼。艾希礼到哪里去了呢?

她到起坐间找他,像一只受冻的动物寻找火堆,可是他不在那儿。她一定得找到他。她刚才发现了媚兰的力量,发现了自己一向倚靠她的力量,可是就在她发现这种力量的同时,她却失去了它。幸好,还有艾希礼在。艾希礼强壮、睿智,能给她以安慰,是艾希礼和他的爱,具有一种力量可以压倒她的软弱,一种勇气可以排除她的恐惧,一种坦荡可以缓解她的忧愁。

他一定在他的卧室里,她想,于是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前,轻轻地敲了几下。没有回答,她推开门。艾希礼正站在梳妆台前,看着一双媚兰补过的手套。他先拿起一只,像是以前没见到过似的,随后把它轻轻放下,仿佛它是玻璃做的,接着拿起另一只。

她声音颤抖地喊了声:“艾希礼!”他慢慢转过身来看着她。他灰色眼睛里那昏沉淡漠的神情不见了,眼睛睁得很大,毫无掩饰。在他的眼神中,她看出他跟自己一样心怀恐惧,比自己更感到孤零无依,不知所措。她看到他的脸色以后,刚才在过道里所感到的畏惧,反而加深了。她朝他身边走去。

“我害怕,”她说,“哦,艾希礼,你扶着我,我太害怕了。”

他没有向她靠拢,只是两手紧紧抓住那只手套,呆呆地瞅着她。她伸出一只手搁在他的胳膊上,低声问道:“那是什么?”

他的目光热切地在她脸上搜索,在追逐,在绝望地捕捉一种没有着落的东西。终于他开口说话了,可那声音却不是他自己的。

“我正需要你,”他说,“我正想找你——像一个寻求安慰的孩子——可是我找着的却是一个比我更加害怕的孩子,朝我奔跑过来。”

“你不会——你绝不会害怕,”她嚷道,“你从来没有害怕过,可是我——你向来是非常坚强的。”

“如果我向来是坚强的,那是因为有她在背后支持我,”说到这里,他的嗓音变了,他低头看着手套,又把它捋平。“现在——现在——我全部的力量都跟着她一起去了。”

在他低沉的声音中,带有异常强烈的绝望情绪,她只好把手从他的胳膊上放下,还朝后倒退了一步。两人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她觉得有生以来,她这是头一回真正地对他有所理解。

“怎么——”她慢慢地说,“怎么,艾希礼,你爱她,不是吗?”

他好像很费力地说:

“她是我曾经享有的唯一的梦想,它在现实面前始终常在。”

“梦想!”一阵从前的恼怒又涌上她的心头,“他老是只有梦想!从来没有意识!”

她心情沉重而又有点难受,她说:“你为什么一直这么傻,艾希礼。你为什么没能察觉出她比我要好上一百万倍呢?”

“斯佳丽,请别说了!倘若你能知道这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就好了,自从大夫——”

“你的日子是怎么过来的!那么你以为我——哦,艾希礼,你在好几年以前就应该知道你爱的是她,不是我!为什么你不早知道?那样的话,情况会完全不同,那么——哦,艾希礼,你应该早就知道,你不该空谈什么荣誉和牺牲之类的话,把我挂空起来。你倘若早几年真的跟我说清楚,我早已——这会置我于死地,可我还能挺过去。可是你直到现在,到媚利快死的时候,才发现这一点。可是现在为时已晚,已无能为力了。哦,艾希礼,这种事情通常都是男人的心里最清楚——而不要女人!你应该非常明白你始终爱着她。你需要我,只不过是像——像白瑞德需要沃特林那个女人一样。”

她的话说得他畏缩起来,可是他的眼睛还是看着她的。她见他的目光像是在恳求她不要说下去,恳求她给他一点安慰。他脸上的每一根线条都显示出她的话击中了要害。他佝偻的肩膀表明他心中的内疚给他自己的惩罚,远比她能强加于他的要残酷得多。他在她面前默默站着,手里紧紧捏着那只手套,仿佛那是一只能够理解他的手似的。此刻斯佳丽的愤慨渐渐消退了,她的怜悯之心油然而生,还感到自己有点丢脸。她的良心开始谴责她自己。她不该脚踢一个已被击败而失去自卫能力的人——何况她答应过媚兰她会照顾他的。

“我刚刚应允了她,怎么马上对他说些冷酷的、伤害他感情的话来了呢?其实这些话用不着由我或者任何别的人说的。他心里非常清楚并为此正遭受极大的痛苦。”她心里凄凉地想,“他还没有成熟。他像我一样,还是个孩子,由于害怕失去她,已经憔悴不堪。媚利知道她死后他会是个什么样子,她比我更理解他。所以她才把他跟小博一样,同时托付给我。对她的死,艾希礼怎么能支撑得住?我能支撑得住。我什么事都能忍受。因为我不得不忍受的事已太多了。可是他不能忍受——没有了她,他什么都不能忍受。”

“请原谅我,亲爱的,”她伸出一只手放在他臂膀上温和地说,“我知道你内心非常痛苦,不过你总记得,对那件事她一点也不知道,而且从来不曾起过疑心。上帝对我们真是太好了。”

他立即走到她身边,不加思考地用他的双臂搂着她。她踮起脚尖用她暖烘烘的脸颊舒舒服服地贴在他脸上,一只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头发。

“不要哭,亲爱的。她要你勇敢些。她马上就要你去见她了,你一定得勇敢些。绝不能让她看出你刚才哭过。那样她会痛苦的。”

他紧紧地搂着她,她几乎透不过气来,只听见耳边响起他嘶哑的声音。

“我怎么办?我不能——没有她我没法活下去。”

“我也一样,”她想起今后漫长的岁月里没有媚兰生活在一起的前景。可是她竭力不去想它,猛地振奋起精神。艾希礼需要倚仗她,媚兰需要倚仗她。这时,又像当年在塔拉的月光下她喝醉了酒筋疲力竭时一样,她想:“重担是要让坚强有力的肩膀承担的。”对,她的肩膀是坚强有力的,艾希礼的却不是。于是她挺起肩膀准备承受重担,她以自己完全意识不到的镇静亲了亲他潮湿的脸颊。她的吻没有狂热,没有渴慕,没有激情,只是温和的、冷静的一吻。

“我们总会有办法的。”她说。

过道里传来房门猛地被打开的声音,只听米德大夫急迫地喊道:

“艾希礼,快来!”

“我的上帝,她死了!”斯佳丽想,“艾希礼还没来得及跟她诀别。不过也许——”

“快!”她见他仍呆呆地站着,推了他一把,大声喊道,“快!”

她拉开门推他出去。他经她这一喊,才如梦方醒似地奔进过道,一只手套还紧紧捏在手里。她听见他急促的脚步声,随后是关门的声音。她又喊了声,“上帝,”慢慢地走到床边坐下,垂下头,双手捧着它。她忽然觉得很疲倦,好像有生以来从没有这样倦过。随着媚兰房门关上的一声响,她刚才奋力鼓起的劲头,突然泄掉了。她感到心力交瘁。此刻她感到没有悲伤,没有悔恨,没有恐惧,也没有惊异。她倦了,她的心就好比壁炉架上的钟机械而沉闷地滴答滴答敲着。

在这沉闷之中,她忽然想起来了,艾希礼并不爱她,而且从来不曾真正爱过她。可是知道这一点她并不伤心。她应该伤心。她应该感到凄凉、心碎,应该为命运的捉弄而惊呼。因为这许多年来,她倚靠的是他的爱,支持她度过这种危难的也是他的爱。然而,现在的事实竟是他并不爱她,她也并不在乎。她所以不在乎,是因为她并不爱他。因为她不爱他,因此他无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会叫她伤心。

她在床上躺下,疲乏地把她的头搁在枕上。想战胜刚才的念头是枉然的,自己骗自己也是枉然的,不用说什么:“可是我确实爱他,我爱他已好多年了。爱情是不能在转眼之间就冷淡的。”

可是爱情是能够变化的,而且它已经变了。

“他根本并不真正存在,只是存在于我的想象之中,”她厌烦地想道,“我爱的是我自己虚构的东西,它现在跟媚利一样没有生命。我做了一套漂亮的外衣,我爱上了它。艾希礼骑马走过来,他那么漂亮,那么出众,我把那套外衣穿在他身上,不管对他是不是合身。而且我也不管看到他到底是个什么样子。我始终爱着那套漂亮的外衣——根本没有爱他。”

现在她能重新回顾一下多年前的情景。那时她穿着绿花布薄棉衣,站在塔拉的阳光下,为那年轻的骑手,为他的一头光闪闪似头盔的金发而倾倒。现在她能看得很清楚,她那时只不过是一种幼稚的空想,就跟哄杰拉尔德给她买一副蓝宝石耳环的情况差不多。耳环到了手,它的价值也就没有了。任何东西,除了钱以外,只要她一弄到手,马上没多大价值了。因此,如果当初艾希礼跟其他男孩子一样,对她先是满怀激情,继而纠缠不休,为她争风吃醋,郁郁不乐,终而对她苦苦哀求,把自己置于她的掌握之中,而她则可以从拒绝他的求婚中得到满足。倘若是那样的话,她对他的醉心早就会成为过去。只要她身边出现另一个新人,他便会像阳光下的薄雾与微风一样很快就被吹散了。

“我多傻,”她心酸地想道,“现在我只好自食其果了。我多年以来的愿望算是实现了。我巴不得媚利死掉,好让我得到他。现在媚利死了,我得到了他,可是我不想要他。他那该死的人格会让他来问我,是不是跟白瑞德离了婚再跟他结婚?跟他结婚吗?即使把他放在银托盘里送给我,我也不要。不过,反正一样,我这一辈子是注定要被他绕在我的脖子上了。只要我活着,我得照顾他,不让他挨饿,不让人家伤害他的感情。他不过是拉着我的裙子的又一个孩子。我失去了一个恋人,得到了另一个孩子。假如我不曾应承媚兰,那我——我即使从此不再见到他,我也不会在乎的。”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