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外国名著 > 悲惨世界 > 第十五卷 武人街

悲惨世界 第十五卷 武人街

作者:雨果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4-12-05 13:59:50 来源:本站原创

一、吸墨纸,泄密纸

较之心灵的骚动,一个城市的动乱算得了什么呢?人心比民心更为深邃。让·瓦尔让此刻正忍受着可怕的心潮起伏。他身上所有的深渊又张开了口。他也像巴黎一样,面临晦冥莫测而又了不起的革命,禁不住颤抖。几小时就足够了。他的命运和良心骤然间阴影重重。就他而言,如同就巴黎而言,可以说:面对着两种原则。白天使和黑天使在深渊的桥上展开肉搏战。两者之中谁把另一个推下去呢?谁得胜呢?

六月五日这一天前夕,让·瓦尔让在柯赛特和图散的陪同下,住到武人街。一件意想不到的事等待着他。

柯赛特不是没有试图反抗,就离开了普吕梅街。自从他们一起生活,这是头一回柯赛特的意愿和让·瓦尔让的意愿泾渭分明,即使不是相冲突,至少也是截然相反。一方有异议,另一方不可改变。这个突然的建议:“快搬家”,由一个陌生人掷向让·瓦尔让,使他惊慌不安,以致他变得固执己见。他以为有人发现了他的踪迹,在追捕他。柯赛特不得不让步。

他们俩来到武人街,不开口说一句话,各人想自己的心事;让·瓦尔让这样惴惴不安,竟然没有看到柯赛特的忧愁,柯赛特这样忧愁,居然没有看到让·瓦尔让的忐忑不安。

让·瓦尔让带走图散,以前他离开,从来没有这样做过。他隐约看到也许不会再回到普吕梅街,他既不能丢下图散,也不能向她说出自己的秘密。再说,他感到她忠实可靠。仆人出卖主人,都从好奇开始。然而,图散仿佛命定是让·瓦尔让的女仆,并不好奇。她说话口吃,又讲的是巴纳维尔的农妇方言:“我是一样的一样的;我事情我做;总之不是我的事。”(我就是这样;我做我的事;其余的不关我的事。)

离开普吕梅街几乎是逃跑,让·瓦尔让只带走柯赛特称之为“不可分离的”小手提箱。装得满满的箱子需要搬运工,而搬运工是目击者。叫来一辆马车,开到巴比伦街门口,从那里走掉。

图散好不容易得到准许,带走一点衣物和几件梳妆用品。柯赛特只带走她的文具盒和吸墨纸。

让·瓦尔让为了消失得无声无息和避人耳目,特意安排天黑时才离开普吕梅街那幢楼,柯赛特就有时间给马里于斯写信。天黑透了他们才到达武人街。

大家静悄悄地睡下。

武人街的住宅位于后院,在三楼上,有两间卧室,一间餐厅,一间与餐厅相连的厨房,还有阁楼,里面有一张帆布床,归图散使用。餐厅也是过厅,将两间卧室隔开。这套住房生活必需品一应俱全。

人几乎总是动辄易惊,又容易安下心来;人性就是如此。让·瓦尔让一到武人街,他的焦虑不安便减轻了,而且逐渐消失。有的地方起镇定作用,可以说不知不觉地对精神起影响。街道幽暗,居民安静,让·瓦尔让在老巴黎的这条小巷,感到说不出的感染上宁静;这条小巷非常狭窄,一块厚木板横放在两根柱子上,挡住车辆通行,在闹市中寂然无声,大白天像黄昏般昏暗,两侧百年高楼似老人一般默默无言,可以说处在其中不会激动。这条街上,充满遗忘肃杀之气。让·瓦尔让却呼吸畅快。谁有办法在这里找到他?

他首先关心的是将“不可分离的手提箱”放在身边。

他睡得很香。黑夜出主意,还可以加一句:黑夜能安神。第二天早上,他醒来时几乎很快活。他感到餐厅很可爱,其实餐厅很丑陋,只有一张旧圆桌,一只低矮的食品橱,橱顶有一面倾斜的镜子,一把虫蛀的扶手椅和几张塞满图散几个包裹的椅子。有一个包裹从裂缝中露出让·瓦尔让的国民自卫军制服。

至于柯赛特,她让图散送一碗汤到她房里,直到傍晚才出来。

将近五点钟,图散来回走动,忙于安置这小小的新居,在餐桌上放上一只凉鸡,柯赛特出于尊敬父亲,才肯瞧一眼。

晚饭后,柯赛特借口偏头痛持续不散,向让·瓦尔让道过晚安,关在自己的卧室里。让·瓦尔让开胃地吃了一只鸡翅膀,手肘支在桌子上,逐渐恢复平静,回复到安全状态中。

正当他受用这顿简便的晚餐时,他有两三次朦胧地感到图散对他小声说:“先生,外面闹起来了,巴黎在打仗。”可是,他心里作着各种盘算,没有加以注意。说实在的,他听而不闻。

他站起来,从窗口踱到门口,又从门口踱到窗口,越来越平静。

随着心情平复下来,柯赛特,他惟一关切的人,又回到他的脑际中。并非他担心她的偏头痛,这是一点儿小麻烦,少女的赌气,一时云遮雾障,一两天便消失了;他是想未来,像平时一样,他愉快地思索未来。无论如何,幸福生活重新走上轨道,他看不到有任何障碍。有的时候,一切好像不能实现;另外一些时候,一切又像轻而易举;让·瓦尔让处在心情舒畅的时候。这种时候一般继心情恶劣的时候而来,如同白天继黑夜之后而来,这种相继发生和强烈对比的法则,乃是大自然的本质,肤浅的人称为对照。在他蛰居的这条平静的街道里,让·瓦尔让摆脱了近来搅得他心烦意乱的事。正因为他见过重重黑暗,他感到开始看见一点蓝天。他离开普吕梅街没有碰到麻烦,安然无恙,事实上已经顺利跨出一步。也许他离乡背井会明智一些,哪怕只有几个月,而且是到伦敦。那么就去吧。在法国还是在英国,有什么关系,只要柯赛特在身边?柯赛特是他的寄托。柯赛特能满足他的幸福;但柯赛特光有他还不够幸福,这种想法以前令他焦虑和失眠,现在甚至不在他的脑际出现。他的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喜不自禁。柯赛特在他身边,他觉得是属于他的;读者都已有这种看法了。他在心里作好安排,而且轻轻松松,要同柯赛特到英国去,他在梦想的远景中看到,无论到什么地方,他的无上幸福都会重新建立。

他慢慢地来回踱步,目光突然看到一样奇怪的东西。

他望着对面食品橱上倾斜的镜子,从中清晰地看到这几行字:

“亲爱的,唉!我的父亲要我们马上动身。我们今晚就在武人街七号。一个星期后,我们将在伦敦。——柯赛特。六月四日。”

让·瓦尔让惊呆地站住了。

柯赛特来到时将吸墨纸放在镜子前的食品橱上,沉浸在忧虑和痛苦中,忘记吸墨纸放在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摊开来,正好翻在她吸墨那一页上,这几行字她让路过普吕梅街的年轻工人送走。字迹印在吸墨纸上。

镜子反映出字迹。

这就产生了几何上所谓的对称图像;在吸墨纸上反写的文字在镜子里又成为正写,显出了原样;让·瓦尔让看到了柯赛特昨天写给马里于斯的信。

这很简单,又产生雷击般的效果。

让·瓦尔让走近镜子。他再看一遍这几行字,但他不能相信。这几行字给他的印象如同在闪电中出现一样。这是一种幻觉。这不可能。这不是真的。

他的感觉逐渐变得更确切了;他望着柯赛特的吸墨纸,真实感又恢复了。他拿起吸墨纸,说道:“是从这里来的。”他焦躁不安地审视印在吸墨纸上的这几行字,反过来的字迹像古怪地乱涂一气,看不出什么意思。于是他心想:这说明不了什么,这不是什么文字。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感到难以形容的松弛。在不利时,谁没有过这种愚蠢的快乐呢?只要幻想没有完全破灭,心灵不会向绝望投降。

他手里拿着吸墨纸,端详着,愚蠢地高兴,几乎要耻笑受到幻觉的欺骗。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在镜子上,他又看到了幻象。这几行字以无情的清晰映现出来。这回不再是幻影了。幻觉的一再出现是一种现实,这是可以触摸的,这是镜子中恢复过来的文字。他明白了。

让·瓦尔让踉踉跄跄,让吸墨纸滑落下来,他瘫倒在食品橱旁边的旧扶手椅里,耷拉着脑袋,眼神呆滞,茫然。他心想,显然是事实,人世的光明永远消失了,柯赛特给人写下这个。于是他听到自己的心灵又变得可怕,在黑暗中发出低沉的吼声。快去夺回落入狮笼的爱犬!

奇怪而又令人哭笑不得的是,马里于斯这时还没有收到柯赛特的信;偶然性却阴差阳错,把信先送到让·瓦尔让的手里。

让·瓦尔让至今经受住了考验。他忍受过可怕的检验;厄运对他滥施淫威;残暴的命运以社会的各种制裁和错误为武器,以他为目标,猛扑向他。他毫不退却,也毫不屈服。必要时,他接受各种各样粗暴的行为;他牺牲了重新获得的不可侵犯的人格,献出他的自由,拿自己的脑袋去冒险,失去一切,遭受一切痛苦,不谋私利,生活清苦,以致有时别人以为他忘我到殉道者的地步。他的良心经受逆境种种冲击的磨练,仿佛变得坚不可摧。有谁洞悉他的内心,会不得不看到此刻他的良心顶不住了。

这是因为命运长期拷问他,在他忍受的所有酷刑中,这一次拷问是最可怕的。钳烙刑具从来没有把他夹得这样紧。他感到所有隐秘的情感在神秘地翻动。他感到摧肝裂胆的疼痛。唉,最严峻的考验,说得更准确些,惟一的考验,就是失去所爱的人。

可怜的老让·瓦尔让只不过就像父亲一样爱柯赛特;但是,上文说过,他的孤身生活把各种各样的爱引入到这种父爱中;他爱柯赛特像爱女儿一样,他也像她的母亲那样爱她,还像她的姐姐一样爱她;由于他从来没有过情人和妻子,而人的天性像一个不肯接受拒绝证书的债权人,这种感情最难割舍,掺杂了其他感情,朦胧,不知不觉,因盲目而纯洁,意识不到,卓绝,高尚,神圣;与其说感情,不如说本能,与其说本能,不如说吸引力,触摸不到,看不出来,但却是真实的;确切地说,这种爱是在他对柯赛特的巨大温情中,好似大山中的金矿脉,未经开采,深藏在黑暗中一样。

但愿读者记得我们已经指出过的这种心态。他们之间决不可能结合,连心灵的结合也不可能;但他们的命运却无疑已经结合了。除了柯赛特,也就是说除了孩子的童年,让·瓦尔让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没有经历过爱的滋味。激情与爱情的更迭,在他身上从没有产生过这种从嫩绿到暗绿的嬗变,越冬的常青叶子,或者年过五旬的人,就可以注意到这种变化。总之,我们不止一次地强调过,这内心的融合,作为高尚品德结晶的这个整体,终于使让·瓦尔让成为柯赛特的父亲。这个奇异的父亲在让·瓦尔让身上由祖父、儿子、兄弟、丈夫熔铸而成;在这个父亲身上,甚至有一个母亲;这个父亲爱柯赛特,崇拜她,以这个孩子为光明、住所、家庭、祖国、天堂。

因此,他看到这肯定结束了,她要离他而去,从他手里滑走,隐而不见,这一切如烟如水,眼前这明显的事实令人束手无策:她的心另有所属,她的生活另有寄托;她有一个亲爱的人,我只不过是父亲;我不再存在;他不可能再怀疑,他心想:“她要离我而去!”他感到的痛苦超过了能忍受的限度。他做了这一切,却落到这一步!什么!一场空!于是,正如上述,他从头到脚起了一阵反抗的颤抖。他直到发根都感到自私心的巨大觉醒,自我在这个人的深渊中喊叫。

内心崩溃是存在的。绝望的念头渗入人心,势必排除并断绝往往构成人本身的一些要素。痛苦一旦达到这种程度,良心的所有力量便溃败下来。这时的危机会致人死命。很少人能劫后余生,履行职责,始终如一。痛苦超过界限,最坚定不移的品德也会无所适从。让·瓦尔让拿起吸墨纸,重新确认事实;他对这几行字倾斜身子,仿佛惊呆了,目光呆滞;他心里乌云翻滚,简直可以认为他整个心灵崩溃了。

通过幻想的放大,他表面平静,其实可怕地审视这泄露秘密的文字,因为人平静到塑像那样冰冷的程度,就是骇人的事。

他衡量他的命运在他不知不觉时迈出的一步;他想起去年夏天的恐惧,后来消失得那么快;他又看到了悬崖峭壁;还是原来那座悬崖;只不过让·瓦尔让不是在悬崖边上,而是在悬崖之底。

从未有过,而且令人心碎的是,他坠入深谷却一无所知。他的全部生命之光已经离去,而他却以为总是看到太阳。

他的本能毫不犹豫。他把一些场合、一些日子、柯赛特的一些面红耳赤和变得煞白联系起来,他心里想:这是他。绝望中的猜测,是一种神秘之弓,百发百中。他一下便猜中了马里于斯。他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马上找到了这个人。他在记忆的无情展现中,清晰地看到卢森堡公园那个陌生的徘徊者,那个拈花惹草的浑球,那个游手好闲的情场老手,那个蠢货,那个卑怯而残忍的家伙,因为对父亲身边的爱女做媚眼,是卑怯而残忍的行为。

让·瓦尔让虽然脱胎换骨,苦修过自己的灵魂,殚精竭虑将整个一生、全部艰难困苦融化在爱中,但如今他看到这种局面归根结蒂是这个青年造成的,他审视内心,看到一个魔鬼,就是仇恨。

巨大的痛苦令人沮丧,使人轻生,一旦进入内心,人会感到有东西从身上逸出。青年人会感到悲哀;中年人会感到大祸临头。唉,血气方刚,头发乌黑,昂首挺胸,像火炬上的火焰,命运的滚筒还刚刚压在厚厚的纸张上,充满渴望着爱的心灵还希望跳动能引起共鸣,还有时间弥补过失,面前有的是女人,有的是微笑,全部未来,全部远景,生命力完整无缺,绝望已是可怕的事,那么,到了晚年,岁月匆匆,变得越来越苍白,开始看到坟墓之星在暮色中闪烁,会是什么滋味呢!

正当他思索时,图散进来了。让·瓦尔让站了起来,问她:

“是在哪一边?您知道吗?”

图散呆住了,只能回答说:

“请再说一遍?”

让·瓦尔让又说:

“刚才您不是告诉我打起来了吗?”

“啊!是的,先生,”图散回答。“是在圣梅丽修道院那一边。”

有时,下意识的冲动会不知不觉来自我们的思想最深处。无疑是在这类冲动的推动下,而且他几乎觉察不到,让·瓦尔让五分钟之后来到了街上。

他没戴帽子,坐在楼门的墙基石上。他好像在谛听。

黑夜来临了。

二、流浪儿敌视路灯

他这样待了多长时间?悲哀的思索是怎样起伏不定的呢?他振作起来了吗?他屈服了吗?他被压得粉碎了吗?他还能挺起身来,在内心有个坚实的地方站稳脚跟吗?也许他连自己也说不清。

街上空荡荡的。有几个匆匆回家的不安市民几乎没去看他。在危险时人人只顾自己。点路灯的工人,像平时一样,点亮正对着七号门口那盏路灯,然后走掉。有谁这时在黑暗中观察让·瓦尔让,会觉得他不像一个活人。他坐在门旁的墙基石上,像冻成冰的鬼一样纹丝不动。绝望中会冻结起来。可以听到警钟声和隐约的风暴般的喧嚣声。在警钟和动乱的交混声中,圣保罗教堂的大钟庄重而从容地敲响了十一点;因为警钟是人;时间是天主。时间的流逝影响不了让·瓦尔让;让·瓦尔让一动不动。大约在这时,菜市场那边突然发出一阵枪声,紧跟着是第二阵枪声,更加猛烈;也许这是上文被马里于斯吓退的麻厂街街垒的攻击。由于夜深人静,这两次枪击显得格外激烈,让·瓦尔让不禁颤栗起来;他站起身,转向发出枪声那个方向;然后又坐到墙基石上,交抱手臂,他的头慢慢垂到胸前。

他恢复同自己的神秘对话。

突然,他抬起头来,街上有人走动,他听到身旁有脚步声,他望过去,在路灯光下,他看到通往档案馆的街道那边,有一张苍白、年轻、快活的面孔。

加弗罗什刚走进武人街。

加弗罗什向上张望,好像在寻找。他清楚地看到让·瓦尔让,但视若无睹。

加弗罗什往上看,也在地上观察;他踮起脚尖,触摸底层的楼门和窗户;门窗都关闭着,上闩或上锁。流浪儿这样看过五六座门关户闭的楼房,耸耸肩,自言自语说了一句:

“没错啊!”

然后他又朝上看。

让·瓦尔让刚才在那种心境中既不想对人说话,也不想回答别人,这时却抵挡不住要对这个孩子说话。

“小家伙,”他说,“你怎么啦?”

“我饿了,”加弗罗什直截了当地回答。他又说:“您才是小家伙。”

让·瓦尔让在背心口袋里摸索,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钱币。

加弗罗什就像一只白鹡鸰,飞快地从一个动作转到另一个动作,他刚捡起一块石头。他早就看到了路灯。

“哦,”他说,“你们这儿还有灯。你们不符合规定,朋友们。这违反秩序。给我砸碎它。”

他扔出石块,投中路灯,玻璃哗啦啦掉下来,躲在对面楼里窗帘下的市民惊呼道:“九三年又来啦!”

路灯剧烈地摇晃,然后熄灭了。街道骤然间变得一片漆黑。

“就得这样,老街,”加弗罗什说,“戴上你的睡帽吧。”

然后转向让·瓦尔让:

“街道尽头那座大楼,你们叫它什么?这是档案馆,是吗?那些粗大的柱子,该砸下来,筑成街垒倒不赖。”

让·瓦尔让走近加弗罗什。

“可怜的孩子,”他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他饿了。”

他把五法郎交到孩子手里。

加弗罗什抬起头来,对钱币之大感到吃惊;他在黑暗中望着它,钱币的白色使他眩目。他听人说起过五法郎的银币;名声之响他觉得如雷贯耳;他乐意仔细看看。他说是欣赏一下老虎。

他入迷地细看了一会儿;然后,朝让·瓦尔让回过身来,把钱币递给他,庄重地说:

“老板,我更喜欢砸路灯。收回您的猛兽吧。别人决不能腐蚀我。这家伙有五只爪子;但它不能抓破我的皮。”

“你有母亲吗?”让·瓦尔让问。

加弗罗什回答:

“也许超过您。”

“那么,”让·瓦尔让说,“这钱给你的母亲留着吧。”

加弗罗什受到感动。再说,他刚注意到这个说话的人没戴帽子,这使他产生了信任感。他说:

“当真不是要我不砸碎路灯吗?”

“随便你砸碎什么。”

“您是一个好人,”加弗罗什说。

他把五法郎钱币放进兜里。

他的信任增加了,又问:

“您住在这条街上吗?”

“是的,干什么?”

“您能告诉我七号在哪里吗?”

“找七号干什么?”

至此,孩子住了口,担心话说多了,他把手指用力插进头发,仅仅回答:

“啊!在这儿。”

让·瓦尔让的脑际掠过一个念头。人忧虑不安时倒会有这种清醒。

他对孩子说:

“我正等一封信,送信的是你吗?”

“是您?”加弗罗什说。“您不是一个女人。”

“信是给柯赛特小姐的,不是吗?”

“柯赛特?”加弗罗什喃喃地说。“是的,我想是这个怪名字。”

“那么,”让·瓦尔让又说,“信该由我来转交。给我吧。”

“这样的话,您大概知道我是街垒派来的啰?”

“当然,”让·瓦尔让说。

加弗罗什把手伸进另一只兜里,取出一张一折为四的纸。

然后,他敬了一个军礼。

“向这封快信致敬,”他说。“它来自临时政府。”

“给我吧,”让·瓦尔让说。

加弗罗什把信高举过头。

“不要以为这是一封情书。这是给一个女人的,但也是给人民的。我们这些人,我们在战斗,我们尊重女性。我们不像上流社会,那里的狮子把母鸡送给骆驼。”

“给我吧。”

“说实话,”加弗罗什继续说,“您看样子像个老实人。”

“快给我吧。”

“拿去。”

他把信交给让·瓦尔让。

“快一点,这位先生,因为那位小姐等着呢。”

加弗罗什很满意说出了这句话。

让·瓦尔让又说:

“回信要送到圣梅丽修道院吗?”

加弗罗什叫道:“您是要做什么傻帽蛋糕。这封信来自麻厂街街垒,我要回到那儿去。晚安,公民。”

说完,加弗罗什走掉,准确地说,他仿佛逃出笼的鸟儿,朝原路飞走了。他又没入黑暗中,快如炮弹,似乎打出一个洞来;武人街复归寂静、冷僻;眨眼间,这个夹带阴影和梦幻的奇异孩子,隐没在雾蒙蒙、黑黝黝的一排排楼房中,像烟消失在黑暗中一样;在他消失了几分钟之后,要不是一盏路灯的灯罩咣当一声破碎,哗啦啦落在马路上,重又突然惊醒愤怒的居民,真可以说他无影无踪了。这是加弗罗什经过茅屋街。

三、柯赛特和图散入睡时

让·瓦尔让揣着马里于斯的信返回屋内。

他摸索着登上楼梯,像抓住猎获物的猫头鹰一样,对黑暗倒很满意,轻轻开门又关上,倾听有没有动静,从表面看,柯赛特和图散睡着了。他在福马德打火机的瓶里擦了三四根火柴,才擦出火来,这是由于手抖得厉害;他是做贼心虚。蜡烛终于点亮了,他支在桌子上,把信打开来看。

在异常激动时,是看不了东西的,可以说他是攥住拿着的信,像抓住一个受害者一样捏紧不放,揉皱它,出于愤怒或高兴,将指甲抠进去;一下子看到末尾,又跳到开头;注意力变得狂热;粗略地,大致地明白基本意思;抓住一点,不及其余。在马里于斯给柯赛特的情书中,让·瓦尔让只读到这几个字:

“……我会死去。你读到这封信时,我的灵魂会在你的身边。”

面对这几行字,他感到头昏目眩;他停了一会儿,仿佛被心中的激动压垮了,又惊又喜,望着马里于斯的信;他眼前出现仇人死去的灿烂景象。

他内心发出喜悦的狂叫。“这样,事情了结啦。结局比敢于期望的来得更快。那个困扰他命运的人消失了。他自动地、心甘情愿地,没人强迫地离去。他,让·瓦尔让根本没有插手,他没有错,‘这个人’就要死了。也许他已经死了。”他狂热的头脑在盘算。“不。他还没有死。写这封信明显是让柯赛特明天早上看的;十一点钟和午夜之间两次射击以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街垒要在拂晓时才受到猛烈攻击;但是无所谓,既然‘这个人’参加这场战争,他就完蛋了;他陷在齿轮里。”让·瓦尔让感到获得解脱。“这样,他又能和柯赛特生活在一起。竞争停止了;未来重新开始。他只消把信保留在自己的兜里。柯赛特永远不会知道‘这个人’的下落。‘只消让事情自动了结。这个人逃不了命。如果他还没有死,他肯定也快死了。多么幸运啊!’”

这些话是内心思索,他变得阴沉沉的。

然后他下楼叫醒门房。

大约一小时后,让·瓦尔让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全套制服,揣上武器出了门。门房轻而易举在邻居那里给他配齐了装备。他有一支装好子弹的步枪,一只装满子弹的弹盒。他朝菜市场那边走去。

四、加弗罗什的过度热情

加弗罗什刚出了一件事。

他认认真真地砸碎了茅屋街的路灯以后,来到圣母升天会修女街,看不到一只“猫”,感到机会很好,便把他会唱的整支歌唱出来。他唱歌时不仅没有放慢步子,反而加快了脚步。他沿着入睡或吓坏了的住家,撒下这些有煽动性的歌词:

小鸟在绿篱嚼舌头,

说什么昨天阿达拉

同俄国人私奔离家。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朋友彼罗喋喋不休,

因为就在那天,米拉

敲他的窗,要我见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姑娘们都非常娟秀;

药物使我头昏眼花,

也定会醉倒奥菲拉。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我爱谈情和闹别扭,

爱阿涅丝和帕美拉,

莉丝点灯,我灼痛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从前我见头巾轻柔,

分属苏塞特、泽依拉,

我的心藏到皱褶下。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爱神放光,黑暗照透,

玫瑰花冠献给洛拉,

我堕情网愿受天罚。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让娜对镜穿衣摆袖!

一天我的心飞走啦,

得到的必定是让娜。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晚上,四对舞跳个够,

我让繁星看斯泰拉,

认真说:好好瞧瞧她。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加弗罗什一面唱歌,一面表演哑剧。手势成为叠句的支撑点。他的面孔有用之不竭的脸谱,比大风中衣物的破洞更加奇形怪状和变幻莫测。可惜的是,只有他一个人,又是在夜里,没有人看见,也看不见。这些精彩表演白费精力。

他猛然止住脚步。

“咱们别唱情歌了,”他说。

他那双猫眼刚在一个门洞里,看到绘画中所谓的全套画,就是说有人有物;物是一辆手推车,人是一个在车里睡觉的奥韦涅人。

推车的把手支在马路上,奥韦涅人的头靠在手推车的挡板上。他的身体蜷曲在斜面上,双脚触到地面。

加弗罗什凭自己的阅历,认出这是个醉汉。

这是街头送货的,烂醉如泥,沉沉入睡。

“瞧,”加弗罗什寻思,“夏夜好自在。奥弗涅人睡在他的手推车里。我来用手推车为共和国效劳,把奥弗涅人留给王朝吧。”

他的脑子刚刚豁然开朗,受到启发:

“这辆手推车用在我们的街垒上真不赖。”

奥弗涅人在打呼噜。

加弗罗什从后面轻轻地抽出车来,而从前面拉奥弗涅人的脚,一分钟后,奥弗涅人睡得死沉,平躺在马路上。

手推车抽出来了。

加弗罗什习惯应付各种各样的意外事件,身上总带着必备的东西。他在一只兜里摸索,掏出一张破纸和一截从木匠那儿偷来的红铅笔。

他写下:

“法兰西共和国

收到你的手推车一辆。”

他签上名:“加弗罗什。”

写完以后,他把纸片塞在一直打呼的奥弗涅人的灯芯绒背心口袋里,双手捏住车把,朝菜市场方向走去,大踏步推着车,得意洋洋地吵吵闹闹。

这样做招来了危险。王家印刷厂在那里有一个哨所。加弗罗什没有想到这点。这个哨所由郊区的国民自卫军把守。有一个班被惊醒过来,有几个脑袋从行军床上抬起来。两盏路灯相继被砸碎,放开喉咙唱这支歌,这种事不同寻常,这些街道的居民胆小怕事,天一黑便想睡觉,早早就用罩子熄灭蜡烛。一小时以来,流浪儿在这个平静的街区里吵闹,就像苍蝇钻进了瓶子。中士倾听着,等候着。他是个谨慎的人。

手推车隆隆的滚动声达到了可能等待的限度,使中士决定看个究竟。

“他们是一伙人!”中士说,“咱们悄悄过去。”

很明显,无政府主义的七头蛇冒了出来,在这个街区横冲直撞。

中士蹑手蹑脚地大胆走出哨所。

正当加弗罗什推着车,出现在圣母升天会老修女街时,突然迎面遇上一身军装,一顶军帽,一支羽翎和一支枪。

他第二回戛然停住。

“啊,”他说,“是他。你好,公共秩序。”

加弗罗什的惊慌转瞬即逝。

“你到哪里去,小无赖?”中士喊道。

“公民,”加弗罗什说,“我还没有叫您布尔乔亚呢。您干吗侮辱我?”

“你到哪里去,滑头货?”

“先生,”加弗罗什又说,“昨天您是个有头脑的人,但今天早上您被撤职了。”

“我在问你到哪里去,小坏蛋?”

加弗罗什回答:

“您说话客气点。看不出您有多大年纪。您大概以一百法郎一根卖掉了全部头发。您总共得到五百法郎。”

“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你到哪里去,小强盗?”

加弗罗什又回答:

“这可是下流话。下次给您喂奶时,该给您把嘴巴擦干净些。”

中士摆出拼刺刀的架势。

“你到底告诉我到哪里去吗,小浑蛋?”

“我的将军,”加弗罗什说,“我去找大夫,给我的老婆接生。”

“吃一刀!”中士叫道。

以诋毁别人来解救自己,这是强手的高招;加弗罗什一眼看清了形势。是手推车坏事,要用手推车来保护自己。

正当中士要扑向加弗罗什的时候,手推车被使劲一推,变成了炮弹,向中士猛冲过去,中士被撞上肚子,仰身翻倒在水沟里,而他的子弹也打飞了。

听到中士的喊声,哨所的人乱哄哄地拥出来;第一枪引起一阵乱射,然后上子弹再射击。

这种捉迷藏的开火,持续了整整一刻钟,打碎了几块玻璃。

而加弗罗什往原路撒腿狂奔,离开五六条街才停下来,在红孩子街拐角的墙基石上坐下。

他侧耳细听。

喘息了一会儿以后,他转向枪声大作的方向,左手举到鼻尖上,向前挥三次,同时用右手拍拍后脑勺;巴黎流浪儿这种浓缩了法国式讽刺的极端的手势,显然很有效果,因为延续了半个世纪。

这种快乐被苦涩的思索搅乱了。

“是啊,”他说,“我在笑,直不起腰来,乐开了花,可是我走错了路,需要绕圈子。但愿我能及时赶到街垒!”

想到这里,他又跑起来。

他一面跑一面说:

“啊,刚才我唱到什么地方啦?”

他又唱起歌来,迅速钻进街道,在黑暗中歌声减弱了:

巴士底狱仍然残留,

公共秩序真不像话,

我要搅个流水落花。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有人想玩耍九柱球?

大球滚来稀里哗啦,

整个旧世界全摧垮。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老百姓乱棍不罢休,

把卢浮宫一阵乱砸,

王朝宝物展现光华。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王宫铁栅摧枯拉朽,

查理十世心里害怕,

支持不住,赶紧开拔。

 俏姑娘往哪走,

隆啦。

哨所开火不是毫无所获。手推车被缴获,醉汉成了俘虏。头一样扣押起来,另一个后来当作同谋犯送上军事法庭。在这种情况下,检察院表现出保卫社会不知疲倦的热忱。

加弗罗什的遭遇在神庙街区传之久远,成为玛雷区老市民最可怕的往事之一,在他们的记忆中称为:夜袭王家印刷厂哨所。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