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PT小说程序 > 外国名著 > 悲惨世界 > 第三卷 污泥,却是灵魂

悲惨世界 第三卷 污泥,却是灵魂

作者:雨果 分类:外国名著 更新时间:2024-12-05 14:00:14 来源:本站原创

一、下水道及其令人惊讶的事

让·瓦尔让正呆在巴黎的下水道中。

这是巴黎和大海又一相似之处。像在大洋中一样,潜水者也能在下水道中消失。

这种转换闻所未闻。让·瓦尔让就在市区中心,却离开了城市;一眨眼间,掀起盖子又关上的时间,他已从大白天转到漆黑中,从中午转到午夜,从喧嚣转到寂静,从雷霆的滚动转到坟墓的停滞,而且比波龙索街那次剧变更要神奇,从极端的危险转到绝对的安全。

突然落入地道;消失在巴黎的地牢里;离开遍布死亡的这条街,来到有生命的坟墓里;这是奇特的时刻。他一时仿佛茫然无措;倾听,呆住了。救命的陷阱在他身下猝然打开。可以说,上天的仁慈通过诱骗抓住了他。上苍的埋伏值得赞叹!

只是受伤的青年纹丝不动,让·瓦尔让不晓得他扛到沟里来的人是死是活。

他的第一个感觉是失明。突然之间他什么也看不到了。他还感到自己耳聋了一分钟。他什么也听不见。他头顶上离开几步路的地方,肆虐的残杀风暴传不到他这里,上文说过,这是由于相隔的地面很厚,消失和听不清了,如同喧哗声落到深渊中。他感到,脚下地面坚实;如此而已;但这已足够。他伸出一条手臂,然后是另一条,摸到两边的墙壁,发觉通道狭窄;他有点打滑,又发觉石板潮湿。他小心跨出一步,生怕有洞,有排污水渗井和深渊;他证实石板往前伸延。一股臭气提醒他身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他不再看不见东西了。一丝亮光从他滑到那里的通气口落下来,在这个地道里,他的目力恢复了。他开始辨别出一些东西。他藏身(没有别的词能更好地表达他的处境了)的通道,在他身后是堵墙。这是一条专业词汇称之为支道的死巷。他前面有另外一堵墙,是黑夜的墙。通气口的光在离让·瓦尔让十至十二步的地方消失了,在下水道几米长的湿墙上,仅仅投下惨白的光。再往前便黑咕隆咚;往里走显得很可怕,入口好似能吞噬人。但这片雾蒙蒙的墙是可以进去的,也必须进去。甚至要快一点。让·瓦尔让心想,他看见这个铁栅盖埋在石堆下,也可能被士兵发现,一切都系于这种偶然。他们也可以下到这个窨井来搜索他。不能再丢失一分钟了。他已把马里于斯放在地上,这时又捡起来(这个词是属实的),又扛在肩上往前走。他毅然地走进这黑暗中。

让·瓦尔让以为他们得救了,事实并非如此。另一种并非不大的危险也许在等待他们。在火光闪闪的战斗风暴之后,是疫气和陷阱的洞穴;在混战之后,是下水道。让·瓦尔让从地狱的一层落入另一层。

他走了五十步,不得不停住。他想到一个问题。走道通到另一条横陈的管道。两条道路摆在面前。走哪一条道呢?要向左转还是向右转?我们已经指出过,这个迷宫有一条引线,就是它的斜坡。沿着斜坡走,就来到河边。

让·瓦尔让马上明白过来。

他思忖,他可能在菜市场的下水道中;如果他选择左边,沿着斜坡走,不到一刻钟,他就会来到兑换桥和新桥之间的塞纳河段某个出口,就是说,在大白天出现在巴黎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也许他会来到十字路口聚集闲人的地方。行人看到两个血迹斑斑的人从脚下的地底冒出来,会惊诧莫名。警察突然而至,附近的保安警察也会出动。洞口未出,就会被抓住。不如钻进迷宫里,信赖这黑暗,至于出路,那就听天由命了。

他往上坡走,向右拐。

他转过长廊的拐角时,远处通气口的光消失了,黑暗的幕布重又落在他身上,他又看不见了。他仍然往前走,而且尽可能快。马里于斯的两条胳臂搭在他脖子周围,双脚荡在他身后。他用一只手抓住两条手臂,另一只手摸索墙壁。马里于斯的面颊触到他的面颊,贴在一起,血淋淋的。他感到从马里于斯身上流下来温热的血水,落在他身上,渗进他的衣服。但受伤者的嘴在他的耳畔呼出一股湿热的气,表明在呼吸,因此还活着。让·瓦尔让如今踏上的通道,不如第一条狭窄。让·瓦尔让走得相当吃力。昨天的雨水还没有流光,在沟底中央形成一条小小的急流,他不得不紧靠墙壁,避免双脚踩到水里。他这样在黑暗中走着。他像黑夜生物在看不见的地方摸索,失落在地下黑暗的坑道里。

然而,要么远处的通气口逐渐将一点浮动的光送到这浓黑的雾中,要么他的眼睛习惯了黑暗,他又恢复了某些朦胧的视力,他重新开始隐约地时而意识到他触摸的墙,时而意识到他经过的拱顶。瞳孔在黑暗中放大,终于找到了亮光,同灵魂在不幸中扩张,终于找到了天主一样。

往前走很困难。

下水道的走向,可以说与上面街道的走向相应。在当时的巴黎,有两千两百条街。请想象一下所谓下水道这黑暗的管道网吧。当时存在的下水道系统,连接起来,长达十一法里。上文说过,由于近三十年的特殊工程,目前的管道网不下六十法里。

让·瓦尔让开始时搞错了。他以为是在圣德尼街下面,遗憾的是并不在那里。圣德尼街下面有一条石砌的旧下水道,始于路易十三时代,直通所谓主管道的污水干管,在右边与旧奇迹宫廷在同一水平线上只有一个拐角,也只有一条支道,即圣马丁下水道,它的四条分支交叉成十字形。但小丐帮街的管道入口离科林斯小酒店很近,从来不跟圣德尼街的地道相连;它通到蒙马特尔下水道,让·瓦尔让就走到那里。很容易迷路。蒙马特尔下水道是旧管道网中最错综复杂的。幸亏让·瓦尔让将菜市场下水道抛在身后,它的实测平面图呈现出一丛复杂的鹦鹉架;但是他前面有不止一个令他犯难的会合处,不止一个街道拐角——因为这是街道——在黑暗中好似一个问号显现出来:首先,在他的左面,宽阔的石膏窑下水道就像七巧板一样,把T字形和Z字形的管道搅得更乱,从邮政大楼和小麦市场圆形大楼下面,直到塞纳河,末端呈Y字形;其次,在他右面,钟面街的弧形通道有三个分叉,都是死巷;第三,在他的左面,槌球场支道很复杂,几乎在入口处形成叉杆形,斗折蛇行,通到卢浮宫巨大的排水池,池水分段向四面八方泄出;最后,在右面,守斋者街的下水道是条死巷,还不算在到达环城管道之前各处的小管道,惟有环城管道能够把他引导到远处的出口,以便安全脱身。

如果让·瓦尔让意识到上述的路径,只要摸一摸墙壁,就会很快发觉,他不在圣德尼街的地下长廊里。他摸到的不是古老的方石,不是连下水道也很傲慢、豪华的旧建筑,沟底和地基由花岗岩和肥石灰浆砌成,一图瓦兹要花费八百利弗尔,他会感到手下是现代的便宜货,办法经济,是混凝土地基,磨石粗砂岩加水磨灰浆砌成,每米花费两百法郎,所谓用“小料”的平民泥水工程;可是他对此一无所知。

他往前走,不安而平静,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不知道,完全碰运气,就是说听天由命。

应该说,恐惧越来越袭上身来。包裹着他的黑暗,进入他的头脑。他走路像猜谜。这条下水道可怕得很;错综复杂得令人头昏目眩。落入这黑暗的巴黎是可悲的事。让·瓦尔让不得不找到他的路,即使看不见,几乎要闯出他的路。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他冒险迈出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最后一步。他怎么走出去呢?他会找到一个出口吗?他会及时找到吗?这块巨大的地下海绵像石头蜂窝,能让人进来,又穿出去吗?会遇到意想不到的黑暗交叉点吗?会通到无法脱身和不可逾越的地方吗?马里于斯会出血过多而死吗?他会饿死吗?他们两个最终会迷路,在这黑暗之角变成两具尸骨吗?他不知道。他自问这一切,无法回答。巴黎的肚肠是危险的处所。他像先知一样,呆在魔鬼的肚子里。

他突然吃了一惊。他不停地笔直往前,在最料想不到的时刻,他发觉不是往上走;水流拍打他的脚踵,而不是冲向他的脚尖。现在下水道往下降。为什么?他出其不意地来到塞纳河吗?危险很大,但后退的危险更大。他继续前进。

他不是往塞纳河走去。巴黎的地面在右岸的空地形成驴背形,一面斜坡在塞纳河,另一面在主管道。驴背的尖脊决定水的流向,路线随意不定。最高点是分流所在地,就在过了米歇尔伯爵街的圣阿伏瓦下水道、大马路附近的卢浮宫下水道、菜市场附近的蒙马特尔下水道一带。让·瓦尔让正来到这个最高点。他朝环城管道走去;他走对了路。但他一点儿不知道。

每当他遇到一条支道,他就摸一摸拐角,要是他感到入口不如他所在的通道宽,他便不走进去,继续往前走,判断正确:凡是更窄的路要通向死巷,只会使他远离目标,也就是出口。这样,他避免了上文列举的四个迷宫在黑暗中张开的四重陷阱。

他一时发觉,他已经走出暴动惊扰的巴黎那一区,街垒断绝了那里的交通,他回到了活跃的、正常的巴黎的下面。突然,他感到头顶上仿佛有打雷声,从远处传来,但持续不断。这是马车的辚辚声。

他走了半小时左右,至少他内心这样估算,却还没有想到休息;只不过他换了扶住马里于斯的手。通道比以前更黑,但这种深沉使他安心。

骤然间,他看到自己前面的身影。它映在几乎辨别不清的微弱红光上,这光亮朦胧地染红了他脚下的沟底和头上的拱顶,并在通道粘糊糊的左右两壁上摇曳。他吃惊地回过身来。

他身后,在他刚走过的通道里,他觉得离开他很远的地方,有一种可怕的星星,闪闪发光,划破重重黑暗,好像在注视着他。

这是在下水道里升起的警察的暗星。

在这颗星星后面,模糊地晃动着八至十个挺直、朦胧、可怕的黑影。

二、说明

六月六日的白天,有命令要在下水道搜捕。当局担心战败者躲在里面,警察厅长吉斯盖在布若将军扫荡地面上的巴黎时,不得不探索隐秘的巴黎;这双重行动是相关的,要求上面由军队,下面由警察所代表的武装力量采取双重战略。三队警察和下水道工搜查巴黎的下水道,第一队在右岸,第二队在左岸,第三队在旧城。

警察装备的是短枪、棍棒、剑和匕首。

此刻向让·瓦尔让射来的光,是右岸巡逻队的灯笼。

这支巡逻队刚搜查过隆起的长廊和三条在钟面街底下的死巷。正当巡逻队在死巷深处提着灯笼照看时,让·瓦尔让半路遇上长廊的入口,发现比主要通道狭窄,便没有进去。他走了过去。警察从钟面街长廊出来时,似乎听到了环城下水道方向有脚步声。这确实是让·瓦尔让的脚步声。巡逻队长举起灯笼,小队的人朝声音传来方向的雾气中凝望。

对让·瓦尔让来说,这一刻难以描述。

幸亏他看清了灯笼,而灯笼却照不见他。灯笼是光,而他是黑影。他离开很远,混在下水道的黑暗中。他紧贴墙壁站住。

再说,他没有意识到身后活动着的是什么。没有睡觉,没吃东西,激动,已使他也进入幻觉状态。他看到一片光亮,光亮四周是一些恶鬼。这是什么?他不明白。

让·瓦尔让站住了,脚步声已经中止。

巡逻队的人在倾听,却听不见什么,他们在凝望,却看不到什么。他们商量起来。

这时期,在蒙马特尔下水道这个点上,有一个名叫“服务处”的十字路口,后来由于暴雨,水流汇聚其间,形成了一个小水塘,因此被当局取消了。巡逻队可能龟缩在这个十字路口中。

让·瓦尔让看到这些恶鬼围成一圈。这些狗头互相凑近,低声细语。

这些警犬商议的结果是,他们搞错了,刚才并没有脚步声,那里没有人,踏入环城下水道没有用,这是浪费时间,必须赶快朝圣梅丽那边走去,如果有什么事要做,有“鼓吹民主的青年”要追踪,应是在那个区里。

各党派不时给旧的骂人话换上新词汇。一八三二年,“鼓吹民主的青年”这个词填补空缺,“雅各宾”这个词已经过时,“煽动家”这个词曾经流行一时,当时几乎不用了。

中士下令偏左朝塞纳河的斜坡走去。如果他们想到分成两队,朝两个方向走去,让·瓦尔让就被抓住了。这是千钧一发的时刻。很可能警察厅预见到会有战斗,起义者人数多,因此指示巡逻队不许分散。巡逻队又开始往前走,把让·瓦尔让抛在身后。让·瓦尔让摸不透这一行动,只看到灯笼猛一转身,消失了。

中士临走之前,为了尽到警察的责任心,朝丢下的那边,让·瓦尔让的那个方向开了一枪。枪声在这地下墓穴里滚动着回声,仿佛泰坦巨人的肠鸣。一块灰泥落在水沟里,将水溅到离让·瓦尔让几步远的地方,告诉他子弹打到他头上的拱顶。

有节奏而缓慢的脚步,在沟底回响了一会儿,逐渐因越来越远而消失了。那群黑影往纵深走去,光亮摇曳和飘忽不定,将拱顶照成淡红色,减弱然后消失了,寂静重新变得深沉,黑暗重新弥漫一切,失明和失聪重新占有黑暗;让·瓦尔让还不敢动弹,长久靠在墙上,尖起耳朵,睁大眼睛,凝望这幽灵似的巡逻队销声匿迹。

三、受到跟踪的人

应该公道对待当时的警察,即使在最严重的情势下,警察还是沉着地完成维持交通和监视的职责。在警察看来,暴动不能用作借口,让坏人为非作歹,因政府处在危急中而忽视社会治安。日常勤务通过特殊勤务准确地执行,不能打乱。在一场难以预料的政治事件中,在可能发生革命的压力下,不能被起义和街垒分心,一个警察仍然要“跟踪”一个窃贼。

在六月六日午后,塞纳河陡峭的右堤岸上,越过残老军人院桥一点,正发生了这样的事。

今天已经不再有陡峭的河岸。河边面貌已经改变。

在这河岸上,有两个人隔开一段距离,好像互相观察,一个在回避另一个。在前面走的人竭力远去,跟踪在后的人尽力靠近。

这有如一盘象棋,在远处默然无声地下着。两个彼此都似乎不慌不忙,慢慢走路,仿佛每个人都生怕过急会让对手加快步子。

好像一只饥饿的猛兽跟踪一只猎物,又故意不在跟踪那样。猎物很狡猾,保持警惕。

被追逐的石貂和追捕的猎犬之间,可以观察到理想的比例。竭力逃遁的身材瘦小,尽力抓捕的人高马大,外貌凶蛮,一定不好对付。

前面那个感到力量悬殊,要摆脱后面那个;但显得气急败坏;谁观察到他,会看到他虽然逃跑,眼睛里却有恶狠狠的敌意,恐惧中含有咄咄逼人的意味。

河滩十分空旷;没有行人;几艘停泊的平底驳船上,甚至没有船夫,也没有装卸工人。

只能从对面沿河大街清楚地看到这两个人,对于隔岸观察的人来说,前面那个人显得很暴躁,罩衫破烂,身子歪斜,忐忑不安,瑟瑟发抖,而另一个人像是正式的公安人员,身穿官方礼服,纽扣一直扣到下巴。

如果就近看的话,读者也许认出了这两个人。

后者有什么目的呢?或许要让前面那个人穿得更暖和一些。

一个身穿国家制服的人,追逐一个衣衫破烂的人,这是为了让他也穿上国家发给的制服。只不过问题在于颜色。穿蓝色制服是光荣的;穿红色制服则令人不快。

有一种下等的紫红衣服。

前面那个人可能要避免这类不快和这类紫红衣服。

另外一个让他走在前面,还不抓住他,从表面看来,是希望看到他到达某个重要的碰头地点,来个一网打尽。这种巧妙的行动叫做“放长线钓大鱼”。

这个猜测之所以完全可能,是因为纽扣全扣上那个人,从河岸上看到沿河大街驶过来一辆空出租马车,便向车夫示意;车夫明白了,显然认出在跟谁打交道,于是转过笼头,开始在沿河大街的高处慢慢地跟随这两个人。这一点前面那个衣衫褴褛而可疑的人并未发觉。

出租马车沿着香榭丽舍的树木行驶。从护墙上方可以看到车夫的胸部在移动,他手里握着马鞭。

警察局给警察下达的秘密指示之一,包含了这一条:“有情况时,始终掌握一辆出租马车。”

这两个人各自运用无懈可击的策略,接近沿河大街的一道斜坡,斜坡通到河滩,当时这里能让来自帕西的出租马车夫给马在河里饮水。后来,出于对称的缘故,这道斜坡取消了;马渴得要命,但做到美观悦目。

穿罩衣的人可能要从这道斜坡上去,想逃往香榭丽舍,那里树木茂密,可是反过来很容易遇上警察,另外那个人轻而易举找到帮手。

这里离布拉克上校一八二四年从莫雷搬来安居的住宅不远,即所谓弗朗索瓦一世之家。附近有一个哨所。

令观察他的人大吃一惊的是,受追逐的人根本没有走饮马的斜坡。他继续沿着河滨路的河滩往前走。

他的处境明显变得严峻。

除非投到塞纳河里,他要干什么呢?

以后再也没有办法爬上河滨路了;再没有斜坡和台阶;这里靠近塞纳河弯,快到耶拿桥,河滩越来越缩小,最后成长舌形,没入水中。他不可避免被封锁了,右边是陡直的墙,左边和对面是河流,而警方穷追不舍。

不错,河滩末端有一堆六七尺高的瓦砾挡住了目光,瓦砾不知从什么地方拆下来。这个人期待绕到这堆瓦砾后面,就能藏身吗?办法未免幼稚。他当然不是这样想。窃贼决不会无知到这一步。

瓦砾堆在河边像小丘一样,成岬角状延伸至岸墙。

被跟踪的人来到这小丘旁,绕了过去,另一个人看不到他了。

后面的人看不见对方,对方也看不见他;他趁机抛开一切掩饰,快步赶上来。转眼间他来到瓦砾堆,绕了过去。他一下子呆住了。他追逐的人不见了。

穿罩衣的人无影无踪。

从瓦砾堆起,河滩只剩下三十来步一段,然后没入拍打着岸墙的水中。

逃跑的人不可能投入塞纳河,也不可能爬上沿河路而不被追赶的人看见。他到哪里去了?

扣好礼服的人一直走到河滩尽头,在那儿沉思了一会儿,双拳痉挛,目光在搜索。突然他拍拍额角。在地面消失、河水开始的地方,他刚看到一道低而宽的拱形铁栅门,安了一把大锁和三个大铰链。这道铁栅是一种开在沿河路下端的门,既对着河,又对着河滩。一条发黑的沟水从底部流过。这沟水流入塞纳河。

越过生锈的粗铁条,可以辨别出一条拱顶的幽暗通道。

那个人交抱起手臂,以自责的目光望着铁栅门。

看还不够,他想推开它;他摇了摇,铁栅岿然不动。很可能铁栅门刚被打开过,尽管没有听到任何声音,一道锈迹斑斑的铁栅门会这样真是咄咄怪事;但肯定的是它又重新锁上了。这表明,开这道铁栅门的人用的不是撬锁钩,而是钥匙。

竭力摇铁栅的人马上明白过来,不由得发出这愤怒的感叹:

“真厉害啊!有一把政府的钥匙!”

然后他立刻平静下来,用一连串几乎是讥讽的单音节字,表达内心的一大堆想法:

“绝!绝!绝!绝!”

说完,不知期待什么,要么想看到那个人出来,要么想看到其他人进去,他守在瓦砾堆后面埋伏着,带着猎犬的恼怒和耐心。

至于出租马车,按他的一举一动行事,停在他头顶的护墙旁边。车夫预见到要停很长时间,便把马嘴套在下面装着湿燕麦的口袋里,巴黎人都很熟悉这种口袋;顺便说说,历届政府有时也把巴黎人的嘴套在口袋里。耶拿桥寥寥无几的行人离开之前,回过头来看看这两样不动的景物:河滩上的人,沿河路上的出租马车。

四、他也背负十字架

让·瓦尔让继续往前走,不再停下。

路越走越吃力。拱廊的水平线在变化;平均高度约五尺六寸,按人的身高计算;让·瓦尔让不得不弯着腰,免得马里于斯碰到拱顶;他时刻弯下腰,又挺起身来,不断摸墙。湿漉漉的石头和粘糊糊的沟底使他手撑不住,脚站不稳。他在城市难闻的粪水中跌跌撞撞。通气口断断续续透进来的光,要隔很长一段距离才出现,非常暗淡,以致白日的阳光显得像月光;其余一切是雾、疫气、昏暗、漆黑。让·瓦尔让又饿又渴;尤其口渴;这里像海一样,到处是水,却不能喝。读者知道,他的力气惊人,由于生活圣洁、简朴,年纪大了也减少不多,眼下却开始挺不住。他感到疲乏,力气递减使重负增加。马里于斯也许死了,像死尸那样沉甸甸的。让·瓦尔让托住他,不让他的胸脯难受,使呼吸尽可能畅通。他感到胯下老鼠迅速蹿过去。有一只受惊,甚至咬了他。从下水道口不时吹来一股新鲜空气,令他振作。

当他来到环城下水道时,大约是下午三点钟。

他先是对通道扩大感到惊奇。他骤然来到一个长廊里,他的手摸不到两边的墙壁,他的头碰不到拱顶。主管道确实宽八尺,高七尺。

在蒙马特尔下水道和主管道相连之处,另外两条下水道,即普罗旺斯街下水道和屠宰场下水道汇合成十字路口。在这四条管道之间,不那么明智的人就会举棋不定。让·瓦尔让选择了最宽的一条,就是说环城下水道。但问题又来了:往下走还是往上走?他想,形势紧迫,他必须不顾一切危险,来到塞纳河边。换句话说,往下走。他向左拐。

他选得好。因为以为环城下水道有两个出口,一个往贝尔西去,另一个往帕西去,顾名思义,那是环绕巴黎右岸的下水道,那就错了。应该记得,主管道就是梅尼蒙唐旧水沟,如果往上走,会通到一条死巷,就是说它以前的起点、源头,在梅尼蒙唐小丘脚下。没有直接通连从波潘库尔区开始汇集巴黎污水的支道,这条支道通过以前的卢维埃岛上面的阿姆洛下水道,流入塞纳河。它补充污水干道,又与之分开,就在梅尼蒙唐街下面,有一块高地分流为上游和下游。要是让·瓦尔让沿长廊而上,他千辛万苦,精疲力竭,奄奄一息,会在黑暗中遇到一堵墙壁。他就完了。

迫不得已时,可以返回来一点,走进髑髅地修女下水道,只要不在布什拉十字路口鹅掌形道口迟疑不决,踏上圣路易通道,然后往左踏上圣吉尔管道,再然后往右拐,避开圣塞巴斯蒂安长廊,就能到达阿姆洛下水道,从那里开始,只要不在巴士底广场下面F形的地方迷路,就会在军工厂附近的塞纳河找到出口。但是,要做到这一点,必须熟谙巨大珊瑚状的下水道所有的支道和所有的出口。应该强调,他对自己所走的可怕道路一无所知;如果要问他在什么地方,他会回答:“在黑暗中。”

他的本能帮了他的大忙。往下走,这确实可能得救。

他把右面这两条通道丢在一边:它们在拉菲特街、圣乔治街和昂丹街有支管的长廊下面,形成爪形分支。

越过确实是玛德兰街支道的水沟一点,他停住了。他非常疲惫。一个相当宽的通气口,可能是安茹街的洞眼,射进来相当强烈的光。让·瓦尔让像对受伤的兄弟那样,轻轻地将马里于斯放在下水道的沟坡上。马里于斯血淋淋的脸,显现在通气口的白光下,像在坟墓的深处一样。他双眼紧闭,粘在鬓角的头发,好像蘸了红颜料风干的画笔,双手下垂,一动不动,四肢冰冷,嘴角凝结血块。领结上也凝聚了一个血块;衬衫插进伤口,外套的呢子擦着翻开来的鲜肉。让·瓦尔让用手指拨开他的衣服,将手按在他的胸膛上;心脏还在跳动。让·瓦尔让撕开衬衫,尽可能包扎伤口,止住流血;然后,在这半明半暗中,他俯向始终失去知觉,几乎没有呼吸的马里于斯,怀着难以形容的仇恨注视他。

 

马里于斯血淋淋的脸,显现在通气口的白光下,像在坟墓的深处一样

他弄乱马里于斯的衣服时,在口袋里找到两样东西,一是昨天忘在那里的面包,一是马里于斯的活页夹。他吃了面包,打开活页夹。在第一页上,他看到马里于斯写下的几行字。读者记得:

“我叫马里于斯·蓬梅西。把我的尸体送到我的外祖父吉尔诺曼先生家里: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六号。”

让·瓦尔让借着通气口的光,看了这几行字,沉吟了一会儿,小声重复:髑髅地修女街六号,吉尔诺曼先生。他把活页夹放回马里于斯的口袋里。他吃过面包,恢复了力气;他重新把马里于斯扛在背上,小心地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右肩上,又开始往下水道走。

主管道按梅尼蒙唐山谷的谷底线往前,长约两法里。很长一段沟道铺了石块。

我们把巴黎街名当作火炬,为读者照亮让·瓦尔让在地下行走的路线,而让·瓦尔让并没有这支火炬。没有什么告诉他,他穿过什么城区,他走的是什么路线。只不过,他不时遇到投下来的光越来越暗淡,表明太阳正离开街面,白日将尽;他头顶上马车的辚辚声变得时断时续,然后几乎停止,他得出结论,他已不再在巴黎的中心,接近了偏僻地区,靠近外环路或沿河路的尽头。房子和街道越少的地方,下水道的通气口也越少。让·瓦尔让的周围黑暗越来越浓。他仍然往前走,在黑暗中摸索。

这片黑暗突然变得可怕。

五、流沙狡猾无情似女人

他感到踏入水中,脚下不再是石块,而是污泥。

在布列塔尼或苏格兰的海岸,有时,一个人,一个旅行者或一个渔夫,落潮时走到离岸边很远的海滩,突然发觉已有好几分钟他走得有点吃力。他脚下的海滩好似沥青;鞋底粘在上面;这不再是细沙,而是胶泥。海滩完全是干的,但抬起脚每走一步,留下的脚印积满了水。再说目力看不出任何变化;无边的海滩单调、平静,沙子看来是一样的,分不清实地和软乎乎的地;小群欢快的海蚜虫继续在行人的脚上乱跳。这个人在走路,朝着陆地一直往前走,力图靠近岸边。他没有惊慌不安。不安什么?他不过感到有点异样,仿佛每走一步,脚步越来越沉重。骤然间他陷了下去。陷下两三寸深。他肯定走错了路;他站住了,想辨清方向。突然他往脚下看。他的脚消失了。沙子覆盖住脚。他从沙中拔出脚来,他想按原路回去,他转身朝后退;他陷得更深。沙子没到脚踝,他拔出脚来,扑向左边,沙子埋到膝盖,他扑向右边,沙子埋到腿弯。于是他恐惧万分地看到,自己陷入流沙中,他脚下是个可怕的地方,人无法行走,鱼无法游动。如果他拿着重东西,他会扔掉,像遇难的船要减轻负荷一样;他已经来不及了,沙子埋到他的膝盖之上。

他叫唤,挥动帽子或手帕,沙子埋得越来越深;如果海滩不见人影,陆地很远,沙滩臭名昭著,附近又没有好汉,那就完了,他就注定要陷入流沙了。这种令人魂飞魄散的埋葬时间长,无法摆脱,残酷无情,不慢不快,持续好几小时,没完没了,让你站在那里,自由而健康,拉住你的脚,你一使劲,发出一声呼喊,就把你往下拖一点,好像用加倍拽你来惩罚你的抵抗,徐徐地把人拉回地里,同时让他有时间观看地平线、树木、绿色的田野、平原上村庄的炊烟、海上的船帆、飞翔欢叫的海鸟、太阳、天空。埋进沙里,这是坟墓化为海潮从地底升向一个活人。每分钟都要忍受这无情的埋葬。可怜的人想坐下来,躺下来,往前爬;他每做一个动作都把他埋得更深;他挺起身,却往下陷;他感到被吞没了;他嚎叫,哀求,向云彩呼喊,扭动双臂,感到绝望。现在沙子埋到肚子;沙子达到胸部;他只剩下上半身。他举起双手,发出愤怒的呻吟,指甲痉挛地插入沙中,想抓住这灰泥,用双肘撑住,以便从这软套子中拔出来,号啕大哭;沙子在上升。没到了肩膀,没到了脖子;现在只有脸露在外面。嘴在叫,沙子灌满了嘴;缄默无声。眼睛还在看,沙子把眼睛封上;黑夜。然后额头逐渐消失,有一点头发在沙上颤动;一只手伸出来,洞穿沙滩表面,抖动、摇晃,然后消失了。一个人悲惨地吞没了。

有时,骑手同坐骑一起陷入沙中;有时车老板同大车一起陷进去;全部葬在海滩之下。这是在水中之外的沉没。这是陆地淹没了人。陆地浸透了海洋,变成了陷阱。它像原野一样平展展,像波涛一样张开大口。深渊是这样无情无义的。

这类惨剧在海滩上司空见惯,三十年前,在巴黎的下水道里也可能发生。

在一八三三年的重大工程动工之前,巴黎的下水道会突然下陷。

水渗入某些特别容易碎的隐蔽地层;沟底无论是像旧下水道铺石板,还是像新下水道铺混凝土水石灰,如果没有任何支撑点,就会折断。这种沟底出现折断,就是一道裂缝;一道裂缝,就是崩塌。沟底塌陷一段。这种裂缝是泥潭的口,在专门术语中称为“沉陷”。沉陷是什么?这是在海边突然遇到的下沉的流沙;这是下水道中圣米歇尔山的海滩。土壤浸透了水,就像溶解在里面;所有的分子都悬浮在软绵绵的质地中;这不是土壤,这也不是水。有时这一层很深。没有什么比这样的遭遇更可怕的了。如果水占多数,死得就快,一下子吞没了;如果土占的比例大,死得就慢,是沉陷下去。

能想象这样一种死亡吗?倘若海滩上的沉陷是可怕的,在下水道会怎样呢?不是在露天、阳光灿烂、大白天、天宇寥廓、尘嚣阵阵、悠闲的云彩下生机勃勃、望得见的远帆、各种各样的希望、可能出现的路人、直到最后一刻可能获救,不是这一切,而是耳聋、失明、黑洞洞的拱顶、现成的坟墓、死在污泥中、盖顶下!被污秽窒息,像在一口石椁里,窒息在污泥中张开利爪,抓住你的咽喉;恶臭渗入咽气中;不是海滩,而是污泥,不是风暴,而是硫化氢,不是海洋,而是污秽!叫喊,咬牙,扭动,挣扎,慢慢咽气,在你头顶之上,这巨大的城市却一无所知。

这样死真是难以描绘地骇人!死亡有时以某种可怕的崇高赎回它的残酷。在火刑堆上,在海难中,人可以显得伟大;在火中和水中,有可能表现出高风亮节;在死难时容貌升华。这里却根本不是。死亡时不干不净。咽气使人丢脸。最后浮动的影像是污秽的。烂泥是耻辱的同义词。渺小、丑陋、卑污。像克拉朗斯[1]一样在玛尔伏瓦兹葡萄酒桶中死去,那还可以;像埃斯库布洛一样在烂泥沟里死去,那就可怕了。在里面挣扎不堪入目;临死时还在乱踩。黑得像地狱一样,烂泥多得像泥潭一样,垂死者不知道要变成幽灵还是癞蛤蟆。

别处的坟墓都是阴森的,这里的坟墓是丑恶的。

沉陷的深度、长度和密度,根据土质的恶劣程度而变化。有时沉陷三四尺,有时八至十尺;有时深不见底。这里的泥几乎是坚实的,那里则几乎是稀泥。在吕尼埃尔沉陷地带,一个人消失要用一天,而菲利波泥潭只消五分钟就吞噬掉人。烂泥的承载力按密度大小而定。一个孩子能获救的地方,一个大人却要完蛋。获救的要则,是摆脱一切负载。扔掉工具袋或背篓、石灰槽,凡是感到脚下土地下陷的下水道工,都是这样做的。

沉陷有各种原因:土质松脆;人难以了解的深层崩塌;夏天暴雨;冬天的连续阵雨;连绵细雨。有时,灰泥层或沙土层附近的楼房重负,压迫下水道的拱顶,使之变形,或者沟底在推压下会崩裂。一百年前,先贤祠就这样下沉堵塞了圣热纳维埃夫山的一部分下水道。当一条下水道在楼房的重压下崩塌时,有些时候,上面街道便反映出这种变动,石块呈齿状裂缝;这条裂缝蜿蜒伸展,与龟裂的拱顶相应,毛病反映出来,抢修便十分迅速。有时,里面的损坏没有一点痕迹反映到外面。在这种情况下,下水道工就倒霉了。他们进入毁坏的下水道时不加小心,就可能完蛋。旧档案提到好几名污水井工人就这样埋在沉陷地层。写出了名字,其中有一个名叫布莱兹·普特兰,这个下水道工埋在卡雷姆-普勒南街空地下面的塌层里;他是尼古拉·普特兰的兄弟,普特兰是一七八五年取消的圣婴公墓最后一个掘墓工。

还有我们上文刚提到的年轻而可爱的德·埃斯库布洛子爵,围攻莱里达的一个英雄,他们攻城时穿着丝袜,用小提琴开路。一天夜里,德·埃斯库布洛,在他的表妹德·苏尔迪斯公爵夫人家里被人发现,他为了躲避公爵,藏在博特雷伊下水道的泥坑里淹死了。德·苏尔迪斯夫人在听人叙述死讯时,要嗅盐瓶,由于闻嗅盐,顾不上哭了。在类似情况下,谈不上坚贞的爱情;下水道扑灭了爱情。赫罗拒绝洗净勒安得耳的尸体。[2]提斯柏从皮拉摩斯面前经过,捂上鼻子说:“呸!”[3]

六、沉陷

让·瓦尔让来到沉陷地段。

这类崩塌当时在香榭丽舍地下经常发生,下水道工程很难施工,由于泥沙流动性太大,地下建筑难以保存。这种流动性超过圣乔治区流沙的不稳定性,只能用混凝土浇灌的石基才能克服,也超过殉教者区散发沼气恶臭的粘土层的流动性,这粘土层十分稀薄,只能用铸铁管来接通。一八三六年,拆毁和重建圣奥诺雷街区下面的石砌旧下水道,让·瓦尔让眼下就踏入这里;香榭丽舍的地下流沙直通到塞纳河,妨碍工程进展,以致延续了六个月,河岸居民,尤其有公馆和华丽马车的河岸居民啧有烦言。施工非常困难,十分危险。塞纳河下了四个半月的雨,三次涨水,这倒是真的。

让·瓦尔让遇到的沉陷原因在于昨天下过暴雨。地下流沙支撑不住石块下陷,积存雨水。经过渗透,继而便发生崩塌。沟底裂开,下沉到烂泥中。有多长?说不准。黑暗比别的地方更浓重。这是黑夜洞穴中的一个泥坑。

让·瓦尔让感到脚下的石块下陷。他走进了泥泞地。表面是水,底下是泥浆。必须走过去。原路返回不可能了。马里于斯奄奄一息,让·瓦尔让精疲力竭。再说怎么走呢?让·瓦尔让往前走。况且开头几步泥坑并不深。但随着他往前,他的脚陷下去。不久,泥浆没到小腿肚子,水高过膝盖。他迈着步,双臂尽量把马里于斯抬高到水面上。现在泥浆到达腿弯,而水到达腰部。他已经不能后退。他越陷越深。这泥浆还很稠,能承载一个人的重量,却显然不能承受两个人。马里于斯和让·瓦尔让单独走倒有机会脱险。让·瓦尔让继续往前走,把稳这个垂死的人,这也许是一具死尸了。

水到达腋窝下;他感到往下沉;在这样深的烂泥中,他很难行动。泥浆稠是支撑,也是障碍。他始终抬起马里于斯,消耗了大量体力,往前走着;但他在往下陷。只有头露出水面,他的双臂举起马里于斯。在表现大洪水的古画中,一位母亲就是这样举起孩子的。

他还在往下陷,他向后仰起头,避开水,以便呼吸;谁看到他在这黑暗中,会以为看到一副面具飘浮在黑暗之上;他朦胧地看见自己头顶上马里于斯耷拉的头和刷白的脸;他拼命使劲向前跨出一步;他的脚碰到说不清的硬东西。一个支撑点。恰是时候。

他挺直身子,扭动着,猛地一下站稳在这个支撑点上。他觉得这是踏上重返生命阶梯的第一级。

这个支撑点,九死一生时在泥浆中遇到,是沟底另一面斜坡的开端,下陷而未断裂,在水下像木板一样弯曲,是完整的一块。砌得好的石沟像拱顶一样,十分坚固。这一段沟底,部分淹没但仍很坚实,是一道真正的斜坡,一旦来到这斜坡上,就得救了。让·瓦尔让爬上这道斜面,到达泥坑的另一面。

他迈出泥水,绊到一块石头,跪倒在地。他感到这是公道的,在地上呆了一会儿,灵魂沉浸在对天主说不清的祈祷中。

他又站起来,瑟瑟颤抖,浑身冰冷,发出恶臭,在背上垂死者的重压下弯腰弓背,泥浆直往下淌,而心灵充满了奇异的光辉。

七、有时以为到岸却搁浅

他又开始上路。

如果他没有在沉陷地区丢掉性命,看来他却用尽了力气。这拼命挣扎使他精疲力竭。现在,疲惫到极点,每走三四步,他就不得不歇口气,靠在墙上。有一次,他不得已坐在斜坡上,改变一下马里于斯的位置,他以为要这样呆下去了。可是,他的精力是用尽了,他的毅力却没有。他又站了起来。

他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几乎走得很快,这样走了百来步,没有抬头,差不多没有喘息,突然撞在墙上。他来到下水道的拐弯处,低着头撞上拐角,碰到墙上。他抬起头,在地道尽头,前面远处,很远的地方,他瞥见一道光。这回,不是可怕的光了;这是美好的白光。这是亮光。

让·瓦尔让看到了出口。

一颗地狱中的灵魂,在炉火中突然看到地狱的出口,会有让·瓦尔让的感受。它会扇动烧残的翅膀,拼命地飞向光灿灿的大门。让·瓦尔让不再感到疲倦,不再觉得马里于斯很重,他恢复了钢筋铁骨的腿力,与其说走不如说跑。随着接近,出口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这是一道圆拱门,比逐渐降低的拱顶要低,也比同时缩小的拱廊要宽。隧道收口成漏斗形;这样收紧有缺陷,模仿监狱的边门,在监狱里是合乎逻辑的,在下水道却是不合乎逻辑的,后来改掉了。

让·瓦尔让来到出口。

他在那里站住。

这确是出口,却不能出去。

圆拱口有一扇粗铁栅门关闭,从外表看来,铁栅门铰链生锈,难得开关,一把厚重的锁锈成红色,好似一块大红砖,把铁栅门锁定在石头门框上。看得见锁孔,还有深深插入锁横头的粗锁舌。锁明显锁了两道。这是监狱用的一种锁,老巴黎常常滥用。

铁栅门之外,是露天,河流,日光,狭窄的河滩,但可以通行,远处的堤岸,巴黎,这容易藏身的深渊,宽阔的天际,自由。右边下游处是耶拿桥,左边上游处是残老军人院桥;这个地方有利于等待黑夜来临再逃走。这是巴黎的偏僻地区之一;河滩对面是大砾石教堂。苍蝇穿过铁栅进进出出。

可能是傍晚八点半。落日西沉。

让·瓦尔让将马里于斯放在沿墙沟底干燥的地方,然后走到铁栅,双手攥住铁条;使劲摇晃,但动摇不了。铁栅纹丝不动。让·瓦尔让逐根抓住铁条,希望能找到最不结实的一根,用作杠杆,把门撬开,或者砸碎铁锁。任何铁条都摇动不了。虎牙也不如插槽那样结实。没有撬棍;不可能撬开。这个障碍无法克服。没有办法打开门。

只得在这儿了结吗?怎么办?会有什么结果?退回去,再走经过的可怕路线;他没有这样做的力气了。再说,出于奇迹才死里逃生,怎么重新穿越这个泥坑呢?过了泥坑,就没有巡逻队了吗?不能逃脱两次吧?况且,往哪里走呢?走哪个方向?沿着斜坡走,根本到不了目的地。即令到达另一个出口,也会碰到盖子或铁栅门堵住。所有出口都无庸置疑这样关闭。进来那道铁栅碰巧打开,但显然,其他所有的下水道口都关闭了。他只有越狱的本事。

完了。让·瓦尔让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的。天主作出拒绝。

他们两人落在死亡阴暗的巨网中,让·瓦尔让感到,黑暗中可怖的蜘蛛在颤动的黑网上奔过来。

他转过去背对铁栅,跌坐在石块上,不是坐在那里,而是瘫倒了,靠近始终一动不动的马里于斯,他的头扑在两膝之间。没有出路。这是极度的焦虑。

在深深的沮丧中,他想到谁呢?既不是他自己,也不是马里于斯。他想到柯赛特。

八、撕下的一块衣襟

在沮丧万分的时候,有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声音轻轻地对他说:

“对半分。”

这黑暗中有人?绝望比什么都更像梦境。让·瓦尔让以为在做梦。他根本没有听到脚步声。可能吗?他抬起眼睛。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

这个人身穿一件罩衣;他赤着脚;他的左手拿着鞋子;显然他脱下鞋子,走到让·瓦尔让旁边,才能不让人听到他走过来。

让·瓦尔让没有犹豫。尽管相遇出乎意料,他还是认识这个人。这个人是泰纳迪埃。

可以说,虽然他像惊醒过来一样,让·瓦尔让习惯戒备,久经必须迅速应付意外打击的锻炼,他马上恢复了清醒。况且,局面不可能更恶化,困境到达一定程度就不可能再加强,连泰纳迪埃也不能使黑夜更黑。

等待了一会儿。

泰纳迪埃把右手举到额角,手搭凉篷,然后蹙眉眨眼,轻轻抿紧嘴巴,这表明想认人时集中鬼精灵的注意力。他认不出来。上文说过,让·瓦尔让背对着光,再说他面容大变,满是泥污和血迹,即使大白天也很难认出他。相反,泰纳迪埃被铁栅那边的光照个正着,这地道的光确实很苍白,不过照得很清晰,正如平凡而有力的比喻所说的,马上跳到让·瓦尔让的眼睛里。在两种情势和两个人之间,即将展开的、不可思议的决斗中,情况不同足以使让·瓦尔让占了几分优势。面目不清的让·瓦尔让和暴露无遗的泰纳迪埃,在这里狭路相逢。

让·瓦尔让随即发觉,泰纳迪埃没有认出他。

他们在这半明半暗中互相注视了一会儿,仿佛在彼此衡量。泰纳迪埃首先打破沉默。

“你打算怎么出去?”

让·瓦尔让没有吭声。

泰纳迪埃继续说:

“不可能撬开门。而你必须从这儿出去。”

“不错,”让·瓦尔让说。

“那么,对半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杀了人;好呀。我呢,我有钥匙。”

泰纳迪埃用手指着马里于斯。他继续说:

“我不认识你,但我想帮助你。你得讲交情。”

让·瓦尔让开始明白了。泰纳迪埃把他当作一个杀人犯。

泰纳迪埃又说:

“听着,伙计。你杀死这个人,不会不看他口袋里有什么。分一半给我。我给你打开门。”

于是他从满是窟窿的罩衣下面半掏出一把大钥匙,加上说:

“你想看看田野的钥匙[4]是什么样子吗?在这儿。”

让·瓦尔让“傻眼”了,这个词是老高乃依的;他甚至怀疑眼前的事是不是真的。这是老天爷在泰纳迪埃身上化为可恶的形象,又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天使。

泰纳迪埃把手塞进藏在罩衣下的一只大口袋里,掏出一根绳子,递给让·瓦尔让。

“拿着,”他说,“我附加给你这根绳子。”

“要绳子干什么?”

“你还需要一块石头,你在外边可以找到。那边有一堆瓦砾。”

“要一块石头干什么?”

“傻瓜,既然你要把这短命鬼扔到河里,你就需要一块石头和一根绳子,要不然会漂在河上。”

让·瓦尔让接过绳子。人人都会这样机械地接受。

泰纳迪埃打了个响指,仿佛突然有个想法:

“啊,伙计,你是怎么从泥坑那边脱身的?我可不敢冒险。呸!你身上真难闻。”

歇了半晌,他又说:

“我向你提问题,而你有理由不回答。这是学会对付预审法官盘问那讨厌的一刻钟。再说,一声不响,就不会盛气凌人。没关系,因为我看不出你的脸,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想干什么,那就错了。这是明摆着的事。你摆平了这位先生;眼下你想把他藏到一个地方。你要找到河流,这是掩盖蠢事的好地方。我让你摆脱困境。帮助一个有难处的好伙计,正合我的意。”

他一面赞成让·瓦尔让沉默,一面显然竭力让他说话。他推让·瓦尔让的肩膀,想看看侧面,提高了声音,但不超出他保持的中等音量:

“至于泥坑,你这家伙真了不起。干吗你不把这人扔在那里?”

让·瓦尔让保持沉默。

泰纳迪埃把当作领带的破布条提到喉结,这个动作补足了讲话认真、敢作敢为的神态;他接着说:

“说实话,你也许干得聪明。明天工人来填坑,准定会发现扔在那里的死尸,警方会顺藤摸瓜找到你的踪迹,追到你跟前。有人通过下水道。谁?他从哪儿出来?有人看到他出来吗?警察可机灵了。下水道靠不住,把你暴露出来。找到这儿的人很少,这就引人注目,很少人利用下水道干好事,而河流是属于大家的。河流,这是真正的墓坑。一个月以后,会在圣克卢的网里捞到你那个人。嗨,这有什么用呢?这是一具腐尸罢了!谁杀死这个人?巴黎。法院甚至不调查。你做得对。”

泰纳迪埃越是喋喋不休,让·瓦尔让越是沉默不语。泰纳迪埃重新摇他的肩膀。

“现在,咱们谈妥了吧。平分。你看到了我的钥匙,你的钱也给我看看。”

泰纳迪埃惊惶不定,像头野兽,鬼鬼祟祟,有点虚张声势,但保持友好。

有一点很古怪;泰纳迪埃的举止不自然,神态不自在;尽管没有装出神秘的样子,但他低声说话;他不时将手指按在嘴上,轻声说:“嘘!”很难猜出究竟。除了他们两人,那里没有人。让·瓦尔让寻思,其他匪徒也许藏在哪个旮旯里,泰纳迪埃不想与他们分享。

泰纳迪埃又说:

“咱们了结吧。短命鬼兜里有多少钱?”

让·瓦尔让在身上摸索。

读者记得,身上总是带着钱是他的习惯。他注定的凄凉生活要应付意外,使他把身上带钱当成一条要则。但这次他却措手不及。昨天晚上,他穿上国民自卫军的制服时,沉浸在沮丧中,忘了带皮夹子。他的背心口袋里有点零钱。总共三十来法郎。他翻开浸透泥水的衣兜,把一个金路易、两枚五法郎的钱币和五六个铜钱放在沟底的斜坡上。

泰纳迪埃将下嘴唇往前努一下,又意味深长地扭扭脖子,说道:

“你杀人就为这么一点钱呀。”

他非常随便地开始摸让·瓦尔让的口袋和马里于斯的口袋。让·瓦尔让一心一意背对着亮光,任凭他去做。泰纳迪埃在摆弄马里于斯的衣服时,以扒手的灵巧,设法撕下一块衣襟,藏在自己的罩衣下,不给让·瓦尔让发觉,他可能以为今后这块布能让他认出被谋杀的人和凶手。再说,除了三十法郎,他什么也找不到。

“不错,”他说,“一个扛着另一个,你们却只有这么一点儿。”

他忘了自己的话:“对半分,”统统拿走了。

他对几个铜钱有点犹豫。经过考虑,也拿走了,咕噜着说:

“没关系!捅死人太随便了。”

完事以后,他从罩衣底下又掏出钥匙。

“现在,朋友,你该出去了。这里同市集上一样,付了钱就出去。你付了钱,出去吧。”

他笑了起来。

他用这把钥匙帮一个陌生人,让别人而不是自己从这道门出去,是出于要救出一个凶手的纯粹而无私的愿望吗?这是令人怀疑的。

泰纳迪埃帮让·瓦尔让把马里于斯重新扛到肩上,然后踮起光脚尖,朝铁栅门走去,一面示意让·瓦尔让跟着他。他朝外边张望,将手指按在嘴上,停了几秒钟,仿佛悬而未决;察看过以后,他把钥匙插进锁孔。锁舌滑动,门打开了。没有发出吱吱哑哑的声音。做得非常轻。显而易见,这道铁栅门和铰链仔细加过油,比人们想象的更经常打开。这种悄然无声令人胆寒;让人感到夜间出没的人悄悄地来来去去,无声地进进出出,踩着像狼一样犯罪的脚步。下水道显然是秘密团伙的同谋。这道默默无声的铁栅门是个窝主。

泰纳迪埃打开一点铁栅门,刚好让让·瓦尔让通过,便重新关上铁栅,在锁孔里转了两圈,又消失在黑暗中,像气息一样悄无声息。他仿佛用老虎毛茸茸的爪子走路。

转眼间,这个可恶的天主又无影无踪了。

让·瓦尔让来到外面。

九、在行家看来,马里于斯好像已死去

他让马里于斯滑落在河滩上。

他们已在外面!

疫气、黑暗、恐惧,丢在了身后。卫生、纯洁、活跃、欢快、可以自由呼吸的空气,充溢他身心。他周围一片寂静,这是蓝天下落日后的迷人寂静。暮色苍茫;黑夜来临,黑夜是所有需要以黑暗为大衣,摆脱惶恐不安的人的大救星和朋友。天空像以巨大的宁静向四面八方扩展。河流带着接吻的声音来到他的脚下。传来香榭丽舍的榆树丛中,鸟巢互道晚安的空中对话。几颗星星轻轻刺破淡蓝的天穹,惟独沉思遐想者才能看到,在无垠的苍穹中发出看不清的闪光。夜晚在让·瓦尔让的头上展开茫茫天宇的全部温馨。

这是又不确定又美妙的时刻,既不说是也不说否。夜色已相当浓,隔开一段距离,人便沉没其中,但暮色还相当亮,就近尚能彼此辨别出来。

有一会儿,让·瓦尔让被这片庄严而迷人的静谧不可抗拒地征服了;存在这种忘我的时刻;痛苦不再折磨生活悲惨的人;一切思虑都从头脑中消失;平静像黑夜覆盖着沉思者;在扩散的暮色中,灵魂效仿闪烁的天空,布满了繁星。让·瓦尔让禁不住仰望头上辽阔的明亮夜空;他沉思着,在永恒天空的庄严寂静中,心醉神迷,默默祈祷。然后,仿佛恢复了责任感,他赶快俯向马里于斯,用手心捧起河水,轻轻在他的脸上洒上几滴。马里于斯的眼皮没有睁开;但他微微张开的嘴在呼吸。

让·瓦尔让重新把手伸到河里,突然他感到说不清的别扭,好像有人悄悄来到他身后。

我们已经在别处指出过这种印象,大家都熟悉。

他回过身来。

像刚才一样,果然有人在他身后。

一个高身材的人,穿了一件长礼服,交抱着手臂,右手握着一根包铅头的短棍,站在后面,离蹲在马里于斯身旁的让·瓦尔让几步远。

在暮色中,这像一个鬼魂。普通人会因暮色而害怕,而审慎的人会因短棍而害怕。

让·瓦尔让认出是沙威。

读者无疑猜到了,追捕泰纳迪埃的人就是沙威。沙威出乎意料地离开街垒以后,来到警察厅,在短暂的接见中,向厅长本人口头汇报了情况,然后马上又去执勤。读者想必记得从他身上搜出的通知,他的任务是监视从右岸到香榭丽舍的河滩,右岸近来已引起警方的注意。他在那里看到泰纳迪埃,跟踪而来。其余情况读者都知道了。

读者也会明白,这道铁栅门能这样殷勤地为让·瓦尔让打开,是泰纳迪埃的鬼主意。泰纳迪埃感到沙威始终在那里;被盯梢的人嗅觉不会搞错;要给这条警犬扔一根骨头。一个凶手,是多么意外的收获啊!这是丢卒保车,对方决不会拒绝。泰纳迪埃以让·瓦尔让代替他出去,送给警察一个猎物,让警察放弃追踪他,追查一个更大的案子,自己受到忽略,沙威等候有所收获,这样总会使密探满意,至于他,赚到三十法郎,趁警察分心,逃之夭夭。

让·瓦尔让从一个暗礁撞到另一个暗礁上。

接连两次狭路相逢,从泰纳迪埃手里落入沙威手里,打击是沉重的。

沙威没有认出让·瓦尔让,上文说过,他面目全非了。沙威仍然交抱着手臂,不易觉察地捏紧短棍,用短促而平静的声音说:

“您是谁?”

“是我。”

“是您?”

“让·瓦尔让。”

沙威用牙齿咬住短棍,屈膝俯身,将两只强有力的手按在让·瓦尔让的肩上,像铁钳似的紧紧抓住,审视和认出了他。他们的脸几乎碰上了。沙威的目光十分可怕。

让·瓦尔让在沙威紧紧抓住之下,木然不动,犹如一头狮子容忍一只猞猁的爪子。

“沙威警官,”他说,“您抓住了我。不过,从今天早上起,我就把自己看成您的犯人了。我把地址告诉您,就决不想逃走。逮捕我吧。只不过请答应我一件事。”

沙威好像不在听。他死死盯住让·瓦尔让。皱起的下巴将嘴唇推向鼻子,这是恶狠狠地沉思的标志。末了,他松开让·瓦尔让,一下子挺直身子,重新捏住短棍,仿佛在做梦似的喃喃自语,而不是提出这个问题:

“您在这里干什么?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仍然不用你来称呼让·瓦尔让。

让·瓦尔让回答时,他的声音好像惊醒了沙威:

“我正想对您谈到他。随便您怎样处置我;但请先帮我把他送到他家里。我只请求您做这件事。”

沙威的脸痉挛起来,就像每当他要作出让步时那样。但他没有反对。

他又弯下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浸湿了水,擦拭马里于斯血淋淋的额角。

“这个人是街垒的,”他小声说,仿佛自言自语。“人家叫他马里于斯。”

真是一流的密探,自以为要死了还在观察、倾听和听清一切,并把什么都搜集起来;在临终时仍然窥伺,他将胳膊肘支在坟墓的第一级台阶上做记录。

他抓住马里于斯的手,要把脉。

“他受伤了,”让·瓦尔让说。

“他死了,”沙威说。

让·瓦尔让回答:

“没有。还没有。”

“您把他从街垒背到这里来?”沙威问道。

他必定心事重重,才不强调通过下水道救人这令人不安的事实,甚至不注意他提问后让·瓦尔让保持沉默。

至于让·瓦尔让,好像执著于一个念头。他又说:

“他住在玛雷区髑髅地修女街,他外祖父家里……名字我记不得了。”

让·瓦尔让在马里于斯的衣兜里摸索,掏出活页夹,打开马里于斯用铅笔写上字那一页,递给沙威。

空中还浮动着亮光,能看清字。再说,沙威眼里有猫头鹰那种磷光。他看清了马里于斯所写的几行字,喃喃地说:“吉尔诺曼,髑髅地修女街六号。”

然后他喊道:“车夫!”

读者记得这时在等候的那辆出租马车。

沙威留下马里于斯的活页夹。

过了一会儿,马车从饮马斜坡驶下来,停在河滩上,马里于斯被抬到里边的软垫长椅上,沙威坐在前排长椅、让·瓦尔让的旁边。

车门关上,出租马车迅速离开,朝巴士底广场方向的沿河大道驶去。

他们离开了沿河路,进入市区街道。车夫的身影黑黝黝地耸立在他的位置上,他抽打两匹瘦马。出租马车里冷冰冰的沉默。马里于斯一动不动,身子靠在后排的角落里,头耷拉在胸前,双臂下垂,两腿僵直,似乎只等待入棺材;让·瓦尔让仿佛幽灵,沙威仿佛石雕;这辆黑黢黢的马车,每当掠过一盏路灯时,里面仿佛被一道间断的闪电照成灰白,命运使这三个一动不动的悲惨角色,即尸体、幽灵和石像汇集在车里,悲凉地聚首。

十、轻生的孩子回家

每次路面颠簸一下,从马里于斯的头发就掉下一滴血。

当出租马车来到髑髅地修女街六号时,天完全黑下来。

沙威头一个下地,看了一眼,证实大门上面的门牌号,抬起沉重的铁门锤,门锤按古老方式装饰着互相角斗的山羊和林神;他重重地敲了一下。门打开一点,沙威把它推开。看门人露出半身,打着哈欠,睡眼惺忪,手里拿着一支蜡烛。

楼里居民都睡觉了。玛雷区的人睡得早;尤其在暴动的日子里。这个老街区的善良居民被革命吓坏了,像孩子一样,听到妖怪来了,便躲进睡眠中,赶快把脑袋藏在毯子下。

让·瓦尔让和车夫把马里于斯从马车里拖出来,让·瓦尔让托住腋窝,车夫抓住腿弯。

让·瓦尔让这样抬着他,一面把手伸到裂开大口子的衣服里,摸到胸脯,证实他的心脏还在跳动。心脏甚至跳得不那么微弱了,仿佛马车的颠簸促使生机恢复一点。

沙威盘问看门人,用的是官方对叛乱者的那种声调。

“有人叫吉尔诺曼吗?”

“是这儿。您找他有什么事?”

“把他的外孙送回来了。”

“他的外孙?”看门人痴呆呆地说。

“他死了。”

让·瓦尔让衣服又破又脏,走到沙威后面,向看门人摇摇头,而看门人有点厌恶地望着他。

看门人不明白沙威的话,也不明白让·瓦尔让的摇头。

沙威继续说:

“他参加了街垒战,现在人在这儿。”

“参加了街垒战!”看门人叫起来。

“他去送死。您去叫醒他的外祖父。”

看门人动也不动。

“快去呀!”沙威又说。

他还加上一句:

“明天这儿要送葬了。”

在沙威看来,大街上通常发生的事要明确分类,这是初步的预测和监视,每种意外情况都要分档;可能发生的事以某种方式放在抽屉里,到时候根据情况拈来便是,数量各不相同;大街上有吵闹、暴动、狂欢、送葬。

看门人只叫醒了巴斯克。巴斯克叫醒了尼科莱特;尼科莱特叫醒了吉尔诺曼姨妈。至于外祖父,则让他睡觉,认为他总是未卜先知。

把马里于斯抬到二楼,没让楼里的其他人发觉,把他安置在吉尔诺曼先生前厅的旧长沙发上;巴斯克去找医生,尼科莱特打开衣物柜,让·瓦尔让这时感到沙威触到他的肩膀。他心里明白,于是下楼,沙威紧随其后。

看门人带着梦游的惶恐,注视他们离开,像看见他们来到时一样。

他们登上出租马车,车夫也回到座位上。

“沙威警官,”让·瓦尔让说,“请允许我再做一件事。”

“什么事?”沙威粗暴地问。

“让我回一趟家。然后随便您怎么处置我。”

沙威沉默了半晌,下巴缩进礼服领子里,然后他拉下前面的玻璃。

“车夫,”他说,“武人街七号。”

十一、在绝对中动摇

一路上他们不再开口。

让·瓦尔让想干什么?做事有始有终;通知柯赛特,告诉她马里于斯在哪里,也许再给她一点有用的指点,可能的话,作些最后的安排。至于他,至于关系到他个人的事,算是完了;他被沙威抓住,没有抵抗;换了别人,在这样一种局面下,或许会隐约想到泰纳迪埃给他的那根绳子,还有他要进的第一间牢房的铁窗;但是,要强调的是,自从见了主教以后,让·瓦尔让面对一切行凶,哪怕是对自己,总有一种出于宗教的极大迟疑。

自杀,这种对未知事物不可思议的粗暴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可能包含灵魂死亡,让·瓦尔让是不可能这样做的。

来到武人街口上,出租马车停了下来。这条街太窄,马车进不去。沙威和让·瓦尔让下了车。

车夫谦卑地向“警官先生”表示,他的马车的乌得勒支丝绒让被害者的血和凶手的烂泥弄脏了。他是这样理解的。他还说,该给他一笔赔偿费。同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请警官先生好心给他写上“一点证明什么的”。

沙威推开车夫递过来的小本子,说道:

“包括等候和路费,该给你多少?”

“七个钟头零一刻钟,”车夫回答,“还有我的丝绒是全新的。八十法郎,警官先生。”

沙威从口袋里掏出四个拿破仑金币,打发走出租马车。

让·瓦尔让心想,沙威打算带他步行到附近的白披风街的哨所,或者档案馆哨所。

他们走进巷子。像通常一样,巷子空无一人。沙威尾随着让·瓦尔让。他们来到七号。让·瓦尔让敲门。门打开了。

“好吧,您上楼吧,”沙威说。

他表情古怪,仿佛说话很费劲,加上了这一句:

“我在这儿等着您。”

让·瓦尔让望望沙威,这样做不符合沙威的习惯。可是,沙威现在对他有一种鄙视的信任,如同猫给小老鼠一抓就抓到的自由,断定让·瓦尔让会自首,就此了结,他不会感到太意外。让·瓦尔让推开门,走进楼里,向已睡下、要拉床头那根拴门绳子的看门人喊道:“是我!”然后登上楼梯。

上到二楼,他停了一下。凡是痛苦之路都有站头。楼梯平台那扇拉窗开着。像许多旧楼那样,楼梯朝向街取光。路灯恰好在对面,照到楼梯上,节省了照明。

让·瓦尔让要么想呼吸,要么是下意识,把头探出窗外。他俯向街道。街道很短,路灯从头到尾照亮了。让·瓦尔让怔住了;不见人影。

沙威走了。

十二、外祖父

马里于斯刚到时被安置在长沙发上,一直躺着不动,巴斯克和看门人已把他搬到客厅。去请的医生赶来了。吉尔诺曼姨妈已经起床。

她来来去去,惶恐不安,合拢双手,不知做什么好,只会说:“天主啊,这怎么可能!”她不时还说:“什么都要沾上血啦!”第一阵恐惧过去后,头脑里出现对局面的哲理想法,以这句感叹表达出来:“结果必然会这样!”她还没有发展到这种场合下常说的话:“我早就说过了!”

按医生的吩咐,在长沙发支起一张帆布床。医生检查马里于斯的伤势,确认脉搏还在跳动,胸部伤口不深,嘴角的血是从鼻腔流出来的,他让马里于斯平躺在床上,不要枕头,脑袋和身体躺在同一平面上,甚至还略低一点,露出胸部,利于呼吸。吉尔诺曼小姐看到给马里于斯脱衣服,便退了出去。她开始在自己房间里念经。

马里于斯身上没有一点内伤;一颗子弹被活页夹缓冲了一下,偏向一旁,在肋部绕了一圈,划了一道大口子,但并不深,因此没有危险。在下水道长途跋涉,使打碎的锁骨脱了臼,这处伤才真正麻烦。手臂有刀伤。伤口都没有破相;但头顶伤痕累累;头顶的伤会怎样发展?是止于头皮吗?伤到头骨没有?还不能断言。严重的症状是,伤势引起了昏迷,而且这类昏迷不一定都能苏醒过来。另外,出血过多,使受伤的人体力衰竭。从腰部起,下肢受到街垒保护。

巴斯克和尼科莱特撕开床单,准备绷带;尼科莱特缝接布条,巴斯克卷起来。缺乏纱团,医生暂时用棉线团堵住伤口的血。床边的桌子上点着三支蜡烛,桌上摊开外科手术器械箱。医生用冷水洗了洗马里于斯的脸和头发,满满一桶水转眼间就变红了。看门人手里拿着蜡烛照亮。

医生好像在发愁。他不时摇了摇头,仿佛在回答内心提出的问题。医生同自己的这些神秘对话,对病人是个坏征兆。

正当医生擦拭病人的脸,用手指轻轻触及始终紧闭的眼皮时,客厅底部有一扇门打开了,出现一张苍白的长脸。

这是外祖父。

两天以来,暴动使吉尔诺曼先生非常激动、愤怒和萦回于心。前天夜里他睡不着,整个白天发烧。晚上,他早早就寝,吩咐楼里门窗统统上闩,他疲倦得眯着了。

老人很易惊醒;吉尔诺曼先生的卧房和客厅相连,不管怎么小心,声音还是把他吵醒了。他看到门缝有光,感到吃惊,便下了床,摸索着走过来。

他站在门口,一只手按在半掩的门把手上,脑袋有点往前冲,摇摇晃晃,十分惊讶,身子裹紧一件白色睡袍,像尸衣一样笔直而没有皱褶;他的神态像坟墓中张望的幽灵。

他看到了床,垫子上这个年轻人血淋淋的,像蜡一样刷白,双眼紧闭,嘴巴张开,嘴唇苍白,赤裸到腰部,到处是一道道殷红的伤痕,纹丝不动,被照亮全身。

瘦骨嶙峋的老人从头到脚颤抖起来。他因高龄而眼角发黄的眼睛,蒙上了一层无神的闪光,他的整副脸一时之间像骷髅似的,具有土灰色的棱角,他的手臂下垂,仿佛有根弹簧断裂了,他的惊愕从瑟瑟发抖的老朽双手五指叉开表现出来,他的膝盖向前弯曲成角,睡袍分开,让人看到他可怜的光腿白毛竖起,他喃喃地说:

“马里于斯!”

“先生,”巴斯克说,“有人把少爷刚送回来。他参加了街垒战……”

“他死了!”老人用可怕的声调叫起来。“啊!强盗!”

这个百岁老人像年轻人一样挺直身子,变得阴森可怕。

“先生,”他说,“您是医生。先告诉我一个情况。他死了,是不是?”

医生处在极度不安之中,保持沉默。

吉尔诺曼先生扭着双手,发出吓人的大笑。

“他死了!他死了!他在街垒给人打死了!因为恨我!他反对我才这样做!啊!吸血鬼!他就这样回来找我!我一生的灾星,他死了!”

他走到一扇窗口,把窗敞开,仿佛感到憋闷,他站在黑暗中,开始对街上的夜晚讲话:

“被打穿、刀劈、割断喉咙、干掉、撕碎、剁成肉酱!瞧瞧吧,这无赖!他明明知道我等着他,我已派人收拾好他的房间,我把他小时候的肖像放在我的枕边!他明明知道他只要回来就行了,几年来我呼唤他,晚上我呆在炉火边,双手放在膝上,不知该怎么办,我都变得痴呆了!你明明知道这个,你只要回来说:‘是我,’你就是家里的主人,我会服从你,你这个外公老傻瓜,你随便怎么摆弄都可以!你明明知道这个,你却说:‘不,这是一个保王党,我不去!’而你去了街垒,你可恶地给人打死!为了报复我关于贝里公爵说过的话!实在可鄙啊!您就躺着吧,安心睡觉吧!他死了。我却醒了。”

医生开始两头担心起来,离开一会儿马里于斯,走向吉尔诺曼先生,抓住他的手臂。老人回过身来,睁大了充血的眼睛瞧着他,平静地说:

“先生,谢谢您。我很平静,我是个男子汉,我见过路易十六的死,我经受得起事变。有一件事很可怕,就是想到所有坏事都是你们的报纸造成的。你们有蹩脚作家、能说会道的人、律师、演说家、法庭、辩论、进步、启蒙、人权、新闻自由,看看怎样把你们的孩子送回家!啊!马里于斯!真是可恶!给人打死!死在我前面!街垒!啊!强盗!医生,我想您住在本区吧?噢!我熟悉您。我从窗口看到您的马车经过。我来对您说。您以为我恼怒,那就错了。对一个死人用不着恼怒。这是愚蠢的。我扶养了一个孩子。他还很小时,我已经年迈了。他在杜依勒里宫玩小铲子和小椅子,他用小铲子在土里挖坑,为了不让检查人员责备,我就用手杖填掉。有一天他喊道:‘打倒路易十八!’而且一走了之。这不是我的错。他脸蛋红扑扑的,头发金黄。他的母亲去世了。您注意到所有的小孩都是金黄头发吗?怎么会这样呢?他是卢瓦尔河一个强盗的儿子。但孩子与他们父亲的罪恶无关。我记得,他长到这么高的时候,发不清d这个音。他的语调非常柔和,非常含混,令人以为是只鸟儿。我记得有一次,在法尔奈兹雕塑的赫拉克勒斯面前,大家围着他惊叹赞美,这孩子长得多俊啊!他的容貌像油画中的一样。我对他粗嗓门嚷嚷,用手杖吓唬他,但他明白这是开玩笑。早上,他走进我的房间,我在低声抱怨,他好像使我看到了太阳。这样的孩子你抗拒不了。他们抓住您,缠住您,不再松手。事实是,没有像这样可爱漂亮的孩子了。现在你们对拉法耶特、本雅曼·贡斯当、蒂尔居伊·德·科尔塞勒,说什么来着?是他们杀死了他!不能就这样算了。”

他走近始终苍白、一动不动的马里于斯,医生已回到马里于斯旁边。老人又开始扭动手臂。他的嘴唇仿佛下意识地翕动,好像咽气一样,吐出几乎分辨不清的字句:“啊!没有心肝!啊!俱乐部成员!啊!大坏蛋!啊!九月大屠杀的凶手!”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对一具尸体的低声责骂。

由于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一连串的话语逐渐又恢复了,但是,老人看来再没有力气说出来:他的声音这样低沉微弱,好像来自深渊的彼岸:

“我无所谓,我呀,我也快死了。真想不到,巴黎没有一个姑娘有幸造就这个坏家伙的幸福!这个无赖不去寻乐和享受生活,却去打仗,像一个野蛮人那样去送死!这是为了谁,又为了什么呢?为了共和国!不去茅屋别墅跳舞,就像年轻人该做的那样!白白活了二十岁。共和国,真够讨厌的蠢事!可怜的母亲们,生下漂亮的男孩吧!得了,他死了。大门下要埋葬两个人。你这样安排自己,就是为了拉马克将军的漂亮眼睛!这个拉马克将军,他给了你什么!一个刀斧手!一个饶舌的人!为一个死人去送死!真要把人气疯!要明白这一点!才二十岁!也不回头看看,身后留下些什么!现在可好,可怜的老人不得不孤零零地死去。猫头鹰,就在你的角落里死去吧!说实话,好极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一下要我的命。我太老了,我已一百岁,我已十万岁,我早就有权死了。这次打击,就了结啦。结束了,多么幸福啊!何必让他闻氨水,吃一大堆药呢?您白费心机,傻瓜医生!得了,他死了,死得好。我在行,我也已经死了。他没有干半吊子。是的,这年头真卑鄙,真卑鄙,真卑鄙,这就是我对你们、你们的观点、你们的体系、你们的主子、你们的神谕、你们的医生、你们的无赖作家、你们的流氓哲学家、你们六十年来惊起杜依勒里宫黑压压一片乌鸦的所有革命的看法!既然你这样去送死,做得无情无义,我对你的死甚至不会悲伤,听明白吗,凶手!”

这当儿,马里于斯慢慢张开眼睛,他的目光还因昏迷醒来感到的惊讶而朦朦胧胧,落在吉尔诺曼先生身上。

“马里于斯!”老人叫道。“马里于斯!我的小马里于斯!我的孩子!我心爱的外孙!你张开眼睛,你看着我,你还活着,谢谢!”

他昏倒在地。

 

[1]克拉朗斯(1449—1478),英国爵爷,因谋反国王,被判死刑,他要求溺死在葡萄酒桶里。

[2]据希腊神话,勒安得耳爱上了阿佛罗狄忒的女祭司赫罗,每夜都渡过海峡去幽会。赫罗为了帮他渡海,在塔上燃起灯火。一次风暴吹灭了灯火,勒安得耳淹死。赫罗见尸体后,亦投海而死。事见奥维德的《赫罗伊德》。

[3]据奥维德的《变形记》,巴比伦的一对情侣,受到父母阻挠,只能在墙缝中互诉衷曲。二人相约逃走。提斯柏先到约会地点,见母狮在吞食一只牛,匆匆离开,失落她的外衣。皮拉摩斯发现血迹斑斑的外衣,以为她被野兽吞食,便在桑树吊死。提斯柏后来见到情人的尸体,也自杀而死。

[4]法语成语“掌握田野的钥匙”,意即“逃走”。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